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谢意侧头失笑片刻,抬手握住他腰身,让他小腹贴近自己胸口。

    时暮生涩地俯身,在那柔软的唇上咬了一下,甫一分开,他便主动仰头吻了过来。

    分开后,扣着人,往后仰面放在帐床上。

    眼前的瞳眸里有墨色翻涌,浓稠得化不开。开口时嗓音暗哑,“果然是时大夫,这般有手段。”

    时暮还想说话,却已腾不出唇舌。

    卧房里像是多了一处滴水的落泉,间断响起幽暗细密的水声。

    时暮和他亲吻间,想着他说过的,你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只要有我一日,我就会护你一日。

    心里萦绕情意。

    在烛火中,主动替他解开那顶藤蔓金冠,墨发散落在指间,缓缓流泻而过。

    还未替他梳理整齐,便被迫往后仰头,在愈来愈促的呼吸中,感受着眼前这人探寻自己身体时,带给自己的每一次颤栗和每一次心悸。

    彼此的情绪都在霎那间喷薄而出,渴望尽数倾泻。

    哥儿的身体不像女子那般玲珑有致,是少年的干净利落,胸前平坦,小腹紧致,四肢修长。

    品尝时却有丰盈滋味,像包裹着汁水的橘瓣,青涩酸甜,稍稍按压便要漫溢出来。

    手指比普通男子纤细,握在掌心的时候觉得很脆弱,可不管触碰哪里,都能划出一道火花,在静夜里嘶嘶烧灼。

    谢意都不知自己怎么会对他如此着迷。

    那么嘴硬,有时候还会讲些伤人言语。

    可就像是那枚扇坠,愈是细看它那古拙的花纹,越觉爱不释手。

    时暮又一次哭得面颊湿透,还被他往前按着,挺起腰身。

    整具身躯都很纤薄,从湿润的眼角,到凸起的喉结,柔韧的腰肢,跪在床上的纤长小腿,构筑成一张轻盈拉起的弓,又像一朵浮在湖面上的白莲,震颤和涟漪交叠。

    时暮听到他在自己耳后叹惋,“不知你在想什么,明明可以花好月圆,非要和我韩寿分香。”

    时暮还在想韩寿分香是何意,又听他开始讲那些孟浪的话,“浑身上下都这般柔软,为何嘴硬得怎么都不肯承认。”

    可自己气息太过急促,好一会才终于说出一句,“别,别啰嗦了,快点吧你!”

    然后,就再也没力气催促。

    眩晕和窒息伴随着强烈酥麻自小腹升腾,蔓延到每一根指尖。

    只能环着他宽阔背脊,不断地蜷缩手指。

    听到他用带着痴迷的模糊声音,叫了好久的“小暮”。

    “晏和。”

    最后,是和这个明明想远离,却还是让自己重蹈覆辙的男人,越抱越紧,绵长接吻。

    一整夜,断断续续。时暮累了想睡觉,又被他唤醒,缠进怀中,不知道什么时辰,只知道夜色已深,本来就凌乱的床榻只剩一片泥泞。

    终于安静下来,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一声尖锐如哨的声响自天际而来。

    时暮疲惫睁眼,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扫了一眼,就再也没办法挪开视线。

    就在他卧房的窗外,突然升起一束璀璨的烟花。

    棱格窗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来,初春微凉的夜风涌入卧房,驱散了整夜旖旎之后,空气里弥漫的腥甜。

    从床榻透过敞开的窗户,恰巧能将烟火完整的升腾尽收眼底。

    将明之前的天际是幽蓝自灰白的渐变,平整得如同一块画布,任由颜色绚烂的烟花一遍遍涂抹。

    旁边的人一直没睡过,侧身撑着头,任凭墨发铺了一床,和另一束纠缠,凝注着看烟花的人。

    沂都的烟花时暮也看过,相比现代的,自然是单调简陋不少,但眼前这一束束,色彩远比之前看过的缤纷,花样也更多。

    而且看位置就知道是在王府中燃放。

    这是什么活动?

    时暮诧异地看向身边的男人,“为何突然放烟花?”

    他道:“这是自西北曹国进献而来的,皇兄给我,便拿来提前为你庆生。”

    “庆生?”

    “我听说下月初三是你二十岁生辰,届时我不在你身边,所以先为你庆祝。”

    原身以前在时家从来不会记自己的生辰,因为没人会为自己庆生,只有江小兰会记着,在那天为自己煮两枚鸡蛋。

    “生日有什么好过的。”时暮嘴上这样说,可趴在床上,看着外面一束束璀璨烟火,又觑着身边被烟火映照的俊朗面容,心里还是有种吃了蜜糖般的甜,又问:“你去哪里听说的下月是我生辰?”

    撑着头的人眨了眨眼,“今天在宫中偶遇你家中兄弟,便顺口问了,他道你生辰与他恰好差半年。”

    家中兄弟,生辰和自己差半年,时暮知道是时镜,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你干嘛去问那个人?”

    “是他过来与我说话。”

    以前也没在意过,此刻想起之前在福源斋门前,在松月湖畔,时镜见到谢意时那楚楚动人的姿态,时暮盯着眼前的人,拧起眉梢,“时镜不会对你有什么企图吧?”

    他敛眸思索,点头道:“有可能。”

    有可能?

    时暮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妈的,姓谢的你……”

    伸手想推人,被他握住手腕,压到脑袋一侧,俯身上来,几乎贴在唇畔开口:“皇兄说我年纪不小,出征回来便要为我指婚。”

    他幽幽叹息,“所以还请时大夫别叫我总跟你暗通款曲,给我个名分才是。”

    暗通款曲?

    分明看得出他眼里的调笑,时暮还是失神了片刻,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今,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着他娶别人。

    那就只能自己嫁给他。

    想从床上爬起身,一动又觉得腰腿发软,在被子里用脚尖踢了踢他小腿,“帮我把桌上的药包拿过来。”

    谢意拨开散落肩上的长发,不慌不忙地穿上亵衣,才起身去把桌上蓝布的药包拿过来。

    却没给时暮,自己意兴阑珊地打开,“我看看是何物。”

    先从里面拿出一张写得满满的纸,这人一看便皱眉,“以后真要好好教你写字才是。”

    “你别管我字写得怎么样。”时暮趴到他腿上,拿过药包,倒出里面一团团的白色小纸包。

    “这是我帮你出征准备的药,你带着,发热的时候就按单上所写症状对症用药,没用就赶紧换一种。”

    对他出征所患感染病症,时暮目前倾向于蜱虫叮咬,蜱虫引起的病症有很多,但很多都是广谱抗菌素能解决的。

    但时暮也怕,万一是别的真菌、中毒、过敏,药还是不对症,怎么办?

    如果能确定是什么病症就好了。

    谢意没想到他这么有心。

    其实出征也有军医随行,虽然不比他医术高明,但常规病症总能解决的。

    但他心里装着自己,叫谢意感动,侧头又碰了碰他的唇,“晏和谢时公子怜爱。”

    这人眉宇间露出温顺,故意软着口气,学那柔弱无力的女子,叫时暮无语得牙根都痒了,仰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咬得他抽凉气。

    “如此,我也要咬。”

    亲昵打闹间,忍不住又折腾起来。时暮真庆幸有这种特殊体质,若是普通男的,应该已经被他弄死了。

    后果就是,第二天,真的完全起不来。

    听到他安排成纪回去替自己告诉江小兰,索性放肆地睡。

    中间被投喂了几口吃食,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日落。

    宛如回到在三甲医院时的社畜生活。值完夜班,一天一顿,往死里睡。

    第二天泡澡时,时暮才发现昨晚自己在他脸颊上抓了细细一道。

    忍不住愧疚地碰了碰,被他揪住手指,琢磨着手指笑问:“明明也没有指甲,怎么那么能抓?”

    时暮:“呵呵,自作自受。”

    洗干净,换了一身月白罩着软纱坎肩的锦袍,坐在铜镜前由着他替自己束发。

    这人也是被伺候惯了的,束得并不娴熟,最后用一顶小巧的玉冠,弄了简简单单一束马尾。

    一起吃过晚饭,谢意才骑马送人回家。

    虽说睡了一天,但骑马久了还是腰酸,进了东市,坐在前面的人闹着要走路,谢意只好抛了缰绳,陪他慢慢往海棠巷走。

    这匹白马鞍上有凌王的四爪金龙印记,跟谢意久了,会自己回去。

    东市不比西市,没有十里灯火,舞凤翔鸾的街市,也没有碧瓦楼上的膏泽脂香,琼浆扑鼻。

    有的只是穿着朴实的卖香饮、糖串的小贩。

    乌金西坠,星月渐升。

    两个人牵着手,走在东市的街道上,叫时暮感受到了在现代不曾体会到的,恋爱的甜蜜。

    忍不住想,若他不是皇家之人,不用参与炮灰剧情,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或是个小官。自己看病赚钱,养他也行,不知道该有多幸福。

    想着,眼眸轻灵一转,出声找了个话头,“听说,你是先皇亲封的亲王?比那两个皇子都高一级?”

    谢意瞥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开口:“某位大夫不是不在意金银权势,连亲王妃都不愿当么?”

    这天底下哪有人不爱金银权势,那不是跟着你要噶么?

    但凡你不作……

    时暮让自己的语调轻快起来,像是闲聊一般,“既然你是先皇亲封,那就是说,不管谁当皇帝,对你都没有影响咯?”

    他唇角浮起笑意,黑眸莹若星辰,“你不需要操心这些,只要顾好自己,乖乖待在我身边就好。”

    时暮心中轻叹,知道自己很难左右他的决定,还是先把眼前的出征应付过去。

    踩过一段布满痕迹的石板街道,眼看着海棠巷近在眼前,想到皇帝一声令下,他便要出征西南,或许今晚就是出征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暮捏了捏他手指,咬牙开口:“你出征西南,一定要万事小心。”

    出征西南在谢意眼中根本不是问题,只是见他平时伶牙俐齿,此刻担忧不舍,心间柔软,故意逗他,“军中只有男人,没有女子,亦没有哥儿,所以你勿需担心我,倒是我该担心你。”

    时暮问:“担心什么?”

    他叹息,“你这般忍受不住,我不在身边,潮热期可怎么办才好?”

    “哪有忍受不住,我只是……”

    其实并非真的一点都忍受不住,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只是什么?”

    见他眸有愉悦,时暮知道说出来要叫他得意忘形,故意甩开牵着的手,往前走去轻飘飘开口:“忍受不住,找别的男人呗。”

    见少年驻足,回首看来,唇畔勾着狡黠笑意。

    谢意发现,很有必要狠狠教训一下这放肆的哥儿。

    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他纤细的后颈,声音放低,“既然如此,不如让你把自己属于我的感觉刻得深一些。”

    “什么?”

    时暮还在疑惑,就被他按着肩膀转过身,从背后环住,贴在耳边的声音有些凶狠,“我要狠狠咬你,咬到你承受不住,向我求饶。”

    感觉到他的唇瓣烫在腺体上,瞬间让时暮无法控制地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挣扎着大骂:“喂!大庭广众的,你这么大个王爷,能不能要点脸!”

    这里是海棠巷,虽然人不多,但不远处就是自己家院子的门,保不齐江小兰和白舟也什么时候出来,怎么能在这里搞这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他这么说,却没有立刻真咬,只是抱着人逗弄,“王爷也要和喜欢的人亲热。”

    “耍流氓是吧?”

    “我是你的郎君,怎能叫耍流氓?”

    郎君?

    时暮真佩服他,“我们暗通款曲的,别自己给自己贴金啊!”

    “先暗通款曲,在明媒正娶,迟早是郎君,今晚先咬一咬。”

    “就会欺负我是吧!”

    “嗯,就欺负你。”

    “无耻下流,给我滚开!”

    “叫声郎君让本王先听一听。”

    “不叫!你今晚就是把我脖子咬断我也不叫。”

    “时大夫如此有骨气,那我便试试。”

    感觉到他尖锐的犬牙真贴到了后颈上,时暮忍不住边笑边骂,“真是臭流氓啊你!滚开!”

    两个人在僻静的海棠巷肆无忌惮地打闹,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正从巷口往里走。

    宋念山听说时暮考试回来,赶紧带了东西过来看望,没想到刚进巷子就听到时暮的声音。

    开始听得看得都不真切,走近之后,借着月色,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幅画面——时暮被人从身后环住,不住呼喊,“臭流氓!滚开!”

    宋念山吓了一跳,只当真是流氓,气愤地拿起丢在旁边的粪瓢,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挥起粪瓢冲向那人,“破落无赖!给我放开!”

    谢意身躯蓦然绷紧,时暮还未反应过来,腰身便被坚硬小臂扣住,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敏捷速度被他带着轻巧旋身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玉冠半束的如绸墨发在自己眼前散开,遮挡了视线。

    时暮只看到他展臂间,原本收在袖中的折扇霎时脱手,伴着厉声呵斥“放肆!”如箭矢般急射而出。

    前方传来一声痛呼,一只粪瓢掉落在地,在地上泼洒出一道粪液,发酵之后的恶臭气味四散,叫时暮差点吐出来。

    只庆幸他身手好,不然就算不被砸中,也要被这大粪泼到。

    此刻,从他身侧探头,才看到被他折扇打倒在地呻吟不止的人竟是宋念山。

    “宋大哥?”

    第72章

    谢意的折扇,时暮是见识过的,赶紧跑过去,见宋念山被折扇砸中头部,跌坐于地,额头红肿了一块。

    索性他拿的不是玉骨扇,只是普通的木质折扇,不然宋念山不得像曹世锦似的脑瓜开瓢?

    “宋大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为什么要打我?”

    宋念山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出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打中,讷讷回答:“我看到你遭歹人欺负,所以……”

    话还没说完,玄色暗绣腾云纹的锦袍已来到眼前。

    宋念山抬头,此刻才看清,自己以为欺负时暮的“流氓”,竟然是京中最不可招惹的凌王,谢意。

    他卓然而立,垂下的黑眸森寒,自高处飘落的嗓音更是冰冷如霜,“大胆莽夫,可是活腻了?”

    天家之怒,口衔天宪。生死就在他一句话间。

    宋念山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惊惶爬起,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草民一时没有看清,冲撞了王爷,求王爷饶命!求王爷饶命!”

    这人平素也不是仗势欺人的行事作风,时暮也不知道他此刻莫名其妙在这里耍什么王爷威风,抬起头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伸手去拉宋念山,“宋大哥,你别管他,没事的,你起来我帮你看看伤到的额头。”

    宋念山胆战心惊地觑了凌王一眼,见时暮开口,对方没有再出言,才任由时暮将自己拉起来。

    时暮见他局部头皮血肿,虽然看着没有大问题,但谢意出手很重,还是要小心脑震荡,“宋大哥,进院中我给你看一看吧。”

    宋念山还有些惶恐,“小暮,可是王爷……”

    时暮起身和谢意说道:“你先回去吧。”想着他要出征,顿了顿又认真交待:“西南多虫,你千万小心不要被叮咬,务必拿好那个药包。”

    谢意眸里似有和风吹散寒意,伸手捏了捏他垂在腿边的指节,语调舒缓,“你也万事小心,有事去王府找两位大哥。”

    时暮:两位大哥?

