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周家人 以后周家会护着你
#11
林蝉不好意思道:“周叔叔您这已经猜到了, 不是吗?”
肉眼可见她从紧绷的状态里松懈下来,但又不完全松懈,坐姿乖巧又局促, 还换上一点全新的紧张。
紧张之中应该还夹带一丝喜悦,以及一丝期待。
周时寂不动声色打量她, 揣度她这些情绪的缘由:“我希望听你说。”
“可以吗?”句尾临时增添征询的语气, 以进一步放松她的状态, 避免又演变成领导问话的场景。
林蝉更加不好意思, 眼睛都不敢和周时寂一直对视, 在低垂和抬起之间反复横跳:
“我没有其他不单纯的目的, 就是无意间得知了周骁原来是周叔叔——周应启叔叔的儿子。”
“从我八岁, 到我成年的十八岁, 学费和生活费全部由周应启叔叔资助我的, 整整十年, 这份恩情重如山。”
“既然有缘遇见周应启叔叔的儿子,大事我做不了什么, 只想着周骁需要我帮的忙我尽力帮。”
“对不起。”林蝉不仅低垂眼皮, 也微微低垂脑袋, “资助关系两年前已经断了,我知道我不应该打扰。其实我就打算默默的。结果现在发展成这样。”
一开始她在学校里所谓的“偶遇”周骁,源自她实在忍不住,寻思着, 看不到恩人是什么样, 偷偷瞧一瞧恩人的儿子什么样也好。
周骁却发现了她,还主动找到她跟前,又提出需要一个人扮演他的女朋友。
报恩的机会从天而降,她如何能拒绝?
“不用一直道歉。”周时寂可以理解她的心理, 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嗓音继续压得温和而可信,“你没有错。”
林蝉重新抬头,与他轻轻带笑的黑眸又于仓促间对视。
她的胸腔一瞬仿佛短半口气,想要在自己的脸上回应他一个笑,却又怕不够自然反倒弄巧成拙。
周时寂眸中的笑意转为关切。
“害怕吗?”他问,“被柯力骗去会所,孤立无援的时候,害怕吗?”
他几乎左右着林蝉的情绪,话一出,那天晚上的遭遇一下在林蝉脑海中飞速闪回一遍,导致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紧绷。
周时寂并非故意打破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松弛。
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他不得不提。
双手在桌下蜷缩,林蝉如实点头:“怕。”
到底还是没有正式走入社会,到底还是没有真正见识过富贵圈里的颜色,其中的险恶,哪怕在经历过柯力给她的教训,她也清楚,还远远不及万分之一。
林蝉再次低敛眼皮。她以为已经过去了,此时却禁不住他的一句关怀,倏然感觉酸涩。
“对不起。”周时寂代表周家向她道歉。
“周叔叔您别——”
“不,有必要,很有必要。”
“……”林蝉坐立难安。
周时寂将纸巾盒推近她。
说来打脸,她明明是个不容易掉眼泪的人。
好在来得及挽救。林蝉蓦地憋回自己眼睛的泛红。
“以后柯力不会再欺负你。”周时寂笃定。
这种近乎保证的、似为她撑腰的口吻,叫林蝉怔然。
更令林蝉错愕的还有周时寂的下一句:“你是周家资助长大的孩子,以后就是半个周家人。周家会护着你。”
重量级的话语砸得林蝉CPU险些宕机。
发懵间,又听周时寂道:“当然,周家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在京州,能照应到你的地方确实不少。你跟着周骁喊我一声叔叔不能白喊。”
彻底坐不住了,林蝉惶惶起身:“周叔叔,周家资助我这么多年,我已经千恩万谢了,不能再受你们的恩惠了。这次的事情你们也不需要补偿我的。完全偏离当初我结交周骁的本意。”
她内心忐忑又焦虑。
一切显得她好像讹上了周家——之所以没有直接说出这句话,是因为她觉得对周时寂和周家也是一种无礼,大有指责他们将她往坏处揣度的言外意。
一时间林蝉怪自己词穷,组织不出合适的措辞精准表达她的想法。
周时寂也站起,温和地示意她放轻松:“别着急,我知道你心思单纯。我所说的,也不是周家为这次的事情给你的补偿。既然你和周家渊源颇深,你又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周家十分愿意照应你。你更不必视作恩惠。往后你如果挣得一份光明的前程,周家也与有荣焉。这样讲,你能理解吗?”
理解。可以理解为一种互利互惠。现在周家照应她,等以后她出息了,换她帮衬周家。
饶是他表达得似乎很公平,可林蝉也不可能真的心安理得认为公平。明明还是她单方面受周家的恩惠。
别说周家不照应她,她能帮衬也一定会帮衬周家。就说她未来再出息,能出息过周家?
“你慢慢消化,没关系。”周时寂的视线似无风的湖面,泛着安抚人心的粼光,“如果我的话令你感到压力,你不接受,也无妨。柯力他们以后依旧不会找你麻烦。”
CPU持续宕机,林蝉眼下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周时寂。
短暂的安静流逝,周时寂复开口:“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实在禁不住他这种征询口吻,毕竟林蝉无法无视和他之间身份地位的不平等。
固然人无贵贱之别,社会属性却赋予了高低之分。他一个上位者,频频以平等的姿态与她一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人交谈,尤其今天格外带着尊重,她心里很难不震颤。
“周叔叔您尽管问。”
“你后悔吗?”周时寂说,“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因为周骁没头没尾的一条消息去会所?或者,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答应成为周骁的女朋友?”
“不后悔。”丝毫没有犹豫,林蝉几乎第一时间摇头。
如今的情况虽然和她当初想象得大相径庭,但无论重来多少次,她还是会因为记挂恩人,选择和周骁接触。
紧接着林蝉补充针对后两个问题的回答:“重来的话,我会调整和周骁的相处方式。”
“怎么调整?”
“不再一味顺从周骁;我认为有问题的事情,会尝试和周骁讲道理;周骁做出令我不舒服的举动,我不应该看在周应启叔叔的面子上,轻易谅解周骁,我会要求周骁跟我道歉。”
“好。”周时寂稍稍弯唇,“那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周叔叔您尽管说。”
“以后平等对待周骁,他不是周应启的儿子,他只是周骁,你的一个普通同学。你觉得他这人不行,不愿意搭理,你就别勉强自己搭理。你觉得他品行还行,你愿意和他交朋友,就交朋友。你的处事原则是怎样,和他当朋友的时候也怎样。他的身边,巴结他、放纵他、包容他、溺爱他的人,应有尽有,也多得是,不需要再添你一个。他真正缺少的是平等待他的同学和朋友。”
呼吸滞住,林蝉瞳孔微张。
她又酸了,无比羡慕周骁拥有如此替他着想的小叔。
同时,林蝉面露难色。
“不好办?”
“嗯。”林蝉抱赧,“我承认我刚刚是嘴皮上说起来容易。要我一下转变得彻彻底底,不太行……”
“恐怕到时候我想跟周骁交朋友,周骁也不愿意。”林蝉又咕哝。
意识到自己这般语气过于随意,匿藏与熟识之人抱怨的意味,她慌乱觑向周时寂。
周时寂嘴角挂疏浅弧度,既有长辈包容晚辈的宽厚,又有一种阅历丰厚的男人自带的淡然气度。
他说:“那样的话,将是周骁的重大损失。”
最后林蝉由姗姗来迟的王远开车送回学校。
既是王远顺路,也是王远有意为之。
原本这顿午饭王远也应该一起吃,有点事耽误,导致缺席。
虽然不在场,但王远知道今次周时寂与她交谈的主题内容。返校途中,王远私下也与她唠叨了两句。
王远是周家一手栽培和提拔起来的,最早跟着周应启,后来到的周时寂身边。
“你和我也算早有渊源。你老家清荣以前是外交部定点帮扶县之一,因为这个,你周叔叔才和清荣有的交集。当年福利院的孩子名单是我整理给他的。我这两天重新翻阅以前的文件,你就是从那份名单里挑出来资助的孩子。”
他口中的“你周叔叔”,指的周应启。
聊起周应启,王远的话不少,为林蝉勾勒出一个周应启的基本轮廓。
不过跟着周应启的时候,王远还没完成大学的课业,偶尔才做一点周应启交待的事儿。
而后面因为周应启的意外身故,王远的毕业去向另外做了安排。
“现在这么一看,暑假你在我手底下实习,我觉得你和当年的我很像,又多了一层缘由。”
王远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奇妙缘分。
奇妙的何止缘分?还有际遇。
王远说,周家改变了他的命运。
天上确实不可能掉馅饼,但周家的照应,也确实堪比中彩票。
勿怪林蝉晕乎,毕竟她当年得到资助,已经是一次人生中奖。
她并非质疑周时寂的好意,而是斟酌她自身能否稳稳接住这份运气?
国庆假期结束没几天,林蝉的梦想之路就又遭遇了一次重大打击。
今年英专的大四上面匀了一个外交部的遴选名额下来,直接内定给了一位男生。
男生的综合成绩只在第十名,照理怎么都轮不到他。
他最大的优势,倒也并非他的背景和来头,而是他性别男。
不能说多意外。早就耳闻过一些潜在的规则,外交部更需要男生。暑假林蝉实习期间也偷偷观察过男女比例。
可“早就耳闻”是一回事,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又是另外一回事。林蝉不免沮丧。
最可怕的不是竞争不过别人,而是根本没有留给她竞争的赛道。
在沮丧的情绪陷落了两三天,因为管院请来周时寂的一场演讲而暂且消散。
管院自然是京大自己的管院,周时寂本身就是京大管院金融系的校友。
便是管院的老领导依托这层关系,周时寂才百忙之中抽出空。
演讲开得仓促,时间定在15号晚上的七点至九点。没有全校挂海报进行宣传,收到通知的仅仅管院的学生。
且管院的学生也是15号上午才知道的。
消息传到林蝉的耳朵里都15号下午了,她们整个宿舍翘掉晚上的课,晚饭都不吃,直接赶过去。
却已经人满为患。
别说挤到里面,外面的过道都水泄不通。
林蝉一整个绝望。
舍友忽然暗示性地拉了林蝉一把,林蝉才看到周骁。
臭着一张脸停在她面前,他说:“就猜到你肯定又来凑热闹。”
林蝉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这可是周司啊。”
“德性。”周骁一副没眼看的嫌弃表情,然后怪有人情味的,“走吧,我的座位给你。”
他在管院管理系就读。
“啊?那你呢?”
“我听不听无所谓。”
林蝉立马看身边自己的几位舍友。
舍友知道她在想什么,飞快推她跟上周骁,说起码有一根独苗苗进去了,交给林蝉录制视频回头共享的重任。
毫无疑问,周骁领林蝉到位置上的时候,受到周遭一片人的瞩目。
林蝉还算比较淡定。之前跟着周骁进出他的朋友圈练出来的。况且比起脸皮,还是听演讲更重要。
周骁拿起他占座的背包:“怎样?这里不赖吧?”
林蝉万分感激:“嗯!特别好!”
周骁嘁一声,颇为潇洒地一甩背包到肩上,准备功成身退。
却又回头瞥她,非常没好气:“早点告诉我你是为了我爸不行嘛?”
林蝉离开观湖澜湾的当天下午,周时寂拿出以前资助的相关文件给周骁,周骁终于知晓其中缘由。
怪不得那一回跑去跟周时寂提出他对林蝉的怀疑,周时寂要他别瞎猜。
为此周骁又气了林蝉好些天。
若非周时寂交待他以后拿林蝉当自己人,和王远一样,今天周骁绝对不乐意做好人好事,仿佛他周大少爷上赶着和她破冰。
演讲最终还是没听成,因为涌来的学生太多,现场秩序混乱,管院领导决定取消。
林蝉只能随大家抱憾离场。
她还想着悄悄溜回去教室上课。
第一次翘掉专业课程,林蝉的心虚成无底洞。
然而,今晚注定她是要翘课的,在外面她又碰到周骁了。
其实周骁就是在等她。他原本也没走,打算跟周时寂蹭一个前排的嘉宾座。
现在演讲取消,周骁准备去找周时寂,问林蝉要不要一起。
林蝉选择顺从心里最真实的答案,跟着走。
见她不说话,周骁闷不住:“林小蝉,你就没有要跟我道歉?”
林蝉费解:“道什么歉?”
周骁:“你隐瞒我你和我家的资助关系。”
林蝉:“噢,周叔叔说我没错,不用一直道歉。”
惊得周骁半晌无言以对。
而她仿佛不知道他在生气,连句软话也没来安慰他。周骁直冒烟。
见到周时寂之后他才收敛。
周时寂正和管院的几位领导和教授道别。
周骁和他们也挺熟悉,笑嘻嘻上前问候。
林蝉第一次瞧见周骁露出几分乖学生的模样。
不过她关注点更多地还是不自觉落在周时寂的身上。
比起在读生周骁,远离校园多年的周时寂,反倒更给人尊师重道的感觉。
虽然林蝉是等在一旁的,但周时寂并非刚发现她。
只是周骁指向林蝉的时候,周时寂才正眼望过去。
“小周叔叔。”林蝉弯起眼睛。
新奇的称呼入耳,周时寂不易察觉地轻挑一下眉梢。
第12章 12:外交官 领导!你不能跑!……
#12
林蝉其实是在王远和她聊周应启那会儿, 心里悄悄琢磨,以后“周叔叔”这个称呼还是留给周应启。
一来,可以区分周应启和周时寂。二来, 周时寂确实很年轻,她不想把他喊老了。
这个新称呼, 也是斟酌了好些天。直到刚刚出口的前一秒, 她依旧犹豫不决。
现在喊都喊了, 收不回来, 林蝉悬着一颗心, 观察周时寂的态度。
如果周时寂不喜欢, 她再换掉。
周骁的反应很大:“什么?你叫我小叔什么?”
搞得林蝉不敢重复。
却听周时寂说:“你爸爸是她的周叔叔, 她叫我小周叔叔, 没问题。”
一瞬间, 只觉“雀跃”一词发明得太好。此时此刻林蝉的胸口便仿佛有一只鸟雀高兴地翻跃跳动。
喜形于色如她, 周时寂很难瞧不出她情绪的转变。
而显然,她有话要讲, 所以周时寂先行打发走周骁。
“遇到什么难题了?”
“没有。”
“可你藏着心事。”
林蝉已经在后悔自己下意识的否认。
他的时间宝贵, 他都单刀直入了, 她难道还要求他陪她拐弯抹角地闲聊?
注意到她瞥了一眼等着不远处的司机,周时寂体谅道:“我没有着急走,你慢慢说。”
话虽如此,但林蝉无论如何不能磨磨蹭蹭:“小周叔叔, 如果……缺少贵人相助, 哪怕我以后进入外交部,也会特别难,对不对?”
周时寂没有回答,谈起一件好似无关的事情:“你的经济状况很一般。”
他形容为“一般”委实客气, 林蝉倒半丝不窘迫:“嗯。目前我每年的学费都走的绿色通道,申请助学贷款。也有申请学校的贫困生助学金和勤工俭学的岗位。”
周时寂又说:“我看过你的高考成绩,你高中念的理科,当初填报志愿,你有很多更适合你情况的选择。”
林蝉明白他的意思。当初高中的老师们惋惜过,认为浪费她好好一个理科苗子。
可林蝉从未纠结、动摇过:“或许您也觉得我不切实际,太过理想化,温饱的问题不先解决怎么敢空谈梦想?但如果要我违心,学什么我都会很煎熬。”
“优秀外交工作者,是我打小树立的职业目标。或许有一天等我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会死心。当下的我,确实就是一种撞死了也不后悔的状态。”双手在身前轻轻纠缠,不经意间,点亮了一下她紧握的手机屏幕。
她原先的手机摔得稀巴烂,修都修不好。
现在是新手机,之前周骁赔给她的,大几千块,之于她而言过于贵重。
周骁威胁说她如果不收,周时寂会罚他更厉害,她才没忸怩。
那两天,周骁还监督她使用新手机,避免出现像羊皮包一样她收下了却不用又在分手之后物归原主的情况。
归功于林蝉凡事备份的好习惯,重要的几张照片没有因为旧手机的损坏而丢失。
一回来学校,她就重新设置手机壁纸和屏保。
当下她微垂的视线里,亮起的屏保上面是多年前鼓励她的八个字回信。
纵然,能够报答祖国的职业,并非只有外交官。
纵然,她就读其他专业,同样有机会进入外交部。
可在她的对比中,翻译这条路最直接。
“为什么是外交工作者?”周时寂心中不是没有推论,但终归需要得到她的亲口验证。
林蝉抬头,灼灼的目光迎向他漆黑的眼睛:“因为知道资助人是外交工作者。”
年仅八岁的她,尚不知晓世界上职业的丰富性,对“外交官”一知半解,怎样算“报答祖国”也不完全明白。
她问院长妈妈,院长妈妈告诉她,资助她的恩人从事的就是一份报答祖国的工作。
既然她还没有理想,她决定把恩人定为她的理想。
她要和恩人走一样的路,离恩人近一点。
当初考上京州大学,她想过,至少地理位置上,她已经离恩人非常近。
却做梦都不敢想,老天奶竟眷顾她如斯,直接让她和恩人一家见上面。
“那是最初。”林蝉追加道,“后来在为目标努力的过程中,我自己也是喜欢的。”
怕他不信,她毫无说服力地干巴巴强调:“很喜欢。”
周时寂没有怀疑她的一腔赤忱。毕竟她的眼神这般炙热。
叫人无法忍心再理性地用冰凉的现实泼她冷水,熄灭她的旺盛火苗。
本质上,大部分工作都一样,光靠一腔热血是很难长期坚持下去的。
外交工作更如此,要么家境好、生活不受工资待遇的影响,要么情怀至上、甘于奉献、对收入不敏感。
而这两种类型的人,其实是两个极端,一般人往往介于两种特质之间。
他见过许多好不容易挤破头竞争进来了、没几年还是另谋高就去了的。
不由自主地,周时寂忽然记起,曾经撞见她独自站在蓝厅里朝圣天佛般的膜拜眼神。
平直的唇线微微舒张,他仍旧说:“暑假的实习你该感受到了,外交工作并不是天天光鲜亮丽风风光光的。相反,多数时候消磨在平平淡淡之中,处理大量的琐碎事务,单调、枯燥又无聊,工资也不高,徒有一点‘外交官’的虚名。”
“你现在的专业虽然不是理工类,但也不错。关键你自身优秀,前景无可限量,以后的就业可能性非常多,周家一样可以照应你,你还能走得更快更平顺。”
第一次,林蝉始终坚持与他保持对视,没有躲闪:“可我想前往的可能性,只有一种。”
周时寂又一次在她眼神里见到融洽共存着的野心与纯粹。
磐石般坚定,难以撼动分毫。
于是,周时寂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问:“林蝉,你会很辛苦。你的性别注定了同等条件下要和一个男人走到一样的位置,你需要付出更多心血。千倍甚至万倍。乃至最后得到的结果远远低于你的付出。”
“你确定,你做好准备了吗?林蝉。”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棵老槐树底下。
一百来岁的树龄,虬干苍劲,枝叶参天,周遭围砌一圈半径两、三米的花坛,没有专门安装灯光,不太亮堂。
但周时寂问出这番话时认真又郑重的模样,清晰得连她后来在梦境里都百分百还原每一处细节。
做好准备了吗?
