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仕途路 希望棠溪督主有点自知之明,你……
庆宁六年, 十二岁的享帝继位,改年号武成。
武成元年的夏天,因先帝驾崩而搁置的科举如火如荼地开始举行。
凉亭里, 裴厌辞陪在小皇帝身边, 藤榻边摆着瓶花书帙,冰山上摆着花果酥酪。
另有内侍随侍左右, 一人驱蚊, 两人奉茶, 三人执扇。
顾亿随看着瘦小, 只有八、九岁身量, 枯黄的头发还未养起来, 套上急工赶制出的龙袍, 看起来像是一只街边杂耍的猴子。
他抱着一碗樱桃圆子冰酪一口接着一口吃得嘴边挂着一圈白, 耳朵里是裴厌辞的汇报。
“之前在安京陷落的时候, 国子监那些书生死伤近乎一半,却也帮了大忙, 足以看到其实保家卫国的人不一定是由武夫来干的, 文人能文也能武。那么,武将能文也不是不行, 熟读兵法与天文地, 如此, 我们必然更强盛。”
“我们和大熙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吗?他们的皇帝已经被我们抓了。”顾亿随这几天一直在恶补前朝的事务,裴厌辞自然而然成了太傅。
“民愤能激发战斗意志,冲锋陷阵可以用, 但还需要指挥有方的统帅。我们培养的,就是这一类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培养统帅?”得到肯定后, 他咽下嘴里的冰酪,犹豫着问,“大概要花多少银钱?”
接任后顾亿随才发现,国库已经空虚五六年了。
若非年初把郑家及其党羽这条肥蠹宰了,填了一部分账,他的继位大典恐怕要被全天下和后人笑话。
他也认识到管一个国家需要用到的银钱数目足以把他淹死。
裴厌辞拿出扎子,上面已经写了具体的章程。
“咱们武将也可以从我们的体系中培养出来,甚至农家出来的子弟,先天身体素质比权贵家中的子弟好,靠军功一点点堆叠出来的将军培养太难,几十年也才出一个带兵神将姜逸,所以臣欲将国子监课程彻底改动一番。六艺培养君子,但国子学人数太多,可以适当挪一些生员名额到武生上。”
裴厌辞梳出好几条仕途路子。
文弱书生是国子监最传统的路子,他们学习国子学,熟读儒家经典,旁征博引,也是朝廷最需要的人才。
除此之外,他又在算学,法学那些基础上加了专门为工部培养人才的工学和农学。
而在国子监改革的同时,学事司也要监督各地官学和私人书院跟着改革,在从村塾乡塾启蒙识字开始,还要加入基础的算学与法学,更重要的是从童试起就将这些加入选拔内容中。
到了国子监这边,他们将筛选综合人才和突出人才,得以进一步培养。这样,他们是在举全国之力让国子监出来的监生成为最优秀的人才。
哪怕只是平民。
顾亿随听着他头头是道地分析,等到最后报钱数时,失声尖叫起来。
“你说一年要七百万两!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陛下,您觉得多在哪?”裴厌辞一副好商好量的样子温和道。
顾亿随下意识往亭边侯着的人瞄了一眼,期盼能够得到对方的开口,帮他解围。
母妃常告诫他要节约,治国也跟过日子一样,能省则省,以前还好好的教育措施现在怎么就不能用了,非要花这笔冤枉钱去改革。
“那个、裴卿呐……”顾亿随忸怩道,“你看,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大宇在父皇手上也不错,没你说的那样,急着要改革吧。”
“必须改革。”裴厌辞断然道,“其中道,陛下可以听我慢慢讲。”
倒卖盐铁案和京陷之乱仿佛一块遮羞布,在此之前,全天下都在为孝明帝创造出来的盛世津津乐道,并为此无不傲然。
殊不知一切由盛转衰的过程都是缓慢漫长的,像大宇这样的大国更是如此。
站在后人的角度,将几十上百年的历史长河压缩成短短的一段,他们能一目了然,说出孝明帝供养道士花费巨大,说出朝廷早已腐败溃烂,贪腐横行,即使天佑大宇没有天灾横行,百姓也过得捉襟见肘。他们被沉重的税赋徭役和世家圈地剥削压得喘不过气来,赚钱难的同时,一日比一日疯涨的物价让他们多吃一口饭都成为奢侈。
这些是繁华背后的腐骨暗疮,掩盖在棠溪追这个曾声名显赫的权宦美人皮之下。
对于身处在这段漫长衰落时期的人来说,他们对整个社会的发展进程认识总是带着严重的滞后性。
他们看得到过去的辉煌,预见不到未来的图景。
居安思危的道谁都明白,可人总是很容易被眼下华丽的表象蒙蔽。
裴厌辞慢条斯地将道揉碎了细细讲给他听,顾亿随领悟很快,不住地点头。
“裴卿,你放心,想做甚就放手去做吧,朕都会支持。”
没有裴厌辞,他现在还在冷宫里与母妃作伴,哪里有现在的锦衣玉食。
“多谢陛下。”
“裴祭酒,陛下,你们原来在这里,叫臣一顿好找。”
红花碧柳间走来一位美人,长发半束,左右眼皮眉尾画着浅淡的烟雨雾山,右眼上扬的眼尾处缀着几朵娇艳的桃花,与身上银灰色袍角的桃花相衬。
江南香软艳甜的风,也吹到了安京,自是一派风流肆意。
顾亿随缩缩脑袋。
棠溪追美得雌雄莫辨,倾国倾城,可那浑身的气势阴毒凌厉得瘆人,仿佛流着毒液带刺的夹竹桃,一看就不好惹。
“你找朕有何事?”
他将勺子放下,在那双靡艳洞幽的眼神下,好似不管说甚做甚都是错的。
加上他又重掌扼鹭监,父皇都压不住他,自己哪来的本事压制人。
“户部有些事情要和裴祭酒商议。”
“哦,那裴卿,你先忙吧。”顾亿随连忙赶人。
“臣先告退。”裴厌辞行礼刚离开亭子,手就被并行的人悄悄拉住。
“做甚,有旁人瞧着呢。”他有些不习惯,耳朵悄悄红了,嗔了他一眼,“不是说好何时辰回府,你怎下地了?”
先帝出殡不到十日,顾九倾施加的鞭伤一点没见好,他这贸然下地走动,肯定加重伤势。
“那小子一点都不识相,甚也不懂,还缠着你问那么多,通通答应你不就好了。”棠溪追委屈吃味道,“你也不瞧瞧,天都要黑了。”
“就算不懂还硬要听,他是有那个心在的。”裴厌辞脸上笑得温和,却不带感情。
就不晓得现在所见,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他。
“当初你若直接坐在那位子上,现在御前站着的人就是我了。”
裴厌辞失笑,“你还缺那点御前权力?”
“就看权倾朝野的祭酒大人给不给吧?”
“你开了口,我还有不给的道?”
裴厌辞笑得宠溺。
他何尝不想要那个位子,只是时机仍然不成熟。
在内,看似一大半朝臣支持他,但他若敢篡位,那些支持他的顾家臣子第一个跳出来把到扎到他身上。
在外,姜逸正率领几十万大军与大熙对抗,安京的兵权在顾万崇和彭楚琅手上,他虽然与两人关系交好,但没有好到能发起宫变的地步。
“走吧。”
“去哪?”
“户部,你来了刚好,帮我坐镇,他们肯定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敢不答应。”十指纠缠,手臂越来越贴紧,裴厌辞笑得明媚清朗,捏捏他的脸颊,“这张脸真好用。”
棠溪追微微低头侧身,让他更方便捏,“小心我找小皇帝告状,你奴役身负重伤的朝臣。”
裴厌辞趁着御花园四周没人,踮起脚尖,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希望棠溪督主有点自知之明,你是本祭酒的内人,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将手伸到家事上。”
棠溪追阴测测地笑起来,像是要将他的肉咬下一口,“有没点好处?”
“帮你扼鹭监招兵买马。顺便,徐向前的兵权,也给你。”
有一刹那,棠溪追透过那双偃月眸子,仿佛看到了凛冽的冷刀,悬在了他的颈边。
他知道了?
下一刻再更仔细看时,甚也没瞧见。
裴厌辞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眼里星辰璀璨,银河流转。
“好。”棠溪追也附和着露出一个笑容。
方才他还以为,裴厌辞紧接着会说“反正徐向前也被你控制了,他的军队也是你的兵”。
京陷之乱后,仿佛所有人都默契达成共识一般,那些收拢到手中的兵马,都“忘了”还回统军府。
统军兵制不知不觉开始溃败。
另一边。
顾亿随见两人走了,又舀了一大口冰酪放进嘴里。
“陛下。”一直侯在亭边的李仁安抬手挥退伺候的人,皱眉不赞同道,“昨晚奴婢才刚叮嘱您的怎么又忘了?”
“朕记得啊。”顾亿随为难道,“可是,朕看裴卿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大奸大邪的人。你会不会误会他了?”
李仁安气急道:“陛下,看人不能看表面。”
“没有他,就没有朕的今日。”
“朝野皆知,他让陛下坐上这个位子,是为了让前廷更乱,等到摄政王和骐王双方厮杀得更惨烈一些,他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到那时,陛下可就一点活下去的可能都没有啦。”
“真的么?”顾亿随的心动摇了。
“他若要坐上这个位子,哪里还能容得下顾家人,肯定对您赶尽杀绝。”李仁安道,“您是顾家人,除了顾家,其他全都是对你意图不轨的外人,千万不要信。”
“可是四哥和五哥向来水火不容,他们愿意和好如初,坐下来帮朕吗?”
“依奴婢看,其实最适合重用的,应该是长公主殿下。”
顾亿随更疑惑了。
“长公主是陛下皇姐,既是姓顾,又是女儿家,野心再大,也不会养狼为患、反噬到陛下您啊。一些权力,您尽可以放手予她。”
“有野心的话是好办,就怕皇姐对这些政事完全不感兴趣。”顾亿随道,才刚登基几天,他就被这么无聊冗杂的政事搞得头疼不已。
“对了。咱们是不是抓了他的儿子?”
“是啊。”李仁安心中一突。
“你去找她,如果皇姐不同意,就拿她儿子性命要挟。”顾亿随自我赞同地点点头,乖巧的笑容里带着天真的残忍,“一次不听话,就剁个指头给她,这样她就不敢不听话了。”
他感觉自己终于有了帝王的样子了。
“半月后是母后的生辰,一定要准备一场隆重的宴会,知道吗?”
李仁安还想说话,到底还是憋了回去,“是。”
第152章 葵水 你先给我解释清楚,你跟徐度是怎……
裴厌辞找户部尚书商议的是大宇百姓粮食和户税的上缴情况, 自从去年两税法实施以来,百姓的积极性大幅度增大。戏院里还特地排了一出只要五文钱一人就可观看的木偶戏,亏钱用深入浅出的类比道讲给百姓们听, 大宇的收税政策具体是怎么样的, 官差胡乱私自收税,是贪腐行为。
之前顾九倾施行两税法, 顾虑到郑家和一些世家是支持他的, 有些问题含糊带过。改了, 但又没有全改。
乍看之下很好的两税法措施, 等到权贵世家和地主乡绅的土地兼并进一步扩大的时候, 不管是租庸调还是两税法, 根本问题没解决, 可以预见最后整个制度的崩溃仍旧是必然, 只是延缓一些时日。
这是党派做事的弊端, 施行一道命令下去的时候,最先考虑的是自己集团的利益, 而后才是琢磨这改如何在这坨屎上雕出花。
裴厌辞自然要将这坨屎丢到顾九倾的脸上。
等从户部衙署出来, 他和棠溪追谢绝了户部尚书晚上的邀请,登上了马车。
“拒绝刘彦的邀请, 晚上有何其他安排?”棠溪追懒懒打了个呵欠, 像一只倦怠的猫。
“没, 回家吃饭。”裴厌辞半个背和右手手肘支撑在隐囊上,闭着眼睛,脑海里不断推演着当前局势, 脸上波澜不惊。
从前的表情都是演出来的,如今不需要那些表情衬托自己的和善,已经完全看不出喜怒。
真正的上位者威严。
看的人心跟着发颤, 忍不住想臣服。
“你说,顾亿随这人如何?”良久,他开口道。
棠溪追跪坐在脚边,目光贪婪地舔舐着他那张脸,闻言嫌弃地吐出两个字,“抠门。”
裴厌辞没忍住笑了一声,睁开眼睛,“苦日子过惯了,不管何事最先想到的都是钱的问题。”
一只手从帘外伸了进来,给棠溪追递了枚细竹筒。
“发生何事了?”
“你那抠门的小皇帝开始耍威风了。”棠溪追把竹筒里的纸条递给他,“他嫌你要太多钱,给太后办寿宴倒是不说花得多。”
“小门小户,到底见识浅,先帝又沉迷于长生修道之术,自然比别的皇子少了很多规矩和管教。”
裴厌辞脑海里想起他谨小慎微看着自己的神态,道:“他最好没有旁的心思。”
“他身边有个李仁安,先帝在时,还是崔涯的人。”棠溪追趴在他耳边,小声道,“要不要扼鹭监把他换了?”
裴厌辞立刻觉得后腰隐隐作痛,“昨晚被你折腾狠了,今天可不能再来了。”
棠溪追退开些距离,一脸正气凛然,“你想甚不正经的,跟你说正事,你竟然想拿身体贿赂扼鹭监督主?”
裴厌辞嘴角抽了抽,“你能要点脸吗?”
让他做点事十次有九次都要肉偿,地下黑市都没这么黑。
还有,正直的表情真不适合他。
“你在我榻上的时候最好也这样一脸正直地拒绝。”
棠溪追躺到了地毯上,手臂霸占他的位置,慵懒地伸了个腰,眼眶满起红润,邪魅勾人,指节分明的手勾着衣领,慢慢扯开。
他不能就青山,青山可来就他啊。
裴厌辞把手边的隐囊砸在他脸上。
伴随着棠溪追夸张的惨叫声的,是他快活的低笑声。
“裴厌辞!”