    看着面前的人,谢意唇畔露出些许清淡笑意,未移开目光,只随口喊:“成纪。”

    成纪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把他的马又牵了过来。

    等他纵马离开,时暮才把宋念山带进院中。

    江小兰不在家中,时暮拿了药箱,给宋念山处理伤口。

    哥儿俯身靠近,为自己擦药的动作轻柔,余光里的容颜更是漂亮秀雅,让宋念山忆起他第一次替自己处理腿伤的情景。

    那时,宋念山只觉得他像是天上降下的菩萨那般好。

    可刚刚,那个王爷自身后环着,轻薄地狎昵在哥儿后脖颈处的画面浮现脑中,又叫宋念山心中苦闷。

    因为离得极近,他还注意到时暮脖颈上带着一枚小马形状的翡翠。

    碧绿通透,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上刻一个“意”字。

    宋念山知道,意是那王爷的名讳。

    尽量保持着平常的语调,开口和他说话:“小暮,今晚真惭愧,几乎伤了凌王。”

    时暮莞尔而笑,“你还真伤不了他,倒是应该臭到他了,不然他不会乱摆谱的。”

    宋念山挤出几分笑,宛若关心朋友般询问:“小暮,你和凌王,如今怎样了?”

    宋念山肯定已经看到了,时暮也没想瞒,又弯了弯眉眼,“挺好的啊,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宋念山:……

    这话叫宋念山视线忍不住在他低头间,看向哥儿后颈处细腻肌肤,虽然被衣领稍有遮挡,但靠近还是能分辨出那道弯月般的印记。

    一时间,只觉心中有些妒意。

    明明是自己先认识的时暮。

    那个王爷能得到时暮,无非就是因为身份。若他也是平民,和自己又有何区别?

    “可是,小暮,你和他身份有别,他会真心待你么?”宋念山抱歉地笑笑,“你别误会,我也只是不想你被人哄骗了。”

    哥儿不假思索地轻快回答:“不会啊!他虽然偶尔耍下王爷脾气,但对我还挺真的,对了,他还想让我当他王妃呢。”

    “王妃?”这样的身份如此遥远,叫宋念山无法想象,赶紧问:“那小暮,他何时封你为王妃?”

    “我还没答应他呢。”

    宋念山几乎惊得合不拢嘴。

    在他念头中,对于一个东市的哥儿,别说是凌王这样九天之上的身份,即便只是某位官员的小妾,为着能享尽富贵,都该叫这哥儿忙不迭凑过去,百般逢迎。

    若真是王妃——哪怕只是侧妃,可以昭著天下的尊贵身份,他哪有不答应的理?

    几乎是脱口问出:“为何不答应?”

    时暮不知宋念山的想法,但不能把那些争权夺嫡的事情告诉他,糊弄了一句,“就是不能让他太轻松了,想多作践他几天。”

    宋念山看着面前收整药箱的人,只觉得满心不解。

    面前这人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即便医术精湛,即便列入太医署医士名录,他也不过就是个哥儿!

    宋念山没有说出心中的话。

    但他突然很想看,若是那位王爷没有娶眼前这哥儿,这哥儿还能不能这般张狂?

    时暮为宋念山检查后,确认没有问题,上了点药,“对了,念如姐最近怎么样?”

    又聊了聊临盆在即的宋念如,宋念山把带来的糕点给他,离开时家院子。

    天色已晚,他今天干完活就买了糕点过来看望,还没吃饭,拢了拢单薄衣襟,想赶紧回家吃上一口。

    刚出海棠巷就看到前面空寂的巷口,有匹神骏非凡的白马,在夜色里打着响鼻,轻跺马蹄。

    马背上,是刚刚那个一身玄衣的男人。

    他凤眸挺鼻,气质卓然,和白马一起现于月下,宛如神邸降世,幽沉的黑眸直直地凝视着自己。

    宋念山知道自己今天冲撞到他,他金尊玉贵,如何能随意原谅,刚才不过是给时暮面子,背后定要狠狠教训自己。

    急忙跪下,伏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是草民鲁莽,还求王爷看在小暮的面子上,饶了草民!”

    白马马蹄缓慢靠近,却叫宋念山怕得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马蹄停在面前,冷肃话音落下,“你喜欢时暮么?”

    宋念山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询问,心头一跳,抬头震惊地看向马上之人,“王爷。”

    他声线不过隐带严肃,但因着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自有怵人威严,“如何?不敢承认?”

    “王爷,我……”宋念山既然知道两人关系,又如何敢承认,只心惊肉跳地等着他发落。

    男人神情不变,淡淡开口:“若本王告诉你,时暮他无法生儿育女,你可还喜欢他?”

    宋念山的神情一瞬间变了,“你说什么?”

    说话之人愈发云淡风轻,“时暮自小身患弱症,无法生育,听懂了么?”

    若是能生,两次潮热期的亲昵,只怕早已叫他怀上自己的孩子。

    这样倒叫谢意不敢轻率。

    宋念山难以相信,“你说小暮无法生儿育女?怎么可能!”

    且不说时暮自己便是妇科大夫,若他不能生育,这王爷恐怕看都不会看这哥儿一眼。

    谢意轻蔑地抬了抬唇角,“为何不可能,你随便到西市打听时家庶子,便知真假。”

    宋念山瞬间只觉胸口发闷。

    时暮不能生?这是真的么?

    若是真的,自己这么久的用心岂不都白费了?自己再怎么窝囊,也不至于要一个不能生养的哥儿。

    似是清楚看到他脸上的神情,谢意眸中尽是讥诮。

    若是真的,想到那哥儿还做着王妃的梦,宋念山倒还有些同情起时暮来。

    怎么说他对宋家有些恩情,宋念山即便胆战心惊间,还是伏地,小心翼翼开口:“小暮,这般可怜,还请,请王爷不要玩弄于他。”

    对方答得坦然,“本王何时玩弄过他?他就是本王要娶的唯一王妃。”

    宋念山蓦然抬头。

    谢意知道他眼中的强烈疑惑来自何处,直接清楚地告诉他,“本王从未想过要他为我生儿育女。”

    整个沂都都知道凌王谢意不喜哥儿,曾立誓决不娶哥儿。

    他并非不喜欢哥儿,只是,他曾亲眼看着皇弟谢尘在落霞殿生产,惨痛整整三天三夜,鲜血流满整个宫殿。

    最后,玉碎珠沉。

    一个鲜活的,笑着闹着的人就这样消逝,只剩一撮冰冷黄土。

    他已清楚知晓,一个哥儿想诞下儿女,要如何一道一道地去闯那些生死关口。

    他害怕,害怕所爱之人也要这般献祭性命,只为那前途未知,嗷嗷待哺的弱小新生。

    拿命搏一个孩子,他不懂这样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只想要那个能拥在怀里,叫自己心中安稳,能亲密相依,叫自己不觉孤寂的人。

    所以,他本不愿娶哥儿。

    偏偏遇到那个大夫。

    知道自己心生情意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这辈子都不要时暮为自己生儿育女。

    宋念山怎么都无法理解这些话,只是抬着头,迷惑地看着马上的人,“王爷,您说什么?”

    “我想要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孩子。”

    宋念山讷讷重复,“不要孩子?”

    不要孩子怎么能行呢?

    “您是金尊玉贵的王爷。”

    王爷不是更应该妻妾成群,香火绵延么?

    谢意极冷地扯了扯唇。

    和完全无法理解你的人说话,是一种折磨。

    时暮把这个人当做朋友,谢意本不想过多干涉,毕竟和谁做朋友是他的自由。

    但今晚,刻意留在这里等人出来,谢意不是要和这个在自己眼中几近卑劣的莽夫谈心,只是叫这莽夫知道,以后不该对时暮有一分一毫的痴心妄想,更不该像上次松月湖那样,欺骗于时暮。

    冷冷抛下一句,“切莫让本王知道你再来纠缠时暮,不然,定不轻饶!”

    说完拉拽缰绳,白马在夜色里发出一声萧萧嘶鸣,调转方向,载着玄衣男人,在夜色里迅速远去。

    宋念山依旧跪在冰冷的石板道上。

    他还是不懂,不要孩子怎么行呢?不要孩子娶亲做什么?

    第73章

    两天后,沂都大军出征西南。

    清晨,出征部队自南门出城的时候,无数百姓前来围观。

    “听说是凌王殿下亲征,以立我大沂朝之威。”

    “凌王殿下乃陛下唯一的皇弟,也不涉党争,在这个关口,他去最为合适。”

    这次出征主要是彰显国力,所以不会直接杀往西南,会先在都城外的营地整顿,随后才会缓缓南行。

    时暮也带着江洛挤在百姓间,看热闹。

    南门的宽阔城门缓缓打开,先是步兵列队,手持雪亮长戟,小跑而出,随后才是白马之上的谢意,手握缰绳,马蹄轻驰。

    他平时都是锦衫长袍,今日一身银盔银甲,腰挂古拙长剑,映照旭日,熠熠生辉。红缨盔下,五官凌厉,英姿勃发,的的确确是个青年将军。

    时暮心中叹息,“妈的,真帅,别死就好了。”

    然后,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一整片的视线。

    这才发现,自己怎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顿时引得周围百姓怒目而视。

    “凌王殿下为我沂朝鞠躬尽瘁,出征西南,你怎能说这样的风凉话!”

    “大不敬!该叫巡城的兵马司过来狠狠教训此人才是。”

    “竟有如此想法,这人不会是西南国的奸细吧!”

    连江洛都一脸不悦地盯着自己,“暮哥你在说什么啊!”

    时大夫背脊一凉,赶紧握拳挥舞,“不是,我是说凌王殿下所向披靡,定能大胜而归!凌王殿下贵体康健,千岁千岁千千岁!”

    拉着江洛溜了。

    回城之后,多少有些惆怅担忧,本来想带着江洛去吃古董锅缓解一下心情,没成想锅还没吃成,就接到了太医署的公函和入宫令牌。

    成为甲级医士后,每月都会有固定的俸禄,相应的也要接受太医院的安排,完成一些公共医疗任务。

    有任务召集时,就会有公函和入宫的令牌送到医馆。

    时暮只能往太医署去。

    带着令牌进太医署的诊堂中,看到堂中坐着裴育,还有另外三名刚录取的甲级大夫,加上自己总共四名。

    除了自己,都是大方脉的大夫。

    看到时暮,裴育神情愉快,“小时。”

    时暮坐到他身边,“裴哥,今天这是要干嘛?”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有小范围的时疫爆发。”

    在古代,所有的传染病都被统称为时疫。

    又有一位大夫出声,“我听说是大觉寺。”

    大觉寺乃是沂都的皇家寺庙,殿宇恢弘,佛像精美,日夜都有僧人在内念经,为陛下祝祷。

    很快,古太医进来公事公办地开始安排出诊公务,“冬季天干,时疫频发,大觉寺那边十数个僧人出现高热如波浪起伏,伴肾丸肿胀,关节疼痛,还要请诸位过去查看一番。”

    体温呈波浪起伏,睾丸肿胀,关节疼痛?这是什么传染病?

    时暮觉得症状还挺典型,但一时想不起来,恐怕要现场检查才能确实。

    古太医一顿之后,又说道:“另有平安村那边,疫病已肆虐两月之久,若是有人愿过去看看,太医署会有额外奖赏。”

    平安村是什么地方时暮不知道,但古太医话音刚落,就见周围其他几个大夫神情猝然一变,瞳孔睁大间,里面都透露出浓烈的恐惧。

    平安村这三个字仿佛带着可怖魔力,叫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愿与古太医触碰视线。

    全场好似只有时暮还处于状况外,注意到,裴育侧头过来,冲他提醒般轻轻一摇。

    平安村肆虐两个月的疫病?这又是什么?

    时暮知道裴育不会害自己,也没有多问。

    古太医也料到无人愿意去,只是按照每次召甲级大夫来例行公事地问上一问罢了。

    四位甲级医士换上白衫,戴上防护的面巾,准备前往大觉寺。

    虽然不知其中原理,但这个时代的太医署已经知道面对时疫要进行口鼻的防护。

    不过,时暮拿到细看了一下,给的防护面巾只是普通棉布,外衬苎麻。

    苎麻也是一味中药,有对创口进行天然消炎的作用。

    不过,现代口罩的核心材料是熔喷布,由聚丙烯制成,经过驻极处理后,具有静电吸附的能力,能够有效过滤空气。

    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时暮从药箱里拿了一只口罩给裴育,让他也戴上,准备妥当,正要出发前往大觉寺,诊堂外传来一声恭敬的称呼,“时少卿。”

    随后,时献一身蓝色官服,大步走进太医署诊堂。

    古太医介绍他身份后,四位医士都起身行礼,“时少卿。”

    时暮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该行礼行礼,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时献进来后,询问王太医今日去大觉寺处理时疫的情况。

    王太医禀报,“大觉寺完全封锁后,时疫并未蔓延出来,但因为西北的法师们也在大觉寺中,是以要派医士过去,尽快为染病僧人诊治。”

    西北的法师,时暮记得,之前确实有一波西北的和尚在沂都巡游了一圈,还是谢意陪同的。

    不知道和大觉寺时疫有无关联。

    时献目光依次掠过四位新晋的甲级医士,最后落在时暮身上,“这不是甲级第一的时大夫么?”

    时暮知道时献一心想弄死自己,结果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考上了甲级医士,指不定背后怎么吐血呢,站起身回视间,云淡风轻地讥讽,“对啊,名正言顺的甲级第一,怎么,你不会是想来沾光吧?”

    时献神情微沉,“既然时大夫是甲级第一,只去大觉寺看诊,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这句话俨然是要时暮换个地方出任务。

    不过见他进来,时暮就想到,这老登肯定要给自己找不痛快,“说吧,想让我干嘛?去你家看看你那瘫痪在床的儿子还有几天活头?”

    糖尿病持续恶化后,会损伤视网膜,导致视网膜脱落,引起视力模糊乃至失明,同时引起肾脏病变和腿部神经病变,严重的糖尿病足需要进行截肢。

    太医院太医再有医术,糖尿病对于无法人工合成胰岛素的古代人,绝对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大山。

    时暮不用去看都知道,时仲现在是什么样子。

    时献今天没准备和这人争执,但这人真是只要张嘴就能激得人满腔怒火,“小畜生!”

    “小畜生骂谁呢?”

