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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青海长云暗雪山

    璀璨光线自云霓边倾洒, 映在飞檐翘角琉璃宫瓦之上,折射出瑰丽细腻的光。

    先帝逝世,肃王纯善坚持守灵, 以致染上风寒, 仍不顾身体继续守灵赢得朝野上下一致赞誉, 礼毕, 由殿阁大学士宣读永泰帝遗诏,“先帝肃亲王皇六子,人品贵重, 当克承大统。”

    肃王以无才推辞,殿阁大学士再请, 肃王再辞, 百官请愿, 肃王继位。

    九虞毕, 卒哭之祭三日后行祔庙之礼,至此朝野迎来新皇。

    “吾皇万岁。”

    首次临朝, 百官朝贺三拜九叩。

    顾昭高坐在龙椅上, 着龙袍头戴衮冕, 玉珠十二旒微微摇晃, 身旁是掐丝珐琅的甪端、仙鹤,嵌红宝鎏金香炉烟雾徐徐, 龙位下的人如蝼蚁。

    他身后则有七扇紫檀雕山水屏风, 后有宝座, 略侧开了轴线偏东侧, 容皇后在此垂帘听政。

    本朝也有幼主临朝太后听政的先例,垂帘听政并不临朝只是在御书房东侧设一个房间或重新布置耳房,礼部想遵循旧例却被拒绝, 陛下亲允容皇后上朝,本来龙椅背后是金屏风,宫内换了这座山水屏风。

    和之前完全隔断视线的金屏风不同,这座山水屏风透过轻纱能隐约看到殿内情形。

    “西北军来报,所需军需…”

    “雍州收税款三百万两,绢五千匹。”

    “陛下登基,当行德政,大赦天下以昭告子民。”各部例行汇报结束,文官里的一人肃颜而出,手持朝笏,腰间系着金鱼袋道。

    “唔…”顾昭基本都没听懂,而且有点困了,他熟练的用皇后上朝前叮嘱他的“嗯”、“哦”和“容后再议”来敷衍。

    那文臣脸一僵,只能再躬身道:“先帝以柳氏大不敬为由治罪,株连九族是否过于严苛?此事牵连甚广。”

    “太后先帝丧期未满三月,应少杀戮,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此言差矣。”陛下身后一道清澈声音缓缓道,“柳氏株连九族本是先帝旨意,何来惊扰先帝?”

    他声线清越,如玉石拨铮,兼之气定神闲将每个字清楚的送进宫殿里的大臣耳中,他的身型坐在屏风后更是绰约,不少老臣心中一凛,并非想起曾在宴会上见过那时还是瑞王妃的双儿有多美貌,而是清楚的意识到,怕是不好对付。

    国赖长君,反之幼主就给了大臣掌握朝政的机会,顾昭的情况老臣都清楚,他性情宽和,人又傻乎乎的好拿捏,不管永泰帝给他留下多少心腹朝臣们都自信很快能把握朝政,因此不少人在知道继位皇帝是顾昭时心思就活动了。

    才有人敢给柳氏求情,柳氏是谋逆大罪啊,即使柳氏在朝野里牵连甚广,姻亲关系千丝万缕,若非继位皇帝是顾昭,他们也不敢开这个口。

    “话虽如此,先帝与太后薨逝,举国哀悼,先帝向来强硬…恐有损国运。”文臣小心翼翼的隐去一句,这说的是永泰帝在位时整肃朝纲,地方盐税上贪腐他杀了一批,从安抚使到太守都换了的事情。

    “诸位如何看呢?”容后未曾动怒,声音犹含笑意。

    “臣以为不妥。”绍氏出列,躬身驳斥道,“先帝乃是为长远计,为国计,何来杀戮过重一说?柳氏罪不容诛,若是不伏法,天下法理视同无物。”

    “柳氏虽有罪,但稚子无辜,依臣看移三族,以正国法。”

    “臣附议。”

    陆续又有几人出列,以绍氏和永泰帝心腹为首的自然要严惩柳氏,文臣那边也有几个想要劝景安帝网开一面的。

    “先帝执心决断,威德克就。”容皇后声音一轻,似有叹息,“你们却将他的果决视作残暴,这实在…令先帝痛心。”

    “几位大人下朝之后不如去太庙外静心凝神的想一想到底什么是对错。”

    容皇后知道这几个文臣是早就商量好被丢出来的马前卒,唯有一开始开口的那个文官官职最高,也不过是三品。

    真正想要权柄的大鱼还隐藏在水面下。

    这场风波看似轻松平息,回到御书房,顾昭抱起顾莹,孩子本来睡着被他吵醒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去抓旒上圆润莹白的玉珠,顾昭紧绷着的面庞逐渐放松了,垂首轻轻蹭了下孩子的鼻尖。

    容从锦宣了几个先帝在时重用的老臣,一番商讨后老臣告退,他到侧殿便瞧见这番场景。

    “陛下,怎么能让他抓这个呢?”容从锦无奈的帮他拆下发冠。

    “莹儿喜欢。”顾昭无所谓道,“都给他。”

    “回宫用膳?”皇子年级小,玩了一会就嘬着自己手指眼睛圆溜溜的注视着顾昭,顾昭不比其他只在年节出现像是检阅似的父亲,他是时刻陪在孩子身边的,比乳母还亲近些,孩子饿了便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还有些折子…”容从锦有些为难,皇帝的奏折是不允许拿出书房或是寝殿的,即使在行宫奏折也要在皇帝的房间。

    “不如陛下先去用膳吧,臣一会回去。”容从锦温声道。

    顾昭一怔,抱着孩子的手臂略紧了一瞬,又在顾莹反应过来前松开,含糊的点头走出书房。

    容从锦心中有个疑惑,从户部调来的文书到了,他只看了两本眉头就越皱越紧,向来心沉如水的他也禁不住浮躁起来,把文书一丢,匆匆翻起第三本。

    啪!少顷,文书被重压在桌面上,容从锦气得眼冒金星。

    这账目看似清清楚楚,其实全都是糊涂账,西北军为什么重复支取马匹鞍鞯的银两?水患的钱到现在还没落到实处,漠北为什么已经增开了两笔军费,皇室别院,皇室哪修过园子。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永泰帝并非昏君,国库开支如此混乱估计是只能这么写,真正的帐大约是填了各处的窟窿,还有先帝在时留下的隐患,可是到处补也不是办法啊,国库的钱款一年比一年少,入不敷出…

    按照户部的账目,本朝不要说支撑开战了,就是正常运转都是常年维持在崩溃边缘,容从锦倚在紫檀嵌玉椅上,头晕目眩,胸口仿佛压着一块重石。

    进忠提到永泰帝染上芙蓉片的事,他本是五分信五分不信,进忠对永泰帝忠心却不一定会对他忠心,现在他倒是信了七八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只有一个念头,永泰帝的芙蓉片在哪?给他来一片。

    “柳氏…难怪。”容从锦自言自语道。

    容从锦在书房坐到星辰渐隐,才批完所有的奏折,将户部这几年的账目全部看了一遍,仅是国库的总账目,具体的细帐还没看。

    “君后,回景仁宫还是…”进忠行礼,他已经把偏殿收拾出来了。

    “回景仁宫。”容从锦打断他道,站起身时不自觉的摇晃了两下,进忠连忙上前扶他,他下意识的挡开,自己按住桌面稳住身型。

    先帝不是宠幸过去的柳惠妃就是在书房偏殿独寝,回宫路上灯影摇曳,仪仗侍卫像是蜿蜒雄伟的巨蛇,所经之处自有威严气势,容从锦不禁苦笑,他本就是玲珑心窍,过去想不明白的事情在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后很快琢磨清楚。

    原来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心力交瘁么?

    永泰帝需要有力量的氏族来辅佐他,和柳氏一拍即合,他无法面对皇后,皇后也不理解他的苦闷,所以只能在偏殿独寝,日复一日的埋首在奏折里,直到朝政夺走了他的一切。

    ·景仁宫内,守夜的宫人在隔扇下打着瞌睡,听见脚步掀起一点眼皮,瞧见皇后的衣裳才恍然惊醒连忙请安,容皇后挥退他们自己进了寝殿。

    顾昭竟然还没就寝,穿着亵衣在一扇半撑起的窗下独坐,皎洁月光洒在他的面庞上,俊朗眉宇间变得多了些莫名的深沉。

    “陛下。”顾昭向来心思都写在脸上,是个阳光快活的人,当这样的人有了忧郁的事情不免让身边人担心。

    顾昭慢吞吞的往边上挪了些,拍拍自己的腿,容从锦脱下外袍随手搭在冰梅纹屏风上,顺从的走过去靠在他怀里。

    “从锦。”怀里人单手挽着他脖颈,淡雅的冷香轻轻融在他周遭的空气里,无端的令人紧绷的神经逐渐舒缓,顾昭忽然埋首在他颈窝里,像个毛茸茸的动物似的轻蹭了两下。

    “嗯。”容从锦什么也没说,只是倚靠在他怀里,月光如水,寂夜的长河向前流淌,他们就是承载彼此的一叶小舟,相互慰藉也相互支撑。

    “莹儿会说话了。”顾莹含糊不清的叫了君后,顾昭兴奋的抱着孩子想去书房却被侍女拦下,只说他在忙不能被打扰,顾昭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总是习惯性的依赖身边人给他选定的自己人,以前是太后和先帝,他们身边的皇嫂、含光等人,现在是碧桃扶桐,他不用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要听从就可以了。

    但他这次隐约明白是什么情形了,从锦坐上了那个位置…

    以前坐在书房里召见大臣的是父皇、兄长,现在是从锦,无一例外的他们都会变得忙碌然后不再理会自己,即使同居住在皇宫里,每逢节日庆典都能见到,也是遥不可及。

    最终他们就变成一幅画像,受人尊重,后世敬仰。

    但他想要的是陪在身边的亲人,会给他糖吃,听他说琐碎的事,陪他逗蛐蛐。

    他怨恨皇位,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在争夺这把椅子,周而复始,他不敢说出来,怕被指责不识大体,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贵为皇帝不会再有人敢责备他了。

    容从锦听懂了他小心隐藏的不安和失落,手臂轻拥紧他,“他说什么了?”

    “君后…有点含糊。”顾昭双眸一亮,其实他只是发出了相似的音节,顾莹快两岁了,身边的嬷嬷都担心他是不是继承了父亲的痴症,但又不敢明言,顾昭没听到这些私下的谈论。

    其实只是顾莹被照顾的太好了,碧桃小心呵护,扶桐则约束着照顾皇子的侍女嬷嬷,凡是略有偷懒不尽心的都被赶了出去,再加上顾昭这个父亲的尽心尽力,连玩蛐蛐的时间都改在陪伴顾莹身上,顾莹何止是享受着照顾,简直是沐浴着关爱…这种情况下说话晚也是很自然的。

    “他还不会叫陛下么?”容从锦笑着询问。

    “不会。”顾昭有点郁闷,想了想道,“扶桐在教他,他只会说’胡胡’。”

    这就更怨不得顾莹了,跟着扶桐学说话,之前还能没学会“父王”,现在就变成“父皇”了,让顾莹学习兴趣大减。

    “有时间我们教他,一定能教会莹儿叫父皇。”容从锦轻笑着保证,“这次我不会错过了。”

    顾昭怔怔望着他在自己怀里的笑靥,心底浅淡的愁丝和那种隐约窥见宿命的悲凉感退去,垂首用力在他侧颜上吻了一下。

    “陛下…”容从锦嗔怒望着他,手臂却依旧环着他的脖颈。

    顾昭不理会,一路从脸颊亲到唇角,在他唇上端正的印了个吻,封缄他的言语。

    “从锦,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顾昭可怜的求他,他畏惧、亲近的都已经逝去,但只要从锦还在,在仓皇茫然的世间,他就还有一个可以令他安心的所在——家。

    顾昭并不是一个很贪心的人,他所求的唯有这么多。

    “那陛下要相信我。”容从锦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仿佛可以透过眼眸触碰到彼此的灵魂,思绪里纷杂掠过朝臣的试探,户部杂乱的账目还有突厥的虎视眈眈,最终思维落在成婚那晚他见到的那双璀璨沁着赤诚爱恋的双瞳,他启唇听见自己声音响起,“再试一次…”

    *

    “这容皇后也不过如此。”藤萝满墙,书房多宝架上摆着松柏剑兰,墙面上挂着名家画卷,几位大人各列左右,窗外芸香幽幽,书桌背后的老者历经三朝,放下一直把玩的金云歙砚,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道精光,片刻后又敛去光芒笑着捋自己的白须,一派宽厚老者的模样。

    “不过是个双儿。”众人附和,其中一个颇有深意的说了一句。

    众位大人心照不宣的微笑。

    这容皇后也就是首次上朝的架势十足,查朝政、户部的账目,望京中各个家族间的牵扯,看似有不俗之姿,要大刀阔斧的改革朝政,他们都是混熟官场的老人了,左右挡了几个回合,这容皇后就败下阵来,也不再提查朝政的事情了,只是按时和景安帝上朝。

    其实深思容皇后的举动无论是查底细还是查账都像是新任的主母对付内宅的手段,内宅里不过就那么点事情,几位大人几乎要笑出声了,难道还能比朝政更加复杂么?

    这双儿想用对付内宅的手段来应对朝政,简直可笑。

    不过这是他们的机会,容皇后大约也已经察觉出不是他们的对手了,近几个月都很老实,他要是不与他们作对,他们也愿意让容皇后和新帝安稳的坐在那个位置上,昏庸的君主总比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好对付多了。

    “听闻他为瑞王王妃时就是才能平平,只是生了一副好面孔,陛下心悦他才一路带到了封地,让他顺风顺水的做了封地王妃。”敷文阁学士蒲正卿道。”本就是荒野之地来的…”

    连内院都管理不好,现在让他管理国家,简直天方夜谭。

    “不知先帝为何一定要他临朝。”蒲正卿道。

    承宣使笑道:“大约是病糊涂了吧。”

    几位大人又笑了出来,他们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想到永泰帝这个锐意图治,极力改革,给他们这些世代簪缨的家族造成巨大压力的君王终于逝去,且在驾崩前走了这步昏招,不禁让他们又是讥讽又是畅快。”这赵大人和秦大人已经回来上朝了,不知柳氏…”谏议大夫裴元道。

    老者颔首,慢悠悠道,“移三族,也足够了,明天上朝再提一下吧。”

    若是容皇后识趣就知道该怎么做,什么先帝旨意,向来先帝旨意被后世之君更改的还少么?他一个双儿上朝已经是牝鸡司晨大大不妥了,若是执意不改,废后再立又有何难,他们几个家族中适龄的女子有许多。

    “大人英明。”承宣使恭维道。

    “大人是朝廷的栋梁,有大人在是朝廷之福。”谏议大夫道。

    书房内一团和气,老者眼角皱纹里逐渐充溢着权力带来的意气风发,仿佛回春。

    …

    “老爷,不好了。”一遍身绮罗的中年美妇忽至,扣响书房门,环佩叮当,声音惊慌。

    这美妇是老者续弦,他自觉失了颜面,不快起身侍从为他打开门,老者单手负在身后呵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

    夫人云鬓上的一支金嵌宝石簪滑落,当啷摔在地上她却恍若未察,慌乱的一把抓住老者腰带跪倒在地:“老爷…”

    “穆玉成,陛下谕旨。”御林军统领亲至,侍卫如潮水涌入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吕居正身着官袍头戴乌纱,从人群后缓缓走出,朗声道。

    他吸取了之前差点被四皇子暗杀的事情,每逢动刀戟的时候都紧跟着武艺高强可靠的人,而且坚决不第一个出来。

    穆玉成官拜一品,且是两入阁的老臣了,见皇帝都是赐座的,颤巍巍的走到庭院中,刚跪下就听吕居正刷的展开圣旨,也不用摆香案,扬声道:”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尔等私藏朝贡,上侵国帑,下吞民财达百万之巨!剥皮揎草宁无余辜,朕上承祖德,常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着即革去何枢密院穆玉成,敷文阁学士蒲正卿,承宣使等人一切职务。令枢密院副都御史吕居正,调平阳王府顾茂,定远侯府容逸,协同审问,一应宗族罪臣拏解来京,尔等罪员倘尚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悉数缴出贪墨之财。拒不缴者,断不可留。此旨一到。即著于彼处正法。”

    “老臣冤枉!”穆玉成眼前一黑,高声叫屈。

    “不妨事,穆氏祖籍余杭,库房查出存银百万,不知大人府上又有多少贪污银两,给本官抄!”御林军顿时散入穆府,吕居正冷笑,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比较特殊,是同一个,就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他食君之禄,担民之忧。

    莫说建安帝了,就是永泰帝都受不了他,枢密院副使的位置看似已经是三品,但并无实权,权柄都被各大家族瓜分,永泰帝想着提拔他,但他自诩刚直不阿,连皇帝的权都不愿攀,永泰帝烦忧甚多,也不再理会他了,所以吕居正也是朝野中的一股清流,诸位大人都默认无论谁登基,吕居正都能继续被冷待。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跳出来。

    穆玉成被他扣住,顿时背脊上生出一层冷汗,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不好,他和容皇后联手了。

    “老臣冤枉,臣从未贪污!”

