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归夜

    因容少卿未归,腊梅也并不急着走,留下陪着容嘉言。

    趁着这会儿功夫,芸香把陈氏夫妇叫到屋中,说了容家大爷的意思,“我当时也有些犹豫,想着回来和爹娘商量商量,只后来大奶奶进来,提到言儿从小父母离散的苦楚,我一心疼,便应下了。”

    “不用跟我和你爹商量,你自己做主便好。”陈张氏道,“咱们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住人的房子还有两间,空着也是空着。何况这来住的又不是外人,是你亲儿子。甭管他姓哪家的姓,在我们这儿,就跟冬儿一样,都是亲孙子那么看待。孙子来家里住了,我们是求之不得呢。”

    说着,又话锋一转,“至于那个什么二爷,念在他是言儿爹的份儿上,我便也容他,可他若敢欺负我闺女,我可是不依,到时候别说我拿笤帚把他打出去。”

    陈伯对芸香笑道:“你娘这两天老跟我念叨,说他再敢欺负你,她就要上去踢人了。”

    陈张氏啧了一声,“你笑什么,你别当我随口说说,别看我岁数大,真的动起手来,棒小伙子也未必挣得过我。”

    陈伯笑,“哎呀,说得还来劲了。”

    芸香知道老两口这斗嘴是在给自己解心宽,便道:“您放心,我在自己家还能被别人欺负了不成。”说着从怀中摸出张银票递过去,“这是容家大爷托我带给您的,算是他们父子俩吃住的开销。”

    陈伯推却不收,“换做别人自然不推辞,但说了言儿是自家孙子,哪有自家孙子来住还要收钱的。”

    芸香执意递过去,“一码归一码,即便不算言儿的,只算是二爷一个人,和他非亲非故的,不能让他白吃白住。”

    陈伯接过来展开,“这也太多了,便是住个三年五载的也用不得这些钱。”

    “您先收着吧,也是容家大爷的一番心意,您若不收,容家那边也难心安,大不了等他们搬走,再把多的退回去便是。”

    “可说了住多久吗?”陈张氏问。

    “倒是没有,这次二爷出来,原也是大爷想断了他的后路,逼得他别再终日浑浑噩噩地喝酒度日。据说赶他出来时,也给了个期限,说等他能凭自己本事白手整下一百两,便让他归家。不过我想着,这也不过是随口说的一个数,等哪日他振作起来,有担当了,也就该回去了。容家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不能总指着大爷一个人。”

    三人又商量了一下这父子俩的住处。芸香是一味心疼儿子,想把自己屋子腾出来给容少卿父子,让冬儿跟爷爷奶奶住,她自己住西厢房那个小屋。

    陈张氏又心疼芸香,说那厢房虽然马上能住人,但没俩月就入冬了,到底不如火炕住着舒服暖和,女人家受不得凉,最好是让言儿跟着你,让那个二爷自己睡西厢,大男人不怕冷,放个火盆也够用了。只这话说出来,陈张氏自己都觉得难办,容嘉言那儿,想是定要和他爹爹一起住的。

    陈伯说先收拾屋子,等把容二爷找回来再商量。

    因芸香已在那厢房里住了两日,收拾起来倒也不费事,容家父子的行李也一应先放在这儿。只是众人等了半天儿,始终不见容家二爷归来。

    差不多的时候,陈张氏去灶房做晚饭,芸香见容嘉言不时就要往院门口望一望,显见的心焦,便和腊梅一起陪在他旁边,扯闲篇地聊天。

    冬儿没有奶奶陪,便也贴在芸香身边,一双眼睛却总望着容嘉言,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去搭讪,见对方不甚热情的样子又有些不敢,便一个劲儿地往腊梅跟前凑。一会儿拉了她的手,给她塞一把炒黄豆,一会儿又拉她去看自己收集的一些好看的小石子,甚至为了显摆,直接在地上给她翻了一个跟斗,惊得腊梅赶紧把她搂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说可不敢这么玩儿,仔细戳了脖子。

    小孩子的心思很单纯,你是跟这个姨姨一起来的,她跟我玩儿,你自然也就跟我玩儿了。只是腊梅并不懂小娃儿的心思,冬儿的这份热情劲儿直让她有些受宠若轻。芸香自然明白小儿子的心思,也只对腊梅笑笑说你招孩子喜欢。

    容嘉言自始至终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不过到底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地接下了冬儿递过来的几颗炒黄豆,讷讷地挤出了一声“谢谢”。

    天将擦黑,终于有容家的人找来,却没带回容少卿。说是这一下午他们把安平县都找遍了,也未见二爷的身影,后打听得有人早先见了个好像二爷的男人,醉醺醺地从南门出了城。虽不十分肯定,可这县城不大,二爷可去的地方也不多,这么许久找不见,那人看到出城的十有八九真是二爷。周管家只怕万一,带了两个人一起出城往南边去找。眼瞅着就要关城门了,不论能不能追上找到,今儿个怕是要被关在城外头,怕家里人担心,便让他回来先报个讯。

    众人听了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容少卿这一走竟是出城。芸香心知容少卿并没什么去处,即便是醉酒糊涂了,也不该往城外走,他这是真的把自己豁出去了。

    陈伯听完安抚了一下众人的心焦,说自己去找程捕头一起到城门那儿等着。如果他们把人找着能回来,甭管多晚,都能给开了城门,好歹让进来,别在外头过夜。若是这一宿还找不到,那第二日便请程捕头找几个衙役兄弟帮忙去寻人。

    陈伯和那家丁这一走,再回来便是入夜,不过好歹是真把容少卿给带回来了,只不过家丁背进来的仍是个醉醺醺昏睡过去的酒鬼。

    周管家说,好在他们听得有人见了疑似二爷的人影便当即决定出城去找,若是再晚些,天一大黑,还真未必能找见。他们出城一直沿着大路走,跑出去得有十多里地,才寻见二爷,还不是大路,是在一条小岔路的树林子里,找见时人已经醉过去了。真不知他一个人醉醺醺地是怎么扎到那儿去的。这也是老天爷开眼帮忙,要不然这大晚上,这么多岔路林子,他们仨俩人的真的不好找。若真是没找见,让二爷在那野地里躺一宿,真是要出个好歹的。

    腊梅听了,连声说险,又嘱说这可千万不能让老太太知道。

    周管家说这是自然,我已跟他们两个说好了,回去只把实情跟大爷说了。老太太和太太那儿,就说二爷躺在南街那废了的老宅里,我们找了几遍没看见,最后一遍去找,才见二爷躺在墙角,被几个破筐给盖住了,所以才找到这么晚。

    芸香仍让人把容少卿抬到自己房里,放到炕上。陈张氏让他们进屋歇会儿,锅里有给他们备着的饭菜,找了这么大半天儿,晚饭也没吃,好歹吃两口。

    周管家推辞说太晚了,再晚回去就更瞒不过家里老太太了。

    腊梅见容少卿这样,更不放心容嘉言,想要留下陪他一晚。芸香劝她回去,说老太太那儿也未必能信周管家的话,还是得你从旁跟着圆谎。再者,老太太也不放心嘉言,也急着想知道他的情况,你回去也好安抚。

    腊梅到底也不放心老太太,拉着容嘉言到一旁,说明日一早必来看她。反是容嘉言安慰她说不用,我这边有爹爹,倒是老太太身边离不开姑姑,请姑姑替言儿多陪陪老太太和太太。

    待容家一行人走后,陈家的院子才恢复了素日的平静。

    冬儿早早就在爷爷奶奶房里睡了,陈张氏陪着丈夫吃了点儿东西,老两口便也歇下。芸香怕容嘉言拘束,便让他帮忙打下手,两人一起把容少卿脏兮兮的外衫脱下,又端了盆热水,放在炕边的桌子上,拿了手巾给他,让他帮忙给爹爹擦一擦。

    能帮上忙的容嘉言这才少了些这一晚上的无所适从,拿着手巾认真地给容少卿擦脸、手和脖子,甚至找芸香要了另一块巾子,用热水浸湿拧干后,帮容少卿捂脚擦脚。芸香进来换水的时候,看到他擦完之后,还很温柔地在容少卿的脚底捏了捏,猜他是想着爹爹今日走了老远的路,脚下一定很酸,热巾子敷过,再揉一揉,明儿起来便不会觉得脚疼了。

    那么仔细,那么小心翼翼。

    芸香从旁看得出神,被容嘉言转头看到,见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便猜得她的心思似的,有些脸红,“我原听祖母说过,爹爹小时候总爱祖母捏脚心哄他睡觉……”

    “是吗?”芸香侧身坐到炕沿上。

    “嗯。我小时候也常跟着祖母睡,祖母总爱捏我脚心,说爹爹小时候便喜欢她这样,甚至长到七八岁了,每每生病,还定要人来捏脚心哄睡,且旁人都不行,只能祖母才行,还说爹爹有时还会为这个赖皮装病。”

    芸香倒是不知容少卿这个毛病,垂眸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又觉得这么撒娇耍赖的事,倒也是他的性子,不免笑笑。

    “你小时候都是跟祖母一起睡的吗?”

    “虽不是日日,但也有一半的时候是,大伯母说她怕祖母歇不好,每每想让奶娘把我抱她房里,但祖母不依,直到现在祖母还时常让我在她房里睡。”

    “那你这次出来,太太必要牵肠挂肚了。”

    “是……不过,即便我不在,祖母身边还有惠儿妹妹陪着。”

    芸香听腊梅提过惠儿,大爷和大奶奶成亲多年之后才有了这头胎,生下来全家也是宝贝得不行,问说,“你惠儿妹妹有两岁了?”

    提到堂妹,容嘉言便展了笑容,“三岁,都会背好多诗句了,可有的字还念还不清楚,总要把‘水’念做‘匪’,每每要水喝,都是‘喝匪,喝匪’的。”

    芸香笑笑,“那你会多少诗句?听你梅姑姑说,你会得可多了。”

    容嘉有些羞涩,“没有的,还差得远,祖母说大伯在我这个年岁都会自己作诗了,我才只会抄写背诵几首古人的诗句而已,差得很。”

    芸香赞说:“那也很了不得了,多少孩子像你这么大的都不识字呢……”

    整整过了这一日,母子俩才终是心平气和地说上了话。人声寂寂,月色昏昏,油灯的灯芯不时弹出点点火星,伴着轻微的啪啪声。

    第十二章 新客

    容少卿是被高照的艳阳晃醒的,扯了身上的被子往头上一蒙遮住光亮,翻身蜷到被子里。好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拉下被子把脑袋探出来,迷瞪瞪地看了看四周,怎么又回来了。

    掀开被子坐起来,后脊像绑了跟木头,又酸又硬,胳膊腿也发皱。

    房门被推开,不及起身,芸香走进来,“呦,爷醒啦。”

    “还想着爷得睡上半日呢,想是日头晃了眼?我是想着拉开窗帘放些阳光进来,睡着还暖和。醒了便起吧……”

    芸香没与他多解释,爬上炕,把本就敞了大半的窗帘彻底拉开,“嘉言也是才醒没多会儿,怕吵了爷睡觉,他这被窝都没收拾。我刚带他去洗漱,这会儿被我娘拉去前院吃早饭了……昨天夜里睡得都晚,今儿就起得晚些,早饭也这个时辰了才吃。爷赶紧起来洗漱吧,还能赶上口热乎的,省得一会儿单给你热了。”

    容少卿还糊涂着,听得儿子昨晚也住在这儿,更有些愕然,怔怔地想了想,多少猜到些缘故。

    芸香不急着走,跪在炕上,叠容嘉言昨夜睡的被褥。

    容少卿看着她,“你把我弄回来的?”

    “爷不想想自己有多沉,我可没这个本事……”叠完容嘉言的,芸香又扯过容少卿还搭在腿上的被子,一并叠起来,“是周管家带人把你抬回来的,还请了人家程捕头,大夜里的在城门那儿守着,这才回得来……人醉了,腿脚倒挺利索,走出那么老远去……”

    容少卿沉声,“谁又让你们瞎折腾的。”

    芸香斜了容少卿一眼,用力抖了下被子,“没人!”

    抖开的被子激起微小的尘埃,大片大片地浮在明媚的阳光中,容少卿下意识地抬手在口鼻前扇了一下,侧头避开。

    芸香不理,仍旧对着他抖了两下,“爷不乐意,一会儿还能走,双脚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们也拦不住。就是走前好歹擦洗擦洗,出来这几日爷就没洗过吧,没闻见自己都臭了吗。”

    知道他素来好干净,以为这话便可拿捏了他,谁知容少卿只无所谓地回说:“在里面二三十日不擦洗也是常事,跳蚤都不知养过几百只了。”

    芸香自恼,没想被他一句话堵回来,还堪堪戳在他的痛处,面上却不动声色,“狱中也惯躺在屎尿里睡觉?”

