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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留走

    江驿一进门就察觉到了一股不同于往日的异样。

    店里的布置跟往日相比并无变化, 程秋来待他也一如既往地耐心体贴,并没有因为他突然造访提出过夜要求而感到不悦。

    程秋来神色如常,牵着他的手上楼, 给他倒水拿饮料,面带微笑听着他吐槽今日遇到的奇葩客人,江驿滔滔不绝讲完一通,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明明都是一样的年纪, 他就觉得程秋来的心理年龄似乎比他大十岁还要不止,在她面前他仿佛永远是个小孩子,他冲动易怒情绪不稳, 她则永远扮演一个气定神闲的聆听者, 她是他身体的驾驭者, 更是他心灵的主导者。

    今夜她动作很轻, 似是心不在焉。

    江驿对此感到不满, 他渴望能拥有一夜的酣畅淋漓,来抵消成人世界必经的苦难。

    于是他反之主导,让程秋来看到他肆意忘我的一面。

    幅度渐深之际, 程秋来握住他的手腕,轻声对他道:“小声些。”

    江驿动作一滞。

    以前他也是这般表现, 程秋来乐在其中,从没有开口制止过他。

    见他愣住,程秋来扶着他的腰再度开口解释:“隔壁有孕妇,睡眠很轻, 我们不要打扰她。”

    江驿对她的话表示怀疑,但深入交流还是要继续, 潮起潮落,无边夜幕下白浪翻涌。

    这时, 天花板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令他原本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什么声音?”

    程秋来强装镇定:“老鼠。”

    江驿想起楼上的小屋子似乎是个杂物间,有老鼠倒也正常,便不在深究。

    偏偏几分钟后,楼上再次传来颇有节奏的两声。

    这一次江驿完全停止了动作,眯起眼看着她:“两条腿走路的老鼠?”

    程秋来闭上眼睛重重叹气:“……或许吧。”

    江驿翻身下床,穿上裤子直奔楼上而去。

    紧闭的房门猝不及防被一把推开,正坐在床边发怔的言亭与来人对视几秒后,一股莫大的恐慌顿时席卷全身,江驿不善的注视令他汗毛伫立。

    他怎么被发现了?

    江驿走到床边,借着台灯昏暗的光打量他的脸,声音带着疑惑:“小孩,是你。”

    言亭大气都不敢出。

    “是我让他住进来的。”程秋来的身影慢悠悠出现在门口,声音尚算平静:“瞒了你,不好意思。”

    江驿挑眉:“理由?”

    程秋来移开视线:“改天再跟你解释,现在已经很晚了。”

    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于是江驿冷笑道:“好啊,那我们就回房间继续吧,小朋友你也早点睡,这样才能快快长高。”

    话虽这样说,但几分钟后,言亭从窗户看见江驿独自离开。

    程秋来也没再上来找他。

    他猜她没睡着,此刻跟他一样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仿佛又回到了在隔壁的日子,躲在楼梯口,紧张地盯着楼下的身影,踟蹰着不敢下去。

    程秋来早早就开门营业了,在他睡懒觉的时间,她已经接下几个单子,娴熟地拿花,打螺旋,上包装,系丝带,言亭看着她独自忙了很久,好不容易闲下来,坐在柜台后面喝茶。

    他犹豫着要不要下去跟她道个歉,昨晚他不是故意发出声音的,只是忽然想去厕所又谨遵叮嘱不敢出门,纠结着在房间走了两步,谁知道江驿耳朵那么灵。

    “厨房有早餐。”程秋来头也没抬。

    言亭一声不吭起身默默吃早餐去了。

    等吃完了早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下楼,还没跟程秋来说上话,齐佑安齐佑宁来找他玩,程秋来微笑着接待了他们,并叮嘱言亭早点回来。

    快中午时言亭回来,却发现森也的门关着。

    他想了想,既没去隔壁,也没去找小瓜小果,索性就坐在门口台阶上,盯着街上来往的车辆发呆。

    约莫四十分钟后,程秋来回来了。

    她远远就看见了他,刚熄了火立马拉开门朝他走过去,皱眉道:“怎么自己在这坐着?不是给了你钥匙吗?”

    言亭低头不语。

    程秋来时常需要开车亲自去送货,不能全天守在店里,在接他过来的第一天确实是给过他钥匙的,而那把钥匙此刻也正安静躺在他的口袋里。

    他说:“忘拿了。”

    程秋来认可这个理由,没说什么,打开门牵着他进去了。

    正巧他们回来后不久到了一大箱子花材,程秋来还没下任务,言亭就主动开始干活,拆箱蓄水醒花,又把一地狼藉打扫干净,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程秋来抱臂看着他,不禁笑出声:“亭亭你怎么了?在外边闯祸了吗?”

    言亭握着打刺钳小声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几秒后程秋来反应过来,宽慰他道:“没关系的。”

    言亭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老大,我是不是不能在这住了?”

    程秋来:“谁说的?”

    言亭:“他不喜欢我住在这。”

    程秋来面带微笑地摸了摸他的头:“你不住这谁帮我干活呢?去,把那桶花处理一下,我等会要用。”

    “好的,老大。”言亭破涕为笑。

    只要程秋来还肯留下他就好。

    一直到晚上江驿也没再过来,倒是程秋来看了几次手机,不知给谁发了消息。

    言亭觉得她肯定会哄江驿,因为她非常喜欢他,至于二人最终的商量结果,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周一早上,程秋来亲自叫他起床,表示要送他去上学。

    言亭揉着眼睛哈欠连天:“不用送了老大,我自己坐车挺方便的。”

    程秋来轻轻掐了下他的脸:“我正好要去市里布置一个会场,顺路送你而已,再不起我可真走了。”

    言亭麻溜起床穿衣服。

    不知是不是因为杨宇那伙人近期太过猖獗的缘故,学校门口加强了安保,几个年级的班主任轮流在校门口站岗,聊着天都不耽误他们哈欠连天。

    车听到校门口,程秋来陪着他一块下车,把书包递给他,又冲他挥了挥手。

    “老大再见!路上慢点!”言亭热情地回应。

    程秋来皱眉笑了笑,驱车离去。

    如果说之前老大这个称呼还只是虚有其名,那么自从上周五杨宇特意过来报复他之后,这个称谓算彻底落实了。

    言亭这个名字的影响力已经超过了张超群,甚至不少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开始添油加醋地为他编造强大的背景和不凡的实力,大课间,武靖和跟几个同学陪他坐在操场上,绘声绘色地讲着他的传闻。

    “上次杨宇挨了你一瓶子,据说元气大伤养了好久才康复,你看你,同样是挨了一瓶子,跟没事人一样。”武靖和摸了摸他脑袋上浅浅的一道疤,“这叫什么,天赋异禀!”

    言亭默默翻了个白眼,抗揍的天赋,能是什么好天赋吗?何况两次冲突所使用的瓶子也不一样啊,第一次他拿的是厚底玻璃瓶,杨宇当然会伤的很重,反之杨宇敲他用的瓶子,薄的像纸,虽说流了点血,但也只是破了些皮而已。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他根本不想跟杨宇有任何交集。

    但一想到程秋来可能也不会去救他,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言亭,他们都说你找到了厉害的靠山,是不是真的啊?”又一名同学问他。

    言亭:“算是吧。”

    大家纷纷凑过来:“有多厉害?比杨宇厉害吗?能保护我们吗?”

    言亭反问:“为什么是她保护我们,不是我们保护她呢?”

    “这……因为是老大啊……”

    “那也是因为有大家的支持,老大才厉害。”言亭左右看看他们,说的振振有词:“你们看我厉害吗?我根本打不过杨宇,连张超群都打不过,为什么让我当老大?上次如果没有你们,我都让杨宇打死了。”

    众人觉得言亭说的有道理,纷纷点头,又好奇问道:“所以,言亭老大,你的老大是谁呀?悄悄告诉我们呗!”

    言亭觉得程秋来可能并不想暴露身份,故作严肃摇了摇头:“不行!我老大可是很神秘的。”

    大家一阵唏嘘,在上课铃响起时结束了这次闲聊。

    武靖和跟言亭作伴往教室跑,期间瞥了眼言亭,气喘吁吁道:“言亭,我发现你变了,你以前明明是不爱说话的,胆子还特别小,就算被欺负也一声不吭……”

    言亭蹙眉:“有吗?那现在呢?”

    “现在啊。”临进班之际,武靖和做出了精辟总结,大拇指一竖道:“现在你可厉害了!”

    言亭很快体会到了老大这个身份给他的校园生活带来的变化。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透明,现在走在操场上,会有不认识的同学主动跟他打招呼,课间会有人问他要不要作伴上厕所,晚上回到宿舍,会收到室友慷慨分享的零食,就连放学去小卖铺,身后也莫名有高年级的远远跟着。

    这一周杨宇都没有再来,但言亭依旧没有放松警惕,有了上次被偷袭的经历,他总觉得有无数双不善的眼睛正躲在暗处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转眼又是周五,言亭跟武靖和作伴往公交车站走,俩人一路有说有笑,一包辣条你吃一口递给我,我吃一口递给你,被辣的鼻涕直流。

    经过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时,猝不及防响起的喇叭声将两名小朋友吓了一跳。

    车窗摇下,程秋来戴着墨镜微笑道:“抱歉,吓到你们了。”

    言亭一脸惊喜,一声老大差点叫出口,忽然想到身边还有个武靖和,于是改口:“是姐姐啊!你怎么在这?”

    程秋来:“来接你回去啊,上车吧。”

    这个时间点,正是花店接单的时候,程秋来跑这么一趟,可想而知错过多少生意,少挣多少钱。

    武靖和偷看了几眼程秋来,又看向言亭,把辣条塞到他手里:“那你快回去吧言亭,我们周一见!”

    程秋来:“一起走吧,你家住哪,我送你。”

    言亭朝程秋来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欢快地拉开车门招呼伙伴:“快上来吧,我一个人吃不完这包辣条!”

    一包辣条吃完,武靖和也到家了,碍于小伙伴在场,言亭一路上没敢跟程秋来说话,而她像个专职司机似的,面带微笑安静地听两个小学生前言不搭后语天马行空地聊。

    等武靖和下车,言亭才开心地把头探到前面:“老大,谢谢你来接我啊!”

    “不用谢,一周一次,不费事。”程秋来专注开车,头也没回地问他:“你这周在学校过得怎样?”

    言亭:“很好,大家都开始喜欢我了,也没人欺负我。”

    程秋来:“那就好……不过,还是要把心重点放在学习上。”

    言亭点点头:“遵命,老大。”

    回家路上,路过市集,程秋来特意停车给他买了包最爱的糖炒栗子,而言亭也给她准备了惊喜,想等晚饭后再拿给她。

    是月末测评全科满分,班级排名第一的成绩表。

    等吃完晚饭,言亭找了个借口飞奔回楼上拿了成绩单,还特意藏在身后,再重新跑下楼。

    正巧撞上程秋来准备出门。

    言亭一怔:“这么晚了,姐姐你去哪?”

    下一秒,他注意到她手中拎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

    程秋来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她微笑着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今晚不回来,你记得把门锁好。”

    言亭攥紧手里的成绩单,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程秋来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却不忘给言亭带份炒饼。

    言亭接了杯水递给她,却被她摆手拒绝:“我补个觉,下午你想出去玩就去,门口盒子里有零钱。”

    程秋来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而言亭则相当没自制力的看了一下午电视。

    可具体看了些什么,他不记得。

    晚饭时间森也总算开门营业了一会儿,可惜一单没有,程秋来也不急,翻着空空如也的茶叶罐,使唤言亭去隔壁要点茶叶。

    一切是那样平常。

    他没有问她昨晚去了哪里,而她也没有主动提及。

    真是再好不过的解决方式。

    第二天上午程秋来接了个布置订婚现场的单,需要大量的玫瑰,看言亭无聊索性带上他一块去当地花卉市场拿货。

    言亭坐在后排好奇地观看窗外飞逝而过的一切人和景,程秋来专注地开车,等红灯间隙打开广播听起流行歌曲,时不时跟着哼两句,看上去心情极佳。

    言亭觉得,或许是因为接到大单赚到钱的缘故,这么一想,他也跟着眉开眼笑。

    花卉交易市场位于市区西北角,从青石镇开车出发约车程约莫一个小时,言亭早已哈欠连天,却仍强撑着打起精神跟着程秋来下车,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目之所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丰富的阅历。

    每个花店在当地市场基本都有固定的供应商,程秋来也不例外。

    按说直接跟云南的花卉基地买价格更便宜,然而漫长的物流加上不确定的天气因素,最终收到的花往往耗损不小,言亭帮程秋来拆过几次花材快递,每次都要扔掉好些不能用的,丢的时候他比程秋来还要心痛。

    而当地花卉市场价格虽高,却能亲自挑选,更重要的是可以应付客户的急单,例如这次。

    打一进大门,言亭困意全无,仿佛置身于一个超大热带雨林之中,入目各式各样的绿植,品种丰富的花材摞的有小山高,已有不少花店老板或散客正在摊位前挑选。

    程秋来环视一圈,径直朝着一个摊位走去,那女老板似乎与她相识已久,见她过来,弯腰从桌下抽出几捆绑好的花:“喏,你要的高原红,尤加利叶,白桔梗……都是今天早上刚到的。”

    “谢了。”程秋来弯腰打量着花材,表情很是满意:“确实很新鲜。”

    女老板注意到跟在他身后的言亭,皱眉道:“这小孩是?”