“抱歉,手滑,还请督公大人饶命。”
裴厌辞刚笑没两声,人就被扑倒在马车上。
等马车停在裴府门口时,他已经被好一顿磋磨,嘴角有点肿,带着莹润的水光。
“今晚你睡书房,简直反了天了,以下犯上。”裴厌辞声音嘶哑,手指虚虚对着他鼻尖戳。
“你好生不讲道。”棠溪追小狗似的拿鼻尖接住他的指尖,笑眯眯道,“你四品文官,我一品藩王,到底谁在以下犯上?”
裴厌辞才不听,冷冷地警告,“不许半夜翻窗。”
“都解释好几回了,明明是梦游。”棠溪追委屈。
“小裴儿?”
“小裴儿,我怕你冷啊!”
“滚蛋。”裴厌辞加快了脚步冲进府。
棠溪追扒在门边,看着他直到背影消失,脸上的笑意突然毫无预兆地收敛。
他朝后脑勺处招招手。
“督公大人。”霜降如一把可折叠的刀剑,静默地跪矗在马车边的地上。
“顾九倾那如何了?”
“意志消沉,仍在借酒消愁。”
“李仁安那边现在谁负责?”
“是在下。”
“告诉他,让小皇帝邀请各地藩王一同进京。同时,提前散布消息,裴厌辞挟天子以令诸侯,意图染指皇权。”
倏忽之间,人影消失。
棠溪追转动着手里的嵌红宝石玉扳指,目光不由自主转到马车暗格里。
那里,有一个骷髅。
各地藩王可不是省油的灯。
这般想着,棠溪追欢喜地低低笑了起来。
打吧,打吧,都打起来,这个肮脏的世界,早该覆灭了。
————
这头,裴厌辞刚进来,就见吴娘子端着一盆冰镇酸梅汤招呼他进屋吃饭。
“照晦兄,你也在啊。”
“嗯。”王灵澈死寂的脸庞直到看到他,才露出点些许笑意,仿佛和从前一般,“明日我便搬回王家住了。”
裴厌辞坐在他身边,奇怪道:“这么突然?”
“只有失去了才晓得家人的宝贵,我应该在剩下的日子里多陪陪他们。”
王灵澈往嘴里喝了口热汤,感慨道:“这半年多真是打扰你们了。”
“哪儿的话。”裴厌辞与他碰了杯酒,“以后常来裴府,我,毋离,无疏,都是你的好兄弟。”
“裴贤弟,我就晓得你待我最好。”王灵澈抽抽鼻子,感动得将人扯进怀里。
裴厌辞没想到他又开始冒着傻气,意思意思地拍拍他的肩膀,“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棠溪追刚进屋就看到了这一幕。
无疏急忙咳嗽起来。
裴厌辞这才看到门口的人,把人撕开,摸摸鼻子。
“是不是打扰你俩了?”棠溪追目光扫过两人,“是我没眼色了,一个只能睡书房的人,哪里能管得了主人家的新宠。”
“少给我在这阴阳怪气。”裴厌辞的警告从牙缝里挤出来。
棠溪追坐在他旁边,偏过头,嘴巴翕张,小声谈条件,“今晚不睡书房。”
“想都别想。”
真该给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家伙一点教训。
“哦?”棠溪追语调上扬,眉头朝他一挑。
裴厌辞眉心不安地一跳。
“九千岁误会了,我一直把裴贤弟当弟弟看待,裴贤弟也一直当我是哥哥。”王灵澈手忙脚乱地解释道,说着说着脸红了起来,“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你误会了。”
“哥哥弟弟啊,”棠溪追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句三叹道,“二十几岁的哥哥弟弟能亲昵地抱在一起,真是让人羡慕的异父异母兄弟情。可怜我啊,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得为今晚睡在哪儿发愁,这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还不知何时是个头。”
“是我抄没你的督主府吗?是我没让你重新回去的吗!”裴厌辞磨牙。
又整这死出。
“刚刚是我太激动了,这才抱住裴贤弟的。我和他真没甚的,你不要介怀。”王灵澈说着又看向裴厌辞,“裴贤弟,你帮我解释几句,我不知道你的床伴肚量是这样子的,我好怕他一个不开心背着你把我弄死了。”
“没事,他就那样的人,跟你开玩笑的。”
“哦?”棠溪追再次拉长了语调,“我这个……床伴,原来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我还不了解你么。”裴厌辞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服了你了,今晚书房锁死,任何人不得入内。”
棠溪追立刻被哄好了,抖擞精神地坐正,“小裴儿辛苦了,快吃点排骨补一补。”
“你也知道我辛苦。”裴厌辞冷哼。
两人不知不觉又脑袋贴着脑袋抵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聊何事,时不时看到裴厌辞忍俊不禁的笑意爬上脸颊。
趁着裴厌辞从碗里吃菜时,棠溪追突然抬头,隔着人,以胜利者的姿态丢着王灵澈一个讥笑的眼神。
这点小花样,稚嫩得让人笑话。
王灵澈脸色一僵,只是刹那间,又立刻换成茫然的样子。
棠溪追轻蔑地给了个眼神后再也懒得他,继续给人夹菜。
这种不入流的幼稚手段,他见得多了。
王灵澈也没再说话,只是抓着筷子的手青筋直跳。
————
裴厌辞用完晚饭,又拉着不愿动弹的棠溪追逛了几圈后花园消食,等到天色不早了,这才回屋。
等棠溪追发尾带着水滴出来时,刚好看到他抱着玉枕和寝衣出门。
“不是说让我睡卧房的吗?”
“对啊,你睡啊。”
“书房不是锁死了?你去哪儿?”棠溪追拉下脸。
“我去凉亭睡,那里凉快。”
说着,不管身后人怎么叫,裴厌辞快步去了后花园。
仆人早就点好了驱蚊的熏香,铺好干净的软垫和椿草席,架上矮榻,放上藤编摇椅,茶案,茶壶茶杯,还在亭四周挂着香囊垂帘,湖面上的小风徐徐吹来,竟还有几分冷意。
他招呼随从去屋里拿床厚点的小被来。
正摇着从棠溪追那里顺来的白骨纱扇,他就着灯笼看书,亭外传来呜呜咽咽声,在四合的夜色中尤为恐怖。
裴厌辞撩开纱帘,见到不远处假山边有个靠坐着抱成一团的人。
“无疏?”
小孩抬起头,脸上闪过惊慌,就要起身逃走。
“过来。”裴厌辞的语气不容拒绝道。
无疏害怕这样的裴大哥,只好拖着步子犹豫地往亭子这边挪。
“别让我说第二遍。”
“大哥,”无疏心里的委屈再也止不住,从喉头漫起,眼泪彻底决堤,“我都快死了,你还凶我。”
“……”
裴厌辞叹了口气,走出亭子,将人抱在了怀里。
“天塌下来,有你大哥顶着呢,你有何好怕的。”
凑近了,他才闻见这人身上一股异味。
翻到身后,深色长袍上带着点点血迹。
无疏看他瞧见了,也就不隐瞒了。
“晚间沐浴完后,我肚子疼,想着只是、只是冰吃多了,没想到流了好多血呜呜呜呜……都找不到伤口,大哥,是不是有政敌下毒害我们啊呜呜呜我要死了,怎么办……”
裴厌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娘难道没跟你说吗?”
“说甚?她身子骨弱,我没敢告诉她,怕她受不住。”无疏抽抽鼻子,“你等我死了之后再告诉她好不好?”
“你来葵水了。”
“嗯?”无疏哭得泪眼迷糊,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不是姑娘家才……”他捂住了嘴。
“大、大哥,你都知道了?”
她是女子,而非男儿。
“打一开始就知道了。”裴厌辞叹了口气,脱下外衫给她在腰间系着,“走吧,送你回屋,姑娘家来葵水时娇弱的很,可不能被这湖风给吹病了。”
想想年纪好像也差不多到了,还吃那么多冰,吴娘子这个当娘的也不上点心。
无疏乖乖跟他走,还要牵他手,被裴厌辞拒绝。
她感觉到裴厌辞对他的疏离,有些失落,又被自己方才闹了这么一大出乌龙感到窘迫,揪着腰间的衣衫问:“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和娘都瞒得很好,连越管事都不晓得这事。”
“我撞破脑袋第二天,你来看我,说自己和娘怎么来府里的,记得么?”裴厌辞摇头道,“你若是男丁,你族中那些人不会将你们娘俩欺负得那样狠,更不会将你们除名赶出去。”
就算有几个亲戚拎不清想贪那点房子和地,也有族中的长辈来主持公道,不会对族中一支亲戚唯一遗留下来的血脉如此赶尽杀绝。
但生了女儿就不一样了。
无疏低落道:“我和娘亲不是有意瞒着你和毋离哥的。路上好多坏人,扮成男孩子安全点,后来人牙子也没怎么检查。本来我想等买人的时候再说自己的身份,但当时太子府里张总管只收男孩子,我不想和娘亲分开,只好一直扮成男子模样。”
“我知道。”裴厌辞并不觉得怎么样,“那你以后想继续扮作男子还是恢复女子身份?”
无疏拿不定主意,问:“若是女子,还能上国子监吗?”
裴厌辞停下脚步,在她满是渴望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他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从胸口长到了下巴处,不能再以小孩称呼她了。
难怪无疏每次都要很执拗地纠正他和毋离的话。
“你知道,大宇的学堂,都是只招收男子的。”他道,“可能有朝一日,在你我的努力下,女子也能呼朋引伴地一起去学堂听课。但现在,你如果要读书,我给你请几个先生来。”
“或者,”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去皇宫里,跟陛下一起读书?”
“那我不是见不到徐度哥哥了。”无疏为难道,但感觉到裴大哥提起让她入宫的事情,应该别有用意。
“也不是不行,我都听大哥的。”
“大哥,怎么了?”
无疏突然被抓着肩膀,一脸莫名。
“你先给我解释清楚,你跟徐度是怎么回事?”
徐度?还哥哥?
裴厌辞感觉自己家水灵灵的好白菜要被猪给拱了。
第153章 舞弊 有人想要开始跟我玩民心舆论了……
“上次他带我们在城东守了大半夜, 以弱胜强,以少克多,实在是太厉害了。”无疏惊叹道, “我崇拜他, 很多人都好喜欢他。”
“所以你也很喜欢他?”裴厌辞问,“他对你怎么样?喜欢你吗?”
“不晓得, 他只当我是男的, 把我当兄弟, 很仗义的那种。”无疏大人似的叹口气。
看着裴厌辞没多少表情的脸色, 她收起少女的惆怅和萌动, 弱弱问道:“大哥, 我是不是不能和他走太近?”
“怎么会这样认为?”裴厌辞反问她。
“他父亲因为渎职导致先帝驾崩, 安京陷落, 大宇差点灭国。”无疏道, “这段时日我听到了一点闲言碎语。”
“可是,也只是差点, 最终还没灭国不是吗?”裴厌辞道, “他的罪还要等三司会审才能得到最后的判决,只是目前还没有结果, 而且陛下还没有明确表态。”
“陛下肯定要杀了他吧?”
“陛下才坐上那位子几天, 他可以借着杀徐向前一事立威, 人人称颂他有孝心,或者力排众议,顶着压力, 力挽这个有能力的武将一命。”
“肯定是前面一种,这还用说吗?”无疏道,设身处地地想, 不管时机处境,她想不出皇帝不会这样做的由。
但看裴厌辞的神色,问,“大哥会选后一种?”
“如果他选后一种,我反而会高看他一眼,并开始忌惮他。”裴厌辞道,“一场战役的输赢除了人为,还有很多因素。在这种可能诛灭九族的大罪前,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候。他地位不稳,在这时取得一个实权武将的信任,比所谓的孝心和文臣的赞誉重要多了。”
“大哥要保他?”无疏懂了。
裴厌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看向她,“你做陛下伴读的时候,可以试着劝他保住徐将军。”
“这是为何?”
“你不是喜欢徐家那小子?”裴厌辞无奈道,“你努力去保未来公爹性命,还不能博得徐度那臭小子的好感?婆家的心以后都是向着你的。”
“哦,也没喜欢到那种地步。”无疏无所谓道,“这小子不能耽误大哥前程。”
裴厌辞舒畅地大笑起来,“孺子可教也。你放心,陛下会不会听你的话还两说。但是你的态度和为他做出的努力得让徐度知道。”
无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厌辞将她送回屋子,又让厨房送了热水和红糖姜汤。回了自己屋子,刚要换身衣裳,身后飘过一抹幽怨的白影。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拖入了暗夜中。
一室暖香。
++
过了几日,裴厌辞将无疏带进了宫里。
无疏穿着姑娘家的半臂和长裙,柳绿色的长纱从肩膀绕过手臂搭在肘间,娇俏又灵动,一双眼睛满是好奇。
裴厌辞温柔道:“这是臣的妹妹,今年与陛下的年岁相仿。府上的先生回老家奔丧了,陛下这边有学问深厚的大儒,能否与陛下一同上几日课?”
顾亿随没说话,打量着无疏,半晌,笑道:“好啊,宫里都没同龄的玩伴,有她陪着朕以后不会太孤单了。”
裴厌辞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留下两个武艺高超的监卫随侍左右后离开。
他今日还得和司农寺的官员商议一些事情,百姓的土地开荒程度和粮食产量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高,百姓家里日子不富裕,也不会想着做别的。
为了这事,他将司农寺、工部、户部、印书局大儒和国子监一些学问渊博的监生聚在一起,讨论了好几日,总没个办法。
“裴大人,说实话,咱们远离乡野,在这说了半晌,最后制定出的策略,难道真能利于百姓?”司农寺卿苦笑道。
一连被裴厌辞叫了几日,从早待到晚,又怕稍有不慎得罪了扼鹭监,提心吊胆的,屁股底下跟长钉子似的难熬。
“司农寺卿这不是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了么,看来平日里多来国子监坐坐也不错,听听圣贤之音,有助于耳聪目明,聪慧醒脑。”裴厌辞笑吟吟道。
其余几人只得僵硬地陪笑了下,接着不留痕迹地夸赞裴厌辞和司农寺卿的英明。
裴厌辞靠在椅背上,手支着下巴,朝一个方向看去。
工部尚书赵臻立刻道:“不如这样,咱们几个衙门各派三五个人,微服私访,去乡野里走一遭,看看到底是何问题导致,怎么样?”
