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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不喜欢

    送完张子涵再赶回镇上已经是晚上九点钟, 森也的门锁着,也没开灯,程秋来不在。

    言亭猜到程秋来还在生气, 便自己拿钥匙开了门。

    躺在床上看书到半夜,也没等到程秋来回来。

    当挂钟的时针分针在数字三上重叠,言亭意识到她今晚或许不会回来了。

    而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只要她外宿就害怕的睡不着的小孩子。

    周末难得休息两天,大多数人基本都选择在家睡懒觉, 睡到中午,睡到下午,睡到天昏地暗, 睡到世界末日, 可在没定闹钟的情况下, 言亭很早就醒了。

    他才睡了三个小时。

    趁程秋来没回来, 言亭收拾完毕去到一楼店里开始打扫卫生。

    程秋来没有洁癖, 店里却乱中有序,花桶摆的整整齐齐,花材却错落凌乱, 打刺后留下的一地狼藉往往会保留到第二天,挥发的满屋子都是植物的腐朽气味。

    在他住进来之前, 店里只有她一个人,偶尔生意太忙时她是没空做打扫卫生这些琐事的,等他住进来之后,就主动揽下了打扫卫生的任务, 之前是一周一次,现在是两周一次, 他必须打扫的格外干净,确保程秋来能撑到他半个月后的再次归来。

    柜台上的烟灰缸里有几支烟头, 程秋来不抽烟,他猜那是江驿留下的。

    想到那天他对程秋来说的话,他眼中陡然升寒。

    程秋来模棱两可的回复令他感到不安,管他,跟留下他是两码事,他倒宁愿她不管他,只要允许他待在她身边就可以。

    言亭盯着桌上那个烟灰缸,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就势瘫坐在程秋来舒适的椅子上。

    印象中她总是坐在这个位置,喝茶,工作,或者对着他露出一抹神秘莫测地笑容,这还是他第一次坐在这个独属于她的位置,电脑上贴着便利贴,上边写着需要补购的花材,计算器还显示着上次计算出的总价,周围的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她的味道,一股好闻的花草香气。

    熟悉地感觉骤然将他包围,言亭忽然感到放松,情不自禁伸了伸腿。

    桌子下边很空。

    这个柜台是程秋来去年重新定制的,他都没仔细观察过,它外边分布着无数个置物格,本以为里边也会被做成各种收纳,然而却只有一个台面,里边空间很大,别说放一双腿,藏一个人都没问题。

    他低头盯着那块空地看了很久,忽然蹲了下去。

    空间最角落的位置用钉子固定着一根很细的链子,链子的另一端连着一个制作精美还镶着宝石的项圈。

    言亭觉得这么精致的项圈给狗用还是太奢侈了。

    ……

    程秋来养狗吗?

    他拿起项圈仔细检查,上边刻着一个不起眼的字母“Y”。

    不懂,他完全搞不懂。

    这太诡异了。

    听到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言亭慌忙把项圈挂回原处。

    程秋来进门的瞬间,只看到他正拿着拖把卖力拖地的背影。

    “怎么起这么早。”程秋来皱眉问他。

    言亭支支吾吾道:“嗯,睡不着了。”

    程秋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转身朝楼梯走去。

    “老大……你,还在生我气吗?”

    那天早上发现他自己骑车走了,程秋来的确怒不可遏,明明有电话手表可以联系,可她偏偏连个电话都没打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等他回来好好教训他,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昨晚,江驿给她发来那张照片。

    那是一种怎样难以言喻的情绪呢,似乎冲淡了她所有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三分失望,七分怅然。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挺好的。”说完,她便拎着包上楼了。

    一小时后她换了身衣服下楼开门营业,今天上午有好几个单子,就算店里有俩人依旧手忙脚乱,程秋来在花材冷藏柜和操作台之间来回走动,言亭则负责把包好的花送到就近的单主手中。

    程秋来没计较他擅自骑车去学校的事,但他仍能感到她情绪中隐藏的不悦,至于源头,不得而知。

    直到下午,顶着大太阳又送了一单回来,程秋来见他满头大汗,叫他上楼歇会。

    言亭表示不累,反而能帮程秋来赚钱他很开心,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价值所在。

    然而他歇不歇还是程秋来说了算,就算他不肯上楼,她也没再让他去送货,于是他就坐在沙发上小口地喝着冰镇饮料,时不时用余光偷看她。

    程秋来在算账,计算机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报出一个又一个数字。

    他又看向那个看似满当实则空荡的柜台,想到藏在下边的链子和项圈,他的思绪又乱如荒草。

    “哟,亭亭!”这时江驿大步进门,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好久不见,校园生活还愉快吗?”

    言亭面对这张虚伪的面孔,选择报以一笑:“挺顺利的。”

    “那就好,我看你也挺开心的。”江驿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用眼神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道:“我们亭亭果然长大了啊,对了,你需要买什么东西吗?新衣服?新鞋子?”

    言亭:“不需要。”

    江驿佯装惊讶:“不需要吗?现在可正是打扮的年纪啊,你底子这么好,再好好收拾一下,会有更多女孩子喜欢哦……一会儿哥哥带你去做个发型吧!”

    言亭觉得他这一通话莫名其妙,庆幸这时程秋来叫停了他:“阿驿,别说了。”

    江驿连声说着好好好,跑去坐到了程秋来身边。

    程秋来知道言亭那天听到了二人之间的对话,但她没对江驿说。

    江驿又一次被蒙在了鼓里。

    言亭忽然看向正依偎在一处交谈着的二人。

    他移开目光,仓皇起身上楼。

    昨晚本来就没睡好,又跑了一上午腿,言亭几乎沾枕头就睡着了。

    等被敲门声吵醒,窗外天色已经黑了,一看手表,竟已到了晚上七点多。

    打开门,程秋来正站在外边,看他的模样便了然:“我猜你也是睡着了。”

    言亭挠了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双目无神。

    程秋来道:“花材市场的余老板你还记得吧,我有事要去市里找她一趟,一会儿你跟着阿驿出去吃。”

    言亭立刻清醒不少:“什么事啊老大,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程秋来顿了顿:“大人的事你就别掺和了,收拾好了就下去,阿驿在楼下等着你。”

    纵使言亭一万个不情愿,也不能不给程秋来面子。

    他刚到楼下,江驿一把游戏正好结束,神清气爽地起身:“走,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临街算是镇上的美食一条街,各类饭店应有尽有,程秋来不想做饭了就会带他过来觅食,所以他对这并不陌生。

    江驿大方地问他:“有想吃的吗?”

    言亭看向了一家新开的麻辣水煮鱼,招牌上的被辣椒包裹着的鱼肉鲜嫩可口,白烟袅袅,看起来令人颇有食欲。

    江驿脸色微妙一变:“我不吃辣。”

    言亭又看向隔壁粤菜馆,江驿打了个响指:“这个可以。”

    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江驿还是点了满满一桌菜,又是夹菜又是倒饮料,嘘寒问暖,对他简直殷勤地过分。

    难以相信他跟向程秋来提议要把他送走的江驿是同一个人。

    言亭莫名感到他对自己似乎忽然放下了某种戒备,对他的关怀增添了那么几分真诚。

    俩人是走路来的,江驿今天似乎格外亢奋,还点了啤酒,一瓶下肚整张脸都开始泛红,随即又自顾自地点了根烟,白雾喷出的瞬间,神情无比舒爽。

    言亭安静吃着饭,忽然听江驿语重心长道:“亭亭啊,这些年我们对你怎么样?”

    言亭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谁。

    他是他,程秋来是程秋来,“我们”是什么意思?

    言亭稍稍不悦,碍于江驿喝了酒的份上他也不想跟他计较,闷声道:“挺好的。”

    “只是挺好吗?”江驿大失所望,懊恼道:“你不觉得我俩待你比待亲儿子还亲吗?”

    言亭一眼瞪过去,江驿老实了,尴尬地笑了两声:“别摆啊,开个玩笑。”

    “不过话说回来啊,我们对你好是不图你回报的,但你要为自己负责,懂吗?”江驿吸了口烟,看言亭的眼神陡然担忧:“什么阶段干什么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谈恋爱什么的,等考上大学了什么样的妹子找不到?”

    言亭终于放下筷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行行行,还跟我装。”江驿笑骂着掏出手机给他看了那张照片:“这不是你跟你小女朋友吗?把你送这么好这么贵的学校里你就弄这事,你老大都快难过死了。”

    言亭盯着那照片看了几秒,情绪忽然失控:“那不是我女朋友!”

    江驿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连忙安抚:“别喊别喊,你先坐下。”

    言亭死死盯着他,眼神堪称可怖:“你跟她胡说八道什么了?”

    江驿也怒了:“你小子翅膀硬了,怎么跟哥哥说话呢?”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只是同班同学,那天放学晚了我顺路送她回家而已。”言亭认真地跟他解释,江驿却不以为然地眯起眼打断他的话:“这小姑娘一看就喜欢你啊,你不会不知道吧?”

    言亭能感觉到张子涵对他的态度跟对其他人不一样,也隐约能理解这种差异代表着什么,他从不在意,并不代表他对此一窍不通,毕竟学校里背着老师主任成双成对的不在少数。

    此刻被江驿直白地点破,他心跳快了几秒,又很快恢复平常:“那又怎样?”

    江驿仍在不停试探他:“小姑娘挺漂亮的呀,你们还在一个班,你就没有一点动心吗?”

    言亭:“我不喜欢她。”

    这个答案令江驿十分不满,他不死心地追问:“那你喜欢谁?”

    言亭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镇定从容地与他对视良久,忽然笑道:“哥哥,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你非逼我承认这个干嘛?”

    江驿也放松下来,眯起眼道:“没什么,就想看你开窍了没。”

    言亭:“开不开窍,有什么关系呢?”

    “开窍了,就是男人了。”江驿道:“就不能再把你当成小孩对待了。”

    言亭抿嘴一笑,忽然伸手拿过江驿剩下的半瓶啤酒,仰头畅饮。

    溢出的酒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江驿坐在他对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少年脖子正中隐约可见的喉结,此刻正随着吞咽上下游移。

    等喝的一滴不剩,他擦了擦嘴角看向对面人,笑容意味深长:“等我开窍了,一定有好多问题要跟哥哥讨论。”

    第22章 疏离

    等程秋来开车回来从市里回来已经很晚了。

    店里黑着灯, 言亭没像以前那样在楼下等她,她觉得他已经睡了,就没在意。

    一般周末只要言亭在, 往往会起的很早,可今天眼看着已经快十点,她单子都接了几个,却还不见他下楼, 程秋来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她去到三楼轻轻敲响房门:“亭亭,你醒了吗?”

    门里无人回应。

    她稍加思索, 拧开把手小心地推开门。

    屋里拉着窗帘, 光线昏暗, 只有几缕阳光孤零零打在地板和被子上。

    言亭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眉头微皱, 脸色不大好看。

    程秋来上前触摸他的额头,一下便抽回了手。

    烫的厉害。

    迷迷糊糊中,言亭觉得自己被人扶起来, 靠在一个温暖的身体上,他闻到了浓郁药味无法遮掩的熟悉气味, 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亭亭,醒一醒,把药喝了。”

    言亭微微张嘴,程秋来分了好几次, 总算把所有药片胶囊就着冲剂通通给他灌了进去。

    在她印象中言亭身体一直不错,虽然也有生病, 但从没有像今天这么严重,直接烧的昏迷不醒过。

    吃完药她又重新把他放倒在床上, 少年身躯跟孩童不一样,不知何时沉的吓人,程秋来光是扶他这么几分钟,手臂已经开始酸痛。

    言亭需要休息,她便打算离开。

    刚要起身,言亭忽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老大……”

    “我在。”

    言亭微微睁眼,“我没有早恋,我一直有听你的话,好好学习……你不要难过……”言亭哑着嗓子道:“我没有骗你。”

    程秋来先一愣,随后无奈一笑,抽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当然相信你。”

    等言亭重新睡着后,她回到店里第一时间给江驿打了个电话,问他带着言亭都吃什么干什么了,江驿一头雾水:“去粤菜馆吃了一顿就回来了,我想带他泡澡来着他不去。”

    听闻言亭高烧不退,他一拍脑袋又想到:“噢!他昨天晚上喝了我半瓶啤酒……不是我强迫的啊,他自己要喝的。”

    程秋来对这个说法抱有怀疑,毕竟言亭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像什么偷东西,主动喝酒都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早恋也是。

    那张偷拍的照片虽然暧昧,细看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她只能看出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羞涩,江驿却斩钉截铁地跟她说俩人两情相悦,她不屑跟他争论,无论哪种情况,都是成长之路必不可少的风景。

    下午两点言亭跟丧尸似地摇摇晃晃下了楼。

    程秋来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你怎么下来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行。”

    言亭闷声道:“睡得头晕。”

    程秋来问他:“饿不饿?”

    言亭点点头。

    程秋来便披了件外套出门,不一会儿拎着包子和粥回来,放到他面前:“快吃吧,小心烫。”

    吃过饭,言亭恢复了力气,见她在操作台前忙碌,问她有没有单子要送。

    程秋来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使唤他,头也不回道:“都是一会儿来店里取的,不用你操心了,你不是头晕吗,出去转转透透气吧。”

    秋季将至,空气中泛起微凉。

    午后的奚山街平静如常,树影拂动,行人寥寥无几。

    不久前着火的墨文书屋此刻在门口支起了小摊,上边摆着受潮破损的书籍,都是要便宜卖出去的,此刻摊前站了几个小学生,正在一堆漫画里挑挑拣拣。

    言亭正准备过去凑个热闹,忽然被人叫住:“亭亭!”