    程秋来回头看了眼言亭,随口道:“算是……小徒弟?亭亭,来问余阿姨好。”

    言亭乖乖地上前:“余阿姨好。”

    余慧清眉开眼笑:“真乖,希望这孩子以后的手艺,能跟他的脸一样漂亮。”

    程秋来笑着看他:“会的。”

    言亭没觉得自己长得有多好看,倒是很多人说他五官秀气像女孩子,他曾为此难过了好一段时间,而现在,有人毫不吝啬地夸赞他长得漂亮。

    原来男孩子也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言亭不知面对如此夸赞该说什么,只得腼腆地低下了头。

    下一秒,他忽然察觉到附近一道不善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这使得他神经紧张,下意识抬头寻找。

    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杨宇的身影。

    对方正抱着几捆花材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这边,而他的母亲,春意的赵老板正因几十块的差价与供货商争论不休。

    那边争吵声越来越大,连程秋来都被吸引,跟余慧清一同看了过去。

    “嘁,那女的来拿货,没一次不跟人吵的,就非得占点便宜不可。”余慧清双臂交叉,一副看热闹的姿态,“等把几家供货商都得罪完了,看她怎么办。”

    程秋来笑笑,偶然注意到言亭苍白的脸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搭着他的肩皱眉道:“哦,他就是……杨宇吗?”

    第16章 靠山

    言亭一声不吭。

    倒是程秋来看他苍白的脸色还笑着打趣他:“怕什么啊, 你好歹在学校也是老大呢。”

    言亭急了反驳道:“我没怕他!”

    只是被杨宇看到他跟程秋来在一块,想到自己上次骂他的话,现在一想对程秋来是大大的不利。

    他可能认为那些话是程秋来教他说的。

    那边杨宇跟自己亲妈窃窃私语了几句, 对方也霎时投来警惕地眼神,程秋来还大方朝对方挥了挥手,毕竟镇上就他们两家花店,即使知道对方人品不咋地, 但她却是一个有礼貌的人。

    对方脸色一变,匆忙带着儿子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言亭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他再也静不下心来看电视, 写作业, 或者喂鱼, 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跑到门口紧张地左右观望。

    程秋来把玩着空茶盏问他:“你找什么呢?”

    言亭郁闷地坐回她身边:“我怕杨宇过来, 他之前不是还扎过你车胎吗, 现在知道你跟我认识,更要找你麻烦了。”

    程秋来笑道:“我又不是包子,哪能容忍他三番五次的找我麻烦, 他再敢调皮,我就去找他妈。”

    言亭依旧一脸担忧, 杨宇之所以混蛋成那样,大概率就是从小被家里惯坏了,她去找对方家长,恐怕也尝不到任何甜头, 还要被奚落一顿。

    “我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言亭敛眸道。

    不用多高多壮,最起码站在她前面, 能像个男子汉一样顶天立地。

    “长大有什么好。”程秋来弯腰从桌底下拿出一盒牛奶递给他:“不过你确实应该补补身体了。”

    周一程秋来开车去送他,除了书包换洗衣服, 还给他拎了一箱子牛奶,往床底下一踢,叮嘱他早晚都要喝一盒。

    程秋来还给他饭卡里充了好多钱,足够他一天三顿在食堂最好的档口点最香的肉菜,如果武靖和或者其他人愿意陪他吃饭,他还会慷慨地请客给他们买鸡腿。

    很快,他发现那些对他谄媚了没几天的人,又开始偷着议论他了。

    他时刻谨记着自己的首要任务是读书,对校内的风言风语并不感冒,正美滋滋地啃着第三只鸡腿,张超群忽然一屁股坐到了他对面。

    言亭就边啃骨头边看他,鲜嫩喷香的鸡肉刺激的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事吗?”

    张超群总算将目光从一桌鸡骨头上移开:“杨宇昨天下午又来学校附近堵人了。”

    言亭皱眉不语。

    “他还说……”张超群踟蹰不语,沉默了几秒钟后才继续道:“还说你根本没有什么背景后台,只是被个花店老板收养了而已,还说,还说你是个孤儿……”

    言亭:“我可从来没说我有什么背景后台,都是你们自己幻想的,我也没想当老大,是你们先这么叫我的,还有,我不是孤儿,虽然亲生父母死的早,但我还有继父继母,他们对我很好。”

    张超群憋红了脸道:“……不说多厉害,你好歹也要认识点社会上的人吧,杨宇那么狂就是因为天天吹他那个谁也没见过面的大哥,听说长得可凶了,小孩一见到都会吓哭的那种。”

    言亭拿纸擦了擦手:“不认识,要不这个老大还是你来当吧。”

    张超群连忙拒绝:“不不不,你比我勇敢,老大必须你来当,另外我建议你去认识一些社会上的人,比如网吧呀,台球厅呀……”

    言亭:“不要,他们不学好。”

    张超群急了:“你以为这是为了我们吗?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啊,只要说出去能唬到人就行了!不然杨宇会越来越嚣张的,恐怕连收留你的那个姐姐都要跟着被他贬低!”

    最后一句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他决不允许程秋来被任何人欺负贬低。

    之后几天,杨宇都会跟以前一样带人堵在去小卖铺的必经之路上,因为被安保跟值班老师盯着,他也不要钱,就趾高气昂的站在那奚落每个经过他的学生,顺便贬一下他们的老大言亭,称他是好学生乖宝宝,躲在宿舍连校门都不出。

    事实上,他现在每顿都能吃的很饱,除此之外程秋来给他准备的牛奶和零食完全足够他闲暇时打牙祭,根本用不着再出门去小卖铺跟同学抢着买几毛钱的糖水。

    听着武靖和对杨宇声泪俱下的控诉,言亭表面无动于衷,内心却已经产生了动摇。

    这周五放学程秋来照例开车来接他回去,一路上他不似往日般话唠,而是沉默着看了一路窗外风景。

    程秋来通过后视镜看了他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不开心?”

    言亭挠了挠头:“老大,你认不认识……社会上的人呀?”

    程秋来:“嗯?”

    “杨宇又开始找我们麻烦了,他们说是因为我不认识社会上的人,没有背景,让他看清了。”言亭撇嘴喃喃道:“听说杨宇认的大哥可厉害了……”

    程秋来只顾开车,又问:“他欺负你了吗?”

    言亭摇头:“没有,我吃的用的都有不用出校门买,他见不着我。”

    程秋来冷笑:“那你管他干什么。”

    言亭迟疑几秒,道:“但是他会欺负我的朋友们,还有同校的同学,他们……他们说我勇敢。”

    这一次,换程秋来很久没有说话。

    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艰难长大,入学后被欺负,被霸凌从来没有人站出来为他出头,现在面对更强的敌人,他完全可以事不关己,亲眼目睹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遭受他曾承受过的一切。

    “……真麻烦啊。”程秋来笑了下,边开车边自言自语:“倒也没必要非要有什么大哥,什么背景,他怕的应该是你,而不是你的背景。”

    下个红灯,程秋来又问他:“杨宇怕过你吗?”

    言亭认真思索后点了点头:“怕过。”

    两次。

    一次是他突然拿瓶子砸他,他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连连后撤,看向他的眼中满是惊恐与惧怕,言亭还是第一次被人用那种眼神注视,所以记忆颇深。

    第二次是学校附近遭他以牙还牙的报复,他抹了把淌到脸上的血,抬头看他,再次在他眼中捕捉到了跟上次一模一样的惧怕。

    程秋来听他说完,微微一笑道:“再让他服一次,他就彻底不敢找你麻烦了。”

    言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再让对方服一次的办法,让杨宇服他一个二年级小学生,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于是他请教地问程秋来:“怎么再让他服啊?老大。”

    转眼间回到森也,程秋来停好车熄了火,临下车之际朝后排的言亭丢去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再跟他约一架吧。”

    言亭在车上愣了几秒狂奔下车跑到程秋来前边,指着自己鼻子道:“老大你在开玩笑吗!我去跟杨宇约架?我吗?”

    程秋来坦然自若地拿钥匙开门:“不然呢。”

    言亭带着哭腔问她:“你就不怕我被打死啊?我被打死了就没人帮你干活了。”

    “渍。”程秋来无奈地把他推进门:“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悲观呢,还没打呢就认输?”

    言亭:“……还用打吗?”

    程秋来看着他道:“不打也行啊,反正你现在不用出校门跟他碰不到面,他怎么对其他人你就别管了。”

    当天晚上言亭失眠了。

    他不想跟杨宇有交际的话,只要本本分分待在学校,直到小学毕业都不会跟他有任何交际。

    但一闭上眼睛,就看到武靖和被抢早饭钱后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惨相,又看到徒有其表的傻大个张超群坐在他对面唉声叹气,眼中满是焦虑,还有其他同学一出校门就提心吊胆的模样。

    可天秤的另一端是程秋来。

    言亭想着,如果自己真被打出什么毛病,非但不能帮她干活,还有可能成为她的拖累,到时候被她直接扔大街上都有可能,反正她跟他也无亲无故。

    他心一横,决定不管了。

    新的一周,杨宇依旧嚣张跋扈,市里初中都是走读,一放学他就带着几个跟班骑着鬼火直奔青石一小,有大人盯着他就挑衅外加辱骂言亭,没大人盯着他就收保护费外加辱骂言亭。

    而言亭在学校食堂悠然自得地啃着鸡腿,只是愿意同他坐一起的人越来越少了。

    下午上课他总觉得身体不适,肚子就跟吃坏了什么东西似的一直咕噜,举手跟老师打过报告后起身直冲厕所,一顿发泄后起身顿时神清气爽。

    现在是上课时间,除教学楼外几乎不见人影,树影斑驳,十分寂静。

    看了看时间,离下课也就几分钟的事,言亭索性就不回班了,开始在楼下闲逛。

    偏偏这时一阵隐忍的哭声从一楼拐角断断续续地传出。

    他好奇走过去一看,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圆脸女同学正蹲在那抽抽搭搭,女同学跟他年纪相仿,此刻眼睛都哭红了。

    大家身上的校服都是一样的,所以言亭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鞋。

    又脏又旧。

    此刻他脚上穿的是程秋来给他买的新鞋,他不认得牌子,但光看那个高档精致的鞋盒就知道价格不低。

    在遇到程秋来之前,他脚上的鞋子比她的还要破。

    故而他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同学产生了理所当然的同情。

    “你怎么了?”他问。

    女同学看了他一眼,闻到他身上还没散尽的鸡腿味,眼泪再次汹涌而出:“饿。”

    “饿?你中午没吃饭啊?”

    女同学点点头。

    言亭:“为啥不吃饭?”

    女同学泣不成声道:“中午嘴馋想吃方便面……去外边小卖铺买,钱被杨宇抢走了……我一周的饭钱都没了……”

    言亭沉默了会儿,忽然抓住她的手:“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一份盖浇饭,女同学吃的狼吞虎咽,几分钟就解决完毕,表情如释重负,“言亭,谢谢你。”

    言亭:“你知道我叫什么?”

    “现在谁不知道你啊,你可是青石一小的老大呀。”女同学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甜甜一笑还露出两颗虎牙:“你可勇敢了。”

    言亭移开目光:“我不是什么老大。”

    “你是老大,我哥说的。”

    言亭:“你哥?”

    女同学认真点点头:“我哥是四年级的张超群,我叫张子涵,在二年级五班。”

    言亭大脑嗡嗡作响:“那,那你没吃饭怎么不找你哥?”

    张子涵掩嘴一笑:“我就是在那等他呀,他下课喜欢躲那抽烟。”

    见言亭表情复杂,张子涵怕他不高兴,连忙道:“你别生气,等放学我哥给了我钱,我就把饭钱还你。”

    言亭撑着额头无力道:“不用了,这顿我请你。”

    “谢谢。”张子涵礼貌道谢,神情忽然腼腆:“那下次我请你吃零食。”

    言亭正要拒绝,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张超群敞亮的嗓音:“子涵!子涵!你跑哪去了?”

    张子涵眼睛一亮,立马站起来冲他挥手:“哥哥我在这里!”说完又看向言亭:“该让我哥好好谢谢你才行。”

    然而还没等张超群走过来,言亭已经离开了座位选择溜之大吉。

    第17章 废墟之上

    第二天下午上课, 他把手伸抽屉里摸文具,意外掏出来一根棒棒糖,同桌说是一个圆脸女同学中午过来放进去的。

    言亭看着那根草莓口味的棒棒糖, 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依旧学校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跑,任凭外边如何挑衅也绝不迈出学校大门一步,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听室友讲学校的谁谁谁又被杨宇抢了钱, 谁谁谁又被踹了一脚,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只要他一直保持这个状态,渐渐地就没人把他当老大了, 他简直比张超群还窝囊。

    然而周四体育课, 他正跟武靖和几个坐在单杠上聊天, 远远就看见张子涵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 一句话不说, 就对着言亭呜咽不止。

    几个小伙伴面面相觑,言亭头皮发麻:“别看我,我可没欺负她!”