    各路御林军回来,回禀御林军副使,御林军副使又上前想要附耳,吕居正退开一步一,朗声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你就在这里讲。”

    “回大人…库房只有几千两白银,各种珠宝古玩,除此外并无其他。”御林军副使无法,只能道。

    “本官说什么!本官乃是当朝枢密院使,吕居正你官报私仇,我要面见陛下!”穆玉成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要起身,几个御林军侍卫立刻按住他。

    “哼!本官从未将你们这些贪蠹放在眼里。”吕居正不屑道,“将竹林、花园一寸寸翻开查,湖水全部放出,院墙或是样式中本没有的墙壁房间都砸开。”

    穆玉成顿时定住,就连被压在穆玉成身后的蒲正卿等人也像是被抽去了力气,他们所私藏之处,除了大笔在祖籍所在处的银票,望京中的贪污大多藏在庭院中的隐蔽处,假山湖水,或是别出心裁的嵌入墙壁。

    想不到这吕居正如此不留余地。

    次日上朝。

    吕居正启奏道:“陛下,臣奉旨查抄枢密院正使穆玉成官邸,查银两百万两,金六千两,除皇室赏赐的古董珍玩数千件,敷文阁学士蒲正卿查银一百五十万两,金五千两,字画珍品数百幅…”

    “其余老宅所查抄已经运往望京,一并造册登记。”吕居正愤慨道,“枢密院正使与其同党盘剥百姓已是铁证,待查清所贪后当移交大理寺严惩。”

    可怜刚跪过太庙回来上朝的赵大人和秦大人听到这种消息,顿时在朝堂上站立不定,仿佛站在了烙铁上般不安。

    “话虽如此,缴出贪墨所得者可从轻发落。”容皇后道。

    赵大人和秦大人立刻又站得稳了些,暗自擦汗,哪有什么正邪对错,都是利益交缠罢了,穆玉成触及了容皇后的底线,容皇后要惩治的是他,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只要即使转舵,不会伤及他们的。

    天气逐渐转热,柳氏一族株连九族,穆玉成理应削其九族,朕姑念伊功劳,移三族,族中年满十四的男子一律斩首,敷文阁学士蒲正卿不加管束族人,涂炭生灵,移三族,原籍族人流放黑水都督府…

    斩立决,柳氏一族就有数千人,这场动乱至少有上万性命填送,官府不得不把刑场挪到了望京外,才避免血流成河,难以清洗,刑场附近正是一片农田,据传这片农田秋天的麦子竟是鲜红的,握在手里像是一串血珠。

    百姓称之官麦。

    容皇后对着终于略微弥补的账目微松一口气,虽然距离补上国库还很遥远,至少有几千万两进账,略解干涸之危。

    朝野中传言容皇后残暴,百姓则拍手称快,将容从锦视为救星,然而这两种声音容从锦都不在乎。

    寒冬,突厥南下。

    自从突利可汗逝世后,突厥动荡,新可汗继位称处罗可汗结束纷争,一统突厥又在冬季挥军南下。

    “突厥侵扰,实属寻常,当令漠北军严守,以固边防。”朝野中已经习惯了突厥南下抢掠,往常他们会被漠北军牢牢困在边防外,即使冲破最多打到羁糜州,满载而归。

    “漠北军数年未增添新兵,恐不能防守。”

    “公主嫁于突利可汗,突利可汗逝世,依例当迎公主还朝。”

    “处罗可汗狂悖,要求本朝赐金翻倍,每年数千匹丝绸,割让羁糜州,断不可容。”

    容皇后沉默不语,新任突厥可汗野心勃勃,而且漠北早就对他做了详尽的调查,他不过二十出头,突厥可汗之位向来是当老可汗即将过世前才会指定继承人,虽然不看生母出身,但各族一般都会扶持有本部落血脉的可汗之子,之前漠北包括突厥都认为老可汗的第二子,拔延部哈罗会继承突厥可汗的位置。

    突厥名为国家其实是部落制,分为十部,又名十设,各设统帅一军,异族不得掌兵,突厥是军国一体制,不允许异族掌兵其实就是将他们排除在了权利外,拔延部属于突厥四大蓝血部落之一,哈罗勇谋无双,谁也不会料到最后被叱利部的可汗之子夺得了可汗之位,哈罗不知所踪,听说是葬身草原了。

    处罗可汗善于蛰伏,他挥军南下恐怕不好应对。”漠北不会入侵突厥,也绝不允许突厥掠本朝疆土。”容皇后道。

    整个国家高效运转,粮草、军需源源不断的运送到漠北,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启,每一天都有无数人送命,国库的银两几乎是在以燃烧的速度迅速消耗。

    户部尚书火烧眉毛的进宫求见,“君后,国库银两所剩无几…最多还能支撑一个月。”

    户部尚书想要劝容皇后停战,却担不起这个责任不敢开口。

    “陛下圣旨。”容皇后写完最后一笔,拿过旁边的玉玺盖下,身旁进忠将圣旨交给户部尚书,他展开看了一眼,顿时身躯一颤,“征兵?”

    “嗯。”

    “君后万万不可。”户部尚书以头抢地,苦劝道,“先帝轻徭役,让百姓休养生息,连年灾旱,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刚好些,若是在这个时候征兵,怕是…要有动乱。”

    容皇后清楚,漠北军数年没有补充新兵,就是因为国家腐朽已经没有能力再补充新兵了,永泰帝早就察觉这一点,又知道突厥虎视眈眈南下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为数不多的国库军费大半都拨给了漠北,他也是因为先帝余荫和为了巩固自己势力杀的那批贪腐才能支撑到现在,征兵绝对是下策。

    而且新兵在战场上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他另有想法,只是不便明言。

    “不必担心,突厥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比的就是这最后的耐心了。”容皇后道。

    户部尚书握着征兵的圣旨,不住哭求也不能让容皇后改变心意,一批老臣听闻迅速请求入宫,希望容皇后收回旨意。

    但容皇后心意已决,有心思灵活的老臣登吕府大门,想让吕居正劝容皇后改变主意,他们就差明说这是昏招了,吕居正招待了这些老臣,也没有松口要去劝容皇后的意思,老臣们只能离去。

    夫人给他换了茶,好奇道:“老爷为何不去劝谏?”

    吕居正和夫人琴瑟和鸣,他的夫人最了解吕大人,若是一件事他认为对国家有损,一定会迅速去劝阻,恐怕比那些老臣入宫的速度还快。”我不知道容皇后想做什么,但他一定能做到。”吕居正深知自己没什么谋略天赋,做官也是平平,却想起当年容皇后平息水患的事,坚定道,若是有一个人能力挽狂澜,他相信这个人是容皇后。

    征兵的旨意下达各州府,补充兵源如雍州等地兵力向漠北集结。

    冬季的草原,霜雪足有近半米,溪水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面,上面又是厚重的雪层,不熟悉草原地形的人,若是骑马深入草原,很快就会踏破溪水上的冰面,摔倒在溪水里,这个季节沾湿衣襟在严寒中会刹那间就会被冻毙。

    “二殿下。”一个戴着尖帽身着棉袍的男人谨慎的回身张望数十次,身后唯有他骑马的一行痕迹正隐于风雪中,他才放下心来,拴马进了帐篷,躬身行礼道。

    和外界狂风呼啸,风雪漫天不同,这室内燃着火堆,温暖如春,边上床榻坐着一个青年,眉目深邃,下颌紧绷,双眸中迸射出鹰一样的光芒,“你来了,那我的好弟弟已经困在忽汗河对岸了吧。”

    “是的。”男人态度恭敬,“汉人咬定不放,进退维谷。”

    “他没有想到钦朝竟然征兵了,势要和他决一死战。”

    突厥各部落间的联盟本就松散,牧民和军队交替,新可汗刚刚即位对各部落的约束力不强,打顺风仗还行,这些一贯温顺无能的钦朝人忽然要举全国之力开战,不少突厥人就心生怯意而且对执意攻打漠北的新可汗有了埋怨。

    “他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开战。”青年靠在床边,冷笑,“窃夺可汗之位,让他以为自己有了父汗的地位和能力,他开始变得昏庸喜功。”

    “等着看吧,他会像是水里的鱼一样,察觉不到危险的来临,被冰封在溪水里。”

    “二殿下,您是阿史那的子孙,拔延部的荣耀,苍突厥中也有不少部落愿意归顺您,请您拿回属于您的可汗之位吧。”男人跪下道。

    “钦朝那边的回信呢?”二殿下沉默不语,少顷问道。

    “他们就像是吓破了胆的肥羊。”男人得意道,“他们愿意求和,每年给我们丝绸茶叶…”

    “只是想要每年得到三百匹骏马。”

    “他们没有给我的弟弟相同的条件吧。”二殿下道。

    虽然没有赐金,但是目的也达到一部分了,这是新可汗的首战,凯旋而归的名声比什么都要紧。

    “是的。”男人道,”即使是钦朝也知道您才是突厥的可汗,他不过是叱利部的王子。”

    “不要轻视他们。”二殿下沉吟片刻,“告诉他们,我愿意率拔延部和突厥各部与钦朝两面夹击新可汗,他们的诚意我接受了,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我要迎娶父汗的夫人,钦朝的公主做妾室。”

    男人一怔,劝道:“那位公主本来就是老可汗的妾室,您继承她是理所应当的,但她对您并没有什么助益,不如迎娶我们突厥的姑娘。”

    “她的作用很大。”二殿下双手环抱冷笑一声道,钦朝人最讲究名声,他们只会把公主嫁给正统的突厥可汗,反之,如果公主是他的妾室,他们就再没有理由攻打突厥了。

    新可汗背后是宽阔的忽汗河,他又一次站在漠北的城墙外,单手勒马,马鞭遥指漠北跟身边人道:“父汗曾经数次杀进漠北城,见到了这些人的富足,可他还不得不退出来,带领我们回到贫瘠寒冷的草原。”

    “这一次,让我们进入漠北城,占据这里的土地,杀光钦朝人,把富饶永久的带给我们的子民。”突厥军兴奋响应,呼声震天。

    “咚咚咚!”

    战鼓擂响,又一次开始攻城。

    “弓箭准备,听我号令。”

    “射!”

    一轮又一轮的沾了火油的箭雨射向突厥军,天穹被火光映亮,一批人倒下,更多的人涌上前,战鼓、血腥气、军队的嘶吼马匹的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苍凉悲壮的声响。

    “父亲,您下去歇会吧,这里有我。”督战的老将披着银甲,威风凛凛的站在城楼上,他就像是一面旗帜牢牢的定在漠北,他一挥手,仰首望着闪烁的星辰,又回首看了一眼。

    副将不明所以跟着转身,他们的身后是黑暗的长夜。

    漠北军营距离百姓的内城还有一段距离,漠北百姓也早就习惯了突厥动乱,早就休息了。

    “是时候了。”老将喃喃道。

    “什么?”那副将没听清楚,微微俯身,老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君为臣纲,我们家数代驻守漠北,不知道多少人都送在了军里,可是为国不悔,为君不愧。”

    “得逢名君,更应该建万世之功。”

    “止戈,盼你能止住兵戈,去吧…”话音未落,忽汗河对岸传来呼声,不知何时已有一支军队涉水而过,断后的军队齐声呐喊,突厥军刹那惊慌。

    “开城门,迎战!”老将抽出长剑,呐喊道。

    在这旷野上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夜,呼喊声、刀枪碰撞的声响响彻云霄,鲜血融化了积雪,又浸透了无边的黄沙。

    漠北这边背靠城池,远攻近战交替,冲散了突厥军,突厥各部间早有摩擦,可汗之位的争斗就是把事情提到了明面上,彼此倒像是有说不出的深仇大恨,贺鲁部、叱利部几乎被屠戮殆尽,残余的军队想要度过忽汗河却被拦住去路,除了暗自归顺二殿下的各部,突厥的军队横尸遍野。

    天亮后打扫战场,二殿下在城下与漠北建立盟约。

    他在战场上亲自诛杀了兄弟,夺回了可汗之位。

    二殿下上马,回望漠北城,暗自握紧缰绳,暗道,下次他回来的时候就是横扫钦朝。

    这些高耸入云的城墙再也拦不住突厥人。

    巡视军队,清点损失,军报传回望京。

    战争结束,望京朝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漠北军损伤不多,临时征的兵除了愿意留在漠北参军的都可以回乡,这场战争对钦朝而言开始和结束都是迅速的,并没有伤筋动骨。

    上朝,景安帝听罢漠北的消息,“嗯”了一声,问道,“伤亡将士如何抚恤?”