当然。
也许还不够充分。
可从8岁到20岁,她已经准备了十二年。
整个交谈,到结束为止,林蝉也没有明确地告诉他,她承下周家又一次递来的恩情。
彼此心照不宣,今晚她出现在周时寂的面前,就是对之前遗留问题的考虑结果。
她无法拒绝周家愿意给她的照应。
事后回忆对话内容,林蝉迟钝地被自己的肥胆吓出一身冷汗。
那些基于她现实情况考量的提点,何尝不是隐晦的暗示?暗示她,周家想把她放到对周家更有用的位置上去照应。
她当时不仅没反应过来,而且不知哪来的勇气拒绝其他康庄大道,一根筋死磕外交工作。
明明应该她以周家的需求为准,老老实实当一块砖,周家安排她到哪里她就乖乖到哪里。
她却不知好歹,对人家白送的恩情挑三拣四提条件。
周时寂能答应她,简直奇迹。
林蝉忐忑不已。
现在答应,不代表过后周时寂不会反悔。
即便没有马上反悔,也不代表后续她的表现如果没有达到预期,周时寂不会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的时候,周时寂是直接收回周家的照应,还是最后给她一次机会重新选择其他路?
很快,通过和王远的交流,林蝉发现她完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据王远透露,虽然周时寂确实一度打算过,她要是愿意,周家会侧重培养她商务方面的能力,日后她可以和周骁一样,进入周家的企业发光发热。目前周家的企业主要由周应启和周时寂的姐姐,即周骁的姑姑掌权。
但林蝉既然有自己坚定不移的想法,周时寂自然成全。
“三哥从不勉强人。小林你想太多。”
这是林蝉第一次知道王远私下对周时寂的称呼。
和听到管家在她面前管周时寂称呼“三爷”时一样,她心里生出种形容不出具体的别样感觉。
或许可以理解为,她在一点点地进入周时寂真实的生活,一点点地接触周时寂鲜活的血肉。
这里的“真实”和“鲜活”是相对“周司”身份而言。
外交部的周司,和周家的周时寂,不完全一致。
当然,截至目前百分之九十的情况,林蝉接触的依旧是周司。
谈话结束的第二天,王远便找林蝉对接工作。
林蝉并没有又像暑假那般进入外交部实习,她在学校里照样干起一些实习生的工作。
王远时不时丢给她事情,根本不管她有空没空,与暑假的严厉程度不能相提并论。
林蝉深知,无论她因为工作耽误了学习,还是为了学习敷衍工作,都不对。
诚然,凡事皆应分清主次和轻重缓急,可高效率运转才是最优解。
她也相信这是周时寂真正要锻炼她的。
饶是王远私下给她吃过定心丸,林蝉仍然担心自己被周时寂放弃。
她不愿意在周时寂眼中看见一星半点的失望。
本就被她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时间,更满当了。
她迅速从手忙脚乱中找到自己的节奏。
虽然王远没说,但林蝉并非毫无察觉,有时候直接验收她工作成果的不是王远,而是周时寂。
甚至慢慢地,丢给她的不再只有王远工作范畴的事情,还有新闻司的。
遴选名额没有落到她头上,她却也和获取遴选名额后得到重点培训没差别。
培训她的还是周时寂。
累是不可能累的,林蝉反而精力旺盛、精神百倍。
期间林蝉一直没能再见着周时寂的面。
直至平安夜,在外交部举办的一场酒会上。
许多驻华大使馆日常会申请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以前洛清濛兼职他们的辅导员期间,偶尔通过她的人脉拿到一点活动名额。名额有限。林蝉只有幸参加过一次。
如今王远有时候会提供某些活动讯息,说如果她有想去的,可以告诉他。
林蝉经过权衡,反倒一次没去。
时逢圣诞这种大多数西方国家的重要节日,此次的酒会办得便比较隆重,各位驻华大使和外交部一些领导都会露面,王远也让林蝉最好别错过。
为此林蝉专门花几百块钱置办了一身新行头。平时穿的地摊货并非多不体面,但总归质量一般,她又洗旧了,这种场合她也不希望自己看上去很廉价。
洛清濛知道她也会去,早几天就和她说好结伴。今天提前和她碰面,帮她化妆。
得体的衣着和外形也是一门重要的职场课程,林蝉顺便向她讨教点化妆技巧。
洛清濛于是又贴心地介绍给她一些平价又实用的化妆品。
王远在酒会上找到她的时候,林蝉正沉迷于欣赏她崇拜的两位翻译司女神的真人。
并不是林蝉光顾着自己跑得不见踪迹,其实林蝉一直都在王远的附近转悠,只是林蝉今天的打扮和妆容使得王远的视线几次从她身上掠过都没把她认出。
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王远打趣:“你是更崇拜女神们,还是更崇拜周司?”
林蝉耷拉眉毛:“远哥,我最近没得罪你吧?怎么一上来你就要我做送命题?”
这却不是最坑的,便见王远笑着朝林蝉身后说:“周司,小林竟然没有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一瞬,林蝉脸上的表情凝固,身体还能条件反射地转头看。
确认王远没在吓唬她,当真是周时寂刚刚走过来。
林蝉欲哭无泪,舌头打结了一下:“领、领导。”
连对他的称呼都下意识回归最原始的恭敬。
比起平时,今晚周时寂穿的西装是深蓝的三件套。
而且衬衫没有再穿他格外偏爱的烟灰色,而是清爽又温柔的淡蓝色。
周时寂刚发现原来是她。眼睛在她脸上顿一下,他越过她,径直和王远交待事情。
林蝉听出,他的嗓子带了少许鼻音,显然有些感冒。
王远匆匆去忙。
林蝉并未分到什么任务,如王远一开始所告诉她的,自己体验、自己感受。
她难得地都不太顾得上餐台上的各色美食。
她的活动范围基本没离开周时寂附近。
从容不迫的多语言能力,不俗的谈吐,温润儒雅的举手投足。
眼瞧着周时寂手里端的酒杯不曾断过,周时寂的状态依旧,仿佛能永远保持最佳。
林蝉既是不自觉被他吸引目光,也是在暗搓搓地学习。
其他的不谈,就说喝酒。外国友人们喝酒普遍猛,一开始林蝉还能积极和人社交几句,很快因为频频需要礼节性地碰杯而退缩,暗暗下决心要把喝酒的能力也给提升提升,相比其他需要长期积累、经年练就,这点应该最容易改进。
总是说,等自己身处其中,或者深入了解后,就很容易祛魅。
林蝉只觉,自己应该很难对外交行业祛魅,她在其中得到从别处难以获取的精神满足。
同样的,她的慕强心理令她对周时寂也很难祛魅。
越接触,她越崇拜周时寂。
他内修的个人品质实实在在,以此做基石,他的外形和他的职业为他加持的滤镜便不是一戳就破的虚假泡沫,反而也成为他魅力的一部分。
去一趟卫生间的功夫,回来林蝉就没瞧见周时寂了。
不过,约莫五分钟,她接到王远的电话。
迅速地,林蝉离开酒会宴厅,根据王远的指示赶了过去。
冰天雪地里,王远指着后座里头的人,叮嘱她:“你按住领导,别叫领导跑了。”
啥?林蝉听傻了。
已经绕到驾驶座的王远着急:“愣着干什么?他身体不舒服,我们现在送他回去休息。”
闻言,林蝉赶忙钻进后座。
属于周时寂独特的淡幽气息夹杂少许酒味扑面。
他脸色看起来是有点不好,坐姿不若平日端方,微微松垮地靠着椅背。
见他动了动,林蝉没能多想,一心谨记着王远的交待,下意识便伸过手去拦他:“领导!你不能跑!”
仓促之下,她抓住的是周时寂的手。
有点凉。
不过干燥而宽厚,和他给她的印象一样极具安全感。
脑子给出的第一反应是惊叹,他的手不仅视觉观感漂亮,触感也……
“没跑。我给你让出多点位置。”周时寂的鼻音比先前重了两分。
他的出声令林蝉一下醒神,意识到自己的大逆不道。
尤其她察觉,周时寂确实只是往他那边挪过去些。
同时,周时寂的手轻轻地抽开。
轰地一下,林蝉的脑子嗡嗡嗡,恨不得剁掉自己以下犯上的咸猪手。
她想着道歉。
周时寂压根没放在心上的样子,皱眉苛责王远:“你太小题大做。”
见状,她话咽回肚子,否则徒增尴尬。
职工宿舍距离不远,六、七分钟的车程便抵达。
林蝉手足无措地先下车,飞快绕去周时寂那边打算帮他开车门。
却没快过周时寂的动作。
“衣服。”王远示意林蝉。
林蝉立即弯腰,从周时寂刚刚起身的座位椅背拾过他的羽绒外套。
王远接过后帮周时寂套上。
周时寂的眉头皱更深:“别拿我当重症病患。一点小感冒。”
“领导您听听你嗓子都哑了。反对无效,我和远哥二比一!”林蝉承认她是破罐子破摔,都已经大逆不道一次了,也不怕第二次,反正有王远顶在前头。
王远特别满意林蝉的表现,一把丢过钥匙给她:“7楼,701,小林你先上去,打开暖气。”
“好的远哥!领导您慢点!”人已经先于她清亮的声音噔噔噔跑出大老远。
王远搀住周时寂的手臂,笑道:“年轻人就是干劲十足。”
周时寂的目光从林蝉白色的如风身影上收回,挣开王远,自己走:“我也没七老八十。”
没有七老八十的周时寂因为等电梯,和王远慢了十分钟才得以上楼。
林蝉不仅已经打开了暖气,还用电热水壶烧了一壶热水,兑好了温度适宜的一部分,装在保温杯里。
两人进门时,林蝉问周时寂确认,保温杯是不是他常用的。
她从客厅茶几桌拿的。没见其他人生活的痕迹,想来全部生活物品应该就是他的。
王远的夸奖给了她回答:“小林不错,已经会抢我的活儿了。”
林蝉谨慎地瞄一眼周时寂:“领导的住所,我不敢乱走动乱碰东西,只用了烧水壶和保温杯。给领导取药什么的,还是要远哥你来~”
王远直接告诉林蝉各种东西的位置,指挥林蝉行动。
不是享受使唤林蝉的优越感,而是方便林蝉熟悉这里:“万一以后又有需要你帮忙的,你也不至于不清楚。”
周时寂瞥一眼王远,似乎有什么意见。
但暂时没开口。
喝水的时候,周时寂接了一通电话。
王远从旁听着,主动请缨回酒会宴厅给周时寂善后,顺便填补些周时寂需要的药。
他要求周时寂今晚不许再出门,必须休息:“三哥,你还是注意点吧。前些年你在几个条件不好的国家落下的一点毛病带来不少麻烦。好不容易回国,你不能调理调理?”
转头王远望向林蝉:“小林,你先在这儿盯着周司,我去去就回。”
“好的远哥,保证完成任务~”
前脚送走王远,后脚对上沙发里周时寂的视线,壮志雄心的林蝉又一秒犯怂。
第13章 13:平安果 小周叔叔平平安安……
#13
陈设简单的宿舍和他的通体清贵格格不入。
羽绒服和西服外套在进门时都已经脱掉, 现下他身上是衬衫与马甲,绅士又复古。
最吸眼球的在他手臂处点缀的两只黑色皮质袖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衣料下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荷尔蒙凸显, 禁欲感满溢。
林蝉强行拽回偏移正轨的歪斜思绪:“小周叔叔,您快去休息。”
称呼一经转变, 以下犯上的负罪感随之减轻些许。
周时寂说:“你回去吧。”
林蝉拒绝:“不行的, 我答应远哥要等他回来。”
周时寂问:“他的话比我的话管用?”
噎住一下, 林蝉面露为难:“您现在是领导的身份, 还是小周叔叔的身份?”
周时寂失笑, 想问她, 难道他用“小周叔叔”的身份, 她就不打算听他的?
突然考虑, 她一个女孩子, 大晚上的独自回学校不安全, 王远回来之后开车送她确实更为妥当。
于是他颔首:“行,等他回来。”
“谢谢小周叔叔!”
“这有什么好谢我的?”周时寂又觉无奈, “要谢也该我谢你。”
“我没听您的话, 非要帮远哥盯着您, 对您肯定是一种打扰,现在您同意我留下来完成远哥交待我的任务,我就应该谢您~”
周时寂被她的逻辑打败。
“别一直站着。”他示意与他成直角摆放的单人沙发椅。
林蝉走过去落座,又说:“小周叔叔, 您别管我, 去休息吧。”
“我这不是已经在休息?”周时寂从茶几下方取出一只干净的玻璃杯,将一旁烧水壶里剩余的热水倒进杯中烫洗。
“您不回房间休息吗?”
“不用。”说着周时寂询问她,要喝白开水,还是泡哪种茶包。
林蝉才意识到他原来是想招呼她, 赶忙伸手,欲图接过水壶和水杯:“我自己来吧小周叔叔。”
“小心烫。”周时寂的手背轻轻拂开她。
林蝉泄气,两只手规规矩矩并拢在膝头,指尖残留他手背的触感:“麻烦小周叔叔了,一点白开水就可以。”
周时寂取出之前她送的那盒果干:“要不加点?”
“好啊!”林蝉凑过脑袋觑一眼,发现果干见底,说,“院长妈妈上个星期又寄来好几盒,我回头再给您拿两盒。”
“可以,你让周骁转交,多少钱记得跟周骁算。”周时寂往她面前搁放玻璃杯。
林蝉忍不住嘟囔:“都已经是我的小周叔叔了,怎么您还要斤斤计较这点钱?”
心脏因为未经大脑的“我的小周叔叔”几个字眼,哐哐乱掉跳动的节奏。
好在周时寂脸上未见任何遭到冒犯的神色,淡笑道:“你什么时候不跟我斤斤计较了,我也不跟你斤斤计较。”
“啊?我哪里跟您斤斤计较了?”
“谢的次数太多。你出于对长辈的关心留下来照看我,反过来跟我道谢。我不过举手之劳给你倒杯水,你局促不安。”
“这不一样。”林蝉因他的列举微微赧然,音量都低低的,“您都说了,您是长辈。”
“确定只是因为拿我当长辈,而不是领导?”周时寂手里端着保温杯,漆黑的眸子穿透缥缈升腾的水汽含笑看她。
林蝉感觉被他将了一军。而且以她几分钟前问他“领导的身份”还是“小周叔叔的身份”的方式来将军她的。
讪讪摸一下鼻子,她认错:“我改,我一定改。”
然后林蝉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受他那双手的吸引。
因为他的漂亮神仙手,她都怀疑自己骨子里是手控。
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是转移话题,她指指旁侧小桌上面的阿语资料:“小周叔叔,您在学阿语?”
一开始她其实就发现它们了。
“嗯。”周时寂正在新烧一壶开水。
“最近才开始学的?”
“差不多你们暑假那会儿到现在。”
“您的进度好快。”从资料上,林蝉大致能了解他学到哪种程度,“都说‘三分钟韩语,三小时英语,三天的法语,三个月的日语,三年的德语,三百年的阿拉伯语’。”
“不如你快。”周时寂指的实习期间林蝉在餐桌会议的表现。
“可我实际上不是大学才学的。因为早早就认定我要走的路,所以以前我课余时间没少自学。”林蝉落在他身上的两只眼睛又闪烁星星般的亮光,“您满打满算不过学半年。还有,您可是已经精通十国语言。”
“以你的语言天赋,到我这个年龄,精通的语言肯定不止十国。”周时寂不以为意,转而夸赞,“反倒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没有你厉害。”
骗人。
今天可刚从洛清濛口中获知,他从初中到大学一路保送,还跳级了两年。
成为外交工作者之前,他和他姐姐共同打理周家企业,十八岁就自己创立公司。
不过,比起揭穿他的谦逊,林蝉先是噗嗤出声:“小周叔叔,我们现在好像商业互吹。”
虽然第一次听说“商业互吹”,但不妨碍理解意思,周时寂也会心一笑:“拍马屁这种事,你就别跟王远学了。”
林蝉弯起的鹿眼跃动慧黠的灵气:“好的!一定不学!”
无父无母的孤儿院生活,似乎没有在她的生命留下什么阴翳,周时寂在她身上更多见到的是自由生长的韧劲和永远向上的蓬勃。
所以越和她相处,周时寂越觉得,她的纯粹和干净,以及王远口中的“干劲十足”,并不完全因为她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主要还是因为她本身。
相同的环境,开出的花都能不一样。
难得地,周时寂问起她的一点私事:“你以前在你们福利院里,应该是个很容易得到领养的孩子。”
手脚健全,身体健康,没有遗传病,现在看她性格也不错。
他回顾过荣春福利院的资料,W省是个重男轻女的大省,荣春福利院收养的孩子,除去少数先天残疾或者智障之类的男童,大多数是遭遇丢弃的女婴。
当年其实并非资助林蝉一个,而是一批孩子,部分孩子后来被领养或有了另外的去处,剩余留在福利院的孩子之中,她最争气,成绩始终优异,最后一口气考入京州大学。
林蝉不好意思道:“……我不想被领养。”
心下犹豫,如果他紧接着好奇为什么,她该不该实话实说。
周时寂却没有追问,而是猜测:“看来福利院对你很好,院长把你们照顾得很好。”
她总一口一个“院长妈妈”,亲昵度可见一斑。
说完,周时寂往另一侧别开脸,手掌握成拳头,抵在唇上,剧烈咳嗽。
林蝉紧张地从沙发椅里弹立而起:“小周叔叔,对不起,您嗓子都哑了,我还一直跟您说个没完。”
或许她应该离开。她刚刚意识到,周时寂肯定是因为她在,他才不方便丢下她,独自回房间休息。
止住咳嗽的周时寂第一句话就说:“和你没关系。我告诉过你,别总道歉。”
纠结地绞了绞手指,林蝉钝钝问:“小周叔叔,有梨吗?要不您先吃点梨?”
周时寂摇头,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声线深谙安抚的意味:“你不用担心,一会儿王远把药买回来我就吃。”
林蝉想到什么,迅速去翻自己的帆布包,变魔术般掏出两颗红彤彤的大苹果:“小周叔叔,吃点苹果怎么样?”
周时寂一愣,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主要抗不住她眼睛里的期待,那眼神,仿佛她的苹果是灵丹妙药包治百病。
林蝉飞奔进厨房洗苹果。
很快,哗哗的水声响起。
不多时,水声停止,林蝉清亮的声音又传出:“小周叔叔!我借用一下水果刀和砧板!”