    “骂你……”周围一静,听到有人窃笑,时献知道着了他的道。

    时仲怎么说也是时家嫡子,如今病痛缠身,行走困难,都是被时暮这个小畜生害得。

    他却还懒洋洋开口:“我医者仁心,跪下磕个头我还可以救他一命。”

    整个太医署诊堂,静得落针可闻。

    全部医士和古太医都张大了嘴,只觉后背发凉。这时暮,怎么能狂妄成这样?

    再怎么说,时献也是他爹。

    时献恨不得宰了这小畜生,阴鸷盯着对面的人,“既然是甲级第一,那别去大觉寺了,去平安村吧,也算你悬壶济世,胸怀万民。”

    时暮知道这平安村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时献今天跑来太医署不就是想从这里给自己下套。

    古太医先前虽然对时暮这甲级第一有所质疑,但那日他在杏林宴上为淑妃诊治,直言淑妃未孕倒叫古太医对他改观。

    何况如今已经验证,他确有真才实学。

    前两日,淑妃在宫中病重,腹痛严重,下身出血。由朱令亲自为其打开膨大的腹部,腹中果然没有孕育子嗣,乃是恶烂可怖的肿物一枚。

    只是,肿物虽取出,但淑妃咳嗽咳血,眩晕头痛的症状依旧严重,加之急剧消瘦,几乎已无人形,眼看着已是残烛之躯。

    陛下本就还未康复,爱妃又遭此难,打击颇大,龙体愈发衰弱。

    古太医虽然认可了这哥儿大夫,只是眼看此刻,已算得上断绝关系的父子两,竟这般针锋相对。

    时暮如此年轻,又身负精绝医术,当真前途不可限量。

    平安村出现奇怪病疫已经三年,谁都知道,那地方去不得。

    若是真让他去平安村,出了问题,是沂都医界的损失。

    想着,古太医还是出声,“时少卿,平安村病疫已有三年,恐怕不是一时能解决的,不如先叫他们一起去大觉寺?”

    时献冷冷提醒,“你是少卿还是我是少卿?”

    这下古太医不敢再多言。

    毕竟太常寺少卿还是太医署的顶头上司。

    反倒这哥儿毫不遮掩立时开口讥讽,“某些厚颜无耻的负心汉是怎么有脸耍官威的,他配穿这身官服么?”

    在时献这个男人眼里,从不觉自己有何过错,“你娘亲德行有亏,我身为朝廷命官,自该以身作则。”

    “德行有亏?你滚犊子吧,负心薄幸的男人也配评价别人!”

    时献依旧保持着他身为少卿的浩气凛然,“负心薄幸?天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本官上对得起天地君王,下对得起百姓黎民。”

    时暮简直要仰天长笑了,“你这男的到底是什么牌子的垃圾袋,这么能装?不如大方承认自己就是负心汉,我还能夸你一句敢作敢当。”

    “她那样的女人,若不是嫁给本官,一辈子不可能来到沂都,住进官宦人家。”

    哎哟你人还怪好嘞。

    这种普信渣男,时暮真忍不了,“我看你三观是跟着黑化肥发灰挥发掉了,你不会觉得时家是什么堆金积玉的高门大户吧?”

    看到时献目光锐利如刃,显然在质问“你又是什么有钱人”,时暮不慌不忙,自衣领下捏起那翡翠小玉马,就着脖颈朝他晃了晃,随后塞回衣领里。

    时献看到,那小玉马翠绿通透,雕刻更是精美绝伦。

    他是见了些好东西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最好的帝王绿翡翠,雕刻亦像大师手笔,价值何止千两银子。

    时暮对这些玉石懂得不多,但知道那人给的肯定牛逼。看时献被镇住,讥诮一笑,“时府那破地方比你心眼子还小,请我住我都不住!”

    旁边坐着的裴育真真被这么厉害的小时给吓到的了。

    虽然是他断了关系的爹,但这里可是太医署,这人可是太常寺少卿。

    时献也懂了,自己就不该和这伶牙俐齿的庶子斗嘴,冷眼凝睇他片刻,按下心头怒火,“你尽管跟我耍嘴皮,你既是甲级医士,就该听从太医署的安排。”随即阴沉吩咐,“明日就给我去平安村,找出疫病之祸。”

    时暮知道,他不可能让自己拒绝,那就碰碰,“去就去,若我绝了那疫病之祸,劝你就此引咎辞官!”

    时献目的达到,鼻孔冷哼,拂袖而去。

    时暮站在诊堂里,又感觉自己身上扎了一整片目光。

    回头,见三位医士和古太医都直勾勾看着。

    只能弯唇拱手,“有没有同僚相告,平安村在何处?”

    第74章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说完,两位医士低下头,迅速离开,去处理大觉寺的时疫去了。

    古太医也不知道有血缘关系的两父子,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但既然时少卿已经下令,时暮现下也只能照办。

    摇头叹息间,把平安村相关的医案卷宗都抱出来给时暮,又慎重地提醒了一句,“所有的东西都在上面了,记得,别在那村子待太久。”

    时暮一头雾水,“什么?”

    古太医只说道:“听我的就行,能治便治,不能治便尽快回。”

    时暮感觉到了,这平安村叫这些医士当真害怕得很,莫不是什么烈性传染病?

    古太医提供的医案就是平安村。

    翻开,见上面记录得其中一位病患的病症。

    「此疾暴发甚速,童子方食之际,忽而病作,恶心呕吐,口吐黄涎,手足厥冷,头晕目眩,半日之间,竟至殒命。」

    再翻,也是差不多的症状,头晕恶心,呕吐发冷。

    诊堂已经空下来,时暮才发现裴育没走,反而走到面前,“小时,你真要去平安村?”

    时暮点头,“去啊。”

    裴育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时暮,“平安村乃是沂都南边,惘闻山上的一座山村。虽然我不曾亲自去看过诊,但也听家中长辈说过一些。”

    “裴哥你都告诉我!”

    “此病三年前第一次在平安村爆发便是霜降前后,患者多为妇女童子,起病骤急,症状大势相同,恶心呕吐,手足发冷,头晕目眩,多数人都在一两日内死亡,短短三个月,平安村村民三去一二。”

    时暮听得心惊。

    一两天就叫人死亡,这样的病症还真不多。就连生物安全等级四级,感染后,能将人化为一滩血水的埃博拉病毒,都可以持续六至十六天。

    “太医署派了二十位甲级医士前往平安村,结果……”裴育痛惜地顿了顿,时暮追问,“结果如何?”

    “结果不但没能治好村民,甚至还有一位日夜留在村中为村民治病的甲级医士,在三个月后也因此病暴亡。”

    “什么?”

    裴育扼腕叹息,“疫病肆虐三四个月后消停下来。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次疫病就会像其他时疫一般,如大风刮过,再无踪迹。谁知道第二年寒月,同样的疫病再次卷土重来。依旧是一样的头晕呕吐之后暴亡。这次连太医署的医士也不再去为村民治疗,平安村自此变成了一块被放逐于人世之外的死地。”

    时暮猜到了,“今年疫病又如期而至了?对么?”

    裴育点头,“正是如此,有最近搬离平安村的村民讲述……”他又是一顿。

    “讲述什么?”

    “夜夜鬼哭,万户萧疏,名叫平安,却是人间炼狱。”

    这句话叫时暮在这初春的天气里,浑身发寒。

    到底是什么疫病,如斯恐怖。

    事实上,许多对于古代是无法治愈的疾病,比如鼠疫,曾叫欧洲死了上亿人,比如结核杆菌,也曾人类束手无策,如今都被现代医学攻克。

    这平安村的疫病如此严重,自己这个身负现代医疗系统的大夫更应该去看一看。

    如果就能查明病症原因,不知能救多少生命。

    想着,时暮快速浏览病案后,站起身,“谢谢你裴哥,我现在就去平安村。”

    裴育没想到,在自己和他讲了那么多后,好似反而叫他坚定了要去平安村的念头。

    “你真的要去么?”

    “既然大家都说我我医术精绝,那自然要做些胜造七级浮屠的事!”

    平安村自从发生疫病,所有人都敬而远之,医士不愿再去看诊,本村村民不断搬离。

    但,既然身为医士,岂非就是要逆流而行。

    见他背起药箱就要走,裴育赶紧伸手按住对方肩膀。

    时暮诧异回头,“怎么了,裴哥?”

    五官周正的少年眸光纯澈,说道:“小时,我跟你一起去。”

    时暮一怔,“你不是说平安村危险万分?”

    裴育想了想,“大家都说危险,但既然是兄弟,要死一起死。”

    这句话让时暮一瞬间怔在原地。

    感觉胸膛像被一枚细小的子弹,悄无声息穿过,又似有一滴刺骨的冰水,落入炙热心口。咽喉梗塞,无法呼吸。

    裴育讲义气固然叫人感动,可这一瞬,时暮却想到谢意。

    要死一起死。

    裴育都能对你讲这样一句话。

    你呢?

    相识至今,他哪次不是全力护你。你却只想着叫他为你付出,自己躲得远远的。

    若是他出征回来,皇帝当真要赐婚。你自己可以咬牙离开,去过远离炮灰剧情的安稳日子。

    又让他如何自处?

    标榜怼天怼地,从来不怕。其实你时暮就是条怂狗。

    裴育见时暮神情松怔,只当他没想到自己会跟他去,伸出手掌悬在空中,笑道:“其实我是因为相信你,相信你肯定会带我破解平安村的疫病之迷。”

    时暮一点点收起思绪,慢慢呼出口气,也冲裴育露出微笑,伸手和他重重地握了握,“谢谢你,裴哥,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保你平安。”

    “我也不是什么浪得虚名之辈,别忘了,我可是第二名。”

    时暮扬起眉梢,“可惜还是差我一名。”

    裴育挑衅,“那不如看看谁先当上御医?”

    不再等明天,两个人抓紧时间,说动就动。拿上各自的药箱,离开皇城,在街边小摊吃了个小菜配饭,出发往平安村去。

    平安村在沂都南边,两个人也自南门出。

    今早,刚从这道门送走征讨西南的队伍,时暮忍不住远远朝西南方看了一眼,“裴哥,你说沂朝出征西南的队伍走到哪了?”

    裴育也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毕竟是为了宣扬我大沂朝国力,听说西南出征军会在八十里外的营地驻扎三五天,等待囤聚在其他州府的兵马过来,全部归于凌王调遣。”

    “八十里外的营地么?”

    “对。”

    古代的八十里换算成现代单位,就是四十公里。

    离自己这么远了么?

    听到裴育招呼,“往这边走。”时暮只能先抛下这些念头,赶紧跟上。

    平安村离沂都不远,但沿路一直往山上走,看得出,许久无人来的山野小道,野草蔓生,几乎难以辨认。

    时暮一路跟在裴育身后,让他先把野草扯断些,自己走得也顺畅些。

    裴育继续和时暮研究平安村的疫病,“小时,你知道么?这疫病有个蹊跷之处。”

    “什么蹊跷之处?”

    “我听说,来这村子一段时间就有可能患上此病,而搬离此地的村民,没有一个患病的。”

    时暮刚刚也看了太医署记录的医案,确实所有医案都是在这个村子中发生。

    “甚至,先前有身体不适的病人,在离开这个村子后都奇迹般的好转。”裴育语调微沉,“因此,有传言说这村子遭了诅咒,也有传言说这村子有恶灵。”

    又是诅咒恶灵。

    确实,在古代,因为没有研究手段,人类只能将所有不明原因的事情,都归咎到玄学上。

    但既然来这村子就发病,离开就无事,难道说,致病因子就在村中?

    是某样有毒物质?还是不明辐射?疫病每年寒月固定爆发,难道和气候有关?

    是冬季会有某种有毒动植物出现,影响了村民的身体健康?

    恐怕,这一切都要等到了村中,亲自查验病患后才能知晓。

    裴育想起又问:“小时,你和时大人为何会成现在这般?”

    “这么多年,时献没把我当过儿子,也没把我娘当过娘子,我在他眼中就是时家的一条狗,如今,他看到我过得好,可不得浑身难受,给我找不痛快么?”

    裴家家风清白,裴育自小身处父慈子孝的环境中,听他这么说,心中同情,“原来如此,那你更要过得越来越好,叫他不能再看扁你。”

    “我会的。”

    两个人说着话,一直走到傍晚十分,暮色降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晦暗,才看到山谷间,有影影憧憧的成片房屋。

    不小的一片村庄,却没有一点烛火光线,似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

    两位大夫对视了一眼,都觉不安。

    时暮拿了防护服给裴育,给他大致讲解了防护的概念,两人换上后,才小心翼翼地往村子里走去。

    刚到村口写着村名的巨大石碑前,森寒的气氛就漫溢而出。

    只见,直通入村的黄土道上空无一人,晦暗天穹下,白色纸钱如雪片般,不断在凄厉呼啸的晚风中打着旋。

    该说不说,即便是在医院呆惯了的时医生,此刻都有点发怵,庆幸有个裴育和自己一起来。

    在心中默念两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裴育各自收了收肩膀上的药箱系带,往村里走去。

    村里安静死寂,像是鬼门关打开了一般,四处都是不知从哪飘来的白色的圆纸铜钱,两个人沿着黄土路往村子深处走去,踩在脚下的纸钱,发出细微声响。

    沿路是成片的房屋,不是门窗残破,就是门户紧闭,看不到半个人影。

    “有人么?我们是太医署的医士。”因为周遭只余风声,裴育的声音清晰得像是自风中涌出。

    “大家伙们,看一看啊,咱们是人,可不是鬼。”

    裴育被他逗笑,气氛一时轻松不少,“有人么?我们是太医署的医士。”

    “太医署的医士啊,会看病的,不舒服的老乡们可以出来找我们看诊。”

    正往前走,一道苍老幽沉的声音不知从哪里,突然蹿进时暮耳中,“医士?”

    同时一点橘色火光飘到余光中。

    “艹。”时暮吓了一跳,跳到裴育身后。

    裴育也在惊吓间往后退去,两个人拉拉拽拽,几乎一起滚倒在地。

    定睛之下,才看清是个老妪,端着一盏烛火,站在旁边窄门中。

    她一身黑衣,后面门中亦是漆黑一片,只有橘色烛火照亮苍白发丝,画面看起来格外诡异。

    裴育和时暮拉拉扯扯站起身,老妪又问了一遍,“是医士么?”

    确认这老妪是人不是鬼,两个人都镇静下来,“是,我们是太医署的医士,特来为平安村看诊。”

    老妪嗓音沙哑,幽幽感叹,“人都快死绝咯,没想到今年还会有医士来平安村呢,我还以为除了我们剩下的这些硬骨头,再也不会有人来这村子了呢。”

    时暮赶紧询问:“婆婆你身体可有不适?可需要看诊?”