    容少卿疑惑地看过来。

    芸香瞅准,“那城外多少野猫野狗,由是树林子里,最是猫狗爱钻的地方。还别说畜生,就是来往行商的、赶脚的,走过内急,也都扎到林子里方便,亏得爷还真敢在里面躺下去。昨儿夜里回来,左胳膊上沾了一大块不知什么腌臜东西,骚臭得熏人。扒下来扔在盆里泡了一整宿,今儿早晨看那水都是混黄的,若不是可惜那好料子,直接便扔了。”

    容少卿打量芸香在诓她,可饶是如此,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恶心,甚至觉得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骚臭味儿,让他禁不住干呕了一声。

    芸香顺势说开,“且不提在城外,这城里便是干净的吗?总有不讲究的随处寻个角落就方便。更有甚者,听程捕头说过,有醉鬼夜宿街头,第二日醒来,身上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淋了尿,还不止一回。爷就这么放心地在街上躺下,也真是好胆量。”

    容少卿虽知芸香这话必有几分夸张,可架不住恶心这事,呕了一声,后边便接连跟上止不住。

    芸香从炕边拿了干净的衣裳放到容少卿身前,“爷穿好了先去吃饭,趁着灶膛里还有火,我烧上一大锅热水,待吃完饭便能洗一洗。”

    芸香说完下炕出了屋子。待听见她关门出去,容少卿才扯着衣服、抬了胳膊闻了闻,是有些味道了。只左胳膊抬起碰了脸,忽又想到芸香刚刚的话,忙把胳膊伸开,拧着眉头扭了下头。捏着左袖子看了看,虽没什么污物浸过来,但总觉得有股怪味儿,忍不住又上来一阵恶心。

    芸香回正院灶房烧水,心里也是没底,不知容少卿会不会一根筋通到底,真又甩手走人了。半晌,透过灶房薄薄的窗纸,看见容少卿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徘徊犹豫,方稍稍松了口气。

    没待她出去,在屋中吃饭的容嘉言便跑了出来,“爹,你醒啦。”他身后,陈伯也跟着,并不见陈张氏,还是不太待见他。

    “二爷睡醒了?来屋里吃饭吧。”陈伯客气地招呼。

    容少卿行了个礼,“不敢不敢,您老这是折我的寿,叫我少卿便是。”

    陈伯也是看惯了他前两日无赖模样,不过是看在芸香和嘉言的面上才不好晾着他,出来与他说话,这会儿他忽然谦逊起来,不免有些意外,只道:“一样的,进屋吃饭吧。”

    “不了。”容少卿脸色讪讪,“我几日未得梳洗,这身上委实腌臜,污了屋子不说,惹得您和婶子吃不下饭。”

    “不碍得,进来吧。”陈伯再劝。

    屋中陈张氏也是仔细听着,见他竟也知些礼数,便也起身站到门口,“进来吃吧,没那么多讲究。”

    容少卿不好再多推辞,复向陈张氏行了个礼,“那便叨扰了。”

    他这忽来的客气,让陈氏夫妇都有些不适应。由是陈张氏,初时也只想这人到底还懂点儿事,待与他落座一起吃饭,见他举手投足无不谦逊恭敬,与前两日那无赖模样判若两人,每每都要起身双手接下他们递过去的碗碟,见她要盛粥,便先一步起身帮她添满,她说不必客气,他便恭敬地说要的,没有要长辈自己添饭的道理。

    一顿饭下来,陈氏夫妇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他这样子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更何况他也没必要装什么,说是租住他家的房子,可人家里给出的那些钱足够住这城里最好的客栈了,却也不必为此而故意讨好。

    吃罢早饭,芸香这边的水刚好烧热,进屋帮着收了碗筷,带容少卿和容嘉言一起进了灶房。

    芸香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木盆来,放到灶台上,掀开大铁锅的盖子,白雾似的热气便蒸腾出来。

    “没有浴盆,那边水缸里是冷水,干净的,缸里有水瓢,爷自己舀到这木盆里兑了热水将就着擦洗吧,往身上淋也不挨得,地上湿了我一会儿收拾便好。让嘉言与你一起洗,趁着这会儿日头足,暖和,爷儿俩还能互相帮着擦擦背。”

    容少卿站在门口往里打量,除去在牢中的日子不提,沐浴这种事本是私密的享受,原就不好在别人家,况这小屋子是生火做饭的地方……

    旁边容嘉言也有些为难,一来也没在这种地方洗过澡,二来听要和父亲一起洗,有些羞涩拘束。

    芸香去厢房给父子俩拿了从里到外的换洗衣裳,放在灶房的木架子上。冬儿这会儿从爷爷奶奶房中出来,在灶房门口探了个头,倒是一点儿不认生地跟芸香说:“我也想洗澡。”

    芸香拉了他出去,关上灶房门,“你就是想玩儿水了……”

    “不是,我想跟哥哥一起洗……”

    “一会儿娘给你洗。”

    “不要……奶奶给洗,娘洗得疼……”

    那边母子俩的声音减远,这边屋内,父子俩面面相觑,都有些无所适从。

    容少卿进监狱时,容嘉言还不会爬,几年时间,父子也未见上一面,待他出来,儿子已经是个清秀懂事的小大人儿了。对儿子,他是满心的疼惜和愧疚,想要疼爱补偿却又不得法。容嘉言对这个心心念念了几年的爹爹也是眷恋又陌生,偏又是个腼腆的性子,不会一般小孩儿的撒娇腻人。父子俩都想和对方亲近,却又都不知该如何亲近,不见面牵挂,见了面又不知怎么相处,时常是两人在一处待着,还要家里其他人从旁说笑才不至于拘谨无言。

    这会儿两人独处一室,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容少卿拿起灶上的木盆,到水缸中舀了几瓢凉水,放回灶台上,又从锅中舀了热水兑上,用手试了试水温,转对容嘉言,“你试试,热不热。”

    容嘉言探手进去,“不热。”

    “那脱衣裳洗吧,你自己会脱吗?还是爹帮你脱?”

    “我自己可以。”

    “哦。”

    父子俩都不太好意思“坦诚相见”,只赤了上身,穿着裤子,一人拿了一条手巾,浸到温水盆中,投湿拧干,文质彬彬地各擦各的。

    容少卿想为昨日的事跟儿子道歉,又有些说不出口,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放弃了,拿了一旁的两个板凳,让容嘉言坐下,“来,爹帮你擦擦背。”

    容嘉言端端正正地背朝父亲坐好。

    容少卿用热手巾温柔地敷在儿子背上,轻轻擦拭起来,“你跟爹出来,不想太祖母和祖母吗?”

    怕爹爹再赶他回去,容嘉言忙道:“虽然想,但这儿离家也不远,才几条街而已,我想祖母和太祖母了,走着便可以回去看他们。”

    “这儿?”

    “嗯,姑姑没跟爹说吗?她跟大伯说好了,以后我们就住这儿了。”

    “姑姑?”容少卿手上滞了滞。

    “嗯……就是,冬儿弟弟的娘……”

    容少卿把手巾浸到水盆里,又投了投,“她让你叫她姑姑的?”

    “她不是梅姑姑的姐妹吗,所以我才叫姑姑……不应该吗?”

    “没有,就叫姑姑吧,挺好。”

    容少卿给容嘉言擦了背,又用胰子在他背上滚了滚,怕洗不干净,手巾上多带了些水,以致水留下来,淌湿了容嘉言的裤子。他索性让容嘉言把裤子脱了,彻底洗一洗。容嘉言和父亲坐了这一会儿,倒也退了些羞涩,待父亲帮自己洗完,便也主动要帮父亲擦背。

    一双小手沿着胰子滚过的地方,轻柔地抚过,认真地涂抹均匀,再用沾了水的毛巾一点点擦拭,因为太轻,以致有些痒。

    “可以再重些。”

    “这样好吗?我怕弄疼您。”

    “不会,很舒服。”

    父子俩擦洗完,换上干爽的衣裳,敞开灶房门放潮气出去。

    芸香一直在爹娘房中,见这边开了门,便过来收拾,让容嘉言进屋和弟弟玩儿会儿。容嘉言要留下帮忙,芸香说不用,我来就好,正好我和你爹说点儿事。容嘉言闻此便撂了手上的东西,去了陈氏夫妇房中。

    容嘉言走后,芸香一边收拾灶房一边对容少卿道:“知道爷昨儿甩手走了,是为了孩子好,甚至打算离了安平,也不考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活,该是想着自己离了安平,大爷那边就只得接嘉言回去了。可爷知道孩子的心吗?昨儿爷走了,嘉言就坐在院外门槛儿上等着,谁劝都不走。说‘爹爹就是想让我回家,我若回去了,他就更不会回来了’,爷的那些心思,孩子都明白。”

    容少卿立在一旁,没言语。

    芸香也故意不看他,只忙着手上的活儿,“爹娘一心为了孩子,可孩子的心,不过是想有爹娘在身边陪着,哪怕过得苦些也不打紧……我幼时家里穷,又赶上灾年,爹娘便把我和妹子卖了,能得几个钱养活家里那几张嘴,也未尝不是盼着我们姐妹俩能有个好去处,起码能日日填饱肚子……”

    “我也算运气好,进了容家,跟了好主子,不论吃喝还是穿的用的,哪样都比从前好不知多少倍。可便是这样,心里还是会想,若当日不被卖出来,苦是苦些,可能跟父母姊妹日日在一处……有时也怨爹娘,怎么就不能咬牙熬过那两三年呢……”

    “嘉言他自幼没爹没娘的,好不容易把爷盼回来了,爷要再就这么撇下他走了,可想没想过孩子受不受得住……我也不强逼爷留下,你若执意要走,也没人逼得了,爷自己拿主意吧。”

    芸香说完,容少卿仍是未应,她也未再多劝,默默收拾灶房。

    许久,容少卿方才开口,也不说留或不留,只说:“收留我们这一大一小,容少谨给出了多少?”

    听得他这话,芸香便放下心来,回说:“五十两。”

    “才五十两,小家子气。”

    知他这便是别别扭扭地应下来了,芸香便也顺着他转了话题,“五十两还少啊,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普通人家一年到头奔命地挣去,也没有五十两。若是不嫌老旧的,都能买一处房子了,再往更远的乡下去问,起一片院子也未必用得了这些。”

    容少卿不忿,“他现在当家,五十两在他不算什么,既是他非要把我们父子塞给你,你便该趁机讹他一笔,二百两,三百两,便是你不要,分给我一些做本钱也好啊。”

    芸香无奈笑笑,抓了他的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双手可不就是本钱吗,爷有手有脚,自己挣吧。”

    第十三章 营生

    容少卿在陈家住了下来,父子俩一起住正院西厢房,一日三餐便跟着陈氏夫妇和芸香母子。怕床铺挤,陈伯还在床的外侧多加出一块,用两个木凳子抵在床的首尾,上面架上一条长木板,木凳下垫了小木板找平,上面通铺上被褥,就成了一张足够父子两人睡下的床。

    吃住都解决了,剩下便是营生的事。

    怕容少卿有抵触情绪,芸香并不好太过催他,但提还是要提的。即便他不是现下这颓废模样,想等着让容少卿主动说去找活儿干,也无异于痴人说梦。从前在容家跟着父兄出去跑商还好,那是自家的买卖,可若说低三下四地去给人家干活,抹不开当爷的面子。

    午后,各人都猫在房中睡午觉,芸香在自己房中哄下了冬儿,独自坐在外屋做针线活。听得院子里有走动声,抬头望去,是容少卿,并未往她屋子这边来,而是在这小跨院儿里来回溜达,抬头看看树梢,弯腰看看墙角。

    她也不起身出去,继续低头做活。他若想与她说话,自然会进来,若是不想,她出去搭讪也没什么意思。

    未几,容少卿轻轻敲了敲敞开的房门,未待她答,走了进来。

    芸香抬头看过去,问了一声,“爷怎么没歇晌觉?”继续做着手中的针线活。

    “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容少卿慢悠悠地在屋中踱步,四下随意打量。

    “嘉言睡了?”芸香问。

    “睡了,他睡着我才起来的……你呢,你怎么也不歇着。”

    “我也不困,正好把这件棉衣做完,就差上袖了。”

    瞥见她手中的是件男人的棉衣,容少卿随口问道,“给大叔做的?”

    “不是,是从裁缝铺那儿接的活计。”芸香一边密密缝制一边回答,“那边生意多的时候忙不过来,便会找人帮忙。”

    容少卿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把玩起针线篮里的一枚顶针,“做这一件,能得多少?”

    “按件数结算,五件是一贯。”

    “这么少!”容少卿惊愕,“裁缝铺做一件衣裳也要十几二十两吧,这是挣了多少黑心钱,你竟也做?”

    “没那么多,小地方不比润州府,容府请的也都是极佳的裁缝师傅,手艺自然贵些。况且这衣料都是剪裁好的,棉花也是现成的,并不费什么功夫。人家裁缝铺卖的是量体裁衣的手艺,针线活儿谁都会做,只要认真仔细些总差不了太多。”

    “那这钱挣得也太辛苦。”

    芸香笑笑:“哪有不辛苦就能得来的钱呢,爷觉得这一贯两贯的是小钱,可容家现在的家业不也是祖祖辈辈一贯两贯挣下来的吗。当年老爷和钱爷、张爷每次出去跑商,一趟下来个把月……还有大爷,我记得大爷头一次跟着老爷出去才十四,到和大奶奶成亲之后,老爷安心使他自己跟着钱爷出去,那时也还未到弱冠,外人看着是高门深院里养尊处优的爷,在外头却也是风餐露宿,挣得不也都是辛苦钱吗……”

    芸香抬眸看了容少卿一眼,“爷想好做什么营生了吗?”

