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已经那么多个日子,没能坐起身来了。

    想到以后又可以看到小云好好地坐起身来,在树下看他喜欢看的书,丘黄芪一瞬间,哭得泣不成声。

    云哥切除囊腺瘤后,病理确认是良性,已经没有大碍,关键是他躺了太久,肌肉萎缩,刚开始连行走都困难,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康复才能慢慢恢复。

    至于账本,丘黄芪知道自己不拿出来,迟早还是要败露,但还是请时暮给自己些时间。

    因为,他想陪陪小云。

    时暮一条条交代完术后康复事项,趁着傍晚昏暗的夜色,离开正德堂,往海棠巷去。

    也有段时间没回家了,不知道白舟也把江小兰照顾好了没。

    披着月光,走了一段路,刚绕进一条僻静的窄巷子,就听到身后有极细微的动静跟随,自己停对方便停,自己走,对方便走。

    时暮心中警觉,又试了一段路,确定后面的人就是在跟着自己。

    立刻撒足往前狂奔,身后的脚步也随之加快,如影随形。

    糟糕!

    人肯定都是练家子,时暮怎么跑得过。

    感觉到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时暮正心如擂鼓,想喊救命,突然,身后响起乒乒乓乓几声。

    回头,“大哥!”

    竟然是谢意的两位暗卫大哥再次现身,眨眼间已经制住了那个尾随自己的人。

    一审问,竟然是个流窜在外,作奸犯科的大盗,腰里还别着一把锋利的短刀。

    若是被他跟上,时暮都不知道这人会对自己做出什么。

    而且,还是有人花钱找他买自己的小命。

    时暮真是想不明白,“我就一大夫,是谁想要我命?”

    大盗冷哼,“我怎知道,我可没见到买家,只管拿钱办事!”

    想害自己这人还藏头露尾的。

    时暮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把这江洋大盗交给两个暗卫处理。

    两位大哥上次帮了自己的忙,这次更是救了自己的命。时暮恨不得给两位大哥磕一个,但眼看两位大哥惊恐万分,只好作罢。

    “对了,这么多久了,还不知道两位大哥叫什么名字呢?”

    “阿一。”

    “阿二”。

    两位大哥留下自己的名字,带着大盗,倏忽就没影了。

    惊魂之后,时暮麻溜地回到家,和江小兰吃过饭,赶紧烧水洗澡,往床上一躺。

    早上,还没起床呢江小兰便喜悦又急切地跑来房中,通知,“小暮!快醒醒!”

    “念如生了!我们快去道贺弄璋之喜!”

    宋念如生了?

    她孕期各种小问题不断,如今顺利生产,真是可喜可贺。

    时暮赶紧爬起,和江小兰一起按沂都习俗,收拾贺喜的糯米、鸡蛋等物事,刚出门又见白舟也过来了,三个人一起往店宅务去。

    宋念如是江洛过来接生的,生了一个小男孩,沂朝人叫弄璋之喜。

    璋就是玉器,寓意君子。

    宋念如卧在床上养身体,除了白舟也不方便,其他人都进屋探视。

    小婴儿粉雕玉琢地裹在襁褓里,挥舞着小拳头,看着叫人心都化了。

    众人兴奋地把宝宝抱在怀里逗弄,反倒是爹爹张强,眼巴巴地看着想抱,可伸出的双手又生疏又紧张,好似接到自己手中就会伤到软软的小东西似的。

    最后在众人的指导下,张强终于还是手脚僵硬地抱上了孩子。

    叫时暮想起那次在医馆,自己剖完那个胎盘早剥的孕妇,把新生儿交给谢意时,他小心翼翼,又局促万分的模样,忍不住在唇畔挂上了几分笑意。

    张强这人,平素木讷,此刻抱着自己孩子,神情间竟然有种从未见过的温柔,轻轻对孩子说:“爹不求你有多大的出息,只求你顺利长大。”

    这是人世间,所有父母对孩子最质朴的愿望。

    刚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孩子吸引了,此刻时暮才发现一件事,“为何没看到宋大哥?”

    宋念如夫妇两对视了一眼。

    宋念如才怅然道:“念山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以后都不回来了。”

    时暮惊诧间默了默,“以后都不回来了么?”

    “嗯。”

    脑海中,自初见宋念山,中秋一起去松月湖,许多画面涌来,时暮心中也觉无尽怅惘。

    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有聚有散。

    宋念如解释,“他觉得一直待在沂都,也买不起宅子,不如回老家种地。”宋念如无尽感伤地看了张强一眼,“娶个媳妇来得心安。”

    时暮没想到,那天晚上,在海棠巷和谢意一起遇到他,就是最后一面。

    他走之前,也没来和自己道个别……

    也许,他没有像自己那样,把自己当做最好的朋友。

    歇了一会,时暮娘两送上贺礼,和白舟也一起离开店宅务,让产妇休息。

    刚看完孩子,这话题自然就绕着成亲来。

    白舟也询问:“小暮,你和王公子最近相处得可还融洽?”

    时暮:怎么连白舟也都知道王公子了?

    估摸着这小两口已经无话不谈,甚至筹备成亲了。

    “还行吧,挺好的。”

    白舟也继续问:“那可有考虑成亲之事?”

    时暮伸手搂住江小兰,讨好道:“怎么也得让他来见见娘,娘满意了才能成亲吧。”

    江小兰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只要你喜欢,待你好,娘都满意。”

    反倒是白舟也微皱了眉头,主动提出,“小兰,小暮和这位王公子相识也有段时间了,是该早点和这位王公子见见面,我才能放心,不然总担心咱们小暮叫什么陈世美给骗了。”

    然后,在时暮诧异的目光中,江小兰发愁地接上他的话,“确实,不曾见过面,也不知人品如何。”

    白舟也继续和她商量,“不如约个时间,来家里吃顿饭?”

    “我妇道人家,你决定便好。”

    “届时也不必去酒楼,让王公子来家中,四个人围在一起吃顿家常便饭,还亲热些。”

    两人有商有量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面,江小兰对白舟也的安排显然十分满意,仰头对男人温柔一笑,“你安排的都好。”

    时暮:……

    两人刚继续商量晚上吃什么。

    少年突然从后面扑上来,拉住白舟也的胳膊一顿摇晃,“爹,我想喝那个香饮!”

    这个爹字,瞬间叫两人意识到,刚刚彼此之间,竟是一对夫妇般的氛围!

    对视间,白舟也浑身僵硬,江小兰羞红了脸。

    旁边,儿子觑着两人神情,还在不管不顾地撒娇,“爹,我快渴死了,想喝梅子汤,带我去买吧。”

    然后,在听了几遍“爹”之后,白舟也听顺耳了。

    不但顺耳,还听着甜蜜,听着愉悦。

    觑着对面峨眉柳目的女子羞红之后如芙蓉般的面颊,男人爽快答应,“好好好,不就是杯香饮么,带你去买,喝多少都行。

    白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经营一家不小的布庄,钱财倒也不用愁。

    天气渐热,香饮店的生意也热闹起来,两个人一起往旁边走去,男人又道:“给你娘也买一杯。”

    “娘肯定要喝梨汁。”

    “那我也喝梨汁。”男人又想起,“对了再去买点烧肉吧,晚上吃饭时候下酒。”

    哥儿伸手,搭住男人肩膀,“行,今晚陪爹喝个痛快!”

    男人往后瞥了一眼,“当心你娘骂我。”

    哥儿笑意盈盈,“不怕,我帮你跟娘说。”

    看着男人和少年亲热地走进旁边的香饮店中,江小兰心里只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她嫁给时献十八年,从未想象过,父亲和儿子还能这般自然又亲密的相处。

    白舟也虽不是时暮的亲生父亲,但却给了时暮在时献身上,从不曾感受过的关怀-

    淑妃之前完成了三个疗程的化疗,复查片子,脑部和肺部的转移已经消失。

    但hcg还未完全进入正常值,需要再进行巩固性的化疗。

    和家里一对恋爱期“爹”娘商量好,等“王公子”忙完这阵,就约到家里来吃饭。

    其实,想象一番,还叫时暮有些激动,像是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见父母的感觉。

    回宫时,白舟也把时暮送到皇城门口,路上又买了福源斋的糕点,小份让时暮带进宫里吃,大份带回去给江小兰。

    下午,长寿殿中,皇帝又来了,也不说什么,就在一旁看着时暮针灸。

    也许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个看似温吞,实则颇有城府的帝王给时暮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等时暮为里间的淑妃施完针,走到外面,坐在榻上的皇帝撵着佛珠,微阖着眼,见时暮出来,才掀起沉重的眼皮,对时暮一笑:“晏和不日便要抵达京城。”

    谢意要回来了?

    时暮心中轻轻一坠。

    虽然熬了几天难耐的潮热期,但一直在忙碌,感觉三个月倏忽而过。

    心里一方面很期盼他回来,一方面又感觉,只要他回来就离那逼宫的大限之日不远了。

    皇帝闲聊:“时大夫可知道,以前父皇有多喜欢晏和。”

    “草民不知。”

    “每天下了朝,都会去宸太妃所在的安兮殿,就为了看他。”

    “因为晏和最像父皇,性情洒脱,而且学什么都快,写得一手好字,剑法卓绝,何况还如此俊秀,不知是京中多少小姐的春闺梦里人。”

    皇帝微微一笑,“偷偷告诉你,晏和五六岁的时候还因为长相太过秀丽让宸太妃做女子打扮,他懵懵懂懂一身裙裳跑到御花园中,还被宫女当做小公主。”

    “小公主?”时暮简直震惊一百年。

    这人练剑多年,平日穿着衣服倒也文雅,可脱了衣服——

    胸肌,腹肌,人鱼线,及以下……

    荷尔蒙爆棚。

    没想到他还有小公主的可爱一面。

    怎么办?想看。

    “以前,他因为皇弟谢尘的事,不喜欢哥儿,因此我从未想过他会……”皇帝顿住话头,眼里又是那般神秘如狐狸的微笑,“往后,有你陪伴,想必他会定性不少。”

    时暮听着皇帝说这些,似一点点勾勒出了自己从未参与过的,剧情里不曾提过的谢意的过往和儿时。

    感觉这人在自己脑中更加完整。

    “你本是平民出身,但以后跟了晏和,朕很放心,朕不日就会下旨,封你和朱令一起为太医院院判,以后也同朱令一起,伺候在朕的身边吧。”

    时暮张了张嘴。

    虽然猜得到皇帝会让自己进太医署,但没想到一下就让自己成为和朱令同级的院判。

    随后又猜测,皇帝这几日一直来淑妃殿中看自己诊治,其实最终目的就是想让自己为他诊治。

    如今,两个皇子争储争得激烈,贴身为他看诊的御医,他更是要多方斟酌。

    虽然不知道他从何得知,但自己是谢意的人,恐怕还叫他放心些。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皇弟其实也想着夺他位子呢。

    第82章

    片刻后,时暮才跪地叩谢,“谢陛下。”

    皇帝缓缓点头,语调忧思,“朕这一年来,也不知道是何原因,身体每况愈下,难眠多梦,时不时低热,难以控制情绪,双手发抖加之腹痛恶心,往年感染风寒,三五日能恢复的,如今亦是迟迟无法好转。”

    体质断崖式变差?

    皇帝放下佛珠,把手腕搭在矮几上,“还请时医士过来,替朕诊治。”

    时暮上前替皇帝检查。

    中年男人眼睑浮肿,肤色暗沉,外貌呈现消耗性慢性病容。

    不撵佛珠的时候,双手手腕下垂,手指微微发颤,神经系统方面似乎也存在问题。

    进一步进行全部血项和肝肾功的检查,血常规见皇帝贫血,血糖偏高,肝肾上更是存在严重的损伤。

    之前就感觉皇帝的情况很复杂,现在这一看,不是一般的复杂,应该是多种疾病的叠加。

    见时暮检查完毕,皇帝开口:“如何?”

    “陛下,您的情况复杂,可以需要一点时间让我查清楚。”

    皇帝点头,“朕也知道朕情况复杂,不然不会叫朱院判如此劳心,你医术精湛,尽力为朕诊治便是了。”

    时暮:“是陛下。”

    他向旁边伸手,侍候在旁的霍公公立刻把佛珠递到他手中。

    刚刚还没看到,此刻他拿佛珠的时候,时暮才注意到他手掌心中有几块棕色皮疹。

    “陛下,请把手给我看看。”

    皇帝狐疑间,还是放下佛珠,把手递向时暮,时暮检查,见他掌心有两块棕色圆形皮疹,脱屑性。

    这是什么?

    时暮是妇产科的医生,对这种症状最是敏感不过。

    继续请皇帝,“麻烦陛下脱下衣服和鞋袜,再让臣看看你其他地方的皮疹。”

    皇帝没想到他能猜到自己身上皮疹的情况,不禁和霍公公惊异地对视了一眼。

    自己胸前、掌心和脚心的皮疹已经出现一月余,因为不疼不痒,加诸其他病痛折磨,他也不曾放在心上。

    皇帝脱下外袍和鞋袜,时暮果然看到皇帝前胸散在红色皮疹,脚底也有两枚。

    这大概率就是了。

    给他抽血后进行血清学试验,看到梅毒螺旋体抗体呈阳性时,时暮真心头痛。

    这明德帝身上,到底有多少病啊?

    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明德帝感染了梅毒。

    这是一种由梅毒螺旋体引起的一种系统性的性传播疾病,这个病的危害极大,病变会累及身体的所有器官。

    到了晚期,会侵犯心血管系统、神经系统,以及其他的脏器系统,甚至致人死亡。

    可,时暮怎么也想不通,一个皇帝怎么会染上梅毒呢?

    除了通过母婴传播的先天性梅毒,后天性梅毒的传染途径只可能是和梅毒患者发生了包括口在内的性行为。

    明德帝是皇帝,身边美人妃子无数,难道是某个妃子传给他?

    那妃子又是从哪里传染来的?

    嘶——

    这样一想,时暮直接脑补了一出皇室后宫秘闻。

    注意到他神情,明德帝询问:“时太医,朕手足这些皮溃可是有何不妥?”

    时暮知道,若是直接说,恐怕要引起轩然大波,只能暂时回答,“臣还没有完全得出结论,但还请陛下近期不要临幸嫔妃。”

    不然,整个后宫怕不是都要给梅毒螺旋体送人头了。

    皇帝的病,首先已经明确的就是梅毒感染,但他严重的肝肾功能损伤又是从哪里来的?

    发挥想象力猜测了一番,还叫时暮有些背脊发凉。

    皇帝虽然开口让自己担任院判。单沂朝的圣旨颁布要先由中书舍人草拟,再呈给皇帝御画,之后中书门下依次审核。

    流程严谨复杂,虽然还未正式任命,但时暮这几日就在皇帝下朝的时候,到飞雪殿为他诊治。

    梅毒分为三期,一二期是早期,三期则为晚期。

    一二期通过规范治疗是有望痊愈的,如果进入三期,则会因为对全身各脏器的损害,无法完全治愈。

    一期以硬下疳为主要症状,随后在7-9周进一步发展成二期梅毒。

    二期梅毒会出现散布在全身的皮疹。

    因为皮疹有多种形态,不容易鉴别,手足处的皮疹和身体外生殖器的扁平湿疣算是梅毒比较特异性的症状。

    从皇帝的情况来看,他已经感染了一两个月的时间,进入二期。

    梅毒治疗主要以青霉素类抗生素为主,根据临床分期来进行治疗。

    前几天,听说征讨西南的大军今天返回沂都,下午,时暮给明德帝看完诊,便离开飞雪殿,一路小跑着往外宫去。

    刚到连接内宫和外宫的景仪门,迎面就遇到一身紫色官服的时献。

    男人五官端正,只是神情已然变得阴郁,直直走向景仪门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减慢和偏移。

    两个人在狭窄的景仪门前,面对彼此停了下来。

    时暮虽然面容上还保持着淡漠,实则心中已是满腔怒意。

    这几天,他想通了一件事,那日从正德堂回家时遇到的江洋大盗是谁安排来的。

    恐怕就是自己这位“好爹爹”。

    这世界上,最见不得自己好的,只有这位大人。

    故意堵着景仪门不让时献过去,语调懒散地开口问:“就这么想我死?”