    老妪怅然道:“老婆子我还好,但我那父母双亡的孙子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老婆子我一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星儿他还那么小。”老妪说着话,用枯树皮般的手,抹了抹眼角浑浊的泪水。

    时暮竭力安抚,“婆婆放心,我们会尽力救治的,我们现在就跟你进去为您的孙子看诊。”

    老妪打量两位医士一眼,虽然两人面容遮得严实,但看年龄并不大,片刻后,还是说道:“请跟我进来吧。”

    时暮和裴育跟随老妪走进旁边低矮的屋子里。

    屋内漆黑,只有简单两样家具,凹凸不平的木桌上摆放着两碟小菜和两碗已然不剩热气的白饭。

    老妪把烛火放到桌上,照亮了一小片区域,走到床边。

    时暮才注意到那里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正在床上睡觉。

    “星儿,起来吃点东西吧。”老妪喊了几声,那小孩才翻身,迷糊说道:“奶奶,我吃不下。”

    老妪叹气,“多少吃点吧。”连喊了几声,叫星儿的小孩才坐起身,耷拉着头,疲惫地走到桌边坐下,端起碗,缓慢地扒饭,显得胃口极差。

    时暮询问:“婆婆,是弟弟身体不适么?”

    老妪点头,神情悲戚,“他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了,我担心是要起翻了。”

    “起翻?”

    裴育解释,“这疫病发作得快,被村民叫做起翻。”

    原来如此。

    “先给他看看吧。”

    “好。”

    裴育在桌前坐下,拿出脉枕给这叫星儿的小孩诊脉,时暮也拿出听诊器,给这小孩查体听诊。

    第一年爆发疫病之时,太医署虽然记载了病例,但此病来得太急,太医们也没有亲自过来看过,主要都是一些甲级医士在为村民看诊,各自判断不同,病案上记载的诊断也都不尽相同。

    初始,时暮听到例如呕吐、恶心、头晕等症状的时候,考虑过胃肠道方面的疾病,但一听小孩的心脏就发现不对劲。

    听诊见心音弱,尤其是第一心音弱,同时伴有舒张期奔马律。

    这是心脏功能受损的症状。

    那边,裴育诊完脉,也惊讶开口:“手足厥寒,脉细欲绝,似乎是心力衰竭之象。”

    和自己检查结果基本一致,裴育确实是个厉害的中医。

    时暮点头,正想继续给他进一步检查,这小孩突然弓着腰跪倒在地,往地上呕吐,呕吐物呈水样。

    老妪霎时惊恐万分地喊起来,“起翻了,起翻了。”

    第75章

    时暮赶紧查体,见小孩皮肤摸上去如同冰块般湿冷,下肢有浮肿。心率快,血压低,再听肺部,有广泛啰音。

    这是心脏泵血功能衰竭,组织缺血缺氧引起的心源性休克。

    裴育起身,刚想把小孩抱到床上躺好,被时暮制止了,“他现在不能躺平!”

    裴育诧异地抬眸,看着他拿了枕头被子,一股脑垫在小孩脑袋下,让小孩呈斜靠的姿势躺在床上。

    时暮解释,“心力衰竭要取半卧位,有利于缓解心脏压力,增加血液循环。”

    旁边,老妪已经面如土色。

    这样的“起翻”,她在平安村已经看了太多次。

    先是呕出黄水,紧接着浑身发冷,最后就慢慢没了呼吸。

    小星的父亲、母亲,乃至村中无数村民,都是这样走的。

    顿时哆嗦着哭泣起来,“小星啊,你爹娘已经去村头了,若你也去了那里,叫老婆子我可怎么办才好。”

    心源性休克是危急重症,是现代最常见的死亡原因之一。

    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把小孩抢救过来。

    时暮让小孩吸上氧,然后静脉注射去甲上腺素等扩血容量,抗休克的药物。

    那边,见裴育也拿出银针,为小孩在左边胸口心脏周围施针。

    西医的药物和中医的针灸一起下去,一个时辰后,小孩的血压慢慢回升,心率也逐渐平缓,肢体也暖和起来,算是暂时脱离危险。

    时暮和裴育对视一眼,都默默地舒出口气。

    老妪这三年,看了太多这样的离开,几乎还有些不敢相信,孩子活了过来。

    坐在床边,颤抖着枯树般的手指抚摸孩子的脸颊,“谢谢,谢谢两位大夫,让小星没有和他爹娘一起走啊。”

    原来,这平安村的疫病是急性的心力衰竭。

    心力衰竭有多种原因,这么多村民一起患病,一定全村人遭受了某种共同的致病因素。

    时暮进一步给小星进行检查,在心脏超声下,看到小星的心脏比正常的心脏大。

    这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还是急性心肌梗死?

    早知道该把《心内科学》好好复习一遍的!

    夜色渐深,小星情况还不稳定。

    时暮和裴育留在了平安村这家姓周的婆婆家休息,顺便观察小星的状况。

    地方不大,只能和裴育在干草堆上互相靠坐着,迷迷糊糊地打个盹。

    但一整晚,两人不断听到,不知自何处飘来的凄厉哭泣。

    又有人“起翻”了么?

    两人出门找了几次,却无法在这样一大片的村庄房屋间,找到哭泣的来源。

    回到婆婆家,时暮在心里暗暗决定,不管怎么样,自己既然有着现代医学的加持,就一定要想办法,帮村民们找出生病的原因。

    第二天,时暮和裴育吃了些干粮,一起在村子走串着,想为更多村民看诊,收集更多病例。

    可如今,这村子已是十室九空,剩下不多的人家也已经对太医署失去了信任,宁可相信这病来自诅咒冤魂,也不愿再相信所谓的“太医署医士”。

    两人一路询问,也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开门看诊。

    整个村子唯一还开着的一扇门,是棺材铺。

    木匠忙碌个不停,“买棺材么?买一送一。”

    小暮和小育:……

    见两人不买,老板挥手把人赶走了。

    时暮原本想着,收集足够多的病例样本,或许就能从中分析出致病因素。

    但现在,除了小星根本找不到别的病人。

    天色又暗下来,眼看着出村的黄土道和这漫天飞舞的雪白纸钱,两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都有些垂头丧气。

    裴育叹息:“这可如何是好,单凭小星一个病人,恐怕没办法找出救治村民的方法。”

    时暮也发愁,“咱们可是第一第二,不能认输啊。”

    小星稳定不少,但不找出发病原因,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急性心衰还会卷土重来。

    两人正望着这个山村发愁,又听到远处一阵哭声,循声看去,是两个男子挑着棺材在出殡,后面跟着两个少年,边哭边慢慢往村外走去。

    周婆说过,村头就是村子里埋人的坟地。

    裴育正看着,身边哥儿激动起来,“我有办法了!”

    裴育问:“什么办法?”

    时暮咬牙切齿,“咱们去掘坟!”

    裴育瞳孔骤然一缩。

    暮色弥漫,一弯新月如钩。

    没有沂都的万家灯火,山村里的夜色好似更深些。

    平安村头的荒冢间,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提着白色灯笼,正在一幢幢坟茔间穿行。

    进村的道路因为久无人行,野草蔓生,这里反倒因为每天都有人过来,路途平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败的腥臭气味。

    时暮本以为要废老大劲挖坟,没成想,正是因为去世的人太多,许多村民都无人收敛。

    放眼看去,一卷卷灰黄色的草席,被随意放置在起伏的坟茔间。

    裴育向来一身正气,可此刻也禁不住毛骨悚然。

    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认了一个什么样的兄弟!

    吞咽着询问:“小时,你准备怎么弄?”

    见他身穿白衫,脸戴面巾,在草席间穿行后,挑选了一些去世时间较短的尸身,眸光微沉,“我要进行心脏的病理学检查。”

    都说死者为大,而且也没有得到亲属的允许,可此刻要破解这平安村心力衰竭的谜团,救治剩下的村民,时暮不得不做。

    毕竟是大体老师。

    裴育看着他先对所有尸身鞠躬,恭敬行礼后,才蹲在旁边,开始进行查验。

    浓稠夜色中,荒草丛生的坟茔间,黄色的灯笼火光映照出一道单薄清瘦的白色身影,自药箱里拿出一柄百炼钢打造的薄窄小刀,竟似比何田那柄更为精致雪亮。

    垂首间,干净利落划开尸身发灰的皮肉。

    这样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哥儿。

    身为哥儿,他明明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待在官宦家雕栏玉砌的府宅中,撒食喂鱼,侍花弄草,照顾夫君。

    此刻,却在这荒野山村的坟茔间,面不改色地划开一具具尸身……

    叫裴育既惊骇又赞叹,但更多的,是心悦诚服。

    他恐怕真会比自己更早成为御医。

    时暮不但给所有死者做了全套检查,还进行解剖后对心肌做病理学检验。

    这边,两个人正在专注地忙碌着,突然,远处又传来哭泣声。

    哭声向这边靠近后,有人突然出声质问,“那边是什么人?为何蹲在那里?”

    “不是本村的人,定是小偷!”

    “好啊,小偷也来了,过去抓!”

    这段时间,因为平安村频繁死人,有一些外村人跑来偷摸尸身上的钱财。

    虽然村中死人众多,村民无力帮他人入殓,但看到这样的事,多少也要管上一管。

    几个村民立刻抬着棺材小跑过来,厉声质问:“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鼠辈,平安村已是如此悲惨境地,你们竟然连死者都不放过!”

    时暮刚刚的心肌病理检查,见所有病人的心脏都有营养不良的损伤。

    虽然不是心内科的专科医生,但这是心肌一种特异性的病理变化。

    时暮已经想到了一种算得上十分久远的疾病,现在,只待再查验微量元素,进行比对后,就能确认。

    谁知道会跑来村民制止。

    时暮手里快速采集着患者的头发,一边喊裴育,“裴哥,看你表演了,把人拦住,我马上就有结果!”

    听他这么说,裴育赶紧上前,展开手臂,拦住四个壮汉,“大叔,我们是太医署的医士!正在想办法救大家!”

    村民们面面相觑,“太医署的医士?”

    这几天,确实有太医署的医士在村中,可疫病肆虐三年,太医署都不曾派一个太医来,永远是这些甲级医士,没有一点作用。

    平安村村民早就不信任太医署了。

    有人质问:“救我们为何要在坟地里?”

    “因为没有病人让我们看诊,我们只能来坟地里查看死者,还请你们相信我们!”

    村民们将信将疑地交换视线。

    片刻后,有人出声:“就这么两个毛头小子,看那人还是哥儿,能查出什么!分明就是另有所图!”

    这下提醒了其他人,几个村民纷纷道:“对!一定是另有所图,把他们赶走!”

    眼看着村民情绪激愤,就要过来赶人,裴育赶紧回头看了一眼,时暮还未完成,只得把牙一咬,扑上去抱住两个就要过来赶人的村民,“相信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救大家的!”

    “我们不是傻子,把他们赶出村去!”

    裴育只怕时暮功亏一篑,死死拦住村民们。

    他今年和时暮同龄,也是二十,但身形修长,身体结实,可双拳难敌四手,片刻后,被村民们摔到旁边草丛里,眼看着村民们走向那边的哥儿,就要去抓他肩膀,把人丢出来。

    一身白衫的人拿着薄刀,在一片荒尸间猝然站起身,“有结果了!”

    时暮检查见所有患者的心脏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大,有些几乎呈球形。

    解剖后的心肌病理看到,心室内膜下有营养不良,坏死等改变,呈灰黄色或灰白色条纹。

    而且,对头发的检验也确认,所有患者都存在多种微量元素缺乏的情况,尤其以硒元素最为显著。

    平安村的疫病正是一种七八十年前在神州大地上肆虐,如今已经少有人提及的疾病。

    时暮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古代的沂朝中出现。

    因为最先在一个名叫克山的县城发现,因此得名克山病,主要是不明原因的地方性心肌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我国农村肆虐,造成大量百姓,特别是妇女儿童死亡,当地又叫攻心翻、快当病,影响曾超亿人。

    和平安村一样,克山病具有年度及季度高发的特征,病死率曾一度达到可怖的百分之八十五。

    那时的发病区,和这个小小的山村一样,夜夜鬼哭,户户萧疏。

    后来是华国的医学家们,前仆后继,终于让克山病的病因和发病原理得到阐明,疾病得以被消灭。

    这种疾病是营养不良,缺乏多少维生素及微量元素综合作用引起。

    其中,最关键的发病因素是缺少微量元素,硒。

    因为山区和丘陵,土壤受淋蚀,土壤、水质中硒元素流失,所以此病多发在山区。

    从非典,到埃博拉,到新冠,各种疾病曾在地球上肆虐。

    生活在医学发达的时代,是一种幸福。

    当天晚上,时暮和裴育回了沂都,第二天,平安村的村口,多了一个给村民们免费发豆腐豆浆的小摊。

    裴育和他忙了一整晚,买豆腐买豆浆,准备小摊,直到此刻,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小时,你就给村民发点豆腐就能治疗如此严重的疫病?”

    时暮拍胸脯保证,“绝对可以,这个疾病主要由缺硒引起,黄豆里面就有硒,对防治克山病有很大的帮助。”

    华国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就是靠着豆腐来防治克山病,让克山病的病死率从百分之八十五,直线下降到百分之二十五。

    这是华国勤勤恳恳,几十年如一日,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医学工作者发现的,当然有用!

    虽然,太医署在平安村不被信任,但平安村一直闹疫病,没人劳作,村民缺吃少穿。

    看到有人发豆腐,纷纷出来领取。

    “大家别急,都有!保证管够!”

    裴家在西市是世家,不说堆金积玉,却也不缺钱,时暮也有些积蓄,全拿出来,给平安村的村民买豆腐豆浆,边发,边给村民们普及豆腐能治“起翻”。

    一连发了五天,村民们即便很难相信这简单一块豆腐一碗豆浆就能治“起翻”,但对两人倒是放下不少戒心。

    村里出现“起翻”,都会及时叫两人过去看。

    对于急性发作的克山病,前辈们也已经有治疗方法,那就是大剂量的维生素C静脉注射,能够有效降低死亡率。

    小星这段时间持续治疗,状况越来越好,第五天的时候,甚至跑来帮着两人一起发豆腐。

    周婆婆站在远处,看着孙子跑跑跳跳的活泼样,笑得合不拢那干瘪的嘴巴。

    小家伙一纸包一纸包把豆腐捧给村民们,还好奇地凑到时暮和裴育的药箱跟前,打开箱子翻来翻去,童言无忌地问:“大哥哥,你们是怎么成为大夫的呢?”

    裴育笑道:“我家世代行医,我从小就想济世救人,所以就成了大夫呀。”

    时暮也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成为妇产科医生的,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妇产科需要男医生。

    妇产科是外科之一,经常有手术,女医生的体力不如男医生,搬个患者什么的,不都要男医生。

    因此,每个医院都会为了增加男医生到妇科产科,竭尽全力地“忽悠”。

    时暮就这样被召唤到了妇产科。

    虽然来到妇产科后,时不时就会被患者质疑。

    但他从没后悔过。

    听完裴育的话,小家伙天真无邪地说道:“我长大也要当大夫,济世救人!”