    舒雅茹并未察觉到他脸色不对,焦急地冲他招手:“你来一下。”

    言亭进门,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他问:“我妈跟伊伊呢?”

    “去公园玩了。”舒雅茹把他按坐到椅子上,前边的操作台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甲工具和照灯,她拿出手机放大看一张美甲细节图,对他道:“这是国外最新流行的秋冬爆款,你来给姐当个模特,我练练手,就做一两个指甲就行,到时候你再扣了。”

    沙发椅很舒服,言亭往后一靠,也不想起来了,便由着她折腾。

    舒雅茹一遍擦着他的指甲一遍笑着打趣:“亭亭你这手可真是太好看了,又细又长又白,比女孩子的手还好看,这指甲,标致的跟假的一样,你以后就给我当手模吧!”

    言亭开玩笑道:“行啊茹姐,有报酬没?”

    舒雅茹佯装怒道:“好哇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手艺我都没收过你钱,现在给师父当个模特反而问我要起钱来了,你个小白眼狼。”

    言亭微笑着不再答话,认真看着舒雅茹聚精会神捏着自己的手折腾,先是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甲油,直到表面光滑且呈现淡淡的玫瑰粉,然后开始绘图,一个指甲上画了小熊,另一个指甲上画了爱心。

    这时舒曼秀牵着正低声抽泣的董佳伊进门,嘴里骂骂咧咧不止:“别哭了,烦死了!”

    舒雅茹抬头看了一眼:“伊伊哭什么呢,告诉小姨谁欺负你啦?”

    董佳伊不吭声,哭唧唧地往言亭身边靠。

    “没什么,在游乐场玩滑梯,结果有个孩子坐在下边挡着不走,喊他走他也不走,我让伊伊别管他直接滑下来,我接着她,结果这小妮子胆小,直接跑了!”舒曼秀喝了口水,依旧怒意难平:“这年头没家教的小孩子越来越多了,真讨厌!”

    舒雅茹笑道:“哪有你这么教的,真让伊伊滑下来,万一伤到他撞到他,人家家长不得跟你干起来啊?小孩子都没家教了,家长能有素质到哪儿去?”

    舒曼秀理直气壮道:“那也不能就让他这么霸着,这年头,好东西都是要自己去争取,去抢来的,死守着规矩,猴年马月能轮得到你呀!我呀,就是把伊伊教的太好,太有礼貌了!”

    舒雅茹咯咯笑个不停:“亭亭,看你妈护犊子那个样。”

    言亭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指甲,淡声道:“我觉得,我妈说的挺对的。”

    舒曼秀一脸满意,慈爱地看着挤在沙发上的一双儿女,会心笑道:“真干起来也不怕,我儿子打架可厉害呢。”

    想都不用想,又是齐佑宁传的。

    言亭大病初愈,程秋来本想着再给他请两天假,他拒绝了,周末傍晚依旧骑着车独自踏上返校之路。

    与往常一样,即使不坐一起,他也能感受到张子涵有意无意地接近,几乎能找到任何理由与他交谈。

    自上次张超群来校门口大闹一场,背后议论她的人更多了,敢靠近她的人却更少了,大家都怕哪天不小心得罪了她,被一群社会青年堵在校门口喊着大名骂。

    言亭本是个例外,可偏偏言亭也开始疏远她了。

    跟朋友打完球,他会无视她递来的矿泉水,课间发练习册,他总是第一时间走出教室,傍晚在校园里遛弯,迎面遇上张子涵,言亭掉头就走。

    张子涵愣在原地,错愕的表情令人心疼。

    晚上,言亭被三个室友包围了。

    武靖和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为什么老躲着张子涵?”

    言亭:“不为什么。”

    齐佑宁:“不为什么是为什么?你看不出张子涵喜欢你吗,你这么做让人家多伤心!”

    言亭:“我不喜欢她。”

    三人皆是愣了,武靖和震惊道:“你不喜欢她?张子涵又漂亮学习又好,你干嘛不喜欢她……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我们早默认你们是一对了,你看还有别人敢跟张子涵表白吗?”

    齐佑宁也皱着眉苦口婆心地劝:“就是啊!你还答应张超群会照顾人家,结果你反而还孤立起人家了,连你也跟着欺负她,你说说你……”

    言亭忽地抬头,冷笑道:“是啊,我欺负她了,你去告诉张超群,让他带人来揍我吧。”

    齐佑宁被怼的哑口无言,回头想寻求亲哥的帮助,却发现齐佑安一直维持一个双目无神的空洞状态,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们刚刚在讨论什么。

    夜间座谈会不欢而散,直到第二天宿舍氛围都很压抑,一觉醒来谁也没说话,各自洗漱完分了两拨出宿舍门。

    武靖和跟言亭作伴,路上认真对他说:“你要是真不喜欢张子涵,就应该跟她说清楚,让她断了这个念头,别莫名其妙冷着,她也很无辜啊。”

    “她表现出喜欢我,我表现出不喜欢她,这不是很公平吗?”言亭面无表情大步走的飞快:“她又没有表白,我直接去跟她说我不喜欢她?我又不是自恋狂。”

    武靖和气喘吁吁跟着他,几乎是小跑着才追上:“走慢点老大……但你昨晚那么说,确实太伤人了,就跟张子涵在你心里一无是处一样。”

    言亭放慢脚步:“伤谁啊?”

    武靖和犹豫道:“齐佑安啊……你没觉得他对张子涵,很不一般吗?”

    联想到齐佑安近期的异样和昨晚的安静,言亭觉得自己还是太迟钝了。

    周五下午的最后两节课永远是大扫除时间,言亭很喜欢搞卫生,就像把店里打扫的一尘不染一样,整个过程让他感到平静,且富有成就感。

    教室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他拿着一块抹布认真擦着玻璃上的污渍,直到擦得反光,映出门口另个人影。

    言亭放下抹布,转身礼貌冲她一笑就要走。

    擦肩而过时,张子涵声音微微颤抖:“言亭,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言亭:“你是好学生,我不想让别人误会什么。”

    “我想。”张子涵一番深呼吸,眼眶渐渐泛红:“六年级的时候我给你写过一封信,夹在你的语文课本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言亭盯着远方的天空想了一会儿,似乎有点印象。

    看来她的确是表白过的啊。

    “我不知道我哪里让你讨厌了,还是因为我哥,你讨厌我什么,我都可以改掉,请你不要不理我。”

    言亭忽然问道:“张子涵,你喜欢我什么?”

    张子涵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仔细回想着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眼中满是动容:“喜欢你勇敢,善良,正直……细心,你跟我哥他们不一样,你安分守己,勤奋好学……”

    言亭忽然发出一声怪笑,令张子涵的声音截然而止。

    她不解地看向言亭,却发现对方此刻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轻佻,“你把我想的太好了,子涵。”

    “你那么看不起你哥,可他们叫我老大呀。”

    第23章 生日

    在听到张子涵对自己的评价时, 言亭有些受宠若惊。

    紧接着,惭愧汹涌而至。

    不是好学,也不是清高, 只是他始终觉得,他是没资格跟张超群他们混在一起的。

    他跟他们不一样,跟齐佑安齐佑宁不一样,他是没有父母, 没有家人的。

    只有一个程秋来,她既是他的依靠,也是他的信仰, 是她把他从未知的苦难中拦截下, 拯救并养大了他, 他该对她的话唯命是从, 说一不二。

    可渐渐地, 他不这么想了。

    他的身世跟他们不一样,可他的年纪,他的青春, 跟他们是完全一样的。

    张子涵的表白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理由,故而两周后张超群过生日, 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赴约。

    张超群受宠若惊,把他介绍给身边每个朋友,出乎意料地,言亭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崇拜。

    他们崇拜的大抵不是他这个人, 而是他身上静远中学的校服,亦或是那张清隽俊秀的脸。

    姜媛媛同样带了几个打扮时髦的小姐妹, 她们会偷偷打量言亭,时不时窃窃私语, 姜媛媛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张子涵,并没有要帮自己姐妹要联系方式的意思。

    言亭对酒精的味道已经不再陌生,他接过了张超群递给他的那支香烟却没有点燃,而是比划着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他记得江驿就是这么拿的,并且弹烟灰的动作很帅。

    江驿有许多不经意的小动作都很帅,他将其看在眼里,也默默记在心里。

    不知不觉,他竟开始模仿江驿。

    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懂为什么要模仿他。

    他把这归咎为长时间相处下的潜移默化,就像程秋来会温柔细心地对待那些花,他便继承了她的温柔。

    但江驿有一种状态是他永远模仿不来的。

    那就是在程秋来面前的样子。

    乖巧温顺,又肆意大胆。

    而他,如履薄冰。

    静远中学实施封闭式管理,学生两周才能回家一趟,有人接的周五下课就能走,没人接的就自由的多,他们就算不回去也可以。

    升入初中的第一年言亭始终是等周五放学自己骑车回去,为了尽快见到程秋来不舍得耽误哪怕一个小时,就算偶尔有事也会给她打电话报备,程秋来从不过问他的私事,只是淡淡叮嘱他路上小心。

    伴随着张子涵盛大暗恋的落幕,静远中学又迎来一批新的学生。

    四个人倚在栏杆上看着跟蚂蚁一样扛着被褥脸盆乱窜的新初一,想到自己刚入学也是这样,都情不自禁笑了。

    夏日天长,放学铃声响起,抬头尚是万里晴空。

    “冲冲冲!”武靖和单肩挎着书包,另一只手搭在齐佑宁脖子上,兴奋道:“上次输给你是我手滑,今天看我不把你打趴下!”

    齐佑宁不屑:“就凭你?菜的抠脚!”

    武靖和:“不信?谁输谁今天晚上请吃烧烤!”

    齐佑宁:“行啊,一言为定!”

    齐佑安默默翻白眼:“别玩太晚啊,省的明天起不来,回去晚了妈又该骂了。”

    “骂啥,咱留学校学习了么!”齐佑宁说着撞了言亭一肘:“对吧老大。”

    言亭淡淡一笑:“对呀,学什么不是学。”

    这么说着,他还是趁他们打闹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手表。

    先是事无巨细地跟她报备,到重大事情跟她报备,再到只周五不回家跟她报备,到现在,程秋来已经默认他周六才回去了。

    偶尔头一晚跟他们玩的晚了,第二天起不来,要到中午才能回去,极个别时候,到家已经是下午。

    隔壁小瓜小果已经在承受爹妈的混合双打,惨叫声贯穿整条奚山街。

    而森也花艺依旧静谧安静,他推门而入,永远能看到程秋来坐在柜台后面对他笑。

    “老大,我回来了。”他把书包扔到沙发上,紧接着又一屁股坐下,环视了圈店里问她:“有活干吗?”

    程秋来正拿着个按摩锤一下一下砸着后颈,随口道:“没有,上楼歇着吧。”

    言亭走到冷藏柜前欣赏着摆的满满当当的花材,皱眉担忧道:“生意这么不好啊?”

    程秋来无奈道:“又没短你零花钱,少操点心。”

    言亭注意到她手里的东西,问道:“你怎么啦?脖子疼?”

    程秋来正好锤的手酸,便将锤子随手扔到桌上:“没事,昨晚没睡好,有点落枕。”

    言亭便走到她身后,双手覆上她肩颈:“我帮你按按。”

    肩上蓦地一沉,程秋来忽地想起小时候牵着言亭的手,又细又小像个鸡爪子,而如今,他的手掌已经大到几乎可以包住她的整个肩头,轻重适度的力道让她有种陌生感,更是油然而生一股排斥。

    言亭的手移到她颈间,陡然加重力道,程秋来舒服的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行了,行了。”她连忙叫停了他,回头对上一双漆瞳,她摆了摆手:“你上楼吧,一会儿有单子了我叫你。”

    这是她第二次提,他便答应了。

    刚走到楼梯口,却又被她叫住:“亭亭。”

    “怎么了老大?”

    程秋来若有所思道:“你是快生日了吧,刚好是下周六啊……有什么想要的吗?”