    花钱请了个流窜在外的江洋大盗想把这小畜生宰了,谁知道对方一去便没有了音信,时献本就气恼,此刻见到人更觉恨极,压低嗓音冷声道:“你这鼠子,不敬父亲,还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世上。”

    时暮嗤笑,“你是我父亲么?不好意思你不是,父亲不会想着杀儿子。”

    有些人穷凶极恶,不会因为他成了父亲就变好。

    殊不见,现代也有那骇人听闻的,在新女朋友的怂恿下,将一对儿女推下楼去的恶毒父亲。

    对时献,原身一直唯唯诺诺,得到的却只有嫌弃责罚,和逐出家门。

    自己来到之后,没想过再和时家人有牵连,时献却咄咄逼人,誓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如何还好意思提一句,“父亲”。

    时献眼神阴沉,“你无凭无据,如此血口喷人?”

    “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拿得出证据么?拿得出大可以去大理寺告发我。”

    时暮扯了扯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畜生,别以为如今在宫里替娘娘看诊就可以耀武扬威,本官是官,你是民,你见到本官该跪下行礼才是。”

    “行礼?别做梦了。”

    时献道:“《沂律》规定,不敬官员,杖二十,本官看时医士是想被杖刑了?”

    《沂律》里还真有这样一条,时暮顿了顿。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哥儿稍一结舌,顿时叫时献顿时趾高气昂起来,“说到底,你就是个小小的医士,在这皇城之中,还不给本官跪下!”

    俨然抓住了时暮的小辫子,时献又道:“你不跪,我立时带你到宗正司!”

    在沂朝,官员归吏部管理,平民归司录司管理,宗正司则是管理皇室和世家宗族的机构。

    时暮嗤笑出声,“我不是被你时献赶出门了么?怎么,现在又受宗正司管辖了?”

    “也是,你这贱民只配去司录司。”

    时暮正想开骂,正前方,自时献身后传来一道颇为“阴柔”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这倒也不合适。”

    目光越过时献,见是一身紫色团花官服的霍公公,肘搁拂尘,手捧黄绸卷轴,神情高冷地吊着尖细嗓音开口:“老奴刚从门下省拿到圣旨,正想着去找时院判呢,既然如此,那便在此宣读了吧。”

    时院判?

    这个称呼叫时献的表情瞬间变了。

    这是何意?总不能让时暮这小畜生成了太医署的院判吧?

    霍公公说着便展开黄绸,正要宣读圣旨,锐利眼尾扫过来,见时暮还站着不动,提醒般压了压眉梢。

    时暮依礼跪下,听他开念,“医士时暮医术精湛,甲级考试拔得头筹,又治愈淑妃沉疴之疾,堪称同侪楷模。今封为御医,与朱令同领太医署院判之职,望尔继续勤勉,光正医道。”

    霍公公乃是内宫中正一品的总管内侍,伺候过两朝皇帝,深得陛下信任,连政事堂的诸位朝中栋梁都要礼让三分,若不是陛下的重要旨意,也不会由他来宣读。

    时献站在原地,听着霍公公读念圣旨,不自觉额角冒汗,握紧了拳头。

    为何如此!这小畜生竟替淑妃治好了重疾,还被封为了太医署院判?

    那可是无数人想爬上去的位置,凭什么被这个德性低劣的庶子拿到!

    时献突然发现,一切都源于自己让他去报考甲级医士,倒叫他自此一飞冲天。

    若是他越爬越高,到了太常寺,乃至到了礼部,到时要如何收场!

    自己对他,还是太过仁慈了些!

    时献身体不自觉地绷紧,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哥儿。

    只觉得先前对江小兰说的话一点没说错,自己就不该让这贱种出生。

    时献正满心愤怒地站着,突然看到那跪地领受圣旨的哥儿伏地叩谢,脖颈探出时,露出颈后一道清晰的月牙般的印记。

    时献知道,这哥儿今年二十岁,还未婚配,如何就有了这男人落下的颈后印记?

    当真和他那浮花浪蕊,寡廉鲜耻的娘亲一样!

    霍公公念完圣旨,时暮双手捧着接过,才抬起头。

    老内侍微微一笑,“时院判容则秀雅,年少有为,难怪叫某些人呀,心悦诚服,心驰神往。”

    时暮听出来了,这心悦诚服,心驰神往的“人”,是在暗示谢意呢。

    这霍公公果然就和他伺候的天子一样,是个老狐狸,什么都瞒不过他。

    挑着眉梢思索:“只是心悦诚服、心驰神往么?没准还有心慌意乱、心惊胆战呢?”

    霍公公张大了嘴巴,“不是,莫非你还想叫那人对你心惊胆战?”

    “最好不过咯。”

    老内侍摇头叹息,“时院判的想法很危险啊,老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对那人性情还算了解。”甚至还压低了音量给时暮传授秘诀,“还是要温柔顺从,甜言软语才讨得了他的欢心。”

    时暮:?

    好像没看出来。

    又听霍公公交待完去吏部办理入职的流程,时暮再看时,发现时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真是小丑!

    院判也是正六品,和他这位太常寺少卿同级,看他以后还有何颜面叫自己对他行礼。

    不过,眼看时辰差不多,时暮拿着圣旨,赶紧出宫去看那西南出征回来的大军进城。

    刚走出皇城,准备往南而去,便被两个自左右两边窜出的人架住手臂,别到背后。

    时暮厉声诘问:“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两人沉声:“奉命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乃太医署院判,你们竟敢劫持朝廷命官!”

    时暮挣脱不了,被不再说话的两人连脱带拽,一转身便押进了皇城旁的宗正司中。

    “光天化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凭什么带我来这里!”

    时暮被推着往堂上走,看到里面,时献已经等在那儿了。

    第83章

    时暮此刻才看清,带自己进来的两人一身绿色官服,原来是宗正司的办事执事。

    大堂正前方,两个主位端坐着两位眉目威严,须发尽白的老者,一位面容窄瘦,双颊凹陷,一位面色红润,双目炯炯。

    时献垂首站立在侧,对两位老者的态度极为恭敬。

    这里是宗正司。

    在沂朝这样一个权贵和平民划分如此清晰的朝代,于是有了宗正司这个职能部门,专门负责西市皇室宗族以及世家相关事务。

    包括宗族世家的户籍名录、礼仪祭祀,以及惩处罚罪。

    皇室宗族,权贵世家的相关事务,处理起来自然都是矛盾重重,阻挠不少,因此,宗正司的历任负责人,都是在沂朝极有威望之人。

    眼前这两位耄耋老人就是现任宗正司的最高领导,左右大宗正事。

    面颊凹陷的乃是左大宗正事,两任帝师文邧,面色红润的乃是右大宗正事,先皇之弟奉亲王。

    管理皇室宗族,世家望族这样一个部门,在沂都西市的地位,显然比看上去关键得多。

    难怪在别的部门人微言轻的办事执事,都敢如此张狂,随随便便就敢将人抓进宗正司。

    两位左右大宗正事此刻在上首正襟危坐,神情庄严,还未开口便带了强势威压。

    时暮正不知这时献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奉亲王开口:“可知为什么要将你带进来?”

    时暮给上首两位泰山鞠了一躬,才语调平常地开口:“我是陛下御旨亲封的太医署院判,不知何处犯错,劳动两位大宗正事,还请明示。”

    时暮刚说完,两位大宗正事忍不住向时献投去了征询的目光。

    时献忙不迭躬身回答,“圣旨确实已下,任他为太医署院判。”

    太医署院判不过六品小官,根本不会叫这两个帝师亲王放在眼里,但他如此年轻,又是哥儿,做到太医署院判就是奇中之奇了。

    可见这哥儿确有医术。

    但人无礼而不立,有医术也不影响宗正司惩罚世家子弟。

    奉亲王凝肃道:“宗正司本不想管这等小事,只是时少卿申诉到了宗正司,我们两个老东西也就只能管上一管。”

    他这话的真实意思倒不是说这件事有多小,实则是在暗指时家在沂都权贵中,只能算是末流。

    时暮只当时献是因为不对他行礼的事,提醒道:“我既身为院判,在朝中和时少卿平级。”

    时献冷眼看来,“你这逆子不敬父兄,寡廉鲜耻,若不加以训诫,叫我时家如何有脸面在沂都立身!”

    这番义正辞严真叫时暮忍不住地轻嗤出声,“时家的脸面不是被你自己丢光的么?”

    他这话顿时叫主位上的两位大宗正事隐现怒色,奉亲王一掌拍在桌上,“放肆!在宗正司中,还敢对父亲这般狂妄,可见私底下已是无法无天!”

    时暮淡淡道:“某位少卿表面道貌岸然,实则欺瞒婚事,骗财骗色,蛇蝎心肠,弃妻如遗,外加贪赃枉法,祸害百姓,这样的人,何止是丢了世家的脸,那是丢了全人类的脸。”

    时献既然选择把这人带到宗正司,已经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此刻不需要自己和这小畜生继续斗嘴,自有人会收拾他。

    只对两位正事道:“这逆子纯粹是在污蔑本官,不过就是想为自己的不端之行开脱!”

    话音刚落,一道温柔声线自门外传来,“正是如此!”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见一个长相清秀,身着淡蓝长袍,外罩薄纱的公子,踏进宗正司正堂。

    时镜听到小厮说时暮被父亲抓进了宗正司,虽然不知道何事,但立刻就兴冲冲赶来看好戏了。

    他走进来后,先端方地向两位大宗正事行了个礼,“文帝师,奉亲王,小臣时镜拜上。”

    时家的嫡哥儿在京中也有些才名,两位老者看到他,神情都颇为和煦,“免礼吧。”

    奉亲王重新看向时暮,“你不敬父兄的罪名已是坐实,另有你还未婚配便私通男子,恬不知耻,轻浮无度。”

    这话叫时暮垂在腿边的手指不自觉握了握。

    原来时献打的是这个主意。想必是什么时候,被他看到了自己颈后的印记。

    时献看时暮无话可说,讥道:“他一未婚哥儿,有没有和男人行那苟且之事,一看便知。”

    时镜心中狂喜。

    原来是这庶子耐不住寂寞,放浪形骸,把自己后颈伸出来,让人乱咬。还给爹揪到了宗正司,这下,定叫他清誉毁于一旦!

    立刻符合,“对,哥儿若是后颈已有落印,如何还有清白!”

    面颊凹陷的文帝师凝注堂下之人,肃然命令,“把后颈露出来。”

    时暮知道,两位泰山北斗在时献的怂恿下,已然是准备和自己较真了。想了想,认真发问:“我不是已经被赶出时家了么?哪里还算世家之子。”

    奉亲王伸手拿过一直放在八仙桌上的名册,“可我们已经看过,你依旧在时家名录之上。”

    时暮一时哑然。

    没想到,时献把自己赶出家门,却没到宗正司将自己从时家除名。

    也是,他不过想叫家里少两个不想看到的废物,至于他百年之后,可不介意多个人磕头送终。

    反正自己是庶子,时家家产本来就分不到一分一毫。

    原来,自己竟成了薛定谔的世家子弟?

    平时口口声声说自己贱民,这一到时间,自己又成世家子弟了?

    文帝师示意那两个执事。

    时镜看到,赶紧也过来,帮着两人把时暮扭过身来,一手按着脑袋往前压低,一手把衣领向下拉低。

    看到哥儿后颈处清晰无比的齿痕,时镜简直开心得要跳起来了。

    之前,时镜还总觉得凌王殿下似有些在意这庶子。如今知道他勾三搭四,不知自爱,时镜放心了!

    两位大宗正事掌宗正司已有十年,彼此默契,看清时暮的落印,交换目光间,已然交换了一波意见。

    奉亲王开口:“不怪你父亲将你逐出家门,你身为世家子弟,不敬父兄,尚未婚配就任人落印,放浪形骸,辱没门庭,你可知错?”

    本以为这哥儿该当立刻认错领罚,没想到那人站在下首,依旧背脊挺直,神情上没有丝毫愧色,“《沂律》里没有这条。”

    《沂律》里没有对婚前性行有过法律层面的禁止。

    不过宗正司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虽然平时不会对宗族世家之事面面俱到,横加干涉。

    可因为被赋予了“礼教”的含义,只要来到宗正司,许多没有明文规定的所谓礼教,都会因为两位大宗正司,而被封为圭臬。

    时暮不但是现代人,还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能够对自己负责。

    两位大宗正事中,显然奉亲王情绪更为外露,文帝师稍显冷淡,但此刻也为他的态度所激,言语中有了几分怒意,“《沂律》没有这条,不代表你可以胡作非为,损害世家颜面!”

    世家颜面?

    想想欺善怕恶的时献一家、造谣生事的公孙鹭一伙、嫉贤妒能的太医署医士,乃至深藏于内宫之中不可见人的隐秘……

    时暮忍不住笑起来,“我真想不到,有一天,沂都世家的颜面,竟然要靠我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哥儿来维护?”

    奉亲王怒目圆睁,“气焰嚣张!”

    文帝师冷冷出口,“狂妄至极。”

    “对啊,我是有男人,那又怎样,我没偷没抢没当小三,做好本职,治病救人,何错之有?”

    没想到他还死不悔改,奉亲王勃然大怒,“果然是个顽劣之徒,给我按宗正司规矩,处二十鞭刑!”

    看到时暮被罚,时镜时献两父子面上已现得意之色。

    时镜一脸虚情假意,“小暮,你这身子骨二十鞭下去不得皮开肉绽?”

    知道时暮给人落了印,时镜心中欣喜若狂,甚至对他的男人,好奇起来。

    这庶子以前喜欢穷书生喜欢得紧,如今找的只怕也是又穷又酸。何况,娶都还没娶,就把他咬成这样的男人,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时镜有意折辱于他,故意道:“不如把那男人叫来,帮你担个十鞭?”

    时献一听,也觉这个主意极好。

    把那男人叫来,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叫那男人自此以后厌弃于这哥儿,这哥儿即便当了院判又如何,顶着颈后落印,又不会生,恐怕给人做妾室,都无人看得上。

    开口附和:“对,把那与你无媒苟合的野男人叫来!两位大宗正事还能看在你二人情投意合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

    无媒苟合的野男人??

    时暮额角抽搐。

    自己和谢意的感情经历虽有些波折,万万没想到,能得到这么个评价。

    虽然细细一想,倒也差不多……

    只是若被那个众星捧月惯了的人知道,不知道他忍不忍得了这个头衔?

    “抱歉,现在我还真没办法把他叫来。”

    且不说时暮都不知道此刻西南出征军是否已经进城,即便他已经进城,定然也要先进宫,觐见皇帝,探望母妃,自己有什么本事把他叫来?

    何况皇帝已经知道了,但时暮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打算的,是准备和自己先地下恋情,适时结婚,还是迫不及待,公告天下……

    时镜讥诮,“叫不来?莫不是在什么药市炭市,忙着搬货吧?都当了医士了该有点眼光了!”

    时暮:“怎么?看不起劳动人民?”

    时镜:“我真奇怪,什么样的男人会喜欢你这个连薛应都看不上的。”

    时暮:“就这么会以己度人?”