    时暮和裴育忍不住相视而笑。

    吃豆腐补硒需要长期坚持,主要还是要村民们接受这个观念。

    这五天,整个平安村没有死过一个村民,到了第六天,连发病的村民都几乎没有了。

    豆腐摊前围满了人。

    之前如同死去一般的山村好似又活了过来。

    所有村民打开了门窗,走到外面,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

    和隔壁领居聊聊天,久违的笑容都回到了脸上。

    那天晚上,在坟地里阻止时暮和裴育的几个村民来拿豆腐的时候,惭愧间多少有些面红耳赤,默默站在一旁,一有机会就上前,帮两人挑担子,搬东西。

    下午,两人正发着豆腐,后面突然吵嚷起来。

    “你是哪里跑来的?这是给平安村村民准备的豆腐,你想干什么。”

    紧接着,一道奇特的女子口音回答:“我从西南来,听说这儿豆腐免费发放,求各位行行好,施舍我一点噻。”

    这女人的口音太浓,听得旁人直摇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豆腐是大夫们为我们平安村准备的,你不是平安村的村民,就赶紧走。”

    自称来自西南女人又哀求:“我发热好几天,浑身酸痛,耳朵也痛,十几天没吃啥子东西了,求你们行行好。”

    时暮听着,怪像那川娃子的口音。

    走到村民后面,见一个浑身脏兮兮,形如乞丐的女人正在和村民们解释,“我饿惨了病惨了,求求你们给点豆腐吃嘛。”

    时暮询问:“你是?”

    “我是从西南国逃难过来的,走了十来天,又病又饿,听说这儿有免费的豆腐,想来要点吃。”

    “西南?”

    有村民给时暮解释,“咱们凌王不是出兵西南么,虽然听说还在八十里外的营地驻扎着,但是不少西南国百姓已经收到消息。

    因为害怕战事,纷纷往沂朝跑。有些来了沂都,没有沂朝户籍进不了城,只能在城外撅野菜,乞讨生活,想必是听说咱们平安村有人在发不要钱的豆腐,讨要来了。”

    其他村民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时暮刚听这西南国女子自述发烧头痛,浑身酸痛,此刻再观察,见她眼睛发红,是结膜充血的症状,手背有两三枚破溃焦痂,讲话间能听出气息急促。

    脑中电光石火般划过,心头猛然一跳,赶紧从衣襟里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纸张。

    打开,上面是自己的小学生字体,“体温呈高热,伴剧烈头痛、四肢酸痛,胸闷气促,心悸恶心,胸、腹、背部起红色丘疹,同时结膜充血,耳聋耳痛。康复后出现听力、视力下降,肢体瘫痪,行走困难,心率失常等后遗症。”

    时暮想到了,这西南女子带着的,恐怕就是谢意将要在西南染上的病症!

    第76章

    之前只凭症状描述,时暮难以确认谢意感染的到底是什么。

    但现在,眼前就有病例,困扰自己多时的答案就要揭晓。

    只要确认感染病源,就能为他对症准备药物。

    想着,时暮心跳都快了起来,急忙对女子说道:“我是大夫,我可以替你看一下病情么?”

    没想到对西南来的流民,时大夫都如此仁心仁术,刚刚想要赶走女子的村民多少有些汗颜了。

    细菌、病毒、真菌和寄生虫,一直是最常见的四大感染源,不断鞭策着人类的免疫系统。

    这女子所患的到底是哪一种?

    时暮把女子带到旁边村民的屋中,先查看她手上的焦痂。

    据她自己所说,先是红色丘疹,随后变成水疱破裂,最后形成这样黑色的焦痂。

    再查体,见她腋窝、腰部乃至会**都有溃疡,体表淋巴结肿大。

    血项则是白细胞总数减少,有核左移,不像是细菌感染。

    高热、疼痛、皮疹三联征,许多疾病都会发生,比如蜱虫叮咬所引发的森林脑炎,以及立克次体。

    但要确认到底是哪一种感染源,还要进一步检查。

    呼吸道感染病原复杂,明确病原一直是临床的难点。

    微生物培养是呼吸道病原体检测的“金标准”,但培养周期较长。

    血清学试验可以对血清中的抗体进行特异性结合反应的试验,虽然有一定的假阳性,但胜在灵敏快捷。

    在进行血清学试验,排除一系列疾病后,时暮终于在外斐氏反应呈阳性时,确认了谢意在西南所患的感染病,是立克次体。

    之前,因为听了朱令关于西南红色小虫的描述,时暮总以为谢意在西南遇到的是蜱虫叮咬。

    原来是恙虫。

    恙虫,又称恙螨、沙虱,古代就有发现,认为它是毒虫,居草露间,因为非常小,常常被人忽略。

    恙虫热,又名丛林斑疹伤寒,乃是由恙螨幼虫传递给哺乳动物的,由恙虫病东方体感染引起的急性自然疫源性传染病。

    属于立克次体。

    立克次体是一种介于细菌和病毒之间的微生物。

    感染恙虫热后的临床症状,主要以高热、肌痛、皮疹、特征性焦痂、淋巴结肿大、肝脾肿大为主。同时还有结膜充血、耳聋耳痛等症状。

    严重的还会引起支气管肺炎、心肌炎、脑膜炎、肾功能衰竭等并发症,未经治疗,病死率可达30%-70%。

    若是长期迁延,有可能留下慢性的器官衰竭以及肢体瘫痪等症状。

    治疗首选抗生素。但抗生素种类繁多,有青霉素类、四环素类、头孢菌素类、喹诺酮类、大环内酯类等等。

    其中,治疗恙虫热效果最好的是四环素类抗生素。

    时暮之前拿不准他的病情,没头没脑的给他准备了一大堆药物,到时候他恐怕也不知道该选哪种。

    但现在,自己已经知道他将患的病症是恙虫热,可以为他定出完整的治疗方案。

    可是……

    时暮看向远处山间将落的夕阳,不禁开口询问:“裴哥,你说西南出征的军队走到哪里了?”

    裴育正在刷洗放豆腐的木桶,也不知道他没头没脑地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想了想,“之前听说他们会在八十里外的营地待三五天,今天或是刚刚从营地出发。”

    八十里,四十多公里呢,没汽车没火车的,时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忍不住又问裴育,“裴哥,如果有个病人,你知道他就要发病,你会去救他么?”

    裴育思考,“我应该会试试吧,万一能救呢。”

    对,如果留下后遗症,到时候治不治得好还是问题。所以无论如何自己都该赶去救他。

    这次出征,不为快速拿下西南国,只为展示沂朝的国力,所以出征队伍行进得不快,即便刚刚离开营地,也不会走得太远。

    只要自己追上他,把治疗恙虫病立克次体的方法告诉他。让他能在被感染后得到及时治疗,就能让他脱离西征后病痛缠身的命运。

    想着开口:“裴哥。”

    “怎么了,小时?”

    裴育见他清澈眼眸闪烁,神情有些着急,“我有很重要的事,这里就先交给你了!”

    说着,从药箱拿出一瓶药放下,“这个给那西南女子吃。”

    然后不待裴育回答,背着药箱跑了-

    西南出征的队伍早上自营地出发后,缓慢地行进在前往西南的路上。

    虽然速度不快,但这次是凌王殿下亲征,展示沂朝实力,一众指挥和将士们意气风发,浩浩荡荡往西南去,此刻已离沂都一百多里。

    暮色苍茫,征讨西南的沂都大军在一片山谷里安营扎寨。

    正中间最大的一顶帐篷里,凌王谢意正在和一位方脸将士下棋。

    这将士名叫方奇,乃是这次出征的副指挥使,在京中任白虎卫中郎将。

    沂都的巡防机构叫兵马司,皇城的巡防机构则叫皇城司,又名禁军,禁军分为两支,一支名青龙卫,另一支名白虎卫。

    皇城分为内城和外城,皇上上朝的紫德殿、寝殿飞雪殿,及后宫所在的区域为内城,其余官署所在区域就是外城。

    为避免一军独大,两支禁军会轮流进行内外城的交换巡防。

    方奇就是白虎卫的副将,这次作为其中一名副指挥使,和谢意前往西南。

    方奇虽然是武将,但痴迷围棋,恰好凌王亦是围棋高手,这几日,两人闲来便在一起对弈。

    方奇一直觉得自己棋艺尚可,没想到和殿下对弈,竟是输多胜少。

    下棋之人就是如此,越是强的对手,越能挑起斗志。今夜,安营扎寨后,方奇又心痒难耐,抱着棋盘来找殿下。

    两人摆开棋局,对弈间闲谈。

    身着墨蓝镶绣银丝宽袖锦袍的贵气男人,用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白色棋子,放置于棋盘上,语声带笑地说道:“我发现,方副将下棋,越来越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方奇笑道:“王爷棋艺高明,我若不奋力一搏,是万万赢不了王爷您的。”

    “和本王不谋而合,下棋如此,人生亦如此,若不奋力一搏,安于现状,岂不索然无味?”

    感觉他这句话背后似乎另有含义。方奇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到他唇边带着深长笑意,镇静地赔笑道:“殿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似已没有什么好搏的了。”

    对方不疾不徐地手中落子,“你知道么?我心中一直有个期盼。”

    “什么期盼?”

    他道:“有朝一日,能让东西二市,合二为一。”

    这句话让方奇的瞳孔骤然一缩。

    沂朝自古以来就有东西二市,西市琼楼玉宇、繁华似锦,东市街巷逼仄,屋宇矮旧。

    权贵皆住于西市,平民居于东市。上百年来,沂都人习以为常,方奇怎么也想不到,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会有这样的念头。

    “沂朝自立国以来,便有东西二市,所有权贵皆住于西市,以致所有知名酒楼、乐坊、布庄、药铺,乃至医术高明的数百甲级医士……”他话语一顿,视线似有似无地掠过方奇,语调微微叹息,“都在西市行医,东市无数百姓无药可吃,无医可看,只能在病痛中挣扎。”

    “我常在东市行走,只觉东市百姓亦是我沂朝子民,所以,只盼有一日,东市百姓在生了重病时,也能得到好大夫的诊治。”

    方奇神情松怔地听着谢意的话。

    其实他便是出身于东市,后来凭借武举人入朝为官。

    虽然已经离开东市多年,但他记忆里,依旧深深留着母亲临去世前,挣扎痛苦的模样。

    那时候,他才十几岁。有一个晚上,母亲突然发病,胸口疼痛、呼吸困难,后来难以站立,摔倒在地。

    他立刻去请了坊中最好的大夫,结果大夫来了之后,只是不断摇头,“这是心痹之症,若是能请得西市的甲级大夫,施以金针可救得性命,但恕我无能为力。”

    可西市离得那么远,来回之间耗时不少。何况,要请甲级大夫来为自己这样一个东市平民看诊,即便自己拿出全部积蓄,也不一定能请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一点点瞪大了眼睛,又一点点失去眼中的活光,最后永远陷入冰冷。

    谢意见他神情飘忽,沉浸在思绪中,撩起衣袖,指捏棋子放于棋盘天元处,耐心等待着。

    许久后才开口:“若本王做得了沂朝的主,定要让东西两市合二为一,让西市所有甲级医士分散至每一坊中,自此以后,东市每一坊百姓都有医士可看。方副将以为如何?”

    做得了沂朝的主?

    能做主的从来只有天子。

    方奇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京中所谓闲散风流的亲王,想的竟然是这件事。

    当真是深藏不露。

    他长相本就极其俊朗,墨瞳深邃,凝注间似能看穿别人心中所思所想,所说之话更是如同一枚火星,落入方奇心中。

    片刻后,他自己都好似不曾反应过来,已经站起身,向着面前的男人单膝跪地,低头抱拳行礼,“末将愿听候殿下差遣!”

    丰神如玉的男人眸中划过微光,唇畔勾起一抹满意,轻搭方奇小臂将人扶起,“方副将忠肝义胆,正是本王得力佐助,但此事需从长计议,步步为营。”

    又道:“我们有的是时间下完这局棋。”-

    方奇已经离开多时。

    旁边的成纪看到,谢意手里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玉骨扇上的白玉扇坠,对着棋盘久久默思。

    扇坠是十多岁时,待他最好的太子哥哥送给他的,他从小就很喜欢。

    但自从戴上那枚小玉马,成纪倒是见他倒是玩弄那小玉马的时候更多些。

    今晚,殿下想事情似乎想得有些久,成纪出声提醒,“殿下,明日一早还要行军,您该早些就寝。”

    谢意默默舒出口气,略显烦躁地抬手,“替我换个安神的香。”

    成纪替他换了安息的香,“殿下还有其他吩咐么?”

    “你下去吧。”

    成纪刚要走出他的营帐,有士兵站在营帐门口禀报,“殿下,刚刚巡逻的将士抓到一个擅闯军营的乞……”

    谢意心情略有不畅,不耐打断,“按军法处置就行。”

    门外又道:“可他说有您的信物。”

    谢意更烦了,谁能有自己的信物,甚至不想再多说什么,只示意成纪出去应付。

    脱了衣袍鞋袜,疲倦地杵着额头,斜斜往床上一躺。听到门外,成纪厉声责备:“军法如山,你们难道都忘了么!军营重地,岂能容人随意闯入!按殿下所说,依军法处一鞭,把人赶出去。”

    来禀报的士兵只好低头认错,“是,属下这就去办。”

    转身,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哥儿不是说告诉殿下他姓时,有信物就行了么,这也没用啊?”

    脚步刚跨出去,身后成纪将军的声音猛然一吊,“等等!”

    来禀士兵回头,见素来凛然威严的成纪将军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更见素来形容端方的凌王殿下穿着亵衣,赤着足就跑出来了,咬牙切齿地问:“他姓什么?”

    来禀士兵慌了。

    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

    小声回答:“那乞丐说他他他姓,时。”

    谢意和成纪对视在一起,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这里离沂都一百多里,荒山野岭的,他怎么会过来?

    片刻后,禀报的士兵才听到殿下竭力镇静地吩咐,“人在哪里,本王亲自去看。”

    走了两步,成纪又见连鞋都来不及穿的王爷,转身回头对自己说:“还是你去把人带过来吧,我更衣。”

    成纪:?

    还挺讲究。

    第77章

    谢意快步走回营帐中,更衣的时候,突然想起,刚刚那禀报的士兵说的是,“乞丐”。

    乞丐?

    今晚驻扎的营地距离沂都一百多里,他没有马车,也不会骑马,他如何过来的?

    整理好自己,在营帐里等待了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

    成纪的声音响起,“时公子,殿下在里面等你。”

    下一瞬,营帐被掀开,随着灌入的夜风,那道每时每刻都在自己脑海中萦绕的,身背药箱的青色身影,就立在门外浓墨般的夜中,犹如悄然而至的明媚春色,叫谢意的心被潮湿雾气完全弥漫。

    只是,那妍秀面容上满是尘土和疲惫,脸颊被风刮得微带红色,衣裳似也被沿途树枝钩到,衣袖上有个破口。

    当真是个“小乞丐”。

    想着他怎么从沂都来到这一百里外的营地,谢意心疼到甚至有些生气,站在原地,气息微紧地问:“你怎么来了?”