“还有盘子!”她快速补充。
“嗯。”应完,周时寂也补充,“想用什么用什么,不必再问我。”
“好的小周叔叔!”林蝉的语调轻快上扬。
窸窣动静里,周时寂回复几条消息。
片刻功夫,听闻脚步,他放下手机,抬头。
她的羽绒服挂在了玄关的衣架,穿的还和酒会上一样,依旧是那条白色针织连衣裙,半高领,荷叶边下摆,宽松的,没有束腰,非常简单的样式,却格外适合她。
她黑色的头发烫得微卷,全部拢在她的右肩,编成一个松垮的辫子。
她今晚的妆容也放大了她五官的优点。
削掉皮的苹果切成模样几乎一致的数瓣,规则地摆放在圆形的盘子里,形成一个圆形。
搁下果盘在他面前,林蝉问:“小周叔叔,有牙签吗?”
周时寂从茶几桌下方取出陶瓷的牙签筒:“一起吃吧。”
林蝉点点头。
不过,林蝉拿着牙签,一开始没动,先看着周时寂吃。
毕竟苹果原本就是她专门买来要送给周时寂的。
圣诞节的苹果,可太贵了,往年大家相互送苹果,她都没舍得买,也觉得无聊。
但,再无聊的事情,为周时寂而做,意义自然不同。
平安夜吃平安果放在中国的谐音好彩头,她自己可以无所谓,却是定然要为周时寂讨的。
小周叔叔必须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不吃?”周时寂问。
“吃,这就吃~”林蝉怪难为情的,她太过微薄,能做的,只有这些心意上的小事。
倘若告诉他平安果的寓意,他肯定也觉得无聊,觉得她太幼稚,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甚至觉得她封建迷信。
忽地,周时寂皱眉盯着她的脸:“林蝉,你的眼睛。”
“怎么了?”她狐疑看他。这么一抬眼,好像是感到眼睛忽然刺刺的,一团阴影糊在眼皮上。
下意识地,林蝉想揉眼睛。
“别。”周时寂阻止她的动作。
眼瞧着东西因她的不停眨眼马上要戳进她的眼睛里,他一时没多考虑,直接伸手到她的眼睛上。
林蝉只觉左眼眼皮倏尔一烫。
哪怕仅仅短暂的一瞬,兴许连一秒钟都没有,烫意却顽固地维持住,并星火燎原般,迅速朝她的脸颊和耳朵蔓延。
第14章 14:跨年夜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14
呼吸和心跳商量好似的, 共同失律。
又在看清他取下的是假睫毛之后,陷入丢人的窘迫之中。
林蝉整张脸涨得通红,急急双手挡脸:“我能不能借用一会儿卫生间?”
“去吧。”
得到应允, 她逃命般跑走。
卫生间里的镜子一照,林蝉盯着自己因假睫毛脱落而变得一大一小的眼睛和蹭晕了的眼线, 欲哭无泪。
手边没有卸妆水, 她不能卸妆, 只能把另一只眼睛的假睫毛也摘掉, 又拿沾湿的纸巾小心翼翼把眼线擦得均匀点。
出去的时候, 林蝉始终没抬头。既因为花了的妆, 更因为她会不受控地回忆起他手指于她眼皮上点燃的热意。到现在她的耳朵摸起来仍旧是烫的。
周时寂已经在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尤其她的反应那般大。
即便他出于好意, 即便他只是帮她取下脱落的假睫毛, 也相当不妥。
无论如何, 她性别女, 他性别男,更得注意边界感。
“不好意思。”他致歉。
“小周叔叔您千万别!该是我不好意思。”林蝉自责, 快速觑他一眼, 重新垂首, “我还在学化妆,业务不熟练,闹出笑话,您见谅。”
她这副蔫头耷脑不敢看他的模样, 定然无法恢复先前松快的状态, 周时寂自知压力来源于他,便借口要休息,进去房间,留她在客厅自便。
确实, 他一走,林蝉从里到外自在许多。
可林蝉也因此懊恼,倘若假睫毛懂事点,她可以和周时寂多说会儿话的。
王远回来之后,带着药进去周时寂的房间。
一直到林蝉跟着王远离开,周时寂都没有出来,只是用浓重的鼻音回应林蝉的告辞。
后面几天的例行记者会,原本该轮班的周时寂缺席,由另一位发言人顶替。
私下王远分发给林蝉的任务照常不误。
元旦从30号放到1号。
假期第一天,林蝉和洛清濛一起逛商场,同行的还有姚杳。
姚杳是洛清濛帮林蝉约出来的。
林蝉专程约出来请她们吃饭,感谢她们之前的救命之恩。
通过周骁,林蝉获知,会所那天晚上,不在场的洛清濛之所以能将情况通知周时寂,多亏姚杳偷偷给洛清濛通风报信。
冷傲如姚杳不屑林蝉的感谢,所以一直没能约出来,林蝉锲而不舍拜托洛清濛,姚杳嫌烦,才终于应邀。
虽然林蝉说吃什么都可以,但洛清濛和姚杳只是选择必胜客。
平安夜上洛清濛介绍给林蝉的平价化妆品,顺便在屈臣氏里买了,姚杳难得主动开口也教授几点化妆技巧,要林蝉平时多练练手,熟能生巧。
最后,洛清濛反倒送林蝉一支口红作为礼物。她知道过两天林蝉生日。
记挂林蝉生日不止洛清濛,还有周骁。
期末备考期,已经分出半天用来还洛清濛和姚杳的人情,剩余两天半林蝉做好了泡死图书馆的准备,曲一川问她要不要参加跨年活动她都拒绝了。
可周骁非要她把31号的时间空出给他。
林蝉不愿意。她现在基本能做到周时寂所希望的平等对待周骁。周骁倒也没有因此像她以为的那样讨厌她、疏远她。
但每次林蝉忤逆周骁,周骁都被她气得半死。
这回也不例外,周骁没等她讲完就挂断电话。
间隔五分钟,周骁重新打过来,恶狠狠道:“我又不是要带你不务正业,我也要期末复习好不好?你到观湖澜湾我们一起复习,不是比你待在图书馆那么多人来得清净?”
观湖澜湾啊……林蝉犹豫。
周骁气急败坏:“林小蝉!你别不识好歹,辜负陈妈一片心意!知道你今天生日,陈妈特地做了一桌好吃的!”
到这份上,林蝉不去,肯定是不礼貌的。
周骁嫌她坐公交曲折又蜗牛,下午亲自开车来学校接她。
所谓一桌好吃的,其实处于食材的状态,管家尚未开始烹饪。
不过林蝉抵达的时候,管家正准备烤蛋糕。
林蝉自告奋勇要打下手,私心也为小小地偷师。她还没学过烤蛋糕。
周骁嚷嚷:“林小蝉,你不是口口声声忙着期末复习?现在却进厨房玩?”
林蝉理直气壮:“不是玩,是休息。学习要劳逸结合,我心里有数。”
周骁跟进厨房,美其名曰监督林蝉。
没一会儿周骁就觉无聊,靠在一旁打游戏。
“少爷经常刀子嘴豆腐心,毛病确实不少,可他本质是个好孩子。”
管家低声告诉林蝉,周骁前两天专门打电话,说今天要带林蝉过来庆生。
林蝉点头:“我晓得,陈妈,我会谢谢他的~”
之后离开厨房和周骁一起复习,林蝉就表达了感谢。
周骁心里有些虚。他不知道林蝉哪天生日,是听到周时寂交待王远给林蝉准备一份生日礼物,才一时念起。
当初林蝉用心送他羊毛毡小猴,他没有珍惜,便想补偿她。
下一句又听林蝉说,以后不必如此,周骁不满:“本少爷高兴,爱给谁过生日就给谁过生日,容不得你拒绝。”
林蝉纠结:“可我还不起。”
周骁哂笑:“谁要你还了?我做慈善不求回报行不行?”
周小霸王闹情绪,不搭理她。
林蝉哄不了,也不想哄,专心复习,放任他自己消气。
管家给烘出炉的蛋糕坯涂奶油裱花的时候,林蝉又从旁偷师。
冷不丁地,周骁往她脸上抹奶油。
林蝉没和他计较,自己用纸巾擦掉。
周骁却又往她脸上抹奶油。
常言道,事不过三。
当周骁第四次要往她脸上抹奶油之际,林蝉终于忍不住先下手为强。
显然没料到她竟然反击,周骁愣一下,干脆抓过一只奶油袋。
第一时间,林蝉脚底抹油开溜。
周骁气咻咻追赶:“林小蝉你能耐了!”
“是你先使坏的!”林蝉回头控诉。
“那不是你先狗咬吕洞宾?!”周骁脸黑如锅底。
“我没——”话音未落,林蝉猛地撞上一堵结实的肉墙。
毫无防备之下,她疼得五官皱起,整个人受到反作用力,向后弹倒。
两只大手及时握住她的双肩,稳住她的身形。
淡淡清幽气息三面围剿她,林蝉惊疑不定地抬头。
却听“啪”地一声。
周时寂的脸庞上,重重砸落满满一只奶油袋。
湿腻醇香的白色流状物自他额头正中缓缓向下淌。
林蝉、周骁和落后一步的王远,集体石化。
自然,周时寂没有怪责周骁的无心之失。
但周时寂非常在意周骁是不是又在欺负林蝉。
他换完一身干净衣服重新下楼来,就撇开周骁单独询问林蝉。
抹点奶油而已,林蝉算不得受委屈,她也还击了不是?
况且周骁专门帮她过生日,这份心意珍贵。所以林蝉摇头,回答说周骁是和她闹着玩。
周时寂似不信:“你别袒护周骁。”
林蝉两根手指并拢举高在脸旁,做发誓状:“没有袒护!绝对没有袒护!我不是一颗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周骁要是太过分,不用小周叔叔您问我,我也一定会跟小周叔叔您告状的!”
周时寂又一次露出意趣的笑意。像被她逗乐。
林蝉心里欢喜。还好还好,平安夜她的出糗没有任何影响。
最要紧是,几天不见,他的嗓子恢复如初,看来他有好好休养。
落座餐桌,这顿为林蝉庆生的晚饭启动。
周骁一个一个数人头,说:“林小蝉,你看看你面子够大吧?”
大,太大了,林蝉承受不起的大。
三分之二的菜品还都是林蝉爱吃的,可见管家的细心,把她那些天的喜好全记下来。
席间,林蝉以饮料代酒,谢了他们数次,仍觉谢不够。
周时寂、王远、周骁、管家,他们四个才是一家人,却愿意将她纳入其中,分出关怀给她。
她既感恩,亦感动。
周骁又说:“林小蝉你可真会挑日子出生,12月31日,跨年夜,到处热热闹闹的。”
林蝉解释:“其实我真正出生日期我不知道,我的这个生日是我被孤儿院收养的时间。”
周骁“啊”一下,跟她道歉:“不好意思林小蝉,我不清楚。”
“没事没事~”林蝉赶忙道,“我不介意的,你们也别介意~我的身世话题可以随便聊的~”
周骁更关注的是自家小叔介意不介意,故而转眸去瞄周时寂的脸色。
便见周时寂神情平淡无奇:“很好的日子。告别旧日,迎接新生。”
星星仿佛又掉进林蝉的两弯鹿眼里:“谢谢小周叔叔~”
饭后没一会儿,周时寂独自回二楼。
既身于凡俗,自不能免俗,需要处理一些节假日的往来问候。
往往这种时候,周时寂更喜欢外驻的日子。哪怕依旧得应付相同的人情世故,总归比在国内要少许多。
暖气房中待久,有点闷。
他从书房走出去阳台透气。
耳朵不期然捕捉到某把熟悉的清亮嗓音。
捱近围栏,周时寂垂眸俯视。
没见着底下的人,入目一只有点笨重的咖啡色雪地靴伸出半截鞋尖,轻轻戳廊下边缘的积雪。
雪地靴的主人并不知晓自己的声音全飘到二楼来,兀自兴高采烈地跟电话那头的人细数今晚每一道菜品的模样和吃起来的味道。
在她的形容之中,仿佛全是天上才有的珍馐,她隐隐约约还在吸溜口水。
并且在她的描述里,为她庆祝生日的每一位都像神仙。
周时寂确信自己无意偷听,想提前结束透气,要回书房。
却还是在她蹦出“小周叔叔”四个字时,条件反射地停滞脚步。
“小周叔叔不是像神仙,他就是神仙。他是大大的好人,神仙才有他那么好,他也大大地好看,神仙才能长成他那样,我没见过比小周叔叔更好看的人。”
“你们别不信啊。”
“照片?照片我当然有!网络上就能看到!还能看到视频!”
“不是明星!你们喜欢的所有明星连小周叔叔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不行,就不告诉你们是哪一位。反正我没骗人,你们爱信不信。”
“不跟你们说了,快把电话还给院长妈妈~”
很容易猜测,通话对象是荣春福利院里现在的一些孩子。
勿怪她的讲话方式较之平时,稚气十足,足得带一丝童真,连“神仙”都用上了。
紧接着通话对象显然换成院长,她用力地“嗯嗯”“有的有的”“别担心”一番。
最后说:“好,我明天会给自己补一碗长寿面的~”
收起手机,林蝉原地跺几下冷冰冰的脚,折返暖融融的室内,在玄关重新换上棉拖鞋。
客厅里,被周骁拉着一起跳舞的王远气喘吁吁地放下感应手柄:“让小林陪你玩吧,你们年轻人的游戏,我一把老骨头快折腾散架了。”
恰巧这时候,管家从厨房端出刚刚出锅的冰糖炖雪梨,王远抢到手里,往二楼走:“我给三哥送去。”
林蝉朝周骁疯狂摇头:“我不会!我不行!我肢体不协调!”
她的眼里也有活儿,立马帮管家收拾蛋糕盘子。
生日蛋糕作为饭后甜品食用。
彼时林蝉切蛋糕,第一块毫无疑问递给周时寂。
周骁立马喊:“我小叔不喜欢甜食。”
周时寂并未扫兴,虽然让她把第一块留给她自己,但也让她换成切小点的一块给他。
现在林蝉特别留意,周时寂全吃掉了,蛋糕盘很干净。
今晚不止林蝉留宿,王远也在别墅过夜。外面冰天雪地,开夜车不安全。
周骁想等零点过后再睡的提议无人赞同。
林蝉假装没看见周骁的眼神杀,打着呵欠回她的房间。
同一个的一楼客房。
似乎默认成为她的卧室,衣柜内还挂着她之前养伤的两天管家买给她换洗的两件衣服。
大家送她的生日礼物,也都摆在卧室里。
最醒目莫过于周骁送她的一只毛绒红猩猩,大物庞然地摆在床头。
实物与周骁的说法严重不符,周骁方才明明透露,她送他什么,他就还她什么。
怕不是周骁混淆了猩猩和猴子的品种。
直奔书桌,林蝉伸手拆开另一个礼盒。
一台全新的笔记本电脑。并非昂贵的高端机,而是适合学生使用的款式,轻薄又便携。
笔记本电脑上的卡片,赫然是周时寂的笔迹: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咚咚咚,房门倏尔轻叩三声。
管家的声音传进来:“小蝉,你睡了没?”
在林蝉的强烈要求下,陈妈不再称呼她“林小姐”。
“还没!”林蝉火速走去应门。
门外,管家笑眯眯的,手中端着的面碗热气腾腾。
第15章 15:三日游 八岁就能自己写信
#15
可以说, 2013年下半年,林蝉的生活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更加充实,更有盼头, 一天比一天更好。
叫人期待2014年将如何展开。
然而,新一年有些开局不利——
一月下旬, 放寒假的林蝉欢欢喜喜回清荣过春节, 迎接她的是院长妈妈查出乳腺癌的噩耗。
都暑假那会儿的事情了, 不过没有告诉林蝉。
不幸中的万幸, 早中期, 很快做完切除手术, 开始化疗。
年二七, 恰逢院长妈妈的第五次化疗, 林蝉陪她去做化疗前的检查、当晚留院观察、第二天早上化疗、下午回家, 经历整个流程。
看到化疗后院长妈妈的各种难受, 她跟着难受,院长妈妈还安慰她说没关系, 正常反应。
林蝉面上放宽, 心里依旧闷得慌。
不仅仅因为院长妈妈的病, 更因为院长妈妈病成这样,她不孝的儿子和儿媳妇连个影子也不见。
医保虽然能报销,但自费部分也不少,院长妈妈原本工资就低, 没什么存款, 又经常补贴她儿子和儿媳妇一家四口,从手术费到化疗费全是东拼西凑借来的。
借来借去总有个头,院长妈妈身边一个手头宽裕的也没有,大家都紧巴巴过日子。
众筹平台同样指望不上。之前荣春福利院的一位义工阿姨帮忙在网络上发布过求助信息, 网友说院长妈妈这情况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家里不是还有房子可以卖。
共八次化疗,后面剩下三次。这还不算院长妈妈日常生活的开销,她现在是病人,身体营养得跟上。至于其他七七八八的……
林蝉积攒的奖学金和省出的生活费,这一下也填了进去。
经过纠结,年二九的上午,她难为情地给王远打了个电话,请求他借五万块钱。
结束通话的时候,林蝉仰头望会儿天空,重新振作,赶在除夕大家放年假之前,带上连续几天赶出的材料,送往相关部门。
这涉及另外一个噩耗:荣春福利院支撑不下去了,县里决定关停,目前福利院所有的孩子和老人届时将陆续转移安置到其他地方。
林蝉改变不了大局,可院长妈妈有心结,她便为院长妈妈尽自己一点的微薄之力。
年三十,院长妈妈仍然四肢无力、关节疼痛,这个年因此过得极为简单。
至正月初三,院长妈妈才差不多满血复活,林蝉没再拦着福利院的四个孩子前来探视院长妈妈。
四个孩子,其中两个小的,正是之前林蝉过生日在电话里抢着说话的家伙,张彦妮和张彦祖,姐弟俩,父母车祸去世,没有其他亲人,去年刚进福利院,弟弟因为不愿意和姐姐分开,领养事宜始终敲不定。
还有两个大的,分别叫林虹和林娜,和林蝉一起长大。林虹眼歪嘴斜,实际年龄三十有余,心智停留在十岁左右。林娜只比林蝉大两岁,又聋又哑。
留下三个陪院长妈妈,林蝉和林娜一起到菜市场买菜。
不消片刻,彦妮就用院长妈妈的手机打电话给林蝉,害怕地说疤仔抢钱,闹得不可开交。
疤仔便是院长妈妈那不成器的儿子。
一听这话,林蝉和林娜脚踩风火轮似的,立马飞奔回去。
人还没进门,就听里头疤仔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国粹,夹杂在彦妮、彦祖的哭声和院长妈妈的怒声之中。
门外几位邻居围观,却也只敢隔着距离劝说一两句,因为左邻右舍全部相熟,疤仔什么德行,大家从小看到大,知道劝不住,还可能反被疤仔报复。
而这些邻居大多也是老弱病残。
途中林蝉已经报警了。哪怕林蝉清楚,清官难断家务事,以前数次报警,警察也帮不了多大的忙。
她没让林娜跟进去,要林娜外面等警察,另外万一一会儿有个状况,不至于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而林蝉冲进去之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林虹死死拽住疤仔的腿,不让疤仔带着东西离开。
疤仔不顾院长妈妈的阻拦,愣是把林虹拖在地上走,走得不耐烦了,一脚踩在林虹身上:“臭傻子!给我滚一边!”