    时献看向上首两位主事之人,“这庶子冥顽不灵,不狠狠训诫一番,不能叫他老实。”

    两位大宗正事看他伶牙俐齿,也觉得该先教训,冲执事示意。

    一个执事立刻从旁边鞭架上拿过鞭子。

    这鞭子就是宗正司专门用来惩罚世家弟子的,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有拇指粗,漆黑油亮,这一鞭子抽在身上,只怕疼都疼死了。

    时暮被另一执事按住,眼看着黑亮的鞭子靠近自己,鸡皮疙瘩都出了,扬声喊:“住手!别打我!好!我把野男人叫来!”

    执事停下脚步,众人看向时暮。

    被这鞭子一吓,时暮多少有点汗流浃背。

    知道今天不靠野男人,这堆人定然饶不了自己,“我告诉你们野男人是谁,你们去叫他吧,来帮我挨鞭子也好,接受审讯也好,你们去叫,行不行!”

    奉亲王问:“说吧,姓谁名谁?家住何处?何以营生?”

    对面,哥儿眨了眨眼,轻飘飘传来两个字,“谢意。”

    谢意?

    堂中一静。

    这名字十分耳熟,但因为在此刻这样的场景下听到,又让人感觉万分陌生。

    片刻后,时献才出声再问:“你说什么?”

    时暮诚实坦白,“我说了啊,和我无媒苟合的野男人就是谢意,今日刚刚从西南回来那个。”

    谢乃天子之姓,普天之下,叫这名字的只有一人。其实他最后这句都不需要补充。

    只不过,他说给他落印的男人是凌王谢意?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凌王不喜欢哥儿,他一介东市大夫,又如何能于凌王扯上关系?

    时献义愤填膺,“一派胡言!”

    时镜尖叫出声,“好啊,你居然竟敢栽赃到凌王殿下头上!”

    文帝师重重冷哼,“谢意即便风流多情些。”

    奉亲王斩钉截铁,“也绝不会是这般轻浮浪荡之人!”

    连两个执事都面如黑炭,神情愤慨。

    果然是王爷帝师,还挺了解他。但时暮怎么也没想到,眼下自己迫于无奈说出来,竟然还没人信?

    “对了,我有信物!”时暮挣脱那宗正司执事的手,把小玉马从领口里捏起来,露出刻字那面,“这上面有他名字!”

    这枚翡翠小玉马,时献见过,上次他拿来秀自己阔绰,这次秀自己男人?叫人如何相信!

    怒道:“不过就是个意字,你胆大包天,胡乱拿出栽赃殿下,活腻了!”

    时暮能怎么办,时暮也很绝望!

    “不是,让我说我说了!说了你们又不信,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办!”只能提议,“那你们想办法把他叫来不就好了!”

    奉亲王看这庶子言之凿凿,不禁心生几分怀疑,和文帝师对视,“谢意不是方才出征西南回来?”

    文帝师点头答:“他要觐见陛下,然后向宸太妃请安,今日决计不可能过来。”

    时镜立马找到了漏洞,“我知道了!定是你知道凌王殿下刚出征回来,诸事繁忙,故意这样说,叫我们此刻无从查证,好被你唬住,自己脱身!”

    时暮气极反笑,“那你们把我的颈后落印拓印下来,按他嘴巴上对对,行不!他一次又一次,咬得应该挺清楚的吧。”

    这话说完,正堂里又是诡异一静。

    一次又一次?

    时暮自己都觉得这话怪得很,显得谢意像个变态。

    虽然他确实是。

    时镜其实一直存了凌王妃的心思,一有机会便想着和凌王亲近。此刻,心中明明不信,可从这“一次又一次”联想到凌王从身后啮咬他后颈的画面,胸口的闷气便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凌王殿下高洁傲岸,这种庶子都不配之相提并论!

    时镜咬牙骂,“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简直无耻下流,龌龊不堪!”

    他这气哭的态度倒叫时暮想起上次和谢意说,时镜莫不是对他有意思,多少要吃两口酸醋,“我再无耻下流也是对自己的对象。”

    “住口!”

    两人正吵闹间,被奉亲王沉声制止。

    奉亲王的脸好似更红了,显然已经被今日这事弄得无比烦躁,“时家一个个皆是这般毫无礼数!我们两个老东西不想再管下去。”

    文帝师下决断,“叫这庶子领受五鞭,此事就此打住。”

    身边的执事又一次伸手把时暮按住,不然他动弹。

    握鞭执事走过来。

    这样的事他们做得多了,不多话,也不手软,扬起鞭子,照着时暮小腿狠狠抽下来。

    黑亮的鞭子顿时抽破了裤腿,划在皮肤上,一整条都是火辣辣地疼。

    差点叫时暮站立不稳,痛呼来到唇边,最后还是咬住了。

    不就五鞭,来啊!

    等丘黄芪的账本送到,叫那姓时的男人死个明明白白。

    时家两父子看着这场面,只觉得身心舒畅,遗憾五鞭太少,却也知道,只能下次再想办法。

    握鞭执事换了个角度,扬鞭正要第二次抽过去,突然听得破空之声传来。

    还没看清楚,就被条形的东西打在手上,痛呼出声,鞭子也旋即掉落在地。

    众人一惊,看到和鞭子同时掉落的是一柄花纹精致的黑色蟒皮剑鞘。

    自门外传来语调极淡的声线,“确实是本王过错,剩下几鞭,本王替他受了。”

    第84章

    正堂里又是一静。

    众人看向堂外,见一身银甲,眉目俊朗的男人,迎着外面灼烈的日光走来。

    他平日多贵气风流,此刻虽已摘下红缨银盔,金冠高束长发,却又因那双沉沉的乌眸,似还带着自战场沾来的戾气。

    径直走到文帝师和奉亲王面前,躬身行礼后直起身,平视两人,“老师,皇叔。”

    文帝师也曾授他课业,所以称一声老师。

    文帝师和奉亲王不知道他为何会来,一时有些疑惑,“谢意你不是该在宫中么?”

    谢意道:“本王觐见皇兄后,本该去向母妃请安,但听说王妃犯了些小差错,被送进了宗正司,便立刻赶了过来,以免造成误会。”

    他这个王妃叫现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奉亲王大惊,“他是你的王妃?”

    “不日前,本王已向皇兄请旨赐婚,皇兄也已答应,他自然就是我的王妃。”谢意侧目看向时暮,叹道:“王妃年纪尚轻,若是哪些地方叫老师皇叔不满,也是本王之错。”

    文帝师和奉亲王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原来,哥儿的情郎真是凌王谢意,而且谢意已经请旨娶他!

    那自己今天便是打了他的王妃?

    奉亲王和文帝师虽是泰山北斗,但他更是四爪金龙加身的亲王,加之母家势大,谁招惹得起?

    两位泰山对视间,都觉有些汗颜。

    奉亲王心焦,张嘴解释:“谢意,今日之事,着实是个误会。”

    对面,一身戎装的男人唇畔还能浮起几分笑意,点头,“嗯,侄儿懂,确实是个误会,老师和皇叔不必放在心上。”

    文帝师和奉亲王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话锋一转,“只是,这样的误会,本王不想看到第二次,本王的王妃若是被人欺辱了,倒像是本王无能似的。”

    他语调温和平淡,几乎听不出恼意,但言语间警告之意明显。

    两位老者对视片刻后,恼怒的目光齐齐投向时献。

    奉亲王义愤填膺,“今日是谁在中挑拨,致我误会了侄媳,我们宗正司定不饶他!”

    文帝师冷若冰霜,“胡乱栽赃,自该受罚。”

    那边,时献整个人已是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旁边的时镜也似遭了雷击,僵在那里。

    怎么也没想到,那庶子真是凌王的人,即便他身为哥儿只能做侧妃,但叫凌王向皇帝请旨赐婚,也已是极大的荣宠,可见凌王的在意。

    谢意有礼有节,也不多说,转身,向时暮这边走来。

    本以为他该在宫中觐见陛下,拜见宸太妃的,时暮也没想到他会过来维护自己。

    今日本来就是出城去看队伍进城的,时暮想亲眼确认他是否健康。

    此刻看到他行走自如,神采奕奕,一如自己远远送他出征那日。

    确定自己的药让他躲过了剧情里恙虫热造成的肢体神经麻痹、多器官衰竭的后遗症,让他能够健康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一时间,像是有热流在涌动。

    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身边有什么人,甚至忘记了加诸在身上的伤痛,直直看着,周遭一切都已消失,眼中只有那个人。

    平时刻意不去想,此刻见到,才发觉这段时间有多思念他。

    谢意视线垂下,落在哥儿被抽了鞭子的小腿上。

    青色裤子被划出一道絮絮的破口,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红肿破损的皮肉。

    呼吸稍重,抬起眼眸,神情复杂得叫人形容不出到底是开心更多还是生气更多。

    时暮能怎么办,好好走在大路上,谁都来盯着,自己还委屈呢。

    也不和他说话,错开视线,去看不远处地面上掉落的剑鞘。

    正看着,被他弯下腰,伸手勾住膝下,往上一端,抱在怀中。

    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抱,但眼下这么多人看着,不免叫人窘迫。

    这人却不在意,低头飘落一句,“先回府吧。”

    也不管掉落在地的蟒皮剑鞘,抱着人往宗正司外走去。

    感觉到身后一片钉在身上的目光,时暮赶紧把将红要红的脸埋进他怀里。

    身后的一群人,已然是看呆了。

    时镜刚才还有些怕时暮报复自己,但此时看着一身盔甲的男人抱着哥儿离开的身影,心脏像是被狠狠砸了几下,只剩满腔的气苦。

    他真的不懂,为什么是那个庶子?不过就是会点医术,如何比得上自己?

    时镜在张绥将军府邸中第一次见到凌王,他站在人群里,对自己懒散勾唇,只觉俊美无俦。

    那天起,时镜就存了做凌王妃的心思。

    以致于他后来接触再多权贵子弟,都觉得不如那人。

    可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凌王眼里从来没有自己。

    他忽然想起之前,有一次在宫中偶遇,对方曾过来主动与自己说话。

    他意兴阑珊地问自己,时家公子各自年方几何?

    时镜答了自己和时仲的年纪,又听他问,时小公子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这问叫时镜怔忡了片刻,心中喜不自胜,但还是克制着面容上的情绪,羞涩答了自己的生辰。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时大夫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时镜不明所以,回答,时暮刚好比自己晚一个月出生。

    那时,他还以为谢意是借口想和自己说话,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费尽心机地和自己说了那么多,不过就是想问时暮的生辰罢了。

    等待那两人离开,上首才乍然传来一阵冷喝,“时少卿,你好大的胆子,这样搬弄是非!”

    时献急急辩解,“奉亲王,文帝师,这都是误会,其实,我……其实我也是时暮的亲生父亲,我……”

    上首两位老者面容上露出冷冽笑意,“却不知凌王妃以后还认不认你这个父亲。”

    厉声命令,“此人,搬弄是非,给我掌嘴二十。”

    刚刚拿鞭的执事刚从一身冷汗间回神,赶紧过来,对着时献一顿掌嘴,只打得唇角破裂,冒出了血沫子。

    扶着父亲走出宗正司时,时镜疲惫不堪,这一切来得太快,以致于此刻还有虚假的感觉。

    只想回府,好好休息。

    正想往时府方向走,突然被父亲时献拉住了双手。

    回头,看到父亲时献表情上有些焦躁,“镜儿,如今那庶子攀上了凌王,为父得罪了他,凌王定要为他出头。”

    时镜也很担忧,“如何是好?”

    “能救为父的,只有你了!”

    时镜茫然地看着时献,不知道父亲是何意。

    时献靠近,压低声音:“这样,镜儿,你去给凌王献身,求他,求他饶爹一命。”

    时镜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素来听时献的话,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讲出这样的话。

    自己可是他的嫡子。

    时献似是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极好,眼里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欣喜,“男人都是会被欲望支配的,你到他面前把衣服一脱,凭你这般姿色,他又如何能够拒绝,到时你吹一吹枕头风,叫他饶了爹爹性命,如何?”

    时镜突然觉得眼前的至亲无比陌生,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时献继续柔声劝说,“何况,你不是来就喜欢凌王么?为他献身你应该很开心才是。”

    时镜虽然不敢奢望成为凌王正妃,但也从没想过如此轻贱自己。

    “到时,没准你还可以和时暮那小畜生一起成为他的侧妃,叫爹爹平步青云……”

    在时献的喋喋不休中,时镜终于忍受不了,一掌掴在时献本就红肿的脸颊上,带着哭腔,喊出了此生最大的声音,“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谢意把人抱出宗正司,让成纪去换了马车过来,把人直接抱上去。

    其实他穿着盔甲硌得很不舒服,但小腿疼痛,走路也不方便。

    谢意把人放好在马车坐榻上,低头,把他的裤腿小心翼翼地往上卷,看清下面皮肤损伤的血痕时,皱眉,掀起视线,“某些人真是一点都不叫人省心。”

    时暮不满地嘀咕,“这能怪我么?”

    谢意问:“可有药?”

    跟他相处这么久,也知道他身上总是莫名其妙地会带着许多药物。

    时暮从衣襟里找了一个药瓶和一卷纱布递到他手中,“擦上碘伏,包扎起来就行。”

    谢意低头打开瓶塞,“我刚见完皇兄,接到暗卫给成纪传话,说你被带进宗正司,叫我如何不担忧。”

    原来是两位大哥给他传的话。

    时暮也清楚,文帝师,奉亲王是什么人,若不是他出面,定不能这样轻易解决。

    又拧起眉心,“之前还不承认两位大哥是你在我身边安的人。”

    对面的人勾唇,“我的王妃怎能叫人随随便便欺负了去。”

    他的话叫时暮心里一甜,想起第一次见到两位大哥,是在薛应上门借钱被打那天……

    时暮垂死病中惊坐起,“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小蝶了么?!”

    对方掀眼若有所思地看来一眼,并未否认。

    时暮想起自己之前上蹿下跳地遮掩,生无可恋,“你显得我很像个小丑!”

    谢意眸里尽是笑意,“可见时大夫是高手,对我若即若离,才叫我再也放不下。”

    时暮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不下他的,大概就是在他一次次的维护和信任里。

    有时候,时暮都觉得这人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半点迂腐,能完完全全地理解自己。

    对面的人找出棉签,研究了一番,很快学会怎么用。

    捏着棉签,沾了碘伏,落在伤口周围的力度如同羽毛扫过。

    时暮不自觉缩了下腿。

    对面的人抬眸,眼中有笑,“这么久没见,时大夫愈发娇气了。”

    时暮发牢骚,“谁叫你毛手毛脚。”

    墨眸中笑意更甚,“嗯,为夫的错。”

    为夫?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喜欢提前适应角色。

    不过,想起他刚才和两位大宗正事说他已经向皇帝请旨赐婚。

    “你真向皇上请旨了么?”

    他若无其事,“你一答应,我便让人送了奏表回京。”

    时暮:……你好快。

    难怪皇帝看自己是那样的眼神,难怪霍公公会知道。

    上好药,一圈圈缠着绷带,想到时献今日在宗正司挑事已是极为可恶,但暗卫禀报的前几日找江洋大盗之事,更是不可饶恕。

    再开口时,谢意语调也沉了几分,“时献此人虽是你父亲,但心肠歹毒,一心想置你于死地,只怕我不能饶他。”

    谢意这样说出来,就是想听时暮的意思,毕竟是他的生身父亲。

    没想到小哥儿还要倔强,“用不着你替我收拾他,我已经有安排。”

    谢意扬眉,“时大夫这般有勇有谋?”