“这就不必了吧?”户部尚书刘彦为难道。
一看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于簌承道:“不管是大晤还是之前的先辈,都晓得荒地难垦,百姓只愿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人口一多,总不是个办法,我们总得晓得缘由。”
刘彦习惯不担事了,所以下意识开口,眼下于簌承解释了一番,刚好给他台阶下,笑道:“裴大人为民谋生计,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实乃大宇百姓之福,我哪里有不赞同的道。明日,我便把派遣名单交到国子监。”
“我国子监这几位监生也一同去。”裴厌辞指着一旁的几副年轻面孔道,他们有出身布衣,也有出身富商,还有几个爹是地方五六品的小官。
监生们赶忙站起来,躬身应是。
正说着,外面传来禀报,说李仁安来了。
裴厌辞走出门迎接,其余官员跟在后头,刚出来,就见那宦官用尖细的嗓音大喊道:“就是他们,科考舞弊,将他们给我抓起来!”
方才还在和朝廷要员同坐一堂的监生顿时慌了,打呼“冤枉”和“救命”,被靛衣内侍毫不留情地押住,带了出去。
“等等,”裴厌从容不迫地开口,“带走我的人,李内侍不该给我个说法?”
“说法?”李仁安细长的身子随着这两个字左右晃了晃,似乎喝了小酒后还在品味一般,“裴大人,今年的科举协权,是你国子监从礼部那里硬要来的。现在,科举出了这么大纰漏,你最好立即进宫,跟陛下解释清楚,没准陛下还能宽宥你。”
他脸上的每一条肌肉,没一个毛孔,无不在炫耀自己手中的权力,以及对他的碾压。
“我知道了,但在这之前,你们内侍省的人最好将我的人放开。”
“奴婢是奉陛下口谕前来。”
裴厌辞迫近一步,一字一句强调道:“我还没有亲自问过陛下。”
顾亿随给他的口谕算个屁。
李仁安鼻孔剧烈地翕张,鼻梁两侧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将不甘从眼里塞回去,挤出一个笑容,“裴大人要违抗圣谕?”
“李内侍怎么能这样污蔑一个朝廷命官,谁让你这样说的?”裴厌辞玩味道,眼里的压迫气势一点没减,“据我所知,陛下尊我为太傅,可没见一点不敬的意思,你难道想说是陛下让你这样做的?”
李仁安深吸口气,气急败坏地怒吼道:“放人!”
监生察觉到压迫自己的手松动,立刻挣脱束缚,朝那些阉奴狠狠地吐唾沫。
“李内侍看起来一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裴厌辞浅笑,走近一步。
李仁安惊吓一般后退一步。
“李内侍难道怕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对你做甚?”裴厌辞失笑,小声道,“叫你背后真正的主子来跟我谈。”
“他不就跪趴在你的脚边,摇尾乞怜么?”李仁安讥讽道。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踹到地上,身子飞出好几丈远。
“裴厌辞,我是陛下咳咳咳咳……身边的贴身大内侍,你怎么敢!”
“不好意思,脚滑,没站稳。”裴厌辞转身看向国子监和一种官员,“你们可以为我作证吧?”
刘彦和赵臻赞同地附和了他几句。皇位是他们这些手握重权的大臣将他推上去的,在他们眼里,那就是个木偶傀儡。
“来人,快将李内侍扶上马车,国子监乃学子圣地,可不能沾血。”
国子监之外沾不沾血,可就不能保证了。
“裴大人,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对义父出言不逊。”李仁安显然轻易听懂了他的画外音,连忙要下跪,但被两个身强体壮的侍卫左右拎起,架了出去。
声音渐停,他带来的风波却没有消散。
送走了刘彦他们,裴厌辞立马派人查科考舞弊一事,同时也开展国子监内部自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厌辞处了国子监的事情,回府在半路买了几盒点心时,街边的普通百姓都在传今年科考舞弊的事情。
科举本三年一次,今年是因为朝中官员流失严重,朝廷急于补充新的进来,这才在先帝的首肯下补办一年。
现在出了这事,当初提议的裴厌辞很有可能就是幕后主谋。
“当今的国子监祭酒,当真是大奸大恶之人,”有百姓道,“自己是祭酒,还主持科举考试,不就是自己出题,然后把答案告诉自己学生,这不是左手倒腾右手的事情吗?以后整个朝廷都是他的学生,和那些大奸臣一个样儿。”
“一个臣子,皇帝都不管管吗?要我是皇帝,有人敢这样骑到我脸上,我直接让他断子绝孙!”
“你就吹牛吧你。”
“才十二岁的小娃娃,能晓得甚,听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被这个大奸臣欺负得够呛。”
“你们可不能随便议论天子的是非,之前扼鹭监的事情你们忘了不成。”
“扼鹭监那群阉狗哪里还有空搭咱们,早就跟那位大奸臣狼狈为奸,忙着夺权呢,你看最近言论不就放松了很多?”
“安京刚被大熙闯进来乱杀一通,不会他们又要搞政变吧,这些官老爷成日贪赃枉法就不说了,啥时候能稍微管管我们的死活,饭都吃不起了,现在还不把咱的命当命。”
“大人?”扼鹭监侍卫叫了一声,眼神请示要不要他出手,将那几个出言不狲的人抓了。
裴厌辞摇摇头。
他又不是听了几句愚昧之人的话就回动怒的人。
“有人想要开始跟我玩民心舆论了,”他吩咐道,“我倒是要看看,这人有多大能耐。”
到底是表示了好几次忠心的顾万崇,还是传闻烂醉如泥的顾九倾呢?
或者,还有一个站在暗处、他一直不曾注意过的人。
裴厌辞暂时没有眉目。
当务之急,还是处科举舞弊一事。
晚间,棠溪追也问起了这事,最后道:“暂时查出的是试题泄露,小皇帝怀疑有人买卖试题,有的人怀疑是你以权相逼主考官,让他们向你透露试题,你再将试题给国子监自己的亲信。”
裴厌辞摇头笑道:“若是要往朝中塞人,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昨日他才跟顾亿随提起要让萧与入朝为官的事情。
这人虽然之前以画春/宫/图谋生,虽然还把自己弄早/萎,虽然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但裴厌辞还真挺欣赏他的。
接下来好几天陆陆续续有人被大寺的人带走,只有裴厌辞这边,除了那日之外,始终没有动静。
朝中有心人开始发觉,这么大的事情,最终也只会雷声大雨点小。
安京总是不太平,眼看一棵棵倒下,身边同僚上一刻还在朝堂上挥斥方遒,下一刻就成为阶下囚,无不人心惶惶。
越是乱,这些人精就越想要站队,押上一切身家寻求庇护。
他们看了一圈,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当属裴厌辞了。
于是,往来裴府的人更加络绎不绝,裴厌辞的权势更是如日中天。
这么磋磨一段时日,小皇帝的生母,冯太后的三十岁生辰终于来了。
清早,裴厌辞睡得迷糊着,还未意识到甚,就被一只大手从床上捞了起来。
“做甚呢?”他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身上裹着一圈小被,眼睛困得睁不开,瞥了眼窗外,苦了脸色,小声嘟囔,“天都没亮。”
他这是造的甚孽啊。
“你觉得是这重紫纱袍更显得我威武雄壮,还是这身墨绿浮光锦更衬我。”棠溪追看着五六排手持衣袍的婢女,很是纠结。
“宴会不是晚上么?”
“你忘了,白天陪你进宫,跟小皇帝解释科举的事情。”
裴厌辞拍拍脑袋,还没睡醒呢。
“要不这身晕栒锦?可能太花哨了,显得不够庄重,不行,还是得织锦缎。”
“随便吧,你去街边将乞丐身上破布扒了套在自己身上都好看。”
“那不行,今晚是你第一次正式参加宫宴,我走在你身边,得相衬才是。”
裴厌辞心里淌过一阵暖流,紧接着他就听到棠溪追道:“何况,宴会上又是顾万崇又是顾九倾的,还有那个世家出身的王灵澈,不是皇子皇孙就是权贵世家子弟,我可不想被比下去了。”
裴厌辞:“……”
就知道。
“就那身紫色的吧,回头帮我也搭一身。”他一向不看重这些,身子一歪就要再次贴上金丝象牙簟,人又被捞起坐正。
裴厌辞软软地往他胸口捶一拳头,又恼又无奈,只好任由他闹,“还有甚拿不定主意的?”
棠溪追兴奋而又纠结地招呼后边的人上来。
“内衬,发冠,扳指,脚靴,腰坠,扇子,身上的熏香……”棠溪追激动地拿起面具,“你说我是戴面具好还是直接画花样好?”
裴厌辞局促地咽了咽口水,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第154章 喝茶 能够以色侍人,常伴君左右,我就……
长直的乌发从后背垂下, 随意披散,棠溪追像一条冰冷滑腻的巨蟒,手臂缠着裴厌辞的腰身, 砌冷的脸庞和泛凉的鼻尖在温热馨香的颈窝处拱了拱。
“好裴儿, 你答应要帮我挑的,别睡了, 快起来。”
见过小鸟依人的, 没见过长这么大只还使劲往伴侣怀里拱、撒娇讨人欢心的。
裴厌辞打了个寒颤, 面无表情地将脸往反方向避开, 企图将人撕开, 手又推不动人, 身子被禁锢得死死的。肩颈细肉被他粗粝的舌头舔得发痒, 慢慢浮起一片濡湿的粉意。
裹在身上的小被越来越松, 他也彻底没了脾气和睡意。
叹了口气, 皙白透粉的脚丫子从小被中伸出来,往他大腿踹了一脚, “一件件换给我看。”
看我不折腾死你。
裴祭酒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快意。
“裴儿真好。”棠溪追往软白的脸上亲了一口, 欢喜地去换衣裳。
显然他低估了这人爱美的程度。
每一件广袖袍服都一一搭配过不同的装饰,棠溪追乐此不疲, 换了几十套都不嫌累, 还能时不时放出眼神勾引人。
裴厌辞坐在床榻上, 由侍从伺候着洗漱和用早膳,被他调戏得没法,将身前托盘里供他挑拣的玉佩丢到他身上, 笑骂道:“把你那肮脏下作的狗眼给我藏回去。”
“多谢裴大人打赏。”棠溪追眼疾手快抓着丢来的玉佩,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眼神丝毫不愿放过床边的人。
裴厌辞被他瞧得眼红心热, 软了声调,顾左右而言他,“这身逊色了些,再去换一身。”
才刚低头,笑意已经再次控制不住地漫出嘴角。
棠溪追手指把玩着玉佩,白皙无暇的微凉触感渐渐染上他的温度,仿佛不是在玩弄玉佩,而是一块美人骨。
他也笑道:“好,都听你的。”
折腾了一上午,眼看时辰要过去了,棠溪追这才手忙脚乱地帮裴厌辞换衣裳。
“我随意穿一件就够了。”
“不行,”棠溪追将自己选好的衣裳拿去熏香,身穿宽松的雪白长袍,执意要裴厌辞也去穿他选的那身。
“怎么看着跟你那身还挺搭。”裴厌辞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舒了口气,还好没太折腾他。
“当然,”棠溪追骄傲地昂头,“我所有的衣裳在做的时候,都有另外按照你的尺寸做身相称的。”
“……你但凡多放点心思在自己的政途上,扼鹭监远不止于此。”
“如今的扼鹭监已经遭到全天下忌惮了,再壮大下去,我这个阉人又该死一次了。”棠溪追从身后搂住他,凉薄的唇轻吻他的后颈,眼睛看向镜中交叠的两人,笑眯了眼。
“能够以色侍人,常伴君左右,我就很知足了。”
裴厌辞看着镜中人一副满意的样子,突然开口,“近来我不是让无疏进宫做陛下的陪读么。”
“怎么了?”
“无疏对徐向前的独子有意,我让她在陛下面前帮徐家说说话。”
“你想救徐向前。”
“嗯。”裴厌辞目光微沉,盯着镜子里的人。
“徐向前玩忽职守,自己找死,无疏就算对他儿子有意,你不值得为她出手,谁晓得以后这小姑娘会不会变心。”棠溪追苍白的面容半隐在他的颈后,殷红的唇微张,将白腻的肌肤含在嘴里,“他背负害死先帝性命的骂名,已经废了,朝中有能耐的武将还是有几个的,你不必为了他徒惹一身腥。”
“倘若将徐向前害成这样的人也是我和她认识的人呢?”裴厌辞漫不经心开口反问。
窗外一格格阳光照进铜镜里,反射出一团暖黄的光,如一根根闪耀的利针迸射出来,也模糊了此刻镜中裴厌辞眼里的神色。
棠溪追搂人的手慢慢收紧,五指插/进他的指缝间,十指纠缠,紧紧相握。
裴厌辞似乎察觉到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可端看镜子里的人姿态从容,还为他苦恼,这样的话可就难办了。万一小姑娘是个重情的,两人在一起后,突然得知徐向前是被你和她熟识的那个人人相害,总免不了一场反目成仇的戏码。到时候你夹在中间,你选谁?”
二选一,你选谁?
裴厌辞冷冷开口,“我谁都不选。”
身后人嘴角的笑意有些僵,意识到后立刻僵半边脸退缩回去,掩藏在他的肩颈之后,只留下大而狭长的漆黑眼眸从颈窝中探出,小心而幽怨地盯着镜子中的两人,观察着裴厌辞脸上的一举一动。
在他再次开口前,他看到裴厌辞樱粉的唇微微上勾。
“我不会让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发生。”
棠溪追还想再说话,裴厌辞已经转身抬头看他,温柔执起他的手。
“走吧,陛下该等急了。”
到底是铜镜冰凉,衬得那神态也冷漠了些,扭曲失真。
感受到裴厌辞掌心里的温度,棠溪追的心又放了下来。
“好。”
————
大宇女性长辈一般在五十岁以后的逢“九”大坎上才大操大办一般,因“九”之数乃阴尽之兆,得用亲朋人气来冲命坎,助她们能平安度过坎年。
当今这位冯太后年方不过三十,顾亿随思及他们娘儿俩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迫切地想要补偿她。言官提醒了几次无用后,其他臣子自然不会不识趣,去说会给太后折寿的蠢话来,个个都喜笑颜开,说这只是小宴,陛下开心就好。
“国子监祭酒裴大人到——扼鹭监督主棠溪大人到——”
随着内侍的唱和,所有人心中不由一紧。
裴厌辞进来时也惊讶了下,因为这次寿宴不仅仅请了朝中五品以上的大臣,此刻各地藩王也悉数在列。
放眼望去,基本都来了。
看来这个小皇帝要有所动作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人,却见棠溪追肩背笔直宽挺,下巴扬起,目光朝顾万崇和顾九倾方向不咸不淡地转了两圈。
这公孔雀不开屏挑衅会死是不是?