林虹一口咬在疤仔的腿上,林蝉阻止不及。
不怕其他,就怕林虹伤了疤仔,到时候在警察面前被疤仔恶人先告状。
更阻止不及的是,疤仔哀嚎一声之后,狠狠踹飞林虹:“去死!”
林虹猛然撞上桌脚。
同一时刻,院长妈妈也被疤仔一胳膊掀翻,摔倒在地。
一下子,林蝉不知道先去看林虹还是先去看院长妈妈。
彦妮和彦祖原先惊恐地抱作一团躲在角落里哭,这会儿一个去扶林虹,一个去搀院长妈妈。
而林蝉当下才看清楚,疤仔揣在包里的,除开银行卡、现金和她给院长妈妈新添置的东西,还有她行李箱里的电脑,以及她从小到大寄放在院长妈妈手里的某个百宝箱饼干盒。
白了白脸,林蝉脑子一热,什么也不再顾虑,螳臂挡车,拦在疤仔面前:“把钱和东西都留下!那些是给院长妈妈治病用的!”
疤仔一张鞋拔子脸上遍布指甲抓痕,显得愈发面目可憎:“我妈的就是我的!我拿我妈的天经地义!”
“现在这不是院长妈妈的!是我的!”
“你还有脸说?从小到大我妈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在我家白吃白住白拿多少年?你不该还回来?”说着疤仔还一个个指过去,“你、你、你!你们!统统我妈养的!全都该还我钱!”
院长妈妈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因为腰疼起不来,脸上尽是眼泪:“你敢抢知了的东西你就等着坐牢!我亲自去告你!”
“你告啊!你想让你孙子以后考不了公,你就告!”疤仔转头,目眦欲裂,“你两个孙子这回过年连压岁钱都没多少,你一个老太婆在家里吃香喝辣的,还不把钱交出来。你以前对不起我,现在连你两个孙子也对不起——啊!”
他话音未落便又一声惨叫。
是林虹跟发疯一样又扑过来咬疤仔。
“我草你老母!”疤仔又一次狠踹林虹。
林虹魔怔一般,尖牙绞死在疤仔的腿上,死活不松。
疤仔的另一条腿就不断地踹林虹,一下又一下。
彦妮吓傻在一旁。
院长妈妈哭天抢地地要爬过来。
林蝉更是第一时间蹲身抱住疤仔踹林虹的那条腿,制止疤仔对林虹的伤害,大声喊:“警察马上就到!我刚才就报警了!”
“我踏马怕你报警?我先告你们打人!我只是正当防卫!”
两条腿不能动,疤仔就抡起他手里的东西,用力往林蝉和林虹的后脑勺砸去。
“给我住手!”
伴着一声怒叱,人影跨门而入,一记翻腕轻轻松松折得疤仔的手臂咔擦一声骨折。
“啊——”疤仔惨叫。
“阿骁你制服住他就行!别打人落下把柄!”王远匆匆交待,脚步停在林蝉身边,伸手捞她,“林蝉!”
林蝉错愕不已,抬头间,看到另一个颀长身姿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脸上还戴口罩。
不是周时寂,还能是谁?
紧随其后的恰恰是林娜领着两位民警。
院长妈妈不大的小房子里顿时涌满人。
不过很快小房子又空了,全部去警局。
去完警局,又去医院。
院长妈妈果然伤了腰。
林虹则断了半截门牙,却还漏着风,傻乎乎冲林蝉和林娜笑,仿佛之前发狠咬人的不是她。
要知道,警察要求带林虹去做精神鉴定,如果检查不达标,林虹要被送去精神病院。
一通折腾结束,天都黑了,总算安定下来,林蝉才跟着王远和周骁去问候周时寂。
在警局时,王远帮了很大的忙,否则疤仔不一定能成功被扣在警局,她们也不一定能逃过疤仔的反咬一口。
他们三人突然出现在清荣,实在太令林蝉意外。
周骁说,虽然她跟王远讲清楚了借钱的用处,但他要亲自确认,她是不是被人骗钱了。
王远推了推眼镜解释,其实就是王远跟周时寂汇报她借钱的事,周骁听个正着,嚷着寒假无聊,不如借此机会到清荣来个三日游,顺便看看周应启当年资助的荣春福利院长什么样。
他们上午抵达的,先去酒店下榻,之后循着林蝉留在档案里的地址开车找过来,打算到了再联系林蝉。
没想到正赶上林蝉家里闹哄哄。
“哼,林小蝉,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吧?”周骁吐槽,“遇到暴力你不会躲也不会跑,等在那儿让人揍。你要把我气死。小叔该把你也送去部队练一练你的小身板才对。”
可林虹在挨揍啊……林蝉灰溜溜的,只说:“确实来得很是时候,过段日子,你们想看荣春福利院也看不着。”
商务车就停在院长妈妈家外面的路边,安静的车里坐着驾驶座的司机和最后一排的周时寂。
三人一上车,周时寂将视线从窗外收进来。
如果林蝉没有多想,他看的是荣春福利院的路标。
“要现在去看吗?小周叔叔。”
此刻她的眼神一惯地清澈温静,仿佛先前周时寂于她眼底捕捉到的冷如刀锋仅仅错觉。
并非错觉。周时寂非常确定。分明是王远和周骁冲进门之前她被逼急的反应。
抱着疤仔大腿的她紧紧盯着不远处断掉的半截椅子腿,倘若他们和警察再迟一些出现,而疤仔又不停止伤害,恐怕她就要抄进手里反击了。
不由又忆起她在蓝厅望着发言台的野心蓬勃。与今次他新鲜发现的她的这股劲,本质上相同,都是棱角锐利的东西。
细细一想,没有多意外。十几年如一日朝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前行,光拥有这份心性,注定她不可能任人宰割。
“明天方便不方便?”周时寂征询,“我们没有提前预约,会不会影响福利院正常运作?”
“方便~不影响~”林蝉问,“明天上午还是下午?大概几点?我和院长妈妈说一声就可以。”
“我们都行,主要还是看福利院。”王远接过话,“我们带了些东西送给孩子们。让你们院长别兴师动众,或者其他形式主义。”
林蝉点头:“晓得~”
又迟疑问:“能不能告诉院长妈妈,你们是周叔叔的家人?”
一直以来她都跟院长妈妈隐瞒这一点,只说她实习期间遇到贵人。
王远做不了主,和林蝉一同看向周时寂。
此前没在这方面特别叮嘱什么,是因为周时寂觉得无所谓,既然林蝉始终保密,索性继续:“没必要。”
约定好明天碰头的时间,林蝉下车,周时寂他们回酒店。
彦妮和彦祖姐弟俩躲在公共阳台偷瞧,林蝉一上楼,两小只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好奇周骁是不是她在电话里提到的神仙叔叔。
林蝉摇头:“我同校同学。”
彦妮和彦祖八卦:“只是同学不是男朋友?”
林蝉无语望天,进门的时候跟院长妈妈告状姐弟俩小小年纪不学好。
林娜已经快手炒好三道菜,疤仔来之前电饭煲里闷的汤这会儿终于喝上。
饭后,平安送走四人,林蝉捉到院长妈妈又悄悄抹眼泪。
她故意在客厅磨蹭片刻,把被疤仔破坏的地方再整理一遍,才若无其事进去院长妈妈的房间,告知周时寂等人明天的安排,再相互道晚安。
院长妈妈家两室一厅。现在林蝉睡的是最初疤仔的卧室。
她小时候住福利院,后来院长妈妈算她的寄养家庭,初中三年她会和院长妈妈挤一挤,高中她考入市里最好的中学,开始住校。
今天这档事,还是她不够谨慎。疤仔之所以突然跑回来卷款,是听闻她最近帮院长妈妈还了大家筹借的治病钱。
周骁气她不还手,她无从辩解。先不论她打不打得过疤仔,主要从前吃过防卫定义模糊最后被定性为互殴的亏,如今林蝉不敢轻易“小宇宙爆发”。
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那些差点被疤仔揣走的东西。
周时寂送她的电脑无恙,她的银行卡也物归原主。
就是她的饼干盒彼时在争执中摔开了盖子,里头的物品撒得到处都是。彦妮和彦祖帮她能捡的全捡回来,却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别的便罢,当年那封回信的原件泡在了踢翻的水桶里,湿个彻底,她从医院回来后才发现,信上的字早晕得不成样。
一夜展平晾干,隔天早上林蝉起床再看,信纸也皱巴巴,她小心翼翼夹进书里。
院长妈妈的腰伤尚未痊愈,但坚持要和林蝉一起接待周时寂一行人。
约的是十点,她们一早就去福利院。
周时寂他们提前五分钟到的,院长妈妈昨天没来得及道谢,今天专门和王远热切地握手。
和王远握手,自然因为王远顶替周时寂,成为林蝉口中的“贵人”。
和昨天一样,周时寂戴着口罩。
清荣的冬天比京州暖和,他一身黑色高领毛衣、驼色长款大衣,黑色皮鞋和黑色西装裤。
即便低调得连话都没说两句,也掩饰不住他天然的贵气。
院长妈妈忍不住小声问林蝉,跟班比领导更像领导。
林蝉只能含糊其辞,京州的水土养人,见怪不怪。
彦妮和彦祖大胆跑过来,问周骁是不是明星。
周骁说不是。
彦妮和彦祖又问周骁,不是明星为什么长得这么帅。
周骁凑过脑袋与林蝉嘚瑟:“算你们这儿的小孩有眼光。”
“确实很有眼光~”林蝉骄傲。
没好意思告诉周骁,彦妮和彦祖其实对周时寂更感兴趣,不过没敢跟周时寂搭话,只悄悄与林蝉断言,带口罩的叔叔肯定最帅。
不敢跟周时寂搭话这一点,跟周时寂戴口罩有关系,仅露眼睛的他,丢失了日常的温润近人。
另外,林蝉察觉,周时寂这一趟的情绪隐约有些沉,再不显山露水,整个人也淡感强烈。像……周应启忌日那日她感受到的周时寂。
所以别说彦妮和彦祖,她在带他们游走福利院各处期间,同样没有和周时寂讲什么。
福利院面积不大,收容能力有限,目前剩下的多是生活无法自理的孩子和老人。
这些年县里没什么财政拨款,福利院没有新装修。旧确实旧一点,胜在院长妈妈素来对整洁度要求高,所以不脏不乱。
简单转完一圈,院长妈妈请他们到院长办公室坐一坐,拿出清荣的特产招待。
泡茶的一次性纸杯不够用,林蝉跑去福利院外面的小卖部买。回来发现周时寂独自站在过道里,林虹抓着他的手。
生怕林虹行为不当冒犯他,林蝉的心高悬,飞快奔上前:“不好意思小周叔叔!小虹她不是故意的!”
周时寂安抚意味浓重:“别紧张,她没怎样。”
敛眸定睛,林蝉看清楚,原来林虹只是往周时寂掌心放一块清荣糕。
脑中绷紧的弦一松,她替林虹代言:“小周叔叔,小虹这是在感谢你,所以把她最喜欢吃的东西送你~”
似附和她的话,林虹朝周时寂咧开歪嘴里漏风的半截门牙,咕噜咕噜发出几个方言字音。
周时寂摘下口罩,与林虹颔首:“谢谢。”
林蝉摊开林虹的手,好笑:“你啊,没洗手就拿清荣糕,怎么可以?不卫生的~”
从周时寂那里取回清荣糕,她悉心强调:“以后不能再没洗手抓吃的,自己不能吃,也不能拿给别人吃。会生病的。别再忘记了。”
林虹斜斜的眼睛盯着林蝉,点点头,又咕噜咕噜两个字音。
新买回的一次性纸杯交给林虹,林蝉拜托道:“你帮我送去院长妈妈办公室好不好?”
林虹立马飞一般拔腿跑,跑出几步又回头,舔舔嘴唇,显然舍不得那块清荣糕。
然而林蝉果断将清荣糕扔去垃圾桶。不仅卫生问题,还有,林虹抓得太用力,清荣糕大半散成碎末,吃不进嘴。
走回周时寂面前,林蝉说:“小周叔叔你看,小虹多数情况下就这样,很平和,很乖。昨天那种情况纯属特例,她知道疤仔在欺负院长妈妈,想保护院长妈妈。我们普通人吵架上头,也会做出类似稍微过激的举动。”
从刚刚起,她不知不觉开始用“你”,而不再是“您。”
周时寂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向他证明林虹不像昨天警察怀疑的那样有精神病。
“我听王远说,福利院年后要关停?”
“……嗯。”林蝉眼神一黯。
“你什么想法?”
林蝉从不认为在他面前能藏住心思,况且眼下她没打算藏。
支开林虹,便为的这事儿。
现在他先发问,免去不少她的难堪。
加上借钱,这算第二次她主动相求。
第一次的经验并没有给眼前的第二次削减羞耻,但既然拿定主意,林蝉只想利索点,别浪费他宝贵的时间:“我写了一份材料递交到这边的领导。可帮我递材料的阿姨无法保证领导会看。大概率得石沉大海。”
“你的诉求是……?”
“福利院里一些孩子后续的安置。没有比院长妈妈更了解他们。我和院长妈妈都希望他们换去新地方,能合适,能顺心。”
因为焦虑,她的语气略显急促:“像小虹,以前是走失儿童,流浪到我们这儿的,院长妈妈见到她的时候她差点被骗去糟蹋。带她去医院检查,发现她身上已经有很多受到侵害的伤。可能早前就有的,可能流浪期间有的。”
“她其实还有亲人,以前能收容进荣春福利院,过程很曲折。小虹这样心智的女孩,也就是世俗眼里的傻子,哪怕生活在亲生父母身边,也可能成为卖钱给别人生孩子的工具。”
事实上,话至这种程度依旧隐晦。林虹比她更早进福利院,林蝉也是长大之后,才从院长妈妈口中了解到林虹的过往。
周时寂黑色的瞳孔幽深,既因为林虹,也因为他的预判失误:“为什么不是保下福利院?”
林蝉分析了一通荣春福利院的现状,实事求是总结出它系列弊端。
“……上述那些不光光是得到拨款或者捐助能解决的。而我提出的安置诉求,并不是因为我质疑其他福利院不如荣春福利院,而是我想确保交接上不出状况。”
嘴唇微抿,林蝉补充:“另外,院长妈妈年纪也大了,现在又生病,更加力不从心。她再不舍,也应该退休养身体。县里关停福利院的决定,能让院长妈妈不退也必须退。”
“昨晚王远告诉我这事儿之后,我也问过周骁的想法,周骁提议,周家把荣春福利院买下来继续经营。”
此言一出,林蝉瞠目,却又不能说无法理解。
她为之疲惫奔波的事情,搁另外一些人身上不过弹指一挥间便能解决,她早就有认知。只是毕竟第一次亲身经历,总得适当表达一下她对财大气粗的尊重。
“小周叔叔你一定没赞同吧?”林蝉轻囔,“这不纯纯人傻钱多嘛?做慈善也得先项目评估吧?荣春福利院不值得投资,不如拿那些钱另开一家福利院。”
周时寂笑一下。
笑什么自不必猜。林蝉的措辞并非完全未经大脑,敢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直言,到底仗着一点对他的了解,了解他不会介意。她跟着笑:“小周叔叔你肯定不会告诉周骁我在背后这么埋汰他。”
“如果我说,我会?”
“……”林蝉又一次瞠目。领导跟她开玩笑吧?
——想想其实也不是头一遭,那会儿不还要她用九十度标准鞠躬在他未来的葬礼上吊唁他……
“你真的只需要你递上去的材料能被看到,不需要保下福利院?”仿佛诱惑,周时寂问她确认。
诱惑太大,林蝉不好意思地坦率:“客观理性而言,我的诉求就是材料里写的那样。主观感性而言,如果周骁诚心想要买下荣春福利院,我也肯定支持。”
周时寂稍稍弯唇。
隐下不提的是,周骁人傻钱多的提议,虽然他第一时间否决,但夜里他脑中辗转过。
不为别的,便为荣春福利院是一处和周应启关联的地方。
今日穿行福利院,他始终在想,倘若周应启活着,或许当初,他会被周应启带过来。就像现在的周骁跟在他身边。
眼下的此刻,和她几句交谈,周时寂淤塞的胸腔莫名豁然。
“知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突如其来的发问,林蝉有种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解题的错觉。偏偏她连瞎蒙也答不出。
好在,周时寂没要她回答。
“王阳明《传习录》里有一段,‘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
求知若渴的林蝉事后少不了一番细细查询。
阳明心学的著名论点:“当你看到这朵花的时候,这朵花才清晰的开在你的内心和视野,它的形状与颜色才变得清晰明白、生动起来”[注]。
言外之意:花原本在你心中,从不曾独立于你心外。
下午再见周时寂,林蝉嘀嘀咕咕:“小周叔叔你的家人对你的要求真严格。”
没想到她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周时寂微惑:“怎么说?”
“名字的寓意一般代表家人的祝福或者期许。你名字在期许你心外无物,还不严格?”
原本她羡慕周家取名字讲究,但现在林蝉反倒有点心疼他。
周时寂陷入静默。
即便从他神色间瞧不出浮动,也能感知异样,林蝉心底登时打鼓,自己是不是讲错话。
慢吞吞下车的周骁一脸困顿地加入话题:“你们在聊什么?”
周时寂淡淡道:“名字。”
周骁兴致盎然:“对啊林小蝉,上午我听他们都喊你‘知了’。怎么你的小名也跟‘蝉’过不去?你小时候话很多?吵得厉害?”
“才不是。”林蝉下意识觑一眼周时寂,非常快速。
却是再快,仍旧被周时寂不动声色地捕捉。
“哪个不是?不是话多?不是吵?”周骁刨根问底。
“都不是。”林蝉发誓,她小时候绝非福利院里最聒噪的孩子,她的名字与此无关。
福利院食堂里,饭菜已备妥。
院长妈妈坚持要请周时寂一行人吃饭。
王远代表周时寂的意思,婉拒下馆子,所以尝点清荣的特色家常菜。
腰伤未愈无法久站,院长妈妈没能亲自下厨,所幸其他阿姨手艺也不赖。
饭菜堵不住周骁的嘴,席间,他一个劲向院长妈妈打听林蝉小时候的糗事。
院长妈妈倒没舍得卖林蝉,全程乐呵呵炫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知了多么聪明伶俐。
聊着聊着,忽然聊到:“……我们小知了啊,八岁就能自己写信。”
第16章 16:神仙街 新年快乐,小知了
#16
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林蝉赶忙扯出一件事打断院长妈妈。
成功转移话题,院长妈妈之后也没再提。她埋头扒着饭碗,长长松气。
说是三日游, 实际上他们完整待在清荣的时间只有今天,明天启程回京州, 根本玩不了什么。
而白天大部分功夫用在福利院, 满打满算剩一个晚上。
清荣可供游玩的景点屈指可数。
屈指可数的景点之中, 适合夜晚出游的地方, 约等于没有。
幸亏时逢春节, 清荣当地的民俗活动还算丰富, 为林蝉提供灵感。
这顿饭结束, 林蝉坐上他们的商务车, 一行四人由司机送达县里的古城墙。
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墙, 保留至今全长约莫一千五百米, 傍清荣河而修。近年清荣政府沿古城墙建起各式古建筑,打造出一座清荣古城。
与某些旅游景点闻名遐迩的“古城”自无法媲美, 胜在清荣地方小, 游客少, 相较之下商业气息轻一些。
最明显的区别在于,清荣古城里聚集最多的并非商铺,而是各种大大小小的神仙庙宇。
周骁大呼小叫:“钟馗、二郎神、玉皇大帝,这些我认得, 其他什么世子、太子、马夫、少娘, 打哪儿来的?”