    言亭笑笑:“你能陪着我就好了。”

    “这个当然。”程秋来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想跟朋友们一起过,也可以。”

    言亭:“不要,只要你陪我过。”

    程秋来一怔,遂点头:“好。”

    在言亭印象中,属于他的童年时光是没有生日概念的,直到住进来的第一年,程秋来带他去买了个蛋糕,祝他九岁生日快乐。

    方形的小尺寸,上边装饰着他最爱的奥特曼玩具,奶油上嵌着黄桃和草莓,入口香甜回味无穷,他至今都记得那块蛋糕的样子和味道。

    程秋来从事花艺行业,深知仪式感的重要性,在她看来再寻常不过的细节,对言亭来说却是一场颠覆世界的惊涛骇浪。

    就像她随手赠予他的那朵白色骄傲,至今还夹在他的课本里。

    后来他交到了自己的朋友,越来越多的人记得他的生日,小学二年级后,每年他过生日,都会收到小伙伴送来的零食,满满当当能装一书包。

    今年的生日恰好是能回家的周六,言亭对此无比期待,却也不忍辜负朋友们的热心,于是决定按武靖和建议的,周五晚上大家先一起吃顿饭,算是提前给他过了。

    言亭提前给程秋来打了招呼,程秋来什么也没说,默默给他转了钱。

    具体事宜由张超群来操办,十几个人订了附近火锅店的包间,店里还免费给布置,一放学,言亭便跟武靖和,小瓜小果还有几个关系好的同学一块去了,包间里还等着张超群跟几个小弟,以及正陪张子涵聊天的姜媛媛。

    张子涵仅与言亭对视了一秒便主动移开了视线,转眼自上次二人谈心已经过去了一年,对话内容寥寥几句,却让她刻骨铭心。

    是他亲手打破自己在她心中完美无瑕的幻象,彻底击碎了她的梦。

    只因他对她的保护仅是出于对朋友的尊重,不是喜欢。

    如言亭所说,现在的他确实已经完全跟张超群融入到了一起,正聚在一起谈笑的众人有一半穿着静远中学高档的制服,还有一半染着夸张的头发,穿着廉价的服饰,烟酒不离手,两拨人对比鲜明。

    言亭被他们围坐在正中间,听他们高声谈笑,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淡淡微笑或点头回应,举止从容,又优雅。

    张超群怕她尴尬,特意叫来姜媛媛陪着她,可姜媛媛离她太近了,她不喜欢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以及自拍面板美化过度像外星人的自己,张子涵借口去洗手间,兀自出了包厢的门。

    骤然接触到新鲜空气,张子涵忍不住大口呼吸,眼眶渐渐泛红。

    言亭现在多好啊,他看不上她才是正常的啊,静远中学暗恋他的女生数不胜数,她跟她们一样,喜欢的都是那个光鲜谦逊的少年,言亭小学被欺负霸凌的那两年卑微如杂草时,她没有留意他分毫,现在又有什么资格祈求得到他垂怜的目光。

    如今言亭的刻意保持距离令她心如刀绞,只是想离他近一些,也不可以吗?

    “子涵,你没事吧?”

    张子涵抹了把眼泪,回头看到齐佑安愣愣站在身后,冲其一笑:“没事,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齐佑安:“噢,我看你都没怎么吃东西,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

    张子涵笑了:“没有,谢谢关心啊。”

    齐佑安见她没事稍稍放下心来,看她没有回包间的意思,自己也不好一直陪她站着,但看她孤零零的侧影,又舍不得走。

    二人对面不远处是一面玻璃,此刻刚好可以看到包厢虚掩着的门被拉开,言亭独自从里边走出来,招呼服务员过来交待了什么。

    与此同时,齐佑安也准备回去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要不你也……”

    张子涵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齐佑安整个人都懵了。

    张子涵余光瞥到玻璃里言亭看向这边的视线,颤抖着上前一步,低声道:“你,能不能再陪我一会儿?”

    第24章 银色珍珠

    四人赶在封校前卡点回到寝室,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气氛有些异常。

    言亭第一个洗漱完上床,却失眠到很晚。

    隔壁传来武靖和轻微的鼾声, 对面是齐佑宁只穿个裤头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极其不雅的睡姿,齐佑安跟言亭一样没有睡着,几次翻来覆去后忍不住看向他这边,正巧对上黑暗中一双锐利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 连忙背过身面对着墙,再也没制造任何动静。

    言亭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根本不在乎齐佑安跟张子涵是什么关系,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就行。

    第二天一早言亭率先起床, 等他收拾的差不多准备走了, 其他三人的闹钟才响。

    齐佑宁迷瞪着把闹钟按停, 睡眼惺忪地看向言亭:“啊?你这就收拾好准备回去了吗……等中午跟我们一块走呗, 我爸开车来接。”

    言亭整理着背包头也没回:“不了, 我骑车。”

    齐佑宁又翻了个身继续睡:“佩服,佩服……”

    临出门,言亭又折返齐佑宁床前把他拍醒:“你俩回去之前把牙好好刷刷, 别让高老板闻见味,又该找我事了。”

    齐佑宁闭着眼闷声笑道:“谁敢找你事啊, 你可是大哥……”

    言亭倒不怕找他事,只是高晓丽会直接去告诉程秋来,让他很头疼。

    上午十点不到,他就回到镇上了。

    程秋来正坐在店里, 隔着玻璃门看到他把车停在店前边,继而穿着校服推门而入:“老大, 我回来了。”

    “生日快乐,亭亭。”程秋来变戏法似地从脚边变出一束花, 没有过度繁琐的包装,只有一层玻璃纸和丝带做装饰,色彩搭配明媚又张扬,蔓延伸展的雪柳散好似少年快意时光,散发着无尽活力。

    即使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他仍会被程秋来的审美和手艺惊艳到。

    “谢谢,老大。”言亭大步上前接过花,由衷夸赞:“这束花好美,跟你一样美。”

    程秋来莞尔:“贫嘴。”

    言亭咧嘴笑笑:“老大我先上楼换衣服啊,顺便把花插瓶,然后再下来帮你干活。”

    程秋来:“去吧,正好有东西给你。”

    对于程秋来为自己准备的礼物,言亭满怀期待,毕竟往年她准备的没有一件不合他心意,从品牌衣服鞋到音响电子书,再到自行车,每一件都彰显着她的用心,以及对他的疼爱。

    故而他以最快的速度脱下校服换上T恤长裤,飞奔下楼。

    程秋来笑他:“这么快。”

    言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老大,你今年要送我什么呀?”

    程秋来没有马上拿出礼物,而是眯起眼打量了他一会儿,语重心长道:“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觉得你好像突然就长大了,不再是个孩子了,也许,应该让你提前适应大人的世界……”

    说着,她从桌下拿出个盒子交给他。

    言亭打开,映入眼中的是一部崭新的手机。

    “我听高老板说静远中学的学生们基本都有手机,你们两周才能回一次家,有了手机,无论联系家人还是朋友都会方便很多……”程秋来含笑问他:“你应该也挺想要的吧。”

    事实上,他从程秋来那攒下的零花钱早就够他买一部手机,只是未经程秋来允许,他不敢擅自做主,如今梦寐以求的就在眼前,令他兴奋到极点后,反而出奇地平静。

    程秋来继续唠叨:“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了手机方便是方便,但你也要自觉一点,警觉一点,别被网络诈骗,更别沉迷什么游戏,还是要以学习为主……”

    话没说完,言亭忽然弯腰抱住她。

    少年臂弯结实有力,令她一瞬恍神,只听他语气兴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老大,谢谢你。”

    程秋来缓缓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喜欢就好。”

    言亭放开她,跟江驿一样半蹲在她面前,双目璀璨如星:“我们中午吃什么?你有给我订蛋糕吗?”

    程秋来有些为难:“我以为你下午才回来,订的晚上去拿。”

    言亭:“好,那就晚上吃。”

    程秋来见他这副馋猫样,不禁笑道:“昨晚跟朋友们聚会,没买个蛋糕吗?”

    言亭:“没有,我对他们说我不喜欢吃蛋糕。”

    程秋来诧异:“为什么?”

    言亭一本正经道:“作为一个很酷的老大,是不能喜欢吃甜食的。”

    程秋来当即笑出声,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你小子,别太装啊!”

    再酷的老大,周末也要乖乖回来帮他的老大干活。

    言亭深以为然。

    今天下午生意不错,程秋来戴着手套在操作台前忙个不停,刚好又到了一箱子花材,言亭也戴上手套娴熟地开始处理,直到傍晚才得以喘口气。

    店里又是一片狼藉,程秋来累的坐在椅子上大口喝水,言亭则主动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卫生。

    程秋来捧着水杯道:“歇会儿吧亭亭,等会蛋糕要送到了,咱们找个饭店早点吃饭。”

    “没事,我不累。”

    程秋来闻言挑眉,便继续低头喝茶了。

    这小子大概是得了手机高兴的,迫不及待想表现自己。

    等店里卫生打扫的差不多了,蛋糕也送到了,程秋来正琢磨着去吃哪家馆子,言亭忽然问她:“老大,哥哥呢?”

    程秋来:“他晚上有事,不能来陪你过生日了。”

    “噢,好吧。”言亭嘴上遗憾,心里却格外开心。

    江驿不在正合他意。

    言亭喜欢吃辣,二人最终商定去了夜市街上那家川菜馆,川菜下饭,三碗米饭下肚已经撑了,导致蛋糕剩下不少,只能再拿回去。

    夜市街除了饭馆还有别的娱乐项目,例如小孩都喜欢的套圈蹦床,大人喜欢的饰品小摊,文艺青年喜欢的书摊,还有一些大众小吃,此刻天色渐暗,街上也渐渐繁华起来。

    程秋来走在前边,忽然听见言亭在后边小声叫她:“老大。”

    她回头,见他拎着蛋糕怔怔站在那,“怎么了?”

    言亭指了指附近一个石膏娃娃的摊位:“你能陪我涂那个吗?”

    静远中学附近也有个夜市。

    大概全国的夜市项目都差不多,以往放学言亭会跟朋友们作伴去逛,他们喜欢玩打枪和街边台球,言亭却把注意力放在石膏娃娃的摊位上。

    那种摊位貌似很受情侣欢迎,他总能看见他们并排坐在一起,各自认真涂着手中娃娃,时不时抬头相视一笑,互相欣赏各自的作品,无论涂的是丑还是好看,他们都视若珍宝。

    言亭惦记了很久,总算能趁今天这个契机向她提出来。

    程秋来欣然答应:“好啊,那咱们先把蛋糕放店里再出来吧。”

    拿着确实碍事。

    回到奚山街路过一排门市,程秋来看到美容会所里,舒曼秀正抱着伊伊看电视,便对言亭说:“把蛋糕给她们也分一点吧,剩那么多,恐怕咱们明天都吃不完。”

    “好。”

    剩下的蛋糕再切一半,言亭提着去了隔壁。

    董佳伊亲昵地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舒曼秀倒是很愧疚,拦下言亭硬要塞给他两百块钱。

    一番寒暄后,等言亭好不容易摆脱他们回到店里,眼中的光瞬间黯淡。

    江驿正同程秋来谈笑风声,手还不老实地拨弄她的头发。

    见言亭进来,江驿伸展双臂打算给他一个拥抱:“亭亭!生日快乐哟!”

    言亭没抱他,兀自坐到沙发上冲他笑:“哥哥你来晚了,我们都吃过饭了。”

    江驿:“没关系,不是还有蛋糕吗?这是给我留的吧,我可以吃吗?”

    程秋来不吱声看向言亭,言亭只好点头。

    江驿慢吞吞地吃完蛋糕,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坐在沙发上打起了游戏。

    一局结束,看言亭还规矩地坐在一边,好奇问他:“怎么?你一会儿还要出去吗?”

    以前只要他在,这小子都会自觉找借口回避的。

    言亭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哥哥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噢,我家里停电了,今晚要在这里住一下。”说着转头冲程秋来笑:“我的东西都还在柜子里吧?”

    程秋来点了点头。

    偏偏是今天。

    可她明明答应陪他去涂石膏的。

    言亭委屈地看向程秋来,想听她说点什么,把江驿哄走。

    程秋来无视他投来的目光,低头默默喝起茶。

    江驿大笑着将手搭上言亭肩膀,眼神带着意味深长地笑:“难得回来住一次,亭亭你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呀。”

    他说话时,言亭能清晰看到他舌尖正中嵌着一枚圆润的冷银色珍珠正泛着幽光-

    程秋来洗完澡刚进房间,便被抱住抵在了墙上。

    汹涌而来的炙吻令她近乎喘不过气。

    她心不在焉地回应,手却还是配合地搂住了对方纤细的腰身。

    江驿满心欢喜,将她抱起放到床上,痴迷地亲吻她的脸颊。

    “漂亮老公,来吗?”江驿殷勤地注视她,哑声道:“今晚我想要。”

    程秋来看了眼天花板,沉默须臾道:“今晚……还是算了吧。”

    江驿皱眉:“为什么?我不出声也不可以?他不会知道。”

    程秋来叹气:“等他回学校了你随时都能过来,为什么偏要今天。”

    江驿趴在她身上不动了,沉默良久后道:“……以前你从不纠结这个。”

    “自从亭亭过来你就变了。”江驿撑起身子看她,眼中不悦:“我认为我已经够迁就他。”

    这点程秋来不能否认,“是,这几年委屈你了。”

    江驿:“所以我跟他,你更喜欢谁?”

    程秋来对江驿问出的这个问题感到匪夷所思,同时被他这样盯着又有些毛骨悚然,无奈道:“你跟亭亭比?你们两个对我来说意义当然是不一样的,他是我养大的小孩,你是我恋人啊。”

    江驿:“谁更重要?”