裴厌辞眼角直抽,暗暗拉了拉他的手。
“差不多得了。”
“好吧,今儿个暂且放过那些丑东西。”棠溪追满意地收回目光,盘坐在他下手的一张食案前。
顾九倾喝了口酒,转动着空酒杯,神色诲冥。
裴厌辞刚到,顾亿随才匆匆而来。
“太傅,实在不好意思,下午睡过头了。”小皇帝路过裴厌辞身边时,惶恐地解释道,“那些蠢货竟让太傅等了一个下午,朕已经将他们打了二十鞭,罚去洗恭桶了。太傅莫怪。”
将他白白晾在外殿等了一个下午,其中无论多少由,事实就是事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裴厌辞懒得听他鬼扯的借口,随意客套两句,劝他赶紧入座。
顾亿随这才恋恋不舍地坐到最上首。
这还没开始,宴会上的其余人就看了一场戏,表情各异。
头三个月丧期还没过,不能饮酒,不能奏乐歌舞,宴会气氛也不甚热络。
“我不喝煮茶。”
众人还在观望今晚的态势将会如何,裴厌辞那儿传来突兀的一句话。
小内侍陪笑道:“要不奴婢给大人换酸梅浆?”
“不必,我爱喝茶。”裴厌辞道,“只不爱喝煮茶,帮我泡一壶茶。”
“泡茶?从未听说过这种喝茶法子?”
“泡的茶能喝?”
“味道肯定出不来。”
几位大臣好奇地开口。
“个人喜好罢了,众位大人勿怪,我就爱茶汤泡出来的原汁原味,不爱加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裴厌辞浅笑道。
从前他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顺从他们,聚在一起时浅呷两口煮茶。现在他坐在这个位子上,还顺着他们喝,那他手里的权还有何意义?
顾亿随没碰到过这种场面,不知他们话里的含义,道:“裴大人既然喜欢,来两个宫女,为裴大人泡茶。”
顾越芊道:“裴大人,煮茶乃是全大宇上至显贵下至普通百姓传承了几十年的正统喝茶法子,你如此标新立异,可别忘了本。”
裴厌辞道:“物有所革,方能推陈出新。臣自己习惯使然罢了,你们随意。殿下要坚持喝煮茶,臣也不可能强人所难。”
“来人,唤煮茶。”顾越芊抬手道。
“诸位随意,若想喝泡茶的,我随时乐意分享。”裴厌辞笑道。
“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想试试。”有臣子开口道,“此等新奇的喝茶方式还是头一回见。”
“我也试试看,裴大人能否分老朽一杯?”
“来人,我这也添上泡茶。”
随着附和开口的臣子越来越多,顾亿随这才察觉出些许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这时,顾越芊开口问,“陛下,你要喝煮茶还是泡茶?”
他看了眼她和顾九倾桌上摆着的茶,道:“自然是煮茶。”
可说完这话后,他莫名地感到慌张。
那是常年在冷宫里锻炼出来的本能,对一种危机的到来产生强烈的不安感。
这都来源于宴会上喝泡茶的人,远远超过了喝煮茶的人。
先帝出殡那天,他只能远远站在大殿外,送自己的父皇最后一程。
今晚,他敏锐地感知到,也许,重用顾九倾那一边,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不安地看向李仁安。
李仁安躬身凑近道:“陛下,泡茶一看就没滋没味的,还是煮茶好。奴婢都已经给你做好完全的准备了,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
顾亿随反而更加不安。
这种不安,是因为他察觉到,顾九倾这方毫无胜算的可能。
科举案拖拖拉拉了十余日,抓的都是边缘人物,核心人物一个都没动,何况李仁安亲自带人去抓裴厌辞,反而被他当中下了面子,连带着他也一起丢脸。
这么多年求生的经验告诉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仁安。”他叫了声身边的人,“将冷透的茶水换了,朕也想试试泡茶的味道。”
跟着失势的一方,别说他在这位子上能待多久,现在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
“陛下,万万不可。”李仁安慌了。
“只是一个茶水,有何要紧的,不管是煮茶还是泡茶,都是为了喝茶。”
李仁安看着他单纯不谙世事的模样,心里有千般话,却苦于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难以说出,只能求助地看向顾九倾。
顾九倾一如既往地冷漠,仿佛不问世事,自顾自饮茶。
李仁安只好转身,去后边将一壶泡得滚烫的热茶端送到御前。
第155章 联姻 你表现出来的深情,真让我感到恶……
宴会上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我倒是觉得煮茶和泡茶各有各的风味。”顾兴怀呵呵笑道, “难得来一次安京,总得要都尝尝,跟上安京的风尚, 你们说是不是。”
其他藩王互相对望了眼, 跟着笑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他们就是在看安京的闹剧。
“不知几位王爷准备在安京小住多久, 若是待入秋了再回去, 下官可以带王爷们领略安京的风。”
裴厌辞打眼一看, 是薛家的一个附庸臣属。
“这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这次来本是为了庆贺陛下登基, 碰巧赶上了太后娘娘生辰, 可算是双喜临门了。”一个藩王爽朗地笑了起来。
顾亿随道:“众位叔叔也是难得来一趟, 一路舟车劳顿不容易, 多在安京逗留些日子再回去也不迟。”
“多谢陛下。”藩王们纷纷起身拜谢。
顾九倾终于开口, “今日是来祝贺太后娘娘大寿的,开始献寿吧。”
这话比顾亿随的话还管用, 朝臣们收敛了看戏的心思, 陆续站起来,开始展示给太后准备的寿礼。
裴厌辞准备了一个百寿图, 无功无过, 在他之后的曲梁侯却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准备了太后同乡的颂福经,里面是几十个人为太后抄写的祈福经文,直让太后一度动容, 险些落泪。
顾亿随小声安慰,好一副母慈子孝、君臣相和的场面。
顾越芊娇笑道:“陛下,曲梁侯一看就是尤其上心了的, 如此一心为主的良臣,不给点赏赐说不过去啊。”
顾亿随愉快附和,“对,是该赏。”
但崔家已经是烈火烹油之势,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还能赏赐何物。
一时间他有些为难。
“臣已感念承恩甚多,不求更多的赏,只盼能为陛下分忧,在这风雨飘摇的动荡时节为大宇尽一份绵薄之力。”
“崔家祖上都是武将,咱们正和大熙打得激烈,正是用人的时候。”简吉安开口道。
顾越芊双眼飘媚,“看看,这才是国之肱骨,时刻忧国忧民。”
顾亿随犹豫道:“上前线多危险啊,曲梁侯……”
曲梁侯已经拱手,“崔家愿为陛下鞠躬尽瘁,在战场上流干最后一滴血,希望陛下能给崔家一个机会。”
“啊,这样。”顾亿随是很纳闷,怎么还有人想要的赏赐是去上赶着送死。
“寿宴上怎么听到这么晦气的话。”一道清越的嗓音突兀地响起。
全台上的人即使是皇帝都挺直地端正坐着,独独棠溪追,一只手架在凭几上,身姿半靠,另一只手摇着折扇,慵懒而惬意,“又说动荡时节又是血的,危言耸听,还诅咒太后娘娘。”
“你胡说甚,我何时诅咒太后娘娘了!”曲梁侯这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曾经惯会扭曲黑白的扼鹭监督主。
“你这竖子满口胡言!”崔涯跳出来怒道。
“崔涯,你现在竟然有胆子敢在本座面前大呼小叫了。”
崔涯听他着重点自己的名,心中一颤,浑身气势顿时蔫了,“我、下官只是就事论事,棠溪督主,你莫要胡乱扣帽子。”说着喏喏又满怀不甘地坐了回去。
“陛下,曲梁侯准备的寿礼虽然用心,却也对太后娘娘出言不逊,功过相抵,便不罚他了吧。”棠溪追一副为他求情的样子。
“棠溪爱卿,你别听风就是雨,曲梁侯也是无心之言。他想为大宇征战沙场,颇有男儿气度。”
“是么?”
裴厌辞突然开口,一句轻飘飘的反问,落在顾亿随的心口,仿佛有千钧重。
自己貌似说错话了。
“崔家想要为大宇卖命,臣也不能落在后头。”一个藩王道,“陛下,玉海道远离边关,统军府那些兵马养着就是为了有为国出力的一日,陛下尽可调派北上。”
“陛下,怀右道也一样。几州统军府兵马已经摩拳擦掌,就等着为大宇建功立业。臣远在安京,只可惜没能亲自带兵,杀北方一个屁滚尿流。”
顾亿随心里有些热切,得亏李仁安这主意想的好,将藩王邀请来安京,多留些日子,实则可以是变相的软禁。这样,各州府的统军府剩下的兵马就可以调动了。
大宇需要藩王去守着四海边疆,又碍于藩王私自募军,拥兵自重,远在安京的朝廷鞭长莫及,各州统军府的兵力向来不敢调动太多。这次全国上下已经被姜逸调走了一百六十余万大军,举全国之力挥师北上,准备踏平大熙,统军府剩余兵马零散加起来仍有四五十万之多。
若是都召集入京,管他裴厌辞还是棠溪追,哪里还有他们猖狂的时候。
正要说话,顾九倾却是先开了口,“各位叔叔稍安勿躁,前线战况如何还未可知,若是还需要人手,到时候自然会从各州统军府调派人手。”
说得冠冕堂皇,好似这些是藩王的兵一样,实则这些统军府的兵马都是他们朝廷花银子训练起来的,藩王只出一小部分钱。当然,他们也只能调一小部分兵,它们的存在更多的是制约藩王,稳定一方。
这是太/祖想出的妙计,让王朝稳固了两百余年。
顾亿随没料到最先反对他的是顾九倾,一时哑然,眼尾耷拉下来,有些郁郁,含糊地摆摆手,“还有贺寿的吗,都上来吧。”
他都已经是这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了,怎么还是要处处忍让,任人摆布。
没意思。
接下去的宴会更没意思,没有美酒歌舞,气氛压根活络不起来,一场生辰宴潦草结束。
时辰尚早,太后邀请安京夫人贵女到御花园赏花,其他臣子三三两两相携四处游荡。
顾越芊扶了扶头上的凤钗,眉眼露出疲态,说要去御花园旁边的偏殿休息一下。
顾九倾思索片刻,屏退身旁众人,跟着往偏殿去。走了没几步,一座废弃宫殿门口前有一道突兀的人影。
四下无人,清冷寂静,宫墙斑驳,宫门敞开一人进出的口子,惨白的月色之下,依稀能看到里头半人高的荒草。
若非想特意避开众人的视线,与顾越芊走不同的路,顾九倾也不会来此,闻到这股腐烂靡臭的味道,简直让人窒息,几乎作呕。
与之不同的是,站在门边的劲瘦人影,一身薄紫一尘不染,仰头望着墙头,两只手向上张开,跃跃欲试。
“快下来。”
清朗的嗓音温柔带笑,嘴里带着逗弄的声音,成为死寂荒芜中唯一的醴泉。
顾九倾这才注意到,颓瘦野草滋生的缺角断瓦间,一只巴掌大的黑猫踉跄地在墙头行走,细弱地喵喵叫着,对于该如何跳下墙头束手无策。
“再不下来我就上去了。”裴厌辞道,话音刚落,五感敏锐地察觉到后方一道呼吸声。
他转头一看,眉梢眼角的笑意淡去,随意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厌辞。”
顾九倾飞快上前几步,扯住了他的手臂。
裴厌辞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清亮的眸子里染上一丝戏谑,“摄政王想要干嘛?说起来这里倒是毁尸灭迹的一个好地方。”
“你非要这般讽刺挖苦地与我说话吗?”
想了想,自从去年端午过后,每次再见时,他们总是闹得很不愉快。
“摄政王讽刺我的时候,我可没这么大的反应。”裴厌辞淡然道。
顾九倾一愣,“我何时……”
他下意识反驳时,想起来了甚,没了声。
裴厌辞撇开他的手,再次迈步离开。
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厌辞,我之前没想过让你当我的男妾,而是想让你做侧妃的。”
顾九倾一步步拉近两人距离,“当时我听到郑清来的话,退却了,可你知道,我那时还摆脱不了他,只能听他的。”
“你觉得我稀罕你的侧妃位子?”裴厌辞讥诮道,却见他往自己这里又逼近了一步。
“以你现在的眼光和身份,肯定瞧不上了。”顾九倾道,“我想娶你为男妃,一生一世,我顾九倾今夜在此发誓,只你一人,绝不负你。”
裴厌辞要被他逗笑了,“你是不是忘了,摄政王的位子,还是我给你的。”
“可你当时除了这样,能将我如何呢?不想让我坐上皇位,又动不了我。”顾九倾轻声道。
他们都是久浸官场的老人了,何尝不能一眼看透,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决策那瞬间权衡利弊下的结果。
摄政王之位,不是裴厌辞为他争取来的,也不是裴厌辞施舍给他的,所以别说深情,也别以上位者的身份和他说话。
“厌辞,这终究是顾家的天下,顾家的大宇。”顾九倾再次以身迫近,“只要你敢肖想那个位子,今日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这太不值得了。若是不小心,还可能牵连你和你至亲好友的性命,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不为他们想想吗?”
裴厌辞后退一步,空出些许距离,这才让他看清夜色下顾九倾晦暗不明的神色。
“你威胁我?”