林蝉:“W省好些神仙是外省没有的,加上清荣当地自个儿的神仙,拢共不下一千位吧,一些地方每个村子还有各自专属的守护神仙。”
“道教的神仙和佛教的神仙在你们这儿不分家的?”
“嗯, 那方面没讲究,神仙就是神仙。有的是我们当地的历史名人演化来的民间信仰。”林蝉示意刚刚路过的一位少娘。
周骁驻足查看立碑上面的文字简介,啧啧称奇:“哪儿是文化街?分明是神仙街。五步一小神,十步一大神。”
“对啊,确实又叫‘神仙街’。”后一句林蝉微微压低音量,“带神仙游神仙街。”
落后两步的周时寂这时候走上前也打算看立碑,恰恰收入耳中。
街道两侧的商铺卖的多是清荣文创礼物,星罗棋布的小摊上吃的、喝的、玩的是标配,各位神仙的周边更是琳琅满目。
一年到头文化节最热闹的也就当属春节。
和参观福利院期间一样,周骁的话最多,一会儿一句“林小蝉什么什么的”。王远次之,时不时和周骁一起好奇某件事物。林蝉作为地陪,边走边介绍,措辞不乏些俏皮话。
虽然周时寂极少言语,但都有认真倾听,给予极大的尊重。
一路走走停停,步行至城楼处的戏院,神仙街过半,四人稍作休息。
因为林蝉提前拜托在这儿工作的林娜帮忙留座,所以涌进戏院的人再多,他们也不怕缺少位置。
戏院由城楼下方连通的一座大祠堂开辟出部分空间,兼容几个非遗手工艺展示区,共同组成。
羊毛毡属于非遗手工艺展示之一,特色是用羊毛毡还原清荣的各路神仙,而林娜在羊毛毡的老师之列。
林娜才是真正的羊毛毡传承人,林蝉的水平仅仅林娜的十分之一。
既然摆着现成的工具,周骁嚷着试一试,力图证明林蝉当初送他生日礼物的心意。
结果看起来容易,亲自上手才发现难,很快周骁耐心告罄,交给林蝉善后。
抓着戳针,林蝉手指翻飞,快速改造出一颗滚滚的汤圆出来。
汤圆交给林娜,林娜随意补上几针,可可爱爱的小兔子即刻活灵活现。
王远竖起大拇指:“厉害。”
林蝉弯着眉眼打手语,向林娜转达王远的另外两句夸赞。
林娜回复王远和周时寂以手语。
林蝉又翻译林娜的意思:“娜娜说,你们如果喜欢的话,一人挑走一个神仙~”
最后只有周骁拿了个小仙童,但坚持付了钱。
“我好像成了专门带游客到购物店诱导消费的坑人导游。”林蝉叹气。
“本少爷有票子,花得开心,花得快乐,怎么着?”周骁口吻特豪横,“林小蝉你少为我们省钱。”
林蝉老神在在认同点头:“是,地上丢几百块钱你肯定都不屑一顾。”
周骁又不傻:“林小蝉你阴阳我呢!”
“没。我不过实话实说。”林蝉怂怂地蹿到后面,和周时寂、王远并排。
“林蝉讲的的确是事实。”周时寂适时出声。
她和周骁眼下的对话,不存在周骁欺负她的意思,周时寂却开了口。早前几次,她总羡慕周骁有一位爱护他的长辈,这一回她感觉,周时寂实实在在在也维护她。
隔着王远,望着周时寂的侧颜,林蝉的心湖悄然泛开层层涟漪。
W省的戏曲自成一派,南方方言体系普遍比北方方言难懂,周时寂等人必须看字幕才能知道在唱些什么。
林蝉告知,正月这些天的戏基本是清荣当地的生意人赞助的,而且一般是去年挣了大钱的生意人。请来戏班子,不是为了唱给乡亲们,而是为了唱给各路神仙,相当于还愿。
今夜林蝉带他们来神仙街,真正的重头戏便在其中穿插的请神活动。
几位黑衣道士手持花吊,脚踩阴阳双鱼步,打鼓念经,一通操作过后,神仙们会下凡,以这座城楼祠堂为着陆点,走到外面的街道上,一路游历。
活动从初一至十五,每天下凡一位主神。
今日初四,主神是灶神。
特定的锣鼓喧闹起来,林蝉的声音跟着激动两分:“开始了开始了!”
下意识间,她伸手拉身边人的衣袖,提醒对方注意。
哪知这会儿站她右侧的并非周骁,而是周时寂。林蝉急忙松手。
周时寂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轻轻颔首:“嗯,我在看。”
“灶神很好,灶神的灶灰可以阻挡恶灵的侵犯。初五下凡的会是财神,我明天如果抽出空再过来。”
闻言,周时寂偏头看她。
林蝉咧嘴,干干道:“工作我还是坚定干外交,财神爷我也是要诚心拜的~”
周时寂轻谑:“只拜灶神和财神?”
“嘘,”林蝉做贼心虚,“小周叔叔你讲太大声,让其他神仙听见原来我没有雨露均沾就不好了。”
周时寂唇边掀起浅淡弧度,从善如流,转而问她,走在灶王爷旁边的是不是灶王母。
林蝉点头,又积极帮他辨认,跟在今日主神周围的那些清荣本地神仙分别叫什名谁。
方才周骁闪没影,是为的找角度拍摄,这会儿他回到林蝉身边,也听林蝉科普。
一行四人随着神仙们的下凡游历,也离开戏院。
神仙一路游走,一路漫天撒糖果。
备量充足,撒得密集,林蝉没有刻意争抢,也接到好几颗。
原本便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愈发拥挤,尤其这段神仙游历凡尘的路线。
不同神仙的脸谱面具都特定的,服化妆造也比较夸张,近看之下视觉冲击有些强烈,现在又是晚上,几个小孩不敢靠近,害怕地躲进父母怀抱,甚至吓哭。
林蝉把接到的糖果取了两颗给临近一个吓哭的小女孩,其余糖果全部乐颠颠往周时寂面前递:“小周叔叔,你一定要吃,神仙送的仙糖,我们讨个好彩头~”
她傍晚出门前戴了顶贝雷帽,这会儿便用贝雷帽接的糖果。比起有些人掀开衣摆,她的动作已经算文雅,可想到周时寂刚刚见证了整个过程,她到底赧然。
思及他不爱吃甜食,林蝉指出几颗水果味的:“它们应该不怎么甜。”
周时寂十分捧场,随手抓几颗塞进他的外套口袋,并当场剥开一颗品尝。
眉梢的喜色加深,林蝉心满意足,收起剩下的糖果留给院长妈妈,自己也剥掉一颗糖的糖纸,开吃。
甜蜜携裹愉悦自口腔直涌入胸口,徐徐膨胀。
若非周时寂突然停下脚步,她没发现,他们俩和王远、周骁走散了。
她这个导游得扣分!林蝉懊恼。
周时寂云淡风轻:“我们先在这儿别动。我给王远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儿。”
“好~我也给周骁打电话~万一他和远哥也不在一处。”林蝉立刻也摸出手机。
很快联系上两人。王远和周骁没走散。只是两人都已经在拥挤的人潮中被半推半就跟着“神仙”继续前行。
前边人太多,而且他们差不多到时间该结束今晚的行程,于是商量决定,周时寂和林蝉原地等待,王远和周骁原路折返。
公共厕所在附近,林蝉顺便去了一趟。
回来的途中,隔着距离瞧见周时寂在街边小摊上正用手机扫码付款,她加快步伐。
横向穿行间和其他游客难免碰搡,走到周时寂面前时显得她跌跌撞撞。
“慢点。”周时寂的手抬起,似想扶一把她摇摇晃晃的身形,见她自行稳住,又放下。
林蝉忽然怀念她生日当天不小心撞进他胸膛的感觉。定定心神,她问:“小周叔叔你买东西了?”
“嗯。”周时寂指指小摊上某样文创产品。
随身供,一个可以揣衣兜的方形小盒,里头的结构类似瑞士军刀,不过转出来的并非刀刃,而是W省的各路神仙。想拜哪位神仙,就转出哪位神仙,既能立在桌上上供,也能当摆件。
“怎么卖一百块?”林蝉凝眉,一秒切换清荣方言模式,小市民气场全开,火力十足和摊主杀价。
虽然周时寂已经付过钱,虽然这点钱对周时寂来讲算不了什么,但她无法容忍无良商贩坑害她的小周叔叔。
周时寂没有阻止,从旁听着她嘴里不断蹦出天书一般的字句,看着她眉眼生动表情义愤填膺,自带一身正义凛然,他的眸底再次浮现一抹意趣。
最后,林蝉替他讨回五十块,仍感颓丧:“不好意思小周叔叔,他听你口音是外地人,才价格翻倍。清荣这边大部分人其实还是很淳朴的。”
“嗯,我知道。一个个例,不影响我对你家乡的整体好印象。”
他话落的同时,手中的物品递送到林蝉的眼前。
刚刚买下的随身供,另附一只鼓胀胀的红包,红包印着憨态可掬的财神老爷爷。
林蝉不明所以,怔怔仰头。
“压岁钱。”
边上正巧一盏仿古白鹤铜灯点亮,在周时寂端方孤拔的身姿落满华彩,眉峰入刻下,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缀长街的煌煌光影,夜色仿佛因他鸣金收兵。
“新年快乐,小知了。”
刹那,心跳和呼吸又一次事先商量好般,共同紊乱。
人海潮潮,走马生花,林蝉悸悸仓惶。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好像不知不觉间变质了。
第17章 17:华尔兹 见他的欲望高过胆怯……
#17
向周时寂求助的时候, 林蝉不确定,远在京州的周家的大招牌,能否在清荣县起到作用。
可周时寂是林蝉所认识的最厉害的人, 无论周时寂帮不帮,总归她已竭尽全力, 没有遗憾。
她未曾纠结过会不会为难周时寂, 因为帮不帮周时寂肯定自有权衡。即便周时寂选择不帮, 她也毫无怨怼。
事实上, 周时寂不仅帮了她, 而且帮得很彻底。
虽然周骁没有买下荣春福利院, 荣春福利院关停的计划照旧, 但她提交上去的材料受到当地相关部门的重视。
王远联系了专门从事慈善事业的朋友, 选定距离清荣最近的一家私立福利院, 荣春福利院的孩子可以全部转入。
早年荣春福利院只收容孤残儿童和弃婴, 是专属的儿童福利院。也就前些年在政府的安排下救助少量三无老人。
现在老人按原计划由县里安置,孩子们都转去那家私立福利院。
私立福利院的院长前来看过荣春福利院的孩子, 又接林蝉和院长妈妈过去参观他们福利院的环境和条件, 院长妈妈特别满意。
王远还和警局打过招呼, 近期多盯着点疤仔的动向。临走前他们交代林蝉,疤仔再来骚扰,一定及时联系警察。
疤仔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知道如今林蝉攀上京州的“大人物”, 直至林蝉回校之前, 都不再露面。
林蝉放心不下院长妈妈,所以违背院长妈妈的愿意,联系了院长妈妈远嫁的女儿,通知对方院长妈妈的病情。
这样至少院长妈妈剩余的三次化疗, 身边还有女儿陪着。
为防林蝉走后疤仔又来抢钱,或者院长妈妈心软又补贴儿子和儿媳,跟王远借的治病钱,林蝉没有直接交于院长妈妈,一直放在她的卡里,分批次打进院长妈妈的就诊卡。
五万块钱,林蝉正式摁手印打了欠条给王远。可想而知,得等她工作后挣到工资才能还。
距离林蝉毕业,却并非明年的事儿。哪怕国内顶尖学府京州大学的本科学历,林蝉仍觉不够。硕士学位是林蝉现阶段对自己的最低要求。
保研名额同样紧俏。经历过一次交换生名额丢失和一次遴选名额内定,林蝉如同惊弓之鸟,生怕再出现意外。大三下学期,她在上学期“愈加努力”的基础上,进一步努力。
努力体现在学业上,也体现在参与多点社交。
周时寂和王远交付她的工作量和上学期差不多,但因为林蝉掌控了节奏,变得游刃有余,时间管理反倒比上学期宽松些。
落在同学眼中,林蝉这是比从前“清闲”、比从前享受大学生活。
舍友们“嫉妒”得面目全非,不满林蝉怎么尽和她们反着来。她们越临近大四越紧张,林蝉越临近大四越松弛。林蝉啼笑皆非。
三月下旬,林蝉报名参加奥地利使馆组织的华尔兹免费学习课程。
生活条件的缘故,她从小到大没什么才艺。京州大学的体育课程倒有交谊舞的选修,可太热门,她没抢到过。
如今又有机会,跨年夜还声称自己肢体不协调的林蝉积极性相当高。
运气终于眷顾她,林蝉成功入选了有限的名额。在她的努力经营之下,她现在在各大驻华使馆也积累有一点点自己的人脉。无论运气的加持抑或人脉的辅助,两者自然都是她实力的一部分。
当然,她学华尔兹,主要原因在于社交舞和化妆一样列入她个人的职业规划中。不必掌握得多专业,场合需要的时候,她起码得像模像样懂一点基础。长远的暂且不提,近点来讲,西方国家几个使馆,经常举办舞会。
开始学跳华尔兹之后,林蝉跑观湖澜湾的频率变高。
之前周骁其实就让她周末干脆都去观湖澜湾。
他的理由很多。
譬如旧话重提,观湖澜湾比学校图书馆清净,林蝉还能监督他学习,两人共同进步。
又譬如,管家一个人在观湖澜湾很孤单,周时寂不一定每个非工作日都回观湖澜湾,就算周时寂回观湖澜湾,食量也一般,管家的厨艺无处发挥,像林蝉这种吃货才能给管家带去成就感。
再譬如,既然林蝉是半个周家人,观湖澜湾便是林蝉的半个家,周末林蝉理应从学校宿舍回家住。
最后一个理由,怪暖心的。暖心得不像周骁会讲的。
确实,周骁并非第一个表达这种意思的人。
本学期初,周时寂喊她去观湖澜湾吃饭。餐桌上是和她过生日当天一样的几个人。彼时管家与她说过,就当自己的家。显然周时寂默许。
纵然林蝉从不怀疑他们待她的真诚,也不可能当真无所顾忌,于是一个月来一趟,没过夜,和管家、周骁一起吃顿午饭就离开。
这回周骁听闻她学华尔兹,给她列举一个新理由:他可以当她的舞伴陪她练习,而且观湖澜湾空间大,她想怎么跳怎么跳,还打扰不到别人。
林蝉狠狠心动。
头两次为了练习华尔兹而去观湖澜湾的周末,林蝉没有见到周时寂。刚好碰上外国领导人访华,随访代表团规模很大,外交部异常忙碌,光从分配到林蝉手中的几件工作便可窥一二。
见不到也好。并非她不想见周时寂,而是春节之后,她生出一分见他的胆怯。
比起舞伴的作用,周骁更乐于当她的小老师,致力于纠正她的动作。
虽然大体上他比她厉害,但林蝉总觉得他也不过半吊子水准,嘴上委婉地问他,他解释他小时候学的,多年不跳,有些生疏。林蝉将信将疑。
劳动节放假三天。林蝉选择五月一日前往观湖澜湾。她知道这一天周时寂和周骁都待在周家陪老爷子。
没想到周时寂会在下午突然回来。
那个时候林蝉已经和管家吃完午饭,她温习了会儿课业,到院子里独自练习课程老师教授的舞步。
入户院子的大片落地窗可以当镜子使用,固然清晰度有待提升,对林蝉而言却足够,她主要观察自己的体态。
手机播放乐曲的缘故,外加她正沉浸,林蝉没能察觉铁门打开的动响。
猝不及防发现镜面的成像里多出一道人影站一旁看着她,她急忙转身,困窘地问候一声“小周叔叔”,匆匆要去关掉音乐。
“你继续。”周时寂径自大步朝里走。
语气听不出他的具体情绪,他的神色也如常。
却叫林蝉无端感知,他心情不佳。
即将相识满一年,她对他算不得多了解,可某些时刻,她对他的感知莫名地精准。
她不认为归功于她的敏锐。
人毕竟不是泥石塑成的死物,不可能一辈子平静无波澜。而控制得再好,内里总不疏通,也有“水满则溢”的情况。她可能碰巧撞上了他的“溢出”?
继续是不可能继续的。万一音乐太吵,吵着周时寂?
原本林蝉计划晚饭前回学校。现在她改变主意,等吃过晚饭。没想怎样,就想餐桌上再瞧一眼周时寂。
两个月没见。再积攒些日子,都要从春天过度到夏天。
心中计较着不见也好,实际见上面,方觉,见他的欲望高过胆怯。
其实和周时寂还是隔三差五在邮件里交流的。如今周时寂直接派发任务给她的次数多于王远。
每次周时寂给她的工作反馈很认真,像去年反馈她整理的会议记录一样。
她的虚心求教,周时寂也抽空耐心解答。验证了王远去年所言的,他的某些做事风格是跟周时寂学的。经林蝉鉴定,王远最多学到五分。
她帮管家一起备菜的时候,管家接到周骁的电话。
周骁问管家确认,周时寂是不是在观湖澜湾。
挂下电话,管家说,周时寂跟周老爷子发生了点不愉快,今晚晚餐清爽点,给周时寂败败火。
卡着晚饭的点,周骁也现身观湖澜湾。
他抱怨周时寂一走,周老爷子的焦点集中他一个人身上,他吃不消,索性趁机开溜。
说话间,他往林蝉面前凑,直接咬走林蝉手里切好打算摆盘的黄瓜。
然后周骁不知为何别别扭扭地小跑出厨房,自告奋勇上楼请周时寂下楼吃晚饭。
林蝉只觉他的背影莫名泄露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周小霸王的字典里可没有“落荒而逃”这种丢人词汇的存在。
别扭确实别扭。他别扭自己刚刚吃黄瓜的举动非常暧昧。
奇了怪,他根本不爱吃黄瓜。就算突然生出兴趣想吃,他也没必要以那种方式吃。希望林蝉脑子别想歪吧。
“小叔。”周骁叩响周时寂的房门。
周时寂从阳台的方向过来:“在这。”
周骁笑着走到他面前,只字不提他和老爷子的龃龉,只说:“既然今天回来了,一会儿小叔你快帮我速成一下华尔兹?你前阵子没空,让你教我也教不成,我自己胡乱跟着视频学得不够好。再不精进一下,我要在林小蝉面前露馅了。我都跟林小蝉夸下海口给她当舞伴,如果被她发现原来我不会,我可丢人丢大发了。”
周时寂脸色不虞:“会就会,不会就不会,你不能实事求是?”