    时暮下午未时便出发,刚出城的时候还坐了一段马车,但二三十里后,就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了。

    后面全是自己用脚走,现在子时都快过了,整整七八个小时在路上。

    好不容易追上西南的出征军,又被士兵们拦住,此刻终于见到帐中一身竹色窄袖长袍的男人,轻声喊他,“晏和。”

    却听到对方略显淡漠地质问:“你跑来干什么?舒舒服服待在沂都不好么?”

    本来也不是什么体育健将,三十多公里,此刻腿都快走断了,谁知这人还摆张臭脸,时暮顿觉满腹委屈,眼框一酸,“来干什么?老子路过!”

    转身就要出营帐,被对方先一步来到身后,握住手指。

    掌心的温度一瞬间,把跑了一路的周身寒意都驱散了。

    身后传来带笑的清淡声线,“路过?有你这样路过的?”

    时暮回身,见他眸里满是怜爱之色,忍不住环住劲瘦腰身,扑进他怀里,颤声道;我已经知道西南的传染病是什么了,我有药,你及时服用就不会有事。”

    谢意虽然不知道这人怎么会认定自己要在西南得病。

    但他这般担忧,不远万里来到自己身边,只为那可能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病痛。

    这一刻,心潮汹涌,似看到世间最美风景,万千星光不及。

    想亲亲他的脸,但这人一脸灰,让谢意多少有点下不了口,用指腹替他擦拭着脸上的尘土,“走了那么久,一定很累。”

    “腿都快断了。”

    这人怎么越来越笨,但笨也让自己喜欢,收紧手臂,怀里纤细的身体像是要融化一般,忍不住逗弄,“我身边那么多军医,你还用担心我么?跑这么远,把自己弄成这幅花猫样,分明是太舍不得我。”

    其实原文里,谢意这人还是挺有谋略的,前期一直没有暴露丝毫。

    但他自小就和先太子感情甚好,所以长大后一心想扶持先太子的遗孤易王谢环当皇帝。

    实则谢环是个猪队友,行事不够周密,暴露了他的野心,叫那两个夺嫡的皇子知道了,他原本精心的布局就此落空。

    最后,他冒险提前逼宫,在逼宫当日被大皇子和二皇子联手剿灭,被擒于他皇帝哥哥的寝宫,飞雪殿前。

    因他是先皇亲封的亲王,没有立即斩杀,但被流放千里,后续死在流放地。

    后续就是二皇子和大皇子夺嫡的剧情,再无谢意此人。

    自己能帮他躲过恙虫热引发的后遗症,不至于叫他病痛缠身,但那些权谋算计,时暮是真的不懂,也没有从剧情里获取更多的细节,根本无法帮他。

    其实,时暮真的不忍心抛下江小兰。

    但如今,江小兰的头风已经渐有头绪,身边也有了白舟也。白舟也会对她好,自己可以放心。

    时暮知道,自己恐怕已经没有办法看着谢意迎娶别人,只能当个不孝子,嫁给这男人,陪他赴死。

    没办法,太爱了。

    忍不住把面前的人抱得更紧,把脸完全埋进他怀里,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他们治不好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吃我的药,只要你全须全尾地回来,我就……”

    怀里的人话音一顿,仿佛下了极大决心般咬牙开口:“我就嫁给你!”

    他之前怎么都不肯答应嫁给自己,此刻答应了,但听着还挺委屈。

    谢意真不懂,怎么嫁给自己就叫他委屈成这样?

    不过,平时那么跳脱的人,声线一低,便软得一塌糊涂,每个字都像一只细小的爪子,挠在自己心口,低头柔声问他,“要嫁给我了么?不想嫁给皇帝了?”

    时暮记得那日在今朝醉,自己故意说要嫁给皇帝,知道他在揶揄,可眼框还是酸涩无比,咬牙开骂:“都怪你这死鬼!”然后,声音已然是带了呜咽,“让我没法当皇后,只能和你当一对阴间cp!”

    阳间不了一点。

    谢意心下轻沉,伸手摸去,手指沾满泪水,把人的脸捧起来,蹙眉问:“怎么了?”

    时暮知道自己答应嫁给这炮灰,小命只怕难保,索性放声大哭,“你别管我怎么了,哄不就行了!”

    边哭边往人怀里钻。

    谢意怔仲地张了张嘴,想笑,又知道此刻笑他,定会让他哭得更厉害,绷着唇线,把人抱到床上,圈在怀中,替他揉着酸痛的小腿,“好好好,我哄,我这就哄。”

    这人仰起婆娑泪眼,还要凶,“老子都嫁给你这死鬼了,不哄我你还想哄谁!”

    谢意:……

    “好好好,这辈子只哄你。”

    本来就走了这么多路,身体疲惫不堪,又哭了一顿,时暮窝在他怀里,累得不想说话。

    等力气回到身上,从营帐的缝隙里看到,外面夜色还很深。

    虽然未来一片灰暗,但现在日子还要过。

    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从药箱拿出自己带来的药,总共有两瓶,每一瓶都写上了标签。

    时暮拿起其中一瓶认真交待,“这是布洛芬,发热肢体酸痛的时候吃。”

    恙虫热会引起肢体疼痛及高热,需要对症治疗,否则长时间高热会致大量水分流失,还会导致脑部损伤。

    又拿起另外一瓶,“这是多西环素,这是最重要的药,被虫类叮咬后,若是起了皮疹便立刻开始服用,一日三次,每次一粒,直致症状消失。”

    多西环素就是四环素类的抗生素,用于杀灭立克次体。

    哭也哭够,药也交到他手中,该回沂都了,环视营帐,“我洗把脸就走,”

    被他拉住。

    “王妃今日甚是劳累。”面前的男人伸手,骨节分明的指尖触碰在哥儿白皙耳尖,视线跟随手指一起垂落,停留在纤细脖颈处,眸色微暗,“不如留下,我伺候王妃沐浴,明早在亲自送回去?”

    他伺候么?

    自己都要嫁了,合该他伺候。

    时暮不动声色,“行吧,看看你会不会伺候人。”

    谢意唇畔浮起笑意,安排亲兵去准备热水。

    出征在外,不比在家,能有热水洗个澡已经是优待了。

    营帐很小,一大桶热水放进来,顿时在冷夜里弥漫起一片乳白色的迷雾。

    时暮坐在床沿不动,“来伺候吧。”

    对方走到面前,替他宽衣解带。

    脱去沾了尘土的外袍,扯开亵衣绳结,惑人香气弥漫,露出的肌肤亦白皙如茉莉花瓣。

    再解开青色发带,墨发如瀑流泻,散落雪白背脊。

    哥儿的身躯柔韧轻薄,脖颈纤长,锁骨清晰如蝶翼,胸前两点朱红伴着微促呼吸起伏……

    谢意伸手从他曲起的腿下穿过,把人打横抱起,放进热气弥漫的木桶中。

    热水洗去了一整天奔波的疲惫,这人舒服地眯起眼,趴在桶边大喇喇吩咐,“浇水吧。”

    “搓搓背。”

    “还有脸也擦一擦。”

    谢意一一照做。

    发现自己怎么变得越来越不一样。

    以前习惯了被人伺候,若是有些疏漏还要烦躁,此刻,只觉得甘之如饴。

    搬了凳子过来坐下,一道道卷起衣袖,捏着毛巾替他把被泪痕冲刷过尘土的花猫脸擦干净,又问:“王妃可还有吩咐。”

    他清澈黑眸转了转,小巧下颌微抬,吩咐,“亲我。”

    捏着毛巾的人一怔,挑眉间眸底浮起笑意,“时大夫好不孟浪。”

    阴间夫夫在乎什么孟浪不孟浪。

    时暮凑过去,碰了碰他的唇,立刻引得他回吻。

    唇齿纠缠片刻,时暮伸手触碰他腰际,“我学会了。”

    谢意狐疑,“学会什么?”

    低头看到湿淋淋的手指落在自己腰间带扣上,轻巧一拨,躞蹀玉带随即散开。

    他站起身,贴近,叫谢意顺势掌着腿根处的细腻肌肤,抱到床上。

    只是,殿下俯身间,视线游动,还有几分犹疑,“那你……叫得轻些?”

    时大夫差点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我之前叫得很大声么?”

    对方竭力保持若无其事,“无碍,我喜欢,只是今晚,恐有些不雅。”

    “不雅?”

    原本背身躺在床上的人凝眸想了想,突然唇角一勾,按住身上之人的肩膀,翻身暴起。

    彼此位置对调,谢意倒在床榻上,任凭他骑跨于腰腹。

    这人俯身用细小牙尖啮咬自己锁骨,带来无尽悸动。

    直起身,他唇瓣似更红,艳如野蘼,勾起一抹玩味笑意,“哼,今晚我不但睡死你,还要叫个够。”

    “哈——”说叫他真叫,被谢意及时抬手,紧紧捂住。

    时暮眨着眼,看这人撑起身,蹙眉安抚自己,“虽然成纪把人遣远了,但这是营帐,声音毫无阻隔,会传得很远,叫我这个主帅如何在将士跟前立威?”

    你没威没准还能少作点,不用带着我一起死。

    松开手,这哥儿立刻又笑得恶劣且放肆,“我不怕,反正丢人的不是我。”

    说着,他又张嘴孟浪地轻喊了一声。

    谢意没办法,只能把人重新压回床上。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用掌心攥住两只手腕,动弹不得,另有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探进自己口中,紧紧压住舌尖。

    “唔——”

    不但发不出声音,随即,更是被自身后欺来的人,一点点逼出了眼泪。

    只能张嘴喘息间,听着他在耳畔一遍遍安抚,“小暮乖,别叫。”

    “呜呜呜。”

    不止手指,后来,这人什么东西都往自己嘴里塞,从始至终,叫时暮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艹,不嫁了!

    第二天一早,谢意骑了马把嘴巴很酸,不太想说话的人送回城去,看他板着脸,只好一路告罪,“昨晚是为夫的不是,王妃能不能原谅我。”

    时暮在前面正襟危坐,不理他。

    后面的人还怪委屈,“你看你,怎么能这么小气?”

    时暮偏头,漏过几许冷冽余光,“我可以不小气啊,那下次你来?”

    对方眨了眨眼,点头,“自然可以。”

    时暮这才心满意足。

    来到城门口,再次反复提醒及时吃药,见他认真答应,时暮放心不少,正要进城,突然又被喊住。

    这人竟有几分郑重,“你可想过,真的能当皇后呢?”

    时暮知道这人想的明明是当摄政王,可惜,作为剧情里的炮灰,连摄政王都要落空。

    问自己这些无聊的问题有意思么?还不如先去看块合葬的风水宝地。

    讥诮地扯了扯唇角,“呵,你还能让我当不成?”

    转身跑进城中。

    一直注视那身影消失在沂都人来人往的城门里,谢意才开口:“成纪,你知道……”

    还没说完,成将军先一步主动回答:“殿下,属下没有喜欢过人,不懂感情,人生无趣。”

    谢意:“你……”

    “你可知自己越来越多嘴?跟谁学的!”

    成纪看出来了,殿下教训不了那个,要在自己这里找回场子,只能低头认错,“属下知错。”

    片刻后,终于如期听到面前传来悠悠一句,“本王如今,好似越来越懂何为情之所钟。”

    成纪:……-

    又是在平安村看诊,又是奔走百里还被他欺负那样。

    回到都城,时暮先回海棠巷的家中养了养精神,才开始看诊。

    然后,抽出时间去平安村复诊,村民们这段时间有按照嘱咐,多吃黄豆,一直无人发病,时暮去的时候,村里一派喜气洋洋,在商量着给时暮和裴育送块匾。

    “行,直接送到太医署。”

    克山病发病的必要条件是缺硒,但其实是缺少多种维生素及微量元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除了吃黄豆,还要增加其他的营养。时暮为村民制定了更全面的食谱,让他们按照着来调整饮食结构。

    几天后,接到太医署的传召。

    时暮进宫,来到太医署诊堂,还未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讥诮的笑声。

    第78章

    “裴大夫,这是太医署,你说这种玩笑话,不是惹人耻笑么?”

    时暮听着这声音还有些熟悉。

    紧接着又是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话里话外都是嘲讽,“若是豆腐能治病,还要咱们这些大夫作甚?人人都去豆腐西施那里不就好了?”

    原来是关于自己和裴育用豆腐治疗平安村之事,听着这些人是在找茬啊。

    时暮进门,隔着天井,看到除了王太医,诊堂中还坐着上次一起考上甲级的两名医士,年纪都已近四十,想必也是过来听候太医署差遣的,坐在椅子上你唱我和地议论着。

    一个摇头讥诮,“裴大夫莫不是没能完成平安村的公务,说这些故弄玄虚?”

    另一个不屑撇嘴,“不是我们不信,实在是裴大夫这说辞太过荒唐。沂都子弟平日里谁不喝个豆浆,吃个豆腐脑,也没见个长命百岁,无病无痛啊?”

    两人一起讥笑,“按裴大夫说法,不如将和剂药局改成和剂豆腐坊怎样?”

    裴育被两人气得脸颊涨红,“豆腐疗法是时大夫亲自解剖病患尸身后发现的!若没有他,平安村还在受那疫病折磨,两位大可以去平安村看看!”

    听到解剖尸身,那两位医士惊异地对视了一眼。

    一个正色不满,“解剖尸身?他对死者如此不敬,愧为医士!”

    另一个意有所指,“裴大夫,您裴家家风清白,还是少和东市那等出身不正的哥儿大夫接触,以免落人话柄,丢了裴家脸面。”

    话音刚落,听到有人扬声道:“裴家在沂都那是响当当的医学世家,也就我裴哥还能丢丢脸!”

    两位医士看过来,见这哥儿背手跺步走进诊堂,非但说话不客气,脸上的表情更是毫不友善,话音一顿,冰凉地睨过来,“不像有些人,没脸没皮的,想丢脸都没得丢。”

    两人表情顿时有些难看。

    考甲级时,众人也见过他一张利嘴,回敬公孙鹭,知道和这哥儿吵起来讨不到好。

    其中一个还是心里不愉快,小声嘀咕,“一个哥儿,当了甲级医士又如何。”

    时大夫认真发问:“怎么滴,踩着你脑袋拿的第一就这么不服气?”

    “你!”

    这时,王太医视线扫过众人,淡漠地制止了争执,然后吩咐四位医士前往大觉寺,继续处理那边的时疫。

    大觉寺的时疫居然还没结束。

    四位医士穿好白衫,跟随王太医往宫门走去。

    路上,时暮听到不远处的那两个医士又在嘴欠,“某些大夫不会又拿着豆腐去大觉寺治时疫吧?”