    张子涵这才察觉自己的举动很容易被人误会, 连忙抹去眼泪说:“言亭你能跟我来一下吗?”

    言亭不好拒绝,只好从单杠上蹦下来, 在小伙伴的注视下跟张子涵一道走了。

    学校后操场有面石墙,年代久远残破不堪,水泥大片脱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还有个被人为砸出的约莫一米的大洞, 弯腰穿过这个洞是一片建筑废墟,据说原来是要建成图书馆的, 但因为资金不足最终烂尾,成了垃圾场以及青石一小学生们的秘密基地。

    张子涵没带他进去, 只是指了指里边让他看。

    言亭猫腰往里一瞅,只见张超群正立在一块石头上训话,下边乌央乌央站了十几个人,俱是表情严肃地看着他,其中竟还有武靖和。

    距离太远,他只能听到对方时大时小亢奋激昂的嗓门,完全听不清说的啥。

    于是他问张子涵:“他们在干什么?”

    张子涵担忧道:“我上次被抢了钱,我哥特别生气,他跟杨宇约了架,想为我出口气……”

    言亭:“怎么这么多人?”

    “对方也会带全部的人来。”张子涵看着远处的张超群,眼眶又红了:“他们怎么可能打得过呢?”

    言亭听明白了,这约的是群架。

    他沉思片刻后道:“多我一个也打不过。”

    “我没让你加入他们!”张子涵急道:“我想让你说服他们,不要打,你是老大,你说话他们一定会听的!”

    言亭愣住,他已经苟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是老大吗?反应过来,他也开始气急败坏:“我算什么老大啊,他们跟杨宇约架都没告诉我!现在又让我去劝,我怎么劝啊?”

    张子涵振振有词道:“因为我哥是为了我才跟杨宇约架的,不是打着青石一小的名义,或者你的名义,而你去说服他是老大的命令。”

    言亭被这个逻辑绕昏了头,仔细想想,觉得能制止一场实力悬殊的打斗也是好事,便妥协道:“好吧,他们约了什么时候?”

    张子涵:“明天下午放学,在学校附近那个废弃工厂。”

    言亭倒吸一口气,明天可是周五啊,程秋来会来接他放学的。

    要劝可得抓紧。

    当天晚上,大家洗漱完毕后,他穿着大裤衩蹬上拖鞋去了他曾经待过的高年级宿舍。

    敲了几下门后,里边传出不耐烦的几声牢骚,打开门后看见是他,顿时眼睛一亮:“呀,言亭!”

    好歹也待了两年,这个宿舍的学生基本跟他都认识,直接把他迎了进来。

    张超群正心不在焉地跟室友坐在床上打扑克,见言亭过来也只是斜了一眼。

    言亭深吸一口气,从裤衩兜里摸出一根香烟递到他面前。

    香烟是他下午用一只高档自动笔跟高年级换的,据说牌子很贵。

    张超群果然眼睛冒光,狐疑地接过后听到言亭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要是以前他不扇的他眼冒金星都算好的,可现在这小子不仅是校外认可的老大,自己亲妹还把他夸出了花,说什么也不能不给他面子。

    站在门外,言亭抬头看着他道:“听说你明天下午放学要跟杨宇约架啊?”

    张超群:“嗯。”

    言亭直奔主题:“能不打吗?根本赢不了。”

    张超群气的脸通红:“关你什么事?又没叫你去!”

    想到身材矮小的武靖和都要参战,言亭深吸一口气道:“那我也不能看你们白白挨打,虽然你之前欺负过我,但是我认为,我们是朋友。”

    最后五个字属实让张超群怔住,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无力道:“我实在不想看他们再欺负人了,我也想像你一样,哪怕能狠狠打到他一下也好。”

    言亭:“我理解你,但是……”

    “你放心,我这次没叫你,就算你要去我也不让你去。”张超群打断他的话:“因为你是老大,知道吗,只要不给他打败你的机会,我们就没有输,老大,应该是被保护的那个!”

    随着宿舍门的关闭,也宣告张子涵交给他的劝说任务失败了。

    次日太阳缓缓升起,照亮了整个校园,本该是备受期待轻松欢愉的周五,却出乎意料地一片沉寂。

    言亭努力让自己不去想约架的事,哪科刚布置了周末作业,他课间就聚精会神奋笔疾书地给做完了,正琢磨着今天回去帮程秋来把那个满是水垢的花桶刷了,同学过来说班主任有事叫他去一趟办公室。

    □□找他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喝了口水说:“言亭啊,你姐姐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有事不能来接你了,让你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言亭原本清净的脑子瞬间又乱套了。

    怎么偏偏就今天有事。

    怎么偏偏就今天不能来接他。

    言亭吸了吸鼻子,决定今天就算爬也要爬回去,反正他劝也劝过了,那些人无论被打成什么样都与他无关。

    放学后,他故意磨蹭着打扫卫生,收拾书包,看到武靖和背着书包从窗外跑了过去,应该是去跟张超群汇合了。

    一群不自量力的,他暗骂道。

    等到学校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才出校门。

    车站离他不近,但今天他每朝那走一步,终点都仿佛离他更远了。

    他想到张超群对他说,老大,就是用来保护的。

    他也叫程秋来老大。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的时候对她说,因为你保护了我很多次。

    我非常崇拜你。

    所以,张超群是错的。

    “一群傻.逼。”言亭忽然站住,生平第一次骂了脏话,然后猛地转身朝着不远处那座废弃工厂狂奔。

    实力差距过大,战斗接近尾声,胜利已然分明。

    一帮小学生本来就胆小,基本被踹一脚扇一巴掌就蹲地上不敢动了,几个高年级的脸上挂了彩,筋疲力尽也站着任凭对方羞辱一声不吭,杨宇靠着墙抽烟,时不时瞥一眼正被围殴仍骂骂咧咧不认输的张超群,一脸得意。

    “我还以为多有实力呢,就这些臭鱼烂虾也敢跟我对着干?”杨宇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笑道:“不如把你们言亭小老大叫来,来的时候记得让他带点花。”

    周遭响起哄笑声一片。

    这时有人喊:“言亭真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去,只见身材瘦小的男孩背着书包,正吭哧吭哧拼命往这边跑。

    张超群的眼神恨不得把他剐了,下一秒却又红了眼眶。

    言亭被眼前一幕气的发抖,直直看着杨宇:“你真敢打他们?”

    杨宇哈哈大笑:“我不仅敢打他们,我还敢打你呢!我还以为你要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呢,小老大。”

    俩人说着话,杨宇身侧就有跟班挽着袖子朝言亭走去,摆明了是准备教训他。

    就连张超群都急了,冲着他大喊:“言亭别愣着,赶快跑啊!”

    言亭站着没动。

    杨宇抬手主动将人拦了,“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二年级学生,丢不丢人?都让开,我要亲自对付他!”

    跟班哄笑一声散开,站去一边准备看热闹。

    杨宇也没动手,反而先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个电话,语气满是殷勤:“喂大哥!言亭来了,嗯对就是青石一小的老大,你不是想看我亲自教训他吗?你来吗?马上过来啊,好好好我等着你。”

    言亭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躺在这里永远起不来的准备,就算死,他也要拼劲所有力气给那家伙重重一击,为朋友们出气。

    只是想到还在等他回去的程秋来,鼻子蓦地一酸。

    几分钟后,一阵摩托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听声音还不止一辆,想必是杨宇那位大哥来了,武靖和说那人向来神秘从不露面,今天也算得以一见了。

    言亭没回头看他,只是用阴鸷地眼神死盯着杨宇。

    皮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高瘦人影与他擦肩而过,站到了杨宇面前,面对他谄媚地笑脸,忽然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地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杨宇捂着脸惊恐地看着他:“大哥?”

    大哥冷笑道:“蠢的跟猪一样,都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什么人。”

    杨宇:“……什么人?”

    大哥转身走到言亭面前,缓缓弯腰冲其微微躬身:“老大。”

    等他直起身,言亭倒吸一口冷气。

    耳朵上有钉子,眉毛上有钉子,嘴唇上有钉子,还有手臂上的纹身,痞帅的笑容。

    居然是江驿。

    见言亭发怔,江驿指着杨宇那伙问他:“老大,干他们吗?”

    言亭沉默许久,任凭张超群武靖和等人依次从地上爬起来围着他欢呼,疯狂给对面上嘴脸。

    面对双手环臂正等待他指令的江驿,他看向颜面扫地此刻脸色苍白的杨宇,眼神忽然冷戾:“把你们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江驿忍不住笑出声,转身又是一脸严肃瞪着他们:“听见了吗?我老大问你们要保护费呢,都聋了?”

    张超群自告奋勇上去收钱,遇到畏畏缩缩的还直接上手掏兜,就像杨宇之前对他们做的那样,等所有人口袋干净了,见言亭迟迟没有发布其他命令,杨宇怕他反悔再下令揍他们一顿,悄悄招呼所有人默不作声地撤退了。

    青石一小的人没有追上去,而是大笑着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朝他们扔去,完全忘记几分钟前自己还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败者。

    张超群捧着一堆钱问他:“老大,这些钱怎么处理?”

    言亭看着那堆面额不小的纸钞,抿了抿嘴道:“问问学校都谁被抢了,先还给他们,要是有剩下的你们就分了吧。”顿了顿又道:“对不起,要是我早点来就好了。”

    早知道是这样,一开始他就应该跟过来,他们也不用白挨这顿打了。

    武靖和咧嘴一笑:“不对,应该说,幸亏你来了!不愧是我们老大!老大万岁!”

    “老大万岁!”

    瞬间几乎所有人都跟着武靖和欢呼起来,声音之大响彻废墟。

    言亭默默走到江驿面前,小声道:“谢谢……”

    “不用谢,我也只是奉了某人的命令而已。”江驿摸了摸他的头,抬手指向废墟马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

    程秋来正靠在车上冲他微笑,见他看过来,缓缓张开双臂。

    言亭再也顾不得什么老大形象,一边抹眼泪一边朝她飞奔而去,先是一头扎进她怀里,下一秒双手紧紧搂着她的腰嚎啕大哭:“老大……吓死我了!”

    第18章 时光卷轴

    晚上, 程秋来跟江驿带他去吃了火锅。

    言亭还没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面前的鸳鸯锅已经沸腾了许久,一直都是程秋来在帮他夹肉夹菜。

    “赶紧吃, 一会凉了味道不好。”

    言亭夹了一筷子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小心地看了眼江驿,凑近程秋来小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怎么会是杨宇的大哥呢?”

    他的声音很低, 但江驿还是听了个清楚,放下筷子跟他解释道:“很久之前他就特意跑去我们那,要求我给他纹身来着, 我把他骂走了, 结果第二天他又来, 还给我送烟, 问我能不能罩着他, 我让他滚。”江驿说着看向程秋来,笑道:“后来啊,某人让我先答应下来, 对付那种恃强凌弱的孩子,打他一顿是没用的, 要让他颜面扫地,再也抬不起头,他才老实。”

    解释完,他又笑着问言亭:“哥哥刚刚演技不错吧?不准备谢谢我?”

    打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对江驿有偏见, 但即使再怎么看他不顺眼,这次他也是确确实实帮了他大忙。

    程秋来也认为他该道谢, 见他不语,玩味地一挑眉。

    言亭便小声道:“谢谢……哥哥。”

    江驿摸了摸他的头:“不客气, 以后好好当你的老大吧。”

    程秋来也忍俊不禁接了句:“学习也不能落下哦。”

    话说开了言亭这才开始大快朵颐,直到吃的撑得快走不动路才被程秋来领回家。

    江驿有事没跟着他们回来,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程秋来还要在店里忙活一会儿,对着账单看耗损算盈亏,计算机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言亭为了消食就在一楼不停地走来走去。

    终于,程秋来停下手头工作看向他:“亭亭你上楼休息吧。”

    言亭:“我不累。”

    程秋来无奈道:“你在这活蹦乱跳的,我没法静下心算账了。”

    “好吧,那我不动了,我当木头人。”说完,他搬了个椅子安静坐到了程秋来身边。

    看着她专注工作的侧脸,木头人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老大,谢谢你。”

    程秋来一手按计算器一边记账,沉默着没回应他。

    木头人:“要是今天来的不是哥哥,我们一定会被欺负的很惨。”

    言亭终于明白为什么程秋来对他进退两难的境遇毫不在意,甚至提出让他跟杨宇约架的主意,因为她早就为他打点好了后路,无论杨宇打算什么时候找他麻烦,只要提前把江驿叫来,他必能安然无恙。

    他也庆幸今天他去了。

    木头人语气忽而后怕:“不过老大,要是这次你没有为我安排好,那我岂不是给你惹了大麻烦,我可能会被打成残疾然后被学校退学,说不定还会惊动警察来找你……”

    “是啊,会有大麻烦。”程秋来停下手头的工作转头看他,“所以我不会允许那样的麻烦发生。”

    “并且,我为你的选择感到骄傲。”

    事实上不止程秋来,许多人都为他那天的选择感到骄傲。

    青石一小有言亭那样勇敢又讲义气的老大,是个人都会骄傲的-

    废墟之战过去不到一个月后,青石镇上春意花店在玻璃窗上贴了转让的告示。

    据齐佑宁八卦说,是因为杨宇仍死性不改到处惹事,被人家闹到了教育局,镇长夫人也受到牵连,气的要跟妹子一家断绝关系,春意没了庇护后,非但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还隔三差五有之前得罪过的人上门找茬,疲于无奈,只能关店。

    再度听到熟悉的名字,言亭却毫不关心,埋头狂写作业,一眼看去,字迹整齐又工整。

    齐佑宁见言亭无动于衷,特意凑近问他:“杨宇现在是彻底不行啦!言亭你怎么好像也不高兴呢?”