“顾九倾,”他头一次当他的面直呼其名,“你表现出来的深情,真让我感到恶心。”
顾九倾脸色僵住,脑海里有片刻的恍惚。
“你在官场上斗不过我,又企图用感情来束缚我?将我困于摄政王府的后宅,拔了我的爪牙,让我俯首帖耳、恭喜你顺利登基成皇,是不是最后还想让我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点滴恩宠感恩戴德?”
话音刚落,裴厌辞被他逼近一步,半边身体沉于凹角旮旯的黑暗之中。
他想绕开人,从旁边出去,又被他挡住了去路。
“你想要甚,我都可以给你,真的。”顾九倾声音带了一丝急切,甚至其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祈求,和希冀对方对自己的怜悯,“除了皇位,我都给你。”
裴厌辞静静端详着他的样子,戏谑开口,“那皇后之位呢?一位能涉政的男后。”
顾九倾脸色微顿。
“你想清楚,你能容忍你的三千佳丽中间围着一位男后吗?你能容忍天下人和后人戳着你的脊梁骨,笑话你娶了个男后吗?你能容忍自己后宫的人在你面前指手画脚吗?甚至这人可能还随时会篡了你的位子。”
“可以。”顾九倾断然答应了下来,“我不要三千佳丽,后宫独你一人,此生便足矣。”
裴厌辞笑了起来,舒畅,快活,又带着些许玩弄的意味。
月色之下,黑褐色琉璃眼眸私欲暗沉,清冷肃穆的脸庞闪过一丝狞厉,声线低沉冷冽,“厌辞,你的眼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这一刻,顾九倾的心在彷徨。
他想使劲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感情、曾经奢望过的关切,却好像流失得更快了。
他这一生都在踽踽独行,这一刻他也盼望,生命中能够出现一个人,在热切地爱着他。
还没来得及回答,裴厌辞后背鸡皮疙瘩直立,汗毛四起。
无人在意的阴影中,一只枯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指腹顺着劲瘦的脊背薄怜而上,最终食指来到颈侧,轻点两下瓷白的脸颊。
裴厌辞一寸一寸地感受着身后之人强烈霸道的占有欲,后背僵直一片。
棠溪追生气了。
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这人发怒动火时的样子了。
冰凉的手指紧扣他的肩膀,另一侧,绯靡绝旖的脸庞无声贴近,轻吐兰息。
“二位聊得这么火热,是不是忘记谁了?”
大而狭长的眸子弯成两条黑幽的窄缝,滴血红唇两侧嘴角向上勾起,看起来像一副五官精致却毫无生气的假面。
顾九倾惊骇了连连后退了两步,露在外面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早在这抹重紫色身影从黑夜中露出一角的刹那,他的脑海就已经一片空白。
棠溪追半弯着腰,另一只手抓着他的上臂,“刚才你们聊到哪儿了,谁的心里,有谁?”
“还有谁,”他的双手渐渐收紧,几乎嵌进裴厌辞肩膀和上臂的骨肉里,却又在细微地惶恐颤抖着,“想当皇后。”
“我回去给你解释。”裴厌辞垂眸低声道。
棠溪追慢慢睁大眼睛,看向顾九倾。
顾九倾对某些人的恐惧和厌恶是深入骨髓的,他警惕地后退两步,正想毫不犹豫地离开,却又克服了心底涌出的恐惧本能,停住了脚步。
“厌辞,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这个阉人了?”
他真的不甘心。
如果是比他优秀强大的,他服。
可他竟然输给一个阉人!
奇耻大辱!
“摄政王莫不是忘了,当初,是你将他推给本座的。”棠溪追脸颊与裴厌辞的脸相贴,像猫一样轻蹭,一双漆黑阴怖的眸子眼瞳空洞洞的,不带丝毫人气温度,却又荡漾着十足的亲昵与占有欲。
顾九倾瞳孔骤缩。
“你还把他当做礼物,双手奉上送给本座了。现在想要回去,是不是有些晚了。”
清越的尾音上扬,似乎带着几分愉悦和炫耀。
“所以,你可以走了吗?”
真是碍事的虫豸。
顾九倾鼻翼翕张了下,凌厉的薄唇嗫嚅,最终任何话都没再说了。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过。
“可以放手了吗?”
棠溪追慢慢松开发僵的手指,却在下一刻又从背后缠住了他的腰。
“棠溪……”
“我知道,你是开玩笑,逗他玩的。”只是片刻之间,在他开口时,棠溪追已经松开了他,故作轻松道。
他对别人的情绪变化一向敏锐,在裴厌辞厌恶或者动怒前,他已经提前有了动作。
裴厌辞简单解释了两句方才的情景,转移了话题,“方才我在这里瞧见了一只黑猫,你看到了吗?”
棠溪追摇摇头,“可能去废宫里了,别管它,这里野猫挺多,小心让那些脏爪子伤着你。”
裴厌辞这才想起方才这人也是进了这废宫,身上仍残留着庭院里阴暗湿滑苔藓带来的青霉腐溃味道,问:“你去里面做甚?”
棠溪追顿了一下,道:“我的义父,就是死在这里的。”
裴厌辞静默了一瞬。
“你对他的感情……”
他不太解阉人之间那种扭曲的父子情。
“我在这里杀的他。”
棠溪追身上的应激情绪渐渐恢复正常,“方才是不是抓疼你了,给我看看。”
“还算有良心,回家好好给我揉揉,我不说停你不许睡。”
“我的错,以后绝对不对你动手。”棠溪追心疼道。
“走吧,这里阴森森的,再待下去我得受风寒了。”裴厌辞皱皱鼻子,抬步先行往前走。
这伤不好一天,这人就给我睡一天书房去!
不行,好了也得让他睡半个月书房,长长记性,怎么动不动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吃醋,这回还抓伤了他,可能都破皮了,骨头被他捏得咯咯疼。
越想越委屈,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见身后人无声地曲起五指,正正抓着自己的上臂,与方才裴厌辞的位置一模一样。
“嗯?”裴厌辞喉头发出单音,眯起了眼看他。
他讪讪地放下了手。
鲜血顿时从紫色的衣袍中渗透出来。
“真可以啊,有仇当场报在自己身上,一刻也不耽误。非要在我面前动手,除了脏我的眼,还想卖惨给谁看?”
棠溪追脸色煞白起来。
“你是我的人,忘记了么?上次我就说过,要是下次再企图往自己身上动粗,你有多远滚多远。”
棠溪追伸手要抓人,被裴厌辞侧身避开。
“厌辞,裴儿,我错了,我真错了,这回不一样,我不小心伤着你了,我就算千刀万剐都难辞其咎,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棠溪追在身后小心翼翼又巴巴地跟着人,想贴近再不敢了。
裴厌辞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抱我。”
“啊?”
“我两只手都被你的手臂抓伤了,难道还要我忍着痛抱你?”
棠溪追双臂有如千钧重,慢吞吞地张开手,虚虚地将他环在怀里。
裴厌辞脑袋重重地枕在他肩上,感受着他隔着衣料散发出来的微凉体温,温声道:“你习惯了对自己施加暴行,所以对别人也会如此。你想以后我经常因为你受伤吗?”
棠溪追浑身僵硬,半晌,他郑重承诺道:“我不会再这样了。”
与上次不同,这回他真的听到心里去了。
“我不知道从前的经历给你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但是以后,稍微爱一下自己吧。”
“好。”
他可以伤害自己,但他不能伤害裴厌辞。
任何人都不能,包括他自己。
————
顾九倾从废宫那绕路,刚进偏殿,一个茶盏直接摔了过来。
他侧身避开,身边内侍怒骂道:“长公主,你怎么敢对摄政王殿下如此无礼!”
“呦,现在你这条狗舍得开口吠了,刚才呢?你主子可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下。”顾越芊酥柔婉媚的声音生起气来都像娇嗔。
“你在他们面前堂而皇之地开口为崔家讨权,该说你蠢还是傻。”顾九倾到一旁慢条斯地净手。
“本宫不开口,难道还要等你这根冰柱子开口吗?你也不看看现在朝中形势对我们到底有多不利!你还有空装清高!”
“你逾矩了。”顾九倾目光森寒。
“逾矩?你以为你是谁?本宫不仅要骂你,还要骂顾亿随,你看看他那软弱、无能又窝囊的样子,顾家怎么有他这么个孬种!”
“你心性大,能力强,这皇位你坐上去啊。”顾九倾闲闲道。
顾越芊蛾眉倒竖,转瞬之间,一切怒意收敛,露出一抹笑容,“你也知道,本宫一直都是支持你的,这不是太心急了,一个臣子,现在都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了。”
顾九倾眼里闪过一丝不耐,转过了脸。
“本宫收买李仁安,拉拢崔家和薛家,招募门客,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在为你奔走操劳。”顾越芊柔柔道,“裴厌辞防备你远多于本宫,你先在摄政王府休息一段时间,外面奔波有本宫。”
顾九倾不咸不淡地乜了她一眼,撇开手臂上紧锢的手。
顾越芊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以后他登基了能记着她的好。一个大熙弃妃,无权无势,还是个寡妇,儿子还关在大牢里生死未卜,若无权势傍身,晚年将和那些冷宫太妃一样凄惨。
“皇姐若真为本王筹谋打算,这里倒是有一个主意。”他冰凉的手背滑过顾越芊的白嫩的脸颊,“姜逸远离安京,短时间内,安京以外的兵就算握在裴厌辞手上,也压根没办法快速回援。最关键的,就是禁军。”
“顾万崇已经回绝了本王,但是彭楚琅,态度有些暧昧。”
“你的意思是……”顾越芊对脸上那只手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姐若真心想支持本王,刚好,彭将军早年丧妻,十多年未谈嫁娶之事。”
顾越芊的娇嫩的唇颤抖着,有些发白,“本宫是长公主。”
“所以你觉得长公主能坐上皇位吗?”顾九倾悠然摊手。
“你觉得本宫是在肖想那位子?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本宫疯了?”顾越芊惊愕到几乎失语,“本宫是气你如此羞辱自己的皇姐!彭楚琅区区一个三品莽夫,他也配本宫给他相夫教子?”
“皇姐放心,这只是拉拢彭将军的手段罢了。”顾九倾的话音不带一丝感情,冷漠得仿佛在讨论一个陌生人的一生幸福,“南衙禁军目前还剩下一万余人,足够应付北衙禁军,完全控制安京局势了。只需一夜,待本王坐上那位子,定下圣谕让你们和离,给你再找更好的婚配。”
“本宫若是不愿呢?”顾越芊也严肃了起来,“你就不怕本宫不再为你效力?”
“婚配之后,皇姐仍旧可以行走于玄微宫,出入摄政王府,在本王身边出谋划策,该给你的,本王一样都不会少了你。但是,”他眸里乍现冷锐,“皇姐若是不嫁,本宫也该想想,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将顾越芊许配给彭楚琅,一来是拉拢,二来,其实也是断了她的路。
顾九倾生性多疑,这一次,他就是怀疑到顾越芊头上。
手握重权,哪怕是个女人,他都要细细盘算,小心提防。
“真没想到,前有顾亿随抢占着你的位子,你不去管;后有裴厌辞虎视眈眈,你不对付。却最先将矛头对准一直以来的盟友?真是小门小户出身的贱胚子!顾九倾,难怪你只能当个摄政王,就你这样的,永远也不可能成大事!”顾越芊越说越觉得可笑。
顾九倾没说话,而是等她骂个尽兴,回给他一个答复。
终于,她深呼吸一口气,点头道:“本宫为你的大业牺牲了这么多,你最好记得今天对本宫的承诺。”
顾九倾阴郁了半个多月的面色终于缓和下来,郑重许诺道:“一定。”
第156章 宫变(修) 他没人要了
“你已经和彭楚琅提过这事了?”顾越芊问。
“还未说。”
“你打算何时说?”
“本王已经派人去叫他了。这事越快越好, 以免夜长梦多。”顾九倾道,“此人有些顽固,就算裴厌辞也没有完全取得他的支持, 正因如此, 咱们还有机会,必须下猛料。”
“你倒是心急, 在问本宫意见之前就叫了人。”顾越芊冷笑。
“本王晓得以皇姐的深明大义, 一定会答应的。”
“既是谈论本宫的婚事, 本宫在场不太妥当。”她起身离开, “本宫去找陛下谈谈心。”
不多会儿, 彭楚琅身穿软甲而来, 恭敬对两人行礼。
顾越芊与顾亿随聊了将近半个时辰, 待门口一个宫女朝她使眼色, 这才告罪起身, 去了顾九倾那里。
“如何?”
其实从顾九倾霜色更重的脸上就预见了几分结果。
“眼下这局势,已经不是中立就能保全自己的了。”她眉头一挑, “难道更糟糕?”
顾九倾点点头, 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也不知裴厌辞到底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
“本宫倒是有个法子。”顾越芊嫣然一笑, 千娇百媚, “联姻不成, 不如直接生米煮成熟饭,正好也更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咱们反倒能杀裴厌辞一个措手不及。”
顾九倾狐疑地看着她。
方才她连联姻都反对, 现在却愿意主动献身?
顾越芊摇着团扇,勾起一个笑容,“既然决定开始, 那就要毫无后顾之忧地放手去做。我们何时有反悔的机会了。”
不成功,便成仁!