    容少卿脸色厌厌,起身到一旁的躺椅上一歪:“我又不是你家大爷,十多岁便独当一面的。只知道吃喝玩乐、挥霍家产的败家子,我能会什么营生……”

    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会招出他更多的丧气话来,芸香并未应他,只是对他露了个无奈的笑容,继续不紧不慢地做针线。

    容少卿靠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歪了片刻,见芸香不理他,又开口:“这安平县可有什么有钱人家死了男人的没有?”

    芸香抬眸,不明所以,“怎么?”

    “你不是让我找个营生吗。”

    “什么营生?”芸香愣了愣,玩笑道,“爷难不成是想着娶个有钱的寡妇,承人家家业去?”

    容少卿双手往脑后一枕,“承了家业有什么好,你说的,甭管多大的家业都得在外面吃苦受累的,与其如此,干脆做个姘头面首,只管吃喝玩乐,这营生才适合我。”

    芸香无奈,与他打趣:“即是做姘头,也不一定非得是寡妇。”

    容少卿煞有介事,“那可不行,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的事我可不能做,坏了容家的名声。”

    芸香嗤笑一声,不再与他胡言。

    容少卿却还没完,“不过你这么一说,倒也真点醒了我,确也未必是寡妇,死了老婆的鳏夫也未尝不可,左右是求财的皮肉生意,卖屁股也是一样的……”

    “啧……”芸香回眸往里屋看了一眼,示意他冬儿在屋里睡觉,别口无遮拦地被孩子听见。

    容少卿低了声音,“不然像你这样缝五件衣裳才挣一贯,我哪辈子能给容少谨挣回去一百两。左右他只说了个数,又没说做什么。吃苦受累的差事,爷反正干不了,又不如你家大爷有本事,精打细算会经营,也就皮相凑合还能卖几个钱……”

    芸香蹙眉打断他,“爷越说越不正经了。”

    容少卿不忿,“我怎么就不正经了?就你家大爷最正经?你以为你家大爷当初怎么保下容家的……还不是……”

    似是意识到什么不好出口的,容少卿顿了一下,话未说完,便没了下文。

    芸香也不多问,岔开话,“行,是我说错了话,给爷赔个不是。我也不跟爷逗了,我手上这棉衣人家紧着要,爷这会儿要是不睡,劳您帮我纫个针吧,我这眼睛似是有点儿花。”

    容少卿起身坐回芸香身边,从她手里接过针线,凑到眼前,线头对准针鼻穿上去。只穿了两次都因手抖没成功,讪讪地起身,踱到房门口,对着阳光穿上去。似是给自己刚刚的接连失败找借口,“你这屋里太暗,也难怪你年纪轻轻就眼花……”

    这次终于成功,容少卿把两边的线头拉齐,走回去递给与芸香,“往后别再夜里做针线了,为了那几个钱再把眼睛弄瞎了……”

    屋外,陈张氏睡醒午觉来找芸香,进了跨院,刚好看到容少卿对着阳光仔细地纫针。他穿得认真,以至没发觉她走进来。待他转身进屋,她也跟上去,正听得他在屋中关心芸香的话,犹豫了一下没进去,转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容少卿虽与芸香抱怨打趣,但到底不能真的这般无所事事地待下去。不为容少谨那一百两,也不为芸香的规劝,甚至也不全是为了儿子,单单只是他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

    在家中游手好闲、混吃等死或是没什么,但在外人面前,他也是要脸的人。尤其陈宅不大,老两口儿平日也无需出门劳作,一家几口终日在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突然多出来他这个大闲人在院子里晃荡,便异常显眼。

    是以,抱怨归抱怨,容少卿还是出了家门到街上溜达闲逛。

    安平县不算大,商家集中的街市,数得上来的那几条,有大门面的商铺,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总共也用不得半天时间。

    米铺、金铺、当铺、药铺……看得上眼的,哪样都要本钱,还得不少。差一些的营生,本金或是少些,但大多都要手艺,且这类营生又多要逢迎讨好,看人脸色。至于那些本钱不高,又不怎么要手艺的,多是贩夫走卒,根本入不得眼。

    思来想去,现下最合适的,是到哪家铺子里当个掌柜的,最好是米铺、金铺或是当铺,再不济做个账房先生也凑合了。只是在街面上巡视一圈下来,别说这三家,哪家铺子也没在门口立块牌子,明晃晃地写着“诚招掌柜”。

    随意走进家铺子,看看会不会有掌柜的看他气度不凡,或者哪怕是认得他是容府二爷,必然深谙经营之道,上来询问“爷可否屈尊在我这店里做个账房?”

    容少卿接连进了几家店铺,并未有慧眼识珠的掌柜的上来攀谈,倒是每每遇到嘴甜又有眼力见儿的小二,不知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知道容家没有彻底不管他,一个个的也不似前几日那样不甚热情地假装没看见,嘴儿又都跟抹了蜜一般,一口一个二爷的叫着。

    他一边心里腹诽,肯定自己绝对干不了这种陪笑逢迎的营生,一边被小二的话术捧得不好意思空手而归。

    容少卿第一日“出门寻营生”,拎了一壶酒和两块酱肉回来。陈氏夫妇见了,都以为他谋到了差事,买些酒菜回来庆祝。惊喜地上去询问,容少卿谦逊答说买些酒菜回来,谢谢二老的容留。

    容少卿第二日“出门寻营生”,拎了一包糕点回来。陈氏夫妇这回没误会他是找到了差事,只说既然住下,就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又不是走亲戚串门子,不用次次都买东西回来。

    容少卿第三日“出门寻营生”,甫一出门,芸香便跟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些散钱,低声叮嘱:“寻营生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爷先把头两日赊下的账还了,今日可别再耳根子软了。”

    容少卿被戳破,面子上挂不住,把钱塞回去,拂袖而去。

    芸香知这话落了他的脸,他必然不爱听,可不如此,今日回来,还不定再拎些什么,改日她悄悄去把赊的账还上便是。

    这一次,容少卿也确实没再拎些什么,却是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那模样未必比前些天宿醉街头好些。进了院也不回自己房里,直接晃晃悠悠地去了芸香房中,鞋也不及脱,往炕上一歪,蒙头大睡。

    第十四章 夜话

    陈张氏哄冬儿睡下,因这两日犯了腰疼,趁着睡前让陈伯帮她拔火罐。

    “你说,容家让他们爷儿俩住这儿,除了想让嘉言爹担当起来,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陈张氏宽衣趴在炕上,闲聊。

    陈伯先将浸湿的糊窗纸盖在陈张氏腰上隔热,借了油灯的火在竹筒里燎了一遍,迅速扣在陈张氏的腰上,轻轻晃了晃,确认拔紧了,再去拿下一个。

    “问你话呢。”没得丈夫答话,陈张氏又问了一遍。

    “你说是什么。”陈伯随口应了一句,又快速拔上了第二个。

    “我估摸着是不是有想要撮合他们俩的意思。”

    “不好说。”

    “我原先看不上嘉言爹的混账无赖样,芸香说他是装出来了,我还不信,装得怎么那么像呢?不过这两日见他倒还好,确实像是知书达理的人家教出来的孩子,就是这喝酒的毛病……不过,醉了闷头就睡,不撒酒疯也还好……”陈张氏侧了下身子,“你说,他是不是对芸香也还有意思,要不为啥喝了酒跑她屋里睡去了?”

    陈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趴好。陈张氏倒也不在乎相公应不应,自顾自地念叨:“头两日我还看见他给芸香纫针,还让她往后别夜里做活了,仔细伤了眼睛,也挺会关心人的,不像有钱人家那些男的……”

    陈伯笑着打断,“有钱人家的男的该怎样,就不能说句关心人的话了?”

    “不是能不能,是会不会,有没有这个心……还别说我一竿子打一船人,你就说咱们城中这么大的地方,但凡有点儿家底的大户人家,有一个算一个,哪家男的家里就一个媳妇儿的?就是张瘸子那样的还讨了个小老婆呢。这样朝三暮四,吃锅望盆的,会关心媳妇儿、疼媳妇儿那才新鲜呢……”

    陈张氏说着又想起什么,“说来,芸香老早之前也跟我念叨过些她从前的事,说那容家有规矩,除非正妻不能生养的,否则不许纳妾。也是因为这个,后来她遭正妻陷害被撵出来,家里长辈也没人太多阻拦……那个容家大爷就只一个大奶奶吧?就是不知道既然有这规矩,嘉言他爹又怎么娶了芸香的,芸香没细说,我也没好意思多问。不过现在想想,要不是喜欢得紧,又怎会坏了祖宗的规矩也要把人娶了……芸香走了的时候他也不在,过后又被关了这些年,如今还能再遇见……你说,要是你,是不是也得想再往一块儿走走?”

    “后脖子、膀扇子这儿我也给你拔了几个,入秋了,驱驱寒气,省得你又闹病……”陈伯帮陈张氏拔上最后一个竹筒,“人和人不一样,个人的心思,别人去哪儿猜去。再者,这种事儿也不是一个人乐意就行的,总要你情我愿才行。如果芸香也有心思,再走到一块儿去也挺好的,你不是也觉得他人还行,没那么差劲吗。芸香也不能真就这么自己守着孩子过一辈子,才这么大岁数,往后还有多半辈子呢,与其再找别人,还不如知根知底的旧人,况且还有孩子。”

    陈张氏叹了一声:“我说的就是孩子……”说完转头看向一旁熟睡着的冬儿,见他肉嘟嘟地撅着小嘴儿,便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又把他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掖了夜,好像哪怕只露了一点儿小缝儿,就会有冷风趁机钻进去,冻坏了他。

    陈伯明白妻子的心思,只道:“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另一边,芸香房里,容嘉言像上次一样帮着容少卿擦了脸和手脚,也如上次一般,帮他一下一下仔细地按着脚心。

    芸香端了水盆进屋,“先别按了,过来洗洗脚,一会儿你还陪你爹在这儿睡,我去你们那屋里睡一晚。”

    容嘉言把容少卿的脚放回被子里,炕沿太高,便下炕拿了一旁的小竹凳坐着,把脚泡进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往后不许说这话。”

    容嘉言坐了一会儿,垂眸看着浸在热水里的双脚,少倾,又抬头望望熟睡的爹爹,喃喃开口:“其实,我爹今天喝醉了我倒是有点儿安心的……”

    “嗯?”芸香不明白。

    “这样他便能睡个安稳觉了。”

    芸香蹙眉,“他平日都睡得不安稳吗?”

    容嘉言摇摇头,“除了来这儿第一天,他喝多了被抬回来那夜,其他这几晚都睡得不好。白日里从没睡过午觉,夜里经常是我都睡了一小觉了,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到爹还醒着。我爹以为我睡着了,才会轻轻翻身或出长气,有时夜里还起来,坐在屋里发呆,我唤他,他便说他是起夜小解,其实不是的,我知道……”

    “还有一次……”容嘉言双手撑在身侧,手指扣着竹凳边缘,似是有些话犹豫着该不该说,踌躇片刻,方才低声开口,“一次夜里……我看见我爹在梦中哭了,眼角儿那儿挂着泪……”

    “爹他一定是做噩梦了,肯定是特别可怕的梦,要不然,他那么大的人怎么都会哭呢?我倒是见祖母、太祖母哭过,也见过大伯母擦眼泪,但我爹他是男人啊,让他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住哭的,定然是特别恐怖的噩梦了。”

    芸香愕然,转望向酣睡中的容少卿,前两日的午后,他溜达到她房里闲聊,说是睡不着,却原来竟是日夜无眠?

    “所以今天见我爹这样,我反而有些安心,好歹能睡个安稳的整觉了。”

    芸香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只应说:“也好,那明儿早晨也不用叫他,让他多睡会儿,补补觉。”

    “嗯。”容嘉言仍似不放心,又替爹爹解释,“我爹他肯定也不是故意要喝这么醉,想来是这些天找营生不顺,他心里着急烦恼,这才多喝了些,您别怪他。”

    芸香柔声宽慰:“我明白,当然不会怪他,也是我这两日念叨得有些多了。”

    容嘉言这才似略放心些,坐了坐,又用双手撑了撑竹凳,“来的那天,我听爷爷说他原先有过徒弟,不过后来都走了,我想……嗯……不知道……爷爷还收不收徒……原在家的时候祖母常夸我手巧,您可以问问梅姑姑,而且我也不怕苦……我觉得爷爷做的那些纸扎很有意思……”

    芸香听了心疼,说道:“我明白你是体恤爹爹,不过也用不得你去做这些,且不说这家里并不差你们这两个人的吃住,单是你大伯给的钱,也足够你们父子在这儿住上好久了。想你爹爹出去寻个营生,也是想他有些事做,人才能有精神。”

    见容嘉言点点头,神色讪讪,不想他有挫败感,芸香又道,“不过,我倒是真有一件事想让你做。”

    “什么?”容嘉言眸中又添了些许期待的光彩。

    “我想请你教冬儿弟弟识字。我和爷爷奶奶识的字都不多,更没读过什么诗文,自己教不了他,先生又请不起,所以想你帮忙教他。”

    容嘉言先是露了欣喜之色,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识的字也不是很多,和先生还差得远,怕教不好。”

    “足够了,也用不得教多少,他这个年纪,认得自己的名字,会诵几首诗句便够了,不过呢……”芸香笑,“他这个学生调皮,又贪玩儿,一般的先生怕还真教不了他,他就喜欢跟着大他一些的哥哥姐姐屁股后头跑,让你教他,或许比先生还管用呢。”