    言亭头也不抬:“没什么高兴的,他混他的,我嘛,我要好好学习!”

    齐佑宁竖起大拇指:“爱学习的老大!”

    言亭皱眉:“你们两个就别这么叫我了,一听别人叫我老大,我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齐佑宁嬉笑道:“你得适应啊,你还要当很多年老大呢。”

    齐佑宁说的没错,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四年,他在青石一小都能过得风生水起,就像现在这样,无论去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最耀眼的存在,无论是高年级还是低年级,见到他都要发自内心地给个笑脸,零食卡片更是没断过,就算他说不用了,也总能在枕头底下发现最新的漫画。

    他的生活之所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都是拜程秋来所赐。

    写完作业回到店里,正巧看到不该看到的一幕。

    江驿刚从程秋来腿上站起来,脸色有些不对劲,转身上楼了。

    程秋来神情如常,笑着问他:“不是去找小瓜小果写作业吗?这么快就写完了?”

    言亭觉得她是想跟上楼的。

    于是他定了定神,回了程秋来一个笑容:“是啊,写完了,老大你能给我十块钱吗?我中午想跟他们去吃街口那家新开的饸饹面,听说很好吃。”

    程秋来:“当然可以。”

    言亭中午自己吃了面,又在街上逛游到下午才回去。

    程秋来仍然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脑,只是换了身衣裳,言亭记得她上午穿的是蓝花底纹的半袖衫,现在却换成了白色的连身衬裙。

    言亭小心地看了眼楼梯:“哥哥呢?”

    程秋来:“走了,你找他有事?”

    言亭:“没事。”

    一声哥哥算是拉进了他与江驿之间的距离,但言亭心里明白,江驿对他的好,完全是看在程秋来的面子,故而他对江驿始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状态,能让他任性撒娇的只有程秋来。

    如果他跟江驿同时在场,那么程秋来身边的位置默认是属于江驿的。

    这点让言亭莫名不爽,却也无可奈何。

    几个月来,他早已习惯了程秋来隔三差五的出去过夜,第二天再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

    他也想过阻止她,即使知道这样不对,还是自私地想把她留下。

    有次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雷阵雨,恰好程秋来今晚要出去,言亭便穿着睡衣抱着小熊可怜巴巴地站在楼道口:“老大你今晚能不走吗,我最害怕打雷了。”

    程秋来只是叮嘱他把窗户关紧,继而撑伞出门。

    四十分钟后,言亭正躺在床上看书,忽然听到一楼门锁响动,他鼻子一酸,扔下书光着脚飞奔下楼:“老大!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程秋来确实回来了,面对他感动到通红的双眼,她淡定地从兜里掏出个小盒子塞到他手中:“给你买了副耳塞,据说这个牌子隔音效果很好。”

    说完又冒着雨走了。

    外面风雨交加,此时此刻江驿正在床上等她回去,留下陪伴他的却只有一副隔音耳塞。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自己怕打雷这件事。

    小镇生活日复一日平静似水,却也不乏新鲜感来充盈大家的生活。

    年关将近之际,曼秀美容会所的老板娘生了个女儿。

    街坊邻居纷纷前去祝贺,送给新生儿各式各样的礼物。

    程秋来也带着言亭去了,言亭挑了一套摇铃玩具,程秋来则直接包了红包。

    小小的人躺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睁着大眼睛与前来探望的每个人对视,十分惹人喜爱。

    本以为一心想要儿子的董耀辉会不高兴,但当他将亲生女儿抱入怀中,面对亲朋好友由衷的夸奖和赞美时,眼中的喜悦和疼爱却怎么也藏不住。

    初次为人父母带给他们的改变是巨大的,不止外在,内心受到的冲击更是如同骇浪。

    他们很快注意到言亭。

    这个男孩曾给他们当过几年儿子,他总是神情呆滞行动迟缓,平时不讨喜又没存在感,一度被他们认为是生活的累赘,他们想丢掉他来着。

    这才几个月,他仿佛长高了不少,也有肉了些,面容白净眉眼清秀,穿着干净的外套和鞋子,站在门口冲他们笑:“爸妈,我来看看妹妹。”

    或许是出于愧疚,董耀辉移开目光把俩人往里迎:“快进来吧!”

    新生儿正躺在摇篮中熟睡,言亭看的目不转睛,小声赞叹道:“她可真可爱啊,是吧老大?”

    程秋来一脸慈爱:“是。”

    她把红包放新生儿脚边,抬头问舒曼秀:“取名字了吗?”

    舒曼秀看着女儿亦是一脸幸福:“还没有,打算去墨文请柳老师给取一个。”

    程秋来本来想问为什么不让孩子爷爷给取,立时刹住了,那老爷子连照着书算命都能出错,恐怕已经完全失去董耀辉的信任了。

    墨文书屋的柳老师退休前是语文老师,也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找他取名字的的确是明智之举。

    程秋来笑着跟她攀谈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之后要带娃娃了,还顾得上生意吗?董哥留下帮你?”

    舒曼秀嗤了声:“本来就不富裕,他再留下,我们得喝西北风了……我有个堂妹,也是做美容这行的,还会美甲纹绣,过几天她就来了,先帮我照应着。”

    程秋来:“那就好,需要帮忙的话,也可以去隔壁找我。”

    舒曼秀斜了眼正聚精会神观察小宝宝的言亭,叹道:“那倒不用,你看好我家这个小学生就感激不尽了。”

    离开后,言亭忐忑地问程秋来:“老大,是不是因为我……他们才生了妹妹,而不是弟弟啊?”

    程秋来露出意味深长地一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年三十那天家里只有程秋来和言亭两个人,江驿提前几天就回了老家,要过完年才能回来。

    程秋来懒得做饭,买了速冻饺子又打电话给饭店叫送来几个现成的菜,就着一桌子的饮料零食看着电视上的春晚,年夜就算过了。

    大年初一一早,言亭穿着新衣服下楼,程秋来递给他一个红包,分量居然不轻。

    “新年快乐,亭亭。”程秋来穿着一件焦糖色大衣冲他笑道。

    “新年快乐,老大!”言亭兴奋地回应。

    程秋来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新年初始就开门营业了,今天营业的商户少之又少,然而竟意外迎来不少客人陆续进店,就算不订花束也买了不少散花回家插瓶,美其名曰,新年新气象。

    言亭房间也摆着一束新鲜的腊梅,过完年后,奚山街上的商户都收到了一束由森也花艺程老板赠予的腊梅。

    隔壁的那份是言亭亲自去送的,为的是能顺便上楼看看小妹妹。

    柳老师已经为小姑娘取好了名字,叫董佳伊,小名伊伊,大家都觉得很好听。

    一踏进门,对上打扮时髦正收拾卫生的年轻女郎,言亭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年轻女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到他手里的一大捧花忽然眼睛一亮:“噢!你就是亭亭吧,我姐跟我说过你。”

    言亭大大方方地问她:“你是谁呀?”

    女郎上前接过花,自我介绍道:“我叫舒雅茹,是你妈妈的堂妹,你可以叫我茹姐,或者,叫我小姨也行!”

    言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看了眼楼上道:“茹姐,我可以上去看看我妈妈跟妹妹吗?”

    舒雅茹眯着眼笑道:“当然可以!她说了,是你的话,随时可以上去!”

    一直陪伊伊玩到中午言亭才离开,下楼时舒雅茹正给客户做美甲,言亭好奇也站旁边看了会儿,只见甲油一层一层地刷,灯一遍一遍地照,钻一粒一粒地镶,直到十个手指甲都变成花哨的艺术品,这活算是干完了。

    简直比包花还要麻烦得多。

    言亭暗自佩服起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姨。

    回头见言亭还没走,舒雅茹从冰箱里拿出瓶果汁递给他,打趣他道:“刚才看的那么认真,怎么,是不是也想试试?”

    言亭吓得连连摇头:“不不不,那是女孩子喜欢做的。”

    舒雅茹道:“无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有追求美的权利呀,我的客户里也有不少男的呢!”

    “可我觉得你做的不美。”言亭边说着,不顾舒雅茹满头黑线,自顾自走到材料价前,挑挑选选捡出几个颜色:“这几个颜色搭起来才好看。”

    舒雅茹看到他搭在一起的颜色,眼中惊讶:“哟,你还挺有天赋的,要不要跟小姨学做美甲呀,好歹是门手艺。”

    言亭眼睛一亮:“行!”

    舒雅茹笑道:“那你以后什么时候有空了,就过来找我。”

    临走时,舒雅茹拿了几片手膜交给他:“这些,送给程老板,谢谢她的花。”

    半个月后,江驿回来了。

    言亭没见过他,但程秋来已经连续三天没在家里过夜了,每次出去都提着那个神秘的黑包。

    等她终于闲下来,言亭偷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把个塑料盒摆在她面前,隐隐烧烤香味从里边不断传出。

    程秋来皱眉:“这是什么?”

    “烤生蚝。”言亭一本正经地回答:“听我爸说这个很补,老大你多吃一点。”

    “……”

    程秋来难堪的脸色令他感到十分舒坦,自那次起,她每次跟江驿出去过夜,第二天言亭就会给她准备一份烤生蚝,直到她忍无可忍,面露死亡微笑地警告他:“亭亭,你要是嫌零花钱太多,以后我就少给你点。”

    言亭故作委屈:“关心你都不行,嘁!”

    好不容易熬的寒假结束,程秋来马不停蹄把他连人带行李送到学校,总算得以清净。

    若说有比跟一个二年级小学生相处更烦心的事,那就是跟一个四年级小学生相处。

    转眼两年过去,言亭十岁了。

    张超群小学毕业前特意请大家吃饭,搂着言亭的肩膀哭的稀里哗啦,句句都是不舍。

    言亭好心安慰他:“别害怕,你这么大的块头无论在哪都不会吃亏的,要是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

    张超群抹了把眼泪哽咽道:“言亭老大,咱学校就交给你了,我妹妹也交给你了嗷,我走后,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

    言亭:“额……”

    自打两年前的杨宇事件后,青石一小门口连个社会青年的影子都见不着,大家都在本本分分地学习,根本没人需要他保护。

    校园平静了,程秋来却越来越费心了。

    言亭成长的飞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声音也从稚嫩变得沙哑,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周末不再缠着她跟她挤在一起看电脑,店里没活可做时他会自己出门坐车去市里或其它镇上找朋友玩,直到晚上才回来。

    言亭十一岁生日时程秋来送了他一块多功能的电话手表,他爱不释手立马戴上,趁程秋来包花时偷拍了一张她的照片。

    言亭六年级时第一次收到情书,上边用中英文各写了一遍我爱你,还画了俩牵手的火柴人,可惜对方只顾着表白,却没署名,这也被言亭当恶作剧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言亭十二岁生日,程秋来送了他一辆山地车,由此一来他想去哪更加自由,身形单薄的少年躬着身子迎着风骑的飞快。

    程秋来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一瞬恍惚。

    居然就这样长大了吗-

    青石镇的六月要比往年炎热的多,不仅热,还多雨,高温加潮湿令人一出门仿佛置身于蒸笼里,以前大家都说这里依山傍水气候适宜是养老的好地方,近几年往外跑的倒是越来越多了。

    极端天气直到九月才有所缓解。

    舒曼秀直接带伊伊回了比较凉快的乡下老家,临走前把店交给舒雅茹照看了两个月,直到九月幼儿园马上开学了才不急不缓地赶回来。

    董耀辉常年在外,这几年都是她在照顾女儿,因为堂妹的加入,美容会所的招牌也重新做了一块,底下加了一行小字:纹绣,美甲,妆造。

    舒雅茹没住在店里,她在大城市当过几年学徒,骨子里向往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小资情调,就在奚山街附近租了个小户型,装修布置全按自己喜欢的风格来,平时想去店里就去店里,不想去店里就出去玩或者回家休息,尽情享受着单身主义带来的快乐。

    舒曼秀回到奚山街时正值中午,她一手拉行李箱一手牵着女儿,身上还挎着几个包,正指望着舒雅茹能出来帮自己一把,结果却看见美容会所的门锁着,这个点,那丫头肯定在家里舒舒服服吹着空调睡午觉呢。

    舒曼秀撑着最后一点力气从包里翻钥匙,开门进去,女儿回到家兴奋地乱跑,她则开始就地整理带回来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叮嘱女儿别乱跑。

    她正背对着门叠衣服,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来人笼罩,她觉得是舒雅茹睡醒过来了,头也不回就开始唠叨:“你可真行啊现在才过来,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就算不用你交房租也不能这么懒呐!”