    见面前的哥儿垂下鸦羽乌睫,语调稍暗,“我不想让你事事帮我。”

    谢意知道他这人性格要强,不愿什么都靠自己,只道:“其实,我帮你的实在很少。”

    “自你在东市行医至今,一切都是你凭自己的能力得到的,反倒是你,这次在西南,如果不是你送来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时暮听他详说才知道,自己走了那么远路去给他送药,他竟然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被恙虫叮咬,高热了两天,军医反复更换药方都没有起效,一筹莫展之时,才想起自己的药,随即开始服用。

    谢意一吃他的药,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他为什么能得到那么多病人的信任,为什么能于医术一道平步青云。

    因为他的药当真效果奇佳。

    自己吃下他的药后,一炷香后就退烧了,精神立刻好了。

    虽然后续又反复了几次,但最终是一刻比一刻好,三天后便基本康复。

    此刻,才知道他为何要走一百里地来给自己送药。

    自己竟真当他只是思念。

    见他介怀自己为他走的那段路,情绪低落,时暮有心逗趣,“现在就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叫我如何放心嫁给你!”

    见面容秀丽的哥儿挑着眉梢,微抿唇线。唇色嫣红似一枚可以被吞下的艳丽花瓣。

    谢意脱了自己身上笨重闷热的铠甲,只穿着轻薄亵衣倾身靠近,轻嗅哥儿颈间香气,开口时声音染了几分喑哑,“可懂食髓知味,谁叫那晚的时大夫太会乱人心神,叫我出征三月,夜夜梦里都是茉莉香气。”

    又道:“想你想得快疯了。”

    侧头想品尝那片诱人花瓣,对方却手臂撑着,后仰躲开,抬起另一条腿,就着白色绣鞋,踩上自己胸口,“你个野男人,能不能别跟我无媒苟合了?”

    谢意随后才来的宗正司,前面的话并没有听到。不知这个词来自哪里。

    用鼻音疑惑,“嗯?”

    “你跟我苟且了这么久,既然要成亲,怎么也得先去见见我爹娘吧。”

    谢意更疑惑,“你爹娘?”

    知道他和娘亲一直相依为命,这爹又是哪里来的?

    总不会还是时献?

    对面的人黑眸闪烁,笑意狡黠,“对啊,我娘已经给你找好新爹了。”

    时暮想起自己一叠声喊老白爹的时候,男人脸上局促又克制不住得意激动的小表情。

    又想象他知道自己多了一个王爷儿婿时的表情,只觉乐不可支。

    谢意伸手,把捧腹大笑的人环过来,用下颌蹭过他软滑发丝,“时大夫赶紧带我去见爹娘,娶回家就不用无媒苟合了。”

    一顿,垂下的深邃眸子氲出一抹旖旎暗色,启唇在白皙耳边吐出,“以后,想怎么合便怎么合。”

    说完扣住怀里这张漂亮的脸蛋,低头和他接吻。

    往下,指尖滑落在纤细脖颈,然后扯开了青色锦衫的斜襟。

    吻在氤氲淡淡香气,细腻柔滑的哥儿肌肤上,叫人无限迷醉,情难自控。

    虽然好似感觉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但谢意不觉得成纪会这般没有眼力,不合时宜地来打扰。

    把这个叫自己日日想着的人放倒在坐榻上,刚俯身凑过去,便见他突然睁开了迷蒙着水雾的眸子,皱眉轻轻抽了口凉气。

    “怎么了?”

    “你碰到我的腿了。”

    几乎忘了他腿还有伤。

    谢意起身检查伤口,虽然包扎依旧整齐,但这个时候亲热,定然要碰到他伤口。

    心中有愧,坐直身体,竭力收敛心神,“伤到王妃,是为夫不是。”

    哥儿从榻上衣衫不整地坐起来,整理着衣服,斜睨过来的清澈眸子,闪烁灵动,然后委屈开口:“可是,你都让我有感觉了。”

    谢意视线往下,看向他腰际,点头温顺认错,“是为夫不该。”

    他眼尾朝自己细细勾着,声音也柔软得像是迎面扑来的柳絮,“在军营,你不是说这次你来么?”

    谢意也知道,在军营那晚,自己叫他嘴巴受累整夜。

    正默然坐着,又被白色绣鞋踢在腰上。

    对方不满质问:“你来不来?”

    谢意点头,“王妃想,我自然要尽夫君职责。”

    时暮心满意足,往后,姿态闲适地靠在马车壁上,抬起眼睑,等待对面的人。

    这人出身天家,龙血凤髓,即便只穿亵衣也尽是矜贵,此刻在面前,低着头,解开自己腰带的样子却很是专注,叫时暮喉结不自觉滚动。

    也不知道他接不接受得了。

    可他明明也叫自己这样……

    腰带被解开,半褪些许,听到他对自己轻声说,“王妃把腿分开些。”

    时暮突然多了几分紧张,僵着身子慢慢把腿打开。

    等他俯身下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地抽气出声,把手指尽数没入金冠束起的墨发间……

    马车其实早就回到府中,成纪守在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能确保不让府里其他下人靠近,也避免自己听到什么声音。

    但,马车里骂人的声音真的好大。

    “嘶——你要弄就好好弄,别咬腿行不行。”

    第85章

    本想叫他试试自己在军营那晚受累的滋味,结果反倒是时暮自己很快就汗涔涔地趴到他肩上,浑身筋骨都似被抽走了一般发软。

    “好累。”

    身前的人反倒依旧端庄从容,一手搂着明明什么也没干却累得半死的人,一手拿了条白色的巾帕,掩唇吐了吐,又不徐不疾地将面容一点点擦拭干净,才漫不经心开口:“我倒是不算累。”

    肩上的人瞬间僵住了。

    讽刺人是吧?

    不行又怎么样!躺着就能爽到。

    时暮趴在身上不下来了。

    被他端着腿,抱下马车,刚放在卧房床上的时候,外面便传来成纪的禀报,“殿下,景王和易王来了,正在书房。”

    不知为何,身前的人动作一顿,神情间的和煦在瞬间凝固之后,语调微沉,“知道了。”

    和时暮交代了一句,谢意更衣出门。

    凌王府的书房里,谢环正大喇喇地斜靠在椅子上,喝了口茶,暴躁质问:“皇叔呢?怎么还不来?”

    谢栩坐在对面,只当没有听到谢环说话。

    自谢环回来之后,谢栩常常跟着他,都没空去找霍小侯爷玩耍了。

    但如今是越看他越不顺眼。皇叔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毫不长进,整天只想着玩乐,最过分是上次居然那样对时暮。

    谢栩知道,皇叔这九年的准备,可以说已是万事具备。

    先前,皇叔亲自去兖县查清当年送密信致先太子被废的真相,虽然并未透露,但已然是加快了许多事情的步伐。

    靠着张家在西北边疆囤聚的大军,他本来就握有兵部势力。多年筹谋,让他在三省六部里都安插了人,只要名正言顺地拿到皇位,自是一片拥护之声。

    只差一个拿到那至高之位的机会。

    但这一切,都是为谢环所做。

    因为他是先太子的遗孤。

    先太子待皇叔极好,皇叔本就把先太子当做亲哥哥看待。如今,他的遗孤回京,皇叔自然对这个皇侄竭尽心力,供他吃喝玩乐,替他打点一切,有机会,恐怕还想将这“正统”扶持上位的。

    谢栩只是替皇叔不值。

    谢环在那里烦躁地叫嚷,“谢意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说早就回府了么,为何叫我们等这么久。”

    谢栩不悦,“你能不能闭嘴。”

    话音刚落就听到脚步声,谢意自门外走进,面容间有些冷峻之色。

    谢栩站起身,“皇叔。”

    谢环想站不想站,最后还是起身,“皇叔。”

    见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语调轻飘飘落下,“我在陪小暮,有何事?”

    听他提到这个名字,谢环怀疑他已经知道那天在宫中自己对时暮动手的事,心里顿时有些虚,但又想到,自己父皇母后对他极好,他一心回报,努力九年只为自己回京,帮自己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顿时又有了底气,开口时,语气也宛如命令,“今天找你是想让你把那个姓宋的承宣使给收拾了!”

    谢意随意问:“为何?”

    谢栩开口解释,原来是自己出征这段时间,他在外面喝酒,为一个美娇娘和承宣使之子起来些争执。

    谢意唇角轻轻一动,“远辞想要本王如何教训他?”

    谢栩本以为他只是想让皇叔口头提醒承宣使,毕竟承宣使之子对他多少有几分不尊重,谁知道谢环立刻道:“把儿子和老爹一起关起来,狠狠打一顿,宰了更好。”

    不禁怒道:“谢远辞你在说什么!”

    谢栩知道,现在京中形势紧张,尤其谢意刚出征回来,又要成亲,正是风头胜时,做任何事情都要步步为营,绝不能有分毫差错。

    现在谢环却要谢意诛杀朝廷命官?这人定是脑子不清楚了。

    谢意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淡淡问:“把他关起来宰了?”

    谢环眼里都是迫切的光,“对,承宣使宋礼,你速度把他处理了!”

    谢栩知道皇叔还是念着太子,怕皇叔为谢环出头,正想劝阻,听到谢意扬声唤,“成纪。”

    成纪将军大步走入,“殿下。”

    谢环期待地看向他的贴身侍卫,听到谢意冷冷吩咐:“把易王关进听竹院,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出来!”

    谢环顿时变了脸色,“谢意你!”

    谢意转过身,看着谢环眉眼间都是不耐,“你在外面放肆我可以不管,但是对时暮,给我放尊重点!”

    谢栩见谢意没有听谢环的,心中松了口气。

    随即又想到,皇叔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难道宫中他也已经布置好了?

    成纪对谢意的命令,向来是说一不二地执行,也不多问,架住易王就往外走。

    谢环怎么也没想到,谢意居然会这样对自己,边被带出去,边气得大骂,“谢意,你怎能这样对我!”

    声音很快到了门外,“谢意你个白眼狼,你忘了我父皇母后是怎样对你的!”

    然后是自更远的地方传来,“等我当了皇上,定饶不了你!”-

    时暮记得,原文剧情里,炮灰谢意原本该在西南出征后病残交加,却因为自己的出现扭转了这件事。

    但权谋,自己帮不了忙,原文里,关于谢意和原身的流放,只写了流放后死在苦寒之地。

    作为一个炮灰,死在哪里,怎么死的,一概没写。

    所以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和他过好剩下每一天!

    古代没有周末的概念,官员都是做十休三。

    虽然旨意已下,时暮已为院判,但又因为和谢意的关系被公开,总感觉太医署一众太医看自己的目光多了某种奇异的情绪。

    恭敬有加,却又处处透着疏离。像是除了必要礼仪,不愿和自己过多接触般。

    还好有个裴育,时不时来太医署接些公务,时暮可以和他说说话。

    知道时暮如今和朱令一起任院判的时候,裴育半晌张不开嘴,“没想到小时你……”又觉自己失言,赶紧拱手行礼,“不是,该叫你时院判猜对。”

    哥儿伸手按住他的手,一脸叹息,“裴哥,你别这样,太生分了,你也知道,我就一关系户,专门为陛下看诊的,真正的院判还是朱院。”

    裴育疑惑,“关系户?”

    时暮也不能提到党争,只说:“就谢意帮我说了好话嘛,所以,以后咱兄弟两该怎么样还怎样。”

    裴育想了想,谢意似是凌王名讳,倍觉疑惑,“凌王帮你说好话?”

    时暮看他神情意外,也满腹狐疑,“你还不知道?”

    难道这瓜还没流传到宫外。

    “知道什么?”

    时暮眨眼,“就,凌王就是我那个宫里的情郎。”

    裴育静了几秒,看对面的哥儿冲自己弯唇一笑。

    裴育懂了!

    这哥们处不了一点,告辞。

    时暮也知道那些太医为何这样对自己,自己年轻,又因着谢意的缘故,难免叫他们不信服。

    就像自己以前在妇产科,不管是病人,还是来规培的新生,都喜欢找年纪大的医生。

    时暮也不在意,把想做的事做了便好,到时候自己和老公开启流放之旅,这些太医就继续在宫里当牛马吧。

    原文里没写流放后炮灰具体怎么死的,谁知道能不能再一次逆天改命呢。

    在流放之前,时暮有不少事情要完成,先跟江小兰约了一个带谢意回家见父母时间,然后就是要把之前行医所记录的医案让谢意帮忙誊抄一遍。

    趁着一日他进宫,时暮赶紧拿了医案去永凌殿中。

    他小时候住在母妃的安兮殿,稍大些封了亲王就住永凌殿,一直到出宫建府。

    地方虽然不大,但先皇依着他的喜好,一草一木,布置得十分清雅。

    时暮刚走进殿中,便有侍婢们上前禀报,“时院判,殿下陪着陛下在御花园中说话,稍后才会回来。”

    “我进去等他。”时暮踩着轻快的步伐,跨进前方的正屋中。

    此处是谢意永凌殿的起居卧房。

    上次来睡过一晚,但也没有停留,还未仔细看过。

    他既然陪皇帝在逛御花园,估计还要等片刻,时暮好奇地在这间卧房里转悠。

    八仙桌上摆着陶瓷花瓶,里面插着几只桃花,不知道是不是他摆弄的。

    以前还觉得他插的花不好看,现在眼光不一样了,只觉得这花枝屈曲的形状,别有意趣。

    窗边书桌上搁置着笔墨纸砚,上面有写了一半的诗句,“当观水月,莫负松风。”

    每个字都潇洒飘逸,风骨奇秀,时暮看得管不住唇角。

    不愧是我老公。

    随后又打开了他的衣橱。

    玄色、鸦青、月白,都是些他常穿的颜色,每一件都叫人想得起他穿上之后挺拔如松的模样。

    衣橱下面还有一个红色的雕花箱子,时暮好奇地打开,竟看到是他儿时的衣服,绣着团花吉祥纹样的可爱小马褂,红色的精致虎头小帽,还有黄色绣金龙的小靴子。

    看着这些衣服,时暮眼前便好似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谢意,可爱爆了。

    再往下,时暮眼前一亮。

    竟然看到一件绣满莲枝的粉色高腰襦裙,臂上还缀着飘逸的臂带。

    想起皇帝曾和自己聊过他小时候穿裙子的事,原来是真的。

    那时就很想看一看可爱的晏和小公主,此刻忍不住想,若是现在的谢意穿上这样一身,不知是什么样子?

    时大夫兴奋起来了。

    定要叫晏和小公主再穿一穿!

    他回来给他誊写病例的时候时暮没提,可事已经放到心里了。

    三天休沐,时暮安排好了带谢意回家的时间,也提前请侍卫跟江小兰传了话。

    结婚是两个家庭的融合,上辈子,自己父母走得早,也没有谈过恋爱。却在那一周值班的猝死之后,不但得到重活一世的机会,还有了带男朋友见父母的机会。

    清晨,时暮刚出宫就赶紧往凌王府去。

    门口的侍卫见他来,赶紧开口唤“时公”,“子”字还未出口,那道青色的身影已经跑进府中。

    一路跑到卧房,见里面的人居然刚刚起床,除了头发已经用玉璧藤蔓纹金冠束好外,身上还是白色亵衣,正神情思索地站在卧房中间,手指捻着发丝,不紧不慢地拨弄着。

    时暮睁大了眼睛,“晏和,你怎么才起床?”

    这人摇头,“怎会,我辰时就起来洗漱更衣了。”

    辰时?可自己从内宫出来,到凌王府,现在已经巳时了。

    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

    时暮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圈,神情上写满看不懂,“那你为什么还没换好衣服?”

    谢意回答得自然,“我和你父母第一次见面,自该慎重些。”

    说着,他从衣橱里寻了一身品月色的圆领窄袖衫,用玉牌躞蹀革带系住腰身,上挂环形流苏玉佩。

    时暮刚以为可以走了,见他对着铜镜观看了一番,摇头,“看起来素净了些。”

    说完,又钻进了衣橱里。

    片刻后,又取出一套前胸绘莲花团纹的鹅黄圆领广袖长袍换上,询问时暮,“这身如何?”