    容嘉言点点头:“好,我一定好好教他。”想了想,“他若是贪玩儿,我可以边玩儿边教他。他喜欢捡石子,我就先教他‘石头’怎么写,想要看蚂蚁,我就教他‘蚂蚁’怎么写,若是又馋了小陈记的肉包子,我就趁机要他诵诗,非得会诵了才许他吃,这样他就能学会了。”

    “嗯。”芸香笑着点头,“我看可以。”

    第十五章 旧梦

    容少卿又做了一宿的梦。

    梦中阉党复起,旧案重提,他再次被投进监狱,这一次的牢房变成了一艘飘在港口的小船,六七个人挤在一狭小闭塞的船舱里,偶尔有人被带走,释放或砍头。

    不知谁喊了一声“船进水了”,紧接着水便没过了小腿,有人恐惧慌乱之下开始跳船,然后被不知何时而起的浪头卷起,沉入海底。饶是这样,船上的人还是一个个地跳了下去,又接二连三地消失无踪,直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水似乎不再上涨,但也没有消退的迹象,他拼命地往外舀水,好像感觉不出疲惫,他没意识到该去寻找漏水的裂缝补上,也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一切都太过真实,松动木板的吱呀声,狭窄船舱里的汗臭味,以及浸满船舱的海水的冰冷,似乎都能感觉到……

    “爷,二爷……”有人在耳边唤他,睁开眼,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原来是梦,还来不及庆幸,便被告知要举家逃难,他穿好衣裳出去,周围三三两两的家仆大包小包的从他身边跑过,走出院子,人影便都不见了。他匆匆加快脚步,却莫名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宅院中迷失了方向,四下的房屋、廊柱、庭院不知何时变得破败不堪。高墙之外,马声嘶鸣,马车已耐不住启程,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想高喊,叫外面的人等一等,喉咙却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出不了声。

    身后深远处忽然起了婴儿啼哭声……是言儿!他转身往回跑,一边自责怎么把孩子忘了,一边担心这破旧的宅院不知哪根梁柱会突然受不住地坍塌下来,将言儿彻底埋在废墟之中。他寻着哭声四处寻找,却又再次在迷失方向,鬼打墙一般在相同的地方原地打转。

    婴儿的啼哭声还在耳边萦绕,他又再次醒来。

    还是梦,官司、坐牢、搬家,原来都是梦,整个人仿似劫后重生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起身出了屋子,不知不觉拐到芸香的小院,穿过爬满凌霄花的回廊,恍惚觉得这光景似曾相识。

    “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紧要的是养好身子……”屋中有人说话,是腊梅的声音。

    “二奶奶这两日病了,真的假的先不论,两人又闹了一场,连老爷都惊动了,把二爷叫去训了一顿。想来,他是怕老爷迁怒于你,所以才不过来看你……不论你和二爷之前闹了什么不痛快,如今你给他生了儿子,他怎能不心疼你呢,你安心过两日,二爷就来了……”

    “孩子呢?”是芸香,声音很微弱。

    “这两日太太让人抱她院里去了。”

    屋中安静了片刻,芸香又低低说了些什么话,他听不清,往前倾身,仍只听到了腊梅的叹息声。

    “唉……你说这话又是何苦呢,早时我就劝过你……其实没差多少日子,大爷那边都跟老太太说好了,你若那时跟了大爷……唉,不说了……再说你又该胡思乱想了……等哪日二爷来了,你好好与他说说话,他的脾气你还不知吗,你说两句软话哄哄他便是了……”

    容少卿意识到自己还是在梦中,不过是再次陷入了一个又一个虚虚实实叠在一起的梦境,但他并不急着醒来,甚至盼着这时候千万别醒,他想把自己那时没能听完的话听清了。

    屋内长久的沉默,远处忽然传来什么声音,紧接着脑袋越来越清醒,恍然又换了个场景,自己躺在炕上,虽然拉着窗帘,但也能看清外面的天色早已大亮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渐渐散去,有的醒来的一瞬便忘了,有的却一直在脑子里旋着。

    容少卿抬起胳膊挡了眼,酒醉都似乎开始对他不管用了。

    因接了“教书”的差事,容嘉言这日老早就起了,还没吃早饭就跑去问芸香有没有纸笔,今天便要教弟弟认字了,先学写自己的名字。

    老两口儿听了缘故,也很支持,倒也不为冬儿真能从嘉言这儿学多少字,只看这小哥俩能亲近些,便觉得欣慰。这几日总是冬儿主动缠着容嘉言,屁股后头跟着,鹦鹉学舌一般,哥哥去哪儿,他也去哪儿,哥哥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容嘉言虽然不躲他,但也总对他客客气气的不甚热情。这会儿终于主动要和他一起“玩儿”,老两口自然乐见。

    陈伯拿了自己做纸扎时要用的一杆旧毛笔出来,朱砂和纸也是现成的。芸香说冬儿什么都不会,给他也是瞎画糟践东西,便舀了一碗清水给小哥儿俩,让他们用笔沾着水在桌子,凳子上写。

    冬儿不干,一定要用爷爷的朱砂。陈张氏哄了几句,见无用,便要依他,说人家培养出个读书人要废多少纸墨,哪能舍不得用呢,又不是用不起。才要把东西给他,见容嘉言趴在冬儿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话,冬儿便点点头,乖乖地跟着哥哥端了清水走开了。

    陈张氏看着称奇,跟着芸香进了灶房,叹说:“要不人家说血浓于水,你看我和你爹平日里怎么说都不管用,他哥才一句话,转身就跟着走了。”

    “他那是欺负人,平日里谁最疼他宠他,他就欺负谁,知道您左右会依着他。”芸香一边说一边掀了小火炉上熬着的药,见差不多了,便垫了布把药倒进小碗里。

    “那也不一样,亲哥儿俩还是不一样。”陈张氏看着芸香往药锅里蓄上温水,放回小火炉上二煎,明知故问地起了话头,“给嘉言爹熬的药?”

    “嗯,怕他喝酒伤身,去药铺抓了几幅护肝的补药。”芸香用小扇子轻轻地把火扇旺些。

    陈张氏趁机开口,“这会儿就咱们娘儿俩,我有话就直说了,你跟嘉言爹,还能不能往一块儿走走?”

    芸香看向陈张氏,手上动作未停,“怎么会,我头先让人把他抬回来,全是不忍看他睡大街上,这回留他们父子在这儿住,一多半是为了嘉言,另外,也算是报容家当年待我的恩情吧。”

    “报恩归报恩,我看你对他倒也是挺上心的,他头来那几天在那儿摆谱吆喝你干着干那的,甭管真的假的,也没见你恼,跟着他一熬一大宿。就说昨儿个他才喝了酒,你今儿起了大早就出去给他抓药,早饭都没吃好,给他看火熬药的,若是真不放在心上,他喝酒就喝酒了,谁还能这么仔细贴心地怕他伤身体,管给抓药熬药的?”

    “倒也算不得多贴心……”芸香解释,“我这是做丫头的命,从小就伺候人,伺候惯了……”

    “那若是嘉言爹有这心思呢?”

    “不会。”芸香淡淡笑笑,答得肯定。

    “怎么就不会了?”

    两人正说着话,闻得外面有声音,转头望出去,是容少卿睡了这多半日才起,向这边走过来。两人默契地没再说下去。

    容少卿过来向陈张氏问好,未昨日的醉酒道歉。陈张氏劝他喝点儿小酒不碍事,总喝大酒身子要垮的。寒暄了几句,容少卿便去了陈氏夫妇房中,一边和陈伯闲聊,一边看容嘉言教冬儿写字。

    冬儿初时还新鲜,认认真真地听着,可到底年岁小,没多会儿就耐不住,伸手去拿容嘉言手里的毛笔,“让我也画一个!”

    容嘉言把他笔让给他,纠正说:“不是画,是写。”

    冬儿拿过笔在桌面干燥的地方胡乱写开,容嘉言在一旁着急,“不对,竖要从上往下写,不是从下往上……不能这么画圈,要横平竖直……不是这么拿笔……”

    他教得象模像样,怎奈学生却只当是个游戏,并不怎么认真,最后直接拿笔沾了水,把整个桌面余下得地方全都涂湿了,还得意洋洋地向爷爷炫耀,“爷爷你看我画得好看吗?”

    惹得容嘉言在一旁直叹长气,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模样。

    不过,出师未捷并没让容嘉言就此泄气,午后,众人回房睡晌觉,爷儿俩躺在床上的时候,容嘉言还滔滔不绝地给父亲讲自己下午的教课计划,“我要换一个战术,不教他写名字了,名字笔画太多,他自然没耐心学,要先教笔画少的字,比如丁,或者口……”

    容少卿问说:“你怎么想起教弟弟认字了?”

    “是姑姑让我教他的。”说起这事,容嘉言又来了精神,“之前我说想帮爷爷做纸扎,姑姑说我太小,便让我教弟弟写字。我怕我认的字不多,姑姑说不用教多少,我会的这些就够用了……哦,对了,姑姑还说,我们住在这儿,大伯给了爷爷奶奶钱,够我们住一阵子的,所以爹你不用急着寻营生,慢慢找就好,找不到也没关系,姑姑说的,不着急……”

    容少卿听了惭愧又窝心,勉强扯了一抹笑容,揉揉儿子的头,“睡吧。”

    容嘉言仍有些兴奋,“我睡不着。”

    容少卿侧过身,“那你趴过来,我给你捏捏背,舒服些就容易睡了。”

    容嘉言翻身趴在床上,容少卿覆手在他背上,从脖子一点点向下按摩揉捏,见他半晌毫无睡意,干脆起身帮他从背一直捏到脚。

    容嘉言趴了一会儿,“好了,不用给我捏了,您也睡吧。”

    “我太晚才起,左右也睡不着,等你睡了我就不捏了……”容少卿捏着容嘉言的脚心,“爹小时候,你祖母也是这么给我捏的,每次我都能很快就睡着了。”

    “嗯,祖母说过,说您最喜欢她给您捏脚心,还说您为了这个装病。”

    容少卿没言语,手上的力道变得又轻又缓。

    “爹,我想祖母了,还有太祖母,大伯、大伯母,还有惠儿妹妹……”容嘉言喃喃道,“我们何时能回去看看他们?”

    “爹,你陪我一起回去好吗?祖母和太祖母也一定念你……”

    “爹……好吗?”

    容少卿始终未应,兀自出了半晌神,拍了下容嘉言的屁股,“赶紧睡吧,睡醒爹爹也交给你一件事做。”

    “什么?”

    “先睡觉,睡醒再告诉你。”

    第十六章 幌子

    容少卿要容嘉言做的事,是帮他写招牌幌子。

    他这两天在街上转了转,实在没什么自己能做的营生,虽说碍着面子觉得自己该做个掌柜,再不济也要做个账房先生,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真给他个掌柜的做,他也未必做得好。他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从未在家里的生意进项上用过半分心思。到了该立业的年纪,正经只跟着父兄出去过一次,才见了些世面便遇了官司,在大狱里一待就是好几年,别说掌柜的该有的思虑,即便是做账房先生,他也不知如何记账。虽然觉得这些慢慢学来,应该不难,可这年月,哪家铺子也没那闲情养人。

    却是今儿个晌午嘉言说教冬儿写字的话给他提了个醒。他肚子里的墨水,无心考功名,也做不得教书先生,在大街上立个摊子,代写书信却是绰绰有余的。虽然也是抛头露面,但好歹算是读书人,不用低三下四地赔笑脸逢迎伺候人。再者,他转遍了安平县城,也没发现有做这个营生的,纵然来找的人少,但独他一份,多少也能有些进项,至于以后……再说吧,好歹先有个事做,也不算个连儿子都要担心他的闲人。

    芸香听容少卿要做这个,暗暗觉得这个营生不好做,只看安平县这几年也没什么代写书信的摊位,便知这营生不好糊口。一来这县城不大,人口不多,没那么多书信字据可写;二来,纵是有要写书信立字据的,谁家还没有个会写字的熟人呢。便是亲戚邻里都不会写,常去哪家铺子买东西,托人家账房或掌柜的帮忙写封短信,都是邻里熟客,人家也多半不会拒绝。普通人家,能托人情办的,多半不愿花这个“冤枉钱”。

    不过见容少卿好歹能舍得脸出去做事,她自然也不好泼冷水。

    陈氏夫妇也和芸香一个心思,为了不打击容少卿,陈张氏还提起早几年高家的二女婿颜秀才也曾做个这个营生,“就在火神庙外头,他那会儿刚来安平投奔亲戚,结果亲戚早就不在了,为了糊口就立了个摊子给人代写书信。”

    “记得。”陈伯一边帮着容少卿用竹竿扎绑幌子,一边帮腔,“干了有大半年吧。”

    “小一年呢。”陈张氏道。

    “那后来怎么不做了?”容少卿问。

    怎么不做?当然是糊不了口,做不下去了呗。但这话夫妻俩都不好出口。陈伯是老实人,说不来谎话,没言语。陈张氏扯了个别的由头,“这不是遇见如玉娘了吗,俩人看对了眼,成亲之后就不干了,原高家的纸扎生意想让他们小两口儿做下去,不过后来到底没做了……”

    “怨不得不做……”容少卿调侃,“这是攀上了高枝儿,入赘了。”

    陈张氏一笑,“算不得,人家可也是秀才呢,咱们安平县到现在也就只这么一个秀才。”

    芸香立在一旁,忽然开口打趣:“听爷这话音倒有几分羡慕,想是也盼着有这缘分?”