————
裴厌辞因为棠溪追受伤,也歇了继续待的心思,早早回到裴府,叫来府医给他包扎伤口。
他的伤还好,只是当下被捏得有些痛,拿冰敷了半晌后好了不少。撕开棠溪追的衣裳,那手臂上的几个血窟窿让府医当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大惊小怪,要不是他及时阻止,这窟窿还能更深。
裴厌辞冷着脸看着他包扎,等到府医叮嘱完忌口后离开,他也跟着起身。
“小裴儿,你要去哪儿?”棠溪追惶恐地叫住他。
“在你的伤好之前,我睡书房。”
“不行。”他面色闪过一丝阴狞,想也不想地拒绝。
裴厌辞乜了他一眼,语调稀冷,“没将你现在赶出府是我最后的仁慈了。”
棠溪追自知亏,无辜眨眨眼,弱气道:“那个……我是说,书房该是我睡的,你睡卧房。”
说着,他垂头丧气地抱起枕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在苍白的脸颊边,眼皮耷拉,偌大的身子微微弯着,显出几分无助委屈来。
裴厌辞目不斜视,漠然地任由他出了房门。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他长舒一口气。
刚才差点反悔了。
长得那么美,湿红的眼眸带上欲坠不坠的泪,泫然欲泣,总让人想对他心软。
真会装可怜。
裴厌辞,清醒点,你是忘了这货在床上的厉害吗!哪里还有那点子狐媚可怜样儿。
三个时辰后,失眠的裴厌辞翻了个身,抱着冰凉却梆硬的竹夫人,叹了口气。
这到底是惩罚棠溪追还是惩罚自己啊。
他坐起身看了下留了条缝的窗子,又烦躁地躺回去。
今晚怎么就这么老实。
他叫了声守夜的小厮,干脆把那扇窗子开大。
“简直笨死了!”
想了想,他又道:“剩下的几扇全都打开。”
他就不信了,棠溪追今晚不会翻进来。
这般想着,抱着竹夫人又躺了回去,翻滚了两圈,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自己是不是对棠溪追太过纵容了?
这种程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远远超出预期。
甚至被蒙蔽了一些事情,哪怕在得知之后,仍旧下意识想着,棠溪追不会这样。
他的心,已经有了偏袒。
他的耳目,开始只听他想听的声音。
这是帝王大忌。
“把窗户全部关上,锁死。”
小厮一脸莫名,却还是照做。
屋里很快再次陷入无言的死寂中。
裴厌辞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帐。
————
那头,棠溪追今晚刚翻了别人的窗子回来,带着一身湿气,等到净身后,天色将明。
想到裴厌辞正在气头上,之前他就说过,要是他再敢自残,就要跟他分开的话。眼下看着是忘了这事,要是再忤逆他,他的身边真的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想了想,他还是合衣勉强在书房的榻上眯了会儿。
待到清早用早膳时,棠溪追才敢出现在他面前。
“大嫂,你知道徐度最近在做甚啊?”无疏道。
他突然消失在国子监,这人怎么也不派人来裴府问问。
“叫谁大嫂。”裴厌辞神色淡淡,“你大哥我还未成婚,这里没有你大嫂。”
“哦,九千岁。”无疏小声问,“你又惹大哥生气了?”
棠溪追“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忙着学末出师考核,他父亲还在死牢里,没空你。”
裴厌辞放下了筷子,“你要真喜欢他,改日我直接去徐府提亲。”
“大哥,我就随口问问,只是当做同窗一场,真没别的心思。”无疏吓了一跳,起身给他盛了碗汤,“他还不晓得我是姑娘呢,这个大笨蛋。陛下这边我还没给他父亲求好情,昨天我试着提一嘴,陛下直接问我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裴厌辞一晚上没睡,眉眼间透着清冷恹倦,“随你,你想帮徐度就说,不想帮就算了。徐向前的死活对我干系不大。”
棠溪追手中的筷子停了停。
“小裴儿,之前你不是……”
“你说得对,我惹那一身腥做甚。”裴厌辞将汤喝了,拿了帕子擦擦嘴角,嘴角勾起一抹笑,“最近朝中事务比较忙,这事先放着。还有你,嬉皮笑脸的,我伤着了,刚好把一些政务交给你。”
棠溪追扶住肩膀,面露为难,“这不太合适吧……”
“再谈条件就给我回督主府住。”
棠溪追抓住他的手腕。
“怎么,还想再抓伤我?”
他烫着似的松开手,惊慌到手脚发麻,不知所措。
“小裴儿,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我跟你保证过了。”
“这么慌张做甚。”裴厌辞道,“说起来你都恢复督主身份一月有余,怎么还赖着不回去。”
“我不会走的。”棠溪追眼里浓墨翻滚,一丝异色杀机暗涌。
他敏锐地察觉到裴厌辞对他的感情似乎有点不同了。
因为不慎伤了他,自己被厌恶了吗?
不,就算死,他都不会放过裴厌辞。
今生今世,他只能是自己的人。
“我没有赶你回府的意思。最近多事之秋,外面隐隐传出专门针对我的流言,我担心会对咱们的大业有影响,先避避风头。顺便我手头的那些事务,你先帮我分担,我偷个懒,养养伤。”
棠溪追眼神怀疑地眯起。
顷刻之间,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好。”
————
说是把事务给棠溪追做,裴厌辞还是在外面忙活了一整日,等到深夜时分才回府,看到自己屋里灯火通明,棠溪追坐在屋子里,形色如同往常。
“怎么才回来,累了吧,我已经让下人给你备好热水。”
“督主府怎么样了?”裴厌辞问。
“被封了半年,到处都是霉臭味,等霍存打扫干净了我再进去住。”
裴厌辞点点头,又问了朝中政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后,他放下了心,以眼神示意他。
“又要去书房睡?”棠溪追顿时不会笑了。
“昨晚说过了,给你长长记性。”裴厌辞揉揉肩膀,其实已经没事了。
“小裴儿,书房好冷。”
“我命下人给你多准备张毯子。”
“我怕你太寂寞。”
“刚好养养精神。”
棠溪追看着他,突然问:“跟我在一起,你感到厌烦了吗?”
裴厌辞一怔,“怎么这么问?”
“会吗?”他不依不挠。
“不会。”他都感觉很惊讶。
因为他自认不是甚长情的人。
棠溪追这才稍稍放下心,嘴上半开玩笑半是威胁,“若是发现外面有小妖精勾引你,我非断了他的腿不可。”
“行了,你先把动不动自残的毛病治好吧。”
“若是改不了呢?”
裴厌辞沉默了片刻,垂下头。
生平第一次,他的眼里有浓浓的迷茫,与挣扎纠结。
感情不像政途,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目标,之前的人生阅历在感情上也算白纸一张,无法给他一个参考。
“我也不知道。”他实话实说道。
他真的能给棠溪追想要的吗?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温柔平静的话将棠溪追的心活生生撕成碎片。
“我不会了,小裴儿。”他想伸手挽留,却被裴厌辞一个下意识的退后吓在了半空。
两人之间蔓延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
“算了,今晚我睡书房吧。”裴厌辞说着去拿枕头。
“不用。”棠溪追逃也似地离开卧房。
完了,裴厌辞害怕他。
裴厌辞害怕他。
从前说的不害怕,都是假的吧。
甚至表现出来的爱意,其实也是包裹在真实的冷漠之外虚伪的伪装吧。
心里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和顾九倾、顾万崇没有任何分别,不过是他无聊时的消遣逗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很怕某一天裴厌辞对他厌烦了,直接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那么,他怎么办?
这一天,好像已经快要来了。
他在书房里坐立难安,抬手气愤地将所有花瓶茶盏扫在地上。
已经压抑很久的阴暗想法再次从内心深处的裂缝中流渗而出,渐渐翻涌成眼底阴郁浓紫的浪。
他早就想把裴厌辞锁起来,挑断他的四肢筋脉,缠上金锁链,不让任何人看到。甚至连吃喝拉撒都只能仰仗自己,赤/裸的躯体布满怎么也消散不了的印记,跪服在床上,对着自己摇尾乞怜。
多么动人的景象。
等到那个时候,他再也不必担心他的小裴儿会离开他,不用揣测他到底爱不爱自己。
他们只需要缠绵,尽情地缠绵。
甚至还能喂点药,小裴儿就能温顺又热情,主动靠坐在他身上求/欢,用他那最温柔的嗓音忘情地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
棠溪追笑了出来。
裴厌辞怎么知道,这个想法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上演着。
除了两人温存的时候——那是他离这个想法最接近的时候。
他怎么知道,自己忍得早就骨骼作响,关节发疼,肌肉酸痛,恨不得将自己剖开,撕成碎片。
他撞见过的那点小伤,才算哪到哪。
对裴厌辞的情/欲就像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发作。
雌雄莫辨的脸上落满了泪水,那张嗜血的红唇却带着欣喜的笑。
他会得到裴厌辞的,不管用多少手段。
他像一只碎裂的傀儡,狼狈不堪地跌坐在碎瓷片上,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
鲜血从身下慢慢渗出来,染湿了一地狼藉。
碎片扎进肉里的感觉,已经激不起他任何疼痛。
可是,他没人要了。
————
科举舞弊案本来不了了之,裴厌辞也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安京城里的百姓倒是得了不少乐子,一会儿听说书先生拍板讲裴厌辞如何操纵科举、把持朝政,一会儿听戏院的人用化名演绎顾家皇室的重重丑闻,以前朝事隐喻今朝人。
突然有一天,有人传出来,新科状元司风正是去年带头在祥庆酒楼闹事的人,不满去年状元高中会元一事,到处散播谣言,还因这事被扼鹭监抓进去过。
之后,有人调查出,司风家境背景不简单,竟然是做漕运贩卖私盐生意的。
司风被查,连带着宋家,青城书院,还有戏院的书生,戏院掌事的越停,牵出萝卜带出泥,最后查到了裴厌辞头上。
科举主事官和新科状元去年开始就私下往来,这其中没有点猫腻谁信。
“消息从谁那里泄露出去的?”裴厌辞一掌将扎子拍到桌案上。
宋祺安擦擦汗,摇头,“查不出来,戏院人那么多,总没能防着有心人盯着。”
“年初郑家倒台,他家还有做私盐生意吗?”
“听说没有了。”宋祺安忙道,“正在风口上,哪里还敢做了。”
“所以做水匪了。”宋绥禧补充道。
裴厌辞:“……有区别吗?”
“早就劝过他了,行事要低调,都是做学问的人,家世好歹也要清白些。”宋绥禧叹道。
“裴大人,您看,能帮忙把人捞出来吗?”宋祺安为难道。
“有点难。”裴厌辞摇头。
人被大寺带走了,若是在扼鹭监,反倒还好办点,但人家明显防着他和棠溪追。
“你让我想想办法。”裴厌辞道,“明日你带着我的拜贴,将王家大公子邀出来。”
叔侄俩惴惴而去。
第二日,王灵澈应邀来到宏图酒楼,与裴厌辞三人见面。
上次裴厌辞借着职位调动升了他的职,加上王家的能耐,短短几个月,他从大寺丞到大寺正,再加上上司被郑家连累犯错,又升到了大寺少卿。
寒暄了几句,裴厌辞简单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王灵澈憨厚一笑,“贤弟,你就说要让我审出个甚样的结果来吧。”
“司风家人是普通的水上生意,正经买卖。”裴厌辞道,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王灵澈这话说的,有点奇怪。
感觉去了王家一段时间后人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再看这人,还是一如既往,一眼就能把他看到底。
“我听他们的控告,还牵扯到了你。”王灵澈担心道,“你不用澄清辩解吗?”
“不用。”裴厌辞道,“关于我的事情,我会解决。”
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靠一些舆论流言就行。
刚好借着这事揪出散播流言的幕后黑手。
“行,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办到。”王灵澈保证道。
“多谢。”
“客气甚,”他笑了笑,又附耳小声道,“你是不是和扼鹭监那位分开了?”
“你问这个做甚?”
“我看到督主府重新有人进出,排场甚大,应该是他搬回去了。”王灵澈犹豫了下,道,“我能代替棠溪追。”
裴厌辞心中一跳,“你想干嘛?”