    时大夫点头,“很好,贵气十足。”

    刚准备转身,见他脚步没动,端详铜镜片刻,“似乎轻浮了些。”

    时暮:?

    时暮看着他竟然又真的重新去寻了一套稍素雅的黛青圆宽袖袍,系玛瑙金纹革带。

    换上之后认真问:“小暮,你觉得可还有失礼之处?”

    时暮都烦了,“哥哥你够帅了,快出门吧,再不回家饭点都过了。”

    这人勾唇,“无碍,骑马很快。”

    这次这身确实既有几分贵气,也不显轻浮,他很满意,不再更换。

    时暮刚以为可以出发,正要走,又被他拉住,叫他一通打量后,眸里露出几分迟疑,“小暮你就这样回去?”

    时暮今天穿的就是很正常的锦缎衣裳,西市满大街撞衫那种。

    看他打量自己,时暮心中暗道不妙,“你不会要给我挑衣服吧?”

    这人郑重点头,“太随便会叫父亲母亲觉得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不要!换衣服好累!”时暮不想一次一次地换衣服,刚想跑就被他从身后抓回来,听到这人附耳道:“乖一点,不然为夫有的是办法叫你更受累。”

    时暮:……

    让府里的人去准备来衣服,果然又换了三四套,直到一件群青色的斜襟长衫,配了一根两端缀着羊脂白玉玉珠的发带,才叫他终于满意,端详着点头,“你还是穿青色最是秀雅。”

    海棠巷家中,知道时暮今天要把情郎带回家,江小兰和白舟也早早就开始买菜,做准备。

    白舟也家里有些产业,为人也大方。今天大日子,虽然只有四个人,但也不管吃不吃得完,各种菜品准备了一大堆,记得小暮喜欢喝香饮,还特意去买了。

    等到正午的时候,才见两人共骑一乘白马,来到院门口。

    远远的,两个亟待成亲的中年情侣看到时暮一身青衫配青色发带,看着真的很有院判的端庄模样。

    身后的青年凤眸深邃神仪明秀,加之眉骨挺拓,鼻如山脊,五官很是俊朗。

    之前就听说是兵部职方司的公子,果然贵气不凡。

    见两人下了马,白舟也和江小兰热情地迎上前,“王公子,里面请。”

    这话一出,回来见爹娘的一对新人立时一怔。

    气氛生出几分怪异。

    时暮身边的人诧异侧目,好似在问,“你何时有了一个王公子?”

    第86章

    时暮蓦然意识到,自己和谢意的瓜不但还没传到宫外,自己还把王公子这茬给忘了。

    二老怕不是要受一番惊吓了。

    侧目看着身边的人摇头,言下之意,“不就是你这个死鬼!”

    对面,白舟也和江小兰看着两人神情怪异,也不知发生了何时,片刻后,谢意才若无其事地低头颔首,“伯父伯母,王公子只是小暮和我玩笑时的称呼,晚辈姓谢名意,小字晏和,今年二十四,父皇已薨,唯有母妃在世。”

    白江二人对视:玩笑时的称呼?年轻人的情调,有些看不懂。

    气氛刚一松,两人又发现不对劲。

    姓谢名意?父皇母妃?

    怎么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白江二人努力思索间,神色刚一变,黛青锦袍的男人再一次开口:“父皇为我封号凌,意喻男儿当有凌云志。”

    凌?

    凌云志的凌。

    海棠巷这小院子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白舟也和江小兰脑子里霎时都是无数个问号。

    时暮赶紧安抚两人,“爹娘,你们别那么吃惊,他就是那个凌王,但是,也……没什么大了的吧,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你们就把他跟我一样对待就行。”

    “走,进去再说。”

    儿子已经把人拉进了院中,白舟也和江小兰依旧站在院门口,对视在一起时,灵魂发问:“真是那个凌王么?”

    刚开始因为身份的原因,白舟也和江小兰还十分紧张,但他举止有礼,和两位长辈对答亦是谦逊恭敬,慢慢让两人放下了身份上的拘束。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之前白舟也以为今天准备的菜够多了,此刻顿时觉得十分寒碜。

    谁知道儿婿是王爷啊!

    之前,白家父母对他找年纪稍大,又是嫁过人的江小兰还稍有介怀。

    可以后,自己就是王爷的岳父了!

    想着,布庄少东家心中狂喜。

    恨不得一把抱住对面吃饭的时暮。

    真是爹的好大儿!

    不过,确实是天家贵胄,即便是来到这简单的小院中,这儿婿自进门之后,时时刻刻,举止端方,连坐在桌前撩袖夹菜,端碗吃饭,都从头发丝儿就开始散发着礼貌矜贵。

    反观他身旁的哥儿,该吃吃,该喝喝,身边人夹来菜也不甚在意,跟在自己家似的。

    虽然,确实是自己家。

    白舟也性格随和,相处了一会,见谢意没架子,两个人倒是聊上了。

    “殿下是怎么和我们家小暮这般投缘的?”

    谢意道:“如今我和小暮已得陛下赐婚,你们是小暮的父母,以后就是我的父母,叫我晏和就好。”

    “那我就不客气了,先前也不曾听小暮说过,叫我和小兰一直以为是王公子,你们两是如何相识的?”

    “小暮医术精湛,济世救民,性格也很可爱,很难叫人不喜欢。”

    白舟也看他这么认可时暮,心中也觉得欢喜,“小暮一直是个好大夫。”

    两个人一唱一和,给时暮耳朵都夸热了,“你们两在夸,我直接膨胀了啊。”

    反倒是旁边的江小兰一直愁眉不展,许久才寻到一个机会,开口:“晏和。”

    “伯母您说。”

    江小兰愁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我就小暮一个孩子,虽说是圣上赐婚,但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善待他,不要叫他被你的其他妃子欺负了去……”

    江小兰之前一直以为是兵部职方司,六品官员的公子。

    即便娶一妻一妾,只要不是时献那样的负心汉,也不至于叫小暮被人欺负了,如今却变成凌王,先皇亲封的亲王,陛下唯一还在的皇弟。

    最关键是,他在京中名声以风流著称,没个三妻四妾都不正常。

    和其他人分享一个男人的滋味,没有人比江小兰更清楚。

    应该说,自始至终,她连分享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如今小暮又要……

    江小兰越讲越觉悲从中来,止不住地流下泪。

    时暮看她哭,急急忙忙地劝,“娘,你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谢意不会的。”

    时暮也知道自己是他的侧妃。

    毕竟沂都的习惯就是哥儿不为正妃,原身嫁给他的时候也是侧妃,但他从来也没有过正妃,所以也不介意这些名分。

    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其他的没那么重要。

    反正都是流放。

    其实作为男人,妃不妃的,时暮听着别扭。他要是愿意,叫自己老公也不是不行。

    “小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太担心了。”

    “对啊娘,你看这人多老实,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像渣男。”

    白舟也和时暮正忙着劝慰江小兰,听到谢意淡淡开口:“伯母不用担心,小暮乃是圣上亲赐的正妃,不是侧妃。”

    三个人不禁看过来,见他继续娓娓而道:“小暮待我至诚,连夜奔走,救我性命,我此生与他不辞青山,生死与共。”

    一时间,众人愣愣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时暮感动得眼眶都热了。

    好听,爱听!

    这男人太会拿捏了!

    江小兰心中的顾忌放下后,四个人一起热热闹闹地继续吃饭。

    随后,时暮又主动担下了洗碗。

    和谢意一起把碗收拾过去,蹲在井边打水洗碗。

    白舟也和江小兰搬了竹椅,在一旁看着年轻人干活。

    刚开始,两人还干得好好的,没一会就打闹起来。

    “你能不能别讲骚话!”哥儿用水瓢舀了水,往男人身上泼去。

    可对方身形轻灵,腰身拧转,毫不费力就闪避开来,还要摇头揶揄,“怎会有如此笨拙之人。”

    时大夫瞬间跳脚,“给爷死!”

    两位慈爱的长辈看得摇头,“哎,果然是父母眼中永远的小孩。”

    到晚饭的时候,白舟也和江小兰已经把他完全当成了家中普普通通的儿婿,白舟也甚至还拿了酒来,一起浅斟慢酌。

    四人闲话家常,对月畅饮,只觉人间亲情美好,不过如此。

    直到月上中天,白舟也带着三分醉意回家去了,明天时暮还是休沐,今夜便和谢意留在时家歇息。

    谢意虽然没说什么,但想着他住惯了王府皇宫,时暮还挺担心他不能适应自家的简朴床铺。

    牵他手进卧房的时候,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今晚住这里,会不会委屈殿下?”

    谢意看这哥儿勾着眼尾,似想撩拨人心,只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是有一点。”

    对面的人垂下长睫,用薄薄的眼睑盖住些许清亮眸光,语调轻忽地说:“我家虽然没有大浴池,可是有别的啊。”

    谢意也轻声问:“有什么呢?”

    他眸光里泄露出几分狡黠,慢慢吐出一句,“没有大浴池,但有小情郎。”

    哥儿面容小巧白皙,鼻梁窄而挺翘,因为喝了点酒,唇色和脸颊都有些淡红,眼尾也沾着绯色,宛若在眼角开出了一朵蔷薇。

    好似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叫人心旌摇曳。

    仰头看过来,瞳眸澄澈得能倒映面前的一切,包括被他拨动心弦的人。

    眨眼间,眸中又泛起几分被酒意带出的迷离,“床是窄了点,但我会尽力缩着,给你多留点位置的。”

    谢意轻提唇角,“谢时大夫关怀。”语调一转,“不过倒也不必。”

    “嗯?”

    这人若无其事,“我们大可以抱紧些。”

    时暮:……就你骚。

    时暮把他拉到床边,本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却见他脚步一顿,视线往后,落在自己床上。

    时暮转头,看到之前自己放在枕头下,时不时拿出来补血的他的斗篷,被江小兰整理出来,就这样叠放在床上。

    时暮:……

    完了,自己抱着他衣服睡什么的,不会叫他觉得自己变态吧。

    谢意显然也看出衣服来源,走近,俯身捏起,在指间审视片刻,又放在鼻间轻嗅。

    时暮目光闪烁,故意不看他。

    对方放下斗篷,转身凑近,意味深长地问:“时大夫难道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抱着我的衣服睡觉?”

    热息静谧地飘到耳边,叫时暮心窝细微发颤,嘴硬一句,“我哪有,是你衣服太贵重了,我怕丢,才藏在身边。”

    对方当然不信这拙劣的说辞,质疑,“真的么?”

    时暮正想着还有没有其他狡辩,听到他用那种一本正经的语调疑惑:“我就想知道,一个人的时候,有了别样的感觉可如何是好?”

    被他从身后环住,捉着手指,沿纤细指根往上,一直摩挲到指尖,意有所指地问:“要自己这样么?”

    时暮觉得自己瞬间败下阵来。

    自认也不是什么扭捏的人,但在他面前,还是段位太低了。

    侧目看着身后的人,索性坦然承认,“不自己还能怎么办。”

    他本来嗓音清亮,语调稍一低,就似满腹委屈。

    谢意本想逗弄他,可想到他之前那莫名的潮热期,一个人在夜里不知默默忍受了多少,又觉心疼。

    说来,他那莫名的潮热期,和自己之前无端的恶心和鼻血,或许还有些关联。

    见谢意沉默着,时暮只当他在取笑自己,索性破罐子破摔。

    “以前忍多了,以后不忍了。”把手臂挂到他脖子上,仰起下颌,咬弄对方淡红的薄唇,直到更湿更红,哑声开口:“来,弄死我。”

    王妃这么要求,王爷如何不依。

    只是话这么说,毕竟在家里,隔壁就是江小兰的卧房,弄是弄不死。

    但抱在怀里,从胸间柔嫩朱红,到薄韧的小腹,还有身下那些靡丽的,湿漉的,艳色的光景,一一探寻一番,也足够叫时大夫受累的-

    第二天一早,时暮还在睡,被人拨着发丝弄醒,刚睁眼就听到谢意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成纪来报,大理寺带人去了时家。”

    大理寺带人去了时家?那就说是丘黄芪把账本交给了大理寺!

    时暮瞬间从床上跳起来,“那不得过去亲眼看看!”

    江小兰刚出来,听了时献的事,神情却不似时暮那样纯粹愉快,更带了些许惆怅。

    默然片刻,才道:“我可以一起去么?这次见过,只怕以后再无见面机会。”

    时暮也知道,她毕竟当了时献十八年的妻子,爱过也恨过,即便如今放下,可这个人终究在生命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好,娘,我们一起去。”

    谢意叫成纪换了马车,赶到时府门口的时候,大理寺的官兵刚刚在府里捜査完相关证据,把手带铁梏的时献从门里带出来。

    时府门口哭嚎声一片。

    大娘林燕是时献的原配,和时献同龄,今年已是四十有三的年纪,身体也不好,在府门口,被两个儿子搀扶着哭得站不稳,还在替时献辩解,“没有,我夫君绝没有做贪赃枉法的事。”

    来拿人的巡捕司使铁面无私,“时夫人,如今您说什么都无用,大理寺断案看的是证据。”

    时仲虽然扶着时献,但走路明显跛着脚。

    这可能是糖尿病足的前兆。

    糖尿病足是慢性糖尿病最严重的并发症之一。

    是踝关节以下的足部,因为血管神经病变,导致供血不足,然后引起一系列的症状。

    包括足部感觉异常,麻木,疼痛,严重了会出现开放性的溃疡,及坏疽。

    届时,就只能采取截肢来保命。

    时仲血糖一直控制不好,难免出现各种并发症。

    这几年时献先有江小兰,中间不知勾搭过几个女人,然后又是这小妾,虽然因为原配林燕家里的关系,时献对她还算敬重,但其实已经很少碰她。

    但此刻,原配林燕哭得泪人一般,反倒是刚娶进门一年的小妾抱着孩子,一点也不着急,看戏似的站在旁边。

    自离开时府后,时暮便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如今再见到这扇熟悉的门,心境完全不同。

    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三个人,时府众人的神情亦是各不相同。

    如今身份天差地别,时仲再见时暮,心中只觉又妒又恨,可凌王就在旁边,怎么容得他放肆,低下头,只当没有看到。

    之前,时镜怎么也想不明白,凌王为何会选择那个庶子,那个庶子到底有什么好的。

    可此刻,看到两个人皆是一身青衫,并肩站立,时暮微仰着头自然说话,对方亦垂首,认真倾听的画面,好似突然知道,谢意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了。

    只因为,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感情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时献看到这边的三个人,眼中反倒迸发出狂热的光,“小兰!小暮!”

    他呼喊着,突然挣脱身边两个大理寺捕快,带着手梏,冲到江小兰的脚边,伸手就要来揪江小兰的衣摆,被谢意先一步用袖中折扇打开。

    这人歪倒在地,又用被禁锢的双手撑着爬起来,跪在江小兰面前,心急如焚地喊:“小兰,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求你救救我!好不好?”

    第87章

    江小兰被他吓得怔忡在原地,片刻后才为难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帮你什么。”

    时献瞥了时暮一眼,继续哀声道:“你让小暮求求殿下,让殿下救救我。”

    来拿人的巡捕司使本想叫手下即刻带走时献,但见旁边的凌王默然而立,似想给他们点时间,开口叫那两个捕快等候片刻。

    时暮知道这时献狗急跳墙,把主意打到江小兰头上了,一步往前挡在江小兰面前,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你自己做下的事,还要别人帮你?帮你什么?送你一程么?”

    对这种人,甚至不需要使什么额外手段,不过是叫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时献在东市利用专营药材非法敛财,为沂都律法所不容,如今事情败露,下狱几年,罚没家产是少不了的。

    谁又帮得了他?