    容少卿看向芸香,知她不会无缘无故在人前与他这么调侃,这多半是说给陈氏夫妇听,想择清和他的关系,应说:“自然,最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到时请你和大叔大婶喝喜酒。”

    陈氏夫妇一大把年纪,自然也听出来了两人这一唱一和的言外之意,谁也没吭声。容少卿说完那话冲芸香一笑,也低下头拿了两根较短的竹竿在手中比划,不再言语。

    一时的沉默,让芸香觉出自己才说的话着实有些刻意,容少卿那话答得也同样刻意。

    好在容嘉言这会儿睡醒觉跑了出来,好奇地上前问在做什么,气氛才不至于尴尬。

    容少卿说:“这是爹的招牌,等爷爷帮爹做完了,你帮爹往上写字吧。”

    “好啊!”容嘉言应得开心,“写什么?”

    “我想想,一会儿写的时候告诉你。”

    没费多少功夫,幌子便做好了,总也不过一长两短三根竹竿,挂上一块粗布,十分简易。陈伯是有手艺的人,想要做个精致结实些的。容少卿拦说不用,先出摊子试试,也未必有生意,若真能做下去,再换好的也不晚。

    冬儿这会儿也醒了,跑出来见了这个幌子好奇,想要举起来玩儿。

    容嘉言拦说:“不行!这是我爹的招牌,不是玩儿的。”

    一个执意要拿,一个偏就不许。怕两人打起来,陈张氏哄着冬儿去灶房吃好吃的。冬儿哪里肯走,小孩儿心性,越是不让动的东西,越是想要,哥哥不给,就上前去抢。容嘉言赶紧护住,两人直接拉扯在了一起。

    “冬儿!”芸香呵了一声,“怎么这么不听话,过来!”

    冬儿被这么一呵,哇地哭了。

    他这一哭,又把容嘉言吓住,有些不知所措地去看大人们的神情眼色。

    陈张氏把冬儿搂进怀里,“那个东西太沉了,你拿不动,让爷爷给你做个小的,你和哥哥一人一个好不好?”

    冬儿不理,愈发哭得响亮,扭着身子不让奶奶抱,陈伯上前跟着劝也不管用。

    容少卿也未料闹成这样,安慰冬儿说:“不妨事,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想玩儿就玩儿会儿,和哥哥一起玩儿。”又怕容嘉言不安,一只手轻轻抚在容嘉言肩上,“哥哥也是怕东西沉,砸了你的脚。”

    小儿闹脾气哭起来,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哄好的,若不理他或是还好,这会儿大家都来哄他,反让他觉得占理委屈,哭声更不能停了,边哭边喊娘,要抱抱。

    芸香虽觉冬儿有些过分任性,但知道小孩子也有自尊心,不好当众说他,便蹲下身冲他张开手,“过来。”

    冬儿马上过去扎进芸香的怀里,明明是被娘吓唬哭的,这会儿却谁也不找,只管搂着娘的脖子哭得委屈。

    芸香抚了抚他的后背,抱他进了灶房。

    陈张氏对容少卿无奈笑笑:“怪我平日太纵着他,总是不讲理。”

    容少卿回以笑容,“小孩子都是这样。”说完看向容嘉言,见他怏怏地蹲在地上摆弄着那个招牌幌子。

    芸香抱着冬儿在灶房里坐了一会儿,知道他是越哄越哭,便也不说话哄他,只等他自己哭完了,哭累了,才放他下来。怕他这劲儿还没过去,也不提刚才的事,只给了他一个大瓷碗,让他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帮着剥豆子。

    她抬头向外望,干爹干娘已经进屋了,只剩下那父子俩坐在院里石桌旁捣鼓那招牌幌子。芸香担心冬儿这一番哭闹,容嘉言那边也有委屈,想让冬儿去找哥哥和好,又怕冬儿还要给捣乱。

    这边,容少卿也听得灶房里冬儿的哭声停了住了,向灶房里面望了望,对容嘉言道:“你去叫冬儿弟弟和咱们一起写。”

    容嘉言低着头,默不吭声兀自研墨。

    容少卿又劝:“你不是他的先生吗,先生可不是只管教字,还要教品格,遇见顽劣淘气的学生,要教他谦逊识礼,哪有学生才一顽皮,先生便不干了的。”

    容嘉言抬眼看了容少卿一眼,又垂眸慢慢磨了几下墨,似是思量过来,起身去了灶房。

    芸香见容嘉言进了灶房,忙笑脸相迎。

    容嘉言唤了声姑姑,“爹让我叫冬儿弟弟一起去写招牌。”

    芸香看向冬儿,怕他仍要使性子不去。冬儿这边却早把适才的事忘了干净,听说哥哥要叫他一起去玩儿,撂下手里的东西,怕拍屁股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出去。

    芸香松了口气,嘱了冬儿一声,“听哥哥的话,不许捣乱。”

    院子里,容嘉言按照爹爹的吩咐,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在幌子上写字。冬儿因刚刚被娘呵了一句,又怕再闹哥哥就不跟他玩儿了,虽然也好想拿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但也不敢上手,只是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着。

    容少卿看他跃跃欲试又可怜巴巴的模样,问说:“你要不要同哥哥一起写?”

    冬儿一个劲儿地点头,容嘉言却忙拦说:“不行,他不会写,要写坏的。”说完拿了一根笔递给冬儿,“你用这根笔沾了水写字吧,还在桌子凳子上写,别写这上。”

    冬儿接过笔,不情不愿地没吭声。

    容少卿安慰他:“就在这上面写吧,你会写什么?”

    冬儿紧道:“我会画我的名字,陈冬。”

    容嘉言插话:“你哪会写啊,我早时教你,你总捣乱不学,拿笔都不会呢。那也不叫画,叫写,写字。”

    冬儿被拆穿,撅了撅嘴,仍是不服,“我会画猪头,还会画小耗子。”

    容少卿笑笑:“行,那就画猪头和耗子。”

    “爹!”容嘉言冲容少卿微微蹙眉,一副“这是正事,岂容你们胡闹”的严肃神情,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容少卿莫名想起他大哥,不由得笑了,“不妨事,只写这几个字倒显得有些空,画点东西上去装饰装饰也好。”

    容嘉言仍旧一脸的不放心,容少卿一再说没事,他才勉强同意,但也小心翼翼地让冬儿“不要写在中间”,“离这些字远一些”,“写在边边就好……”

    芸香端了药走过去,递给容少卿,“给爷抓的养肝的药,这些日子醉了多少回了 ,先喝上几副调养调养。”

    容少卿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一饮而尽。

    芸香又把空碗接过去,也不忙走,看那幌子上的字:占卜问卦 相面测字 家宅风水 代写书信

    芸香看向容少卿,容少卿向她挑了下眉,明知故问:“怎么?”

    芸香无言,早就该知这位爷哪会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出去挣钱。只见他一副得意的模样似是只等着她说嘴,又偏不想让他如意,只做无事地笑着称赞:“没什么,嘉言的字写得真好。”

    第十七章 生意

    安平县城南,有一座火神庙,不过一进小院子。三十几年前安平县起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之后,安平县城几位乡绅筹建了这座小庙,供奉火神。此后,城中百姓便懒得出城去更远的庙宇,如今日常来这火神庙也不仅仅祈保平安,求财的,求子的,求前程的,求姻缘的,一概来这小庙。寻常时节倒也没什么人,待到年节才是香火鼎盛的时候。

    不过这两日,倒有闲来无事的来这火神庙前溜达,都因听了一件新鲜事儿,东街容家二爷在这儿支摊子给人相面卜卦了。

    容家来了安平县这些日子,城中也多少传了一些这家的闲话传闻,都知道是从润州过来的大户,现住那宅子不过是当年容家赏给老管家的。那宅院在安平县虽算不得顶好的,但即便是安平最富贵的赵家,也没那出手赏宅子的阔绰,可见这容家家底殷实,只不知怎么举家来了这小地方。有传是在润州吃了官司,有传是被不孝儿孙败光了家业。吃没吃官司,也只是耳闻,但容家那位游手好闲、终日烂醉如泥的二爷,不少人都见过,不过两三个月,在安平县也算是街知巷闻的人物了。甚至有人开始真真假假地传这位二爷在润州就是一副纨绔做派,甚至因为荒唐事得罪高官以致入过大狱。

    前些天这位二爷被容家扫地出门,也是安平百姓这些日子茶余饭后的谈资。都觉得这不过是容家想这二爷自食其力的手段,所以即便是他去哪个店家赊账了,人家也并不真把他当个无赖拒之门外,都知道到底有容家给他兜着。纵然容家才来这儿落脚,不熟悉,但这家的老管家翟爷在安平县也是待了十多年的,为人最是诚恳厚道,必不能赖账。

    且说容少卿在街上转悠了几日,受儿子给冬儿当“先生”的提醒,觉得自己肚子里也有些墨水,想了个代写书信字据的营生。虽是如此,可让他像个吃不上饭的穷酸书生一样,到大街上卖字为生,终归拉不下脸。所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在“代写书信”之前,又加上了“占卜问卦、相面测字、家宅风水”几个字,看上去有几分玩闹的意思,没那么窘迫。

    但是营生这种事,你自己不当真的用心来做,旁人自然也没人当真。

    城中人闻得这位容二爷在火神庙前摆了摊子,便有人路过时顺便来瞧。见得容家二爷就坐在火神庙前的石桌边,并不似立摊赚钱的,悠然闲适的模样,倒像是来这儿看风景的。幡子倒是打老远便能看见,上边写了几排字,认识不认识的,也都能猜到是什么意思。工整的字迹旁还画了许多花纹,走近一看又觉得有趣,那些花纹装饰原来竟是一个一个的猪头,大大小小、七扭八歪地把字圈在中间,一看便是出自稚子之手。城中百姓听得容家二爷摆摊子,原就觉得是这个纨绔在玩闹,见了这小儿鬼画符似的幌子,便更觉如此了。

    既然没人当真,便没人真的来找容少卿算卦或者写字,过来与他搭讪闲聊的,自打他立了摊子,倒是每日都有。问他是打哪儿学的卜卦看相,跟的是什么师傅,算的是哪个路数。

    容少卿早年曾被父亲送到山里道观修行过,虽然没待多少天便被他想方设法地回家了,什么也没学到,这会儿却派上了用场。他与人家讲他当年在山上跟着师傅修行的事,若非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那十几二十天的日子在他讲来,却像是十几二十年的漫长修行。

    旁人听得有趣儿,他自己也乐意与人闲聊,一来干巴巴地坐这儿等人光顾多少有些窘迫尴尬,二来,他觉得这生意很多都是聊出来的,多结下些人脉总是好的。

    有时聊得兴起,也有人会玩笑着说二爷帮我算一卦吧。容少卿倒也大言不惭地挽挽袖子说好啊,只不过要收钱的。旁人听要收钱,虽然仍觉他是玩笑,但也不敢真让他算,万一真是收钱,那这钱才真是出得冤枉。是以每每容少卿才一提收钱,人家便也只笑笑说那可算不起。至于代写书信,原也不是常有的生意,更何况根本没人把容少卿“代写书信”当真。

    如此,容少卿摆了摊子,虽然日日有人光顾闲聊,但正经一文钱也没赚到。

    芸香初闻容少卿要出摊子代写书信,虽然觉得这营生不好做,但好歹是件正经事,心下也还乐见,待见了他那幌子上的“占卜问卦、相面测字、家宅风水”,又似被泼了冷水,觉得他这又是在胡闹,多半是在和大爷唱对台戏。

    就好像当年在家对付老爷那般,让我去念书,我就去念,但是念不好,先生把我送回来,不是我的错;让我去山里修行,我就去,但是修不成,道爷不收,也非我所愿;让我出来自己讨生活,我就立摊子挂幌子,但没生意,也是无奈。

    芸香借着容嘉言想去看看爹爹出摊子为由,去火神庙那儿看容少卿是怎么奔营生的。

    去时给他泡了一壶茶放在篮子里,想着万一真赶上有人找他写书信,也给人家客人倒上一杯水才好,是以还多带了两个茶杯。容嘉言也体恤爹爹,第一次去看爹爹做生意又有些兴奋,把早时腊梅来看他时带来的糕点也包了几块放在芸香的篮子里。

    容嘉言去了,跟屁虫冬儿自然也要跟上,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拿东西,不知该拿什么,便去灶房拿了腌肉脯往篮子里装。芸香拿出来说不带这东西。冬儿不干,执意要拿,娘不给装,他就自己往怀里揣。芸香拗不过他,也只好哄着包了几片也放在篮子里。

    娘儿仨像模像样地拎着吃喝去探容少卿,近了火神庙,远远地便望见容少卿的招幌下围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个与容少卿隔着石桌对坐,把手摊在容少卿面前,容少卿在他手心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芸香心下暗奇,心想还真能有生意?到底是哪个憨傻的,真让容少卿给他看手相?

    她一来好奇,二来也怕容少卿给人家一通胡说地骗人,他那性子,这种事他倒也真能做的出。是以,便加快了步子,紧走过去。

    待到近到石桌旁,正听见容少卿点着那人的手心,煞有介事地说:“看这虎口处,拇指往里收,看到这褶皱纹路没有?就是这儿,这是辅看财运的。”

    对方问:“那是褶子越多越有财?还是看纹路深浅?”