周骁辩驳:“我也不是完全不会,交谊舞而已,我又不是没在社交场合和人跳过。谁让林小蝉学的华尔兹?她还非得照本宣科按标准舞步跳。死脑筋——”
末尾三个字,他记起来收口的时候已经赶不及吞音,迅速认错加以挽救:“我没在骂林小蝉,我就是习惯了这种措词。我会改正的。”
“我信你改得过?”
周时寂一句反问,将周骁呛得哑口数秒,跟在周时寂身后下楼。
“小叔,你对我能不能有点信任?当初我提议帮林小蝉专门请个老师,你教训我别只知道用钱解决问题,还说总那样,既容易腐蚀林小蝉的价值观,又容易造成林小蝉的压力,我才决定亲自下场免费给林小蝉当舞伴的。”
不发一言的周时寂直至落座餐桌前,见到林蝉,才开口:“别和周骁学,不如你自己跟着视频跳。”
被揭穿又没完全揭穿的周骁拿周时寂无法,只能向林蝉垂死挣扎:“我小叔的意思是,我生疏了,虽然教你绰绰有余,但他要求严格,怕我误人子弟。”
周时寂瞥周骁。
周骁眼神恳求:拜托拜托小叔,给我在林小蝉面前留一条底裤吧,我都同意不再亲自教她了。
看回林蝉,周时寂两片薄薄的嘴唇掀了掀:“晚饭后你跟我来一趟。”
周骁登时紧张,猜测周时寂要背地里卖他。
林蝉更紧张,揣度周时寂找她做什么,却又出于信赖而问也没问:“好的小周叔叔。”
模样落在周骁眼中,全是乖巧。他觉得从前林蝉当他女朋友的时候,都没有眼下这般乖巧。乖巧得周骁想撸猫一样摸秃噜她的脑袋。
因为摸不到,周骁焦躁,反倒替林蝉问:“小叔你让林小蝉跟去干什么?”
周时寂以一句简单的“有点事”直接打发周骁。
一顿饭下来,周骁抓心挠肺坐立难安。
周时寂先回二楼,和林蝉相约十分钟后客厅会合。
周骁没敢缠着周时寂,寻思倘若周时寂非要告诉林蝉真相,不如他自己跟林蝉坦白。
坦白一件丢面子的事情之于周骁而言太太太困难,他一直暗暗组织语言,林蝉都从她的房间出来了,周骁还没想好该怎么措辞。
张口说的是:“我们等下央我小叔教我们,我小叔会跳华尔兹。”
林蝉……知道周时寂会跳。
随着周时寂收获越来越多网友的关注,从前周时寂的少量照片和视频被从犄角旮旯挖掘出来。
都是周时寂工作原因出席公众场合,官方媒体或其他人拍摄的。她全部看过。
其中一段约莫二十秒的视频内容便是两年前周时寂还在驻外期间,和另一个国家的大使夫人共舞。
周骁的提议,她不敢附和:“不要麻烦小周叔叔了。”
“没关系,不麻烦的。”
“不要。”林蝉坚持拒绝。
“你不要我要。”
“那你别带上我。”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他要干坏事而她不想受他拖累,周骁当即跳脚:“林小蝉你几个意思?又给我不知好歹?我是在为你操心好不好?”
“我明白你的好意,但……”
“但什么但?林小蝉你给我讲清楚!”
“……周骁,你其实不会华尔兹吧?”顾及他的脸面,林蝉十分注意自己的语气。
再注意也无用,还是点着了周骁的火:“你说谁不会呢?有什么是本少爷不会的?”
林蝉叹气,她又没有笑话他,他大可不必如此爱面子。
忽见周骁指着她的脸:“林小蝉你吃完饭没擦嘴吗?嘴唇油腻腻的!”
刚不小心伤害了他的林蝉,反过来被他狠狠伤害。
要命的是,周时寂在这个时候从二楼走下来。
老天爷分明故意打她的脸,惩戒她对周骁的腹诽,现在她也碍于面子,火速奔回房间,擦掉她嘴上涂的唇釉。
唇釉是她上个星期网购的。舍友强烈推荐,性价比高,颜色又丰富。比起口红,光泽度高一些,看上去水光湛湛,却被周骁说得那般不堪。
偏偏被周骁这么一形容,林蝉照镜子也觉得油腻腻,简直要气哭。
“你又欺负她了?”周时寂的视线从林蝉突然跑开的背影转移到周骁身上。
“为什么一定是我欺负林小蝉,不是林小蝉欺负我?”周骁愤懑难平。
他承认他故意的,他其实清楚林蝉是摸了化妆品而非没擦嘴。
林蝉一出来他就发现林蝉的嘴唇亮闪闪的,唇瓣仿佛比平时饱满许多,他忍不住看了又看。
具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林蝉那张脸越瞧越顺眼。他猜测和她偶尔会化淡妆有关系。他听林蝉提过,洛清濛教了她不少技巧,他心里轻哼,跟着洛清濛的审美走,勿怪林蝉掌握了变漂亮的秘诀。
当然,和洛清濛比,林蝉还差得远。
刚刚他没说林蝉东施效颦已经算口下留情。周骁就是生气,好心没好报。既然林蝉叫他不痛快,他也要叫林蝉不痛快!虽然,看见林蝉面色难堪地跑开,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后悔。
后悔绝对仅仅一瞬间。尤其这会儿周时寂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欺负人的帽子扣他头上,周骁的不服气几欲冲天。
周时寂用淡定平静的目光回应他的不服气:“她能把你欺负去?”
这一刻,周骁怀疑林蝉才是他的亲侄女:“不仅林小蝉欺负我,现在小叔你也欺负我。”
因为不敢耽误周时寂的时间,林蝉擦掉唇釉就又马上出来,虽然没有超过和周时寂的约定,但让身为领导兼长辈的周时寂等她,便是她的失礼:“不好意思小周叔叔。”
周骁阴阳怪调:“林小蝉,你果然还是把嘴巴的油擦掉了更好看。”
林蝉微微蹙眉。
周骁仍旧没放过她,又笑咧咧说:“小叔,我觉得林小蝉被资本主义不良风气腐蚀得太严重,天天关注她的外表,现在不过在家里,你找她有点事,她还要专门涂口红。”
“周骁,——”
“周骁。”
林蝉和周时寂同时出声。
均蕴有恼意,口吻不同。
前者类似恼羞成怒,后者俨然斥责。
条件反射地,林蝉快速觑一下周时寂,恰恰与闻言望向她的周时寂于半空中短暂交视。
低垂潮润的眼,她闪避周时寂的视线,将她对周骁没讲完的话出口:“请你不要污蔑我。”
因为心虚,她的脊背无法挺直。周骁确实污蔑她,“被资本主义不良风气腐蚀”的罪名她坚决不认。可她无法不去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在这种没必要的情况涂唇釉?真的只因为她个人纯粹的爱美之心?
“爱美是人之常情,没有过错。周骁,你过分了。”周时寂一句话定性。
比起反驳周骁,更像安慰她。
他,还是一如既往,是个大好人。
明明她羡慕周骁有周时寂这样的长辈。明明她渴望像周骁一样得到的来自周时寂的关爱。
眼下林蝉却禁不住希望,周时寂别对她太好,因为她察觉自己的心境对比从前产生微妙的变化,面对周时寂的各种关怀、各种照拂,她不再只有欢欣、动容和感恩。
“小叔你偏心!”现在周骁更多的是委屈,仿佛林蝉夺走了原本最爱护他的长辈。
林蝉失笑。固然周时寂分了些关爱给她,本质上和周时寂倾注给周骁的关爱是亲疏有别的,周骁多大的人,还想不明白?这般控诉周时寂,也不怕伤了周时寂的心?
插入空隙,林蝉向周时寂解释她和周骁刚刚“相互伤害”的源头。
听完周时寂微微颔首,转头对周骁失望道:“你一定以为我找林蝉是要私下揭穿你?我在餐桌上给你留面子,其实是要你自己跟林蝉坦诚你弄虚作假。你却没有把握机会。”
愣愣地,周骁反应过来,原来他被自家小叔摆了一道。
林蝉一边感叹周时寂对周骁用心良苦,一边佩服周时寂精准掌控周骁的心理。
“走吧。”周时寂抬腕看表,“再晚点要迟到了。”
“什么?”意识到他在跟她说话,林蝉蒙圈,“走去哪儿?”
“最近卢老又来这边他孙子家小住。带你过去拜访。”
卢老?哪位卢老?既然周时寂专门带她拜访,称呼还沾个“老”,肯定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外交战线杰出领导人。而这个姓氏……林蝉脑中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
光想想便足够震惊,她圆睁眼,怕闹笑话,迟迟没敢问出口。
周时寂从她的表情猜到她的心思:“就是你想的那位。”
考虑到她的紧张,周时寂把周骁一并带上,有个相熟的同龄人在身边,她应该能缓解些。
可能确实因为周骁的在场有所缓解吧,事后林蝉也想象不到,倘若只有她一个人跟着周时寂去,她会不会连话都讲不清楚。
恍恍惚惚地前往,恍恍惚惚地离开,全程做梦似的。
不,靠她自己做梦可梦不到有生之年她能见着卢老,从战火年代走到新中国成立的革命前辈,又是历经改革开放时期的曾经的外长。
彼时周时寂甚至将她和周骁一样介绍为“家里的孩子”,仿佛当初他说的并非“半个周家人”,而就是“周家人”。
又额外强调她也从事外交工作——不是“她梦想从事”,不是“她未来将从事”,是现在进行时的“她也从事”。
同一个小区,所以他们三人步行去的,也步行回来,权当饭后散步。
回来途中,周骁见不得林蝉的魂不守舍:“林小蝉,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也该醒神了。”
“嗯,我就是很没出息。”林蝉大大方方认下。毕竟她不像周骁自带出身的优势,见这种大人物,跟去普通亲戚家窜门般家常便饭。
唉,虽然刚刚她在卢老面前没出错,但她其实还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
绕开中间的周骁,林蝉走到周时寂面前,深深鞠躬:“谢谢小周叔叔!”
抢在周时寂反应之前,林蝉直起身体,又道:“要的要的!一定要这么单独谢一下!小周叔叔你收下!”
周时寂便没浪费口舌和她客气,随她去。
周骁酸溜溜:“林小蝉,为什么我帮你,你就总是有意见?”
鞠完躬的林蝉没回去原来的位置,直接并行在周时寂身侧,隔着周时寂回答周骁:“你的帮忙,我每次也都感谢了。”
“别跟我装傻,我指的是你每次感谢完我都紧跟着你的不识好歹。怎么你不跟我小叔说,下次别这样了?”
“……”林蝉无法回答。主要,也就周骁会问这样的问题。
周时寂无视周骁,谈起林蝉继续读研的计划。
今天他带林蝉拜访卢老,与林蝉日后跟随哪位硕导也有关联。
考虑之长远,令林蝉感觉,她的一个鞠躬压根不够。
不堪遭受冷落的周骁见缝插针问:“要不我们家赞助林小蝉和我一起申请国外的学校算了,我还能有个伴监督我学习。”
周时寂皱眉:“周骁,你要清楚,林蝉不是你的陪衬。周家照应林蝉,也不是为了给你做伴。”
“我用词有误。不是什么陪衬、做伴。但小叔你不是说,林小蝉和远叔一样?”
“对,和王远一样。所以王远也不是我的陪衬、不是为了给我做伴。”周时寂正色,“你和王远都多少受到老爷子的影响,思想有些偏差。我早就在纠正王远了。你也别影响林蝉的自我定位。”
“他们得到周家的照应没错,说好他们以后回头来照应周家也没错,可不是要他们一辈子绑定周家、为周家服务。首先他们是他们自己,有他们独立的人格。听明白没有?”
既是问周骁,也是问林蝉。
而且最后一句,周时寂还看着林蝉说的。
林蝉用力点头:“嗯!听明白了!”
但她还是要报恩的。一定一定要报恩。这和周时寂强调的并不冲突吧?
周骁心有不甘:“林小蝉也没说她不愿意出国留学吧?小叔你问过她的意见了?如果有条件,林小蝉肯定也想去国外的大学环境感受感受吧?去年林小蝉不是还申请过学校的交换生吗?”
“你想不想去?”周时寂问,“不考虑所有客观因素,只考虑你的个人意愿。”
林蝉自然早规划得很清楚:“读研期间还有交换到国外大学的公费机会,届时我会再争取。那样对我比较合适。”
她露出一丝慧黠的笑意:“我也舍不得我们大中华的繁多美食。再不济,等我以后成功进入魔法部,有的是驻外的机会让我体验国外的生活~”
“驻外的出国能和留学的出国一样吗?”周骁非常不满意她的回答,“林小蝉你……”
“你”的后面并非什么好听的话,周骁拒绝再给周时寂斥责他的机会,戛然而止,脸撇到另一侧,双手抱臂,兀自生闷气。
第18章 18:立夏日 事实就是罪恶的开始……
#18
因为拜访卢老, 林蝉当晚还是又留宿观湖澜湾。
第二天上午她早早起床晨读。
爱睡懒觉的周骁也难得早起,却并非为的学习。
不久,林蝉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吃早饭期间, 她听管家说,周骁请来一位调音师正在调音, 钢琴太久没用, 失了音准。
原来别墅里还有钢琴?林蝉才知道, 不免好奇:“所以, 小周叔叔会弹钢琴?”
否则应该没必要在家里放钢琴积灰吧。
便见刚结束晨跑的周时寂走进餐厅。
他冲过澡, 头发还是湿的, 行动间带起的轻风徐来清新的潮气, 沐浴露的清凉薄荷味也暂时盖过以往他身上独特的清幽气息。
这栋别墅里每个卫生间的洗浴用品都管家统一采购的, 主人和客人用的同一款沐浴露, 并非名贵的大牌, 而是平价的国民品牌。
他身着一套黑色棉质居家服,开衫的上衣, 里面搭一件白色纯棉长T, 不改温文儒雅的特质, 又多出一份随性的慵懒之感。
林蝉控制自己停留他身上的目光,接在管家问候的一句“三爷”后面也仓促问候一句“小周叔叔”,便继续埋头吃早饭。
她忘了她刚刚好奇的问题,管家却没忘:“是啊, 三爷会弹。”
“什么会弹?”周时寂落座餐桌的主位。
“小蝉问你是不是会弹钢琴。”管家努努嘴。
都提到她了, 林蝉不能失礼,抬起头笑笑:“这不是刚知道钢琴的存在。”
周时寂呡一口咖啡:“年轻的时候随便学学的,早忘光,已经不会了。琴房的琴只是摆设。当年刚买下这里, 周骁他爸爸帮我选的装修设计方案带琴房,我后来就沿用了。”
未料想其中还和周应启有关。林蝉听得明白,“后来”估计指周应启去世以后。
管家突然打开话匣子,夸赞周时寂有本事。这栋别墅是周时寂成为外交官之前,用他创业挣的第一桶金全款买下的,没花周家一分钱。
骄傲的神情和语气,和院长妈妈每次向别人炫耀“我们小知了”的模样如出一辙,林蝉忍俊不禁。
周时寂不以为意:“确实没花周家一分钱,但我创业还是沾了周家的光。如果我普通家庭出身,没人脉没资源,根本做不到。哪怕做到了,那也一定多奋斗了十几年。”
清醒至极。
叫人无法尽数反驳。
有一点林蝉却必须指出:“可还是得小周叔叔你自身本事过硬才行。不是每一个和你相同的出身的人,都能做到你的程度。所以陈妈妈夸得一点没错,小周叔叔你就是特别厉害~”
管家认同:“对对~小蝉说得对~多的是扶不起的阿斗~”
周时寂看向林蝉:“如果你换到我的家庭环境中成长,以你的资质,不见得没有我厉害。”
反手一个四两拨千斤的回赞。尤其他的态度诚恳,半点没有商业互吹的客套,分明出于他的真心,林蝉不由脸发烫,又不敢直视他,怕眼睛不小心泄漏自己的情绪。
不知不觉间,林蝉加快吃饭的速度。
却又引起周时寂的注意:“你有急事?”
鼓着腮帮子的林蝉摇摇头。
周时寂语出关心:“那怎么吃这么着急?”
林蝉咽下嘴里的食物,回答:“没留神……”
实在有些傻气。周时寂一笑而过。
三下五除二,林蝉迅速下餐桌,跟周时寂和管家道别,她准备回学校。
姗姗来迟的周骁听个正着,高声嚷嚷:“假期不是三天?你赶着回校干什么?不练华尔兹了?”
林蝉说:“华尔兹就是学习间隙穿插着练一练,当做放松,不用花太多精力,否则本末倒置。”
周骁感到奇怪:“不练华尔兹你也可以学习。之前你没练华尔兹也不是就不来。怎么觉得这学期你总找借口拒绝和我们吃饭?该不会心里偷偷对我们有意见,刻意疏远我们吧?”
“不是的,我对你们完全没有意见。周骁你别总往坏的方向曲解我。”要有意见,也是对周骁时不时的口没遮拦有意见,林蝉极其愿望。
然而她能否认的却也只有这一点,以混淆视听,显得好像她把“总找借口”和“刻意疏远”也囊括其中。其实……“刻意疏远”四个字并不准确。
林蝉追加解释:“我有笔记忘带身边,回学校学习更方便。”
“我开车送你去取了再回来不就好?”周骁有种非要留下林蝉的架势。
“周骁,”周时寂出言阻止,“不要强迫林蝉。林蝉有她自己的安排。”
“可——”周骁张开的嘴被周时寂的眼神震慑得重新闭起。
管家倒也开口挽留,提议林蝉待到下午再走。因为即将来临的5月5号是周时寂的生日。虽然周时寂不兴过,但管家还是想做一桌菜意思意思。
因为5号是工作日,周时寂肯定回不来观湖澜湾,管家的计划便安排在五一假期,譬如假期最后一天5月3号。现在既然林蝉着急回校,提前到今天中午也无妨。多一个林蝉,总归热闹点。
周骁立马拍手附和:“对啊!林小蝉,难道你连我小叔的生日都不一起庆祝?多待半天会要掉你的命吗?”