    可直到此刻,这人还想要走这旁门左道,为自己脱罪。

    时献知道,自己找了那个流落在外的江洋大盗,定然叫时暮恨透了自己,求他没有分毫希望,但江小兰千里迢迢跟自己来到沂都,这么多年苦熬在府中,甚至前不久在东市遇到还叫她为自己神伤心痛,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女人对自己情根深种。

    所以时献定要抓住机会,叫她心软救自己一命。

    苦苦哀求道:小兰,你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海草村的荷花池边相遇,你一身粉衣,比那盛开的荷花还要娇艳三分,叫我此生难忘,我们许下的海誓山盟你还记得么?”

    “小兰,你忍心看我进大理寺,被打到皮开肉绽,然后关进那永无天日的大牢里么?此刻,我时献的小命已经捏在你手里,你就不能为我说上那么一句半句么?”

    时暮开骂:“你这种男人怎么还有脸说到这些旧事?我都替你脸红,你这种脸皮不拿去做北疆城墙可惜了,外族铁定几百年打不进来!”

    时献如今对时暮的嘲骂已然是不敢再回口半句,只能如同丧家之犬般苦咬着江小兰不放。

    想起以前江小兰还曾给两个嫡子做过衣服,干脆回头,冲已然是六神无主的一家子吼:“你们几个废物还不过来,替为夫好好求求兰姨!”

    林燕本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刻,只得被两个儿子扶着,走下时府门前的台阶,来到江小兰跟前。

    那小妾磨蹭了半晌,始终不愿下来,最后索性趁着无人在意自己,抱着孩子缩回了时府。

    时献的原配林燕出身世家。

    她父亲任吏部侍郎,哥哥如今是沂都兵马司副指挥使。从小在家中娇生惯养,当时下嫁给时任县丞的时献,还带了不少嫁装。

    结果这几年,她被时献表面应付,实则冷落,此刻更要给被赶出家门的小妾下跪求饶,只觉心中既急又气,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时献看她迟迟不跪,抬头怒道:“你这刁妇,莫不是想夫君我死了,好早点改嫁他人!”

    林燕虽然在府中颐指气使,对时献却是忠贞不渝,给江小兰下跪虽然气苦,但更不想看到时献被抓进大理寺,叫两个儿子扶着自己,跪倒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不断讨饶。

    江小兰性情柔顺,以前都是看着时献、林燕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此刻被他们这样跪地求饶,虽然知道时献触犯国法,法不容情,但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惊惶,只闭着嘴,连连后退。

    时献死死盯着他,哀声,“小兰,想想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你就不能可怜可怜为夫么?”

    时暮扯起唇角,冷笑,“你这男人真是癞蛤蟆睡青蛙,长得丑玩得花!全天下那么多流浪狗,我娘可怜得过来么?何况还是你这种咬过人的流浪狗,救你?我都想踢上一脚!”

    他骂声干脆,一口气说完不带喘。听得不远处来拿人的大理寺巡捕司使皱紧了眉梢。

    这几天,若要说有什么消息在京中传得最快,最叫人震惊,当数风流不羁的凌王殿下亲自向陛下请旨赐婚。

    赐婚对象就是陛下亲封的同太医署院判,今年甲级医士考试头名,一个被时家赶出家门的庶子,在东市行医的哥儿大夫。

    这样一个堪称传奇的人物,谁不好奇?

    巡捕司使之前还以为定然是个温文尔雅、秀外慧中的小公子,此刻听他骂人,忍不住腹诽:这哥儿长得虽然神清骨秀,但讲话这般粗野,哪里配得上玉质金相,叫沂都无数哥儿小姐爱慕的凌王殿下呢?

    可看向旁边,凌王视线几乎未曾离开过他,唇畔还有几分浅淡笑意……

    时献:“小兰,只要你这次帮了我,我定会再一次用八抬大轿把你迎进门的,以后你就是我时献唯一的妾室!”

    这种没脸没皮,自私至极的男人,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自己有半分错误。

    时暮都懒得再和他多说了,侧头去找谢意。

    谢意知道他意思,看向巡捕司使点头。

    巡捕司使了然,挥手,命令两位捕快上前将人押走。

    此刻,时献终于知道,自己的期盼已是彻底落空,江小兰也不会帮自己求情。

    眼前的求生之门被彻底关闭,就像一只切断唯一生路的困兽,这个男人瞬间变得疯狂起来,盯着江小兰的眼中再无祈求之意,反而尽是恶毒,破口大骂:“江小兰,你这个贱货,母狗!你居然不救我!”

    他骂得如此难听,霎时叫江小兰面色发白。

    “闭嘴!”

    若不是有大理寺的人,时暮恨不得冲过去踢他两脚。

    时献手戴铁锢,被两个捕快压着往大理寺方向走去,还在扭头咒骂,“时暮,你个狗娘养的不得好死!江小兰,你个破烂货,当年是你自己浮花浪蕊,在海草村失了身子!若不是我,这世上谁还会娶你!”

    在时献宛如疯狗般地吠叫中,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个“我!”字。

    白舟也自旁边跑来,红着眼,狠狠一拳砸在时献脸颊上,“我会娶他!”

    被捕快架着的男人脸一歪,霎时嘴角流血,连头都抬不起来。

    白舟也还想再动手,大理寺的捕快出手阻拦,“大理寺在此,岂容你放肆!”

    白舟也还没消气,站在原地厉声道:“我告诉你,江小兰是我白舟也要娶的女人!你不配提她名字!”

    大理寺的刑犯还没带走定罪就叫人打了,巡捕司使自然也要按沂律一视同仁。

    按照沂律,打人者,罚银或杖刑。

    巡捕司使刚想出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成纪将军已经悄无声息把罚银递了过来。

    立时叫巡捕司使无话可说,只能和凌王行礼后,带着犯人离开。

    白舟也这才转身来到江小兰面前。

    江小兰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般,神情茫然地看着愤怒得胸膛起伏的白舟也。

    她从来到沂都开始,就一直被时献视如草菅,辱骂责罚就是家常便饭。还从未体会过这般被人珍视,甚至当众宣布要娶自己的感觉。

    一时间,心中翻涌万千情绪,可她嘴笨舌拙,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好半天才嗫嚅喊出一个,“舟也。”

    白舟也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觉得这个女子温柔姝丽,如一朵兰花般气质清雅,叫他每看一眼都心动不已。

    今日,他到海棠巷不见娘两,得到等在那里的凌王府人告知,江小兰他们来了时府,赶紧跟来,刚到时府门口,便听到那些污言秽语,只觉又气又恨,甚至还有隐隐的妒意,嫉妒时献那个陈世美,完完整整地得到江小兰,却不知珍惜。

    他这段时间和江小兰相处,其实一直谨守礼节,虽然常常见面,却不曾越雷池半步,连手都只是碰了碰。

    可此刻,心中妒火烧得他近乎有些失去理智,恨不得立刻把这女子娶回家。

    然后,抹去那些属于时献的痕迹,落下他白舟也的痕迹!

    白舟也站在江小兰面前,胸中同样万千情绪翻涌,平复许久才开口:“小兰,放心,从今以后我不会叫你被任何人欺辱了!”

    白舟也为爱动手,时暮忍不住振臂高呼,“白爹干得漂亮!”又回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其实我也想打。”

    对方垂下眼眸,捏起他垂在腿边的手,悠然打量片刻,才反问:“可你这治病救人的手,如何能打痛人?”

    时暮没想到他还质疑自己,把手从他指间抽出,一拳锤在胸口,仰起脸问:“痛不痛?”

    明明自己一点力气都没用,这人却戏瘾发作,立时捂着胸口,蹙眉呻吟,“啊——好痛。”

    拜托,似乎是我手更痛吧?

    时暮凑近他俊朗面容,啧啧调笑,“殿下竟然这般柔弱么?”

    面前的哥儿眸光湛亮,还未见月便已落了漫天星辉,叫人沦陷于那点点闪动的情意间。

    凝注片刻,谢意才重新牵过他手指,“本王柔弱不能自理,还请王妃从今往后,日日夜夜相伴身边。”

    戏精是吧?

    时暮简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好。

    好好好,柔弱的晏和小公主。

    正在这时,旁边的时镜和时仲突然喊了起来,“娘!娘!你怎么了!”

    时暮回头,看到林燕晕倒在了地上。

    她本来就身体虚弱,今日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经受不住,竟然晕倒了。

    时暮立刻过去查看情况。

    见林燕瘫倒在地,呼吸急促,大口喘气,虽然还睁着眼睛,但不管时仲和时镜怎么呼喊,都得不到回答。

    而且她双手手指僵硬,如鸡爪一样蜷缩着。

    时暮查瞳孔,听心肺,再对她进行血气分析,见血液ph升高,原发性动脉血paco2降低,迅速确认,林燕晕倒属于过度通气综合征。

    过度通气综合征是一种由于情绪激动,身体排出二氧化碳过多,体液ph升高,导致的呼吸性碱中毒。

    症状主要是手脚发麻以及窒息感。

    父亲刚被抓走,母亲便突发疾病,时仲和时镜正觉满心惊惶,看到时暮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毫不犹豫地过来替母亲诊治,心中既觉震动,又莫名地滋生出几分愧疚来。

    在时府时,林燕也曾对自己和母亲多方刁难。但不管是什么人,生命垂危时,身为医生都会救治。

    因为,抛开其他因素,他们在自己眼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病患。

    巡捕司使刚上马便听到这边的呼喊,骑在马上回头。

    看到那位已由陛下赐婚的凌王妃,蹲在突发疾病的夫人身边,微低着头,指捏银针,神情沉稳地为对方施针。

    和刚才凶巴巴骂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施完针,又命人拿来一张纸质较硬的黄麻纸,将纸张卷成锥筒,扣在夫人口鼻之上,保持不动。

    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疑惑目光中,那位晕倒的夫人被一张黄麻纸罩了片刻后,竟然真的缓缓转醒过来。

    周围众人,乃至不远处的巡捕司使都看呆了。

    以致于直到许久后,巡捕司使才回神,发现押送时献的捕快已经走远,而自己仍然骑马待在原地,赶紧猛踢马肚,追人去了。

    过度通气综合征是因为排出二氧化碳过多,因此最简单地治疗方法就是限制通气。

    通过锥形纸筒,让呼出的二氧化碳再吸入患者体内,就能减少直至消除过度通气的倾向。

    林燕醒来,时暮和这家人也没什么话说,起身刚准备和谢意、江小兰、白舟也一起离开,突然又被林燕抓住了衣袖。

    这位曾经在自己面前无数次颐指气使的原配夫人,哀声道:“小暮,如今你父亲已经被大理寺带走,也算让你出了口气,还求你大发慈悲,救救仲儿吧。”

    第88章

    救时仲?

    时仲如今就是长期糖尿病,以及相关并发症。虽然还没有进一步帮他检查,看器官受损情况,但只要为他控制好血糖,身体就能有很大的受益。

    对时暮来说,救治病患是天职。但时仲以前对原身恶意满满,带着时镜以欺负折磨原身为乐。

    时暮可以救他,但想叫他付出点代价。

    正想着要怎么办,突然听到谢意开口:“时公子身体抱恙,小暮身为御医,自当竭力救治。”他看向时暮话锋一转,“只是,小暮今日劳累,叫本王心疼,不如改日,本王安排好,林夫人带着时公子来太医署,再由小暮细致诊治?”

    谢意这段话,不但有礼有节,尽显对时暮的关怀,还替他把事情巧妙一推。

    到时候来了太医署,要如何办,也是自己说了算。

    时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闭着嘴听他的安排。

    林燕见凌王没有拒绝,已是给时仲留下了活命之路,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和谢意往马车方向走的时候,时暮才听他在自己耳边轻声提了一句,“林夫人的哥哥乃是沂都兵马司副指挥使。”

    正是因为这样,上次时献来查封自己的铺子时,带的才会是兵马司的人。

    时暮懂了,他想把林燕的哥哥也收为己用。

    兵马司的人虽然不进皇城,但负责整个沂都的治安巡视,皇城若有变故,也可及时支援。

    这人显然是继续往作死的路上狂奔啊-

    休沐已经结束,时暮今夜就要回宫,和谢意一起,将江小兰白舟也送回海棠巷。

    路上,马车经过皇城旁的大理寺,时暮看到一道着红色的身影站在大理寺门口,凝注着那道布满黄铜门钉的威严朱门。

    他身着红衣,如一朵红云般,乌发也用一根红色发带半束。背影细长,清瘦如竹,但站得稳稳当当。

    他就那样静静凝注大理寺的门,似在等待着想见之人从门中走出来。

    时暮没看到他的正面,但知道那个人是小云,他在等丘黄芪。

    忍不住回头问谢意,“晏和,举报时献的东市大夫丘黄芪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罚?”

    谢意自然已经知道整件事都是时暮安排好的,刚才注意到他久久停留在窗外的视线,已然猜到他心思,“你大可以放心,我会尽力安排,何况他举报有功,又是自首,想来不过交些罚银,关几个月。”

    想到小云和丘黄芪很快就能见面,时暮开心起来。

    四个人在路上吃了些东西,马车回到海棠巷的时候已是下午,时暮也该准备回宫。

    其实,时暮不知道那最后的逼宫之日到底什么时候来。

    但原文里就是在谢意自西南回京后。

    耳边似乎有一个倒计时,在滴答滴答地提醒着自己,那天很快就会来。

    虽然圣旨已下,但谢意身份特别,大婚还要等一段时间。

    可看他这么忙着作死,时暮甚至怀疑,他都等不到自己和他成亲。

    其实时暮已经不怕流放,只是不忍心这样对江小兰。

    这段时间,自己和江小兰相依为命,虽然因为现代记忆的存在,无法完全替代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心中的地位。

    但她温柔悉心的照顾,早已让时暮把她当成这个世界最亲的亲人。

    先前,也正是因为顾忌江小兰,让时暮无法下定决心和谢意更进一步。

    来到这座由自己亲手买下来的熟悉小院前,江小兰和白舟也又叮嘱两人了一些注意身体之类的家常话。

    谢意已准备离开,时暮却觉满心迟疑。

    不想一辈子留下遗憾,片刻后,还是在江小兰面前跪了下来,“娘,儿子不孝。”

    他突然行此大礼,叫江小兰吓了一跳,“小暮你……你这是干什么?”