    旁边有观望的,比划着自己的手插话说:“这褶子多少不就看你拇指怎么弯吗,这可不是要深有深,要浅有浅?”

    “非也非也。”容少卿道,“非是看多少深浅,是看布局,看走势,至于怎么看,师傅传授的,我不能尽告诉你,你若想算自己的财运命数,我可以给你指点。另外,这手相本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大命在天,小命在己,虽说人的寿命富贵自有定数,但趋利避害也还是有回环的余地,要是无可转圜,人人也无需卜卦算命了,等着命数不就得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人家听得也将信将疑,信与不信的,左右没什么事儿干,扯闲篇儿磨牙呗。

    “你再翻过来看手背啊……”

    “手背也能看?没听过看手背的。”

    “手背怎么不能看,也是大有学问的……”

    没待容少卿继续发挥,便被容嘉言一声“爹”打断。

    几个人转头看过来,冲芸香笑着打了声招呼。

    容少卿住进了陈氏夫妇家,城中人也都知道,加之芸香曾在大街上把容少卿捡回家去这件事儿,也早早传开,芸香早年间曾在容家做过下人这事儿自然也藏不住。只是她曾做过容少卿妾氏这事儿倒是被容家那边藏得死死的,整个安平县,除了陈氏夫妇,再无人知晓。

    既是旧日的主子,那容留在家中住下倒也合情理,况且陈氏夫妇也怕传出什么对芸香不好的闲话,有人打听问起,也直说容家大爷是给了钱的,容家父子算是租客。

    芸香与同容少卿说话的几个人笑着打了招呼,走上前把篮子放在石桌上,“少爷说怕爷渴了饿了,定要来给您送些吃喝,我便陪他来了。”

    容少卿坐在原处拍了拍容嘉言的肩膀,一脸父慈子孝的欣慰,“嘉言有心了。”

    芸香打开篮子取了茶壶和糕点,容少卿见旁边还有一个小纸包,问说是什么,芸香无奈笑笑,打开,是几片肉脯。

    旁边一起围着闲聊的人见了,笑说这有吃有喝的,小少爷真是孝顺。

    冬儿有些认生,原一直抓着娘的衣角不言语,但听人只管赞哥哥,也不服气地插话说:“那肉脯是我拿的,娘不让,是我一定要拿的。”

    众人见小儿有趣,哈哈笑了,容少卿也拍拍他的头,“你也乖。”

    既然赶上,别管是客人,还是聊闲篇儿的,总也不能怠慢,芸香用茶水涮了茶杯,给桌边每人都倒了一碗茶。容少卿也把糕点和肉脯摊开,好客地请大家一起吃喝。几个人客套了一番,便围着石桌吃起来。

    虽然有吃有喝,但几个人也没住了闲聊,仍继续刚刚的话题聊下去,容少卿从手相到面相,再到自己于山中时见到的稀罕事。

    冬儿听着无聊,定要娘拉着去火神庙里玩儿。芸香也不愿听容少卿在那儿信口开河,便带着冬儿和容嘉言到火神庙里转了一圈儿,自己拜了拜神,又看着小哥儿俩像寻宝似的把这小庙的每一个角落都探了一遍。三人耗了好半天才出去,见得几个人还在那儿围着吃喝闲聊,甚至比他们娘儿仨刚刚离开时还多了人。

    冬儿颠颠儿地跑过去,容少卿拿了纸包里最后一块糕点递给他,冬儿接过来掰成两半,一半儿塞进自己嘴里囫囵吃了,另一边分给了容嘉言。

    一包糕点、一包肉脯,这会儿都被吃了个干净,各人碗里的茶水也都见了底。芸香上去拿了茶壶给蓄水,众人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也该走了,纷纷起身多谢款待。有玩笑说这肉脯又香又有嚼劲儿,若是配上二两小酒更是惬意。

    芸香对那人笑笑没言语,却是容少卿笑道:“说得也是,改日,改日我带了酒来。”

    “好哇,明日我们还来,等二爷的酒。”众人哈哈一笑,各自散了。

    待人都走远了,芸香方才开口:“我看爷不适合做这个营生,到适合去茶馆当个说书的。”

    容少卿听得她在讽他,也只一笑:“哎,别说,你这主意倒是甚好,等哪日看这营生真的做不下去,我就听你的,去茶馆酒馆说书。”

    芸香白了他一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爷就与人家胡说吧,也不怕真有当真的找你给看相看风水,到时看你怎么办。”

    容少卿道:“这有什么难的,那些所谓高人就真通命理了?还不是招摇撞骗。当年我爹遇到一个所谓高人,是一个道士,连续两年都在上元节追着我爹说与他有缘,要送他一卦,我爹没理,待第三年灯会,居然又撞见这道士,还是那句话。我爹觉得连续三年都撞见此人,当真是天赐机缘,请到家里好生招待了一番。那道士说我爹是富贵命,衣食无忧,唯四十出头有个劫难,待平安度过,便可一生顺遂,享八十年安康福乐。为此还与了我爹一个什么符,要他收在起居之处,如此便可保他渡过劫难。那是白给的符咒吗?说得好听,还不是收了百十两的银子。我爹四十岁是没遇什么磨难,可活到八十了吗?我那时也不过三、四岁,那道士见了我,还说我是富中带贵,弱冠便要人前显贵,结果呢?弱冠之年在大狱里‘显贵’了。”

    芸香倒没听过这段往事,只道:“既知这些人是招摇撞骗,爷就更不能做这营生了。”

    “你放心,我自然不能胡说骗人,世人也未必真信这些宿命之说,你说他升官发财富贵命他便信,你说他一生穷困潦倒他便说你是骗子。若真有人找我来看,我也不过说些模棱两可的好听话罢了,他愿意给钱我便收着,只当是说好听话哄他开心的报酬,若是不给,我也不勉强,只当是陪他磨牙逗闷子了。”

    芸香这会儿已把东西都收到篮子里,回说:“爷这闷子不是白逗的,又是茶点,又是肉脯的,才还应了酒了,爷明儿自己拎着篮子来吧,我们可不管给送了。”

    容少卿啧啧道:“不过是随口的客套话罢了。”

    芸香道:“话是如此,可既是说出口的话,不论是不是玩笑客套,便要当真的做。当年大爷出去跑商,也是随行的人随口跟人家客套了一句,大爷明知道要往里赔钱,人家也未必当真,但还是照着做了,后回来老爷也说大爷做得对,赔了这一次,但长远得了人心,立了口碑……”

    容少卿抱拳拱手,“多谢姑娘指点,受教了。”

    芸香见他不耐烦,未再多言。

    容少卿起身掸了掸衣裳:“我看今儿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了,跟你们一起回吧。”说着拔了插在地上的招幌,又从芸香手里接过篮子,招呼在不远处蹦跳的两个孩子,“言儿,冬儿,回家啦。”

    第十八章 开张

    次日,自出摊便没开过张的容少卿也少了前些日的热情,一个上午没出门,在家带着容嘉言和冬儿玩儿了一上午。三个人蹲在墙角摸索,比谁找的蚂蚁洞多。容少卿发现了一只比别的蚂蚁都要大很多的黑蚂蚁,随手捡了根小树枝诱着蚂蚁爬上去,拿给两个孩子看,立时得来了两人的赞叹,轮流拿着那根树枝儿,好像寻到了了不得的宝物。甚至到了午饭时候,冬儿都舍不得放下,只怕那只特别的大黑蚂蚁爬走了,最后是陈张氏寻了个小罐子把那蚂蚁放了进去,冬儿才安心去吃饭。

    午后,容少卿照例睡不着,陪着容嘉言睡下后,自己拿了招幌准备出去碰运气。出门前,芸香追到门口,提醒说昨儿应了人家的酒,不论人家是不是当真,爷还是好歹带上一壶。容少卿只挥了下手,全当耳旁风地没理。

    芸香自容少卿走后自己心里一直念着这事儿。虽然也觉得人家多半是随口说说,但总觉得应了人家的事,不做不好,万一人家真来了呢?即便只是玩笑,以容少卿的性子,两手空空定也面子上挂不住。虽然觉得该趁机挫挫他那当爷的薄脸皮,可在屋里做了会儿针线,心里终归还是放不下。

    且说容少卿在火神庙门树荫下的石桌边待了小半日,依旧没生意。他自己习惯了也不着急,拿了出门时带的一小壶茶,悠哉地自饮,想着待把这壶茶喝完了,自己便回去,今日多半开不了张。

    容少卿这壶茶水过半,街面上便见了人。不少在家猫着睡午觉的闲人,这会儿睡醒了来街上溜达,见了他在这儿出摊,便过来打招呼,坐过来与他闲聊。三两个人信口开河地扯了会儿闲篇,巧得有昨日围在这儿喝茶吃点心的,见了也凑上来,随口玩笑:“打老远就见着你们在这儿,还以为是二爷在请吃酒,紧赶着就过来了。”

    旁人听了这话,便顺着问下去是怎么个缘故,来人便说:“昨日在这儿二爷请喝茶吃点心,可惜你们没赶上,那点心我吃着倒比孙记的不差,这不是今儿个撂了家里的事不理,只赶来看看能不能尝尝二爷的酒。”

    其他人笑着打趣他是有便宜就占,吃了茶点还不行,又来讨酒吃,二爷千万别请他吃酒。那人倒也不在意,跟着说笑。

    几个人相互打趣,容少卿却是听得有些不自在。他从前豪爽大方惯了,在外与人吃喝,从来是他做东,不肖人如何谄媚请赏,每每都是出手阔绰,能赏则赏,即便因此得了个“败家子”的名号也不在乎,左右当爷的“体面”不能丢。

    这会儿人家虽然是玩笑,但在他听来,却与揶揄他食言,舍不得几个酒钱一般无二。他脸上挂不住,又不好表现,也只讪讪地跟着摆个笑脸,却是浑身不自在。才想着一会儿早些收摊回去,免得再有昨日其他人跟他过来“要酒”,抬眼便忽见了芸香挎着昨天那个篮子径直向他这边走过来。她见了他,抿着嘴回了他一个眼神,容少卿心下便知如何,脸上的笑容跟着舒展开来。

    同座之人顺着容少卿的目光望过去,也见了芸香,笑着打了招呼。

    芸香提着篮子上前撂在石桌上,连声赔不是,“我这紧赶慢赶还是迟了……”说着便从篮子里往外拿东西,一壶温酒,几个酒杯,还有两碟下酒的小咸菜。

    围坐的人见了,都露了惊喜,笑说:“二爷还真的请酒吃啊。”

    容少卿一副大方模样,“既然说了,那自然要请的。”

    芸香配合着,“我本来想让二爷来时带着,不过二爷说诸位爷午后也得在家歇着,况也都才吃了晌饭,酒也未必吃得舒坦,让我这时候在送来。只我适才在家忙了些别的事,待温好了酒,出来就晚了……”

    几人笑说:“不晚不晚,我们这是刚刚敢上……那就不客气,谢谢二爷这顿酒了……”

    芸香给各人斟满酒,转对容少卿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些再过来帮爷收摊拎东西。”

    容少卿答:“不用,没什么东西,一会儿我自己拎回去便是。”

    芸香笑笑:“那便劳爷受累了。”说完向其余诸人笑着点了点头,自行走了。

    在座有人一直望着芸香走远,旁人拿他打趣:“看什么看,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又有人接话:“你若看上,让二爷给你做给个媒,又娶媳妇儿又当爹,那可是好事成双。”

    那人被人打趣得闹了个大红脸,几人见他脸红,愈发不放过地调笑:“娶个大姑娘,未必比娶个小寡妇更有滋味儿。”

    众人哈哈一笑:“二爷快给他保个媒吧。”

    容少卿垂着眸子,慢悠悠地旋着手中的酒杯。众人见他一直不言语,虽不知适才那话怎得惹到他,但也看出他似乎不太爱听,有人忙岔开说:“你们几个,这辈子没见过女人?”

    其他人讪讪地笑。容少卿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在众人探究疑惑的目光中,冲刚刚被打趣之人一笑:“想娶媳妇儿是吧,那好说,请我给你算一卦,看看你什么时候走桃花运。”

    众人一听又来了兴致,适才那话便过去,都撺掇说让给他算一卦。那人架不住众人起哄,怕人说他扭捏不大方,便也豁出去,探手说:“行!二爷给我算上一卦,看啥时候娶媳妇儿。”

    容少卿有言在先:“酒是请的,卦可不能白算。”

    “自然!”那人回说,“这卦钱一定要给,若二爷算准了,到时不单请二爷喝喜酒,还要给二爷封个大红包,再请您给我算算啥时候抱儿子。”

    “哈哈哈……你这小子……”

    在众人的嬉笑中,容少卿郑重其事地挽了袖子,开始给人指点。从手相到面相,再到生辰八字,他说得似模似样兼而诙谐打趣,一众人倒也不管真假,反正听得开怀,不时跟着哈哈大笑,或是插上几句调侃。

    说到兴起,昨日吃了容少卿茶点,今日又喝了酒的那位,也说要算上一卦,多少有些吃人嘴短,不好白占人便宜的意思,见头一人那卦并没收几个钱,也便凑凑热闹,甚至自己算还不行,撺掇张罗着让在场所有人都来一卦。

    将近傍晚,芸香在家中准备起火烧饭,才点着火,正扇风时,便听得容少卿收摊回来,进院便喊了一声:“言儿,冬儿!”