    “信誓旦旦说豆腐有效,不知这大觉寺僧人天天吃豆腐,怎么还会得时疫呢?”

    直接大声讥诮道:“这么喜欢蛐蛐别人,下辈子也别当人了,当蛐蛐去呗。”

    两人闭起嘴,快速往前走去。

    裴育侧目看过来,冲时暮敬佩一笑。

    如今,自己已经准备好为那个男人献祭小命,当王妃就要有王妃的气势!

    对这些个渣渣,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

    众人来到太医署所在方位的小宫门前,还没开门就听得外面有些呜呜泱泱的声音。

    一众医士满心疑惑,忍不住将视线凝聚在厚重宫门上。

    守门侍卫将宫门拉开,众人看到外面聚集了一大堆衣着简朴的平民百姓。

    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看到身穿白衫的太医署医士,似想走上前来,又在带头村民的提醒下,纷纷停下脚步。

    隔着一段距离,一整片百姓,前前后后,尽皆跪倒在地,七嘴八舌的喊道:“感谢时大夫,裴大夫,还有太医署众位医士救我们平安村六百多口人的性命!”

    如此多的人,场面甚是壮观,顿时叫走在路上的路人,打马而过的贵子纷纷驻足。

    时暮和裴育立刻看出来,他们是平安村近乎全村的村民,对视间,神情不禁动容。

    时暮虽然知道平安村村民在给自己准备牌匾,但没想到,他们会全村出动,来到这太医署宫门外等候感谢。

    时暮看到里面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甚至还有那个恙虫热的西南女子,七十多岁走路都费劲的周婆婆,和孙儿小星。

    小星和大人们一起匍匐在地,天真快乐的视线却不断地往前面时暮这里飘,咧嘴笑得露出满口缺牙。

    时暮和裴育急忙上前,搀扶众人,“周婆婆,王大叔,你们快起来!”

    “不用这样客气!”

    可一众村民好似已经商量好了一般,都无比坚决地跪着,等待带头村民继续高声说道:“平安村疫病肆虐三年,无数亲人离世,男子变鳏夫,孩子变孤儿,白发人送黑发人。若不是时大夫、裴大夫不辞辛劳的日夜救治,平安村只怕要就此消失于世间!”

    虽然只短短的十几天,但回首时,似已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想起身处地狱般的过往,一众村民都已眼泛泪光。

    带头村民掷地有声,“如果不是时大夫、裴大夫竭尽全力查明真相,又把一块块豆腐送到平安村,替全村人驱除疫病,我们永远都会如同活在黑白无常的利钩之下,不知何时就会被勾走性命,两位大夫就是菩萨转世!我们全村人无以为报,只能送上牌匾一块。感谢时大夫、裴大夫的救命之恩,感谢太医署的救命之恩!”

    他语调愈高,情绪逐渐激动,到最后一句话,已然是声音哽咽。

    然后,带着一众村民齐齐俯倒在地,庄重叩首。

    路人都在不住地议论。

    “太医署发生了何事?”

    “似是那有名的疫病村被太医署的医士治好了。”

    “我怎么听到说是豆腐治好的?豆腐能有这般功效?”

    “殊不知,若医术足够高绝,草根白米皆能治病。”

    平安村遭遇克山病三年,年轻人不死的也离开了村子,这堆人中,不乏小孩老人,他们从山村里走如此远的路,来到这巍巍皇城前,用跪地磕头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

    不但叫人于心不忍,亦叫人满心感动。

    “大家真的不用这样!”

    “对!大家快请起,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大夫该做的!”

    两个人搀扶半天,村民们还是坚持磕完了三个头,才起身,带头村民看向后面。

    之前在坟地里阻止时暮解剖的两位村民一左一右,端着一块黑色的方形牌匾走上前来。

    牌匾上写着,“济世济民,仁心仁术”八个金灿灿的大字。

    看着便能感觉到身为医生的意义,如一股暖流激荡心间。

    人终有一死,但活一天,就要有活一天的意义。

    若能守护世间相聚,即便鞠躬尽瘁,九死亦不悔。

    牌匾之后,时暮看到站了一个眼熟的大叔。

    大叔走上前,还有几分羞涩,“时大夫、裴大夫,咱们村也没什么钱,这牌匾是我亲自雕刻的。第一次做,手艺生疏,两位别嫌弃。”

    时暮和裴育交换眼色,发现对方也讶异。

    这不是那棺材铺老板么?

    难怪这牌匾黑底金字的配色怎么这般眼熟,原来是平安村买一送一的棺材同款。

    不过信仰科学嘛,无须避忌。

    时暮弯起眉眼,笑意盈盈地送上鼓励,“这牌匾做得很好,大叔以后可以接着做,刚好转型。”

    王太医,显然早已知晓平安村的情况,不动声色站在旁边。

    倒是那两位医士,已然瞠目结舌。

    从医这么多年,他们还从不曾看过这样的景象,若一位病患还不能证明什么,但如此多的村民,岂容掺假。

    而且,从村民言谈中听得出,两人的确是用小小豆腐驱散那肆虐三年的严重疫病。

    每日都吃的豆腐能治疗如此重疾,是何道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一时间觉得是这两位年轻大夫运气好,一时间又怀疑,难道真是自己医术不够?

    站在旁边,看着这景象,面色忽青忽白。

    村民们磕过头,送过牌匾,又相互搀扶着,背离红城碧瓦的巍峨皇城,重新走向来时的道路。

    请太医署的杂役帮忙将牌匾搬入太医署中,正准备前往大觉寺。

    朱令院判一身白衫,忽然大步从门内走出,“小子,你来了便好!”

    四位医士又忍不住诧异驻足。

    朱令双眼布满红色血丝,形容疲惫,看得出在内宫之中守护贵人多时,神情间还有几分焦灼之色,“小子,你既在,便立刻随我进内宫吧。”

    这下,那两个医士更是满脸惊骇。

    大家都是甲级医士,他就要入宫诊治了么?

    他能得到院判的重用,裴育自然为他高兴,让他赶紧和朱院判去。

    时暮跟着朱院判往内宫而去的路上,心中已经猜到,恐怕还是为淑妃的绒癌。

    估计已经病危。

    不然,那高高在上的贵妃只怕不会对自己低头。

    跟着朱令穿过景仪门,穿过景丽门,进入内宫。

    相比外宫,内宫之中,处处富丽,守卫也十分森严。

    时暮径直来到淑妃所在的长寿宫。

    一进殿,就看到一个身穿滚五爪金龙玄袍的中年男人,沉静地坐在木榻上,指间撵着一串檀木佛珠,在均匀地拨动着。

    他长相和谢意有四五分相像,只是谢意轮廓更清晰锐利。

    而且,看得出这男人正在遭受病痛折磨,形容有些憔悴。

    这男人显然就是皇帝。

    时暮知道自己可以在外面嚣张,但面对这人要万分小心。

    他不是谢意,不会包容自己的无理和放肆。

    本来和谢意做阳间cp的日子就不多,怎么都要再睡几次吧,切莫在之前就把小命送掉了。

    按着礼数跪下,“医士时暮拜见陛下。”

    面前的九五之尊没有开口,殿里静了静,时暮没抬头也能感觉到这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带着打量。

    第79章

    片刻后,明德帝才轻声咳嗽后,淡淡开口:“听说是你率先为淑妃诊断出未孕的?”

    时暮低头道:“是草民。”

    又是一阵时间颇久的打量,明德帝吩咐:“淑妃乃朕之爱妃,如今病重,朕亦忧心,你便为她诊治一番吧。”

    时暮答应,“遵命。”

    “朕知道淑妃曾对你有所怠慢,但如今,朕要你尽力救治,否则定会严惩。”

    时暮知道,这个人说要严惩,那就一定会严惩,连谢意都保不住自己。

    正想回答,又听这位中年帝王缓和了口气,“若你治得好,朕也会嘉奖。”

    时暮低头,“谢陛下。”

    朱令人已带到,替皇帝诊过脉后,随后被皇帝宣退。

    对淑妃,朱令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先是冒着巨大风险,替她剖出腹内肿物,又不断佐以各种续命汤药,终究是回天乏术。

    这小医士算是自己一手提携起来的,如果他当真有办法,天子随口一句话,就能叫他平步青云。

    朱令鼓励地瞥了时暮一眼,才退出寝殿。

    寝殿里,除了皇帝,还有一位伺候在皇帝身边,老态龙钟的太监。

    时暮听到明德帝叫他霍公公。

    霍公公便立刻奉上一只青瓷盖碗,打开,里面是一大丸黑色的丹药。

    明德帝拿起丹药,就着送到手边的茶水,吞服下去了。

    这是什么黑科技?

    时暮之前就听说谢意这皇帝哥哥在时疫之后,一直病痛缠身。

    此刻观察发现,明德帝的病不但严重,还很复杂。

    他不过四十多岁,但面色暗淡,色素沉着,看起来偏黑,表情淡漠忧虑。

    这在医学上叫慢性病容,多见于慢性消耗性疾病。

    同时,明德帝行走时呈减痛步态,这种步态往往是因为一侧下肢疼痛,才呈现出这样的行走步态。另外还有咳嗽气促,疲惫贫血等全身性的综合症状,身体十分虚弱。

    原书里,正是明德帝病痛缠身,大限将至,于是谢意筹谋逼宫。

    逼宫这事,讲的就是谁能掌控内宫防卫。

    内宫防卫由白虎卫和青龙卫两队禁军交替进行,所以他这次出征西南,就是打着要收服其中一队禁军的心思。

    这人数千暗卫在沂都收集消息,自然是有些手段的,所以顺利得到白虎卫的控制权。

    此外,他还暗中收服了朝中不少大臣,以便谢环登基时能得到一众大臣的支持。

    表面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谁知道叫谢环泄露了,那两个皇子在他逼宫当日,将他包于飞雪殿前,打为乱臣贼子。

    所以,等他的就是一个死字。

    哎——

    眼下,皇帝下了死命令,时暮只能先给淑妃看诊。

    淑妃目前已经是神志模糊,血压极低,四肢湿冷,重度贫血貌。

    检查下来,她大而软的子宫已经被朱令摘除,虽然和现代手术无法比较,但已经算是相当精妙的手艺了。

    果然是院判。

    但事实上,若早找自己,她可能还能保一保子宫呢。

    淑妃目前主要是绒癌伴肺转移和脑转移,右肺下叶能看到七厘米大小的软组织肿块,脑部可见弥漫性阴影。

    癌症,是细胞地恶性增殖,曾经被称为“万病之王”。

    但随着现代医学日新月异地发展,除了传统的手术,还有放疗、化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各种治疗手段不断涌现,许多癌症已不再是不治之症。

    绒毛膜癌是恶性程度非常高的肿瘤,也是妇科里的严重疾病。

    死亡率曾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但随着化学疗法的问世,绒毛膜癌的治愈率大幅提高。

    尤其是妊娠性的绒毛膜癌,由于具有父系的DNA,对化学疗法十分敏感。

    即便到了晚期,都还有近百分之五十的五年以上生存率。

    五年以上生存率是用来评价癌症病人预后的一个指标,倒不是说病人只能活五年。

    先给淑妃进行补液,又输注血红蛋白后,病患的血压回升,四肢也暖和起来。

    今晚还要观察淑妃的生命体征,时暮便留在长春殿中。

    看守病人到晚上,看生命体征平稳,疲惫了一天的时大夫出来走走。

    内宫的地面用大理石铺就,栏杆是用汉白玉雕刻,各个宫殿门上的花纹更是美轮美奂。

    想到以后跟着谢意流放千里,可能没机会再来这内宫之中。

    索性当逛景点了。

    正兴致勃勃地游览着,迎面看到谢栩和一个华服少年。

    相比谢栩还有些讨喜的圆润面容,这少年粗眉大眼,长相颇为凶狠。

    谢栩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时大夫。”

    此刻在这内宫里举目无亲的,见到谢栩时暮还有些开心,“景王!”

    谢栩也很是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宫中给淑妃看诊。”

    谢栩笑道:“你这是从东市,一路看到了这深宫之中,只怕以后我们都要排着队请时大夫看诊了。”

    他狡黠地眨眼,“景王殿下哪里不适,随时来找,不过我可是妇科。”

    谢栩失笑间,又为时暮介绍旁边的少年,“这是易王谢环。”

    原来这就是先太子遗孤,谢意一心辅佐的人,时暮拱手,“易王安康。”

    可弯着腰好一会,都没有听到对方说“免礼”,诧异地抬眸,见谢环轻浮地盯着自己,片刻后,唇边勾起一抹浪荡笑意,“原来,时大夫竟是这样的绝色。”

    时暮:?

    什么意思?

    总觉得谢栩和谢环是他的人,时暮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怔忡看着谢环把手指伸向自己的脸颊。

    “你干什么!”就在那指尖将要触碰到时,谢栩箭步上前,一把打开了谢环的手。

    “谢远辞你干什么!”谢栩怒道:“你不知道他是皇叔的……”

    不知道皇叔怎么打算的,谢栩吞下了后面的话,以免节外生枝。

    谢环显然也是知道的,神情没有太多意外,但也没有惭愧,“谢意藏在府里的玩意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就是知道,才要逗逗他。”

    谢栩听愣了,“你什么意思?”

    谢环笑得愈发冷冽,“谢意欠我,他的东西,我用用又怎么了?”

    谢栩也知道,这谢远辞在西北待久了,回京后过得一直十分放纵。

    若是对自己,皇叔早就教训了,但对谢环还是诸多忍让。

    但谢远辞动到时暮头上,那就是动皇叔的逆鳞。

    被皇叔知道,可不得了。

    谢环对谢意一直满腹怨气。在谢环眼中,昔年自己的父皇母后对谢意和他母妃一直多加照拂,可他却任凭自己在西北待了整整九年。

    如今,谢意怎么为自己付出都是他该的!

    谢意在京中,谢环还有所收敛,如今谢意不在京中,没人敢管自己。

    正想教训谢栩几句,听到旁边凝冰结霜的声音,“脑子是个好东西,但我看你没有。”

    谢环讶异地转头看过去,见这哥儿凶得如同一只将要扑上来咬人的小狼,乌黑的眼眸里凶光毕露,“你算什么玩意儿,也配沾他的东西,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谢栩倒是清楚得很,这哥儿连皇叔都不怕,别说谢环。

    谢环大小也是个亲王,没想到这人居然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一时火冒三丈,“好你个哥儿,我这就让谢意把你送给我,看我弄死你。”

    “就你这废物也能弄死我?劝你当好我男人的狗腿,还能多活两年。”

    谢环:??

    你男人的狗腿?

    恨不得当场对这哥儿动手,但如今大事未成,他还要依靠谢意,只能劝自己,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

    只能忍着肚子里的火气,看着哥儿径直离开。

    虽然嘴上强势,但时暮头都快裂开了。

    就为这么个害人精,白眼狼?