    程秋来:“……你。”

    江驿心满意足,“你对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我只属于你,也只取悦你。”

    说罢,江驿埋头顺着她的脖颈吻下,银色珍珠翻山越岭,穿过黑林埋入涧中。

    程秋来始终低头观摩,汗丝细密如雨,最终在珍珠带来的巨大冲击下溃不成军,强烈痉挛后再无一丝神智尚存,翻身将江驿压在身下。

    言亭彻夜未眠。

    他明明躺在床上,却总幻想自己藏在衣柜里。

    房间里很安静,静的能听到钟表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和楼下江驿肆无忌惮故意制造出的动静。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骑车返校了。

    江驿叼着烟站在二楼,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露出一丝诡异笑容。

    而程秋来对此一幕毫不知情,经过半宿劳累,此刻仍处在深沉睡梦中。

    第25章 我们交换

    程秋来又起晚了。

    江驿走后, 快十一点她才慢吞吞地下楼开门营业,转身正准备泡杯茶清醒清醒,脚步却突然顿住。

    一直靠在门市边, 言亭的单车不见了。

    她第一反应是被偷了,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因为周末只要言亭在家,往往都会起的很早,来店里帮她干活或打扫卫生, 今天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程秋来转身奔到三楼,果然,房门开着, 里边没人。

    这大概是他返校最早的一次。

    程秋来能猜到他不开心的原因, 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手机数次拿起又放下, 始终没有拨通他的号码。

    基本没人会放弃在家里惬意舒适的生活, 周日上午就返校,所以无论是操场还是教学楼都十分安静。

    言亭背着书包回宿舍,楼梯间安静的能听到他脚步声的回音。

    走到门口刚要开门, 忽然听到里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言亭以为进贼了,当即提高了警惕, 缓缓拧动门把手,下一秒猛地冲了进去。

    “啊啊啊——!”齐佑安被吓的直接蹦起来,看到是言亭后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大口喘息:“我操,吓死我了……”

    言亭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小果呢?”

    齐佑安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道:“在家睡懒觉呢吧, 我先回来,嗯……换换床单被罩。”

    借口拙劣, 言亭也懒得戳穿,哦了声后自顾自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齐佑安也问他:“话说,你回来这么早干嘛?”

    言亭:“换床单被罩。”

    “……”

    齐佑安在宿舍磨叽了会儿便出门了,为了不让言亭起疑心他还特意把上周刚换的床单被罩全撤下来换了套新的,然而言亭根本没回头看他,只是双手撑着头在座位上发怔。

    昨晚一夜未眠导致他此刻头脑昏沉,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江驿挑衅的眼神和程秋来低头喝茶的漠视。

    或许他真的该退出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能理所当然黏着她的小孩子了,他已经十四岁了。

    明明小时候那么盼望长大,为何此刻却感到锥心的痛苦。

    良久后他睁眼,看到被他带回学校,此刻放在桌上黑着屏的手机,程秋来送他的生日礼物,只要把手表里的卡换到手机里就可以了。

    程秋来此刻一定也发现了他已经返校的事,或许她能给他打个电话表示一下关心,哪怕简单哄他两句,他也就不这么难过了。

    他不信江驿一整天都待在她身边不走。

    然而一直等到下午,都没等到程秋来的电话。

    言亭已经在思考要不要主动跟她提搬出去的事了,他不想让她为难。

    直到晚上武靖和跟齐佑宁先后回来,宿舍人才算齐了,现在离晚自习还有好一段时间,他们决定先去球场打会球,叫言亭,言亭拒绝,他们就先去了。

    在言亭记忆中,小时候为了在家不挨骂,他从刚会走路开始就知道拿着比自己还高的扫把帮店里打扫卫生了,后来住进森也,遍地的花瓣枝叶更脏更乱,为了报答程秋来,他又开始卖力地打扫卫生,几年下来,打扫卫生意外地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无论开心还是愤怒,难过还是失落,只要开始打扫卫生,他的脑子便会像清空垃圾和尘埃那样,清空一切。

    趁他们仨都不在,言亭挽着袖子在宿舍干的热火朝天,直到窗户透亮如新,地板一尘不染,他才气喘吁吁地扶着拖把停下来。

    看了眼时间换上校服正准备去教室,手机忽然响了,是程秋来打来的。

    “现在还能出来吗,我在学校门口。”

    言亭怔了怔,挂了电话一口气飞奔下楼,朝校门口跑去。

    程秋来正靠在车门上等他。

    在看到她的刹那,言亭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因为这个场景他很熟悉,六年前那场废墟之战结束后,他也是这样跑向她,一头扑进她怀里,而现在他貌似已经比她还要高了。

    他在她面前站定,大口喘息:“老大……什么事?”

    程秋来从车里拿出一袋糖炒栗子递给他,“刚炒出来的,很香。”

    言亭稍显错愕,继而抿嘴一笑:“就为这特意跑过来,还不够油钱的。”

    程秋来:“我看你学校附近有个夜市,挺热闹的,我们去走走?”

    没走多远,就来到了言亭注意很久的那个石膏涂画摊上。

    程秋来看向他:“还涂吗?”

    虽然已经没了生日当天的仪式感,但为了能让程秋来多留一会儿,言亭还是坐下了。

    琳琅满目的石膏像整齐排列,程秋来随手拿了个玉桂狗,言亭挑了个招财猫。

    涂这玩意无疑是个细致活,程秋来自认足够细心,却没什么耐心,直接挑了最大号刷子沾上颜料就开涂,反观言亭,一笔一笔,仔仔细细,招财猫色彩均匀,逐渐成型。

    很快,静远中学晚自习的上课铃响起,言亭却充耳不闻,仿佛没听见。

    程秋来本想提醒他,想了想还是没说,这种事他心里一定有数。

    很快,程秋来放下笔刷,盯着那只堪称惨不忍睹的玉桂狗深深皱眉。

    言亭的招财猫也已经到了收尾部分,匀称的色泽,流畅的线条简直是强迫症福音,整体作品令人赏心悦目。

    程秋来正看的入神,忽然听他说:“老大,要不我还是搬出去住吧。”

    程秋来没有说话。

    “我已经十四了,在学校附近租个小房子,完全可以生活,我也会做饭,周末独自生存两天没问题的。”言亭涂着石膏继续自言自语:“就是房租钱可能要跟你借,等我成年了就去找工作,跟学费一块慢慢……还给你。”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忍不住想笑,真要还的话,需要还给程秋来的岂止是房租和学费这么简单。

    只是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完全没必要再回到青石镇去了,程秋来只要给他打钱就可以,他们连面都不用见。

    程秋来的思绪忽然回到六年前的夜晚,她不顾一切开车赶往火车站,一路不知道闯了多少红灯,被记了多少违章,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这几年他属实给她惹了不少麻烦,不过既然已经留下了他,她就绝不会再抛弃他。

    “不行。”

    言亭手一顿,终于在最后关头制造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瑕疵。

    “你是嫌给我干活太累了,想跑是不是?”程秋来叹了口气,佯装妥协:“这样吧,零花钱再给你涨点,就当工资了。”

    言亭眼眶瞬间红了,他连忙把头转到一边,然而迟了一秒,程秋来还是看到了从他脸上飞快滑落的那滴眼泪。

    她伸手揽住言亭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笑着打趣道:“亭亭你可是很酷的老大,怎么能哭鼻子呢?”

    “老大,我能一直陪着你吗?”言亭红着眼睛殷切地注视她。

    “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程秋来笑着揉了把他的脑袋,“珍惜还在相处的每时每刻就行了。”

    言亭怔怔看着她,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程秋来反应迅速又立马抽了出来,若无其事道:“画完了吗?你是不是该回去上自习了?”

    “画完了。”言亭把招财猫递给程秋来,“老大,我们交换好不好?”

    程秋来瞥了眼自己的作品:“……这么丑你确定要?”

    言亭认真点头:“嗯,我想要。”

    程秋来下意识道:“那就给你。”

    颜料已经被风吹得干透,言亭用指腹摩挲着极具个性的玉桂狗,转而冲程秋来笑的灿烂:“谢谢老大。”

    程秋来将言亭涂的招财猫带回去摆在了柜台最显眼的位置,效果挺好看。

    言亭把程秋来涂的玉桂狗放在台灯下边,灯光一打,更丑了。

    那天晚上因为逃了个晚自习,他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一通批评,还写了检讨书,不过接下来相当一段长的时间他心情都格外的好。

    跟他心情一起变好的还有齐佑安,他不再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形影相随,好几次齐佑宁要跟他作伴他都拒绝了。

    对此小果表示很难过,在食堂吃饭时无意撞见齐佑安跟张子涵坐在不远处,嘴里嘟囔不止:“太过分了,我要告诉我妈……”

    武靖和咬着筷子皱眉:“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

    齐佑宁:“我不知道啊!他居然连我都没说!”

    武靖和忐忑地看了眼言亭:“张超群知道么……”

    言亭:“这取决于张子涵。”

    齐佑宁幽幽道:“我还以为张子涵会是跟你,怎么突然就跟我哥好上了呢?”

    言亭放下筷子看着不远处的二人,露出淡淡笑意:“这不挺好的么,他们两个很般配。”

    齐佑安小学时候有点胖,但个子不低,长相也算标致,就是有点黑,过了猛涨期后身上肥肉掉了不少,现在体型也蛮好看。

    就是不如弟弟机灵会来事,人也老实,跟张子涵说两句话都脸红。

    有了齐佑安这层关系,张子涵算是重新融入了他们,平常大家一块出去玩张子涵也跟着,张超群应该已经知道了此事,只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他看好言亭,但感情这种事最不能强迫。

    平日里四人一块去打球,张子涵会帮忙买水看东西,然后坐在一边看书学习,时不时往球场看一眼,谁也不知道她具体是在看谁。

    很快到了期末考,他们才意识到要为这一年的舒坦付出多大的代价。

    年级提前组织了好几次模拟考试,他们四个均是班里倒数,言亭成绩最好,在班里占不上不下的中等位置,不过他对此仍不满意,看着成绩单暗自皱眉。

    这个排名,可能达不到程秋来的期望啊。

    宿舍其他三人比他还慌的一批,武靖和急的像没头苍蝇在宿舍转来转去:“完了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倒数第三……我姑要是告诉我妈我就完蛋了,你们成绩还能作假,我这连假都作不了!”

    齐佑宁眼睛一亮:“作假?怎么作假?”说着拿出根红笔在三模试卷上比划,“哥,你看咱要是在29前边加个1,咱爸妈能看出来吗?”

    齐佑安正埋头背英语,闻声回头翻了个白眼:“他们又不是傻子,你少整幺蛾子了,有这投机取巧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再学学,反正离考试还有几天呢。”

    齐佑宁不情愿地直哼哼:“我不想学……我学不会……”

    午休时武靖和偷偷把言亭拉到了一边:“那个,老大,你还记不记得咱小学时候张超群游戏机被没收了,他还威胁你去办公室偷来着。”

    言亭:“嗯。”

    武靖和挠头不好意思道:“你觉得,能不能让子涵……”

    言亭给气笑了:“你让子涵去老师办公室偷卷子?”

    武靖和赞同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又愚蠢。

    言亭:“首先,咱们已经不是小孩了,其次,静远中学跟青石一小也不是一个档次,这学校到处都是高清摄像头,你想害了她吗?”

    武靖和一下子气馁了:“偷不到卷子,偷看两道题也行啊……她是班干部,跟老师走的那么近,套两句话还不是轻而易举……”

    第二方案仔细想想倒是可行,言亭沉默片刻道:“那也应该由小瓜去说。”

    言亭猜齐佑安拒绝了。

    他从小就自尊心强,凡是能自己解决的问题就绝不求人,尤其是求助于自己喜欢的人。

    就拿这次考试来说,他宁可通宵苦学,死记硬背那些知识点,也不愿意主动向学霸张子涵请教一道题。

    相对其他人来说,言亭更加头疼,程秋来肯定会关注他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一旦失利,他都能想象到江驿背地里说他坏话的得意嘴脸。

    他决不能让程秋来失望,可课本上那些愈发复杂的公式和英语语法已经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正焦虑着,他忽然顺着抽屉缝隙看到程秋来送他的手机。

    静远中学明面上是禁止学生带手机进校的,不过大家总有办法逃过检查,尤其武靖和的姑姑是生活组长,几名生活老师对他们的宿舍就更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们的最低要求仅是保持宿舍卫生达标就可以。

    这无疑是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被程秋来知道他用她送他的手机作弊,这才会让她真正伤心。

    不过,言亭在心底向她保证这是唯一一次。

    考试前夕,考场座位都排出来了,一下课整个年级串着班提前熟悉位置,言亭原本对这种事毫不在意,不过为了这次计划能顺利进行,他便也跟着朋友去看了。

    他的位置不错,倒数第三排的靠窗,窗外的景色很有可能帮他分担一部分老师的视线。

    他稍稍松口气,无意瞥了眼后桌上贴着的名字。

    初二七班,张子涵。

    竟又是这般巧。

    第26章 顶包

    第二天走进考场时, 张子涵已经先到了,二人除对视一眼外,再无其他交流。

    言亭便走到座位上坐下。

    她跟齐佑安交往这件事按说该让他感到松懈, 可他却偏偏感到不安,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刻他在她前边坐着,总觉得身后那道视线正牢牢黏在自己身上。

    倒也不必过度紧张。

    言亭这么安慰自己。

    很快考试开始, 卷子依次发到每个人手里,跟其他人一样,言亭先挑着会做的题做了, 剩余的选择填空留出来, 趁巡场老师不注意, 错开草稿纸飞快地用手机搜答案。

    明明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可他一点也不紧张, 似乎这对他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操作。

    考完试四个人聚在一起会对题目答案,跟其他三人相比言亭就显得镇定多了,他才不担心他们考砸了挨不挨家长揍, 反正程秋来看到他的好成绩一定笑的很开心。

    投机取巧的也不止他一个,几乎每个考场都有不幸被抓住的, 处理结果也很严重,取消当科成绩,通知家长,全校通报, 手写检讨,总结就是丢人丢到家了。

    面对如此严重的处置, 言亭丝毫不虚,几乎是在监考老师眼皮子底下用手机搜答案, 镇定自若的模样无一人怀疑。

    考试历时两天,最后一门考英语,也是言亭的弱项。

    既然是弱项,要搜的东西就多了,不过因为是最后一门,监考老师也放松了警惕,不过可供操作的时间并不足以让他搜完所有的题。

    言亭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得过且过,知足且懂得感恩的人,可这场英语考试却让他对自己的性格有了新的认知。

    这张卷子的最终分数已经足以让他成为班里的中上游,可他仍不满足,总想着再查一道,再对一道,成绩就能更好一点,程秋来就能更开心一点。

    终于,不慎手滑点到了单词旁边的喇叭。

    “pressure.”