周时寂皱眉又看一下周骁。周骁方才侧开身,背对周时寂,所以现在没发现周时寂的眼色。
周时寂索性自行对林蝉说:“我不庆祝生日。没关系,你别有负担。”
林蝉当然清楚周时寂的生日。她也听说了周时寂没打算过。半个月前王远还基于对林蝉的了解,专门叮嘱林蝉,不用给周时寂准备生日礼物,周时寂不收,谁送都不收。
细细一想,周时寂的身份,确实不方便收礼。
先前泡茶的果片,周时寂不都坚持付钱买?以及春节那会儿院长妈妈送他们一堆清荣特产带回京州,他们当着面收下了,可等他们走后,院长妈妈才发现口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偷塞了买特产的钱。
虽然送不了生日礼物,但林蝉有另外的主意。
现在一听管家要张罗一桌菜,林蝉回避周时寂的那份隐秘心思又严重动摇。
……这回周骁讲得没错,多待半天又不会要掉她的命。
“那我推迟到下午再回学校。”为免周时寂误解她是迫于他过生日的压力而留下,林蝉弯起笑眼,“陈妈妈为小周叔叔过生日而张罗的饭菜肯定丰盛,我可舍不得,必须蹭~”
“这才对嘛!”周骁拉她坐回餐桌前,“既然暂时不走了,就再吃点。”
“我吃饱了。”
“吃饱了陪我吃。”
“不想吃。”林蝉越来越勇于拒绝周骁。
“林小蝉你——”遭到周时寂的血脉压制,周骁到底收住口,只能眼睁睁目送林蝉兔子一样溜得飞速。
可林蝉在她的房间没能清净多久,吃完早饭的周骁就来寻她:“林小蝉!快跟我来!”
林蝉有点意见:“你敲门之后能不能等我应过声你再进来?”
周骁把她从椅子里拉起:“我这不是太着急了?下次你把门反锁,我想自己进来也进不来。”
周小霸王可太理直气壮了,林蝉要被他整得没脾气。
手指牢牢抓住桌角,她对抗周骁的拖拽:“去哪儿?我还要练口译。”
“去了你就知道。”
“不想去。”
“林小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说我不想去。我要练口译,你别再打扰我。”
“好!你别后悔!”周骁恼火,汹汹往外走,嘭地重重摔关门。
震得林蝉脑仁疼。他怎么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伺候。
然而不出五分钟,周骁又寻来,还是一样敷衍地叩两下门未及她应声便自顾自进门,仿佛进的不是她的卧室,而是他的卧室。
臭着一张脸,他走到她面前:“我在预备送我小叔的生日礼物,让你帮我挑一下。你这么大牌的?我还请不动你?”
闻言,林蝉也无暇顾及他擅自入内的无礼行为:“……你应该早点说清楚。”
周骁又阴阳怪调:“嗯嗯,怪我,怪我不如我小叔管用,必须和我小叔挂上钩的事情,你这尊大佛才会搭理我。”
林蝉必须澄清:“你如果真有要紧事,我会跟你走的。但你刚刚看起来好像只是带我去玩。”
“狡辩。”周骁冷笑,“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事实就是罪恶的开始。”
“……”说者无意,林蝉作为听者却有心,他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打她。
尤其最后的“罪恶”俩字。
对小周叔叔生出异样的情愫,可不正是罪恶?
混混沌沌中,林蝉被周骁带到琴房。
周骁坐在已经调好音的钢琴前,扬起下巴,示意林蝉竖起耳朵仔细听:“几首曲子,你给我点意见,哪一首更适合我演奏给我小叔庆祝生日。”
事实上,周骁之所以一大早鼓弄钢琴,并非为的周时寂,而是为的昨天他在华尔兹这件事情上丢掉的脸面。他要让林蝉知道,社交舞算个屁?
由于林蝉刚刚不愿意跟他走,他才灵机一动搬出周时寂作为借口。
周时寂有点事问周骁,从管家那里听闻人在琴房,他找过去,发现林蝉也在。
林蝉站在钢琴旁侧,聚精会神看着周骁。
周骁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疯狂炫技,悦耳悠扬的琴音流淌,完全可以从中听出他情绪的高涨。
他时不时抬头,也看林蝉,表情间尽显得意,分明无声询问林蝉:“瞧吧?我是不是非常厉害?”
活脱脱一只开屏的孔雀。
众所周知,孔雀开屏的目的是吸引异性,是求偶。
这个苗头……周时寂的眉梢微挑,心里说不出意外多一些还是深思多一些。
唇线不由抿直,周时寂又仔细瞧林蝉。和早前一样,林蝉的做派大大方方坦坦荡荡,他没在林蝉脸上发现一丝半点小女生情思。
琴声停止,林蝉由衷为周骁鼓掌:“你琴弹这么好?”
如果屁股后面长尾巴的话,现在周骁的尾巴已经高高翘上天:“那是自然。没什么是本少爷不会的。本少爷多才多艺。”
林蝉心不在焉往琴键上瞄,暗搓搓想,周时寂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搭配钢琴,该如何地相得益彰?
冷不防地,周骁惊诧望向门口:“小叔?”
林蝉条件反射转头,撞上周时寂不明意味的黑眸。
下一秒,周时寂的目光移到周骁脸上:“你来一趟。”
“林小蝉你等我一会儿。”周骁匆匆跟着去。
叔侄俩走到院中的伞蓬底下,周时寂一张嘴,提的并非原本要问周骁的事儿:“你对林蝉……”
却如同磁带将将播放个开头便卡住,迟迟无后续。
周骁急性子:“我对林小蝉什么?”
久久停顿的周时寂端详眼前周骁年轻的面孔。显然,周骁对他自个儿的心迹毫无察觉。
默默叹一口气,周时寂只道:“没什么。”
然后谈正事。
五首曲子在林蝉听来各有千秋,她同样做不出选择,最后建议周骁:串烧。
周骁拍手称快:“好主意!”
周骁想再留林蝉一起截取每首曲子的串烧段落,林蝉婉拒,逃回去学习。
学习好,学习妙,沉浸学习,能聚拢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便拉回她偏移正轨的歪斜思绪。
后来出去餐厅吃饭,又见到周时寂,林蝉平静的心湖再次起涟漪。
无法控制。
不是周时寂做了什么,纯粹她自己心虚所致。
王远也被喊来了。
依旧五个人齐齐整整,共进一顿丰盛温馨的午餐。
今次管家没有烤蛋糕,不过王远买了蛋糕带来。
蛋糕基本由林蝉和周骁两人解决,寿星本人一口也没碰。可见上回林蝉生日,他给了多大的面子。
除开周骁的钢琴曲串烧,和王远倾情献声的四国语言生日快乐歌,外加管家张罗的一桌菜,一切果然遵照周时寂的意思,没有正儿八经的生日礼物。
照旧,林蝉搭乘王远的顺风车回京州大学。
在此之前,林蝉单独去与周时寂告辞,顺道给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
如果她按计划昨天离开的话,她会将礼物寄放管家手里,拜托管家转交周时寂。
现在,林蝉亲自送。
同样的,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不过一张生日卡。半月前林蝉网络上找画手根据她的构思画出图,再专门定制出的——
卡面正面是绿树浓荫构成的初夏之夜,静谧的天幕高悬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隐匿无声的清风鸣蝉。
他的生日,五月五日,恰逢立夏。立夏,一年夏天的开始。
周而复始的夏天自然寻常,可因为去年初见他正值夏天,他的生日也在夏天,夏天便成为特殊的季节。
贺卡背面是她手写的最简单一行字。
“小周叔叔,生日快乐~”
在把生日贺卡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林蝉露出自己在镜子前练习过好几遍的最灿烂的笑容,说出这句朴素的祝福。
中午刚下过一场大雨,她雾蒙蒙的一颗心仿佛被冲刷得水落石出,此刻透明又清剔,任谁都能一眼看穿,以致她心脏砰砰乱跳,紧张得好像她讲的是其他不该讲的混账话。
完全不敢多待,林蝉立马转身,小跑出门,坐进王远的车。
恍恍惚惚中,她听见绿地大道两侧的树叶间响起今夏的第一声蝉鸣。
垂眸看看手中的生日卡,又抬眼望着车子驶离的方向,周时寂脑中久久浮旋方才于那双干净的鹿眼深处捕捉到的东西,某种猜测令他的心重重一沉。
第19章 19:白眼狼 觉得自己偷偷干坏事……
#19
叔侄俩的生日, 一个在五月初,一个在五月末。
早在四月,周骁便提醒她要好好准备今年送他的生日礼。
索性林蝉询问他想要什么礼物。
周骁反倒与她生气, 气她没诚意,连生日礼物都要他一个寿星告诉她该送什么, 如此这般哪来的惊喜?
林蝉十分无奈。
那会儿林蝉已经在构思周时寂的生日礼, 所以生日卡片她定制两张, 这样表面看不出其中一个特别点。
当然, 两张卡片的图案迥异。
周骁的生日卡, 林蝉沿用去年制作羊毛毡的小猴样式交由画手画图。
5月26日过生的周骁, 和去年一样, 先在5月25日和朋友们庆祝。
今年周骁的生日派对没放在观湖澜湾。不过哪里举办都跟林蝉无关, 因为和林蝉要参加的学生会团建活动撞了时间。
大三她在学生会升成一个二把手。下学期她将大四, 该卸任职务交由底下的学弟学妹, 此次团建某种意义上是欢送会,欢送和林蝉一样卸任的学长学姐们。
也是林蝉和学生会的最后一次联系。所以她舍弃周骁的生日派对情有可原。
可周骁不理解, 为此闹了很大的脾气, 撂话说既然如此, 她以后都别再出现他的面前。
紧随而至的端午节假期,林蝉也没去观湖澜湾。她和舍友接了国际经济论坛的翻译工作,积累点实战经验,顺便赚点外快。
在经济论坛上, 林蝉却和周骁碰着面。
周骁本身便出众, 又难得西装革履,跟在一位同样出众的中年女企业家身边,两人偕行更为惹眼。周骁坐嘉宾区,女企业家则上台发表一番言之有物的讲话。
林蝉没和周骁打招呼。一来周骁无视她, 二来林蝉身为翻译有她的工作需要专注,无法离开岗位特地跑到周骁身边去。
纯属巧合,这可并非林蝉故意出现在他面前,希望回头周骁别跑来欲加之罪。
休息的间隙,林蝉发现周骁竟给她发过一条消息,指责她一点礼貌也没有,不和他打招呼便罢,连他姑姑也不懂得问候。
他的姑姑是谁,不言而喻,先前看到那位中年女企业家的名字叫周苡初,林蝉便心中有数。
她回复消息,向周骁道歉。
周骁立马打电话:“道歉需要当面才有诚意。林小蝉你现在过来。”
然后他把他和周苡初目前所在的位置报给林蝉。
“可,你姑姑又不认识我,我这样跑去她面前,不太好吧?”
何况她只是周应启当年资助的其中一个孤儿而已。
周骁不耐:“废话,你都是半个周家人了,我姑姑能不知道你是谁?就算不提这一点,光凭我是她侄子,我当场介绍你们认识都没问题,你瞎操什么心?快点吧,难道要我姑姑等你?”
他话都说成这样,林蝉不想去也必须去。
近距离见到周苡初,只觉她本人的气场比在论坛上发言时更强。
相比周应启,周时寂和周苡初在外形的相似之处更多一点。不过她似乎比周时寂不苟言笑。
对应她给周应启和周时寂的称呼,林蝉心中下忐忑不安,唇角则弧度从容,唤周苡初一声“周姑姑”。
至于旁侧的周骁……周骁从头到尾斜眼睨她,一副不待见她的神色,显然还在为她缺席他的生日会而置气,林蝉也不拿自己的热脸贴去他的冷屁股。
周苡初点点头,示意林蝉落座,又召特助给林蝉倒咖啡。
林蝉起身,双手从特助手中接过咖啡道谢之后重新落座的功夫,周苡初的眼睛快速将她粗略扫描。
蓝色直筒牛仔裤,白色长袖花纹衬衫,下摆扎进裤腰,黑色长发在后脑拧作低马尾,非常简单但干净利落的装束。
“很周正的小姑娘。”周苡初淡笑着说。
之后细问几句林蝉当年得到资助的情况和目前的生活,林蝉一一作答。
交谈不过十分钟,林蝉便非常不好意思地与周苡初道歉,解释自己还有工作没完成,必须得回岗位。
周骁冷哂:“你那破工作能有我姑姑的时间宝贵?林小蝉你又不识好歹。”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蜷缩,林蝉没理周骁,只是又一次向周苡初致以歉意。
周苡初诧异,看一眼周骁,做主放林蝉走人:“我以为你现在有空。没关系,快回去吧,别耽误工作。”
注意到周骁喷火的两只眼睛几乎黏在林蝉身上,等林蝉的身影消失才收回,周苡初不禁问:“你这是和人家小姑娘吵架了?”
周骁的手指用力捏瘪咖啡杯:“吵什么架?她有什么资格和我吵架?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
“白眼狼?”周苡初狐疑,“之前我听你叔说,她挺好一孩子。”
“还提小叔呢。”周骁撇嘴,“姑姑你忘记上回是什么导火索引发小叔和爷爷闹不愉快的?”
周苡初自然记得,导火索正是林蝉。
老爷子知晓林蝉的存在后,认为林蝉更适合放在她手底下培养,以后进入周家企业。尤其林蝉还是个女孩,走仕途远不如男孩竞争力强,资源投注在林蝉身上的性价比不高。
周时寂坚持留林蝉在自己手里,和老爷子意见不合,以往周时寂和老爷子之间积累的种种龃龉由此一并爆发。
周苡初肯定支持周时寂。谁说女子不如男?老爷子的性别刻板印象特别严重,现在还能说把林蝉放在她手底下,当年可是都不看好她接管周家企业。
在老爷子的观念里,家中女孩只需要被当娇花养着,到年龄便嫁出去,周家理应由周应启和周时寂兄弟俩联手撑起来,周应启走仕途,周时寂进商界。
周时寂也确实有带领周家企业创造新辉煌的潜力。
周应启的意外身故却改变了一切……
“那又怪不到人家小姑娘头上。”
不过,周苡初确实因此对林蝉起兴趣,还开玩笑要跟周时寂抢人,因为能被周时寂看好的,必然是人才,人才应该干哪一行都出类拔萃。
周时寂告诉她,林蝉志在外交,如果日后林蝉改变想法,不用她抢,他会主动向林蝉推荐她。但林蝉主意大,届时愿不愿意跟着她干,另外说。
周时寂的话没有哪一句明确赞誉林蝉,却又每一句都透露对林蝉的赏识,实属稀罕,更叫周苡初好奇林蝉是个什么样。
方才听周骁咕哝林蝉也在论坛会场,周苡初临时起意,见一见林蝉。哪知周骁办事欠妥,居然罔顾人家小姑娘是否空闲。
周骁重重哼了一哼:“反正她是白眼狼,在我面前和在小叔面前两副面孔。”
周苡初收尽他神态的别扭:“我瞧你也两副面孔。之前跟我提起她,明明挺高兴的,还热情介绍我认识她。她过来了,你又没给她好脸色,凶巴巴的,讲话也忒不客气。”
周骁双手捂住耳朵:“平时小叔总为着林小蝉教训我,已经够够的,怎么姑姑你还对我叨逼叨?”
“行,就你小叔治得住你。”周苡初可懒得给他当妈,扔掉喝完的咖啡杯,继续带他应酬去。
周骁的嘴欠,林蝉没放在心上,但她丢下周苡初忙工作,她非常在意。
当晚她联系王远,告知此事,请王远代她向周苡初再次表达歉意。
王远最后回复她:【你小周叔叔让你宽心,没关系的】
她自是不知,在王远这条消息之前,周时寂亲自联系周苡初,了解过彼时的情况。
虽然周骁嘲讽她,但这次的翻译费用于林蝉而言就是比较丰厚,实践收获也很大。
之后又面临期末备考,林蝉忙得昏天黑地。
到期末结束,本科的最后一个暑假来临,王远通知她再入外交部实习,林蝉后知后觉,又差不多两个月没和周时寂见过面。
而今年暑假林蝉入职的是新闻司,在周时寂手底下做事。
她又惊又喜。
其实过去几个月,她通过邮件处理周时寂派发的任务,和如今她坐班新闻司干的活儿,约莫百分之六十重叠。可两种工作方式的感觉毋庸置疑是相当不一样的。
领她做事的科员见她一来就跟老员工似的相当上手,根本无需怎么教授,还有些意外。
就这么,林蝉丝滑地开启新一年的实习。
最庆幸的是,她不再心虚和胆怯,在新闻司的办公场所见到周时寂的频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甚至没少直接向周时寂汇报工作,她都一点没拉跨。
八月初的某一天。
又是一个暴雨迟迟不歇的工作日。
碍于天气状况差,林蝉习惯在办公室主动加会儿班,避开交通高峰。
王远来电,听说她还没走,交待她到西亚北非司他的办公室抽屉里取药酒和膏药贴,送去周时寂的宿舍。
药酒和膏药贴是王远托人购买的老中医秘方,缓解骨头疼。今天下午班前就该交给周时寂,王远一时忙忘了,刚刚周时寂联系他问他讨要,他才记起。
现在与其王远从家中驱车过去,不如还没下班林蝉帮忙送一趟来得快。
事关周时寂,林蝉有心多关心一嘴,了解到,这是从前周时寂外驻期间落下的其中一个毛病。
而周时寂能主动讨要,说明周时寂眼下肯定是犯病着急用。怪不得今天周时寂下班时间比平时早。放下手里的事情,林蝉以最快的速度,带着药酒和膏药贴,抵达周时寂的宿舍。
始终无人应门,林蝉不得不重新联系王远。
说来奇特,她至今没有存周时寂的手机号码,她和周时寂从未通过电话直接联系过。一直以来,但凡有事,他们都以王远和周骁作为媒介。
目前他们唯一直接互通消息的方式,只有工作使用的邮箱。
王远有周时寂宿舍的备份钥匙,也在放药酒和膏药贴的抽屉里。
刚刚王远本来想告诉周时寂,已经托林蝉给他送药,周时寂不知道为什么不再接电话,王远便生出先见之明,提醒林蝉连同备份钥匙一并拿上。
现在听闻敲门也没动静,王远干脆让林蝉用备份钥匙直接开门进去。
开门进去,客厅灯光亮着,但包括厨房、卫生间和作为书房的次卧在内都没寻见人。
最后林蝉停定卧室外面,叩了叩:“小周叔叔,你在吗?”
悄无声息。
试了试门把手,拧得动,房门并未从里头反锁,林蝉选择推开门:“小周叔叔,我现在进去了?”