    身后人没吭声,她这才察觉不对,回头一瞧,立时愣了愣。

    门口的男孩子很瘦很白,跟小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可偏偏五官被等比例放大后又凸显出几分不一样,干净休闲的打扮令她凭空产生一种无措的陌生感。

    他的眉眼比小时候更加漂亮,眼下那颗红痣也愈发显眼,因为穿着短袖的缘故,使人很容易注意到他右手腕上戴着的新款电子表,以及左手手腕上程亮的素圈银镯。

    言亭握着一束花,笑着叫她:“妈。”

    舒曼秀回过神来:“啊……是亭亭啊,几个月没见长这么高了。”

    这几年程秋来疯狂给他补营养,平日里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肉蛋奶都没断过,五年级有一段时间他突然腿疼的走不了路,去医院检查也什么都没查出来,就听医生说了句可能在长个子,程秋来找饭店连续给他送了半个月的骨头汤。

    后来他腿不疼了,也突觉周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变矮了。

    如今舒曼秀站在他面前,确实比他还要矮一点。

    “还好吧。”言亭笑道。

    舒曼秀打量着眼前少年,忽然想到什么:“嘶——亭亭你再开学是不是该读初中了?定好去哪上了吗?”

    言亭点头道:“去静远中学。”

    “静远中学?”舒曼秀一惊,这学校是市里有名的私立,初高中一体直升,无论师资力量还是校园环境都是顶格的好。

    当然,学费也是顶格的贵,一学期就顶上别人三年了。

    程秋来当真是舍得为他花钱,简直待他跟自己亲儿子一样。

    言亭:“对,明天就要去报道了。”

    舒曼秀看着他释然一笑:“以后就是初中生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毛躁惹事了,程老板对你不错,你少让人家费点心。”

    “知道。”

    俩人正说着话,董佳伊光着脚咚咚咚从楼梯上跑了下来,直奔言亭而去:“哥哥!”

    言亭将她高高举起,抱在怀里逗她:“伊伊,姥姥姥爷家好玩吗?”

    “好玩!有猫猫!”

    “那有没有想哥哥呀?”

    “想!”

    “我不信,除非你亲我一下。”

    小女孩爽快地亲了下言亭的脸颊。

    舒曼秀目光温柔,把董佳伊从言亭手里接过来:“行了行了,哥哥明天还要去学校报道,不要耽误哥哥时间了。”

    董佳伊不满地撅起小嘴:“不要,我想跟哥哥玩!”

    言亭拉了拉她的小手安慰道:“哥哥下次回来一定陪你玩。”

    回到森也,程秋来正站在一片狼藉的操作台前忙碌着,客户要的三十三朵玫瑰扎起螺旋好大一把,言亭跟着程秋来学了四年依旧无法胜任。

    明明自己个子已经跟她差不多高了,手掌大小也相差无异,偏偏无论多粗的花杆在程秋来手里就听话的一动不动,在他手里就左晃右掉。

    四年光阴悄然流逝,然而程秋来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过是身上多了层岁月沉淀后的稳重,她依旧穿着四年前旧月白的棉麻长裙,慵懒盘起的长发总有那么几缕垂在肩头,或被汗打湿贴在颈间。

    听到动静,她捧着花回头看了言亭一眼:“送了?”

    言亭:“嗯。”

    程秋来:“伊伊怎么样?”

    言亭:“挺好的,晒黑了点。”

    程秋来莞尔:“这么久没见,还怪想她的,一会儿我过去看看。”

    董佳伊自打出生就是奚山街的团宠,大家亲眼看着她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变成会跑会跳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宠爱她如同亲生,无论她去哪里都能收获零食与玩具,不过她最喜欢来程秋来这,因为这里有漂亮的热带鱼,还有各式各样的鲜花。

    言亭没说什么,挽起袖子上前打算帮她干活。

    程秋来制止了他:“不用了,你上去再把要带的东西检查一遍,明天是人家齐老板送你们,别丢三落四的让人家等。”

    见言亭站着没动,程秋来用剪刀把蝴蝶结多余的部分剪掉,抬头问他:“还有什么事?”

    言亭:“想跟你多待会,不行吗。”

    整理完最后的包装纸褶皱部分,花束完工。

    程秋来似乎猜到他为什么黏人,安抚他道:“只是升个初中而已,不用这么紧张,校园宿舍你也都看过了,还有那么多朋友跟你一起,怕什么呢?”

    言亭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惜他年纪太小,阅历也太浅,四年来只能用简单的文字表达出很小一部分,还有更多无法形容的情绪藏在他的心底,以及眼眸最深处。

    “我才不怕。”言亭早已过了变声期,他的嗓音不再稚嫩带有辨识度,经过几个月的沙哑后,清澈动听如风铃,“只是觉得两周才能回来一次,太久了。”

    程秋来笑道:“市里环境跟咱这可不一样,好玩的多得很,恐怕到时候让你回来你都不愿意回来了。”

    言亭嘀咕道:“怎么可能。”

    程秋来:“当然我把你送出去,本来也是想着让你多见见世面,锻炼锻炼……生活费管够,不过你小子记住了,千——万——别——学——坏。”

    言亭被唬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程秋来被他这模样逗笑,本想着跟小时候那样捏一下他的脸,手伸到半空又不经意地收回,觉得这样小的动作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除了小学莫名被卷入校霸斗争当了几年老大,言亭其他方面还是很让人省心的,几乎没给她惹过任何麻烦,每次回来还积极地帮她干活送货,少年身姿如竹,力气也渐渐变大,带着去进花材能轻松将箱子扛起并脚步轻快地走在她前面。

    想到这么优秀的帮手以后一个月只能回来两次,程秋来还真有点舍不得。

    这时江驿进门,见言亭也在,笑道:“我还当你已经去学校了呢。”

    言亭回应:“明天上午才去。”

    江驿看向程秋来:“怎么去,你送?”

    程秋来惬意地喝茶:“隔壁齐老板家双胞胎也在静远,顺便也把亭亭送去,我睡懒觉。”

    江驿恍然:“噢,这样倒是挺方便的!”

    说罢,将手里的提袋递给言亭:“喏,哥送你个开学礼物。”

    “是什么呀?”言亭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双名牌球鞋。

    “你那个学校学费那么贵,肯定大部分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咱也整双名牌,到时候可不能让人看轻了。”江驿喋喋不休地叮嘱他:“要多运动,多跟学习好的同学玩。”

    言亭注意力全在那双漂亮的篮球鞋上,试了试完全合适还特别舒服,当即冲江驿投去一个灿烂的笑脸:“谢谢哥的礼物,太喜欢啦!”

    程秋来喜欢看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她心里清楚江驿这么冷血的一个人之所以对言亭好,完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在他看来她把言亭当弟弟,他对言亭好,她会开心。

    将心比心,言亭对他的敌意也越来越小,四年相处下来,也完全接纳了他以一个哥哥的身份陪在他身边。

    而她与江驿感情稳定,癖好相同,不出意外,他们也会陪伴彼此很多年。

    然而三个人之所以能够和谐相处,往往需要某些不可说的规则来维系。

    例如他再没进过程秋来的房间,例如程秋来每隔几天都会拎着黑包出门过夜,例如跟江驿同时在场时,他必须是优先回避的那个。

    故而言亭抱起鞋盒,借口要回房间检查东西,转身上楼。

    等言亭身影消失,江驿不怀好意地凑近她:“亭亭要住校了,晚上我可以过来了吗?”

    程秋来沉思片刻皱起眉头:“对面那个房间现在伊伊在住。”

    江驿半蹲在她面前,仰视她的脸眼神玩味:“我声音多大还不是取决于你,只要你想听,我可以发出,任何声音。”

    这阵子忙言亭开学的事,程秋来确实好长时间没跟江驿在一块了,她知道这个圈子里被动的一方比主动的一方更容易上瘾,此刻面对男友隐晦地邀请,程秋来也不禁眼眸渐黯:“阿驿,你真是最听话的小狗。”

    “明天过来我这。”

    说着,她笑着将手放在他后颈处,徐徐收紧。

    这个动作别有意味。

    她很喜欢这样做。

    江驿知道。

    此刻站在楼梯转角目睹一切,身形完全被笼罩在阴影之中的言亭也知道。

    他不似方才那般阳光开朗,反而眼中布满阴翳。

    他盯着楼下正依偎在一起的程秋来和江驿,忽然以一个极为怪异的姿势扭了下脖子。

    好痒-

    言亭本来是没打算上静远的。

    义务教育阶段人人必有学上,青石一小按片划分的话是去市里比较偏的一个郊区,公办的静桐市二十八中,青石一小的毕业生大部分都是去那。

    言亭对去哪上学表示无所谓,但程秋来不这么想,她之前也去给二十八中布置过鲜花会场,这种老牌公办学校大多有有些年头,破烂的教学楼操场和宿舍,脏兮兮的厕所让她一刻也不想多待,自然也不会把言亭送去受苦。

    有次去给水果店送花跟高晓丽聊起来,得知她要把自家兄弟俩送到静远,也在网上认真搜了这个学校的信息。

    三年前新建的私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条件都优越的无可挑剔,就是学费太贵了,高晓丽是从招生老师处得知学校对报名的双胞胎有优惠政策,第二个学费减半,才咬咬牙把两个都送去。

    “咱也不指望他们以后出人头地,只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就行了。”高晓丽如是说道。

    程秋来觉得有道理,下午就去给言亭报了名。

    当然这番操作也是惊呆了街坊邻居,他们自然知道这一定不是董耀辉夫妻俩的主意,只是惊讶于程秋来会对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好到这个程度。

    只有齐佑安和齐佑宁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没有比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去到同个学校更让人开心的事,以后他们可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私立学校贵也有贵的好处,生活服务很到位,该发的东西一样不少品类俱全,缺的还能直接去跟宿管领,学生们只要人到位,别的一概不用担心。

    跟青石一小的环境简直天差地别。

    次日,言亭跟小瓜小果报道完后在校园里闲逛,观摩着崭新大气的教学楼,呼吸着花园里的新鲜空气,又发自肺腑地感激起程秋来。

    齐佑宁仍不满意,哭丧着脸道:“咱们要是能在一个宿舍,一个班就好了。”

    言亭道:“你们在五班,我在七班,离得也不远,下课我可以去找你们。”

    宿舍就隔得多了。

    正聊着,身后忽然有人叫他:“言亭!”

    言亭诧异地回头,发现喊他的人竟是武靖和,身上穿着跟他们一模一样的静远校服,看到他满脸兴奋:“我靠真是你啊言亭!我还以为你也去二十八中了呢!”

    言亭同样感到惊喜:“武靖和你怎么也来静远了?”

    武靖和腼腆一笑道:“我姑是这的年级组长,就把我给弄进来了呗……对了,言亭你在几班啊?”

    言亭:“七班。”

    “啊,我在六班,就在你隔壁!”武靖和神色懊恼,忽然眼中又是一亮:“我去问问我姑能不能把咱俩调到一个班!”

    言亭尴尬地笑了笑:“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吧。”

    武靖和连连摆手:“这有什么打扰的,趁现在开学正乱套,有什么要求赶紧提,以后才是真顾不上了!”

    齐佑宁也跟着叫:“能带上我俩吗?我们是言亭邻居!”

    武靖和拍着胸脯道:“行啊,没问题!”

    操场上溜达一圈,互相交换一通小学情报,四个人算是认识了。

    傍晚六点,武靖和带来任务失败的消息,他任职年级组长的姑姑主管生活,不管学习,也没权利干涉分班的事。

    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

    在住宿生名单上简单划了两笔后,他们四个被分到了一个宿舍。

    上床下桌的四人间,有单独卫浴和空调。

    言亭躺在床上享受着凉爽的空气,忽然想起二年级时程秋来买给他的小凉席。

    这四年他跟着程秋来属实继承了不少好习惯,干净细心,将东西收拾的整齐有序,其他人的桌面还被满满当当的杂物占领,言亭的桌面除了几个收纳盒和书架,几乎空无一物。

    程秋来没给他准备太多东西,倒是给了他不少钱,轻描淡写说了句:“缺什么再买。”

    这么好的学校,还能缺什么呢。

    第二天四个人作伴一起去教室,三个班挨着且都在一层楼,课间互串倒是十分方便,武靖和招呼他们下课一起去打球,三人应了声便各自进了班。

    偌大的多媒体教室高端又干净,桌椅摆放整齐有序,静远中学走的高端教育路线,旨在将每位学子培育成才,无论在硬件还是软件上都下足了功夫。

    言亭走到摆着自己姓名牌的座位上放下了书包。

    他分到的位置不错,第三排靠窗,不冷不热还有风景看,窗外正对着市里一个公园,茂密的树林下是组团晨练的老人。

    “言亭。”

    他看的入神,并没察觉到有人在叫自己。

    “言亭。”那人又叫了声。

    言亭这才回头,看到一个高高瘦瘦扎着马尾的女孩正站在自己身边,他看那张脸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却想不起她是谁,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看向隔壁桌上的姓名牌。

    张子涵。

    好巧不巧,居然又是熟人。

    言亭笑道:“子涵啊,好巧。”

    在言亭印象中,除了二年级请她吃过一顿饭外俩人基本没什么交集,偶尔跟张超群一块玩她会远远跟在后边,那时候她的脸还是圆圆的,不似现在脸颊削瘦。

    张子涵把书包放下,冲他一笑:“是啊,好巧。”

    言亭心中疑惑,张超群跟张子涵是亲兄妹,据说家境不是太好,张超群小学毕业连初中都没上直接去了个职校,按说更拿不出钱来供张子涵读如此昂贵的私立。

    虽是不解,却也没问。

    直到班会上班主任放弃一众高干富家子弟直接任命张子涵当班长,言亭总算听明白了。

    为了方便各大中学掐尖抢好学生,六年级快毕业时都会组织一次全市摸底联考,那次联考他成绩一般,不上不下,但张子涵全科满分加各种附加分的总成绩实在耀眼,周一升旗的时候貌似校长还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表扬她来着。

    课间他跟武靖和还有小瓜小果说了这件事,武靖和大惊失色:“我靠?张子涵?她跟你同桌?”