    标准的美式发音瞬间响彻整个教室。

    在整个考场的起哄声中,言亭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已经看到原本在讲台上打盹的监考老师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为什么他要贪呢,明明已经够了。

    他不怕接受学校的各种处罚,他只怕看到程秋来对他失望的眼神。

    可惜,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言亭苦笑着将笔一丢,打算认了。

    这时,忽然听到身后啪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拍到了桌上。

    监考老师神情忽然古怪,掠过他继续向后走,在张子涵面前停了下来,从她桌上拿起一个精致小巧的手机看了又看,继而将她带离了考场。

    言亭注视着张子涵离开的单薄背影,心跳如擂鼓。

    铃声响起,他们的初二生涯随着上交的试卷画上句号。

    本次期末考试圆满结束,只是静远中学传出一件大新闻,几乎每个班都讨论的热火朝天。

    年级公认的美女学霸,学校的重点栽培对象,初二七班的张子涵,在最后一场英语考试中使用手机作弊被抓了。

    这不仅给学校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更是狠狠打了学校领导班子的脸,从考试结束张子涵被叫进校长办公室,到现在可以离校了还没被放出来,可想而知正在承受怎样严厉的责骂。

    齐佑安焦急地守在办公室门口,齐佑宁也只好陪着一块等。

    约莫一个小时后张子涵出来眼睛都哭肿了,一个劲的抹眼泪,兄弟俩拼命地安慰也无济于事,只好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为她默默保驾护航。

    言亭远远看到这一幕,打消了过去的念头,转身回了宿舍。

    事情自然也传到了张超群耳朵里。

    当天晚上他便找了个期末考试结束要好好放松的理由把大家聚到了一起,耐心地给张子涵进行开导。

    “涵涵啊!只是作弊被抓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哥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在主席台上当着全校的面被批评多少次了,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张超群揽着妹子的肩膀,呼出一口烟:“不过你有这种心思,哥还挺高兴的,做人啊,不能太老实,太老实要吃亏的,你的做法,没有错,错就错在被发现了。”

    张子涵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张超群又拍着胸脯打保票:“咱爸妈那你放心!他们要是敢打你,哥帮你拦着,我看谁敢动你!”

    张子涵并没有因为张超群的袒护而开心半分,一想到在校长办公室经历的那场狂风暴雨,她便心如刀割呼吸困难,索性起身走出了台球厅大门。

    她从第一场考试就看见言亭作弊了。

    他曾亲口对她说他没她想象中那么好,他本质上是跟张超群一样的人,后续他的所作所为确实证实了这一点。

    他甚至还不如齐佑安。

    可她偏偏还是在那样紧要的关头条件反射地将他护下。

    真没出息啊。

    “张子涵。”

    骤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张子涵背影一颤,缓缓转身,看到言亭正在自己身后,眼神中掺加着几分复杂。

    言亭很想问问她为什么那么做,又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索性直接道谢:“今天谢谢你帮我。”

    这次的恩情明显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道谢就能抵消的。

    尤其齐佑安刚才告诉他,张子涵的手机是求了家里好久才得到的一个二手手机,本来是用来学习查资料的,现在直接被教务处没收了,可能要等高中毕业才归还,考试作弊丢的是她自己的脸,被没收手机却造成了家庭的损失,她父母不会饶恕她。

    言亭便拿出程秋来送自己的新手机递给她:“这个送你。”

    张子涵看着那崭新的机身,磕巴道:“不,不用了。”

    言亭:“拿着吧,就说跟同学换着用了,回头补张电话卡就可以。”

    张子涵心里蓦地一颤,对言亭忽然没那么生疏了,于是开玩笑地道:“我不要手机,我要你欠我个人情,可以吗?以后要还给我。”

    言亭抿嘴一笑,上前两步将手机强行塞进她手中:“人情先欠着,手机你也收下。”

    怕出来太久引人注目,言亭在说完这句话后转身返回到乌烟瘴气地环境之中。

    沉甸甸的机身上还留有言亭手心的温度,张子涵将它紧紧攒在手里,眼眶又是一酸。

    程秋来那言亭自然也有糊弄过去的办法。

    他用这些年攒下的钱去手机店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因为都是新的,换上电话卡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

    出于心虚,他还故意坐在程秋来能看见的位置玩。

    青春期的少年已经有了自己的隐私,他的新手机有密码,谁都无法打开,江驿好奇地往他旁边一坐,屏幕立马就灭了。

    江驿眼神鄙夷:“嘁,还学会防人了……”

    言亭:“你不防人,把你手机给我玩会儿?”

    “做梦!”江驿瞪他一眼,转头跟程秋来告状:“这么早就给他买手机,不怕他学坏吗?”

    “不怕,亭亭是好孩子。”程秋来放下茶盏,微笑道:“期末考试全班第五呢。”

    江驿狐疑:“这么牛逼?”

    言亭淡然道:“嗯。”

    江驿有事离开后,程秋来又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从小到大,程秋来给过他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奖励,把卫生打扫干净会有奖励,乖乖吃完不喜欢的菜会有奖励,帮她把花准时送到单主手里会有奖励,陪她去进货多扛了几个箱子会有奖励,考试成绩好了更是会有大大的奖励。

    几乎是被程秋来溺爱着长大的他,自信又幸福。

    事实上他想要的奖励只有一个,那就是能永远陪着她。

    “不需要奖励,老大,你对我这么好,这些都是我应该做到的。”言亭乖巧道。

    程秋来笑道:“不过有奖励的话,下次就能做的更好,对吧?”

    言亭忽然看向她端着茶盏的手。

    程秋来平时工作都有戴厚厚的花艺手套,这使得她的手也被保护的很好看,皮肤白嫩如玉,十指纤细如葱,她的手明明不大,在寒冷的冬天却能轻易将他的手整个裹住,为他取暖。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老大,你有做过美甲吗?”言亭忽然问她。

    程秋来一怔,缓缓摇头:“没有。”

    她对那种事不大感兴趣。

    言亭好奇道:“女孩子不是都很喜欢做那个吗?茹姐那边生意好的一个人都忙不过来了,还要我去帮忙呢。”

    程秋来看了眼自己的指甲,思忖道:“……靠手艺吃饭还是算了吧。”

    但言亭还是敏锐捕捉到自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

    于是他会心一笑上前,猛地俯身:“老大,我给你做一次吧?”

    程秋来懵道:“啊?”

    “我可是茹姐的亲传徒弟,手艺还可以呢。”言亭自信满满。

    程秋来仍在迟疑:“这……”

    “来吧,这就是我要的奖励。”言亭把她牵到沙发上坐下,“你在这等着,我去隔壁拿东西来。”

    很快,言亭就抱着仪器以及一堆小的瓶瓶罐罐回来了。

    程秋来顿感麻烦,皱眉道:“你把人家店都搬过来了啊?早知道我过去不就行了。”

    言亭搬了个小凳子在她面前坐下,一边鼓捣要用到的东西一边笑:“这还是比较简单的款式呢,在咱们店里做就可以,很快的,十几分钟就好了。”

    见言亭已经准备好了,程秋来便不再坚持,按他的要求把手放到了毛巾上。

    她坐在沙发上,言亭坐在板凳上,这使得她终于摆脱身高差距可以理所当然地俯视他,言亭正低着头聚精会神摆弄她的手指,先是清洁指甲,然后抛光,涂底油,架势果真十分专业。

    言亭脸型本就窄小,这个角度看下巴更是肉眼可见地尖,是标准的瓜子脸,他的眼睫很长,随着眨眼扑朔轻颤,眼下那颗红痣较小时候相比不再清晰,大概是因为整张脸都长开了的缘故。

    程秋来就这样盯着他看了很久。

    言亭忽地抬头:“老大,你喜欢哪个颜色?”

    程秋来猛地回过神,错开视线随手一指,挑了个饱和度极高的正红。

    言亭噗嗤一声笑了:“老大你认真的吗?真要这个颜色?我可给你涂了啊。”

    程秋来连忙改口:“我不懂这些,还是你给挑吧。”

    言亭微笑着,挑了个裸粉给她上起了色。

    “老大,你刚刚是在看我吗?”言亭忽地问道。

    程秋来被这个问题问的心突突直跳,强装淡定道:“是啊,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天赋,就周末跟雅茹学一会儿,就做的有模有样了……”说着打趣道:“以后也给你开个店。”

    “不要。”言亭打断了她的话,托着她的手继续进行细活,“我不给别人做,只给你做。”

    程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这美甲过程未免也太过漫长,要是这时候能来个电话,或者有个客订单子就好了。

    还没等来单子,江驿忙完工作室的事先回来了。

    一进门看到眼前一幕,脸色立马就黑了:“你们在干什么?”

    言亭都没抬头看他,淡淡道:“做美甲呢。”

    “做美甲?”江驿觉得不可思议,走到程秋来身边坐下,瞥见言亭与她手掌相贴十分不悦:“之前从没见你做过美甲。”

    程秋来迟疑道:“孩子之前跟隔壁雅茹学了挺久的,我给他练练手,多学门手艺以后多条出路……”

    江驿已经开始不耐烦:“还要做多久?”

    言亭嘴角不经意地扬起:“早呢。”

    程秋来闻言看了眼墙上的挂表。

    明明刚刚还说款式简单,十几分钟就好。

    第27章 遇蛇

    程秋来也没想到, 一个简单的款式都能做四十分钟之久。

    言亭本就操作细致,江驿回来后,他更仔细了, 每涂一层甲油都要端起她的手认真检查半天,好不容易到了收尾阶段,他还提议要在指甲上画图案,程秋来拒绝了, 表示现在的裸粉色就很好看,衬得手白皙又干净。

    完事后言亭去隔壁还东西,程秋来欣赏着刚做完的指甲, 意外觉得很不错。

    而江驿始终阴沉着脸。

    他不喜欢刚刚言亭看她的眼神, 那根本不是对长辈的崇敬和尊重, 而是……

    “只是做个指甲而已, 不至于。”程秋来终于看向他, 冲他展示着自己的新美甲夸赞道:“想不到亭亭这孩子,还挺有天赋的。”

    江驿懊恼不已。

    她是真的一点都察觉不出吗?

    “你准备养他到什么时候?”江驿忽然问她。

    想到上次在石膏摊上做出的承诺,唯独这件事, 程秋来是不打算让步的,于是佯装不在意地喝茶:“他还小呢……”

    “他十五岁了!”江驿忽然提高声调, “你不觉得他对你的态度很奇怪吗?”

    “你太敏感了,阿驿,亭亭不可能对我有那种想法。”程秋来坚定道:“七年前是我决定接手养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 我就会对他负责到底,至少亭亭成年之前, 我会尽到一个监护人的义务……至于他对我的态度,我认为一个从小孤苦伶仃的孩子, 讨好一个对他有恩情的大人,这种行为并不难理解。”

    毕竟现在她不管他,就没人管他了。

    “还有三年啊……”江驿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深深叹气。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是他们三个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三年。

    他没资格去忤逆程秋来的决定,只能妥协,并暗中祈祷那个锋芒渐露的小孩能老实些。

    言亭已经猜到江驿会跟程秋来说什么,他已经给二人留了充足的沟通时间,在找舒雅茹还完东西后,还陪伊伊在店里画了会儿画。

    小姑娘拿着彩笔画风筝和糖果,他拿铅笔勾勒出一朵玫瑰的轮廓。

    两个月的暑假太过漫长,别校学生已经开始拼命补习备战一年后的中考,静远中学则因为是直升高中没有任何压力,言亭每天就是打扫卫生,帮忙送单,或者跟小瓜小果去市里找张超群玩。

    程秋来对他百分百信任,毫不担心他在外边都学了什么,这也让他愈发肆无忌惮。

    总之在回家之前,把身上的烟味处理干净就行了。

    只是他在家的时间多了,江驿过来的时间也变多了,几乎只要工作室那边没事他就要过来陪着程秋来。

    与其说陪着程秋来,不如说是监视他。

    言亭觉得他这种行为天真且幼稚,即使他年纪比自己要大得多。

    程秋来依然隔三差五地出去过夜,言亭已经习惯了她不在的晚上,听着巷子里的猫叫声睁眼直到天亮。

    暑假快结束时,言亭破天荒地一个星期都没怎么出门,只有帮她送单子或者进货时短暂地离开店里几十分钟。

    程秋来好奇地问他怎么不去市里找朋友玩了,言亭正扫地的背影一滞,回头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程秋来皱眉:“怎么了亭亭?有事就说啊。”

    言亭再三犹豫,终于低声道:“老大,你可不可以带我出去旅游呀?”

    程秋来一怔:“旅游?”

    言亭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难过:“小瓜小果还有武靖和他们都跟家里人出去旅游了,没人陪我玩了。”

    这可怜巴巴的语气属实令人听了心疼。

    程秋来仔细回想,这几年确实也没带他好好玩过,只是偶尔去花材市场进货送单路过商场公园之类的地方带着他进去逛逛,平时还是待在店里的时间比较久。

    于是她试探问道:“你想去哪儿啊?”