    “遵循旧例,赏钱五十贯。”

    “有官职者每一级递增。””如此不妥。”景安帝示意身边太监宣旨,“战士伤者,免税十年,亡者家世蠲租布二十年,免税十年,年有七十以上父母且无兄弟者,州府养之,其子孤惸者,军养之。”

    后面是细节,基本规定了每年发放的银两、粮食免除的税,还有负责监督的政府,基本上每一个地方没落到实处都能找到负责人,免去推诿,并且对“军养”做出详细规定,军养的并非是指当地军队,而是年满十二就可以到父辈曾经奋战过的军队,军费会额外增添一部分给这些人。

    众大臣听圣旨详细,就知道是出自容皇后,不过这也不触及他们的利益,所以就在宣旨后,躬身领旨。

    户部尚书出列,启奏:“陛下,漠北消耗巨大,国库空虚…”

    众位大臣顿时感觉脖颈被拎起来了,他们现在也摸清了容皇后的手段,那就是比先帝还强硬,他又刚打了胜仗,正是民众归心的时候,先帝国库告急一般是节省,他则是抄官员充盈国库…

    容皇后在屏风后仿佛能瞧见各位大臣面上精彩纷呈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本宫正有一事要和诸位爱卿商议。”

    第82章 鱼龙潜跃水成文

    “自开国以来, 历代君王励精图治,诸位大臣辅佐,太宗修养民生击退夷族, 玄宗开辟海运创粮仓兵营制…先帝……”容皇后说着, 宫殿内的大臣反而更加紧张, 觉得他在铺垫什么。

    “不过, 法度数百年未变乃对当时局势,法度滞后,或失当或苟且, 不能布宣实惠,当更易法度惠安民心。”

    太监宣读圣旨, 规定了官员选拔制度、耕新作物的都可以减少税款, 允许民间开办市集, 发展河运。

    官兵从以前的征兵制变成巡, 各村、乡不再强制征兵,而是十户出一人在当地军队进行训练, 为期一月, 每年轮换巡兵。

    小规模的允许海运, 设立港口。

    诸位大臣的神情逐渐麻木, 再看丞相和容皇后一派的神情,明显他们已经提前知道, 甚至这道圣旨就是他们商讨之后拟出来的。

    如此详细, 显然不是一日之功, 和突厥之战结束不久, 就能发出改革的圣旨,那他就是在战中就已经在为改革作准备了。

    至少容皇后没打算选官员抄家…大臣们安慰自己,而且这道圣旨里并没有裁撤官员的意思, 只是多了几个选拔渠道,多围绕着百姓经济。

    政令还算顺利的推行下去。

    钦朝官场贪腐严重,上级拨款发到地方往往不足一半,而税加到百姓头上却有几倍,容皇后对这些情况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严厉的制止贪腐。开国实行世族制,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都有官职,大批的冗官得以保留,对于贪腐不再像先帝一样嫉恨,而是只要能推行新法,有节制的贪污都被允许,枢密院正使和柳氏一族的先例在前,官员们也不敢太过放纵,做到了“细水长流的贪污”。

    和其他皇帝想同时控制政治、经济和军事不同,容皇后对朝野党派之争基本放弃,军事上并不选用新的人才,而是把一批老将重新提拔起来,让他们负责军队,他唯一关注的只有经济。

    因此新政推行没有给地方官员太多的发挥空间,想通过更改耕种农作物,收种子青苗税,河运货物重量本来的一船五十文,被官员提升到货物过重需分两船,共计一百文等手段都被制止。

    法规细则不断增加,耕种新农作物的奖赏,河道运送货物每一段水域需要付多少税款,规定大中小船各自尺寸,允许运送货物的重量,缴纳不同的阶梯税款。

    海运本来就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容皇后增开港口,海运与内陆河运相连,一瓶蔷薇露,从码头卸货算起,送到望京达官贵人府上只需要数日。周转所需时间和成本大幅减小,囤积货物以抬高物价的手段不再有效。

    有老臣求见容皇后,认为整治官场和改善民生应该并行,容皇后则用’更张之际,当须有术,不在仓卒’回应。

    这一年,突厥新任可汗本以为能重拾父汗威风,却不料苍突厥各部不服,数次反叛,草原广袤,想要绞尽反叛部落谈何容易,颉利可汗下马的日子屈指可数,许多时间都花在征讨部落上,疲于征战,这些部落像是得到了什么支持,总是有粮草和武器,所以可汗的平叛并不顺利。

    秋天收粮,百姓惊奇的发现这种长在地下,暗色的根茎食物,少虫害,每次翻出一株都能收获五个果实,产量极高,而且煮熟之后这种食物呈诱人的金黄色,软糯香甜颇为可口,饱腹感强。

    钦朝百姓在食物上的创造力是无穷的,很快储藏方法、各种烹饪轮番上阵,创造性地从南方葛粉糍粑中获得灵感,将食物改变形态碾碎过滤后划成条状晾晒,称之为粉。甚至有农家百姓在新建立的市集上与鲜汤同煮售卖。

    这种植物因是海运引进,名番,又按照菽麦的排行被称为薯。

    钦朝重新划定了征税范围,对小商人征税,这是以往百姓避之不及的,宁愿守着薄田也不敢触碰生意,就是有多少资产全凭官员认定,需要缴税的部分往往比经商所得还多,为了凑齐税款不得不卖耕地。

    但容皇后将市集和税款挂钩,流动摊贩和固定店铺所需缴纳的费用代替税款,以此明确税款的数目。

    百姓对于每年要缴纳多少农田税、商税一清二楚,心思纷纷活动,离市集较近的村庄里,不少百姓都在市集里租了固定店铺,经营范围很快从农田里的收获变成更偏僻村庄的货物,被迫自给自足同时还要承担税款的贫瘠地方与外界有了联系。

    新法推行数年,实施两税,各地的税款分批进入国库,因为战乱、灾旱和皇帝挥霍等原因常年处于空荡荡,连老鼠都不愿去的地步的国库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户部尚书几乎泣泪,拿着账本甚至觉得哪怕再次和突厥开战也有底气。

    *

    端午节,群臣宴会散去,宫内也准备庆贺。

    内侍省早就精心制作了一批红纱彩金匣子,匣中放着珠翠做成的毒虫和用菖蒲或通草雕刻的天师御虎像,四周围着五色菖蒲叶。

    周围的菱叶及葵花、榴花等都精美鲜艳,依例是要分赐六宫,禳毒消灾,祈求平安吉祥【1】不过景安帝并无后妃,除了景仁宫留下一批外都送去了长春宫。

    因为景安帝生辰就在端午,为了避开节日应该择日办圣节大典,但景安帝不喜圣节大典奢靡风格,不愿举办,容皇后就特意叮嘱宫内端午办的热闹些。

    宫内揣度着景安帝的脾气,从几日前就开始准备,端午当日张灯结彩,准备了粉团粽子,廊下放着金盘,里面是金花巧粽,宫殿花瓶内鲜花盛放,清香宜人。

    粉团粽子放在两米远处,缠金小弓射之。

    “父皇!”顾莹没见过这新鲜玩意,被侍女牵着还一个劲的探臂指金盘里的粉团。

    这粉团是沾了油做的,精致可爱,前几年国库吃紧,加之顾昭心绪不佳节日也是敷衍,顾莹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节日氛围。

    “父皇给你拿个彩头。”顾昭看到距离信心满满,抱着顾莹亲了两下,才带上襻膊,拿起缠金小弓。

    “陛下射准了。”扶桐在廊下挥手助威,几个侍女不敢像她呼喊,却也掩着唇笑吟吟的望着庭院内。

    顾昭宽厚实在是历代君王所不能及的,侍女们都觉得他亲切,虽知他有痴症,还是盼着他一展笑颜。

    顾昭瞧见皇后也在一旁含笑望着他,顿时更觉身上有了些担当,他持弓引箭,屏气凝神,长箭似流星射出。

    当啷!长箭落在金盘边上,连粉团的边都没擦上。

    “不算!”顾昭大声道,“朕没瞧清楚。”

    说着另取一箭,他有自己的心思,不着痕迹的往前蹭了几步,觉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持弓。

    侍女把他的举动瞧在眼里都笑做一团,容从锦也不觉轻笑。

    这弓为了避免伤人,弓弦无力,而且箭头是雕金的钝头,不便掌握平衡,就是军中的老手来了,也不一定能射中。

    顾昭连发几箭都不中,他鼻尖上沁出一滴汗珠,在烈日下挠头:“朕骑射这么差?”

    容从锦浅笑上前,用帕子给他拭汗,取来一箭交给他,只道:“陛下再试一次。”

    说着,陪他走到距离粉团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抬手间,袖摆里端午用的软香微微摇晃,丁香、素馨花的香气清雅。

    顾昭一怔,香风拂过,不甚浓郁却恍然令他记起了月下相会,王妃身上不似兰麝暖甜,浅淡疏离的梅息冷香,他红着脸边往后退边摆手,“朕站在这里吧。”

    “无妨。”容从锦笑着牵他的手,态度自然的抬起他的手臂,指尖擦过他扣在弓弦上的手指,低声道,“夫君,放。”

    两人身姿相靠只有一瞬,端午香囊下熟悉清冷的梅香拥住了他,顾昭神思一晃,指尖松开,长箭破空掠过。

    当啷!这一箭射中粉团,长箭在金盘上摩擦而过,直入金盘背后的朱红廊柱。

    容从锦不懂武功,这一箭全凭巧劲。

    “陛下好厉害!”侍女却瞧不出来纷纷被这一手震慑,欢声笑语都凝滞了一瞬,扶桐丝毫没受影响,拍手笑道。

    “奴婢去取粉团。”

    侍女们回过神来,一边夸赞陛下箭术,一边取来新鲜的粽子。

    顾昭本来还有点狐疑,觉得这一箭不仅是他的功劳,但在侍女们真情实意的吹捧下逐渐飘飘然,特意选了一个包的最好看的粽子盛在鎏金碟里给皇后。

    顾莹吃得嘴都被粽子塞满了,还左右手各抓着一个试图往口中放,扶桐连忙拦着:“殿下,这个不好克化,奴婢给您留着明天再吃吧。”

    顾莹哧溜钻进桌子底下,熟练拿着吃的掀起顾昭衣摆,蹲在他身下狼吞虎咽。

    扶桐无语,转到一旁试图把皇子从陛下衣袍下拽出来,顾昭一面单手支颐着欢喜的瞧着身旁的皇后,一面按住衣摆,护短道,“让他吃吧。”

    晚膳是在长春宫用的。

    邵氏作为本朝唯一的太后,宫内珍珠玉翠、绫罗绸缎堆积如山,每逢节日,还有额外的银两珍宝。

    而且这些珍宝的去向宫内也是不问的,历代皇室赏赐妃嫔、太后,凡太后不是陛下生母,这些名义上的珠宝首饰,在妃嫔、太后离去后,内侍省都要一一清点,收回皇宫库房的。

    但太后将珠宝赏赐给邵氏,宫内从未有过不满。

    长春宫精致淡雅,只是偏素净了些,即使是节日也没有什么彩缎。

    顾昭特意令人在长春宫后院修了个戏台,盼能让皇嫂高兴些。

    “太后气色好多了。”台上热闹非凡,在乐声间容从锦端详了身旁的太后轻声道。

    邵氏身着深褐色细丝褶缎裙,发间拢着羊脂白玉梳,她其实还不到三十,姿容秀美,但眉宇间落寞沉郁,长春宫的宫人讲,慈和太后在宫里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皇后挂念,托福。”邵氏冷冷一点头,甚至没向他偏转一分视线。

    容从锦知道慈和太后没有针对他,这几年里邵氏对谁都是这个态度。

    “太后吃果子。”顾莹年纪小坐不住,在椅子上扭了几下,滑下紫檀椅,抓了一把坚果拽了拽太后衣摆,在太后低头时把坚果放在她手里。

    “莹儿真听话…去玩吧。”邵氏俯身轻抚顾莹额头,冷漠没有起伏的声线多了些温柔,她顿了顿,轻声道。

    恍惚间,她还是昔日那个温柔和婉的太子妃。

    容从锦暗道自己粗心,这几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宴会外见到慈和太后,他忙着朝政上的事,只是偶尔询问进忠邵氏情况,确保她衣食无缺。

    反倒是顾昭经常带着顾莹去长春宫,他是一国之君,邵氏不能将他拒之门外。冷言冷语的他也不知道走,只抱着顾莹可怜的瞧着她这个皇嫂。

    邵氏纵有万般不满,也被顾昭融化了。

    “这几年顾莹在长春宫里玩,早就熟悉了。”顾莹得到准许,在长春宫里穿梭自如,侍女连忙跟着他,邵氏望着顾莹的身影道。

    “是。”容从锦应道,“陛下与殿下常来打扰您清净…辛苦太后了。”

    邵氏身子微微一顿,徐徐转首,望着他眼眸道,“若是没有他,我更不知道怎么熬了。”

    这个’他’是指谁,邵氏没有解释。

    “你运气倒是好,嫁给了陛下,他一心一意的待你,又生下皇子成为皇后。”邵氏红了眼圈,仰首瞧着雕梁画栋,轻声道,“若是本宫的琮儿还在…不知道他喜欢玩什么,是什么性情。”

    邵氏不禁觉得荒唐,她真心对待夫君,抚养子女侍奉太后,邵氏一族对陛下也是尽心竭力,她自认从未做错过什么,现在却孑然一身,唯有当年痴傻的小叔不忘旧事,待她依旧。

    历经世事,这世上所有的聪明人还不如一个痴儿。

    宫内拜高踩低,所有的苦楚她都在做皇后时经受过了,若非景安帝仍拿她当皇嫂一样尊敬,她这个名义上的太后又有什么尊贵可享。

    运气好,容从锦几乎要苦笑出来,战乱刚平息他就不得不立即推行新政,实在是火烧眉毛国库财政已经告罄,推行新政有多艰难,朝政繁复各方势力倾轧只有他知道,钦朝已是大厦将倾,他为了挽回颓势几乎要睡在书房了。

    顾昭总是陪着他在书房,昏沉的睡过去几次,他们才能回景仁宫休息,清晨又要起来上朝。

    这还是他们心意相通,永泰帝无人能理解,而且他面对的局势只会比自己更复杂…容从锦不想为先帝开脱,只能叹一句阴差阳错,若是先帝能分出半分精力给顾琮,今时皇位上的就不是顾昭了。

    “太后放宽心,不如令礼部惠王祭祀之数再添一些,以托哀思。”容皇后连连劝道。

    邵氏勉强朝他颔首,容皇后想了想道:“邵大人勤勉,久经历练,大约过些日子要挪动职位。”

    这是容从锦安排的一部分,邵氏精神一振,“是么。”

    邵氏青黄不接,年迈的都颐养天年了,朝堂上邵氏嫡系只有她的兄长还有几个旁枝的兄弟。

    容从锦点头,邵氏唇角多了些浅淡的笑意。

    容皇后在朝廷上的才能她都清楚,若是能辅佐一代明君,邵氏也能重新兴盛,不枉她在宫中支撑了。

    实施新政,国库宽裕,官员们也很欣慰,景安帝继位他们也摸清了容皇后的脾气,他还是很温和的,只是对经济上把控的很严格,并不触碰贵族的利益,而是不停开源,百姓生活富足,官员们磨刀霍霍。

    容皇后的刀比他们磨好的快一些,第一刀就斩在了他放任两年的冗官上。

    景安三年,裁撤冗官十二万余人,贪腐所得全部上缴,震惊朝野。

    名门望族立刻反击,不少人心底都在冷笑,世族即便是朝廷更迭也是屹立不倒的,数代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就凭你?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容皇后最大的支柱不在朝堂上。

    军队上书支持,西北、漠北军甚至在获得容皇后允许后分兵十万,延忠武、永州等地卸职冗官,缴获赃款上缴国库。

    世族们这时才惊愕发觉,容皇后几年来并不是一味敛财,国库每年给各地军队拨款,他恢复职位的这批老将或许已不能领兵打仗,但一生都在军里,在没有朝廷干涉的情况下选拔新将、巡视军库、兵器,厉兵秣马。他们在艰难不断压缩的军费开支下尚且能维持军队编制,现在容皇后拨款,支持他们替换旧兵,打造武器,军队状态犹胜战时。

    武将受打压多时,定远侯府的军队背景让容皇后获得军方的信任,双方磨合数年军队对他的支持比对之前正统的皇子支持度还高。

    任何谋略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空谈。

    容皇后能调动军队镇压世族,最主要的原因开国重文轻武,文臣多出自世族,而武将选自乡野,寂寂无名,世族为了和武将区分,子弟多往富饶之地为官或挂个虚衔,也不愿意投军,军事集团内部世族的势力极小。

    十几万冗官被裁撤,钦朝运转如常,他们不少人甚至都没有到过为官的地方,下属也不知道自己有几个上级。

    裁撤已成定局,世族只能无奈认了,交了贪污银两和罚金后想着把子弟领回家,再给他们谋个差事,容皇后不急不缓的抛出第二步,百姓申冤。

    凡是在地方做官时欺凌百姓的,一经核实立刻下狱,在望京伤害百姓,霸占百姓财产的也下狱,父亲为官的停职入狱。

    一时监牢人满为患。

    这些世族子弟哪里吃过这种苦,在监牢里惨叫不已,不住让人去外面传话,让家族快点救他们出去。

    容皇后拖了几日,派太监传旨:“尔等贪墨官银,欺凌百姓,应严惩警示后人,然念父辈之劳苦,凡有功者,可减刑法。”

    “什么功劳?”这些世族子弟面面相觑,他们的文学水平连科举都考不上,全凭家族安排才能做官,让他们有什么对国家的功劳这太难为他们了。

    “诸位仔细想想,还记得哪位大人的公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传旨太监笑得意味深长。

    “朝议郎家的三公子有一次喝花酒没给钱。”世族子弟冥思苦想,蹲在角落里的一个道,“这算么?”