    哎,我和我那苦命的男人啊。

    在长寿宫照看到第二天,淑妃人清醒不少。

    知道给自己看诊的人便是那个说自己未孕的哥儿,心中还想维持几分身为贵妃的威严。

    可如今,自己性命已经交到这哥儿大夫手里,连保持贵妃的体面都做不到,还哪有威严可谈?

    而且,即便这哥儿大夫言语之间,似对治好自己颇有把握,可已经没有了子宫,无法孕育龙裔。

    于这后宫之中,定是再无立锥之地。

    这几日,皇帝虽然还会来看望自己,但淑妃能感觉出来,皇帝对自己已经没有往日甜蜜亲热的态度,反倒停留在那哥儿大夫身上的目光更多些。

    绒癌的治疗,主要是多种化疗药物的联合方案。

    依托泊苷、甲氨蝶呤、放线菌素D、环磷酰胺、长春新碱,各种化疗药物一上,淑妃的hcg的指标开始下降。

    Hcg就绒癌治疗的标准,hcg指标正常后,绒癌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可很多化疗药物都是会引起脱发的,时暮提前做了交待。

    淑妃入宫时,皇帝就是被她一头秀发吸引,如今看着自己满头秀发一把把脱落,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感物伤怀,这为医家之女,终究忍不住痛哭起来。

    晚上,明德帝照例来看望淑妃,到平日离开的时候,没有立刻出门,反倒看向时暮,“时大夫。”

    “陛下。”时暮等着他示下,见皇帝思索良久,才缓慢道:“晏和他是性情中人。”

    明德帝突然提到谢意,叫时暮心里是一跳,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先讲些恭维话,“凌王他性格平和,又为陛下出征,是我沂朝栋梁。”

    皇帝露出神秘而狡猾的笑意,“时大夫可知,普天之下知晓他字晏和的人,并不多。”他一顿,“你是一个。”

    等皇帝离开,时暮才反应过来,自己好似暴露了,但这老狐狸,显然也已经知道了?

    完成三周的化疗后,淑妃情况渐渐稳定,hcg从几万下降到了一千多。

    时暮也可以得空,趁着夜色,出宫看看江小兰。

    来到小宫门前,递过出宫令牌,刚走到皇城外,遇到时献一身紫色官服,恰好也从宫中出来。

    没能用平安村的病疫整到自己,如今自己还在皇帝面前看诊,这人定然已是一肚子内伤,时暮故意扬声道:“如今平安村一片祥和,不知道时大人什么时候引咎辞职啊?”

    时献脸色一黑,也不想再和他斗嘴,转身大步走进夜色中。

    时暮愉悦地吹了声口哨,转向反方向,刚想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焦急地呼喊,“时大人!”

    回头瞄了一眼,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低头哈腰地站在时献跟前,“时大夫,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求你行行好,救救小云吧。”

    时献看到这人,语调微紧,“你来干什么!”

    左右张望间,拖住这中年男人往前面快速走去,脚步一转,就拐进了旁边漆黑的小巷中。

    夜色里光线不佳,时暮隐约看到那中年男人有些眼熟,似是东市梅花大街正德堂的大夫,人称丘黄芪,上次还一起参考了甲级医士。

    他怎么会和时献扯上关系?又为何求时献救人?

    想着,时暮转身回去,跟到了两人刚进的小巷外,听到里面传来时献压低的声音,“你竟敢跑来皇城闹事?”

    男人哀声祈求:“求时少卿帮我求朱院判,替小云开腹治病吧。”

    时献回答得毫不留情,“两万两银子,给了我马上为你求朱院判。”

    两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想必那大夫拿不出来,巷子里静了静,片刻后才再次听到声音。

    “时大人,我也算是帮你赚了不少银子……”

    那大夫似想暗示什么,被时献怒声压下,“住嘴!”

    帮他赚了银子?

    时暮从原剧情里知道时献一直在专营药材上有灰色收入,难道是在东市的正德堂?

    原本丘黄芪是很害怕时献的,但如今小云已是危在旦夕,他豁出去了。

    看着面前这个伪君子,阴沉了语气暗示,“时大人,你也知道,这些年我替您办事,可都一笔笔记着呢。”

    小巷外,时暮心中已是大喜。

    好得很,自己跟死鬼走之前,说什么也要把姓时的男人先安排了!

    从西市走了许久,疲惫地回到家中时,丘黄芪一眼看到,小云正试着从床上爬起来,去碰不远处小矮几上的茶水。

    为了他方便,这小矮几就在床边,可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他想触碰到上面的茶杯,也是如此艰难。

    他的肚子越来越大,看上去已经不像是人的肚子,倒像是一个人被绑在了一枚硕大无比的球上。

    丘黄芪心中酸涩无比,强忍着泪水,过去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喝水,又问:“王婶呢?”

    王婶就是平时照顾他的人。

    小云挤出笑容,“出去买东西了。”

    小云自嫁给自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年轻时拿命生了个孩子,小时候便夭折,受尽了丧子之痛。

    中年又得了这样腹部不断鼓胀的怪病,身体受尽折磨。

    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今日威胁时献,虽然最后那人安抚性地答应帮忙,但丘黄芪知道,那个伪君子惯会欺骗。

    如果还是请不到朱令,怎么办?

    正搂着怀里的人默默流泪,突然有医馆的弟子来报,“师父,有位姓时的大夫来医馆找您。”

    第80章

    时大夫?

    如今,提到这人,丘黄芪便觉满腔愤怒。

    自己这次没能考上甲级,正是因为这位时大夫。

    丘黄芪最后的甲级名次是十三,如果没有这哥儿大夫,按照礼部对东市大夫扶持的安排,自己其实很有机会被破格录取。

    但因为已经有一位位列第一的东市大夫,他只能遗憾落榜,失去面见朱院判的机会,绝了小云的生路。

    此刻他来找自己,是何用意?

    丘黄芪安顿好小云,走到医馆诊堂中。

    时值中午,医馆中春日阳光和煦,门口负手站着一位青衫男子,身形单薄,看得出是哥儿之身。

    这人刚拿到那间铺子,从走方游医搬到梅花大街看诊时,丘黄芪曾远远看过他的模样。

    那时只觉得是个长相秀雅的少年哥儿,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如今看着,好似身量高了些。站在那里,只觉修长笔挺,似松竹于林,竟有几分叫人难以忽视的矜贵气质。

    丘黄芪还在默默打量,对方回首看来,翘起唇角微微一笑,“丘大夫。”

    丘黄芪不愿给他什么好脸色,僵着声音:“时大夫。”

    他道:“听说丘大夫家人身体不适,特意过来看望。”

    丘黄芪冷哼,“我于时大夫素不相识,何需你来多事!”

    本想叫这人知道自己不欢迎他的到来,没想到这人并未气恼,“丘大夫别误会,我希望能帮上丘大夫的忙。”

    丘黄芪皱眉,“帮我的忙?”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依靠着更进步的时代和科技,所以,如果能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帮上大家的忙,我会尽我所能。”

    这是时暮的心里话。

    古代医学科技落后,许多在现代只是小病轻症的,在古代却叫无数患者受尽折磨,叫无数家庭生离死别。

    自己身负现代的医疗空间,如果能在走之前,多救助几位病患,也不往来此一遭。

    其实不止救助病人,时暮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这段时间看诊,他一直坚持记录医案,想将许多疾病的正确诊断和治疗方法留存于世。

    只是字体丑陋,叫他一直伤怀,等谢意回来,得叫他帮自己誊抄一遍才是。

    古代常被错误观念误导,因此时暮还想普及妇产科知识。

    比如,如何科学渡过孕期各个阶段,如何科学喂养婴幼儿,以及一些性传染病的防治,将这些东西普及开来,才能让错误的观念不再一代代祸害下去。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时暮想将剖腹产的规范化操作教给更多的医士大夫。

    在产科,剖腹手术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胎位不正、胎盘早剥、脐带绕颈、先兆子痫……大量的产科疾病,都需要通过及时终止妊娠来解决。

    人们只要掌握了剖腹产这一项手术,就可以救回大量的产妇和新生儿。

    还想做那么多的事情……

    可惜时日无多。

    答应嫁给谢意,时暮不后悔,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也想为自己做一次选择。

    丘黄芪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凭借着更进步的时代和科技,但面前讲话之人态度真挚诚恳,叫他多少有几分动容。

    可是,小云病得如此重,他即便能做脐疝修补,又如何能治小云的病症呢?

    默然半晌后,即将踏入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疲惫地抬了抬手,讲话也透着浓烈的倦怠,“你走吧。”

    做了这么多努力,丘黄芪真的累了。

    不如带着小云找个清净的地方,陪着他,享受最后的生命时光。

    丘黄芪转身想回内院看小云,听到身后的哥儿道:“我如今已在内宫中替淑妃看诊。”

    丘黄芪一怔,心中震惊,他才刚刚考上甲级不久,就已经进入内宫替淑妃看诊?

    是真是假?

    身后的哥儿继续开口:“知道为什么么?”

    他自问自答,“因为,朱令院判治不了的病,我能治。”

    丘黄芪的脚步蓦然停了下来。

    时暮跟随丘黄芪走进正德堂后院,推开那扇紧闭的卧房门时,一股浓烈的药草味顿时扑面而来。

    紧接着,时暮看到床上斜躺着的一个,巨大的膨隆腹部。

    就是足月妊娠的腹围,也没有这么大的。

    叫时暮轻轻抽了口凉气。

    丘黄芪其实心中并未完全相信时暮,但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要有一丝救小云的机会,他都必须试。

    可此刻看到时暮微微诧异的表情,心中又被刺痛。

    小云身体遭受折磨已经够痛苦,丘黄芪不想他在遭受旁人异样的眼光,所以生病这三年,他几乎从不带小云离开过这间卧房。

    除了伺候小云的王婆,也无人进过这间卧房,此刻,自己却听信了这哥儿的话,把人带了进来。

    索性,那哥儿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到小云身边,替他查看病情。

    时暮在三甲妇产科多年,这么大的腹部,见过,但真不多。

    如此之大的腹部,即便不疼痛,患者也要承受巨大负担。

    时暮猜测应该是存在大量腹水。

    一般人遭受着这样的病痛折磨,恐怕早就崩溃了,可时暮看着哥儿面容白净,周身被打理得很干净,神情也保持着温柔斯文,像是从未丧失过对生活的信心。

    看到时暮,支撑着巨大的腹部,对时暮微笑,“有劳时大夫了。”

    这样温柔的人,叫时暮打从心底想让他好起来。

    先询问得知,这哥儿三年前开始腹部慢慢膨隆,一直长到这么大。

    超声检查,看到腹腔内有四十厘米的肿物,上至胸骨剑突下,下达盆腔,已经压迫到器官和肠道,同时伴大量腹水。

    这肿物呈囊性,包膜完整,没有其他诸如**状凸起等恶性指征,应该是个来自卵巢上皮细胞的囊腺瘤。

    浆液性或者粘液性的囊腺瘤,是卵巢良性肿瘤里比较常见的两种,可以长得比较大。

    患了卵巢囊腺瘤,可能会有腹痛的症状,但很多,除了腹部膨隆不会有明显症状。

    卵巢囊腺瘤发生的原因不明,可能与内分泌,遗传等因素相关。

    良性的卵巢囊腺瘤并不是特别严重的疾病,但这么大的还是太遭罪了。

    看时暮收起手中的银针,丘黄芪紧张地询问:“时大夫,如何?”

    听到他言简意赅地一句,“放心,问题不大。”

    丘黄芪:问题不大??

    他讲得太过轻松,以致于让丘黄芪半晌回不过神。

    倒是小云,已然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孩子离去后的这三年,自己身患重病,家里的一切都压在了阿平肩上。

    如果能好起来,从床上站起来,就能好好陪伴阿平。

    小云看向丘黄芪,“阿平,时大夫能治好我!我可以好起来了!”

    两人正开心间,又听到时暮开口:“我会好好治好云哥,但想请丘大夫帮我个忙。”

    “什么忙?”

    “我想请你把手中关于时献的账本交出来。”

    丘黄芪瞳孔骤然一缩。

    时暮不想拿云哥来威胁丘黄芪,但时献这人阴险小气,自己离开前不把时献收拾了,想到他可能会去为难白叔和小兰,自己真是去阴间都不安心。

    “时献利用专营药材在东市百姓身上敛财,没有正德堂,还有什么壹生堂、春雨堂,只要有敛财的机会,他们就不会放过。只有把他们交给大理寺,按律法惩处,才能还东市医界安宁。”

    按律法惩处么?

    丘黄芪突然想起,其实自己刚坐诊的时候,也是一心为东市百姓,但在小云生病后,他变了。

    自己治好再多的百姓,还是得不到老天的眷顾,让小云遭受这些。

    既然没人在意小云的死活,自己为什么要在意百姓的死活。

    于是,他在和剂药局何医士的威逼利诱下,答应帮时献他们赚钱,通过专营药材控制东市医界,提高诊金,收割百姓。

    反正这东市缺医少药,只要稍微严重的病症,这些平民就必须找自己。

    他也曾良心不安过,但在时献的逼迫下,无法脱身。

    如今,自己只要拿出账本,就能叫牵涉其中的何医士,时少卿受到应有的惩罚,但自己定然也无法幸免。

    到时,只怕小云无人照拂。

    时暮也知道这无异于叫他自首,“丘大夫,天网恢恢,这些人漏出马脚是迟早的,何不尽早将功补过,还可以求得一个从轻发落。丘大夫可以好好考量,我会先治好云哥。”

    说治他真治。

    卵巢囊腺瘤的治疗主要以手术为主。

    但云哥除了有巨大的囊性肿物外,还存在大量腹水,需要先分次抽出腹水,再进行手术。

    时暮先为他抽出了1000ml的褐色血性腹水,云哥的腹围瞬间缩小,身体的重量也减轻了不少。

    让身体适应后,继续分次抽取。

    三次总计抽出腹水三千多毫升。

    之前那个硕大的腹部顿时就瘪了下去,小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

    正觉喜悦,又听到哥儿大夫说,:“别急,我还要为你进行腹腔囊肿切除,以后就不会复发了。”

    卧房里,肿物切除术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丘黄芪在门外等待着,心情既忐忑又期待。

    尽管时暮信心十足,可终究叫他还是胡思乱想,一时担心开腹过程中小云有生命危险,一时担心切除不成功又叫小云腹部隆鼓起来。

    两个时辰之后,门才被打开。

    丘黄芪克制着情绪,慢慢走进去。

    小云躺在病床上,虽然还没有醒来,但那个伴随了他许久的如巨大簸箕般的腹部已经完全平坦下来。

    他睡得很安稳,唇角还带着一个小小的愉快弧度。

    自生病以后,因为巨大的压迫,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般舒适过了,像一个小婴孩。

    丘平想起自己初见小云的时候。

    那日,他一身淡蓝布衫,坐于树下,雪白手指捏着一卷书册,侧头微笑,叫人一见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