    言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我想去海边。”

    程秋来迟疑道:“有点远啊……”

    言亭眼神瞬间黯淡。

    程秋来:“要不我问问……”

    “不要告诉哥哥。”言亭忽然打断她,“我只想跟你一起去,去哪都行,只有我们两个就好。”

    看言亭倔强的模样,程秋来想到他大概还在为上次江驿提议让他走的主意而生气,之所以讨好自己也只是为了气他。

    到底还是孩子脾气。

    于是她笑道:“那我们就去个能当天来回的近地方吧……不告诉他。”

    言亭眼睛蓦地亮起,“好!”

    这不是他跟程秋来之间的第一个秘密。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确定江驿周三出差后,程秋来开车带言亭去了市郊一处风景不错的山区,她刚搬到青石镇时空闲时间多,去逛过一次,那时候景区修建还不完善,现在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旅游体系,还修建了仿古建筑群供游客打卡拍照。

    二人一大早就出发,约莫两小时后到达目的地,一下车,扑面而来的是独属于大山的凉爽空气,映入眼帘的是连绵不绝的险峰,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震撼壮观的景色,言亭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程秋来嫌太阳晒,从包里摸出个墨镜戴上了。

    “话说,山也会长个吗?”程秋来嘀咕道:“怎么感觉比我上次来高了不少。”

    言亭轻声道:“也许不是山高了,是山上的树高了。”

    程秋来闻言再次看向远处。

    确实,上次她来时山顶还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如今茂密葱茏,青嶂蜿蜒数里。

    “那我们就快点爬,争取在太阳下山前回来,不然晚上只能住山上啦!”程秋来招呼了他一声,转身走向山道。

    世间百业,看似唯有守店人最轻巧,在外人眼中往凳子上一坐,有生意就做生意,没生意就喝茶玩手机看剧,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可时间久了,守店的苦就慢慢体现出来了。

    例如这山才爬了一半,程秋来已经气喘吁吁直不起腰来,言亭接过她的包斜挎到自己身上,又给她找了个棍子拄着,即使是这样,她依旧一步一步挪的很吃力。

    再看言亭,依旧精力满满,除了衣服被汗水浸的有些湿,长腿一跨轻轻松松就能迈上两三个台阶。

    年轻人的体力着实令人羡慕。

    “老大,你再不快点我们真的要住山上啦。”言亭站在高处一块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等她走近向她伸出手:“我拉着你走吧,这样会快点。”

    程秋来自然不想露宿野外,于是她想都没想都抓住了言亭伸过来的手。

    言亭瞬间将她的手握的很紧,转身牵着她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前方有人扯着,程秋来确实轻松不少,只是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她无心再看风景,反而一抬头就能看见少年结实挺拔的背影。

    程秋来情不自禁将现在的言亭跟小时候作比对,那么小的衣柜,他那时候究竟是怎么藏进去的?

    正思索着,忽然脚下一块凸起的石头将她绊了个踉跄,程秋来哎呦一声跌坐到台阶上,倒是没受什么很严重的伤,就是裤子太薄,膝盖可能擦破了点皮。

    她顺势坐到台阶上休息,摆了摆手示意言亭别忙活着翻包找消毒棉签创口贴了,“前边好像有个网红景点,你自己去逛逛吧,我坐这歇会儿。”

    言亭也挺好奇前边那个石碑上撰写了什么典故,听程秋来这么说,便兀自走了过去,时不时回头确认她还坐在原地。

    程秋来坐着无聊,就掏出手机开始回几个客户刚刚发来还没顾得上看的消息。

    忽然,她感到脚踝一凉。

    本以为是一阵山风,她便没在意,然而余光却无意瞥见此刻正匍匐在自己脚边的一截花纹。

    移开手机,程秋来瞬间爆发凄厉惨叫:“啊啊啊——”

    言亭第一时间转身朝她飞奔而来,顷刻间便来到了她身边,低头一看,一条不到半米长的小蛇正绕在她的脚踝上,此刻正懵懂地抬头看她,似在询问能不能继续往上爬。

    程秋来脸色惨白,几乎要吓晕过去。

    言亭未再犹豫,直接下手准确捏住小蛇七寸位置,硬生生将它从程秋来小腿上扯了下来,继而转身用力一抛,将其远远扔进密林之中。

    程秋来惊魂未定,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大口喘息,整个人都在发抖。

    言亭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他试探地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她:“没事了老大,蛇已经被我丢掉了。”

    程秋来缓缓抬头,先是看了看他,又看向自己周围,确认安全后总算松了口气。

    言亭打趣她:“老大你平时那么淡定,附近着火都不慌,原来怕蛇呀。”

    程秋来仍心有余悸,“很正常,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

    “嗯,是。”

    虚惊一场后,言亭也不催她走,就陪她坐在台阶上看风景。

    程秋来缓了会儿,支支吾吾道:“那个,亭亭……咱们今天别爬了成吗,那小蛇的爹妈说不定都在上边呢……”

    言亭强忍着笑扶她起身:“我猜你也不敢再往上走了,那我们原路返回吧。”

    下山的路轻快又省时,还没走一会儿就看到了山脚下的停车场,程秋来觉得对不住他,又道:“下次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言亭:“我们两个。”

    程秋来:“嗯,不带他。”

    开车返回的路上,想到方才在山上的惊险场面,程秋来仍心有余悸,她看了眼坐在副驾正欣赏窗外景色的言亭,问道:“亭亭你不怕蛇?”

    言亭:“怕。”

    程秋来皱眉:“那你……”

    言亭:“但更怕你受伤。”

    听到这个回答的瞬间程秋来还挺感动的,随口接道:“果然是长大了啊,知道保护老大了……下次带你去没蛇的地方玩,让你玩个尽兴。”

    得她如此承诺,言亭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江驿对二人今日行程一无所知,等他出差回来踏进森也,程秋来依旧坐在柜台后喝茶,言亭正清扫着满地的花材枝叶,一切再正常不过。

    他无比厌恶言亭装模作样讨好她的样子,无论是图她的钱还是图她的人都令他感到万分不适。

    这小子秘密多得很,明显没程秋来看到的那么单纯。

    “亭亭,有个单子你帮我去送下。”程秋来从冷藏柜里取出包好的花束,将地址和电话一并告诉了言亭。

    言亭应了声,带着花束出门了。

    “老大,老大。”江驿贱兮兮地模仿言亭的嗓音叫她:“只是送个花而已,我也能帮你送。”

    程秋来笑了:“行啊,不过你最好先把脸上的钉子都摘掉,不然要把我的客户吓跑了。”

    江驿又不高兴了:“噢,你是觉得我不如亭亭好看。”

    程秋来放下茶盏:“你比亭亭大十二岁,老跟他比什么?你十五岁的时候,说不定比他还好看呢。”

    “倒也是。”江驿被哄开心了,走过去故意挤着她坐,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呢喃道:“要是能回到十五岁就好了。”

    程秋来正忙着算账,随口问道:“那回到十五岁你想干什么?”

    江驿轻咬了下她的耳垂,“想让老公试试十五岁的我……”

    程秋来冷汗涟涟:“……这玩笑可不兴开啊,我又不是畜生。”

    这时忽然有人进店,程秋来便把江驿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穿着灰色运动套装,梳着马尾,打扮干净清爽的小姑娘,看年纪约莫跟言亭差不多大。

    程秋来觉得她十分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江驿则是打量了她一番后,饶有兴趣地眯起了眼。

    小姑娘似乎被店里两个怪人吓到,慌张仅仅持续了几秒便恢复镇定:“请问,言亭是住这里吗?”

    程秋来瞬间想起来在哪见过她了。

    在江驿偷拍的那张照片上,坐在言亭单车后座上的女孩子,就是她。

    程秋来:“他刚刚出去了……”

    江驿笑着同她打招呼:“你是亭亭同学吧,来找他有什么事吗?”

    “是,我是言亭的同班同学,张子涵。”张子涵自我介绍完,从兜里掏出个手机递向程秋来,礼貌道:“等他回来,麻烦您帮我把这个手机还给他,谢谢。”

    第28章 无惧

    言亭把花束送到, 回店里时还顺便买了瓶饮料。

    程秋来和江驿都在,只是气氛明显不对劲。

    尤其江驿看向他时脸上露出的那种笑容,令他瞬间提高了警惕。

    不过程秋来什么都没说, 他倒也没多紧张,跟她交待一声送到了后,就坐沙发上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程秋来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继续喝茶。

    很快, 言亭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不解地抬头看向江驿。

    “亭亭,你的新手机还好用吗?”

    言亭:“挺好用的。”

    江驿挂掉电话, 担忧道:“噢, 好用就行, 我看新闻说你这个手机型号容易出毛病, 就给你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毛病……它没坏吧?也没别的故障什么的?”

    言亭面不改色:“没有。”

    江驿噗嗤一声笑了:“好好好, 没有就好。”

    言亭只当江驿又开始不定时发神经,就没理他,抬头看见鱼缸有点脏, 顺手拾了块抹布蘸水擦了起来。

    这时齐佑宁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见他们仨人都在, 直接原地立正,有点不好意思。

    言亭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齐佑宁小声地问他:“子涵呢?”

    言亭:“子涵?”

    齐佑宁:“她今天来咱这玩了,说要还你什么东西再走,她已经走了吗?我哥还准备了水果让她拿呢!”

    言亭瞬间脑子发懵, 怔在原地说不出话。

    江驿笑道:“亭亭回来之前她刚走。”

    齐佑宁顿时失望:“已经走了啊,那算了吧……”

    言亭总算明白刚刚一进门就感受到的那股诡异从何而来。

    齐佑宁走后, 他强忍着淡定把玻璃擦干净了才转身,看着程秋来一言不发。

    程秋来缓缓拿出手机放到桌上, 跟此刻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机一模一样。

    江驿渍了声,满眼惋惜:“亭亭,你老大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就这么随手送别人了?之前坐在你单车后座上的,也是她吧,张子涵。”

    言亭心里堵得喘不过气。

    他甚至想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把这件事搪塞过去。

    天知道他刚才拙劣的演技在她眼中有多可笑。

    “不是的,老大……”他无力道。

    然而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他不可能向程秋来坦白他的好成绩是靠作弊得来的,更不能任凭她误会自己跟张子涵之间的关系。

    偏偏江驿这时候还在煽风点火:“噢——你们是想用情侣手机对吧?”

    “你闭嘴。”言亭一番深呼吸后看向程秋来:“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小瓜女朋友……”

    江驿眼睛更亮了:“哈?”

    程秋来神情更复杂了。

    她在焦虑或想不明白某件事时有拢头发的习惯,现在手指已经全部没入发间。

    言亭正想再说点什么,忽然程秋来叹道:“亭亭你先上楼吧。”

    “什么都不解释也没关系。”

    于是言亭真就浑浑噩噩往楼上走,走到一半还能听到江驿抱怨地声音:“不问清楚吗?我还挺好奇呢……”

    他不知道自己在昏暗的小房间里闷了多久,直到程秋来发来信息叫他下楼吃饭。

    江驿已经走了,小茶几上摆着他爱吃的馅饼和丸子汤,程秋来正在后边处理着新到的花材,没有叫他过来帮忙,对手机的事更是只字未提。

    小学他被张超群威胁去老师办公室偷东西,她是那样相信他。

    言亭决定跟程秋来坦白一切。

    他走到她身边深呼吸道:“老大,其实我……”

    “先去吃饭。”程秋来一边打着花刺一边语气平静地命令他。

    他依旧站着没动。

    “我说过了,不解释也没关系。”程秋来终于放下剪刀转身看他:“亭亭,我不是你的父母,这些年对你的帮助也完全是一厢情愿,我送你的东西,给你的零用钱,你都有支配的权利,你心思太细腻,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想第一时间跟我说清楚,但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想知道。”

    她的不追究并没有换来他的如释重负,反而令他感到心头一阵刺痛。

    他很想问问她,于她而言,他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既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关爱,又维持着界限分明的疏离。

    开学第一天,打扫卫生时张子涵犹豫良久,走到他身边低声询问:“言亭,我前几天去青石镇玩,想顺便把手机还你,结果你不在,我就交给店老板了,他们给你了吧。”

    言亭专心擦着桌子:“嗯。”

    想到举止亲昵的那对男女,张子涵心中不免好奇,“那对情侣跟你是什么关系?是你的姐姐姐夫还是……”

    言亭猛地抬头认真告诉她:“他们不是情侣。”

    张子涵一怔:“不是情侣?”