    传旨太监笑道,“算。”

    众世家子弟大受鼓舞,七嘴八舌的告状。

    很快从喝花酒没给钱上升到强抢良民,为了扩建院子,把不愿意搬迁的一家百姓都处死,伪装成盗匪所为,当地太守是那个家族的门生,含糊了结此案。

    太监身后跟着的人一一记录,这些世族子弟一开始还记得分寸,只说敌对家族的一些琐事,后来身边人越说越多,他们要从牢狱中脱身就只能说得更多。

    大理寺调查数年也找不全的罪证,在这些世家子弟口中迅速攒成册,摞成一座小山。

    由邵氏率领,弹劾五大家族,弹劾对象包括现宰辅陈子墨。

    第83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暖金的光束投落在皇宫一角, 恢弘殿宇花园游湖皆染上柔和的边缘。

    宰辅陈子墨几个月前就开始惴惴不安,严格约束族中子弟和门生,家人不以为然甚至是夫人都劝他:“您是两代宰辅, 数度入内阁, 又尽心辅佐新帝, 朝中怎么会对您不利呢。“

    “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陈子墨长叹,他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想带着庞大的家族转舵谈何容易, 陈家向来嫡系做官,旁系经商有他这个宰辅做靠山, 莫说是地方官员稍抬手让陈氏做一些不合规的生意, 就是改变法度也是一念之间。

    通过这个方法, 陈氏积累了万世财富, 其中一部分又归了族中,换成祭田、族田, 资助族中子弟读书考取功名, 壮大陈氏循环往复。

    陈子墨的安排是稳妥的, 容皇后却总令他感到一丝不安。

    “景安帝宽厚, 容皇后当年在定远侯府时就是温润性格,当年那于氏欺到他头上容皇后都没说什么…”夫人略有遗憾, 陈家的女儿差一点嫁给景安帝, 只是当年夺嫡之争太残酷, 老爷也没有把握太子登上皇位, 推脱不允,这才便宜了定远侯府。

    若是他们的女儿嫁给景安帝,那现在临朝摄政的不就是…

    “时移势易, 容皇后此人我直到今日也不敢说看透了他。”陈子墨仍是摇头,定远侯府挪入望京也有数年,当年婚事不顺闹得沸沸扬扬,容皇后却从未吐露过只字片语,他即便是肃王妃在望京顶级的权贵圈存在感也很稀薄,忽然携圣旨而归成了皇后,风雨飘摇间竟然让他坐稳了后位。

    建安帝昏聩只贪图享乐,先帝有治国之才,珍惜名声想千古留名成为千古一帝,容皇后呢,他好像无欲无求。

    先帝让容皇后摄政,朝中反对颇多,陈子墨是第一个支持的,因此他得到了青睐,拜相揽权,容皇后屡次加封,在皇室宴会上赏赐珍宝,称他是钦朝栋梁,连他不成器的儿子都得了一个集贤院学士的虚职。

    “彰儿呢?”陈子墨在紫檀高背椅上坐下,烦躁的抚着青白釉茶瓯壁。

    “在国子监读书。”夫人应道。

    陈子墨一点头,片刻反应过来吹胡子道,“他最好是在国子监读书,再跑出去跟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朋友流连勾栏,我抓到一定把他关祠堂,再也不放出来了。”

    “哪里会再犯呀。”夫人连忙解释,“上次老爷教训过后,彰儿上进多了如今也知道安心读书了,等着以后分个差事绝不给老爷丢人。”

    陈子墨半信半疑的颔首,他们这样的家族自然是不用子弟寒窗苦读的,能读出来考科举最好,说出去名声也好听,但是若像他的小儿子一样只知道包戏子,等知道些规矩指着家族里的声望,混个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家也太拿乔了…”陈子墨略一分神的功夫,耳边夫人正絮道,“按旧例也该文定了,媒人上门几次他们都推脱了,知道他们家姑娘贵重,但咱们彰儿也是才华出众。”

    “老爷也该提醒赵大人两家的婚事。”夫人不满道。

    陈子墨还在思索朝廷动向,敷衍的点了点头。

    *

    朝廷上的风吹草动向来比湍急的水流速度还快,昨日还是朝廷新贵,皇帝重臣,现在就有人听闻了一些消息,上朝前暗自交换眼神,连呼吸都比平时轻三分,怕被牵连。

    邵鄞开口时,即使早有准备朝臣还是不由得惶恐。

    “陛下,宰辅之子在望京招摇过市,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前些日子因品行不端被扣押的有宰辅之子好友,称宰辅之子陈彰曾对其言,宰辅能给他官职。“

    “主簿、侍中明码标价。””陈氏一族在豫州积累财富无数,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族亲招摇婪索。”

    “陈子墨欺罔、僭越、狂悖、贪黩、欺隐、瞻徇、失察。”邵鄞道,“请陛下圣裁。”

    陈子墨大惊失色,跪地叫屈。

    然而邵鄞有备而来,从宽袖里取出一卷画轴当众展开,朗声道:“诸君请看,这是豫州地图,经勘查陈氏强占民田山地一千四百亩,新县民田湖塘一千五百亩,山田六十亩,松县并乡村九千六百亩,下属各县竹田山林五百片…豫州土地大半归了陈氏。”

    凡是陈氏土地在画布上被涂出,放眼望去,陈氏的土地遍布豫州。

    “臣不知,臣在朝为官数十年,回乡次数寥寥无几,豫州情形只有族人知道。”陈子墨冤道,“况且,邵大人称豫州土地尽归陈氏这怎么可能?即便百姓一时卖农田给陈氏,租田耕种,等手头银钱宽裕了还是会从陈氏手中将土地买回去的。”

    “陈氏训族人,厚德载物…”

    “陈氏书院、宗祠,房屋共二十所,新县楼铺十二所,松县楼铺十九所,共屋一千六百余间。”

    若说数代积累攒下的财富倒也说得过去,但这明显跟陈子墨一直宣称的不与民争利相悖,陈子墨一时略有些尴尬,却还是很快找回理智,“陈氏枝繁叶茂,族人也有经商,后将所得献给宗祠,才稍显得多了一些,臣会严加约束族人,将土地、房屋分给豫州穷苦百姓。”

    “那就不必了。”邵鄞冷笑,“宰辅大人就是豫州最大的隐患,根源不除,刹一时之风又有何用?”

    “陛下,部下不辞辛苦收集到了宰辅大人瞻徇、失察的证据交给臣,臣不敢隐瞒,已呈了上去。”

    “陛下,若此事属实,应当严惩。”吕居正自人群中而出,正色道。

    他虽然在朝中不受重用,却也是在望京做了几十年的官,对望京的人事变动很清楚,陈子墨一直身居高位,若是真有瞻徇、失察的问题,造成的后果一定非常严重。

    迅速又有几人出来附议,有邵氏一派已经提前达成协议出列给邵鄞壮大声势的,也有像吕居正的纯臣想要查明宰辅是否贪污结党营私。

    群臣奏请稍停,宫殿里寂静一片,陈子墨骇得冷汗楯顺着背脊淌下打湿官服。

    “三法司同查,未查清前暂将陈子墨收监。”陛下道。

    陈子墨身躯微一摇晃,向前扑倒,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同查,这是三司会审的意思了,陈氏或许在豫州能应付,想要欺瞒三司难度实在太大。

    而且陛下不理朝政是共识了,他竟在朝廷上令三司会审,定然是容皇后提前叮嘱过的,他已经走入邵氏的圈套里,再想脱身恐怕难了。

    以他马首是瞻的几个家族也想到这一层,顿时如遭雷殛,邵氏一派又人站出来参奏几大家族,景安帝听罢后,依旧将他们也投入监牢和里面的诸位公子相伴。

    容皇后只是严令大理寺查案,并没有要做实陈子墨罪名的示意,但是望京的官员都是官场上的老人了,倘若当真不能查下去皇室早就暗示他们不能再查下去,须知很多时候贪污也是为了献给陛下,如建元帝时期,滇南的一个知州就曾搜揽珍宝数百件,折合银两数十万,因为是献给陛下的,此事不了了之。

    既然下令严查,大理寺秉公办理,刑部主审,各级官员散下去审理陈氏族人到豫州查陈氏在豫州的所作所为,不过一个月,刑部拷问出来的供述和从豫州回来的官员带来的证据结合,再发到御史台整理的文书就超过了几十件。

    陈子墨自知难以脱罪,在狱中请求面见陛下。

    “有重要的事禀告,关乎朝廷安危。”容从锦重复,玩味道。

    “他是这么说的。”进忠躬身,“而且是趁监牢里只有当值的一个狱卒在的时候才告知的。”

    “把他带过来,不要惊动。”容从锦叮嘱。

    “是。”进忠行礼退下。

    他是办事老练的,等到晚上才拿了手谕让手下的一个小太监去刑部提人,刑部晚上戒备森严,进忠提前跟刑部知会过,并不走正门,小太监从侧面的一个角门进去,过了两道关卡顺利提到人在侍卫护送下回宫。

    夜色掩映下,悄然无声。

    “拜见皇后。”陈子墨短短一个月整个人瘦得脱相,泛着酸臭和潮湿气味的粗布囚衣上沾满污渍,哪里还能看得出位高权重儒雅温和的宰辅模样。

    容从锦看着奏折,瞥他一眼又垂眸落在奏折上,书桌上一摞是已经批过的奏折,右手边较低的一组是还没有看过的。

    陈子墨恍惚,容皇后对陈氏动手前,他心底虽然怀疑却也不敢相信,很大一步原因就是宰辅权柄仍在,这些奏折以前都是由中书先过一遍再呈给内阁,他作为官员统领会和内阁一起看到奏折,给出意见后交给皇室。

    这种制度下如果有官员弹劾他,他就可以扣下奏折,皇室很多时候只是在这些意见中选出一条可用的重新发下奏折。

    至于后面审核,就是走个模样罢了。

    宰辅的权力很大程度上能左右皇帝的决定。

    没有一个皇帝会在宰辅权柄仍在,毫不分化打压他的权力就对他动手。

    是他想差了,在容皇后收揽军事集团的实力作为他的靠山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宰辅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不过是容皇后手中的一枚棋子,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宰辅的风光一去不复返。

    “皇后,臣有事启奏。”陈子墨跪伏在地,抿了抿干裂的唇低声道。

    金游龙灯柱上燃着红烛,窗外的月光落在容皇后的肌肤上,泛着珍珠般莹润细腻的冷光,暖色的烛光则让他昳丽的眉目多了些温柔。

    “讲。”容皇后放下手中奏折,视线轻飘飘的落在他身上。

    陈子墨自认不好美色,府上也只有几个妾室,这在他这个权利地位的官员里确实是少有的,不过当容皇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自觉的挺直腰背甚至神思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臣…”陈子墨重新整理了思绪,低声道,“臣自知难逃其罪,陈氏的罪责愿意一力承担,恳请皇后看在老臣一心一意为先帝为陛下鞠躬尽瘁的份上,就放老臣的家人一条生路吧。”

    “为你的儿子求情?”容从锦似笑非笑问道,陈彰是从勾栏里被找出来的,押出勾栏的时候衣衫不整,脖颈上还带着胭脂。

    陈子墨脸上一黑,低声道:“不,是臣的长子。”

    “他是自己考中的进士,实在不应该让老臣牵连。”

    容皇后无言,少顷又拿起奏折,“大人若是只想对本宫说这些,那你可以回去了。”

    他处理奏折时向来专注,饶是如此每天也要在书房坐五六个时辰,再拖下去今晚又要晚一些才能回景仁宫了,还有人在等他。

    “不。”陈子墨已经知道容皇后有多冷情,他是过河拆桥毫不留恋的性格,任是再大的功臣处置时也毫不犹豫,他对于朝臣的态度没有是否看重,只有得不得用,何况他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对容皇后也没有多么一心一意的顺服。

    “有一件事皇后还不知道,臣想用这个消息换臣的孩子一个出路。”陈子墨连忙道。”永州知州告老,本宫一时不知道有谁适合。”容皇后沉吟半晌,就在陈子墨心灰意冷,忍不住抬起视线向上轻睨着容皇后每一个蹙眉、思索的神情的时候,容皇后轻声道。

    陈子墨大喜过望:“多谢皇后。”

    陈子墨叩首,吐露道:”先帝临终前,曾寻了臣和几位大臣嘱托辅佐新帝的事,虽然并未言明新帝是谁。””后来,先帝留下了邵大人。“陈子墨回忆起那一天,众位大臣都在慌乱之中,他凝下神避开侍卫,在一扇关闭的窗下,透过薄纱隐约听到里面的交谈声。

    容皇后神色凝起,陈子墨低声道,”臣隐约听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永泰帝似乎把什么东西交给了邵大人,嘱托他有朝一日若有变故,就拿出信物,扶持正统。”

    侍卫巡逻经过,他连忙闪身避开。

    陈子墨也思索过永泰帝到底把什么东西交给邵大人,怀疑这样东西有制约他们辅政大臣的能力,还没等他试探邵大人把信物拿到手,他自己就先锒铛入狱了,只能用这个消息给孩子换一个前程了。

    “我知道了。”容皇后淡漠道。

    “皇后,臣知道的都告诉您了。”陈子墨心底一慌,以为是皇后仍不满意。

    “大人拳拳父爱,令人动容。”容皇后道,”大人放心吧。”

    陈子墨叩首,进忠进来将他带了出去。

    容从锦就像是这段从未发生过,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继续批阅奏折,

    下狱、流放,所有财产和官员亲眷全部籍没。

    朝堂中顿时空出一大批位置。

    休沐,容从锦斜倚在嵌螺钿描金床上瞧着顾昭带着莹儿在寝殿捉迷藏,唇角不由得翘起一个弧度。

    景仁宫按照他的喜好布置,清雅别致,没有奢华繁复的摆设,寝殿虽大却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莹儿在幔帐屏风后面藏着顾昭就得找一会,轮到顾昭躲藏,以他的身形不好找容身之所。

    “一…”顾莹清脆的数着数,顾昭在房间里像是雀鸟似的转了几圈,容从锦只觉得有趣,噙着笑瞧他。

    顾昭在碧纱橱旁边躲了一会,又觉得不妥,重新起来寻找合适的躲藏地点,他转了两圈把目光落在了容从锦身上。

    “陛下。”容从锦笑容一顿,不等他抗拒顾昭已经脱了长靴上床,斜靠在他身后,一手从他腰后环抱,下巴搭在他的肩颈上轻蹭了一下低声道:“从锦,你不要动。”

    “我挡不住您的。”容从锦无奈,顾昭的身形比他高大。

    “你侧靠着点。”顾昭指挥他,不由分说把他像一面盾牌似的挡在自己身前,呼吸轻微的打在容从锦脖颈上,容从锦能嗅到他身上细微的像是阳光下的松柏的气息。

    顾莹说话已经非常流畅了,而且思维能力强,兴冲冲的走进寝殿,视线一转就睨见了容从锦背后的父皇,眼前一亮,他竖起手指在自己的唇上一点对君后做了个手势,然后蹑手蹑脚的走过来,哗啦一声,像是跳上荷叶的青蛙似的,张着手臂砸在顾昭身上。

    “父皇,我抓住你了。”顾莹高兴的在他身上打滚,顾昭被他捉弄的发痒,一边笑着一边和他在床上滚了两圈,容从锦不可避免的被触碰到。

    顾莹敏感,他多是顾昭在陪着,反倒是见容从锦的时间少一些,察觉到自己撞在君后身上,就赶忙挣脱父亲,小心翼翼道:“孩儿知错了。”

    “玩吧。”容从锦揉了顾莹的头发,温柔道。

    “君后。”顾莹逐渐睁大双眼,同样张开手臂扑进容从锦怀里。

    兴高采烈的如一颗珍珠在两人间打滚,顾昭瞧他滚得起劲,忍不住和他一起滚,两人弄得发丝散乱,容从锦却不厌烦,目光在两人如出一辙的纯粹笑容上来回打量,少顷自己也不觉轻笑。

    “朝臣官位空出来许多。”午膳时,顾莹粘着父皇,顾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拿着雕刻得可爱的玉碗用膳,容从锦对顾昭道,“陛下有人选么?”