他可是一直把这人当蠢弟弟看待的,可没半点男女私情在里头。
“他能做的一切,我也都可以。”王灵澈道,“我知道你手眼通天,只有你能帮我。”
裴厌辞好像知道了他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有一部分是一致的,只要你到时候别后悔。”
“你放心,我不会。”王灵澈拨弄着手腕上的血红玛瑙珠。
几人商议后走出雅间,裴厌辞随意一抬头,正巧看到棠溪追从楼上下来,还有几级台阶就跟他们一起了。
身后的霍存敏锐感觉到了凝滞的氛围,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好巧,裴大人也来这里吃饭啊。”
他现在可不能叫义父了。
求助的目光落在裴厌辞身上,后者压根不他,淡淡朝棠溪追点了下头,解释道:“跟照晦兄出来吃顿饭,聊点事情。”
“嗯。”棠溪追慢条斯地撇开眼。
裴厌辞见他没说别的,更不像以往那般闹腾,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别扭,转头邀请王灵澈一同先行下楼。
霍存头疼地直拍脑门,这两人到底怎么回事,之前问了说没吵架,可这架势,感觉关系比吵架还让人陌生。
棠溪追回到督主府后就一副很忙的样子,话变少了,行为举止正常了,府内地牢拆了,首饰纹彩全清了,整个人穿得不是灰不溜丢的就是乌漆麻黑的。
看起来很正常,其实哪哪都不正常。
他觉得棠溪追病了,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心。”
下楼时,裴厌辞眼疾手快扶住了不慎脚滑的人。
“多谢,我总是笨手笨脚的,”王灵澈难为情地笑了笑,耳朵尖红了起来,“要是没你在,我今日又得出丑了。”
“小事一桩。”裴厌辞道。
王灵澈勾了勾唇角,借机搂住了他的后腰,“脚好像有点崴了,麻烦你先扶我下楼,我的小厮就在门口马车那候着。”
“行。”裴厌辞也抬起手揽住了他的腰。
王灵澈干脆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
裴贤弟好香,好软。
两人即将从楼梯口消失时,王灵澈淡淡撇了眼后上方,露出一抹微笑。
“义父。”霍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姓王的是甚货色,也敢挑衅您。”
“不入流的货色。”棠溪追握紧了拳头,再睁眼时,已然平复了神色。
但他突然没了勇气。
“先回楼上,我们……等等再走。”
他没有勇气看到裴厌辞和别人走在一起,哪怕他知道裴厌辞压根看不上王灵澈。
王灵澈一瘸一拐地下楼,走到自己的马车边,松开手,朝裴厌辞道谢。
裴厌辞抬起脚步正要走,想了想,还是道:“三番两次惹怒扼鹭监督主,对你没好处。”
王灵澈脸色顿时煞白,“我、我没……”
接着,他在裴厌辞的视线中红了脸,“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你俩有矛盾。”
“我知道。手段太拙劣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裴厌辞摇头,他最喜欢的就是王灵澈胸无城府,有话说话的坦诚。但想到这人从小到大哪里见过那些勾心斗角,就算想挑拨离间,做起来自然也是笨拙得可以。
甚至有点冒着傻气的可爱。
这般想着,他摸了摸王灵澈的脑袋。
“要是在大寺那里碰到钉子了,记得跟我说,别硬碰硬。”
他都担心简吉安这么久以来没有把他吃了都是万幸,让他帮他司风的事情,可能最后还得靠自己。
“没大没小,兄长的脑袋哪里是你能碰的。”王灵澈佯怒地板起脸道,“放心,王家不至于弱到让他们欺负了去。”
“照晦兄,”他道,“以后别用这些小计俩了,我们都看都穿。你想要我帮你,你像刚才那样大方提出来就好了。下回惹怒他,我可没办法在他面前给你说情。”
“啊?!”王灵澈傻眼了,“你跟他关系这么生疏了吗?那我刚才……”
“你自求多福吧。”裴厌辞笑道。
“好贤弟,你可得帮我。”王灵澈拉扯着他的衣袖哀哀道。
裴厌辞由着他闹,被逗得哈哈大笑,“方才那么硬气,还想看你有多大能耐呢。行了,这事你别放在心上,方才逗你呢,我和棠溪的感情也很好。”
“你就耍我吧。”王灵澈嫌弃地皱皱鼻子,鼻梁上的那颗痣都生动活泼了不少。
他登上了马车,笑着与裴厌辞分别。
等看不到人了,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谢了下来,拿出经书,点燃熏香,开始诵读。
檀木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兰麝辛辣之气,嘴里念着清心寡欲的经文,心潮却越发翻涌,滚烫。
脑海中,熏烟里,都是裴厌辞温柔淡然、处变不惊的容颜。
曲起手指,放在鼻尖,指腹仍然残有他身上的体香。
————
裴厌辞使了点手段,通过流言的方向顺藤摸瓜,最后查到了顾九倾头上。
他还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让他意外的反而是王灵澈,没过几天司风的审结果就出来了,清清白白地放了出来。
圣谕第二日就送到他手里,让司大人去柳州一个县城当县令,这可是朝廷重视的体现。
临别前,裴厌辞跟司风聊了一整晚,第二日,他修书一封回家,从此,司大人的家人不再是水匪,沿海边境反而多了支海兵队。
眼看这回还是动不了裴厌辞分毫,顾亿随打算稀里糊涂地把这事糊弄过去,顾九倾却在寿宴过后态度愈发强硬起来,以摄政王的名义下令将主考官和相关涉事人员判处死刑,其中就包括陈嗣宏和随路,以及国子监的两位博士。
朝中人都瞧得明白,两方算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就算动不了裴厌辞,也要剪其部分党羽。
一些左右摇摆的朝臣又再次开始动摇起来。
在死刑判决下来的同时,武成元年六月,大宇又发生了一件事。
“招不到兵?”
“是。”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齐齐站在甘宸宫内,面对顾亿随的一脸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小皇帝近来越发觉得吃力,一件事背后的关系千丝万缕,还没明白过来,往往就要他当场拍板做决策。身为皇帝,他还必须一言九鼎,不能食言,最近话都被迫少了许多。
当然,也没人愿意听他说话。
“这就要问问户部了。”兵部尚书阴阳怪气道。
大宇的统军府制度是建立在户籍之上的,在裴厌辞废除只有军户出身才能入伍的制度之后,兵部立刻着手征兵以扩充军队力量,按说征兵会比之前更加容易,却不曾想遇到了困难。
“之前不是招了几十万跟着姜逸上前线了?”顾九倾坐在一旁道,“怎么遇到征召安京护卫军就开始推三阻四的?”
“摄政王说得没错,所以臣才奇怪。”兵部尚书道。
“难说不是户部在其中捣鬼。”
“摄政王何必如此疾言厉色,倒是像是要往谁头上扣帽子似的。”棠溪追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好歹听听户部的难处。”
每天掰着手指头算天数,已经有三十二天了。
可惜这话并没有引来裴厌辞任何侧目。
刘彦苦笑了声,解释道:“臣提前了解过,权贵圈地现象向来十分严重,去年以来,更是无数百姓丢了地,只能被迫成为流民,躲进了山里。很多户籍空有名字,却找不到人,这个臣也实在无能为力。”
顾九倾心中一突,道:“既然上次流民能主动参兵,这次一样也可以。”
“上次估计是因为先帝之死引起了四海之内极大的愤慨,这才让百姓们自愿参军。”裴厌辞将话题拉回来,道,“这事怎么是从去年以来突然变得这么严重的?”
户部尚书道:“大人忘了,去年咱们施行了新的税策。”
“我是忘了,”裴厌辞恍然一般想起来,“要说这税法新举措,还是摄政王殿下亲自拟定颁布的,当时可说是利国利民的,现在却连几个兵都征召不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顾九倾握着椅子前端的手愈发收紧。
果然,这次是针对他来的。
自己还未对裴厌辞下手,他倒是先对自己动手了。
他抬眼看向对面,对面的裴厌辞也正好看向他。
“摄政王,对此,你有何要辩解的吗?”
“陛下,还有一事。”刘彦又道,“根据如今的征兵情况,已经可以预见今年秋季的粮食恐怕将远低于预期,若还是按照以往的标准收税,冬季将有不少人饿死。”
“陛下登基第一年,可以适当减免部分税收。”顾九倾想要挽回部分局面,“这有前例可循。”
“摄政王就别在这假惺惺的了。”棠溪追阴阴笑着,说着风凉话,“太/祖颁布下来的税法动不得,当初多少臣子劝诫与你都不听,非要动摇国策。如今大宇外患在前,还被你所制定的税法之策连累,导致税收混乱,无端制造内忧。今冬若是尸横遍野,来春百姓必定起义造反,你让陛下怎么办?”
这话是对顾九倾说的,却把顾亿随吓得半死,起义造反,多让人脖颈发凉的词啊。
国内兵力空虚,就算想征兵抵御那些暴民都没办法。
说到底,还是顾九倾的罪责,最后却要他被戳着脊梁骨骂。
“摄政王,你这事做得太不厚道了。”顾亿随不满道。
凭何自己在朝中一点话语权都没有,遇到这种倒霉催的事情,却得扣在他头上。
“臣知错。”顾九倾从善如流地起身赔礼。
“摄政王的嘴可真金贵,这三个字,能抵御几十万饥饿的暴民围攻安京吗?”棠溪追轻飘飘地问。
“臣,愿为此事全权担责。”顾九倾咬牙道。
“陛下不准备说点甚?”裴厌辞问。
顾亿随心里有点慌,但比起自己性命,牺牲顾九倾的命就不算甚了。
“来人,解除摄政王身上一切职务,先将他押下去吧。”
顾九倾挥退左右禁卫军侍卫,目光阴鸷,“本王自己走。”
“太傅,这样处你可还满意?”顾亿随小心问道。
“不是臣满意就行的,还得天下人满意,咱们是要给百姓一个交代。”裴厌辞道。
顾亿随讪讪笑着,“是,是。”
过了两刻,李仁安从外面进来,道:“陛下,晚膳已经备好。”
顾亿随心头猛跳,“怎么这么早?”
“是。”
“那个……几位爱卿,看着天色不早了,你们都留下来陪朕用膳吧。”
“陛下,扼鹭监事务繁忙……”棠溪追第一时间拒绝。
“多谢陛下。”裴厌辞拱手道。
“既然事务更多的裴祭酒都留下来了,臣还有甚推辞的由。”棠溪追立刻改口,看向裴厌辞时,却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察觉到他的目光时,还露出一抹温和疏离的笑。
好似和从前一样,又好像变了。
唯一庆幸的是,他可以不再偷偷摸摸旁敲侧听,而是堂而皇之掌握他的所有关系。
两人答应了皇帝的用膳,两位尚书自然也不好推辞,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御膳很快端了上来,五人入座,没滋没味地吃了些许便放下了筷子。
顾亿随胃口也不是很好,只动了几筷子。
“陛下今晚似有心事?”裴厌辞疑惑道。
“怎么会,”顾亿随勉强笑道,又立刻改口,“也不是,就是户部那里一团糟,太傅,还得劳烦您好好整顿一番。”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裴厌辞颔首笑道。
早在他叫户部将这事捅出来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应对措施。
“那朕就放心了。”顾亿随笑道,心里并没有放松多少。
“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臣等不便再在宫中打扰了。”
“倒也不用如此着急。”顾亿随阻止道,“宫门都还未落钥。”
这话不仅裴厌辞,在场的人都怀疑起来。
顾亿随紧张得结巴起来,“无疏,对,无疏还在宫里。”
“她这个时辰不回家,在宫里逗留做甚?”
“下午似乎吃坏肚子了,朕让她去后宫歇息了,你既然来了,刚好将她带回去。”
裴厌辞半信半疑,“那臣便去看看。”
“李仁安,带裴大人过去。”
“裴大人,这边请。”李仁安谄媚弯腰道。
“陛下不跟着一起吗?”
顾亿随讪讪笑着,“必须一起吗?这个……好吧。”
走了几步,棠溪追跟了上来。
“户部那个烂摊子,我之前已经想好了对策,明日你呈递上去。”裴厌辞耳语道,“越快实施越好,事关百姓身家性命。”
棠溪追耳朵感受着他吹出的热气,心痒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裴厌辞道:“好像有声音。”
说着,他快走了两步,将他甩在身后。
一触即离,棠溪追想抓都抓不到。
他的眼里闪过疯意,嘴角露出一丝宠溺的笑。
督主府的牢笼,快要打造好了。
他的小裴儿,眼里只要有他就可以了。
甚天下苍生,黎明百姓的身家性命,这些他都不必烦恼。
才刚走出宫门,他们就听到铠甲摩擦的金鳞之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四面八方,由远及近,声音团团将他们包围。
裴厌辞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棠溪追,后者也对此意外感到震惊而困惑。
顾亿随已经失声尖叫道:“逆贼在此!”
说着,他就往旁边跑去。
棠溪追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宫变。
一场有预谋的宫变,针对裴厌辞而来。
棠溪追抓住裴厌辞,“快跑!”
整个皇宫成了一个坚固的牢笼。
原本该被抓的顾九倾手持一把长剑,当先走在前面。
不远处,崔家几个仍在安京的武将同样带着一批士兵,从右侧甬道气势汹汹而来。
“杀了裴厌辞,还我顾氏王朝!”
裴厌辞将棠溪追往里面一扯,又缩回了宫殿之内,拉上了门栓。
李仁安就要去重新拉开门,脖颈一痛,下一刻,脑袋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低垂,整个人瘫软在门边,断绝了气息。
棠溪追收回手,与裴厌辞一左一右,逼近瘫软在地上的顾亿随。
“你们、你们别过来……”小皇帝吓得在地上连连后退。
裴厌辞脸上露出一抹笑,“陛下身边有逆贼,臣怎么不知道?”
第157章 瓮中 你能别笑得那么恶心吗?
到底只有十二岁, 顾亿随崩溃大哭起来,“你就是逆贼!”
话刚出口,他又急忙给自己找补, “二姐和四弟都说你是逆贼, 朕都是听他们说的。”
棠溪追亮出乌骨扇,在手里转了两圈, 尖锐的扇尖直抵顾亿随脖颈。
恰在这时, 顾九倾带着禁军破门而入。
“别过来。”棠溪追道, “想要皇帝活命就放我们走。”
“四哥救我!”顾亿随此刻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朝他伸长了手, 脖颈因为动作碰到了扇骨末端隐藏的利刃, 流出了鲜血。
他伸手一抹, 顿时更加失控地尖叫起来。
“明明一切都是你和顾越芊做的, 为何要我承担这些, 我只是受你们胁迫将人引诱到宫里来!为何要死……你要做甚?我跟他们贴这么近,你小心……”
顾亿随看到顾九倾抢下身边士兵的弓箭, 拉弓蓄力, 目光和箭头对准棠溪追,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 他看到顾九倾角度在最后的时刻偏了偏, 朝他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不是身边的人, 而是他!
“我……”
这一刻,身体的本能突破极限,宁愿拼着断头的危险翻身也要避开他的箭。
“啊——”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险而又险地避开要害,肩膀挨了一箭,脖子更是鲜血直流。
“我/干/你/娘!”方才心里没来得及骂出来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不好意思, 陛下。两个反贼挟持于你,犯上作乱,臣本打算射杀奸人,不料误伤陛下龙体,还望见谅。”
说着,顾九倾再次弯弓搭箭。
“还请陛下闭上嘴。”
棠溪追立刻丢下没有价值的顾亿随,拉着裴厌辞往大殿里面躲去。
笔直的箭破空飞去,千钧一发之际,蹭着头皮钉在了裴厌辞身前的大柱上。
饶是裴厌辞也不禁有些腿软,被棠溪追不由分说殿内更深处拖去。
“追!”
“谁杀了两个奸贼,连升三级!”
“是!”
顾九倾把弓箭丢了,抽/出腰侧的佩剑,追在身后。
殿前的台阶下,顾亿随很快被宫女内侍扶起,送去了寝宫。
裴厌辞跟着棠溪追飞快地穿过大殿,赶在前头的士兵很快已经追上,抬手就往他后背砍去。
他险而又险地避开,挣脱了棠溪追的手,三两下解决了士兵,躲过手里的刀,瞬间左右砍杀了三四个人。
棠溪追几步退回,手里的乌骨扇纷飞,一片细针加上清朦的水雾,顿时放倒了十几个人。
“你快走,他们要的是我的命。”
裴厌辞急声说道,将他往宫殿后门方向扯了扯,示意他别在这里做过多纠缠。
“你觉得他们今天打算让我竖着走出玄微宫吗?”棠溪追扯扯嘴角,“他们若动你,必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裴厌辞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更加威厉,一眼扫完乌泱泱一片人。
只有不到百人?