    谢意也觉讶异,但知道他有自己想做的事,站在旁边安静等待。

    江小兰想扶他起来,却见他跪得坚决,眼中更是无数言语翻涌,“娘,还请你饶恕孩儿的不孝,就这样抛下娘亲。”

    江小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时暮的郑重其事叫她心中无端慌乱,弯腰抱住儿子清瘦的肩膀,开口时,语声竟细微哽咽,“没有,小暮,你从来没有抛下娘亲。”

    时暮没办法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只能含糊道:“毕竟,我和谢意成亲就意味着,以后不能常伴娘的身边。”

    不止不能常伴,时暮害怕的是此生都不能再见。

    江小兰才知他是因为这事。

    在她的念头中,时暮本来就是要嫁人的,即便他去了王府,但只要在沂都,随时可以相见。

    本该松出口气,但母亲的直觉反而让江小兰的心中愈发沉重,“没有,你这不叫抛下娘亲,你长大了就要有自己的生活,即便和小意成亲了,你还是可以常常见到娘的。”

    “是这样,只是……”

    他自离开时家,即便是最苦最累的日子,都不曾哭过。

    此刻,一句话未说完,眼中已滚出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江小兰看他这样,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如断线玉珠般滚落,“小暮,和你离开时府后的日子是娘最开心的日子。因为你,娘才能从时献带给我的黑暗里走出来,你孝顺,懂事,更为娘做了那么多,给娘买宅子,和小暮在一起,娘不知道多开心。”

    时暮哽咽道:“娘,和你在一起,我也开心。”

    “小暮,你不要难过,就算我们不在一起,娘的心也是和你在一起的,不管你到哪里,只要你看看路边的花草,天上的云朵,还有清风和流水,娘就在那里陪着你。”

    是的,流放路上想必也是处处有花草、云朵,清风和流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不管身在何处,只要心里想着彼此,便能跨越千山万水。

    这世间,只有母亲对孩子的爱,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

    这一刻,心如刀割。

    可未来已定,唯有拜别江小兰。

    时暮只盼她此生顺遂,和白舟也和和美美。

    “娘,一定要注意身体,您和白爹都还年轻,若身体允许,也可以添个一男半女。”

    江小兰哭得泣不成声,“小暮,没有人能代替你。”

    他为了给自己买药,不惜扮成小婢女去乐坊干活,后来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起来,又日日出去辛苦看诊。

    他给自己买所有喜欢的东西,还买下这座小院,让自己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能看到他一脸笑意的撒娇,江小兰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娘亲。

    也许,如今的时暮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不管如何,他就是自己最难以割舍的儿子。

    时暮看向白舟也,“我查了好久,终于确认,娘的头风叫做丛集性头痛。”

    这是一种血管性的头痛,一般多见于青壮年。

    主要症状以固定发作的剧烈头痛为主,同时伴有鼻塞、流泪、结膜充血等症状。

    病因不明,但可以由生活不规律、饮酒、情绪变化等一些诱因引起。也算是一种罕见疾病。

    可以通过排除其他器质性病变后确诊。

    目前,对于丛集性头痛并没有特别好的治疗办法,但保持好的情绪,保持良好睡眠和饮食习惯可以减少发病。同时发作时,可以服用曲坦类治疗偏头痛的药物。

    时暮交待白舟也,“爹,你要好好照顾娘亲,不叫她生气,叫她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如果娘头风发作,你记得给他吃我放在家中橱柜白瓷瓶里的药,我已经写好用法。”

    他郑重到宛如交待身后事,叫白舟也心中也生出惊惶,生出难过,“好,你放心,小暮,我一定会的,等我们成亲的时候,定叫你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娘亲!”

    时暮带着满脸眼泪,挤出一个笑,“好好照顾娘,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娘两又抱头痛哭了片刻,才终于缓和些许情绪。

    “娘,我走了。”

    “小暮,你一切小心。”

    即便还有千言万语,终究还是要挥手作别。

    谢意刚带着人上了马车,就被他环住腰,整个人埋进自己怀中。

    知道他今日和母亲说了心里话,心中难过,谢意有意逗乐,扶着他的腰身和肩膀,侧头凑近,轻声问:“怎么,如今时大夫是越来越喜欢撒娇了?”

    却只感觉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愈发收紧,片刻后,怀里的人才闷闷地开口:“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为你放弃了什么。”

    我放弃了在这个世界拥有的一切。

    唯独留下你。

    谢意默了默。

    谢意不知道他到底为自己放弃了什么,可是却奇异地感觉自己的心脏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钝痛和窒息涌来。

    伸手自他发间鬓角抚过,最后掐着下颌,把那张满是泪痕的脸抬起来。

    哥儿的面容似被泪水洗得更白皙,乌黑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间,用那双澄澈的眸子,湿漉漉地看着自己。

    像一朵被劲风摧折的洁白小花,叫人生出无限怜惜,又自血脉中涌起无尽躁动。

    想叫他哭得更厉害些。

    谢意扶着他的窄腰,俯身从他秀气眉梢,到湿润长睫,一寸寸细致吻过。

    母妃有先皇遗诏庇护,无需谢意担心。

    而如今,怀里这个人才是自己最万般不舍的牵挂。

    他在平康坊当走方游医,在梅花大街开时暮堂,直至考取甲级医士,成为院判。

    不管是那石胎的婆婆、不孕的夫妇、被家暴的石女、濒死的产妇,还是病入膏肓的淑妃、身负巨大肿物的哥儿、宛如烈狱的平安村……

    他一路走来,用精绝医术和妙手仁心,改变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叫他们继续得享太平盛世。

    他这人,就该站在那最高的地方,叫万民敬仰。

    怀里的人双眼迷蒙,胸口轻轻起伏,柔顺地承受着亲吻。

    落在那柔软双唇前,谢意低声开口:“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回到宫中,永凌殿前。

    把被谢意在马车里掀到上面,衣带都几乎扯散的衣衫整理好,时暮穿上鞋,刚跳下车,就见霍公公急匆匆走过来,看到自己立刻吊起嗓子喊:“时院判,陛下不大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第89章

    情况不好?

    皇帝的病情主要是多脏器损伤,以及梅毒螺旋体的感染。

    梅毒治疗就是使用青霉素。时暮为他使用各种保护脏器药物的同时,使用青霉素治疗梅毒感染。

    在进行一个疗程的青霉素治疗后,他的梅毒已经有所好转,滴度从1:32下降到1:16。

    梅毒滴度就是梅毒血清学检测,是疗效转归的指标之一,反应的就是患者血清中抗体的多少。

    梅毒早期,在规范治疗后滴度下降,说明治疗有效果。同时,他的梅毒疹也有所消退,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怎么会突然不好了?

    时暮赶紧跟随霍公公来到飞雪殿。

    春日渐盛,飞雪殿中的树木愈发葱茏,墙边假山后,伸出一簇翠色芭蕉,巨大的叶片舒展,被风吹着,悠然自得地摇摆。

    时暮在谢意的陪同下,走进寝殿,看到殿中,皇帝正在休息,朱令正候在一旁。

    朱令见时暮进来,神情微松,似是期盼着他能为眼前的困局带来一些破局之法,“时院判。”

    “朱院判,情况怎么样?”

    “陛下前夜开始发热咳嗽,体温起伏不定,忽热忽凉,宛如水面波动,此外还有胸背、腿部关节,以及肾丸疼痛的症状。”

    体温如波浪起伏,关节疼痛,睾丸疼痛?

    时暮觉得这症状十分熟悉,像是之前在哪里听过。

    立刻为皇帝检查,主诉关节及**疼痛,量体温高热达39.5,查体见睾丸红肿发炎。

    时暮想起来了,“这好像是大觉寺的时疫!”

    而且,这症状让时暮怀疑这是一种地方性的传染病。

    朱院判前一直照看陛下和淑妃,未关注过大觉寺的时疫,所以没有想起来。

    时暮也没有亲自去大觉寺看过,但知道在大觉寺爆发时疫后,太医署前前后后安排了几批甲级医士过去诊治。

    现在要确定陛下患的是不是大觉寺时疫,需要去过大觉寺的甲级医士前来查看。

    朱令让霍公公安排人去传。

    这病看来是传染病,时暮、朱令和古太医都立刻戴上面巾,做好防护。

    时暮看谢意全无防护,拉起人就走,直走到外殿,才停下脚步。

    他仰起头,面巾之上,秀丽眉宇间弥漫关切,“陛下恐是传染病,晏和,你就在这里等,别进来了。”

    说完就要重新进殿。

    谢意反手拉住,“那你怎么办?”

    时暮提唇安慰,“我是大夫,不会有事,你放心。”

    说完抽手,转身。

    一直注视着他快步走回寝殿,身影消失在雕花高门后,谢意才在无尽担忧间,心中弥漫起一缕花蜜似的甜。

    是因为被一个人放在心上。

    皇帝高烧,躺在床上难以起身,时暮先给了退烧药,加强补液,然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

    随后前几日去过大觉寺的甲级大夫来了,正是裴育。

    那几日在大觉寺,裴育已经了解这病的传染性,做了全面防护。

    他本来只是一个甲级大夫,没有资格为皇帝看诊,但现在情况复杂,皇帝身边的内侍为他查验全身后,带着往飞雪殿中走。

    裴育刚进殿,就看到凌王殿下一身玄衣,正负手立于外殿中,神情沉静,凝注寝殿方向。

    赶紧躬身行礼,“凌王殿下。”

    对方略微一打量,淡淡开口:“裴医士勿须多礼,进去和小暮一起为陛下看诊吧。”

    裴育跟随内侍进寝殿的时候,突然想起,凌王怎么会知道自己姓裴?

    不及多想,已经来到殿中。

    时暮、朱令正在等自己。

    “时院判、朱院判。”

    裴育立刻为皇帝把脉,见脉细如丝,数而无力,再看舌苔白腻,起身回禀,“两位院判,我可以确定,陛下所患的正是大觉寺时疫。”

    殿中一时有些沉默,霍公公和三位医士此刻都觉满腹狐疑。

    大觉寺的时疫怎么会传到圣上这里?

    时暮此刻对这病已经有了眉目,在进行血清学检查后,确定皇帝所患的病乃是布鲁氏菌病,简称布病。

    布病是由布氏杆菌,又叫布鲁氏菌引起的,一种人畜共传的急性传染病,特征性的症状就是如海浪起伏的波状热、关节痛和睾丸炎。

    可是大觉寺距皇城三十多里,其中又有数十坊市,怎么会传到这守卫森严的皇城内宫之中?目前被传染的范围又如何了?

    众人正思索间,有小内侍疾走入殿,向霍公公禀报,“大皇子和二皇子来了。”

    皇帝高烧,没有气力说话,亦没有内侍敢阻拦两位皇子。

    谢远戎和谢远季前后走进飞雪殿,刚进门就看到谢意站在外殿中。

    两人止住脚步,稍稍颔首,“皇叔。”

    “远季远戎无需多礼。”

    两人直起身,打量般看向寝殿,无人说话。

    冷冷的大理石地砖倒映着三位衣绣龙纹,各立一方的皇子,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片刻后,大皇子谢远季开口:“皇叔这么早就过来,果然关心父皇。”

    谢意平常回答:“皇兄身体抱恙,做皇弟的自然要尽臣子之道。何况,王妃正在里面为陛下看诊,本王也该相候。”

    谢远戎微微一笑,“皇叔大婚在即,皇侄先恭喜了。说来愧疚,那日在杏林宴,几乎为难了皇嫂,原来,皇叔那时的袒护不为其他,只因是心悦之人。”

    谢意但笑不语。

    谢远季继续开口:“皇叔往昔风流恣意,没想到说成亲就成亲。倒叫皇侄不解,为何偏偏是时院判,偏偏是这个时间?”谢远季眉梢紧皱,“皇侄只是觉得,有时院判时时在父皇身边,皇叔岂非事事占尽先机?”

    在大皇子这里,谢意迎回易王谢远辞,还不叫人觉得他有什么,毕竟谢意和先太子的关系人尽皆知。

    但先前杏林宴,他强行带走那哥儿大夫,如今事实证明,父皇对这位哥儿大夫的医术已是万分信任,治疗方面,全权交由这哥儿大夫负责。

    沂都之大,谢意娶什么人不好,偏要娶这哥儿大夫。

    一个哥儿如何能得到凌王的另眼相看?

    他以前可是明明说过不喜欢哥儿的。

    谢远季猜测,莫不是谢意有心想把谢环扶持上位,拿回属于先太子的东西。而这哥儿大夫,恰好是一枚绝佳的棋子……

    皇后早薨,谢远季虽不是嫡子,却是长子,是储君之位的最合法合理的继承人。

    但如今群狼环伺,除了谢远戎这个做白日梦的,其他人他也得防。

    “小暮身为院判,自然要为君分忧。”谢意垂首拨弄衣袖间,幽幽叹息,“其实,我心中倒是希望小暮能时时待在我身边,与我日日欢好。”

    两个皇子:……

    言下之意,像是在遗憾那哥儿大夫要为皇帝诊治,耽误了他欢好似的。

    谢远戎和谢远季各自默然。

    甚至还叫谢远季好奇起来,那哥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正在这时,寝殿内的众医士也走了出来。

    谢远季往旁边椅子落座,视线落在时暮身上,暗暗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此刻他穿着太医署的医士白袍,但能看出哥儿的身形很是纤瘦。

    五官也漂亮,红唇翘鼻,尤其眼睛,黑白分明,犹如两枚莹润有光的宝石,走出来的时候,轻快转动间看向谢意,盈然有情的模样。

    之前不曾细看,此刻谢远季觉得,有点意思。

    谢远戎开口询问:“时院判、朱院判,父皇这来势汹汹的病情可有结果了?”

    时暮把自己检查后确诊的结果告诉众人,“陛下所患疾病叫布鲁菌病,又叫布病,已经确认和大觉寺的时疫是同一种病。这种病症主要由猪牛羊等家畜传染给人,症状看起来和风寒有所相似,特点是体温会反复波动,同时有关节和肾丸疼痛的症状。”

    布氏杆菌人畜共患。感染后的特异症状就是呈波浪起伏的体温,以及睾丸或附睾炎。

    听时暮说完,谢远季沉下脸,“大觉寺闹了几个月的时疫居然传到了皇城之中?太医署是怎么办事的!”

    裴育赶紧解释,“几个月前大觉寺就在闹时疫,太医署派了医士处理。期间大觉寺一直封闭,无人出进。”

    谢远戎疑惑,“那这疫病是如何跨域半个沂都传进皇城?”他看向霍公公,“莫不是内侍伺候得不好,叫父皇吃了什么不干净的猪牛羊肉?”

    霍公公刚一急,已被时暮否定,“不会,只要是煮熟过的肉类,就不会引起感染。而且,这种疫病应该是自外邦传来的。”

    在现代,布病是西北一带的地方病,因为那边属于牧区。

    而沂朝百姓多以种植为生,因此时暮猜测来自外邦。

    时暮继续:“布病会有七八天到数月的潜伏期,所以,需要霍公公回忆一下,陛下近两三个月都接触了些什么人?”

    霍公公拧眉回忆,“陛下龙体欠安,已有两月未上朝,更没有见过任何嫔妃。近两个月内,除了时院判、朱院判、老奴和身边伺候的几个小内侍外,只每隔五日接受两位殿下的请安。”他一顿,又想起,“对了,凌王殿下半月前自西南回京后,陛下和凌王殿下去御花园中走了走。”

    霍公公说完,众人视线都落在了谢意身上。

    半月前,自外邦来。

    时间地点都对上了,难道是谢意把疫病传给了皇上?

    时暮见众人怀疑,脱口为他辩解,“如果是晏和,那我不是早就被传染了?”

    他回来当天还和自己在马车里亲热了那么久,如今自己好端端的。

    这句话落在两位皇子耳中,顿时叫人想起谢意刚说的日日欢好。

    谢远季打量的视线又落在时暮身上,片刻后,眉开眼笑道:“皇嫂护夫心切,皇侄可以理解。但据皇嫂刚刚所说,似乎只有皇叔这一个可能性啊。”

    话音刚落,便遭谢远戎反驳,“可大觉寺的时疫在皇叔回来之前便已经爆发。”

    对谢远季来说,眼下只要是姓谢的扳倒一个算一个,有了机会就只管咬着谢意不放,“那也不能说明,陛下的布病不是来自皇叔啊。”

    谢远戎思索,“那依皇兄之见,大觉寺的时疫又是自从何处而来?”

    谢远季撇了撇嘴,“我怎么知道。”

    说实话,时暮也不明白这布鲁氏菌病到底是怎么传入沂都的,又是如何跨越这么多坊市,从大觉寺传到内宫。

    飞雪殿静了静,谢意突然开口:“我想,我知道大觉寺的时疫来自何处。”

    众人讶异,“来自何处?”

    谢意道:“西北的法师,之前正是住在大觉寺。”

    这下,大家都想起来了,几个月前,曹国派来几位法师,说是为陛下祈福,还曾在全城游行,原来那些曹国法师住在大觉寺。

    时暮开口:“对!曹国都是牧民,想必是那几位法师把布病带进了沂都。”

    朱令不解,“可曹国法师看上去身体康健?”