    “从锦想用谁就用谁吧。”顾昭的回复不出容从锦所料,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有一个白胡子的大臣,能给他一个官职么?”

    “白胡子的大臣?”容从锦无奈,朝堂上符合他这个描述的大臣不少。

    “嗯,以前教过我的。”顾昭笑了一下,他对治国的书不感兴趣,更愿意在御花园里玩闹,师傅知道他的痴症,一般都不理会他,只有这个太傅会来御花园找他。

    他每次躲着,白胡子的太傅都能从假山洞里、石舫上找到他,严肃的告诉他,“您可以不学治国之术,不过读书使人明理。”

    他被压着读了一段时间的书,没记住多少,但他也认为自己是读过书的了,后来娶了从锦看到他的书房才觉得配得上从锦。

    “做过您的师傅。”容从锦颔首。

    顾莹吃完午膳出去玩了,顾昭才开始用膳,停下象牙箸问道,“不选朝臣举荐的?”

    “不选。””那要开恩科?”顾昭询问。

    容从锦摇头,这段时间朝臣就在讨论这些,顾昭都听得多了。

    “您觉得这朝堂里少了十二万官员,又抄了几百个官员,影响朝廷运转了吗?”容从锦有点嘲讽的问道。

    就是再少一半官员,这朝廷也能运转如常,官员把官务交给幕僚,地方官员有主簿,很多官员主要就是横征暴敛,贪污受贿然后把这些银两给上级官员。

    能否升职,首先看的是家族若是望京的几大家族,就是像陈子墨的幼子一样无能且好色,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其次是能否抓住机遇,所有地方官员都在拍上级官员马屁,但礼物是否珍贵、能在上千分礼物中脱颖而出,这就是他们的机会了,至于地方官员的政事处理得如何,是否对百姓有益,这是毫不重要的。

    顾昭一怔,从来没有人问他关于政事的看法,他沉吟良久,诚实摇头,“好像没有区别。”

    “不过…兄长没有抄这些大臣。”顾昭小心道。

    他上朝时曾听到有大臣谏言,认为皇后对贪污大臣的处罚过重。

    “先帝徐徐图之,也是一个办法。”甚至是更稳妥的办法,容从锦道,“不过我没有这个时间。”

    钦朝积弊已久,不下一记重药是不会有效的。

    何况先帝作为正统皇子继承皇位,他的名声乃至后世名声都是很重要的,在这方面,他临朝摄政,以后一个后宫干政的名声是少不了的,既然声名狼藉,他要顾及什么。

    “陛下会站在我这边么?”容从锦询问,“无论我做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对顾昭而言就简单多了,他爽快的颔首,“无论从锦做什么,都帮着你。”

    “朕担心…朝臣对你不满。”顾昭吐露担忧。

    皇嫂是他认为见过性情最温和的女子了,当皇后以后朝臣对她尚且有所不满,她这个皇后的位置都坐不安稳,虽然他护短的认为自己的从锦是最好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可能比起皇嫂做皇后,朝臣对他的皇后意见更大。

    “有陛下在我什么也不怕。”容从锦轻声道。

    容从锦其实很认可永泰帝的治国策略,一切安稳为主,作为一个大部分税收依仗农业的国家,如果改革速度过快,一些改革方案出现了问题,对钦朝的打击会非常大。

    他深知朝政是没有对错的,只是位置不同,所以利用经济控制军事,用军事打压世族,再到由顺手的朝臣解决尾大不掉的老臣,制衡之术他是运用自如。

    解决这批老臣,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合时宜,谋逆是按上的罪名,钦朝尚且没有朝臣有这个胆量,至于贪腐,朝中哪个大臣没有?他们想对朝政指手画脚,为自己的家族谋取更多的利益才是他不能容忍的,容从锦只想要一把顺从的刀。

    *

    御田的管事从没进过宫,他奉旨入宫时不由得惴惴不安。

    皇宫雕梁画栋,白玉栏杆,管事不敢多看,垂着首跟着太监穿过御花园,两侧娇艳鲜花掩映在树影里,香气馥郁。

    面见皇后,倒是和传闻中的不符,很是温和。

    “御田共有一百亩,山林有几十亩,还有一片竹林?”

    “回皇后,竹林在后山打理得少,御田养了些鸡鸭在竹林里放养,因为这竹林守着一片水塘,鸡鸭都长得不错,每年送来宫里。”

    “土地产量如何?”

    “这片地很是肥沃,种的东西产量高。”管事道,“若是在边上种点黄豆,也能跟着收。”

    说到种地管事侃侃而谈,看来在御田的时候,他也是会到庄稼地里监视情况的,

    容从锦很满意,本朝开国的时候为了显示不忘本,也为了督促子孙上进,御田虽然设在望京近郊,却要求储君和皇子每年都用几天去御田种地。

    后来钦朝的太子和皇子都不愿意种地,君王更不想去,这御田才逐渐荒废了,从皇室耕种的土地变成了礼仪祭祀更多的地方。

    “这是一些舶来的作物。”容从锦招手,身边的侍女捧着托盘上前,“你回去种一下试试,如何种、施肥浇水都在旁边的册子里写着呢。”

    “这从未种过,怕糟蹋了种子。”管事打开装着金灿种子的袋子看了一下,犹豫道。

    “无妨,种坏了也可以。”

    容皇后宽和,管事却不敢慢怠,回去之后亲自挑选了合适的土地盯着佃户耕种,他又打听过,知道这样的耕种田不止是望京的御田,从接近漠北的羁麋洲到南方的闽州都有种着新作物的农田。

    容从锦涉猎本就广泛,这次船队回来带了一批书籍,从天文星象、冶炼锻造、炼糖等不一而足。

    这些书在海外市集上售价寻常,不如香料、丝绸等物价格昂贵,船队心细不仅搜罗了一批书回来,还重金聘请了懂得译各种文字的先生们,将这些书翻译成钦朝文字。

    还有几个懂得技术的都被聘请回了南方。

    “这倒是有趣。”闲暇时容从锦抽出一本新的继续看,不禁一笑。

    扶桐臂弯上挎了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放着刚从御花园剪下的玉兰茶花,侍女给她打帘,她进来便笑道:“还是春日好一些,这鲜花清香比上好的香饼强上百倍。”

    君后节俭,宫里又只有三个正经主子,已经很少为了供皇室御用从南方不计金额的运珍稀香料了,况且那些香的滋味哪里比得上鲜花。

    “你的蔷薇露。”容皇后朝扶桐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书,促狭笑道。

    扶桐立即瞪大眼睛,惊喜道:“君后,船队又带了新的蔷薇露回来了?”

    “不是。“容从锦笑吟吟道,“你以后可以自己做了。”

    本朝多喜欢熏香,不仅是随身携带香囊,就是巾帕外衣都要现在熏笼上沁了香才能穿出去,但这些香散得快,尚有不足之处,舶来的蔷薇露馥郁且香经久不散,符合贵族的需求,只是售价昂贵,一瓶就要百金。

    宫中是不缺的,他不喜欢熏香,这些香都让扶桐拿着用了,不过听闻望京和钦朝各地数得上的名门望族,都极为追捧这蔷薇露,有家中落魄些用不起蔷薇露的就会想别的办法。

    商户仿制的茉莉露、玉兰露等就派上了用场,这些香虽然不能像蔷薇露似的一滴就能衣袂携香一整日,却也能有一两个时辰的香气,颇为风雅。

    那些商户不过时摘来新鲜的茉莉,最好带着晨露的放入蒸笼,用湿布将蒸笼层层包裹,然后反复蒸滤九次以图香气,他本来以为海外的蔷薇露也是类似的做法,看了这书才知道原来是用类似于琉璃管的东西加热,然后自然冷却或用水在琉璃外降温,这样琉璃内的蔷薇露就逐渐渗出,不加水自然香气浓郁,而且蔷薇中似有一种油脂,能让花香持久。

    扶桐过来仔细看了图,推敲道:“这瞧着也不难,好像跟蔷薇露的瓶子是一样的,库房里好像有一套船队带回来的用具,比蔷薇露的瓶子更晶莹剔透,似乎就是这个…”

    “是呀。”容从锦笑容未变,钦朝向来都只能用天然琉璃,所以即便是皇宫也没有奢侈到琉璃为窗的地步,而是只做一些精致的屏风,但这次船队带回来的书里有关于冶炼的部分。

    往小了说,是一瓶价值百金的蔷薇露,不过装着蔷薇露的瓶子却是价值万金。

    琉璃可以冶炼,那么铜铁冶炼的方法也能改进。

    “这就去御花园摘些花来试一试,君后喜欢什么花的?”扶桐意动道。

    “选些时令的花吧。”容从锦随口道。

    “是。”扶桐行礼,兴冲冲的去了。

    *

    “方才,我在御花园中见了一个姑娘,宫中侍女打扮,腕上绞着两只翡翠镯,发丝散乱不成体统。”邵鄞道,“娘娘也应该管一管。”

    殿中正有两个五六岁的男童嬉戏,你追我赶,手里都握着精心打磨的花梨玩具。”大约是景仁宫的宫女。“慈和太后一双眼眸都专注的望着两个孩子,闻言分心应道。”娘娘怎么不管?”邵鄞想到那侍女从柳树背后转过来,直撞在他身上的模样还是生气,竟然还说什么没看到他,难道是他撞的对方不成?宫中法度视若无物。

    “哀家以什么身份管?”慈和太后反问,终于看向邵鄞,“皇后管理六宫,前些日子来回哀家说宫里侍从过多,用不上这么多人也怕耽误了他们,不如放出去。”

    “他说的有理。”慈和太后见邵鄞面上仍有不赞同的神情,顿了顿又道,“况且本宫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全仰赖陛下宽和,才能在宫中顺遂度日。”

    “邵氏起复,乃是龙兴眷顾,兄长万不可托大,当为陛下勤勉做事,不负皇恩。”慈和太后劝道。

    邵鄞不快,他如今是朝中新贵,又是太后兄长,邵氏在朝中的数代积累让他根深叶茂,身边奉承者众多,这小小侍女冒犯到他自然令他不满。

    慈和太后劝不住他,无奈一笑,她大概知道兄长提到的是哪个侍女,自从六弟就番,这些带去封地的侍女就逐渐没了约束,多是乡野之风,回到望京后因为皇宫裁撤用度,主子不多的原因,这皇宫中颇有些家中的感觉,侍女也随意了些。

    “是。”邵鄞应道,微一思索又问,“景仁宫的侍女,平时在宫里都是如此么?”

    “只是一时失礼。”慈和太后以为他还不满意,无奈摇头道。

    “说起来,陛下和皇后的感情倒是很好。”邵鄞若有所思,一个景仁宫的侍女在宫中都能像是在后宅中行走。

    “是呀。”慈和太后跟着道,招手叫来一个兄长的孩子,拿桌子上的金碟里的蜜饯逗他。

    琮儿没了后,她也失去了丈夫,不知为何就很喜欢这些孩子,仿佛看到他们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琮儿一样,陛下常带着皇子过来,但是最近皇子启蒙,她也不好打扰皇子读书,就常宣兄嫂带着孩子入宫见一见。

    这次邵鄞在家,就带着孩子入宫了。

    “我记得陛下成婚还是建元帝的时候吧。”邵鄞道。

    “兄长说的不错,”慈和太后道,“那时先帝本看上了另一家的女儿,不知怎么的陛下自己看中了皇后,两人心意渐通,陛下就向先帝提娶容氏为王妃。”

    “后来才知道,容氏曾向陛下提了一个要求,府中只能有他一人,陛下答允了。”

    “这么多年,陛下都信守承诺,一心一意的待他。”慈和太后似乎有一点感慨道,没有给当年的瑞王纳侧妃是因为时局不稳,后来就是陛下坚决拒绝了,无论是先帝还是太后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去封地后,谁也不会管封地偏僻的亲王的婚事,没有人逼迫他就顺理成章的继续只守着王妃了。

    “陛下守信。”邵鄞道。

    “说起来,守孝之期已过,宫里也应该大选了。”邵鄞沉吟道。

    慈和太后拿着孩子玩具的手一顿,随手把玩具交给身边的侍女,示意她们把孩子带下去,转首不由笑道,“宫里已有皇子,况且兄长上朝应该知道陛下有多看重皇后,陛下是不会同意的。”

    “一位皇子怎么够。”邵鄞摆手,封地王有一个世子请封就够了,皇室起码要有五六个皇子才稳妥,盛世之君有十几位皇子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陛下与皇后感情甚笃…”慈和太后加重语气道,“而且陛下有承诺在先。”

    “什么承诺,哪里有让君王只有一位皇后的道理?快别拿出来让人笑话了。”邵鄞道,历朝历代若是皇后悍妒如此,早就被朝臣非议,被废黜冷宫了。

    容皇后他见过,确实是恍若神妃仙子,有绝色之姿,他们年少相爱,不比那些新婚才见第一面的家族联姻,自然情分比他们强,不过容皇后年岁渐长,任他是容色倾城也抵不过时光流逝,要知道望京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名门望族之女。

    “君王多薄幸。”邵鄞不以为然道,陛下是被管的太严了,不知道年轻柔顺姑娘的好处。

    慈和太后皱眉,转开话题,“听闻最近在查矿产?”