    她手上忙着,也没出去应。未几,容少卿拿着两个糖人儿进了灶房,见了她问说:“只你自己在家?”

    芸香回说:“才腊梅姐来,把嘉言接家去了,说老太太想他,吃完晚饭再给送回来。冬儿是午觉起来不见了那只大黑蚂蚁,哭闹了一顿,见着嘉言走了,更不高兴,我爹娘带他去程捕头家串门子,找他家儿子玩儿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容少卿有些失望,扬了扬手中的糖人儿,“等他们回来,估计这也得化了。”

    芸香拿了个瓷碗,让他把糖人儿放在上头,“爷怎么想起给他们买糖吃了,可是开张了?”

    容少卿笑而不语,撂了糖人儿,从袖口里摸出钱袋,放到芸香面前的灶台上。

    芸香有些惊喜,“还真的开张了?”

    容少卿笑笑,“还是亏得你那壶酒,人家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几人都算了一卦。”

    芸香弯了嘴角,“爷别给人家胡说便好。”

    “自然不能,都是模棱两可的好话,不过是大家一起打哈哈罢了。”

    “既然开张,那就恭喜爷了,今儿晚上添个菜,算是给爷庆祝庆祝。”

    “那倒用不着,说是开张,也不过大家一起摊了酒钱罢了,买两个糖人儿不过哄孩子高兴,剩下这钱给你填酒钱。”

    “用不得,就那么一小壶,也没几口酒,小咸菜家里一大缸,不值钱。再说……”芸香冲容少卿笑笑,“人家也不全是为了这顿酒,多半是爱听爷‘说书’,爷这也算是凭本事挣下的,爷回头多想几个新段子,保不齐赚得更多呢。”

    容少卿跟着一笑,拿了个小板凳坐到芸香旁边,帮着她往灶眼里填柴。

    芸香见容少卿心情好,便试探着说:“要不,爷吃了晚饭去接嘉言吧?”

    容少卿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拿着烧火棍漫不经心地捅着灶眼:“人家有马有车的,怎么接的自然怎么送回来,用得着我腿儿着去接吗。”

    芸香软语道:“这不是老太太、太太也想爷吗,爷去了……”

    啪!容少卿扔下手中的烧火棍,沉着脸拍了拍手,起身走了。

    芸香的话被堵了回去,晾在那儿,怔了怔,也没多言语,继续忙和着晚饭。不时抬头向外望望,见容少卿出了院子,许久也没回来,还想着或许是想通了,自己去了容家。只才这么盼着,便见他又慢悠悠地踱进院来,没进灶房和她说话,也没回自己的屋子,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台阶上,低头玩儿着一根草棍儿,又或者树枝。

    芸香看了看灶上容少卿没及拿走的钱袋,想出去还给他,借口说上话。正犹豫,陈氏夫妇巧得带着冬儿回来了,她也便作罢,掀锅准备开饭。

    那边容少卿向陈氏夫妇打了招呼,唤冬儿去他身边说给他好东西。

    冬儿见了甚是欢喜,美滋滋地跑进灶房。芸香听见容少卿适才叫冬儿过去说话,以为冬儿这是来拿他给买的糖人儿,没想冬儿只把一个树枝递到她眼前,兴奋地说:“我的大黑蚂蚁找着了!”

    芸香一怔,抬眸看见容少卿靠在灶房的门框上,看着冬儿雀跃的模样浅浅地笑着,才恍然意识到他这半晌原来竟是去找蚂蚁去了,心下哭笑不得之外,又有些莫名心暖。

    冬儿把得而复失的大黑蚂蚁给娘看完,不等回话,又颠颠儿去找爷爷奶奶显摆,边跑边叫:“奶奶!我的大黑蚂蚁找着了,快给我罐子,这回你可再别给我弄丢了!明儿我要拿给致远哥和如玉看!”

    容少卿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冬儿跑去爷爷奶奶的屋子,自己也不跟出去,只是懒懒地靠在那儿,似是对自己的袖口生了兴趣,挽上一个边,看了看,又放下……

    芸香心下笑了笑,他这是等着她上去和他说话:看到没有,爷就站在这儿给你机会,你只要先过来说话,我马上就不跟你生气了。

    芸香拿了钱袋,走过去递给他:“钱袋子可乱放不得。”

    容少卿讪讪地转头看过来,“说了还你的。”

    芸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怕多推辞又惹他不高兴。

    许是看出了她的踌躇,容少卿接过钱袋子,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手里,看了看,又零散放回去些,连着钱袋子收回自己的袖口里,而后执了芸香的手,把剩下的大部分不容拒绝地扣到她手里。

    “赶紧开饭吧,快饿死了。”容少卿擦着芸香的肩臂进灶房端了一笸箩蒸饼和一盘菜,径直离开去了陈氏夫妇房中。

    芸香握了手里的钱,无奈笑笑。

    第十九章 争执

    两场秋风过,安平县终于迎来了深秋的寒意。

    自第一次开张,又过了七八日,容少卿没再见着生意。因天越来越短,他出摊子的时辰也越来越少,多是每日午后带着招幌出去转一圈,天不擦黑便回来,余下的时候便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有时和陈伯闲聊,听他讲安平县的旧事奇闻,或从程捕头那里听来的各种鸡毛蒜皮的案子。有时带着两个孩子搬了梯子爬到屋顶上看景儿,陈张氏不放心,总怕他大男人粗心,一不留神让孩子从屋顶上摔下来,每每总要仰着脖子提醒“可得仔细别踏空了”、“别往边上来”、“快下来吧”……有时也去芸香屋里,她低着头做针线,他便在旁边躺椅上一歪,她跟他说话,他便应和着聊天,她若不说,他也不没话找话,眼睛一闭,好像睡过去了。

    有一次,听得街里来了耍猴戏的,他干脆没出摊子,带着两个孩子去看了整整半日猴戏。闻得那耍猴的第二日还要来,冬儿和容嘉言都想再去,容少卿便应得第二日不出摊,还带他们俩去看耍猴。陈张氏说不好总耽误他,她带着去就好,冬儿却不依,说不让奶奶跟着,还要他们三个去。

    次日午饭过后,觉都没睡,容少卿便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了。陈张氏溜达着去看了一次,回来和芸香说:“怨不得不让我去,我到那儿时,老远就看见冬儿骑在嘉言爹脖子上,好家伙,居高临下的,是看得惬意。”

    芸香倒没想到能有这光景,一怔过后,也只笑笑。

    陈张氏又说:“要说嘉言爹倒是挺能哄孩子高兴的,也爱带着这俩孩子玩儿。你看咱们跟程捕头这么近了,冬儿还老找致远玩儿去,每每见了他还得扭捏一会儿才好,和嘉言爹也就他刚住进来那两日不敢近前说话,如今都敢往脖子上爬了。”

    芸香做着针线,随口笑道:“二爷那性子,倒也不稀罕。原在容家时,府里那些小厮都想去二爷院里伺候,没那么多差事,还总能带着他们一起玩儿去,成日没大没小地厮混在一块儿。那会儿老太太教训二爷的时候还说,让他干脆带着自己院里那些小子上山里当山大王去……再者,我看他这也未必不是借着被孩子缠的幌子,自己懒得出摊是真,干了这些日子,不过开了那一次张,还是请酒换来的,换谁也没心气儿了……”

    “那倒是。”陈张氏道,“其实啊,我早也知道他这不是长久的买卖,只不过看他当时挺有兴致的,也不好多说……要我说,还是让你爹哪日去问问程捕头,他识得的人多,常在街面上走,哪家需要人了他最先知道,到时让他给说句话,总比自己到处乱撞强。”

    芸香停了手上的活,想了想,“也好,不过还得再等等……他那当爷的脸皮儿薄,咱们要这么去直说去,他未必肯依,便是心里觉得你说得对,也偏要跟你拧着来。”

    陈张氏无奈叹笑,芸香道:“也用不得多久了,您看他现在还上心出摊子吗,这连着两天没去了……到时候我去跟他说……”

    芸香说这话没两天,这日,容少卿若往常一般出摊,却比平日晚归了些时辰,待到进家,却是拎了一捆柴回来,说是有个老妇人请他帮忙写信,但是身无分文,便给了这捆柴。芸香见他说的时候有些没精打采,猜他是终见了一摊正经买卖,却没赚着钱,心情不好,便说:“挺好,这些柴禾一看就是细捡的,大小都不用劈……”

    容少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的西厢房,在屋里一直躺倒晚饭出来。一顿晚饭也吃得也有些心不在焉,饭后撂了碗筷,没像往常那样和陈伯聊天或和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儿,而是自己悄没声地离了家。

    芸香见他许久未归,不由得有些担心,到门口望了他两次也不见人影,便回屋告诉爹娘自己出去找找。容嘉言也想跟着去,被陈张氏拦下,说小孩儿大晚上的不好上街。陈伯说跟着芸香一起去。芸香说不用,她也不去哪儿,只去巷口往街上望一望,这个时候,他也该回来了。

    芸香去容少卿房中翻出一件他的披风拿上出门,虽嘴上说只在巷口去看看,但不见人,还是沿着巷子一直走了出去。她想着他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怕不是又要去饮酒消愁了,只这会儿酒馆儿早该关门了,倒也不怕他去买醉。

    如此想着,芸香便一路往酒馆的方向走,时街上店铺早都已打烊,唯剩药铺里还透出些微弱的光亮,一个小伙子抓着包药从里面出来急匆匆地跑远消失在夜色中,店里的伙计便关了门,街上唯一的光亮也随之灭了。待那处光亮暗去,远处月色下的一个身影便清晰起来,正是容少卿。

    他独自坐在路边,双臂搭在膝盖上,安静地垂着头,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她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都像没听到似的,直到她站到他旁边,低声唤了一声二爷,他才回神一般,抬头望过来,目光中带着些尚未来得及掩去的苦闷与落寞。

    芸香抱着披风上前,“我见爷这么晚没回去,天凉,给爷送件披风。”

    容少卿垂了下眸子,拍拍屁股起身,眸中的郁郁又被藏了起来,见了她手中的披风,叹了一声:“倒也不必真把我当废物养。”

    芸香愣了一下,不说从前在容家时出门时的前呼后拥那般伺候周全,便是寻常人家,天寒送件衣裳来也是平常,怎就惹得他说出这话来。手中的披风这会儿是递给他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她这瞬时的犹豫,容少卿已经从她手里拿过披风,却非自己穿上,而是抖开披到了她身上。芸香下意识地想要婉拒,但念着他适才那话与神情,到底也没有回避。两人面对面站得很近,她微微垂眸避免目光相触,由得他帮她把披风穿好,系上带子。

    帮芸香穿好披风,容少卿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未与她多说什么,也不管她有没有跟上。

    芸香提着披风宽大的下摆跟在后面,两人的距离差得其实不远,也就三两步。她紧走两步,或者他稍慢一步便能并行,但两人谁也没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脚步,直到拐进自家的巷子,芸香才终于开口唤了一声:“爷……”

    容少卿站定回头看过来,芸香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道:“爷这营生若是做得不痛快,便换一个吧……”

    他这些日子虽也怠慢了出摊,但心情未见得如何颓丧,成日里在家闲待着,倒还有几分悠哉。今日这光景,多半是因“那捆柴”而来,只不知仅仅是因为赚不到钱,还是另有缘故。她犹豫了一路,是怕不知原委,这会儿说出让他换个营生的事,更惹他心烦,但又怕不提,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根筋地拧下去,日久天长地更要心灰意冷,倒不如趁着这机会劝劝他。

    芸香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未料容少卿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嗯”,转回头继续往家走。

    芸香有些意外,想了想,跟上去,“爷是已经想好做什么了吗?”

    “再说吧。”

    “可是今儿外头遇见什么事儿,惹爷不顺心了?”