    时暮解释:“当地人长期接触布氏杆菌,身上会有抗体,带着细菌,但不一定会发病。”

    谢远季再次露出笑意,“看来,这布病还是皇叔带给父皇的,毕竟皇叔可是亲自陪同曹国法师游行了全城。”

    在他的得意中,谢远戎悠悠开口:“别忘了,游行虽是皇叔陪同,可法师到来时,却是皇兄你亲自去城外迎接的。”

    谢远季的表情立时一冷,又在众人视线里不紧不慢道:“那亲自送法师们到大觉寺的不正是你谢远戎?”

    二皇子也不说话了。

    这一轮理下来,竟是三位皇子都有给皇帝传病的嫌疑。

    医士们都小心翼翼地把各自刚摘下来的面巾又戴了回去。

    时暮为三人做了血清学检查,都是阴性,继续进行金标准的血培养,也是阴。

    这下彻底没办法判断到底是谁把布病带进内宫了。

    霍公公尖声尖气道:“看来,今晚已是难以理出个结果了,不如三位皇子先各自回宫歇息,老奴这就去伺候陛下了。”

    “等等。”众人刚要各自散去,又叫谢意喊住。

    谢意思索间,目光投向时暮,“小暮,你说此病会由猪牛羊传染给人?”

    “对。”

    布病人畜共患,细菌可长时间存在于牛羊的皮毛肉奶中。牧民剥牛羊皮、挤奶、喝带菌的生牛羊乳、切病畜肉等都有可能感染。

    而且,主要传染途径就是家畜传人,人与人的水平传播反而相对少见。

    谢意问:“那马呢?”

    时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也会染病!”

    赶紧询问霍公公,“陛下这两个月内,可骑过马?”

    霍公公看向大皇子,吊着嗓子如实道:“半个月前,大皇子给陛下送来汗血宝马一匹,陛下甚是喜爱,撑着病痛,缓骑了一圈。”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又变。

    若真是马儿把病传给得皇帝,这送马来的大皇子岂非就是罪魁祸首?

    皇上旧病未愈,又染新疾。

    这事若是坐实,皇上会怎么想。不管这送马之人是无心还是有意,难免要被天子猜忌。

    见形势大变,怀疑居然落到自己头上,谢远季神情立时有了怒意,“我为父皇献上的汗血宝马,怎么可能有问题!”

    如此机会,谢远戎自然不会错过,“皇兄怎能肯定自己的马没有问题呢?”

    谢远季冷眼看向弟弟,“谢远戎,你就那么开心?”

    谢远戎笑了笑,“皇兄何必着急,皇弟也只是想为父皇查清疫病来源而已。”

    “你是不是觉得抓到了我的把柄?”

    谢远戎依旧保持着温和笑意,“不过是一匹马而已,何谈把柄。”

    谢远季知道此刻自已然处于下风,把目光转向时暮,“人人都说皇叔乃是不涉朝局的清闲王爷,可我看时院判怎么处处帮着皇叔于本王作对呢?什么马儿能传疫病,莫不是胡说一气,只想为皇叔扫清障碍?”

    时暮不想他怀疑谢意,干脆利落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你的马儿有没有问题,去看看就知道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如今时暮虽深得皇帝信任,但不去看看,谁又能信这马儿给人传来疫病的说辞。

    朱令还是疑惑,“可是小子,你又如何知道马儿有没有染病?”

    “很简单,马儿如果也染了布病,一侧马卵会肿胀发炎。”

    马卵就是马睾丸。

    宫中的车马由太仆寺负责,但皇帝的马则由内侍省喂养。

    众人随霍公公来到内侍省的马厩,一问之下,平日里照料马儿的小内侍前几日也有发热,索性康复极快。

    他已经有了抗体,短时间内不会再染。

    时暮让他进马厩查看,和现场众人解释,“家畜得了布病,公畜会出现单侧卵丸肿大的明显症状,母畜会引起流产。”

    皇帝的坐骑自然都是公畜,一查就知。

    片刻后,养马的小内侍果然来报,“马儿的一侧卵丸肿胀,大如铜壶!”

    第90章

    一听这话,众人面上神情顿时变化不一。

    谢意依旧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谢远戎虽然竭力维持若无其事,但眉宇间已是不自觉松弛了几分。

    谢远季难掩怒意,“什么!这马当真是匹病马?”

    查看之前,时暮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此刻事实已明,无可辩驳。

    那匹马原本无病,他得到神骏后,为讨好皇帝,决定将其送至内宫。

    可看着神骏威武,送前忍不住自己亲骑,甚至还骑着去迎接曹国法师。自己虽未感染,却叫这马儿感染了布氏杆菌。

    皇帝本来就免疫力极弱,接触到患病马匹,于是跨越了半个沂都,和大觉寺的僧人一起感染了布氏杆菌。

    朱令下论断,“看来确实是这马儿把疫病传给了陛下。”

    谢远季冷下面容,“所以,这是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谢远戎看着他微笑,“皇兄刚才不是一口咬定是皇叔将疫病传给父皇?此刻被时院判找出真相,又觉不是自己过错?”

    谢远季看着弟弟的眼里已然怒火隐现,“谢远戎,你尽管把这件事告诉父皇,我看你能得意几天!”

    谢远戎摇头,“如今父皇病体未愈,皇弟我担忧不已,怎会得意呢。”

    见两人又要针锋相对,霍公公出声圆场,“如今疫病源头已经寻到,有时朱二位院判在,想必陛下定能尽快康复。这次传疫,大皇子也是无心之失,想必陛下不会过分苛责的。诸位便先休息吧。”

    霍公公虽然只是内侍总管,但他伺候过两朝皇帝,如今就是陛下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他说的话,自是有份量。

    大家散去。

    时暮重新回到飞雪殿,查看皇帝情况。用药之后,烧虽然褪下来,可那严重的肝肾损伤还是让他十分虚弱。

    到了他这样的状况,最关心的事情已经不是这天下,而是自己的身体。

    以至于看待事情的角度都难免地和自己的身体联系到了一起。

    大皇子本是无心之失,但这场疫病叫明德帝身体又衰弱不少,明德帝下令大皇子三个月不许进飞雪殿请安。

    三个月不许进飞雪殿请安,对大皇子来说,简直是天都塌了。

    不来请安就不能见到父皇,就不能揣摩帝王心思,就只能看着二皇子谢远戎占尽先机。

    对时暮来说,能够尽量救治明德帝是最好的。

    只要明德帝身体还撑得住,两个皇子一个皇弟就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肝肾功上的损伤,时暮还需要继续查找缘由。

    傍晚,为皇帝看完诊,刚出飞雪殿就看到谢意站在昏黄的霞光中,旁边一树杏花正在怒放。

    他身量很高,身形清隽,背脊向来挺拔。即便只着素色长袍,负手而立,亦是卓然气质。

    听到脚步,侧目看来。

    春日杏花飘落,在他清晰轮廓间铺洒了霞光万道,眉宇荡开清逸浅笑,似拨云见山,又似氤氲雾气。

    让时暮恍惚有种自己还在三甲医院上班,而眼前的人是来接自己下班的男友。

    不知道这样平静却甜蜜的日子还有多久……

    得赶紧把想了许久的事给做了!

    回永凌殿的路上,时暮特意带着他转到裁造院,让裁造院的监官给他丈量了身形。

    谢意由着他折腾自己,被监管用软尺量了一圈,不明所以地问:“你要给我做衣服?”

    哥儿笑意盈盈,眉间隐有几分狡黠,“嗯嗯,我要给你准备庆祝生辰的礼物!”

    他生于春日,马上就是二十五岁生辰。想来想去,他什么都不缺,时暮就只能送点别致的。

    叫他永远忘不了。

    谢意生辰当天,皇帝因为状况还算稳定,特意允许时暮出宫一晚。

    时暮先去裁造院拿上次和监管说过的衣服。

    监官把他想要的衣服放在一只雕花檀木箱子里,递给眼前这位即将成为凌王妃的太医署院判,“时太医,按您的要求做好了。”

    监官这几天按照凌王身形做衣服的时候,已是满腹狐疑。

    此刻看到王妃,更掩不住眼里别有深意的揣测。

    见对方开箱检查后,神情满意地抬眸看来,“谢谢监官大人。”

    监官立刻低头掩去眸中揣摩,“王妃客气。”

    时暮抱着木箱兴冲冲离开裁造院,脑子里都是想象中的晏和小公主。

    正沿宫中回廊快步往出内宫的景仪门走,突然听到熟悉的带着调笑的声音从旁传来,“皇婶。”

    时暮循声看去,见大皇子悠闲地坐在旁边莲池的水榭中,对上目光,开口问:“凌王妃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

    时暮见大皇子笑意冰冷,知道他心中忌恨布病惩罚之事,站在原地回答:“当然是去找你叔。”

    大皇子:……

    大皇子懒散靠在栏杆上,“本王最近身体不适,既然刚巧遇到王妃,那就劳烦王妃帮我诊治一番。”

    见时暮站在原地不动,他语气微沉,隐带警告,“怎么?王妃身为院判,连为本王看诊都要拒绝?”

    若是不帮他看,叫他抓到话柄,到时又要盯着谢意。

    时暮走到水榭中,把放着衣服的木箱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和谢远季稍隔身位坐下来,“请问大殿下何处不适?”

    谢远季的视线在哥儿身上略一停留,才扶住额头苦道:“本王最近头痛头晕,腰酸腿软,夜不能寐。”

    时暮知道他今天就是想给自己找麻烦,也没打算好好看诊,敷衍问道:“头痛头晕?可有咳嗽流涕?”

    “有。”说着他真掩唇咳嗽了几声。

    真有病?

    时暮拿出口罩戴好,又用听诊器给他听诊。

    谢远季见他俯身靠近自己,视线可及就是白皙后颈。哥儿后颈生来就是给人咬的,皮肤都格外细腻,透明宛如蝉翼。

    谢远季默默打量片刻,不等时暮检查完又开口:“全沂都都知皇叔风流,身边尽是莺莺燕燕,叫侄儿实难想象,皇叔竟对王妃如此专一。”

    他一顿,语调染了些许轻浮,“可见,王妃确是冰雪聪明,风情万种,叫人艳羡啊。”

    时暮抬头,冲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一脸疑惑,“怎么,大殿下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么?”

    谢远季:……

    谢远季笑了笑,“像王妃这样的人,确实万里挑一,难得一见。但王妃好像有点笨啊。”

    “怎么了?”

    “若是王妃聪明,就该明白一个道理,良禽择木而栖,自古以来,都是立嫡立长,若皇婶能帮侄儿重新见到父皇的话,以后好处少不了皇婶的。”

    这人说到底就是想让自己成为他在皇帝跟前的内应。

    只眨动着无辜的眼睛,回答,“我一个哥儿能怎么办,只能听夫君的。”

    谢远季笑容暧昧,“皇婶何必如此固执,皇叔能给你的,本王也可以,不如……做我的人?”

    时暮不理解,这人怎么想的,“圣旨都下了,我都要嫁给你叔了啊。”

    谢远季笑得更浪,“你嫁了更好,我们私下见面,更刺激。”

    时暮震惊地盯着谢远季好一会。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婶子?想给我男人戴绿帽子?

    你挺会玩啊。

    别说,时暮听着谢远季的肺部,还真有点问题,从衣襟里捏了根银针,“扎个针吧。”

    谢远季还在游说,“怎样?你是院判,以后本王可以来宫中找你,皇叔永远不会知道,你回去照样当你的凌王妃,照样叫谢意对你死心塌地。”

    时暮是正经医生,没空陪他玩绿帽子文学,捏着银针吩咐,“把手伸过来。”

    谢远季伸过一只手,任凭他捏住自己指尖,同时不待他反应便用另一只手握住他手腕。

    时暮见大侄子一脸淫荡地来握自己手腕,正想一巴掌扇死这死色胚,可视线已停留在他摊开的掌心上,一时怔住。

    时暮看到谢远季掌心上也有几片密集的红铜色脱屑性皮疹。

    这是梅毒疹?

    他也有梅毒?

    梅毒一二期都可有类似感冒的症状,有时会被误诊。

    两父子都有梅毒?时暮的cpu烧起来了。

    谢远季握住哥儿的皓白手腕,只觉手腕皮肤细腻如缎,落在掌心纤细脆弱,似用力可折。

    而且,他没有反抗,只静静垂着眸,在想到他是谢意的人,叫谢远季难以自持地心尖发酥。

    谢远季只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中暗喜,捏了捏掌心的手腕,倾身靠近,“王妃……”

    刚嗅到空气里隐约飘来的甜蜜花香,哥儿转过脸,唇畔翘起一道冷厉笑意。随后,微压声线,凶狠开口:“私进后宫?谢远季,你死定了!”

    谢远季神情松怔一瞬后,瞳孔骤然收缩。

    内宫之中,后宫乃是重地。任何皇子、大臣没有皇帝以及内侍总管的允许,不可私进后宫。

    谢远季何止私进后宫,他是私通后宫嫔妃!

    先前发现皇帝有梅毒,时暮就猜测是后宫有嫔妃私通。

    现在看到这大皇子也有梅毒,时暮就知道,如果不是两父子有什么超出常人理解的关系。那就只能说明,谢远季给他老爹戴了绿帽子!

    毕竟,能轻松进入后宫的男人可没几个。

    这谢远季,绿帽爱好者是吧。

    时暮见他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第一时间,拿出巾帕沾着酒精给他碰过的皮肤消了消毒。

    二期是梅毒传染性最强的时候,皮疹处如有渗出液,也有梅毒螺旋体。

    时暮也怕啊!

    看着面前的哥儿,谢远季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败露,心头顿时弥漫起浓烈的惧意和恨意,盯着的眼神时暮似乎要把他烧出个洞来,“你怎么知道的!你要去告发我么?”

    “扳倒了我,对你和谢意有什么好处!”他说话间情绪愈发激烈,“扳倒了我不过是把皇位拱手送给谢远戎,你以为谢远戎是什么好人!”

    二皇子谢远戎虽然时常是一副温和带笑的模样,但踩着无数白骨踏上皇位的人,当然不是好人。

    在这皇权的斗争中,哪有什么好人!

    注意到谢远季眼里的戾气,时暮心中生出几分惧意,抱起装衣服的木箱往后退了几步,“实话告诉你,你现在来针对我已经没用,因为不需要我去告发你,陛下很快就会查出来!”

    时暮之前把梅毒通过性传播的事情告诉明德帝后,明德帝就已经根据二期梅毒的大致发病时间,暗中安排了人在后宫查找那个妃子。

    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绿帽子,更何况他还是帝王。

    只要找到那个妃子,明德帝有的是方法叫她开口,谢远季被揪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先前,时暮怎么也想不到,梅毒螺旋体会在谢远季这里。至于到底是谁传染给谁,现在时暮合理怀疑,是谢远季从别人的绿帽子上染来的。

    只要明德帝查出这件事,谢远季定然是再无翻身之地。

    不过时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书里原本由二皇子亲手解决的竞争对手,会被自己发现的梅毒先一步送走。

    原本按部就班推进的剧本,因为多了自己这个身负现代医学空间的人,即便没有直接参与剧情线,但把藏匿起来的病情和真相挖掘出来,也让许多事情,彻底变了模样。

    比如,没有自己,大皇子不会因为布病遭到皇帝禁止请安的责罚。

    皇帝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儿子戴了绿帽。

    大皇子会带着梅毒和二皇子联手诛灭谢意。

    谢意会残病交加和原身一起去流放。

    可是,即便谢远季马上就要退出夺嫡舞台,也还有谢远戎。时暮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自己到底还会不会和自己那个死鬼男人一起去流放!

    看谢远季沉浸在无尽的恐慌中,迟迟无法回神,时暮抱着箱子,赶紧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