    “只是查当地的产量罢了。”邵鄞道,“历来盐税铁矿都是棘手的事情,朝中也是徐徐图之。”

    慈和太后颔首,她是严守着后宫表率的,不应该问的事情从不多问,不过身处皇宫历经两代君王,她大概也知道这件事有多麻烦,以前永泰帝夙兴夜寐都不能解决,实在是朝廷的弊政。

    她禁不住思索若是能再缓一段时间,让农事推行就好了,不过她又很快警醒,这些铁矿铜矿产区的安抚使拥兵自重,交上来的铜矿铁矿数量不足,谁也不知道他们开采了多少出来,又有多少百姓被强征为矿区农户。

    邵鄞饱读诗书,对矿区的情况更了解,关税不过占产量的十之一二,实际官员和矿主抽成有一半,甚至将附近的农户栽赃后让他们在矿区做工抵债,父子相承,所得还不够家里开销,而且影响当地的农田耕种,不少农户担心被扣押在矿区,当地的土地又容易被矿区夺走,直接卖了土地背井离乡的也有很多,长此以往,矿区的地方不仅没有繁荣起来反而愈发萧条。

    至于金、银、铜铁着几类,前者还好一些,因为有官兵时刻把守,而且一直是钦朝的控制范围,所得尽数上交国库,再由国库统一安排,矿区官员纵有贪墨,数目一旦对不上就是抄家的罪名,他们也不敢过于贪污,而且官员调换时矿区的账目是要平帐的。

    矿产里最难以控制的是铜铁矿,官营矿业由士兵和罪犯劳动所得,所有矿产全部上交,这些官兵往往几十年而不换,贪污所得威逼百姓无所不为,官员也是在当地经营数代,每次朝廷下定决心治理,被派去矿区的官员贪腐、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路上,就是能在当地做官也是“流官”。

    矿冶税收连年降低,而且这也影响到兵器铸造与国家安危相关。

    “由皇后处理吧。”慈和太后想一想就禁不住头痛,对邵鄞道,“兄长,最近刚得了几颗宝石,内侍省打了一套金厢点翠嵌珠宝首饰、一套金厢累丝牡丹珠宝首饰,带回去给嫂嫂和霜儿吧。”

    第84章 忆昔花间相见后

    夜深露重, 容从锦把看过的军报放到一旁,微一沉吟拿过来又添了一笔。

    突厥内部征战不休,按照之前约定买的马已经送到, 漠北军不愿再按照盟约给漠北赐金, 试图一战被他压下了。

    反而又从不服可汗统治的苍突厥部落手中又买了五百匹骏马。

    容从锦轻声叹息, 漠北军的老将虽然年迈, 但依旧性烈这是好事,不过朝政之事,最好还是稳妥。

    红烛烛火逐渐暗淡, 太监进来又换了烛火,纯金的蟠龙灯柱边缘都被灼出了流淌的耀金色。

    “君后…”扶桐进来, 附耳在容从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太医来了么?”容从锦骤然变色, 忙起身。

    “已经来过了, 陛下不让我们告诉您。”扶桐跟着道, “晨起略微有些发热,不知为何下午吃了些安神的药反而烧得厉害了。”

    容从锦匆匆回了景仁宫, 顾昭喝了些茶正拉着锦被睡觉, 只是他身上不舒服, 面庞泛红睡得也不安稳, 容从锦轻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果然是略高的。

    “从锦。”顾昭被他碰触叫醒, 下意识的想要坐起身, 却无力的又摔了回去。

    “歇着吧。”容从锦连忙按住他, 又给他掖了被角, 轻声道,“陛下要用些果子么?”

    顾昭摇头,他发热时眼眸依旧如星辰明澈, 贪恋的注视着皇后,容从锦被他瞧得心中一酸,忍不住埋怨:“您既然清晨不适,还上朝。”

    扶桐都知道他不舒服,他却全然不晓,晨起又在御书房看了会奏折然后回来跟顾昭一起上朝。

    “朕想陪着你。”顾昭嗫嚅着低声道。

    容从锦勉强道:“我去见太医,陛下睡一会我就回来。”

    顾昭信赖的颔首,容从锦走到屏风边,回首恰好与还在侧着头望着他的顾昭视线相撞,顾昭觉得自己被抓包了,尴尬一笑,连忙转过首装睡。

    “陛下向来身体强健,怎么会发热?”容从锦询问太医。

    “偶感风寒也是寻常事,正如君后所言,陛下体魄强健,只需一两副汤药,安心休息两天也就没事了。”太医院院判本来被叫来给陛下诊脉很是紧张,不过搭脉后就放心了,此刻气定神闲的行礼回道。

    “嗯。”容从锦微放下心。

    太医院院判写了药方呈上来,容从锦正看着药方,院判道,“或许是时节变换的缘故,长春宫和…那个罪人的宫里都病了。”

    “太后如何了?”容从锦忙问道。

    “比陛下早两天发热,已经好了。”正因为是一样的毛病,太医院院判才如此有把握。

    容从锦心中稍定,又问起青鸾宫的那一位,太医面露难色,低声道:“不敢欺瞒君后,那个罪妇怕是…太医院会尽全力的。”

    “你们尽力医治吧。”容从锦微微蹙眉,“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太医院没有的直接从内库取,不必吝惜。”

    贤妃被囚禁多年,身边侍从婢女遣尽,只留一个嬷嬷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又疯癫,在宫中难以生存,容从锦已知顾昭高烧得了痴症的始末,如今皇子聪敏也佐证了他的想法,可是面对贤妃这个始作俑者他却总是难以忘记公主来见他的那晚。

    罢了,容从锦深呼吸,公主再嫁只做了一个妾室,在突厥那种虎狼窝里无立锥之地,贤妃纵然要千刀万剐,也得顾念着公主才行。

    顾昭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醒来时紫檀拔步床外琉璃宫灯上拢着一层薄纱,暖橙色的烛光温柔渗漏出来,身旁人一直握着他的手,他一有动静立刻醒了过来,“陛下。”

    容从锦身边还有几本看到一半就睡过去的奏折,他起身挑亮灯,亲给顾昭倒了柑橘茶。

    顾昭就着他的手啜着茶,竟对着茶面唇角荡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又迅速压平了。

    容从锦俯视他瞧得一清二楚,心中好奇,不过知道他向来所思所想都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也不追问,只是用手背抚上他的额头,停留片刻试了试温度,喃喃道:“好像退热了。”

    “没有!”顾昭立即道。

    容从锦疑惑望向他,顾昭面红耳赤,缩在锦被里无声的抵抗片刻,低声道:“朕好了,你就又去看奏折了。”

    顾昭语气不乏委屈,容从锦解释道:”臣也想早些看完奏折回来陪您呀,不过有时还得见大臣。”

    水务、冶铁还有刚成立的市舶司,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情都很多。

    顾昭垂头丧气的点头,“朕知道不应该打扰你的。”

    “国事为重。”顾昭忽然想起这句话来,皇位在他这不是多稀罕的东西,父皇兄长都做过,他向来都是在外面看着他们处理国事的,身边人都这么规劝自己,他也记住了。

    “不是的。”容从锦一顿,将茶瓯放在桌上,坐在床边望着顾昭眼眸一字一句道:“您比国事重要。”

    容从锦心道,他处理国事也是为了顾昭,若非顾昭是皇帝,朝臣攻讦,国家动荡突厥南下百姓流离失所又和他又什么关系?他是一点都不关心,什么爱民如子,忧国忧民他毫不在意,他所牵挂的唯顾昭而已。

    百姓因为他改税赋,分农田而称赞他,大臣因他把曾对皇室有功的大臣满门抄斩而私下骂他残酷不仁,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这都是为了顾昭的利益考量,若有朝一日利益关系对调,他也完全可以置百姓于不顾,这算什么君王。

    顾昭愣住了,他一生中从没听过有人对他说过你重于国事,少顷,他闷声应道:“哦。”

    手却缠绵的从锦被底下摸索着牵住了皇后的手,抚着他细腻的掌背,将手指插进他指缝间,摩挲着他修长的手指。

    “陛下。”容从锦察觉顾昭的手摸索着向上,抚过他的手臂不由低声道。

    “太医让您多休息。”

    “朕发汗就好了。“其实顾昭身强体壮,偶感风寒睡了一觉吃了对症的药已经好了。

    容从锦的拒绝也不太坚定,顾昭欢喜的将他拥在怀里,挑开轻薄亵衣一寸寸的吻他的肌肤,容从锦仰面被压在床榻上,青丝散乱,幔帐摇曳,吐息间梅香逐渐浓郁。

    *

    顾昭这一病朝臣吓了一跳,皇室大约是有什么同室操戈的习惯,宗室只有几个远得不能再远的皇亲,先帝几乎没留下什么兄弟,十皇子被皇室的争斗吓病了,先帝即位不久就去世了,先帝只剩下六弟、十一弟两个兄弟。

    顾昭为皇帝,十一皇子就是现在的昌王,母亲只是个舞姬,按常理也该有封地了,但是先帝和景安帝都没有给昌王封地,朝臣也没有提的,昌王就在望京一个王府里住着。

    王府还没有宰辅的院子大。

    先帝驾崩前神来一笔,让自己的幼子薨了,顾昭万一出事,朝中能扶持的就只有皇长子了,他还没有龙椅高。

    上书慰问,想要探视的朝臣奏折如雪片一样多,虽然朝臣们都对景安帝这个皇帝不太满意,但没有他是绝对不行的,容皇后一一回绝了,朝臣们更是风声鹤唳,翘首打听着宫里动静。

    不过打听宫里动静也不容易,慈和太后不主事,容皇后执掌宫闱,他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对什么都淡淡的,唯独对陛下的事情特别上心,大臣们想要打听消息才发觉皇宫落入容皇后手中后,那些过去往外面递消息的太监都被打发了,皇宫被守得滴水不漏。

    朝臣们在府邸寝食难安,不少人都觉得这比前宰辅满门抄斩,五大家族抄家还要折磨人。

    幸好,顾昭很快恢复上朝。

    他上朝首日,许多朝臣都在玉芴后悄悄打量陛下。

    顾昭一如既往的头戴冕旒在龙椅上端坐,其实是在神游天外。

    不过朝臣们见他依旧身体强健,不禁人人欣慰。

    钦朝能支持的皇室子嗣不多,实在不能改朝换代了。

    负责矿产的官员出列,开始汇报产量如何,矿区有多少户人口,官兵数目。

    顾昭习惯性的左耳进右耳出,一会盯着宫殿的金丝楠木盘龙柱看,一会撇着天花板上的纹样瞧,心想这个花样倒是挺好看的,回去可以跟从锦提一提在景仁宫也做一个一样的。

    “咦?”少顷,顾昭发现了什么,一双星眸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大殿里最远处的一个身影。

    因距离太远,那人又背着光,只是个品级最低的小官,顾昭看得不太清楚,但他总觉得是相熟的,他回忆很久在思绪中抓住了什么,顿时一惊,单手掀起冕旒,凝神细看。

    “于陵西。”顾昭准确的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朝臣讨论声迅速一停,屏风后正考虑听着的容从锦怔住。

    于陵西整个人身子一抖,然后不由自主的跪伏在地,哪里还有昔日半分风流公子的模样。

    于家先是站错了队,叔伯官职都被撤了赋闲在家,然后祖父去世,他也跟着丁忧,好在他是有真才实学凭自己能力考上的进士,不被家中牵连,而且丁忧也躲过了先帝驾崩前除去柳氏党羽的危机。

    不过于家势力大不如前,他入朝为官也得从底层做起熬资历,运气好或许能在告老前混到五品。

    即便如此家里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毕竟他是家中唯一一个还能做官的,但是于陵西自己很不愿意上朝,无他,他的前订婚对象是当朝皇后,权倾朝野!

    不想容皇后还没动手,陛下先注意到他了。

    于陵西生无可恋,他的情敌是陛下。

    “怎么是你?”顾昭惊慌,不等他回答,又挥手道,“快把他带下去。”

    他可还没忘了这个于陵西险些就跟从锦成婚了,从锦那么温柔万一还记得以前的旧事,被他哄骗了去可怎么办。

    顾昭连忙站起来挡着屏风不准容皇后看。

    殿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陛下。”老臣硬着头皮站出来,这件旧事他们都清楚,“上朝中途您要让侍卫带走殿中侍御史,请问他犯了何罪?是否要罢免官职?”

    “嗯…”顾昭一阵沉默。

    容从锦实在不便开口,连忙给进忠使眼色,进忠了然,“于大人衣衫不整,殿前失仪,还是先去整理衣衫再来上朝吧。”

    那老臣本也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里,这都无关朝廷争斗,只是他怎么也不可能在殿上看着陛下拖下去一个朝臣,没有只字片语的解释,于理不合。

    老臣回首,见于陵西跪在地上,乌纱帽横斜,官袍被汗水濡湿紧贴在背脊上,确实不成体统,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转身拱手一拜,不再开口。

    两个侍卫将于陵西带了下去。

    朝堂上很快又恢复正常,负责矿产的官员继续道:“梧州生铁在镕则如流水,铸器则薄几类纸,无穿破,凡器既轻且耐久,天下之美材也,然产量逐年下降,太宗时每年尚有二万七千五百斤,今年六千五百斤…”

    *

    于陵西回府,昔日威武屋脊走兽已经生了青苔,一面雕刻着精美繁复游鱼的照壁也暗淡沾染着灰尘,绕过照壁,院墙老旧,房屋门缝里有着裂纹。

    “公子回来了。”侍女行礼,接过乌纱帽,“几位老爷在正厅等您呢。”

    于府早就听说了于陵西当众被带下去的事情,鸦雀无声,等于陵西进来,于老爷颤巍巍的站起来,拄着拐棍走过来,抬手打他:“逆子。”

    于老爷一副被气得要晕过去的模样,几个兄弟没有一个拦的,于老爷打了半晌,二老爷拦下道:“大哥,再打无益,就是让他跪祠堂也没有用了,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还能怎么计?”三老爷又气又怒,气急败坏道,“我们家接连站错,父辈的一点名声都让我们败尽,子侄中陵西算是上进的,偏…有容皇后那档子事。”

    “当年闹得那么难堪,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容皇后肯不肯抬一抬手放于家满门一条生路还不知道呢,现在容皇后还没发话,先把陛下得罪了。”

    在朝为官帝心最重要,景安帝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甚至不让他上朝,这帝心怎么办?至于容皇后,只看他屠尽柳氏满门,又把一直尽心尽力为他的前宰辅全族下狱就知道是个手段狠戾,心机深沉的。

    “大哥,能否去定远侯府恳请一见?”一直没开口的于家四爷试探道。

    “是啊,容逸现任骠骑将军,上柱国,备受陛下信任,听闻他性情温和,若是他能从中调和…”

    于老爷沉默半晌,缓缓坐回主位,在兄弟们殷切的目光中,低声道:“我问了夫人,容逸唯有容皇后一个兄弟,当年夫人言辞不甚客气,气病了定远侯夫人,这容逸大怒当即允了陛下和容皇后的婚事,还因此被定远侯夫人责罚。”

    于家几个兄弟都沉默了,众人眼前又是一黑。

    “无知妇人!”于家二老爷气得胡须一阵颤动,他们在外面为官不易,家里却不知道艰难,随口就把定远侯世子得罪了,这些武将心性最是坚定,怕是嘴上不说,早就记恨上了于家。

    以前于家鼎盛还不显,时移势易,定远侯世子是正经的国舅爷,想要对付于家怕是一个眼神就有无数人等着献殷勤把他们于家湮灭了。

    “那陈家呢,他们可是于家的姻亲和定远侯府素有来往的,不如请他们为于家说和。”

    “不用想了,那陈家见风使舵,前几日请陈大人来参加宴会,他们连帖子都不肯接了,对外还说什么是于家上赶着把女儿嫁到他们家的。”

    “呸!明明是那陈修数次上门为幼子求娶。”

    “若是早知道容氏有这般造化,说什么也不能得罪了。”

    于陵西默然,他在朝堂上跪了半日,又在偏殿里静坐了半天跟着朝臣一起下朝,还要被叔伯责罚,他走到后院,于夫人忙抱住他,哭道:“我的儿啊。”

    于夫人看他被打得面庞、脖颈上都是红痕,心中又气又恨,“你父亲责罚你,兄弟们也不拦着。”

    “若不是我儿争气考上了功名,现在于家一个官绅都没有,他们还敢打你。”

    于陵西叹气,把朝中的事情简略说了,“这景安帝和传闻中一样,不甚…聪慧,他好像很忌惮我。”

    “忌惮你。”于夫人哭声一顿,惊诧道,陛下会忌惮一个微末的小官么。

    “他似乎怕我和容皇后旧情复燃。”房内侍女早已退下,于陵西难以启齿道,他确实看重过容从锦颜色,但容从锦对他从未有过半分心悦。

    于夫人悚然一惊,失了帝心已经是非同小可了,让陛下忌惮简直是把所有升官的道都堵死了,他们这种文官,是否升值全凭上级和陛下,没有一个上级官员会给被陛下厌恶的官员升职。