    言亭没有解释,默默走出教室。

    他从未在心底承认过他们是情侣。

    无论床上还是床下,江驿对程秋来的绝对服从让他们始终无法处在一个平等地位,就算程秋来再宠他也不行。

    所以,他们到底该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十五岁的年纪正是对一切都产生莫大兴趣的时候,尤其是对性,之前张超群组织聚会的时候总会神秘兮兮地把他的好兄弟们叫到一起,偷偷欣赏手机上新保存下来的劲爆影片,有手机的会央求他发给自己,没手机的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恨不得把每个画面都印到自己脑子里。

    他不止一次半夜听到其他人床上传来的动静和喘息,可他从未点破。

    明明他也看过那些影片,却没什么太大反应。

    直到程秋来给他买了手机,精彩又复杂的互联网世界令他深深着迷,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张超群找到一个小短片都如获至宝,明明那些网站他轻轻松松就搜到了。

    他早已厌倦了各大专区千篇一律的身体和姿势,直到翻到倒数的某页,看到了七年前似曾相识的场面。

    那晚他彻夜未眠,回想着程秋来人鱼似地曲线不知肆意发泄了多少次,第二天下楼腿软的险些摔倒。

    网络是个巨大的信息池,通过影片的标签足以令他了解更多。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忽然意识到他跟江驿骨子里是一样的人。

    既然这样,为什么陪在她身边的人不能是他?-

    江驿已经告别校园生活多年,没成想如今还是能受到学校影响。

    自从生活里多出个言亭,他跟所有家长一样,开始热烈期盼开学。

    平时还好,他最讨厌假期,因为言亭在家,程秋来便不准他留宿,明明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恋人。

    如今言亭回了学校,他才得以跟从前一样,如胶似漆地黏着程秋来,再没什么能打扰到他们。

    他喜欢程秋来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更疯狂沉迷被她一次次贯穿身体时,痛感与快感并存的濒死幻觉。

    这种感觉只有她能带给她。

    每次结束后,他紧紧抱着她,幸福的几乎落泪。

    程秋来的手一下下揉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像在抚摸一只小狗,她一言不发盯着天花板,神情若有所思。

    江驿虚弱地问她:“你在想什么?”

    程秋来:“没什么。”

    江驿:“是在想亭亭吗?”

    程秋来叹气道:“你不提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他?”

    “不许想他。”江驿挣扎着凑到她身边,仰头冲她索吻:“想他的时候,你就亲我。”

    程秋来配合地低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江驿不曾为人父,但他觉得程秋来这么惯孩子是不对的,既然给予他顶好的物质,就有权利对他进行管教约束,程秋来目前对言亭的态度,就跟欠了他什么似的。

    故而他心生不满,又不敢在她面前提点的太频繁,毕竟她已经告诫过他不止一次,不要拿自己去跟言亭比较。

    看毕竟是眼皮子底下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很难不对他产生好奇。

    次日江驿刚去到工作室,正在等候区坐着的一个黄毛忽然激动地站起来跟他打招呼。

    一番自我介绍后他得知黄毛叫张超群,七年前他曾见过他,因为打扮太过个性,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叫言亭老大,我也叫言亭老大,咱俩是一辈呐,嘿嘿嘿……”张超群嬉笑着跟他套近乎:“哥,我想在纹个花腿,大概多少钱,看在咱老大的份上能便宜点不……”

    江驿背过身翻了个白眼,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画册递给他,让他先选图案。

    “哥,七年前自从你露了一面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你跟咱老大还有联系吗?”

    言亭真是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跟他们提过。

    江驿平静道:“有啊。”

    张超群一拍大腿:“哎呀老大真是的,早知道我们聚会也让他叫你过来一起玩了!”

    江驿好奇问道:“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啊。”

    “有哇!我们关系可好了,每周都聚。”

    江驿故作伤心地叹气:“唉,看来老大是真不拿我当朋友,聚会居然都不告诉我……你们平时都去哪聚啊,我得堵他要个说法。”顿了顿补充道:“给你打五折吧。”

    张超群麻溜地把小团伙几个消遣专用的根据地全招了。

    直升高中没有中考压力,故而即使到了初三无论年纪还是班级仍旧氛围轻松。

    言亭已经习惯了每个周末跟朋友们聚会的消遣方式,并能很好的融入他们,如果第二天要回青石镇,那么头天晚上他会把身上的烟酒味彻底洗掉,就算程秋来漠不关心,毫不在意,他也依旧小心地维持着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

    这周末的消遣地点定在学校附近的台球厅,老板跟张超群认识,每次得知他们要过去都会提前留台,这次也不例外。

    武靖和跟小瓜小果已经跟张超群的朋友们混的很熟,此刻聚在一块嚷嚷着要比比杆法。

    言亭没有看热闹的习惯,走到最角落的一个空台,熟练地俯身开球。

    啪地一声,台球四散开来,在经过无数次的碰撞后,台上所剩竟寥寥无几。

    这种操作对他来说似乎再普通不过,故而他神情依旧冷漠,没有丝毫变化。

    正准备弯腰再打,忽然察觉到黑暗中一道熟悉的视线正牢牢盯在他身上,见被他发现,那人一边鼓掌一边走了出来,“刚刚那杆好帅啊,亭亭。”

    言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江驿朝他戏谑一笑:“这是什么眼神?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她的,谁还没经历过十几岁贪玩的时候呢?”

    说完随手拿了支杆,俯身瞄准,一击进洞。

    看着正聚在不远处喧闹的少年们,江驿由衷羡慕道:“年轻可真好啊,是不是,亭亭?”

    言亭:“你很老吗?”

    江驿皱眉:“总之,比不上你啊。”

    言亭靠在台球桌上,双手抱臂淡淡道:“趁我现在还帅着,不打算拍张照片发给我老大邀功吗?”

    “呵,还挺记仇。”江驿笑道,“你对我不满挺久了吧?”

    言亭轻笑道:“你不也是吗?”

    江驿问他:“那你觉得,我为什么对你不满啊?”

    言亭:“你害怕。”

    江驿总算收敛了笑意,眼神蓦地阴冷:“我怕什么?”

    言亭俯身继续打球,“还是别说的太明白了吧,哥哥,你怕什么当然你自己最清楚了。”

    江驿的目光始终盯在他身上。

    幽暗的射灯从头顶打下,刚好形成一个光锥将言亭拢入其中,少年身形修长,面容清隽,眼中带着笑意,唇角也微微弯起,分明对他丝毫不惧。

    “亭亭,你长大了,有些事我不说,你也该知晓分寸。”江驿继续道:“寄人篱下,总要乖一些,不要恩将仇报。”

    言亭:“分寸指的什么?”

    江驿:“指你应该离她远远的,不要影响我们的生活。”

    “你们的生活?”言亭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轻声笑道:“老大对我说过,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你现在这么焦虑,不也在担心自己还能陪她多久么。”

    说完,言亭又是一杆狠狠打出,直起身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哥哥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替你陪着她的。”

    “言亭。”江驿保持着最后的理智,深呼吸道:“程秋来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也谈不了正常的恋爱,如果你见到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说不定会吓尿裤子。”

    “如果我已经见过了呢?”

    江驿怔住。

    言亭此刻的笑容堪称天真无邪,凑近他后缓缓开口,声音低的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

    “她喜欢操人。”

    第29章 逆骨

    江驿记得第一次见到言亭是在程秋来店里, 那个小孩又瘦又小,一双眼睛瞪的老大,程秋来笑着说他是怕他。

    他也确实怕了他好一阵, 就算后来住进森也,他给他买零食,买玩具,玩奥特曼卡片, 他还是怕他,不过相较之前的回避,已经敢于腆着脸上前跟他说谢谢了。

    后来他在学校惹了不小的麻烦, 他去替他撑腰, 让他从此海阔天空, 再也不受人欺负, 那时候的一声哥哥, 大抵是真有几分尊敬的。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喜欢小孩。

    但程秋来对他好,他也只能跟着认下。

    七年几乎是弹指一瞬,言亭长大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 不知不觉,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拎起来的小崽子已经跟他一样高了。

    他不敢相信刚刚那句话是从言亭嘴里说出来的。

    说完他仍悠闲地靠在台球桌上, 等着他失控。

    “亭亭,不装了。”江驿扯了扯嘴角,“这就是真正的你吗?”

    “你三番五次的挑衅我,不就是想看到这样的我吗?”言亭喜欢江驿此刻仓皇无措的模样, 于是靠近他戏谑道:“哥哥你真的很讨厌,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老大?”

    话音刚落, 江驿挥起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

    言亭被这股大力打到,向后趔趄了几步迅速反应过来扶住桌案, 这才稳住了身形。

    隔壁桌一群人到这一幕,顿时全都冲了过来,有人扶着言亭检查他脸上的伤,也有人眼神不善地打量一看就不像好人的江驿。

    小瓜小果自然认得他,此刻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张超群一脸茫然,目光在言亭跟江驿身上轮流打转:“诶?……诶?……”

    言亭感到自己右脸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此刻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让江驿付出比他惨痛数倍的代价,可他此刻却只想笑。

    江驿是真的慌了,拳头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能感到他手抖的厉害。

    张超群底下的小弟有一部分不认识江驿,此刻已经叫嚣着上前,言亭挥手把他们拦下来了。

    “你想都别想。”江驿哑着嗓子目光阴鸷,“该滚蛋的是你。”-

    明明不是节日也不是旺季,不知怎么地,森也今天的生意格外的好。

    程秋来一个人在店里从早忙到晚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十一点,包完了明天客订的最后一束花,环顾店里,已是一片狼藉,就像被劫匪从里到外搜刮了一遍似的。

    这种时候她就开始想念言亭了。

    瘫坐在椅子上刚倒了杯水准备喝,这时江驿忽然自黑暗中推门而入,整个失魂落魄,眼神阴森的可怕。

    程秋来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察觉事出有异,皱眉道:“阿驿,你怎么了?”

    江驿一言不发,跌跌撞撞走到她面前,忽然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她。

    程秋来将手搭在他肩头,低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让他走。”单是说出这三个字,江驿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程秋来思忖片刻:“……亭亭?”

    “让他走。”江驿抬头看她,满眼绝望:“他已经不再是你印象中那个小孩了。”

    程秋来声音依旧平和:“发生了什么?”

    江驿喃喃道:“为什么他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啊。”

    程秋来:“我们之间什么事?”

    江驿:“床上的事。”

    程秋来沉默良久。

    虽然不知道他们今日因何而交集,但她觉得那件事不该再对江驿继续瞒下去,于是道:“事实上,他很早就知道了。”

    江驿怔道:“多早?”

    程秋来:“八岁,他躲在衣柜里,都看到了。”

    江驿瞬间毛骨悚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想到言亭戏谑的神情,仿若如坠冰窟,通体彻寒。

    八岁,在目睹了成人世界华丽诡谲的表演后,又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身边生活了那么多年。

    莫大的恐惧席卷全身,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所以,你为什么留下他?”

    程秋来伸手掐住江驿的下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阿驿,你这是什么眼神?你当我是什么,禽兽?”

    “一开始留下他只是觉得他可怜,后来他能帮我干活,现在两周才回来一次,这样也不行吗?”程秋来耐心跟他解释:“我怎么可能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有那种想法?”

    江驿怔怔看着她,眼眶忽然红了:“你对他没有想法,可他对你有……他想取代我。”

    程秋来亲了亲他的额头:“阿驿,我非常爱你,没有人能够取代你。”

    “让他走,求求你了。”江驿一边回应着她的吻,低声哀求她,“你不能这么对我,我陪了你快十年你知道吗?我本来要去大城市读大学的,我是为了你才留在青石镇,我放弃了家人,放弃了一切,因为我离不开你,求你给我安全感好吗?”

    程秋来沉默不语。

    终于,江驿咬咬牙说出了那个埋在心底多年,不切实际的想法:“或者,我们走?”

    程秋来眼神渐冷:“什么意思?”

    “去你的家乡,或者我的家乡,或者我们换个地方生活,谁也不告诉,静悄悄的重新开始。”江驿无比认真,试图说服她:“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你就不会厌烦吗?”

    程秋来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心情忽然苦涩,抿了抿唇道:“阿驿,你早就不想待在这里了,是吗?”

    江驿反问她:“那你呢,你为什么选择留下?”

    “因为我觉得现在平平淡淡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程秋来苦笑道:“如果只是因为待的足够久就厌倦一个地方,那么同样也会因为陪伴的足够久而厌倦一个人。”

    江驿伏在她腿上久久没有说话,安静到程秋来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听到他轻声道:“那我们可以结婚吗?”

    程秋来神情诧异:“结婚?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江驿:“因为我们已经相爱很久了。”

    程秋来:“所以那一张纸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们在青石镇邂逅,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我的一切你全部知晓,而你……”江驿道,“关于你从哪来,关于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前半生,我一无所知,你也从来没提起过。”

    “如果哪天你突然消失,至少凭那一张纸,我能以伴侣的身份用余生去寻你。”

    永远,余生,为什么他们总喜欢考虑那么长远的事。

    “阿驿,谢谢你陪我这么多年。”程秋来眼神依旧含笑,却不带一丝暖意,“但你要的安全感我给不了。”

    “我理解你想为以后做考虑,毕竟我们都不年轻了,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

    江驿安静地听她说完,如同被抽干了浑身最后一丝力气,瘫坐在地,难受得反胃想吐。

    这感觉让他回想起多年前在酒吧的一场宿醉,昏暗氛围中似乎有人窥到他的孤独心境,他抬头寻觅,看到她打扮素雅面容恬静,美的像在赛博世界安静盛开的一朵水墨莲花。

    她摸着他脸上的钉子,问他,不痛吗?