    言亭点点头:“是啊,我也觉得好巧。”

    武靖和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叮嘱道:“你可一定要跟她搞好关系啊老大!那可是真学霸!以后咱抄她作业!”

    言亭:“……没必要太刻意吧。”

    武靖和想了想道:“也对!你不用跟她搞好关系她也会给你抄的。”

    齐佑宁:“为啥?”

    武靖和直白道:“因为张子涵喜欢言亭。”

    言亭惊出一头冷汗:“你别乱说。”

    武靖和:“是真的啊,我们都能看出来,她老在张超群跟前提你,言亭长言亭短的,然后你当老大那会是不是老在抽屉里发现零食饮料啥的,都是她放的!”

    言亭倒吸一口气,怎么会这样,他以为是他们孝敬老大的,吃的心安理得,怎么一转眼成张子涵送的了。

    齐佑安齐佑宁当即开始起哄,嚷着要去看看张子涵啥样,隔着走廊窗户往里瞧,张子涵座位空着,她人不在。

    恰好上课铃响了,大家没等来主角,失望回班。

    不一会儿,张子涵抱着一沓作业本从老师办公室回来了。

    言亭别过头不去看她。

    “言亭。”张子涵忽然叫他。

    “啊?”

    张子涵脸颊微红,冲他淡淡一笑:“如果你有不会的题,可以问我。”

    言亭:“好。”

    蹲了几个课间,八卦两兄弟总算见着张子涵了。

    这次换齐佑宁惊讶了:“我刚刚在操场见过她,我们班男生还夸她文静可爱来着,原来她就是张子涵啊。”

    齐佑安:“还是学霸,太厉害了。”

    “可惜……”

    三人齐齐看向言亭。

    “可惜啥呀。”武靖和打断他们的发言:“你们班就没有女生打听言亭吗?”

    言亭一脸茫然:“打听我干什么?”

    武靖和:“你帅呀。”

    齐佑安齐佑宁打量着他,点头表示赞同。

    言亭倒是不认为自己有多帅,只不过个子比同龄人高了点,身形瘦了点,他的脸型比其他男生小,皮肤也更细腻,手腕上还戴着个银镯子,要不是留着一头短发,恐怕都会被当成女生。

    他们几个聊天间隙,又有几个女生作伴故意走到他们面前,回头冲他笑。

    这种情况对言亭来说并不陌生,自从他被程秋来收留又成了青石一小的老大后,他原本糟糕的人生仿佛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越来越多人对他投来善意和好感,他们或许不带有任何目的性,只是单纯觉得他很好。

    开学短短几天,他已经跟班里同学们相当熟悉了。

    男生会主动邀请他去打球,女生也会调皮地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玩笑,大家都知道能进这个学校的学生家底都是差不多的,少了阶级差异,相处的更加其乐融融。

    除了张子涵。

    报道的时候她父母打扮朴素背着大包小包灰头土脸进校门的模样被不少同学看在眼里,少不了一番议论,她是靠成绩拼进来的,且上来就拿下了班长的位置,这使得不少同学对她颇有偏见。

    张子涵对此不以为然,下课没人找她一起玩,她就坐在座位上复习上节课的笔记,没人跟她一起吃饭,她就自己吃完默默回宿舍,体育课上别的女孩子围在一起聊天谈笑,她独自坐在树荫下翻出个英文单词本默默背诵。

    还是武靖和最先发现这点,指着她冲言亭努了努嘴:“子涵这是被孤立了。”

    言亭不解:“子涵挺好的,为什么孤立她?”

    武靖和:“又穷又老实。”

    言亭想到小学时期的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张子涵的确老实的过分,即使当了班长也依旧沉默,班里分组值日,总有那么几个当值的同学一下课就跑出去疯玩,直到上课才卡点回来,上节课数学老师潦草的板书还停留在黑板上,而挑剔的英语老师再过几分钟马上就要进门。

    张子涵默默起身挽起袖子走上去开始擦黑板,白色的灰尘落在她的头发和校服上,呛得她咳嗽不止。

    忽然,板擦被人从身后夺过。

    她诧异回头,只看到来人白净整齐的校服衣领,以及一段修长优美的脖颈。

    “我来擦吧,上边你够不到。”言亭道。

    张子涵咬了下嘴唇,小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回了座位。

    言亭仍在讲台上忙碌着,一挥手便将黑板最上方的板书轻松抹去,直到擦得干干净净才停下。

    班里无数道目光正聚集在他身上,他视而不见,只对自己方才帮助过的张子涵笑了下。

    程秋来曾夸他笑起来好看,却没有告诉他,不要随便对别人笑。

    第19章 火光

    初入新环境的两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或许是因为太顺的缘故。

    熟悉的朋友和发小,宽敞明朗的校园,高端干净的教室和每晚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宿舍, 让言亭很难不喜欢这里。

    尤其他人缘也极佳,话唠的武靖和把他小学时将杨宇爆头然后称霸校园的事迹跟同学讲了一遍又一遍,宛如电影的刺激情节惹得不少没经历过什么风浪的富家子弟纷纷前来跟他搭讪结交,他们觉得一个又帅又能打的男孩子简直酷毙了。

    言亭深知初中跟小学不一样, 他要更加谨言慎行,决不能再给程秋来惹任何麻烦。

    除了武靖和和小瓜小果,其他人他都是秉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有人跟他说话打招呼他就回应, 否则从不主动与任何人攀谈。

    同班同学跟他说话最多的是张子涵, 念在俩人有点小学校友情谊, 言亭待她也比别人多出几分亲切, 譬如擦黑板之类的小事,举手之劳他顺手就帮了。

    张子涵很感激他,会主动问他上节课的笔记记全了没有, 老师布置的作业有没有不会的地方,现在的课程尚不算有难度, 言亭摆摆手后便跑出去找朋友们打球了。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是两周一次得以回家的日子,不方便回家的也可以留在宿舍。

    言亭是打算回去的。

    他在张子涵的帮助下早早就做完了周末作业,宿舍楼里有洗衣机, 他也没有需要换洗的衣服和床品,零花钱也充实够用, 他就是想程秋来了。

    四年来他从没离开她这么长时间过。

    花店生意忙吗?有没有新的竞争对手?有没有难缠的客户?那些布满尖刺难处理的花材有没有伤到她的手?以及,她有没有想他?

    无数个问题如雨后春笋接连冒出, 令他归心似箭。

    下午倒数第二节课,他正盯着窗外心不在焉,忽然胳膊被人轻轻一碰。

    张子涵正在给全班同学发作业班,恰好最后一本是他的。

    “谢谢。”言亭接过。

    张子涵坐回座位,几度欲言又止后问他:“言亭,你……放学有空吗?你今天要回家吗?”

    “嗯,要回家。”言亭又问:“你有事?”

    张子涵转了两圈夹在指尖的碳素笔,犹豫道:“我哥……我哥想请你跟武靖和吃个饭,他就在附近读技校,离咱们学校很近……”

    见言亭久久不吭声,张子涵还以为他忘了他哥是谁,又小声急道:“我哥就是张超群,你还记得他吗?你要是没空,就……就算了。”

    言亭当然记得张超群,虽然前两年他把他欺负的不轻,但后两年大家关系属实处的不错,他记得那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跟许多人一样跟在后边一口一个老大的叫他,眼中带着发自内心的崇拜。

    “当然记得。”言亭笑道:“我也不确定放学有没有空,因为我可能要跟我的两个发小一块回去,武靖和的话,等我下课问问他吧。”

    张子涵眼神一黯:“你要是没空的话就等下次吧,我哥是想一块把你们两个都请了呢。”

    言亭想了想道:“行吧,武靖和要是有空的话,那我就让我发小先回去,不用等我了。”

    张子涵当即眉开眼笑:“太好了!”

    面对昔日霸主的邀约,武靖和当即表示有空,说什么也要跟张超群吃这顿饭,他兴奋地揽着言亭的肩膀回忆着小学往事嘴上喋喋不休:“真没想到啊,张超群那么霸道个人最后居然对你服服帖帖的,我还以为他能一直当老大呢!不过回想起大家并肩作战的那段时光还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啊!对了,我听说张超群在他们那个学校又混起来了,咱们现在虽然不混了,但跟他续续关系还是好处的吧?是吧老大!”

    言亭倒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能见见老朋友也挺好的,正好武靖和也有空,一顿饭而已,吃就吃了。

    然而小瓜小果却也蠢蠢欲动。

    他们小学在市里读,亲爹每天车接车送,校园生活中规中矩的远没有青石一小那么精彩,听武靖和说了这么多心中早就难掩兴奋,当即试探地问言亭:“我俩能去吗?”

    言亭:“啊?”

    齐佑宁哀求道:“带上我们嘛,我们出自己的那份饭钱!我老想看看那个张超群长什么样子了!”

    言亭摸了摸鼻子:“……不太好吧。”

    武靖和满不在意:“这有什么不好的?大家都是朋友互相认识一下怎么啦?张超群求之不得呢!”

    下节课言亭老实地跟张子涵陈述了朋友们的意见,张子涵倒是十分高兴,当即同意了小瓜小果的加入。

    一放学,五个人跟着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往校门口走。

    刚出校门,言亭一眼就看到了张超群,他比小学时候更高更壮,穿着肥大的T恤和短裤,脖子上挂着一条造型夸张的钛钢项链,一头金黄的头发在人群之中十分耀眼。

    身后还跟着几个跟他打扮相似的小弟。

    “哥!”张子涵笑着冲他挥手。

    言亭两眼一黑,被武靖和和小瓜小果推搡着往前走。

    此刻不少正出校门的学生都看到了他们,包括学校保安和值守的老师,年级主任眼镜下寒光一闪,几步蹿上前把张子涵拦了下来,一通询问才狐疑放行。

    “我靠!言亭?你变化也太大了吧!你吃了什么长这么快?”张超群将言亭从头到脚打量一通神情格外兴奋:“帅的快赶上我了!”

    言亭笑道:“好久不见啊,张超群,你变化也挺大的。”

    “嘿嘿,我还好吧!”张超群说着把他身后几个小弟挨个介绍了一遍,又把个浓妆艳抹同样染着黄头发的女孩拽到自己身边:“这是我对象,姜媛媛!子涵,叫嫂子!”

    张子涵没吭声。

    张超群脸上挂不住正要训她,言亭忽然开口也把齐佑安齐佑宁介绍了一遍,张超群转怒为笑,也没再跟妹子计较。

    “走走走!路口那家海哥烧烤,大家随便吃随便喝,我请客!”

    他们几个比张超群那伙要小个两三岁,但因为言亭在的缘故,其他人也跟着恭恭敬敬的连烟都不敢抽,张超群虽然霸道但有个好处是忠心,一旦被他认可,就会获得他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佩服言亭,无论他混到什么地步,都认言亭是老大。

    张超群怕新朋友放不开,自己点了不少烤串和一件啤酒,加上几个凉菜,满满当当一大桌,张子涵明显不喜欢这个嫂子,坐在言亭身边咬着羊肉串一声不吭。

    而姜媛媛打量言亭的眼神比打量张子涵的次数多。

    言亭不喝酒,他起身走到饮料柜前给自己拿了罐可乐,想了想又给张子涵拿了瓶果汁。

    武靖和跟小瓜小果倒是喝的挺开心,仿佛升入初中一下子就长大了,需要通过酒精和粗口尽情释放压抑许久的自由。

    “咱学习不好,但能认识你们几个静远中学的,也算面上有光啦!”张超群打着饱嗝喝的满面红光,“言亭,比我小,但永远都是我大哥!我跟你们说啊,这一片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们,那就是跟我张超群过不去!谁敢欺负我兄弟,我饶不了他们!”

    姜媛媛掩嘴偷笑:“就知道兄弟兄弟的,你还有个妹子呢!怎么不关心关心?”

    张超群回过神来瞪着张子涵道:“子涵!学校有人欺负你没?”

    张子涵:“没有。”

    “我猜也没有,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你就……”张超群话锋一转,“你就跟言亭说!”

    张子涵脸噌一下红了:“神经。”

    临分别,张超群还拉着新伙伴的手磕巴道:“吃过这顿饭,大家就都哥们了,以后没事咱们就多聚聚!”

    小瓜小果也跟着附和:“是啊,多聚聚!我爸说了,朋友不嫌多!”