    “秦氏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叔父乃是西北军中的,容皇后悉心整备军务最是看重军事,若是她的叔父…”于夫人期盼道。

    “不用想了。”于陵西灰头土脸的,声音嘶哑,本想着无论是诓骗还是欺瞒,这秦氏都嫁给了他,和他夫妻一体时间长了必须得为他的利益考虑,没想到秦氏性情刚烈,成婚数年都不让他近身,女子不能主动和离,她宁愿在府里守寡。

    秦氏有些武艺,对付他是足够了,他连强行亲近秦氏都做不到。

    何至于此,于陵西不由得想起那日初见,容从锦转过首望他,气质卓然,容色姝丽似有烟霞轻拢,不禁黯然,若是他肯收了心,容氏就是他的妻子。

    第85章 骑马倚斜桥

    “都下去吧。”顾昭退朝回来就是沉着脸, 他本是极俊美的相貌,双眸如星辰流转,剑眉渐隐入鸦青鬓角, 鼻梁高挺唇偏薄些, 是很有压迫力的外表尤其他绷着面庞微抿唇的时候, 连下颌的弧度都跟着收紧了, 平时傻乎乎的笑容收起,贵胄应有的威慑力便自然而言的显现。

    倒是挺唬人的。

    顾昭进了寝殿就是这副模样,往日那些在他身边说得上话的宫女不敢言, 轻手轻脚的给他换了常服,容从锦刚一吩咐就如释重负的退出去。

    “陛下生气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壶陈年老醋, 容从锦头痛之余还有点好笑, 侧坐在绣墩上偏向顾昭轻声问道。

    顾昭也不出声, 唇无声的抿得更紧, 眼睫微垂宛若清澈湖面的眸底染上沉郁。

    “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于公子在望京做官。”容从锦真心实意道, 于家已经跌出望京煊赫家族的范围, 大约徘徊在二三流的位置, 几番整治都用不着他出手估计后代子弟不成器也就不会再有仕途了。

    “夫君…”容从锦手搭在顾昭膝上, 轻摇晃了一下略带讨饶道。

    顾昭一言不发,像是根本没察觉到皇后的动作, 容从锦递了台阶却被无视, 手腕微微一僵, 随即若无其事的收起。

    追根溯源他不是迁就讨好的性格, 能主动去哄顾昭,已经是他非常牵挂顾昭,不愿意他为了这种琐碎小事郁结。

    曲意迎合的事情他生疏得很, 往常他略低一低身段,顾昭就欢欣鼓舞的和他重归于好了,容从锦不由得有些困扰,无奈的思索着怎么再哄顾昭,打开他的心结。

    殿内寂静一片,唯有窗下梅瓶里的一株兰花香气清幽。

    “你知道他也会上朝。”顾昭打破宁静,硬邦邦的掷出一句每个字上都带着冰雪。

    “当真不知。”容从锦一边委屈于顾昭对他解释的不相信,一边暗暗心惊顾昭语气的生硬。

    “朝堂上的事情都是你在管。”顾昭坐在床边,挥手打落幔帐向后一倒,“朕说过不想再见他。”

    隔着幔帐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语气就是厌恶和斥责的。

    “知道了。”容从锦强笑着温声应道,掀起幔帐一角,“这于公子在朝中只是个微末的小官,也碍不着您什么的,不过…”

    顾昭既然不喜欢,还是远远打发了吧,于陵西虽然人品低劣,但他的才华并不仅限于科举,还是有一些才干的,也能做一个地方官员。

    若是肯踏实的做几年地方官员,改了他身上的那些贪图权势的毛病,也可一用。

    他话音未落,顾昭腾的一下又坐起来,单手握拳抵在锦被上双眸猎鹰似的紧紧注视着容从锦,“你不听朕的?”

    “这是…悖逆!”顾昭停顿一瞬道。

    容从锦面上的笑容刹那间褪去,指尖微冷,“悖逆?”

    是,君臣之别,夫妻之分他都违背了,上朝摄政不知道底下有多少自诩清贵的老臣骂他不守后宫本分,夫妻间他本应事事听从丈夫的,但他做主的事情更多一些。

    这都是他不守规矩的证据,若真是一笔笔的算出来,他就应被休弃,更不会是君后了,但他性格本就如此,婚前也从未掩饰过,如果顾昭当真在意,为什么要跟他成婚?何况宫内、朝堂有多少事,他每日忙得分身乏术,有时候都想吃点芙蓉片。

    并非他托大,而是这些事确实都离不开他,如果他撤手不管,朝政顿时就要大乱的,他担着骂名做这些事是为了谁?顾昭不知道么。

    相濡以沫不需提起,有顾昭的支持他心甘情愿,现在因为一个多少年没出现过的于陵西,惹他不快,顿时就是“悖逆”的重罪。

    悖逆是可以直出废后的,定远侯府也会受到牵连。

    容从锦转首起身,顾昭连忙拉住他。”放开。”容从锦不想和他拉扯,他心绪不宁这个时候恐怕出口就要伤人,唯想自己静一静再来跟顾昭谈。

    顾昭却慌了神,只见他忽然冷了面色,一言不发就要离开。

    悖逆是他听过的最重的一个词,无论父兄谁用,听到悖逆二字的臣子都会惶然,跪伏叩首不敢有违。

    顾昭是想尽快平息这件事,让容从锦遵从自己的决定,却不料事与愿违,于陵西的事情还没解决又把皇后得罪了。

    他哪里懂得心平气和解决问题的道理,唯有手中拽着容从锦腰间的衣裳,”从锦你别走。”

    “朕错了。”顾昭立即道。

    容从锦叹息一声,怒气倒也消散几分,“我担不起悖逆的罪名,陛下若是不愿我再上朝,我可以还政于您不再摄政,只在后宫陪伴您。”

    “朕并非此意。”顾昭吓了一跳,连忙道。

    “从锦,都是朕的错。”顾昭把他推到床内,殷勤的把锦被搭在他身上,另在他身后放了两个金丝软枕,一双星眸小心的注视着他,瞳仁里无言的流露出一些讨好的意味。

    容从锦心只有更软,明明刚才已是大怒,不过是心性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才没有当即发作,顾昭转口就能让他心意回转。

    “真不知道这于陵西怎么得罪陛下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容从锦无奈道,“我毕竟没有和他成婚,是和您成的婚呀,您也应放宽心。”

    “你还想跟他成婚?”像是一根无形的钢针,刺痛了顾昭最隐秘的点,他猛地压在皇后身上,双手紧扣着他的肩膀,双眸里隐约浮现起一抹血红。

    顾昭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容从锦肩膀捏碎。

    “嘶…”容从锦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盛怒之下,顾昭还是下意识的松开手,不等容从锦拍开他,顾昭脖颈上迸出一道青筋,贴身上去解他腰带。

    容从锦又气又恼,侧身闪避,顾昭却像是预料到似的单手按住他,两片薄唇不住的吻着容从锦白皙的脖颈,手掌一路下滑,声音中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从锦。”

    *

    “夫人,您可来了。”扶桐翘首以盼良久,快步向宫里走不忘跟身后的妇人道,“君后这两天是气得狠了,您见到了一定记得劝他。”

    “嗯。”定远侯夫人皱眉应道,她虽然有诰命但除去盛大的聚会不进宫,因此她对宫中也是陌生的,却见红木栏杆白玉地砖,花园里景色优美,湖泊假山甚为精巧,每一样都是她在宫外从未见过的,果然皇宫奢华非同寻常。

    定远侯夫人看了一眼就垂下头,不敢再东张西望怕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让皇后难堪。

    进了景仁宫,窗扇上覆着轻薄的纱,园中的紫藤轻巧的缠在高大树身上,花瓣在阳光下慵懒展开,殿内摆着金盘玉山,旁边紫檀螺钿桌上放着花瓶。

    那天陛下和君后吵架,两人几天都不理会彼此,主要是容从锦不肯理他,扶桐将消息传给了定远侯府,让定远侯夫人上门来劝容从锦。

    定远侯夫人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夫人,云鬓峨峨,气质娴静。

    “是怎么回事?”景仁宫里,扶桐给定远侯夫人奉茶,定远侯夫人轻啜茶水,略压了压心浮气躁,定神问道。

    扶桐是府里陪嫁的侍女,自然一心向着容皇后,她派人来报,定远侯夫人迅速向宫里请求觐见,独自入宫未免众人揣测,定远侯夫人还带上了世子夫人,做出亲人相见的模样。

    慈和皇后常召邵氏族人入宫,他们倒也不起眼。

    扶桐略显尴尬的斜睨世子夫人。

    “妾身瞧着院子里有几株牡丹开得正好,想去赏玩。”世子夫人会意。

    “去吧,在宫里不可失了礼数。”定远侯夫人叮嘱,世子夫人行礼。

    扶桐让两个侍女引她去庭院。”还不是陛下见了于大人闹出来的事。”扶桐叫苦道。”哪个于大人?”定远侯夫人没反应过来。

    “于陵西。”

    “这是多久的事了。”定远侯夫人诧异道。

    “夫人说得是,偏陛下还记挂着在朝上见到于陵西就动怒了,回到宫里君后想着劝他,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吵起来生了嫌隙。”

    “陛下几次去安抚也不管用。”

    定远侯夫人身躯微微一颤,帝后之间的矛盾不大,依着他们之间的感情过两天就好了,但顾昭现在是皇帝了,身边不知道多少人想要献媚讨好,在中间挑拨长此以往陛下自然和皇后形同陌路。

    和扶桐说了几句,两人都静下来不约而同的望向外面,恰好有一个侍女进来行礼,低声道:”君后身体不适,请夫人和世子夫人先回去,改日再见。”

    定远侯夫人皱眉,扶桐吩咐道,“下去吧。”

    侍女行礼退下,扶桐带着定远侯夫人出去,因为她是君后身边的侍女一路畅通无阻,便入了寝殿。

    “从锦,你吃点东西吧。”还没进殿里,隔着屏风就听里面轻声道,任谁都能听出语气里的小心讨好,“你用了午膳才有力气发怒,打朕一顿出气。”

    另一边却是静悄悄的。

    定远侯夫人听着里面不像样的话,用眼神示意扶桐,这就是你说的嫌隙?

    扶桐苦笑,让门口的侍女通传。

    “岳母。”里面静了一瞬,顾昭忙整理衣袍出来迎接。

    定远侯夫人诚惶诚恐退后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免礼。”顾昭伸出去想要握定远侯夫人手腕的手僵在半空,他无奈挥手道。

    定远侯夫人才敢起身,顾昭像是看见了救星,箭步上前抓着定远侯夫人的手道,“岳母您快劝劝从锦吧,他生气起来打朕就好,怎么能自己生闷气。”伤身体呀。

    定远侯夫人:“……”

    “陛下皇恩浩荡,臣妇怎敢僭越为陛下岳母。”定远侯夫人一边推脱一边试探着道,“不知君后为何让陛下不快?待臣妇劝谏君后。”

    “千万别再让他生气了。”顾昭顿时焦躁,拉着定远侯夫人略走远了些,皱着眉思索良久,手脚不自然的摆动两下,叹道:“都是朕不对,岳母…您不要责怪他。”

    定远侯夫人入宫时心间如撒了一把火似的,她知道陛下登基前两人的情分不错,却也知帝王之心难测,既然陛下已经登上皇位那就不再是寻常夫妻,君后若是放不下恐怕会吃亏,等她亲眼见到了顾昭是如何哄着容从锦的,担忧又变为了诧异。

    “君后。”扶桐拉住顾昭,分开顾昭的注意力让他留在外面,定远侯夫人连忙进了寝殿。

    寝殿内侍女均已退下,幔帐半掩,里面有一道纤细身影半倚着软枕阂眸养神,闻声眼睫微抬,无奈道:“您怎来了?”

    “我再不来你还要给陛下面色瞧么?”定远侯夫人看他清减许多,神色淡漠的模样也是心疼的,但想起外面的陛下,恨铁不成钢道,“一向你都是个聪慧的,怎么如此拎不清呢,有什么事情同陛下解释清楚就好。”

    “陛下都主动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他认错我就要接受么?”容从锦忍不住反驳一句,又转首不愿再言。

    “锦儿。”定远侯夫人自悔太过激进,反让容从锦驳斥,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劝道,“你和陛下相守不易,陛下待你如何我们也都看在眼里,陛下虽然有些…愚钝,但对你是一片赤诚。”

    “连侯爷都道这门亲事是结对了。他又对你一心一意,莫说是以前做王爷的时候了,就是登上皇位身边也仅有你一人,你满天下去找寻,这样的儿郎又有几个?”

    “纵然他有什么让你不满的地方,你也应该告诉陛下解决矛盾,你和陛下和和美美的,我也就放心了。”

    “他总是不肯放过于陵西这事我有什么办法。”容从锦闻言眼底微微湿润,知道定远侯夫人的心意,声音略软了些,“我已经再三的解释过了,他还…”

    那日上朝回来,他们又因为这件事争执,顾昭情急之下就和他亲近,房事上他总是纵着顾昭一些,顾昭年轻又没有旁的人,他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尽量让他尽兴却不想纵了他的胃口,让他胡作非为。

    容从锦阂眸,想到这就觉得酸楚:“他信不过我。”

    即使他和于陵西多年未见也不行,何况没有于陵西还会有其他人,难道顾昭看不顺的他都不准见么?

    那他和被关在后宅里又有什么不同。

    “陛下是在意于陵西,还是在乎你和于陵西曾经的婚约呢?”定远侯夫人老辣,凝神思索片刻问道。

    “有什么区别么?”容从锦不解。

    “陛下曾对旁人也这样提防么?”定远侯夫人询问道。

    “没有。”容从锦摇头,他曾治理水患,每天见各位大臣百姓,甚至漠北军的兄长还进过他的房间,顾昭都不在意。

    “也许陛下并非担心你和于陵西有私…而是忌惮吧。”定远侯夫人压低声音道,“名正言顺,若于陵西德行无亏,就是皇室看中了你,定远侯府也不会悔婚的。”

    他跟陛下的姻缘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定远侯府庆幸能和陛下结亲,或许在陛下看来他却是那个捡了便宜的。

    容从锦听懂了定远侯府夫人的言外之意,不由默然,这确实是顾昭会想的事情。

    定远侯夫人拍拍他的手,“陛下心思纯净,你也应该多跟他说自己的想法,免得误会。”

    “嗯。”容从锦颔首,他从未想过冷落顾昭,但性格使然他也不会轻易流露对顾昭的心意,或许顾昭会觉得不安吧。

    “辛苦您为着我的事进宫了。”容从锦略有歉意道,“嫂嫂也来了?”