    “没事儿。”

    容少卿回避不答,芸香也不再追问,只盼过个三两日,他这郁闷便能过去。

    且说自这晚应了芸香那一声“嗯”,容少卿便真的没再上街出摊子,非但如此,甚至连门都不出了。虽然也若平日一般吃喝坐卧,但芸香明显能感到他的郁郁寡欢,只有陪两个孩子玩儿时才能露些笑容。

    如此连过了三五日,便是这么凑巧得有个差事送上门。原是米铺的账房先生年纪大了,过了年就回乡养老下不干了。程捕头听了这消息,因陈伯头先给他提过,便一下想起容少卿来。米铺掌柜虽然听了些容二爷嗜酒的恶评,但既是程捕头大力举荐,也不好断然回绝,便说让容二爷先来跟着干一干,若是合适,待年后账房先生走了,再正式给算工钱。

    因与陈家关系近,程捕头一直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得了米铺掌柜的话,当天便来陈家报信。芸香和陈氏夫妇听了都说真是个好差事,对程捕头连声道谢,要留他晚上在家吃饭。程捕头自觉帮人做了件好事,自己也是喜上眉梢,连声说咱们是一家人,哪还用外人那般客套。

    几人这边说笑,一旁容少卿脸上却未见半分笑意,待众人向他看过去,也只面露难色地道:“多谢程捕头费心了,只这账房我怕是做不了。”

    众人一愣,程捕头当他是没做过账房,心里没底,便说:“不妨事,他们那老账房要到过年时才走,这还两三个月呢。账目上的事儿,我们这些大老粗是做不来,你们知书识字的人跟着看些日子就会了。”

    容少卿拱手,“有劳程捕头费心了,这差事我真的做不了,不好耽误人家,劳您和掌柜的说,另请他人吧。”

    程捕头见他不像客套,有些蒙了,米铺的账房先生,这等好差事可不是时时能有的,哪巧得你想寻事儿做,那边便能有人不干给你空出来呢,他看了看陈氏夫妇,见他们也有些纳罕,便又道:“你若是真不想干,我就跟人家说去,人家那儿倒也有些时日另找人,只你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点儿了,这好差事不是时时能寻着的。”

    芸香也是意外,原以为这差事该是很合容少卿的心意,见他一味回绝,忙插话道:“您说得是,这么好的差事是不好找,那边若是不急,要不缓两日,等二爷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容少卿打断她的话,对程捕头道,“劳您直接跟人家回话吧,这差事我做不了,有劳您费心了,对不住。”

    陈氏夫妇面面相觑,却也说不得什么,只看向芸香。芸香见容少卿言辞决绝,一时也规劝不得,只怕再多说反而让人家程捕头为难,便也无奈只好顺着他,向程捕头赔不是:“既然这样,那就麻烦您跟人家回了吧,实在是麻烦您了。”

    程捕头挥了下手:“不妨事,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再找就是了,咱们这儿,我也再去别处问问,不着急就好。”

    芸香只连声赔笑:“不着急,不着急。”

    陈氏夫妇留程捕头吃饭,程捕头说家里这会儿也做得了,告辞走了。陈氏夫妇不晓容少卿这是又唱得哪出,可到底不是自家子侄,也不好说他什么,只把叫了容嘉言和冬儿进屋里玩儿竹牌,留得容少卿和芸香在院里能单独说话,问问详由。

    只是待老两口带着孩子进了屋,容少卿并未给芸香说话的机会,自己扭头回了西厢房。芸香也只得进灶房先张罗做晚饭,只这心里却堵得慌,即便他这些日子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一时不想出去做事,可这么好的一个差事,又是干爹娘搭了人情让人帮忙寻得的,他就这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回就给回了。

    不知是柴禾受了潮,还是她心里不痛快以致心不在焉,灶火点了半晌也没点起来,芸香索性撂了家什直奔了容少卿屋里。

    时容少卿正歪在床上,芸香进屋关了门,按下心中愤愤,仍只若平常那般关切的口吻,“该吃饭了,爷怎么又躺下了?”

    容少卿没吭声。

    芸香上前,“才程捕头来说的差事,也不知哪儿不如爷的意,我是觉得挺好的,风吹不着,雨晒不着,还不用受累,月钱也不少拿,更紧要的是还能学些真东西……我听程捕头那意思,人家米铺那边到也不十分着急,爷若是这一时片刻不想去,也不用立时就回了,或是先去看看,干个几日,实在不行再说不做……”

    容少卿依旧背着身子不理,只跟屋里没她这么个人说话似的。

    芸香知道容少卿心烦,不想理她。若是往常,她也不会这个时候上前说话,给大家找不痛快。只是又想着与其让他这么闷着,倒不如直接惹恼他,激得他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也好对症下药。

    再者,她这会儿心里也有些与他赌气,你越是不想说,我就越是要跟你说道说道不可,甚至看他背身躺着不理人,还想用手指头戳他后背。

    是以她非但没知情识趣地走开,反而愈发“没眼色”地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念叨:“爷头先上街出摊子,我们心里都高兴,不管能不能赚着钱,好歹是撂了酒罐子正正经经做个事儿了。若说是为了这生意没做得长久便自暴自弃倒也不必,谁都有碰壁的时候,这个不好做,换一个便是……”

    “又或者爷有什么别的缘故不想应这差事,也与我说说,咱们与人家程捕头说明白了,也别白费了人家一番好心,再请人家帮忙时,人家也好知道往哪些差事上留心……”

    “嘶!”容少卿终于被惹恼了,翻身起来一脸的不耐烦,“你有完没完,一个受人差事的账房,你若觉得是个天大的好差事,你自己去做便是,别来烦我。”

    “账房先生怎就入不得爷的眼了?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哪个不是受人差使的,王侯将相不也受皇帝差遣?怎得爷就受不得半点儿委屈?再者也没说让爷去受委屈啊,知道的咱们说的是去当账房先生,不知道的还当是要你给人做牛做马去呢……我倒是想去做,可偏生没那好命。我若是托生个男儿身,或是家境宽裕些的女孩儿,从小便能读书认字,自然也去做一番大事,何苦来从小伺候人,看人脸色……”

    “谁给你脸色?谁敢给你脸色?如今你才是主子!”容少卿怼道,“我就这脾气,看不惯当初就别应容少谨当这个好人!不管你是看在和谁的情分大发慈悲的收留我这废物,还纯是为了亲近嘉言不得不捎带着容我这么个配头,别以为如此,我便得伏低做小地听你差使,我不稀罕你那点儿慈悲怜悯!”

    明明知道他会恼,甚至说那些话也为得激他把心里的不痛快发泄出来,可突然被容少卿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芸香还是觉得委屈窝火,只是未及开口回他,便听得门口有动静,向外瞥了一眼,一个小小的身影应在窗外,是容嘉言。

    芸香咬了下嘴唇,强忍着顺下这口气,转身出了屋子。

    待推开门,果见容嘉言站在门口,显然是听得两人在屋里的话,这会儿一幅怯怯不安的模样望着她。

    芸香展了个宽慰的笑容:“你爹心情不太好,没事儿。”又怕容少卿这会儿在火头上,容嘉言进去会被迁怒,便借口要他帮忙烧火,拉着他走开了。

    第二十章 客人

    容少卿和芸香陷入了小小的冷战,与陈氏夫妇和两个孩子说话时还是往日那样和颜悦色,笑容可掬,对着芸香便没了笑模样,甚至与她擦身而过或是同桌吃饭,都跟假装没她这个人似的,不与她说话。

    饶是知道容少卿仍是等着她先过去与他讲和,芸香却偏想不让他如意。她心下也有些赌气,心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凭什么总要我先去与你说话呢?我若是做了错事,倒也应当应分,可我不过是劝了两句让你上进的话,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还给我甩脸子闹上脾气了……我凭什么就得受你的气?这回偏就得治治你这少爷脾气。不就是不理人吗?我还怕你不成?左右不是你什么人,有本事咱们就永远别说话。

    是以,待容少卿过了初时的别扭,每每在她身边有意无意地“出没”,再又一幅“我决定不生你的气了,过来跟我说话和好吧”的形容时,她便故意视若无睹。甚至为了显得自己对他生不生气,理不理她这事儿毫不在意,她这两日与陈氏夫妇和两个孩子说话时,笑得比平日更加温柔惬意。

    如此,整整两日,两人没说上一句话。

    到了第三日的下午,容少卿忽然不见了人影,芸香初时没太在意,待将近做晚饭时还不见人回来,才开始有些担心,少不得想起那晚他独自在大街上呆坐的光景,头两日的闷气这会儿也消了,心下又惦念起来:

    其实……说起来,他那日倒也没与她说什么重话,不过是冷脸怼了两句罢了……

    原在他家当丫头的时候,别说冷脸,即便真的是主子心情不好以致迁怒于她,没来由地被呵骂几句也是有过的,左右她没做错事,扣不到工钱,也完全不会往心里去。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是他家的丫头了,却也不必这么斤斤计较。

    况且,他多半也是营生不顺,心情不好罢了……

    虽然大爷给了钱,他在这儿算是租客,但说来他也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在她这儿住着,心里未尝没有“寄人篱下”的不自在。出去做事这些日子,不过赚回几个酒钱并一担子柴,心里更得不痛快,所以才有了诸如“废物”、“配头”的丧气话,说起来,回了账房的差事也罢,与她拌嘴也罢,多半还是在和自己较劲。

    倒是自己,怎么竟真的和他计较起来了……

    芸香把手里的面碗拿起来,又放下,拿了块山芋放在案子上,切了一下,才发现外面还裹着泥,忙去舀了瓢水,却脑袋空空地反手又把水倒进了锅里,低头见灶火还没起,又去寻火折子,只围着灶台转了两圈儿也没找见,滞了片刻,还是想着出去找找他。

    正想着,便听院中传来脚步声,猜得是容少卿回来了,心下稍安,走出灶房,却见他又拎了一捆柴回来径直放到了柴房里。

    芸香跟过去,问说:“爷这半日去哪儿了?怎得这个时辰才回来。”

    “去城外溜达了一圈儿,想起家里柴禾不多了,就顺便捡了些回来。”

    “哦……那爷洗洗手去吧,晚饭才刚要做,正好能歇会儿。”

    时容嘉言和冬儿望见容少卿回来,从陈氏夫妇的房中出来,听得他去了城外,都有些艳羡,问说怎么不带他们去。容少卿只笑着应说改日,哪日暖和,带你们出去溜达溜达。

    虽然不过一问一答,芸香和容少卿终算是说了话,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前两日无事发生,这事就算过去了。

    只芸香心里却还是疑着容少卿拎回来的那一捆柴,且不说容少卿是不是这么细心的人,只说他的心性,若说自己出去散心,半路买些吃食回来给晚饭加菜倒还寻常,到野地里去拾柴?根本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晚饭后,趁着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去跨院房顶上看星星,芸香进了柴房,果然见得那捆柴和头些日子容少卿拎回来的那捆一样,都是细细捡来,大小合适的树枝,甚至捆柴的麻绳打得结都一模一样。

    她心里疑惑容少卿这半日到底去了哪儿,这柴又是从何而来,甚至头些日子他说是人家请他写信以柴抵账的事儿,到底是真是假都开始有些怀疑。只是容少卿显然是不想说,况且两人的小摩擦才过去,她也不好开口问,只想着看看再说。

    没过几日,城里接连两家老人过世,闲了好一阵子的陈伯又开始忙了起来。陈张氏也像每年这个时候一样开始念叨,天冷了,老天爷要赶在年前往回收人了。

    虽说两家一起来订,但陈氏夫妇与这两年跟着学了些手艺的芸香一起干,倒也忙得过来。容少卿虽然不会,但跟着帮帮忙,打打下手也还力所能及。

    因连日事忙,芸香也未再顾得思量容少卿的事,直到一日午后,容少卿又趁着家人都睡午觉的时候,独自出了门。

    这日阴天,秋风也有些冻人,眼瞅着是要下雨。芸香怕他淋在外头,又总觉得这他出去,多半又与前些日子那“两捆柴”有关,便拿了两把伞到街上找他。

    她不知容少卿去了哪儿,想着那两捆柴倒像是从城外郊野捡拾的,便沿着街,一路溜达四顾着到了南城门。她一个小女子也不敢贸然出城往荒郊野外的地方去,只是站在城门口往远处的大路上望,看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又想也许自己想差了,容少卿未必真的出了城,还是再去别的街巷看看。

    正想着,巧得看见一对母子进城,从她身边过。老妇人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看上去不到古稀也有花甲了,一旁搀着她的汉子看上去也过了不惑之年。两人衣着打扮倒没什么打眼,只那男子背上背得那捆柴,惹得芸香多看了一眼。

    那捆柴上麻绳上的打结方式,和容少卿之前背回来那两捆一模一样。

    或许只是凑巧,但芸香却莫名觉得相关,倒也不好直接上去问,只是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老妇人走得慢,她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旁,念叨这天儿傍晚怕是要下雨,我背着您去吧,咱们快去快回,别淋在半路。

    老妇人看样子是有些倔脾气,芸香从后面听着,那汉子该是一路上都想背着老母亲走,偏生老母亲执意不让,还颇不耐烦地责他说:“怕被淋就家去,没让你跟着来。”

    那汉子无奈,也只得从旁搀着。

    芸香尾随着母子俩,慢悠悠地一直近了火神庙,远远的真就看见了容少卿。他就坐在他之前出摊子时常坐的那棵大枣树下的石桌边,见着这对母子走过去,便起身相迎,显然是在等他们。

    芸香一直走在二人身后,容少卿被那汉子挡住视线,目光又一只锁在母子二人身上,以至快要走近,才发现了二人身后跟着的却是芸香,不由得一脸愕然。

    那对母子见了容少卿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芸香向他二人露了个和善的笑容,三两步走到他们前面,对容少卿扬了扬手里的,“怕爷回去晚淋雨,给你送把伞。”

    那对母子听得知芸香是容少卿家里人,再与她目光相触,脸上便也多了份客气。

    当着旁人,容少卿不好过多解释,也只应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窘迫,随即也便释然了一般,微笑着与那老妇人打招呼,请她落座,问她这两日过的如何,心口疼可好些了,今天想写什么。

    芸香注意到石桌上摆得工工整整的笔墨纸砚,再想那汉子撂在一旁的那捆柴,心中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容少卿说得倒是真的,果真是帮人写信换的柴禾。

    至于上一次为何谎说是自己拾的……或者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提吧。

    砚台里的墨是早早研好的,芸香上前帮着容少卿把纸展平,没有镇纸,便用砚台的压住。容少卿执笔在砚台里沾了沾,挤出多余的墨水,左手挽袖,右手提笔,听着老妇人念完第一句话,便轻轻落笔在纸上。

    芸香在旁静静地看着,脸上淡淡的笑容渐渐凝固,眉间微蹙,目光从笔尖移至容少卿的手,再到他的侧颜。

    他垂着眸子,写得认真,每一字,每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