顾九倾何来的自信?他们两个都是会武功的,棠溪追更是武功强者,他就算再自信也不该这么点人。
人还没到齐。
“别恋战,快走,现在出宫还有一线生机!”裴厌辞飞快道。
他们且战且退,只要出了玄微宫,扼鹭监的人很快就会得知消息,前来接应他们。
棠溪追拉开后门,帮裴厌辞格挡开一剑,两人飞快地沿着甬道跑。
两侧都是金瓦红墙的巍峨宫殿,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又长又旷廖。
顾九倾看着两人无言的配合,默契地仿佛一个人的左右手,心中更是恼恨无比,大叫:“谁能杀了他,再赏黄金千两!”
崔家几个人的队伍从甬道那头绕路赶了过来,与顾九倾汇合赶了上去。
皇宫很大,今夜看起来尤其得大。
夜幕四合,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今夜,无人点灯。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爬了上来,落下一地皎白清辉。
接着,那抹雪白喷溅上滚烫的鲜血,斑斓了月色,又被无数双脚践踏。
棠溪追闷哼一声,旋身往崔家那几人而去。
裴厌辞跑了几步,见他没跟上,脚步顿了一下。
他早就已经筋疲力尽,手臂疲惫地几乎举不动刀剑,虎口震痛,已经因为挥剑用力太多磨破了皮肉,鲜血淋漓。
他们当中不少是练武行家。
前方宫殿间的小路涌来了更多的人,四面八方,密密麻麻。
原来方才来的人还只是部分,看来今夜顾九倾势必要将他除掉。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搜寻了一圈,竟没想到谁会出现在这里。
将生死置之度外,义无反顾地,为了救他而来。
除了棠溪追,只有他会这样。
可惜他和自己一样,深陷在此。
他扭身跑回到棠溪追身边,恰好挡下崔家人刺向他要害的一剑,咬牙用尽全力挥开。
棠溪追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他护在身后。
跑不掉了。
扼鹭监就算得知消息,敢不敢闯入皇宫还是一回事,就算霍存让他们闯进来,来得及吗?
棠溪追一扇将方才那个崔家人的喉咙收割。
“啊——”鲜血四处喷溅,那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嘶嗬两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四弟!”崔家剩下的人立马一拥上前接住尸体。
棠溪追搂着虚脱了的裴厌辞步步后退,最终抵在粗粝的红墙边,留下一片血印。
扇尖淬了毒的细刺泛着幽暗的绿光,一时间,与蠢蠢欲动的冰冷刀尖形成短暂对峙。
裴厌辞实在没力气了,整个身体倚靠在他的怀里,鲜白的脸上飞溅着点点血迹,形容有些狼狈。
顾九倾从刀剑盔甲中走出,身姿玉立,悠然的脸上露出一丝快意,“裴厌辞,你后悔吗?”
裴厌辞一愣,都这种时候了,这人还能说出这种蠢话。
成王败寇,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难道到临死前才会后悔,说自己不该造反,不该肖想篡位。
这不是应该在下决定的那刻起就得要有的觉悟吗?
裴厌辞眼里慢慢浮起泪光,明亮而清澈,倔强却不知该如何低头,冷蔑一笑,“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
“今日你必死无疑。”顾九倾道,“南衙禁军已经团团将皇宫包围,你们两人,注定要成为本宫的刀下亡魂。不过,”
裴厌辞难得露出恐惧和强撑的无畏,他心中一动,眼里浮起几分戏谑,“本宫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裴厌辞还未说话,剩下几个崔家人先急了。
“王爷,这和我们当初约定好的不一样。”
“他杀了我们崔家人,必须血债血偿!”
“此子诡计多端,断不可留。”
“王爷,斩草除根才是正。”
顾九倾抬手阻止他们的怒吼,道:“只要你杀了棠溪追。”
裴厌辞惊愕地看了眼身旁的人,慢慢变得警惕,松开了手。
“小裴儿,你要杀了我?”棠溪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没办法,棠溪,我想活命。”裴厌辞道,“你要是我,你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哈哈哈哈哈,裴厌辞,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顾九倾道,“你笑本王无法给你真心,你自己又是如何待别人的。”
“棠溪追,看到了吧,你俩之间,甚也不是。”他转身对着另一人道,“所谓的真情,在生死面前,不过弹指可破。”
裴厌辞笑他薄情利己,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真情可以给所有人,但性命只有一条。”裴厌辞道。
“你的武功还是我教的,你确定打得过我?”棠溪追又看向顾九倾,“如果我今天杀了裴厌辞,他的头颅可不可以当做投名状,饶我一命。”
“摄政王,你先答应我的。”裴厌辞怒道,“断没有再答应他的道。”
顾九倾看着他俩狗咬狗,心里更是舒畅无比,“裴厌辞,本宫的心本来是可以倾向于你的,奈何你太铁石心肠,扼鹭监又太诱人。今晚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们自己帮本宫选吧。”
棠溪追和裴厌辞虎视眈眈地看向对方。半晌,裴厌辞惨然一笑,“没想到我们也有这种时候。”
“世事无常。就好比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你抛弃。”
“抛弃?”顾九倾挑眉,“你俩分了?”
“我从来没有抛弃过他。”裴厌辞平静道,“只是闹了点矛盾……其实也不算。他对我动了手。”
顾九倾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竟敢伤你!”
那是他都舍不得碰的人。
“那是因为我看到你和这个姓顾的卿卿我我,还想当他的皇后!”棠溪追怒道,“我已经保证了,你却因为这点小事直接不要我,你对得起我对你的掏心掏肺吗!你就是因为顾九倾对你许诺让你当皇后,所以动心了,想把我踢开!是也不是!”
“不然呢,若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裴厌辞道,“永远都是自作主张,等到我发现之后,问你了你才肯坦白,我不需要你打着为我好的名义为我做的那些事!说到底,还是欺骗,隐瞒,利用!”
说着,他的手快速伸向一个崔家人,身子一转,五指成爪,迅速抓向那人的喉咙。
他身旁那人眼疾手更快,一掌拍了过来,直接将裴厌辞的手腕打折。
“唔……”裴厌辞连连后退,被棠溪追扶住。
“七弟,你没事吧。”
“二哥,我没事。”
“原来是升不上去的崔家将军啊。”裴厌辞笑了一声,掩盖自己的抽气声,“你大哥当初可是求到我头上了,奈何被崔涯给搅和了,若非如此,你早就是辅国大将军了,哪里还用得着冒着杀头的罪名夜闯皇宫。”
“裴厌辞,本宫真是差点小瞧你了。”顾九倾目光阴鸷,满身杀意。
只是短短地聊不了片刻,裴厌辞都能找机会偷袭,若是他体力完全恢复,崔家那位身边不是今晚武功最强的崔二郎,场面估计要难看了。
“跟他废甚话,王爷,快快杀了他!”崔家兄弟叫道。
裴厌辞苦笑一下,低声道:“棠溪,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死在这里。”
方才偷袭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没能挟持住人,现在他们再不可能给自己这个机会。
“我也没想过。”
在步步逼近的刀剑反射出的寒芒中,棠溪追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舐掉他脸上的污血,如同野兽在给他的伴侣清洁,又像在疗伤安慰。
能够与裴厌辞相拥着一起死去,这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浪漫的死亡方式了。
在今天之前,他都不敢想象这么美好的场景会真实地发生。
“……你能别笑得那么恶心吗?”裴厌辞翻了个白眼。
简直受不了。
“抱歉,没忍住。”棠溪追满脸春心荡漾,幸福得嘴角怎么都压不住,只好用折扇虚掩。
他的心要甜化了。
生同衾,死同穴,就连死亡,也不能将他们两个分开。
真正地,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如果,此时此刻,怀里的小裴儿能多看他一眼,那就好了。
这般想着,裴厌辞果真抬眸,看了他一眼。
裴厌辞的脑海里突然涌起了些许遗憾。
就这样死了,他不甘心。
他比顾九倾强,比顾亿随强,比崔家这几个土鸡瓦狗强,比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强。
却没能坐上那个位子。
倘若让他坐上皇位……
不,不是,他总觉得,还缺了点东西。
他下意识看向棠溪追。
棠溪追被他瞧得心花怒放,心尖发颤,恨不得溺死在他的眼睛里。
脑海里,一句话破土而出,想要宣之于口。
“小裴儿。”
“你也听到了吗?”
“嗯?”棠溪追没反应过来。
“生死存亡的时候,你在走神?”裴厌辞一脸无语,握紧了手中的剑,“撒手。”
说着挣脱了他的怀抱,再次提气,迎着士兵冲杀了过去。
“哼,负隅顽抗。”顾九倾冷笑。
崔家二郎怒道:“给我杀了这个狗杂种,给四弟报仇!”
才刚交战几十个回合,远处传来厮杀和惨叫声。
接着,一个雄浑的怒音从远方传了过来。
“北衙禁军来此,尔等叛军快快束手就擒!”
“是顾万崇!”裴厌辞惊喜道。
棠溪追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淡淡道:“嗯。”
还在朱雀大街带着一队扼鹭监快马而来的霍存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谁在骂我!”他搓搓鼻子,带下来一手指的妆粉,翘着兰花指,沙哑尖细的嗓音变得嘶声力竭,“将那群小兔崽子给我宰了!”
玄微皇宫内,两方禁军人马厮杀在一起,很快北衙禁军冲破了人流,南衙禁军四散奔逃,丢盔卸甲。
顾九倾看着这一幕,面色煞白。
他的一切,都随着这溃散的军队,一起消亡了。
权力,地位,权势,身份……
“咣当”一声,他丢掉手中剑,朝着顾万崇摊开双手,以示自己的无害和臣服。
崔家人见大势已去,也纷纷投降。
顾万崇脑后的墨发纷飞,手持红缨长矛和缰绳,枣红战马前蹄悬空,一轮圆月在他的脑后,肆意地用清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年轻刚毅的面容下颌绷紧,飒踏而来。
“双崇!”裴厌辞欢喜叫道。
顾万崇紧张的心直到这声清朗悦耳的呼唤传来,才放回肚子里。
接着,跳动得更加剧烈。
裴厌辞满心欢喜,朝他伸出了双手。
他的小皇帝,瘦弱地站在尸堆之间,满身满脸都是污血,甚至看不出那身衣裳的颜色。唯独那张脸,明媚阳光,照亮了今夜整个黑暗的星空。
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御花园下,在千娇百媚的花丛中慢慢探出头来,偷偷瞧他的人。被他的眼睛抓了个正着,害羞得缩了回去,却因动作激烈了些,猛灌了一口风,连连咳嗽不止还捂着嘴不敢大声,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
长腿一翻,下马快步朝他而来。
裴厌辞激动得一把抱住了他。
顾万崇紧紧地将他搂住,感受着他的体温。
耳边是两人颤乱的呼吸,急速的心跳。
角落无人在意的阴影里,棠溪追手一松,乌骨折扇掉落在地,碎裂成瓣。
“你来了。”
裴厌辞想到扼鹭监,想到霍存,甚至是远在天边的姜逸崔南顾兴神兵天降,也没有想到他。
他和顾万崇曾有那么多误会和血海深仇,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一笔勾销的。
“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这是他最骄傲的小皇帝。
顾万崇心疼地将他脸上的血和汗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露出瓷白得几乎釉光的俊逸脸庞。
“万幸你没事。”
呼吸交缠间,裴厌辞眼神闪了闪,垂下头,挣脱开了他的手。
顾万崇局促地以手掩嘴,咳嗽两声,撇开了目光。
裴厌辞看到他来到自己身边,心神安定了大半,看到一旁被士兵刀剑举着的顾九倾和崔家兄弟,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
顾九倾似乎预感到了甚,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立刻被身后士兵的刀抵着背。
“厌辞,你当真……唔……”他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剧烈的疼痛终于将他冰山般的脸色融化,变得扭曲。
裴厌辞毫不迟疑地将刀送进了他的肚子。
如竹般的腰背,终于弯了。
“厌辞……”
裴厌辞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顶,似乎这样能减少他的痛苦。
“我没有跟敌人扯废话的好习惯。”
“敌人……”他哽咽了。
裴厌辞将刀从他肚子里抽出来,带出了喷涌而出的鲜血。
顾九倾整个身体如蒲叶一般倒地,再也没了动静。
裴厌辞拎着刀走到崔家几个兄弟面前。
“我们已投降,你不能杀我们。”崔家二郎面色铁青道。
“那我留着你们做甚,吃闲饭吗?”裴厌辞举起了手中刀。
崔家兄弟要反抗,可惜兵械已经被缴,周围士兵齐攻而上,将几人捅了个对穿。
“顾将军。”
“末将在。”顾万崇拱手行礼。
裴厌辞望了望天空,圆月不知何时被乌云侵蚀了一半。
今夜,他要血洗安京。
————
顾九倾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准备得太仓促。如果按照正常计划来看的话,其实他很有可能将裴厌辞斩杀,成为新皇。
但历史的残忍之处在于没有如果。
根据史料记载可推断出来,当天因为裴厌辞的突然发难,导致他面临入狱风险,要知道在那时入狱的话,顾九倾的生死其实很难预料,这也是他被逼之下仓促起兵的主要原因……
……根据史书记载,顾九倾犯了几个错误:首先,找借口支开护卫皇城的北衙禁军,由南衙禁军接管护卫,这很容易引起顾万崇的疑心。其次,他带兵冲入皇宫后,原本计划应该是合围一座宫殿后再进行绞杀,从前人的成功经验来看,这样会有效率得多。但裴厌辞和棠溪追那时刚好用完膳出来,导致他们的包围计划提前被撞破,双方提前交手,从瓮中捉鳖变成了整个皇宫的“跑酷”。即使这样,也很难想象以两人之力如何抵御数百禁卫军,最终两位还是做到了,并且撑到了顾万崇和霍存带领兵队支援。再者,如果当晚是由彭楚琅带领南衙禁军,胜算至少多三成,但从后面的事件来看……
从我们后人角度看,这个计划漏洞百出,极具巧合和戏剧性。倘若时光倒流,我们会有一万个办法去完善它。只是一千年前的月亮照耀的那片土地上的祖先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所有的选择,都是他们生死存亡间一刹那的结果,也造就了那时候以及我们现在的历史。
——《宇陶交接的政治风云评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