    而言亭,趁着刚刚天还没黑,打声招呼后自己先走了。

    等张超群醉醺醺地招呼服务员结账,却被告知言亭走前已经买了这桌的单。

    这是他跟在程秋来身边多年学到的为人处世之道。

    公交车直通青石镇镇中心,下了车再走十分钟左右就到家了,机动车道拥挤经常堵车,一旁的非机动车道倒是宽松疏落,很适合骑行。

    言亭想到自己钟爱的那辆山地,决定下周把车子骑过去,也不用指着谁接谁送了。

    程秋来正蹲在玻璃柜前整理着耗损花材,听到门口风铃响动,回头便笑了:“欢迎回来,初中生。”

    言亭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老大,遇见几个小学同学一起吃了顿饭,回来晚了。”

    程秋来:“没关系,下次最好提前跟我说一声。”

    言亭点点头,又问:“老大你吃饭了没?”

    程秋来摇了摇头,继续忙碌手上的活:“一会儿饿了再说吧,你吃了就行。”

    话音刚落,高晓丽端着个盘子推门进来了:“妹子快尝尝我新蒸的包子,猪肉大葱馅,可香了呢!”

    忽然瞥见言亭,愣住:“亭亭?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佑安和佑宁呢?你们怎么没一起回来?”

    一连串问题问了个言亭个措手不及,下意识道:“他们跟同学在外边吃饭,可能马上就回来了吧。”

    程秋来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后笑着结果高晓丽手里的盘子:“姐这包子送来的真及时,我正好没吃饭,确实香得很啊。”

    把高晓丽打发走后,程秋来嚼着包子问他:“你跟小瓜小果吃的还不是一顿啊?”

    言亭从没在程秋来面前说过谎,程秋来那双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的一切,于是他怯声道:“是一顿……”

    程秋来:“跟谁吃的?”

    言亭:“张超群……他们还喝酒了,我借口有事先走了。”

    想到张超群小学时嚣张跋扈欺负人的那个样,程秋来眉头紧皱,默默吃完了包子,抽出纸擦了擦手上的油:“再有下次,记得等小瓜小果一起走。”

    言亭:“知道了。”

    程秋来今晚没出去,这让言亭有点小开心,他在楼上看书,能听到楼下传来的洗漱声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他喜欢听程秋自己来制造的这些小动静,哪怕半夜被吵醒也是幸福的。

    一觉稳稳睡到天亮,上午骑车帮程秋来送了个单子,回来后看店里没什么事,便去曼秀美容会所待了会儿。

    周末董佳伊不用上幼儿园,正坐在沙发上看平板,见言亭进来眼睛一亮笑着朝他扑了过去:“哥哥!”

    舒曼秀正跟舒雅茹商量给店里重新布局的事,回头冲他笑了下后便不再理会。

    言亭把她抱到腿上坐好陪着一起看动画片,听着小姑娘喋喋不休地从动画片角色讲到幼儿园趣事,小嘴叭叭简直没个停歇的时候,跟从小不善言辞的他简直天差地别。

    正巧动画片播放到关于邻居的一集,言亭便笑着问她:“伊伊呀,你知道我们的邻居是谁吗?”

    董佳伊回答道:“是程老板,和脸上有钉子的哥哥。”

    言亭纠正她:“那个哥哥不住这里,就不能算是我们的邻居哦。”

    “不,他住这里,就在二楼。”董佳伊认真道:“我在阳台见过他,他还对我笑呢。”-

    是啊,程秋来没必要再出去住。

    他不在的日子里,江驿完全可以过来住。

    只是他在这住得太久,忘了江驿其实比他更有资格住在程秋来的房子里。

    一时间,妹子稚嫩清脆的童音也不再悦耳。

    回到森也,意外撞见高晓丽也在,正一脸严肃地跟程秋来嘀咕着什么,见言亭进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离开。

    程秋来不动声色开始喝茶。

    言亭只觉得高老板刚刚那个眼神莫名其妙,便上前问程秋来:“老大,她来干什么?”

    “本意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程秋来皱眉叹气:“小瓜小果昨天晚上十点多才打车回去,哥俩身上有烟味又有酒味,让他们爹毒打了一顿,说是你给介绍的朋友……”

    “高老板说你不学好,让你跟他们以后少来往。”程秋来笑着瞥了他一眼:“还让我管好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默认了言亭是归她管的。

    “对不起,老大……”言亭小声道歉:“我也没想到他们那么晚才回去,”

    “你现在大了,有些事能自己做主我也管不到你。”程秋来停顿道:“不过就像小学时跟人打架那样,你身边的朋友,你得对他们负责。”

    言亭:“知道了。”

    昨晚答应带上小瓜小果去吃饭根本就是个错误。

    言亭越想越后悔,想到此刻正躺在床上哀嚎的哥俩,他想去探望又不敢面对高晓丽不悦的眼神,烦躁之下看到醒花桶里的花都开了,便挽起袖子准备打刺,程秋来看出他的情绪,笑道:“心情不好干活容易受伤,那些花不急着用,再醒几个小时也没事。”

    程秋来在他心里始终是善良且无私的,救世主般的存在。

    言亭觉得她之所以愿意留下他,一定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跟她的相似之处,她曾为他不顾自身安全也要保护朋友的责任心感到骄傲,可他把小瓜小果介绍给张超群那样的人,无疑是把朋友推进火坑,她一定也对他这个决定感到失望。

    这个念头令他一直内疚到半夜仍无法入睡,觉得辜负了她对他善良品格的培养。

    床头闹钟指到凌晨两点位置时,正躺在床上迷糊着的言亭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他猛地睁眼,翻身下床跑到窗边,探出身子往外看,通过间隔窗户的数量,他飞快判断出着火的商铺是街道最边的墨文书屋。

    远处消防车已经响着警报正朝这里靠近了,然而火势蔓延的却一点也不慢。

    他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飞奔到楼下,一下撞开了程秋来的房门。

    “老大快起来!着火了!”

    程秋来睡觉不喜欢穿衣服,倒是很喜欢铺一些舒服的床品,言亭曾在上边睡过一晚,对此深有体会。

    她此刻是趴着睡的,庆幸身上还搭着条薄毯,该挡的地方算是挡住了,此刻人鱼似地散着长发卧在那,入目的大片白皙令他当场呆滞,甚至忘了来此的目的。

    直到迎上程秋来冷厉得想要刀人的眼神,他才移开视线结结巴巴重复道:“老大……墨文书屋着火了,咱们还是……”

    “慌什么。”程秋来声音淡定,半眯着眼睛胳膊都没抬一下:“不是还隔着两户吗。”

    “……”

    想到住在隔壁的继母和继妹,言亭怔了几秒,道:“我还是过去看看吧。”

    说完贴心地给程秋来关好了房门,下楼时看到放在墙角的灭火器,想了想也一道拎走了。

    消防车到了,奚山街上的街邻也都起了。

    大家都是从半夜中惊醒,披头散发,睡眼惺忪,穿着睡衣无神地站在街边看着从墨文书屋二楼不断冒出的滚滚浓烟。

    董佳伊年纪尚幼,此刻不太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睡得好好的被母亲吵醒抱到街上,此刻哇哇大哭不止,高晓丽正披着件睡袍跟舒曼秀一块哄她。

    看火势渐小,言亭总算放下心来。

    不远处两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朝他逼近,继而一拍他肩膀,努努嘴示意他到后边小广场去。

    大概觉得上学脸上带伤不好看,小瓜小果身上的青紫都集中在背部和屁股上,兄弟俩此刻光着膀子,俱是一脸惊魂未定。

    问及起火原因,据说是柳老师晚上睡觉把蚊香放到了窗帘下边,然后一阵风又把窗帘吹到了蚊香上,火势燃起又恰好烧了那张实木桌案,继而蔓延到了后边的书架,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庆幸的是老爷子没事,此刻光穿着个裤头正跟警察做笔录,可惜的是一楼书屋被高压水枪呲的一片狼藉,相信过不了几天就要全场便宜大甩卖了。

    言亭冷冷瞥一眼他们的伤,想到高晓丽去找程秋来告状,心中不悦:“你们那天怎么那么晚才回去?”

    二人对视一眼,嘿嘿一笑:“好不容易认识点新朋友……玩的一开心给忘了。”

    言亭问道:“就是说吃完饭你们还去别的地方玩了?”

    “你不是提前把账结了嘛?张超群感动的痛哭流涕的,拉着我们两个不让走,非要请我们去上网,打台球……”边回忆着,齐佑宁脸上又露出向往的笑容:“真是太好玩了!下次带你一起去!”

    言亭蹙眉道:“你们别太过分了,这才刚开学几天就混起来了?还好玩,被你爸打成这样也好玩吗?”

    齐佑宁继续嬉笑着贫嘴:“咱年轻,骨头硬,抗揍!”

    言亭气极反笑:“抗揍你把我招了干嘛?你妈昨天都上门找我老大告状了,让咱们以后少来往,我奉劝你们以后也少跟张超群来往,否则后果自负!”

    等他拎着灭火器重新回到森也,程秋来已经在店里坐着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此时穿着一身白色丝绸睡衣正坐在柜台后喝茶,脚边摆着几个醒花桶,里边的花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已经开炸了,各式各样的花材将她环绕,风格迥异的香味在空气中混合。

    店里大灯没开,只有挂壁鱼缸的观赏灯亮着,幽暗的蓝光被水面折射出无数道波纹,映在墙上,流光浮彩,如幻似纱。

    这样的氛围下,她更像一个审判者。

    “已经没事了老大。”言亭道:“墨文书屋只是二楼被烧了窗户和书架,因为家具都是木头的所以烟看起来比较浓,现在火已经被扑灭了,柳老师也没事。”

    程秋来点点头,对他说:“上楼睡觉吧。”

    言亭经过她身边,驻足:“老大你不睡吗?”

    “被吵这么一下子,不困了。”程秋来拢了把头发,抬头叮嘱他:“明天上午我可能要补觉,你要出去的话,记得把门锁好。”

    “知道。”言亭把灭火器重新放回墙角,想了想还是忐忑地跟程秋来道歉:“对不起啊老大,我下次进你房间一定先敲门。”

    程秋来举着茶盏冲他一笑:“没关系,你有这个心就很好。”

    一场风波平息,言亭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空气中还弥漫着木头烧焦的气味。

    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一段独属于人鱼的绝美线条,那副画面将他的记忆带回四年前的夜晚,荒唐的初遇。

    那段记忆本该从他的脑子里彻底删除,就凭程秋来这四年对他无微不至的好。

    言亭对此深感内疚。

    第二天上午森也没开门,二楼也迟迟没动静,言亭下来洗漱见程秋来卧室门紧闭,想到她可能还没醒,连洗漱都是蹑手蹑脚的进行。

    他也没出门,回到自己房间看了一上午课外书。

    直到下午一点多,楼下总算传出动静,猜到程秋来醒了,言亭这才放下书起身下楼。

    程秋来打着哈欠正要下楼,正巧撞上言亭,有气无力地招呼他:“不好意思啊,起晚了,你自己出去找点吃的吧。”

    从昨晚到现在没进食,言亭确实有点饿了,就问她:“用给你带点吃的回来吗?”

    程秋来按摩着颈椎想了一会儿,点头道:“也行,那就随便带点吧。”

    言亭穿好衣服便出门了,先去路口那家面馆吃了碗面,又给程秋来带了一碗,本来想着顺便买点水果,一看店里是高晓丽在,言亭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他回到森也,江驿正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玩手机,微微屈起的两条腿出奇的长。

    见他回来,江驿眼睛一亮:“哟,亭亭,打一阵子没见,怎么觉得你又高了不少。”

    言亭把面放程秋来面前,冲江驿道:“吃的太好了呗,下课也有跟同学打篮球。”

    江驿捏了捏他的胳膊,评价道:“还是太瘦了点。”

    程秋来掰开筷子已经准备开动了,闻声抬眼一笑:“别看亭亭瘦,劲是一点不小,能一口气扛四五箱子花呢。”

    盖子一打开,面条香味扑鼻而来。

    言亭吃饱了没什么感觉,倒是把江驿馋的流口水,他走到程秋来身边,撒娇似地道:“好香,我也想吃。”

    程秋来无奈一笑,把筷子递给他:“你吃。”

    这个举动令言亭心中不悦。

    明明她还饿着,那是他特意带回来给她的。

    江驿在旁边吃着,程秋来盯着电脑看了会儿,忽然道:“亭亭,有个单子需要你帮我送一下,那个地方进车不方便,你骑车去送正好。”

    正合他意。

    言亭跟她确认了地址收货人,把花固定到自行车后座上就出门了。

    收货地是个他从没去过的街道,按着路牌骑了一会儿后他发现面前出现个岔路口,怕走错路误了单主时间,言亭停在原地用手表给程秋来打了个电话。

    确认了路线后正准备继续走,忽然从手表里听到客户结账然后与她攀谈离开的声音。

    程秋来大概忙着做生意,一时间忘了挂电话。

    言亭觉得有趣,正准备出声提醒她,忽然被江驿低沉的嗓音打断:“亭亭已经是大孩子了啊,你准备养他到什么时候?”

    程秋来没有出声。

    江驿又道:“他已经那么高了,恐怕再过一年,都要超过你了,你们两个还住一起,合适吗?”