立时,她嗅到浓重的膏药味。
卧室里没开灯,此时客厅的灯光映照入内,林蝉得以瞧见床上一个人的轮廓。
三两步,她上前,确认是周时寂。
窗外雨水哗哗,室内空调无声运转,他穿一套蓝色条纹长款棉布睡衣,仰面安静平躺。左手随意搁在身侧,右手搭于腹部,压着盖肚子的空调被。
左腿屈起。右腿放得平直,宽松的裤管卷高至膝盖,从膝盖到小腿,连续三副膏药贴,显而易见,充斥满屋的呛鼻膏药味来源于此。
转头林蝉便在床头柜看到拆开没用完的其他膏药贴,应该是早前买的普通膏药贴,周时寂以为王远送不来新药所以先将就着用。
一旁还放着他的手机、保温杯和药片。
拿起药片,林蝉辨认出是止痛药。
止痛药大概有催眠的副作用,才导致周时寂现在睡得很死,不仅没接着王远的电话,连有人进来都毫无知觉。
暂且退出卧室,林蝉回到客厅,打给王远,压低声音,告诉王远目前的情况,请示王远接下来的章程。她可不敢擅自处理。
王远说,既然周时寂睡了,就别喊醒周时寂,把药酒和膏药贴放下,留张字条,周时寂醒来自己能看见。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确认周时寂的身体有无其他异样,比如是否发烧。
挂下电话,林蝉带着从医药箱里翻出的体温枪,蹑手蹑脚折返卧室。
周时寂没动过,保持原来的姿势。凑近后能发现他的眉头皱得比方才深,猜测可能他在睡梦中也感到疼。
膏药贴的作用有限吧?林蝉不由再觑一眼他的腿。如果王远在的话,哪怕他在睡觉,王远也能帮他换上新的膏药贴。
而她,最多只能测量他的体温。
担心皮肤在空调冷气中暴露太久,他会着凉,林蝉轻轻扯过空调被的一角,盖住他那截袒露的小腿,然后她回头给他测体温。
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她正准备将体温枪靠向他的额头,冷不防地,她的手腕被捉住。
正弯腰在他上方的林蝉一惊,转眸间,和周时寂睁开的眼睛对个正着。
乍然醒来,他的焦聚尚未聚拢,眼神些微涣散,可不妨碍他眸光的锐利,瞳仁异常黑,黑不见底。
刚刚才解锁领导睡觉的模样,立马又解锁领导警觉的状态,林蝉的心绪许久未曾如此跌宕。
而明明她任何出格的举动也没有,连出现在这儿都是因为王远的交待,却好似悄摸做贼惨遭当场捉赃,心虚得厉害。
她以前不懂什么情啊爱的,如今她一碰,就不小心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所以她也不清楚,正常喜欢一个人也会像她这样吗?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偷偷干坏事。
“小周叔叔,是我,林蝉。”浑身紧张,连带她的声音也绷着。
倒是一句话叫周时寂彻底清明。
清明中饱含疑惑:“林蝉?你怎么在这?”
坐起,周时寂打量四周,确认他在自己的宿舍卧室里。
林蝉忙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等她话毕,周时寂下意识想揉揉太阳穴,才察觉自己还一直攥着她的腕子,致使她站在床前无法撤退。
“抱歉。”周时寂匆匆松开,转而伸手打开卧室的灯。
一刹那,光线通明,方才昏昧中两人突破安全距离而突兀滋生的怪异气氛荡然无存。
荡然无存仅仅周时寂单方面的观感,林蝉后知后觉地赧热,脑中挥散不去与他那一瞬间的对视,腕间皮肤也挥散不去他的手握在上面所带给她的燥意。
好在,她的注意力迅速得到转移——白炽灯下,她瞧得分明,他的脸色不太好,带着浓浓的倦怠。
“小周叔叔,你赶紧试试远哥帮你新买的药。应该很有效果。”林蝉拿过她之前放床头柜的药酒和膏药贴,“远哥说,你要先用药酒揉,揉得用力些,让药酒渗进皮肤,等你觉得骨头开始火辣辣的,再贴膏药,双管齐下,药效劲烈。”
“嗯,谢谢。”周时寂接过,把自己失礼的两只脚往空调被里缩一些,不好意思道,“麻烦你跑这一趟了,你快回去吧。”
“好。”这会儿林蝉的脑子也不太利索,周时寂说什么就是什么,点点头,她起身走出卧室,没忘带上门。
呆呆在门外站片刻,看见自己手里还抓着体温枪,她记起还有任务没完成,立马又回头。
没等林蝉叩门,门率先从里头打开,拖着右腿准备出来的周时寂蓦地顿住。
然后两人同时开口——
“小周叔叔,我得给你测体温才行。”
“你等等,雨下这么大,我喊司机送你。”
“我没事,不用测。”
“没关系,不用送。”
两人又同时回答。
气氛又莫名怪异。
怪异维持短短数秒,被林蝉的手机来电搅散。
王远打来的,林蝉当即向周时寂示意。
周时寂说:“你挂掉,我打给他。”
折入房间前,周时寂交待林蝉先在客厅坐着。
他的态度坚决,领导和长辈的双重魄力摆那儿,林蝉老老实实照办,注意到周时寂的右腿依旧是拖着的,可见他的骨头疼得厉害,都影响他正常走路。
这边王远接起电话,关切之语全叫周时寂劈头盖脸一句话堵回肚子里:“以后别让林蝉到我宿舍当跑腿。”
“小林经验不足做错事了?”从口吻能听出周时寂不太高兴,但王远实在想不出,今晚他拜托的事儿也没太大难度,以林蝉的机灵劲儿,能惹出什么岔子?
“没有,她没做错事,做错的是你。”
周时寂许久不曾如此严肃地与他对话,隔着手机,王远都不由正色,听周时寂继续说:“无论如何,林蝉是个女孩,独自进出一位男性领导的单人公寓,被有心之人看见,对林蝉不好。”
早在去年平安夜那晚,王远让林蝉熟悉这里以便日后有急事喊她再跑腿,周时寂便觉不妥。彼时林蝉在场,周时寂就没有当场提醒王远。后来倒也没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所以周时寂也抛诸脑后。
如今,于公于私,周时寂必须清楚明白地指出王远的思虑不周。
王远确实从未考虑过这茬。他也佩服周时寂,首先顾及的是林蝉。事实上对周时寂何尝没有负面影响?
他不由捏一把冷汗:“对不住,三哥,我光想着小林是咱们自己人,交待别人我不放心,忘记性别差异可能造成的问题。”
“记住就好。”周时寂口吻缓和,最后吩咐他联系周家的司机过来。
林蝉乖乖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里,也就是去年平安夜她在这里坐的位置。目之所及的可移动边几上面搁着的不再是阿语学习材料,而是其他杂书。历史和经济类的居多。
她没有胡乱走动或者随意取物,只是顺手帮周时寂新烧一壶开水。她认为周时寂一会儿肯定需要喝。如若不是保温杯在周时寂的床头,她闲来无事,还想给他换水。
差不多烧完水的功夫,耳朵捕捉到卧室门重新打开的动响,林蝉第一时间站起身。
第20章 20:歪心思 女孩藏不住的悸动……
#20
手中甚至无意识地抓起体温枪。
看见周时寂要出来, 林蝉奔上前:“小周叔叔,你腿脚疼不方便走动就休息着吧,不用招呼我, 你要拿什么东西也尽管使唤我~”
一下子,周时寂被她堵在房门口。
很难不留意到, 他把睡衣换成了居家常服。
这个细节不见得说明他要外出, 更像是因为他认为不方便穿着睡衣面对她。
林蝉明白, 他的行为肯定基于礼数, 他拿她当客人, 客人在家, 主人不能太随意。去年平安夜, 他也是为了不扔她一个人在客厅, 才迟迟没进卧室。
可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心里暗暗延伸出个人解读:某种程度而言, 睡衣确实也算私密。
“我没事。”周时寂被她堵在房门口, “司机在路上,你坐着等。”
“嗯嗯, 我晓得~”林蝉没有谢绝他的好意, 或许内心深处也希望自己能多待会儿。
这一个月虽然她在外交部几乎每天都能和他打上照面, 但私下一次相处没有。
并且她还是连观湖澜湾都没去。
向来最介怀她去没去的周骁最近念叨不着她,因为周骁自己也忙得很,从“小霸王”变身“小周总”,成天跟在周苡初身边飞天南海北。
体温枪往周时寂怀里一塞, 林蝉那薛定谔的胆子现在又是肥的:“小周叔叔, 你要听话,也就远哥不在,否则肯定会押你进去休息。你现在把体温测了吧,我也好完成远哥交待的任务。”
类似的口吻, 她在院长妈妈身上没少用,尤其寒假那阵子她照顾院长妈妈。
周时寂一愣再愣。毕竟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要听话”。还是个小姑娘。倒显得他一轮年纪虚长,干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儿,连她都看不过眼的事儿。
“小周叔叔?”因着他没给反应,林蝉蹙眉看向他的右腿,“是疼得走不了吗?要不要我搀你?药酒和膏药贴是不是还没用上?”
“我没事。”周时寂重复一遍,忽然觉得她比王远还要小题大做,“没瘸。膝盖关节骨一点毛病而已。”
“我知道,远哥告诉过我这是你的老毛病。但你还是需要休息。越是老毛病越不能惯着。”林蝉车轱辘似的,强调,“我不在的话,你现在肯定已经在揉药酒、换膏药贴了。司机我还是会等的,我到楼下等也一样。这样你既可以放心我回校的安全,也不会因为我继续耽误用药。抱歉,小周叔叔,我又给你造成不便了。”
说着,林蝉准备离开。
周时寂叫住她:“你就在这等,司机来了你再下楼。你没有给我造成不便,也没有耽误我用药。我晚饭还没吃,要去厨房给我自己煮碗面。所以就算你不在,我也要从房间出来的。”
一听这话,林蝉立马道:“煮面我在行!交给我来!小周叔叔你现在要有病患的意识,该休息休息,我帮点忙是应该的,你不要跟我客气。跟我客气的这点时间,药酒都能揉完了。”
她速度太快,闪身的功夫便消失进厨房里,周时寂阻拦不及。
而他又不可能浪费彼此的时间劝退她。
更不可能进厨房拽她出来。说实话,骨头确实疼得他走路有些困难。
无奈地捏捏眉骨,他心中后悔,后悔自己刚刚告诉她晚饭没吃。
其实话出口的一刻,他便意识到不妙。果不其然,林蝉如他所料,自告奋勇揽走了活儿。
冰箱里食材现成的,番茄、青菜、鸡蛋和面条,整整齐齐。
林蝉手脚麻利,十分钟,漂亮的番茄鸡蛋面便出锅,外加一盘烫好的青菜。
虽然今天之前,她只在去年平安夜用过一次他的厨房,但他的厨房井然有序,各种物件摆放的位置都固定的,如今也没变化。林蝉驾轻就熟取出餐具,用托盘端出去。
周时寂没有回卧室,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位置也和去年平安夜一样。
不能说意外,可林蝉确实有点丧气:“我人轻言薄,还是要远哥亲自过来才能劝得动小周叔叔。”
“谁来都一样。”周时寂放下书,在林蝉走到茶几前的时候接过托盘,“我没有在卧室里吃东西的习惯。”
见面碗只有一份,他问:“你不吃点?”
林蝉目光清澈:“我这人不经饿,饭点的时候就在食堂吃过饭,而且吃得很饱~”
周时寂没有和她客气,拿起筷子开动。
眼角余光中,林蝉一瞬不眨专注看着他,两只眸子亮如璨星,仿佛正观赏什么美景。
心里微微发沉,周时寂朝她抬眼。
林蝉刚刚意识到自己的视线不自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迅速错开,遮掩性地起身,朝厨房方向走:“我去把厨余垃圾收拾出来一会儿顺便带走~”
“不用。你坐回来,林蝉。”周时寂的威压忽然有些强。
一瞬间林蝉好像多少明白周骁偶尔面对周时寂的那种怵。
她也不敢再动,浑身紧绷,从善如流,坐姿又变得十分规矩,腰背挺直,两只手平整地放在膝盖上,一副虽然不知道她哪里做错惹他不悦但依旧乖顺静待他批评指教的忐忑模样。
见状,周时寂反省自己方才是不是吓到她了。
林蝉和周骁、王远都不同。
周骁到底和他有一层亲叔侄的血缘,他再如何严厉也不为过,尤其这些年周骁被家里惯得愈发难以管教,他的态度不能再和其他人一样。
王远和周时寂十几岁就认识,而且七拐八绕也能算远房亲戚,这些年两人不仅在职场上磨合出默契,私下更是好朋友,周时寂待王远随性一些也没关系。
对比之下,和林蝉的关系复杂些。既是资助人和被资助人,也是领导和下属,还是长辈和晚辈,所以怎么与林蝉相处,周时寂从一开始便慎重万分,特别还隔着性别差异。
这一年以来,整体上讲十分和谐融洽,主要归功于林蝉性格好,周时寂基本没遇到问题。
结果,问题一出现,就出现个最大、最棘手的。
彼时收到生日卡发现她对他情感上的异样之后,周时寂自然而然看明白了林蝉那些回避他的行为。
她有意识控制她自己,是好事,周时寂就当作毫不知情,公事上一切照旧,并配合她私下的回避。这一个月她在眼皮底下实习,表现得也很好,好像她已经调整清楚她的私人情感。
今晚,却有两个瞬间,周时寂又在她眼里察觉到年轻女孩藏不住的悸动。
一次在他卧室里他抓着她的手忘记松。
一次在她刚刚看他吃面,她眸光的赤热,似乎比五月那会儿更甚。
虽然周时寂相信她是个清醒的人,但放她自己调整或许不够,他还是得做点什么,让她领会到他的态度。
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既不伤害她,又不影响他们原本的关系,同时能助力她完成自我调整?
无疑,周时寂必须深思熟虑。他丰富的工作经验和社会阅历,并不足以支撑他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件事。
“不好意思,我语气不小心重了点。”
“没有啊,我没觉得语气重。小周叔叔你看上去有什么要紧事跟我讲的吧?”
“没什么。”要讲也不是现在讲,现在周时寂想说的只是,“煮面这些活计,不在你的工作范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可我不是煮给领导的,是煮给小周叔叔的。就像如果现在是院长妈妈不方便,我也会抢着干活,要求院长妈妈听话休息。”就是煮面期间林蝉记起去年她生日,他特地让管家给她煮一碗长寿面。
“嗯。”周时寂点点头,“但我还是不需要。我知道你关爱长辈,这些不同通过你在生活琐事的表现来了解。”
“……好,我明白的,小周叔叔。”
她话虽如此,周时寂却看出一时之间她根本改不了。除非她没了她那颗知恩图报的心。
周时寂重新低头吃面,眉头不自觉轻皱,陷在如何解决难题的沉思里。
后脊微弓,腰背窄薄,领口露出一截锁骨凹下的深影。
林蝉克制自己不再去瞄他,问周时寂借一本书翻阅。
空气弥漫悄寂,直至司机过来宿舍楼下,两人都静默无言。
林蝉非但没有如去年平安夜那般不自在,反而在之后怀念雨夜这一段短暂的安宁时光。
今夏外交部例行记者会的休会时间比去年长,周时寂作为发言人之一,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间随之比去年少几天,工作量却没减少。
隔天,林蝉还是在办公室见到周时寂,根本看不出他昨晚因为骨头疼而倦态和疲累。
她的实习也照常继续。
8月16日恰好是星期六,阳光炽烈,蝉鸣不止。
上午十点钟,林蝉抱着在学校附近的花店买的一束白菊花,如约在京大北区宿舍外面等到王远来接她的车。
去年她记住了周应启的忌日,所以一周前她询问王远,今年她能不能去祭拜周应启。
于是有了今天这趟行程。
王远特地掐了时间,带着林蝉抵达陵园前的十分钟,以周老爷子为首的周家人刚刚离开。
周应启的墓碑前,周时寂和周骁还在,便是专门在等林蝉。
林蝉肃穆地送上花束,又深深地鞠三个躬,向周应启说明自己的身份,庄重地表达感激。
结束后,久违地一行四人一辆车同行。
王远驾驶上开车,周时寂副驾上沉默,似乎和去年的这一天一样,他的情绪比较低落。
作为周应启的儿子,周骁最为没心没肺。他显然很看得开,并未因为父亲早早地缺席他的人生而难过。
车里很长一段时间就剩周骁的声音,跟林蝉抱怨近段时间小周总如何操劳和炫耀小周总的成就。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周骁才安抚两句:“我妈很好相处的,林小蝉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吧,不用紧张。”
“又不是见家长。”这最后几个字,周骁音量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说完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别别扭扭地,看着前面周时寂的露在座椅上方的后脑勺,又问:“有什么好见的?我妈不是从来不去陵园祭拜我爸,成天只跟青灯古佛相伴?这些年她见的外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连他这个亲儿子也不怎么管。安琅独自住在她和周应启早年的老房子里,周骁也只是半个月去见安琅一次。
闻言,王远也侧目看一下周时寂。他也好奇,多年深居简出的安琅怎么对林蝉感兴趣。
周时寂没有回答周骁,只回头对林蝉说:“你一会儿喊周骁妈妈‘安阿姨’就可以。”
林蝉确实正在斟酌如何称呼:“好~”
周时寂看回车窗外。上个星期知道林蝉想祭拜周应启之后,他先来拜访过安琅,和林蝉见一面,是他提出的,征得安琅的同意,他今天才带过来。
素面朝天的中年女人一身素净旗袍等在廊下,难得一下子来四个人,多少打破了深深宅院的冷清。
林蝉跟在周时寂和王远后面问候安琅,安琅并不怎么活络,周骁嬉嬉笑笑闲谈些日常,揽过安琅的肩膀一起往里走,安琅古井无波的脸上才出现一丝柔色。
安琅常年食斋,即便来客,也没有交待保姆安排荤腥,准备的依旧是些素简吃食。
林蝉没有带礼物上门。周时寂要她别带。
他们待了一个小时,安琅也没有像周苡初那般问林蝉什么,基本都在听他们说话,主要也还是周骁在说,说林蝉的情况,说去年怎么和林蝉认识的,说春节看过的荣春福利院什么样,诸如此类,周骁把话头抛给林蝉的时候,林蝉展开几句。
拜别后,林蝉和周骁均暗暗松一口气。
林蝉的紧张自不必多言。
周骁却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只知道他非常在意林蝉对安琅的印象,所以要求林蝉发表感想。
半晌,林蝉憋出一句:“你和你妈妈长得更像。”
周骁非常不满意:“那是我妈!原本只有我未来老婆才有机会和她相处的!你现在怎么也得交出一篇八百字作文才能对得起这份殊荣吧?”
林蝉还没什么反应,前面开车的王远先把周骁呛了一把:“阿骁你最近春心萌动了吗?怎么连‘未来老婆’都突然想到了?”
周骁愣了愣,莫名跳脚,反呛王远:“远叔,应该是你最近跟你女儿处久了,又觉得打光棍的滋味不好受,才对‘老婆’两个字这么敏感吧?要不你加把劲和你前妻复婚吧,我支持你远叔!”
因为长期分居两地感情变淡,早两年王远和前妻离了婚,他们女儿的抚养权归前妻。
去年王远回国之后,就一直想把跟着前妻在老家生活的女儿接到身边培养感情,今年暑假才成功。所以最近王远尽量不加班,回家也勤快。
女儿只在京州待两个月,很快前妻要来接走,王远有些愁苦。可以说,周骁是懂得怎么戳王远痛处的。
周时寂开口:“周骁,没大没小。”
周骁悻悻,闭了嘴,回到观湖澜湾就被周时寂罚去书房帮他整理书架,即便王远并不在意周骁的揶揄。
当然,没饿着周骁,吃过午饭才打发周骁的。
林蝉好几个月没踏足观湖澜湾,管家把午饭张罗得丰盛。
吃饱喝足,她打算去帮周骁的忙,周时寂却把林蝉单独叫走。
院子里令人放松的伞蓬下,剔透的水晶果盘盛着切好的冰镇西瓜。
两人分别落座圆形藤桌两边的藤椅,周时寂递给林蝉一张纸:“记不记得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