    如果痛是由她赋予,那他甘愿承受更多。

    他记得程秋来倒拿着一束玫瑰朝他走来,鲜红似血的花瓣随着她走动从她手心簌簌掉落,在她身后形成一道花路。

    被绿叶覆盖的花枝上布满细小尖刺,看着她缓缓高扬的手,他兴奋地闭上了眼睛。

    那束玫瑰带给他的剧烈痛感,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

    转眼距江驿失魂落魄地离开已经过去一周。

    程秋来的世界忽然前所未有地安静,静的仿佛只剩她一个人,而门外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纷纷与她无关。

    她时常盯着冷藏柜里的鲜花发怔,倒数着它们从绽放到凋零短暂又绚烂的寿命。

    直到言亭轻声唤她:“老大,我回来了。”

    他的眼神仍如小鹿般无辜清澈,程秋来与他对视,他便安静地站在原地任她审视。

    言亭知道,他不在的日子,这里一定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

    他不信江驿没跟她闹,也大致能猜到他都说了什么,所以这次回来,他已经做好了坦然面对一切的准备。

    包括被她赶出家门,重新做回那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孩。

    程秋来却只是淡淡道:“嗯,上楼吧。”

    言亭站着没动,过了很久忽然道:“哥哥去找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我承认某些东西。”言亭看着她,笑道:“我承认了,他又非常生气,还打了我。”

    “他真是个很古怪的人,对吧,老大。”

    程秋来道:“所以,你承认了什么?”

    言亭眼瞳一颤,肉眼可见地慌张。

    他敢跟江驿直白地叫嚣,却不敢在程秋来面前逾越分毫。

    程秋来没有逼问他,叹息道:“亭亭,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

    言亭眼眸一敛:“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程秋来:“你觉得我对你好是为了什么?”

    言亭嘴唇微微颤抖:“因为我……可怜。”

    程秋来摩挲着茶杯上的纹路道:“你觉得你现在还可怜吗?”

    言亭突然目光错愕。

    “你小时候真的很可怜,但为什么别人不觉得你可怜,只有我把你救下来了。”程秋来欣赏着柜台花瓶里的白骄傲,深思道:“因为,我其实也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

    “我对你好,只是因为我很好,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我,更不要想着以后报答我,你只要坦然接受我对你的善意,好好长大就行了。”说着,程秋来又不自觉拢了把头发,神情忽然严肃:“你还有三年成年,这三年我不再给你零花钱,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花艺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你,周末你回来可以接单,除去成本,剩余盈利都归你……当然,这些钱随便你怎么支配,挥霍也好攒起来也好,总之三年后,我会断绝对你的一切帮助。”

    第30章 心间雪

    言亭忽然松了口气。

    断绝一切帮助, 不是断绝一切联系。

    “知道了,老大。”

    程秋来冲他笑了笑:“以后就别睡懒觉了,明天早点下来。”

    其实言亭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 寻常的花艺知识光看也能学个差不离,但真正操作还是差点意思,言亭在店里干的最多的活是打扫卫生清理地上的枯枝残叶,或者按照程秋来的指令帮她打下手。

    例如每年的情人节是店里最忙的时候, 有人找她定520,1314朵玫瑰的单子,俩人就要忙个通宵, 光去花材市场进货都要跑好几趟, 言亭打刺打到手抽筋, 程秋来则在巨大的插花桶前把玫瑰一支一支插上去, 一站就是一整天。

    不过收益也相当可观, 之后连续好几天,程秋来都会慷慨地带他下馆子,或给他买好多新衣服新鞋子。

    后来他读了初中, 回来的不频繁了,好几次店里最忙的那几天他都要在学校上课, 课堂上他总是看着窗外走神,心焦地想着如果再接到大束花单,程秋来自己能不能忙得过来。

    他早就忘了那段时间有多累,只记得搞定一切后, 程秋来边擦汗边冲他笑:“辛苦了,亭亭。”

    他能明显感到程秋来这阵子情绪的低落, 大概是因为江驿已经太久没出现的原因。

    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用手机联系,只知道闲暇时程秋来总爱盯着桌子底下发呆。

    他们分手了吗, 江驿离开了吗,他去了哪里。

    言亭好奇,却从没问过她。

    程秋来说到做到,言亭升入高中的第一年,除了学费,她没再给他提供过一分钱。

    言亭前几年攒下的零花钱即使买了部手机仍剩余不少,足够他继续跟朋友们潇洒玩乐,但他觉得还有有必要为两年后的未来打算一下,故而对程秋来的安排言听计从。

    第一个周末,程秋来带他去了市里的植物园,带他认识各种植物花卉,又在网上买了很多关于花卉的图鉴画册和养护指南,言亭把它们轮流带到学校,晚上睡前就看一会儿。

    第二个周末,程秋来开始带着他用一些废弃花材练手,告诉他不同大小不同颜色的花材要如何搭配,在这方面言亭表现出极高的天赋,轻轻松松就能搭出很好看的视觉效果。

    第三个周末,言亭开始上手包花,被一层一层的包装纸弄的手忙脚乱,蝴蝶结也系的乱七八糟,因为螺旋打的太松,腾出手拿胶带的间隙花束忽然散架,花泥掉到地上摔的四分五裂,程秋来坐在沙发上看的直皱眉,叹了口气上前又给他做了遍示范。

    第四个周末,言亭接到了第一个单子,是男大学生要送女朋友的生日花束,在程秋来展示的效果图中选中33朵的弗洛伊德,言亭制作的格外用心,包装纸叠得整齐有序,螺旋也打的很紧,最后的呈现效果令对方非常满意,说下次还来这定。

    成功挣到第一桶金,之后就容易多了,每周回来接个几单,日积月累也令他的小金库愈发充盈。

    言亭第一次接到大单是在高一那年的寒假。

    距新年还有半个月不到,青石镇下了一场大雪,染白了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

    像往常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一样,程秋来坐在柜台后边算账,喝茶,言亭戴着蓝牙耳机听着歌打扫卫生。

    一个中年女人推门进来,眼神哀恸,神情憔悴,

    她是奚山街第一户,墨文书屋的柳老师唯一的女儿,自从在外地定居,每年都很少回来了,她曾提议要把父亲接走,可柳老师拒绝了,青石镇很小,但他作为教了几十年书的老教师,这里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包括跟亡妻从相识到天人永隔的点点滴滴。

    墨文书屋从一个月前关门,到现在还未正常营业,大家都以为柳老师是去找女儿过年了,可他却是因为突发的急性心肌梗住进了医院,就在不久前街邻收到噩耗,柳老师已经去世了。

    葬礼就在老人待了一辈子的镇上举办,柳老师的女儿来到森也,想给父亲布置一个鲜花灵堂。

    无论是婚礼还是葬礼,布置会场这种事程秋来都经验丰富,以往有活也会带着言亭去,忙起来好给她打下手。

    而这次,变成她给言亭打下手。

    “可以先在网上搜搜别人是怎么弄的,先确定下来整体效果图,然后提前准备要用到的花材和工具。”程秋来说完,把电脑给他让了出来。

    言亭没想到自己接的第一个大单是布置柳老师的灵堂,为此他格外上心。

    柳老师是奚山街上的老居民,几乎是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自从老伴去世后他终身未娶,退休后开了家书店聊以度日,女儿在大城市定居后,他虽孤身一人,精神生活却格外充实,每天早上去广场打太极拳,或者在店里看书,练字,作画。

    程秋来没搬来之前,也就是言亭童年最难过的那段时光,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跟小瓜小果作伴跑到墨文书屋找漫画看。

    他没上过幼儿园,也不识字,故而漫画对他来说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不像小瓜小果看到的喜欢的能喊爹妈来结账,彼时言亭怯懦又胆小,被老爷子一瞪都能吓得立马跑出去。

    久而久之,柳老师似是发现了他与其他小孩之间的不同,其他孩子来白看漫画都会被他吼走,唯独言亭,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店里没生意,他还会给他搬个小凳子坐。

    时至今日,言亭依稀还记得他穿着白色太极服站在桌案前练字的专注模样。

    这也是上次墨文书屋着火,他毫不犹豫地拎着灭火器冲过去的原因。

    柳老师是他锈迹斑斑的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光。

    得知他去世,言亭沉默许久,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而是按照程秋来的指点,一步一步确认布置灵堂的流程。

    效果图改了一版又一版,直到晚上才确定下来最终效果,需要用到的花材有百合,白菊,康乃馨外加一些配草,当天程秋来就带着他去进货了,回来马不停蹄地打刺醒花,刚好能赶上明天的布置,而葬礼就在后天举行。

    言亭把效果图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改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视觉上差强人意。

    程秋来看他过度紧张,安慰道:“你第一次能设计成这样,已经很好看了,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

    言亭盯着那些花材,总觉得一片白色过于单调了,柳老师生前为人爽朗,即使经历过特殊时期的动荡也依旧铁骨铮铮,无论教书还是做人都称得上光明磊落,故而桃李满门,备受尊敬。

    凌晨一点,程秋来的房门被敲响。

    言亭站在门外神情格外认真:“松柏。”

    “柳老师喜欢松柏,书店墙上还挂着他之前描摹松柏的画。”

    他也一定会喜欢用松柏装饰的,他的灵堂。

    程秋来看着他沉默良久,道:“明天早上就要去布置,来不及了,而且松柏这种花材拿的人很少,市场上也不见得会有。”

    言亭的神情瞬间悲伤又绝望。

    这是他的第一份作品,献给他最敬重的长辈,他只想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终于,程秋来皱着眉咬咬牙道:“……现在去换衣服,戴上塑料袋和剪刀,楼下等我。”

    言亭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还是照做了。

    不一会儿程秋来穿着羽绒服带着围巾手套帽子全副武装地下楼,问他:“东西准备好了吗?”

    言亭拎着袋子茫然地问她:“老大,我们去哪?”

    “松柏这种东西花店基本都不用,不过市场里没有,不代表外边没有。”程秋来吸了吸鼻子,拿起车钥匙转身叮嘱他:“要是有保安拿手电照咱们,就跑快点,被抓住要罚款的。”

    凌晨两点,大雪纷飞。

    黑色轿车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均速驶过。

    城中心有个对市民免费开放的人民公园,绿化面积辽阔,植被种类丰富,程秋来记得在西北角的平坡上种着几颗松柏。

    没有人会在凌晨两点冒着大雪逛公园,只有他们两个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前进。

    终于,二人成功找到了那些松柏。

    即使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即使被刺骨的寒风吹削,它的枝叶也依旧挺拔葱茏,在黑暗中泛着幽绿的光。

    程秋来气喘吁吁地拿出剪刀,叮嘱他:“动作快点,别墨迹!”

    俩人手脚麻利,很快就剪了一大袋子,满足了明天布置的需要。

    言亭正对眼前那棵此刻已被他们祸祸的面目全非的松柏感到愧疚,忽然一束强光打到他身上,不远处一个巡逻保安厉声喊道:“你们干什么的!”

    “快跑!”程秋来一声令下,自己扛着袋子率先跑出老远。

    言亭紧随其后跟上,很快二人便将那年迈的保安远远甩在身后。

    直到逃出公园上了车,二人依旧惊魂未定。

    程秋来第一时间打开暖风,吹起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双手。

    返程路上,言亭忐忑不安地问她:“老大……刚刚跑得太快,我鞋掉了,不会有事吧?”

    程秋来低头一看,他果然只有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只剩被雪水打湿的袜子。

    很难想象从犯罪地点跑到出口这一路,言亭都经历了什么。

    “你又不是灰姑娘,能有什么事?”程秋来无奈道:“回去把另一只也扔掉就行了。”

    言亭想了想:“也对。”

    反正鞋上又没写名字。

    但这无疑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

    于是程秋来忍不住又开始笑。

    见她笑,言亭也开始笑。

    笑着笑着,声音忽然哽咽。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瞬间在脸上留下数道痕迹。

    他的身躯因为过度隐忍而抖的厉害,于是程秋来打开了广播,午夜电台正播放着一首曲调优美的钢琴曲。

    有了声音的掩护,言亭将头转向窗外,整个人悲痛欲绝,大哭不止-

    今晚的行动不光彩,甚至堪称狼狈。

    但言亭的作品得以在次日圆满完成。

    程秋来按照他设计的平面图给他打下手,陪他一起装饰灵堂和棺椁,柳老师的仪容仪表经过整理,神情依旧慈祥平和,整个人就像睡着了。

    或许因为昨晚已经大哭过一场的缘故,言亭今日表现的格外平静,只是一言不发地把处理好的松柏插进花泥,再把花泥固定到相应的位置,灵堂布置完成后,跟程秋来默默离开。

    年关将至,大雪已经连着下了几天。

    即便是如此恶劣的天气,葬礼当天,来悼念柳老师人仍络绎不绝,有他生前的亲戚好友,街坊邻里,还有他教过的,如今已迈入中年的学生们,他们感叹柳老师的灵堂布置的如此漂亮,苍劲有力的松柏将宛若沉睡中的老爷子衬的一如生前英气凛然。

    奚山街上的住户基本都来了,时雨茶庄的白掌柜,舒曼秀,高晓丽和小瓜小果,大家都穿着黑色衣服站在最后,每个人都双目通红,女人们则拿着纸巾不住地拭泪。

    程秋来和言亭也站在其中,听着周围悲戚令人心碎的哭声,任凭冷风夹着雪花吹到他们脸上。

    一鞠躬。

    再鞠躬。

    三鞠躬。

    葬礼结束后,言亭抬头,似乎看到一只白色的鸟自灰蒙蒙的天空中嘶鸣着飞过,还来不及辨认,便消失在茫茫云层中。

    或许逝去的人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存活于世,而消失的人,也一定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悄然归来。

    二人开车回到森也时,门口坐了个人。

    江驿染黑了头发,也卸掉了脸上全部的钉子,此刻穿着一件棕色皮革外套,一改往日叛逆形象,变得谦和又温顺。

    “亭亭,新年好。”他冲他一笑,嵌于舌尖的银色珍珠依旧夺目。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