    程秋来叹道:“他才十三岁。”

    江驿嗤笑一声:“我小学都会打、飞、机了,你真觉得他什么都不懂?”

    江驿继续旁敲侧击:“或者给他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让他搬出去吧。”

    言亭早已将单主要求的时间忘的干干净净,迎着头顶烈日,他停在面前岔路口一动不动,安静听着手表里传来的对话,仿佛自己是置身于现场的透明人。

    沉默良久后,听到程秋来淡漠地回复:“我再想想吧。”

    手机忽然响起的短信声将程秋来的思绪打断,她这才发现手机一直倒扣在桌面上,想到可能是客户发来的催促消息,她平静地将其拿过。

    下一秒,出现通话结束的提示。

    第20章 交待

    言亭再回到森也时, 江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程秋来没在喝茶,也没在忙碌,就盯着杂乱的桌面愣神。

    言亭仿佛无事发生, 对她交待道:“花已经按时送到了,单主很满意。”

    程秋来抬眼皮看他:“辛苦了。”

    言亭说:“没事的话我先上楼了。”

    程秋来不语,直到他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口,才开口叫住他:“亭亭。”

    言亭顿住, 没有转身。

    程秋来也没回头,只是淡淡道:“我不会不管你的。”

    言亭沉默几秒,兀自上了楼。

    程秋来瞬间头疼了, 从他的表现来看, 明显是听到了方才江驿说的话, 也听到了她模棱两可的回答。

    她知道这很难不让他多想, 因为他是被抛弃过一次的, 现在那个救下他的人又要把他送走,可想而知他心里有多难过。

    他本就善良敏感。

    好在言亭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晚上她带他出去吃饭, 他也高高兴兴去了,跟四年前一样, 吃完一起去逛超市采购生活用品,他再也不是那个把购物车当滑板的调皮小孩,而是推着购物车跟在程秋来身后的安静少年。

    程秋来问他有没有需要的东西,言亭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她就没再问,她知道这些年言亭攒下了不少零花钱, 凡是店里客人是现金支付,程秋来除了把红的抽走, 剩下的基本全给了他。

    但离开时,程秋来还是在超市门口的小摊位给他买了包糖炒栗子。

    她记得这是他的最爱。

    言亭欢喜地接过:“谢谢老大。”

    恍然间,这个称呼已经被他叫了四年,程秋来也从最初的不适转为坦然接受,她像他的长辈,也像他的朋友,他们通吃同住,彼此照应,也彼此习惯。

    周日下午,程秋来正在守店,言亭忽然背着书包穿戴整齐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疑惑道:“你要去哪儿?”

    “回学校。”言亭道:“我骑车去,到时候再骑车回来。”

    “不行,太远了。”程秋来一口回绝。

    就算个子再高,到底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她理解他自尊心强,被高晓丽告状后不想再蹭他们家的车,便对他说:“以后我来接送你。”

    反正小学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用,老大,我上次坐车回来观察过了,那条路骑车很方便,也很安全,有不少我们学校的呢。”言亭道。

    “他们多大?你才多大?”程秋来反问他。

    言亭坦然看着她道:“我也不小了呀。”

    程秋来盯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感烦躁,移开目光严厉道:“总之,不行。”

    他不敢忤逆程秋来,静默地站了会儿又转身上楼了。

    第二天一早,睡梦中的程秋来忽然接到来自隔壁高晓丽的一通电话,对方语气不悦,质问他们都准备出发了言亭怎么还没下来。

    程秋来暗叫不妙,火速穿衣下床赶往楼上。

    果然,房间门开着,床铺收拾的整整齐齐,衣服书包跟人都不见了。

    停在门市侧边的单车也不见了。

    程秋来怒火攻心,忍着火气不停跟高晓丽道歉,对方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打趣她道:“亭亭被你带了几年,这脾气见长啊,训了两句还闹起脾气了。”

    程秋来:“孩子大了有主见,你别往心里去。”

    高晓丽这才带着俩一脸茫然的儿子走了。

    一直焦虑到中午都没接到学校或者班主任的电话,她猜言亭应该已经平安到校,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不过依旧怒意难平。

    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不听她的话。

    接下来的两周程秋来都看不到他,所以言亭对此一点都不担心。

    高晓丽大概跟俩儿子嘀咕了一道坏话,小瓜小果到达宿舍时脸色都不太好看,埋怨言亭“摆谱”,言亭没搭理他们两个,到点收拾好课本自顾自去教室了。

    作为班长,张子涵永远是第一个到教室的,把自己的桌椅擦干净之后,又把言亭的桌椅擦了一遍。

    这一幕刚好落到言亭眼中。

    张子涵仓皇地站起来,拿着纸巾不知所措。

    言亭放下书包,大方地冲她道谢:“谢谢你啊。”

    “没事。”张子涵背过身的刹那脸颊通红,索性又抽出几张纸若无其事地把前后左右的桌椅都擦了。

    大课间,小瓜小果来叫言亭出去打球,言亭刚出教室,便被同学通知去年级主任办公室一趟。

    除了年级主任,在场的还有七班班主任和负责学生日常的生活组长,也就是武靖和的姑姑,此刻三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年级主任指着屏幕上的监控画面,质问他跟染着黄毛的社会青年是什么关系。

    画面中,他们五个都穿着静远的校服,可偏偏张超群对他最亲昵,弓腰谄媚的地站在他面前,全然一副忠诚小弟姿态。

    也难怪只有他被叫到了办公室,其他人都没事。

    言亭稍加思索,坦白说了自己跟张超群,武靖和,张子涵是小学校友的关系,兄弟俩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生活组长皱眉打量着他,道:“我听小和说过你,你小学的时候打架很厉害,是吧?”

    言亭沉默了,貌似他也没动过几次手啊。

    见他不吭声,大家权当他默认了。

    班主任也摆出架子劝他:“言亭同学,你家人把你送来静远,一定是对你报有很大期望的,你未来还要在静远度过五年时光,在这期间我们希望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要多想想自己的未来,不要跟社会人员密切来往,你看看,影响多不好。”

    言亭:“我知道了,邹老师。”

    年级主任反复调看监控,犀利地眼神再次看向他:“言亭同学,你跟张子涵只是小学校友吗?”

    言亭不解:“是。”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单通过监控来看自打出校门起张子涵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言亭,少女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

    “相信你也知道,张子涵是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被我校录取的,她不止是七班的班长,你的同桌,更是我们静远重点培养的好学生,所以无论你们是什么关系,一旦影响到张子涵同学的心态和成绩,我们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言亭稍加思忖,决定将张子涵跟张超群的关系瞒下来,便应道:“好的主任,我记住了。”

    见言亭还算老实,年级主任便将他放回去了。

    下午班会,班主任以调整座位为由,将言亭的座位调到了倒数第二排,对此言亭毫无异议,他个子在班里算高的,也不近视,无论坐哪都是一样的。

    倒是张子涵背影失落,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神情格外无助。

    班里大部分人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他们早就看出班里最帅的跟学习最好的关系不一般,现在老师把他俩调开,正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场面。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张子涵照常学习做笔记,言亭照常跟小伙伴打球,俩人偏偏没有任何交集,除了发练习册和卷子,俩人一整天连句话都不说。

    周四体育课三个班一起上,自由活动时武靖和悄悄对他们说:“张子涵有麻烦了。”

    小瓜小果立马竖起八卦的耳朵:“她怎么了?”

    武靖和看向篮球场上的高中部学生:“有个高二的跟她表白,她不同意,那人好像在学校有点背景,已经连着堵她好几天了。”说着看向言亭:“你俩一个班的,你注意到她最近不对劲没?”

    言亭一脸懵,他还真没怎么关注她。

    “真惨啊,长得漂亮学习还好,也难怪被盯上。”齐佑宁感叹道。

    相对其他人的平静,齐佑安要愤怒得多:“高二的跟初一的表白???还是人吗?他怕是不是知道她哥是谁,张超群不把他皮扒了算好的!”

    齐佑宁附和:“对对,告诉张超群!”

    想到张超群那毛躁不过脑的性格,言亭皱眉道:“不要告诉张超群。”

    又补充道:“告诉年级主任就行。”

    他们不会允许重点培养的好学生出问题。

    齐佑宁小声嘀咕:“年级主任有什么用啊……指不定人家爹比她官还大呢。”

    说到底,这事还得靠张子涵自己解决。

    然而周五放学,还是东窗事发了。

    言亭正在班里值日,武靖和火急火燎地跑来找他:“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出事了言亭!张超群带人找上门来了,正在校门口叫呢!”

    等俩人小跑到校门口,前边已经围了乌央乌央一群人,有学生,有负责沟通的老师,年级主任也在内。

    张超群拎着根棒球棍,带着一帮小弟正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高二九班的王志帅你给你爹滚出来!敢骚扰我妹子就别当缩头乌龟!你个畜生玩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你班主任在哪里?校长在哪里?今天必须给我个交待,不然这事没完!”

    言亭环视人群,一眼就找到了正往树后边躲藏的齐佑宁的身影,对方猫猫祟祟一探头,正对上言亭犀利的目光,当即吓得身形一颤。

    他跟张超□□情不深,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豪爽讲义气,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冲动的性格,早知道就听言亭的了,现在闹得简直不能再难看。

    年级主任势单力薄,根本劝不住正在气头上的张超群,此时冷汗涟涟,方知自己上次误会了言亭,原来校方重点栽培的乖巧学霸才是与社会人员维系关系的正主。

    此时乖巧学霸早已急的跳脚,一边红着眼低声哀求一边用力推搡想把张超群弄走,奈何体型差距过大,后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嘴里仍脏话不断。

    年级主任一咬牙,随手拉过最近的一个学生:“去初一七班把言亭叫过来,快去!”

    话音刚落,只见言亭穿过人群慢悠悠朝着张超群走去。

    张超群此刻就像一只失去理智满脑子战斗的野兽,根本无人敢靠近,此刻众人纷纷为言亭捏了把汗。

    “是我没保护好子涵,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言亭压低声音道。

    张子涵脸上挂着泪珠震惊地看着他。

    “这件事交给我处理,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把王志帅找出来,给你一个交代。”言亭认真道:“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子涵以后还要在这读书,多少要给那些校领导个台阶下。”

    张子涵连忙道:“哥,不怪言亭,是我没有对他说……我以为我自己可以解决的。”

    张超群怒气渐小,先是狠狠瞪了张子涵一眼,又不甘地看向言亭:“找出王志帅来你又能怎么样?你敢揍他吗?”

    “张超群。”言亭忽然淡漠地叫了他一声,眼神陡然不悦:“你不相信我,是吗?”

    张超群愣住,看言亭这副模样明显是有点生气了,但凡他这会儿点一下头,恐怕言亭会立马转身就走,今后再也不跟他有任何瓜葛。

    仔细想想,言亭行事的确从未令人失望过。

    于是他抿了抿嘴,艰难道:“那行吧……反正那孙子躲在学校里我也进不去,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得把他找出来!”

    言亭点头。

    张超群这才瞪了眼围观的吃瓜群众,不情不愿地带人走了。

    事态平息了,言亭跟张子涵也出名了。

    张子涵因为有个混子哥的缘故背地里被嘲讽的更厉害,而言亭能三言两语劝走失了智的疯子,潜在本事不言而喻。

    言亭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找到球场高年级的学生,让他们给吓破了胆的王志帅带话,周五放学出来当着张超群的面给张子涵道歉顺便手写保证书签字,这样既能保住校领导的面子,张子涵也不用再受其困扰,这事就算了了。

    虽然没能暴揍那小子一顿,但这个解决方式张超群也是比较满意的,言亭说的没错,他们还要在这个学校就读五年,不能仅凭一时冲动断送了妹子的前途。

    冷静下来,他反而感激言亭那天站出来给了他个台阶下。

    而他表达感激的方式就是让张子涵叫他出来,请他吃饭。

    张子涵看出他表情为难,便替他想了个很好的方法回绝:马上月考,言亭拜托她为他补习功课。

    张超群秉着不能耽误俩人学习的原则,只好作罢。

    周五放学又到了两周一次的回家日子,私家车将校门口堵的水泄不通,等俩小时后天快黑了人群才渐渐散去。

    言亭离开学校时校园里基本已经没啥人了,他的单车就停在学校门口的车棚里,此刻孤零零靠在那十分显眼。

    他骑上车,思忖回去该怎么面对程秋来的质问。

    余光无意一瞥,看到张子涵背着书包正在公交车站独自等车,此刻站台也就她一人,路灯之下显得身形异常单薄。

    毕竟是替自己撒谎才这么晚离开的,言亭于心不忍,骑到她面前冷不丁刹车,将她吓了一跳,呆呆看着他。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张子涵小心翼翼地坐上去,少年藏在校服下,轮廓清晰流畅的背部线条近在咫尺,言亭带着她骑得又稳又快,她不敢触碰他的身体,只能紧紧拽住他扬起的衣角,若无其事地抬头欣赏天上的月亮。

    这一幕刚好被正在等红灯的某个副驾驶乘客拍下,他唇角扬起,牙齿轻轻碾过舌钉,眼中尽是对青春由衷地赞美。

    下一秒,他把这张照片发给了程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