    “这有什么。”定远侯夫人道。

    “您和嫂嫂难得来一次,在宫里用膳吧。”容从锦提起精神,“说起来我还未见过嫂嫂呢。”

    “你一定喜欢,她最是温和的。”定远侯夫人笑道。

    容逸是在容从锦随陛下去建州的时候成婚的,山高水远只能给容从锦写了一封信,王府的贺礼和信一起回来,后来又是登基临朝忙碌都是朝政大事,竟从未见过。

    容从锦起身梳洗,顾昭在门外站了片刻,知道他心情好多了不敢进去打扰,怕他见了自己又不快,却又舍不得离去。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侍女出来道:“陛下,君后请您进去呢。”

    顾昭心弦一松,一步步挪进去,站在角落里目光瞥着容从锦。

    “过来帮我。”容从锦在铜镜里瞧见顾昭的视线,好笑道。

    侍女将玉梳奉给陛下,听到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是不大生气了,顾昭愉悦接过玉梳,站在他身后为他打理着青丝。

    “你这呆子。”容从锦忍不住道。

    “对对,我是。”顾昭连忙点头,旁人提起他的痴症总是耻笑,他也不愿意被笑话,能让皇后一笑他却

    是愿意的。

    容从锦无奈道:“我喜欢谁你不知道么?我喜欢你呀。”

    “我从不会因为一个人是我的夫君就心悦他,我看重的是你,而这个名分只是恰好你是我的丈夫。”容从锦不加掩饰道。

    “科举取士,乃是国家之本。””大人莫要忘了,刚抄家流放的陈子墨也是科举进士出身,还是状元呢。”吕居正道,“学识和人品不挂钩。”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大臣被气得胡须抖动,抛出一句道。【1】

    这是说唯有用道德和理法约束百姓才能让百姓同时具备羞耻心和归服朝廷,也是说明科举的重要性。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吕居正立即反唇相讥,宣称没有失德的其实无德,不标榜自己有德的才有德行。【2】

    大臣败下阵,迅速有一派的大臣接替辩论,吕居正舌战群儒毫不落下风,论对四书的熟读这些人都不及他。

    一派支持增开州试,另一派如吕居正则认为三年一考已经足够,再增开考试也只是选上来一批庸碌之才,不选也罢。

    科举是重要的上升途径,这些朝臣家族世代簪缨,朝中刚罢免了一批官员,不少人都心思活动想把子侄安排到官员的位置上,容皇后基本断绝了荫封制度,想要做官就只能考科举了,他们一部分中确实有真才实学,这批官员子弟学识的积累非寒门可比拟,可以通过州试,另一部分则是想着科举中还有其他办法。

    虽然有封弥、誊录等方法,但考官还是可以控制的。

    他们吵了一阵又逐渐安静,邵大人提出增开科举,只是将原有科举内容中的经义和治事两项重要度稍加增改。

    “原有经义考文墨,即便加上释义也是背诵,不如着重治事,治民、水利、讲武、历算这几项由吏部出题考核。”

    这样只是考试比重改变,但官员们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众人认可了。

    邵大人又道:“以往都是乡学举荐,既然要选拔人才,不如把条件再放宽一些。”

    各行业除工商外,即使是已经在官职下担任幕僚的也可以参加乡试,在朝中担任官员之子则不必靠州试,直接从太学考试与寒门分开。

    诸位大臣达成一致,景安帝圣旨增开科举。

    本朝三年一考,先后通过乡试州试后其实就可以任用了,不过还要经过殿试排名,以前朝廷在殿试上还有黜落,不过为了避免举子们心生怨恨已经不再黜落了,即使应对不利也只是把进士的名次向后挪一挪。

    州试的题目都是由朝中大臣出的,选定出题人后就会暂时撤去其他职务,将大臣暂时扣留,亲眷朋友一律不准见,直到考试结束后才能放出。

    经义一章还是照常出题考试,容皇后召来吏部官员交代一番,又亲自出了治事一章。

    户部尚书也曾被叫去,回来后许多同僚都明里暗里的打听他是否知道历算这部分的题目,户部尚书倒也老实,直言容皇后拿走了户部建安年间的账目。

    这段时间国库账目是最繁琐的,和夷族征战,赈灾还有建安帝奢靡无度,这出题范围太广了,官员们实在打听不出。

    春闱前,景安帝圣旨,令考过乡试的入望京赶考,发放往来劵。

    往来花费皆由户部承担。

    大臣不禁哗然,官员之子都在太学待考,但他们还有族人之子要照拂,之前容皇后出题他们都没当作一回事,并非不认可容皇后的才能,而是这题目出得再好,印刷分发的过程中还有操作空间,他们完全可以做到州试前就拿到考题令人作答,再由族人之子背诵考试。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把持着官员晋升的,如此才能数代显赫。

    不过毕竟他们的嫡系在太学考试还是轻松许多的,众大臣知道容皇后的手腕也不愿意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赶着去得罪他,毕竟还有枢密院正使和辅政老臣的前车之鉴。

    开院之日,诸位举子摇晃着出来,亲族们一拥而上连忙接过手里的书箱,忙不迭地问:”考的如何?背的都写上了么,题目会做么。”

    一部分举子胸有成竹,另一部分就苦着脸:“《春秋》都没考,只考了两道《诗经》里的倒不是很冷僻,策论考的是舜耕于历山,禹稷躬稼,而有天下,耕于有莘之野,何害其为圣贤,孔孟之论必自有旨。”

    “这也不是很难。”家人里有考过州试的疑惑道,这不就是问怎么看耕读么?

    “可是治事一章很难,不少题目都没做出来。”举子无奈道,让他们作诗还行,治民涉及到很多法律,水利又和当地河流、星象有关,历算他们倒是都学过一些,但考的题目是收入支出,许多减税、抵用,非常繁复。

    “这两部分是分开阅卷的吧。”家人想到什么。

    “是啊。”

    “以百分制,策论经义加起来就只有三十分,这还是要看治事答的如何。”

    在同一书塾念书的举子目光相对,彼此都有凄楚之色,看来自己答不上来的这些人也没答上来,众人颇感安慰,倒是有一些衣衫破旧风尘仆仆的举子面露喜色。

    能通过乡试的不过三千人,很快阅卷结束呈到宫里,因为治事改了考试方式,总成绩被拉低了不少,容从锦翻过考卷,将治事里某一部分都答出来的也点了一下。”这些人也中榜了?”顾昭好奇坐在茶床上,翻着考卷,因为封弥他也看不出是谁的试卷。

    “哪里,这些人大多都是地方官员的幕僚,经义都不大熟悉,只是专精一门,派去做个事务。”容从锦漫不经心道,比起在官员身边想着怎么讨好上级有用,而且他们的薪水朝廷是不发的,都得官员自行承担,这些开支都得盘剥百姓。

    不如给他们一个官职,以后的俸禄朝廷出。

    “陛下也帮臣看看,还有谁答了治事一章。”容从锦笑道。

    “哦。”顾昭也拿过一本翻着,他不懂答的如何,只是看字迹工整,答了几道的都拿给皇后。

    “哇,此人不俗。”顾昭惊叹一声,连忙拿给皇后。

    容从锦本想告诉他不是写了题目都是答对的,不过见他兴致勃勃帮自己分担事物的模样,也就不再言语,闻言不由好笑,接过卷本不禁一怔。

    治民、水利、都言之有物,历算也答对了,容从锦目光挪向上方,阅卷官员选中的都会在上面做一个朱红的圈,反之一个错误一小点,三小点为一抹,三抹即落榜。

    这个人试卷上没有标记,代表他不是答错落榜,而是没有上榜…

    容从锦翻开经义一章,顿时沉默了。

    只考了《诗经》,策论也是中规中矩,他竟然都没答出来,并非阅卷官员刻意为难他,这确实不能上榜。

    容从锦提笔犹豫,此人不擅长策论,但只要略微符合些边际,也能令他金榜题名,他的策论水平若是中榜,也太偏袒了。

    “有用就让他中榜吧。”顾昭拿过他手里的朱笔,在卷上一点。

    春闱放榜,这次足有三百多人中榜,比起往年的数十人实在是令人惊诧。

    看榜的举人有人瞧见了自己的名字格外欢喜,还有人困惑自己的名字旁边被点了一下,下方的统一写了事务官。

    他们是知道自己的水平的,能中榜实在不可思议,询问官兵,对方解释道:“大人殿试后不用等着吏部安排,吏部已经将事务官的差事都按照答卷中擅长的分派了。”

    “不过最多只是地方五品官。”

    举子不禁喜极而泣,外地的一个五品官,望京里的那些贵族子弟看不上,他们是要进翰林院以后去礼部、枢密院这类的机要官位留在望京的,派到偏远地方再想调任回来不知道有多难。

    可这个外地五品官他们看来已经是非常惊喜了,许多举子父辈就是当地幕僚,官员来往他们却留在原地,即使精通治事,只要官员无心政务,他们也没有地方施展。

    事务官自然是不如进士清贵,早就有等候多时的富商拉住那些刚中了进士的郎君,想要对方做女婿,承诺田产铺面,这些清贫的举子摇身一变就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

    殿试,顾昭威严坐在皇位上,殿内中榜的按照名次站着,顾昭目光扫视过他们,大多难掩紧张,少数已经放松下来了似乎殿试如何都不影响官位。

    顾昭抬手,太监宣读题目。

    “君与民,孰轻孰重?”

    宛若一滴水溅入了油锅里,这些刚中了进士的听闻这道题目都不敢作答,这和策论的田地论不同,这道题应对不利即使能当上官估计也没什么仕途了。

    “当为君重,无君无国,四海升平仰仗君王旰食宵衣、励精图治。”

    “陛下圣德方有万邦来朝,百姓衣食无忧。”

    …

    顾昭只是听着,他也分不出优劣,让人把他们的回答抄录下来,等皇后看过再点名次。

    忽听言道,“君与民同重,百姓不安国家动荡,君王如浮水之萍,君王施仁政,仓廪实而知礼节,百姓归心贫瘠之地亦能丰成。”

    “叫什么?”

    “益州平县,沈翊。”那举子行礼道。

    顾昭想起拆卷后他好奇曾问过那张他点了的答卷,就是此人,感叹道:“尔当为状元。”

    他的兄长一直在做这件事,从不肯放弃任何一处的地方百姓,若是他兄长见到此人,定会重用。

    众人不禁嫉妒又好奇,有人偷瞥他一眼,见他相貌平平身材偏矮小,约莫有三十多岁的模样,是个放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偏被天子钦点了状元。

    选出榜眼探花,御花园赐琼林宴。

    流觞曲水,丝竹声悠扬,顾昭喝了几杯酒就有些薄醉,特意唤来皇后。

    众进士不由精神一振,朝廷都不愿意提起皇后摄政,但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进士是不在意的,已经见了皇帝,大致清楚他是个宽和性子的,自然也想见皇后,这位实际的掌权者。

    凤辇停在御花园侧面,身着月白莲纹单袍的皇后缓步行来,他发间只簪着一枚符合皇后身份的白玉凤钗,腕上有一个金镯,除此外不见其他装饰,却肤若凝脂,容色姝丽如花树堆雪,在陛下面前轻轻一拜:“陛下。”

    这就是容皇后,与想象中执掌权柄杀伐决断的形象不同,他瞧起来是众人苦读时会幻想的那种功成名就时能迎娶到的娇弱且善解人意的貌美夫人。

    “从锦,这是状元沈翊。”顾昭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介绍道。

    “榜眼陈修齐。”顾昭指着下面的人道,“探花…”

    “臣是赵博延。”探花年轻俊美,脸上还有点没褪去的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一边有个梨涡,他自己倒是很介意,连忙板着面庞又把梨涡压平。

    容从锦在殿后看的殿试应答,想不到探花如此年少,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诸位金榜题名新科进士,当满饮一杯,日后为陛下朝廷效力,名留青史…”容从锦勉励一番众人,就在陛下身边,不时给他布菜斟酒,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不再留意这些以后的朝臣。

    心中却暗暗算了进士名单,望族出身的不过十分之一,其余的都是寒门,算上那些已经离宫的事务官,他这次换上了许多新人。

    得不得用以后就知道了,容从锦缎温柔浅笑,顾昭瞧见他的笑容背后一寒,连忙手持象牙筷给他夹了些鹿肉丸。

    *

    慈和太后宫里,邵大人妻子带着孩子入宫。

    “怎么不见彰儿。”慈和太后略有些失落道,这两个侄子都活泼可爱,在她身边吵吵闹闹的,她也多了些慰藉。

    邵氏夫人忙把身边的女子推出来,笑道:”太后上次赏赐霜儿,她也应该进宫谢恩的。“”不必多礼。”慈和太后懒散微抬手道,这些华贵的饰品容皇后都不大用,内侍省打造好后先往景仁宫送一圈,然后基本都送到了她这里。

    她又无心打扮,都赏赐给了邵氏。

    “太后,听闻之前定远侯府的人入宫了?”邵夫人试探道。

    “看望皇后吧。”

    “有些传闻说陛下好像和皇后不睦。”邵氏夫人目光一闪道。

    “都是传闻,闹了几日就又和好了。”

    “太后也有数年未曾见过霜儿了吧?”邵氏夫人见慈和太后不甚在意,眼睛一转笑问道。

    慈和太后闻言抬首打量邵霜,见她气质清雅,眉如远山,眸似秋水,不禁眼前一亮招手让她上前,“真是个好姑娘,许了哪家?”

    邵霜害羞的微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慈和太后想起邵霜也过了及笄之年,望京权贵间这个岁数都已经订亲了,才特意问一句。

    “还未许人家,正想请太后为霜儿找一个好归宿。”慈和太后的神情逐渐冰冷,邵氏夫人强撑着笑道。

    “本宫在宫中已久,也不知道现在望京哪家有合适的公子。”慈和太后抬起唇角,语气却是冷的,“倒是嫂嫂寻到了,两家愿意,本宫可以做主为他们赐婚,为邵氏添一份荣耀。”

    她最后几个字吐字很清晰。

    邵氏夫人不禁羞愧低头,宫里的侍女都是慈和太后的心腹,闻言连忙退下。

    “霜儿你先出去吧。”邵氏夫人道。

    邵霜行礼刚要离开,慈和太后阻止道:“不,你留着。”

    邵氏夫人无奈,只能道:“这也是您兄长的意思,陛下身边只有皇后一人,也应该充盈后宫绵延子嗣,若是您开口将霜儿许配给陛下,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慈和太后地位尊贵,是先帝元配,又对当今陛下有照拂之情。

    “太后是邵氏女,也应该为邵氏考虑。”

    慈和太后不置一词,又转头望向侄女,“你怎么想?”

    “臣女…愿意为家族效力。”邵霜面颊绯红,轻声道。

    “本宫无夫无子,寡居在宫里,难道本宫为家族做的还不够么?”慈和太后伤怀望着邵霜,“这富贵权势就这么诱人?”

    “宁愿做一个嫔妃,也不愿意出去做正室夫人和夫君举案齐眉?”

    邵霜一怔,邵氏夫人连忙道:“不,大人回来都跟我们说了,陛下是长情的,霜儿入宫又有您关照,她不会被冷待的。”

    “况且陛下的嫔妃又怎是一般的寻常人家能够相提并论的。””兄长已经官居二品,赐御仙花腰带,佩金鱼,皇后信重你们却仍不知足。”慈和太后失望道。

    “当年本宫被皇室赐婚给先帝,兄长欢喜,父亲却道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他早就知道兄长做官的才能平平,待他去后邵氏必然落魄,但只要回到乡间,族中若有子弟成器,几代之后未必不能再兴盛家族。”

    “本宫做了太后,让你们生出许多非分之想。”

    “您是太后,邵氏才有尊贵体面,若是霜儿能入宫,以后家族才能长久…”邵夫人嗫嚅道,她也不是非要让霜儿入宫,但邵大人的决定她也没办法反驳。

    “陛下待皇后情深意切,容皇后又掌握权柄,他给定远侯府徇私了么?”

    “你们若有心,就应该教导邵氏子弟读书上进方为正途。”慈和太后道,“指望女子、双儿的家族不要也罢。”

    “你回去告诉兄长,霜儿不可能入宫。”

    邵霜面色一白,慈和太后却像是没看见,“嫂嫂还是帮她找一门好亲事吧,本宫定然为她添妆。”

    邵夫人被慈和太后回绝,带着邵霜离宫,邵霜回首望向巍峨华美的宫殿,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羡慕和惘然,轻声问道:“不入宫了么?”

    想起邵大人的执拗,邵夫人无奈道:“回去再商量吧。”

    第86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

    绍大人得知慈和太后断然拒绝, 气得勃然大怒。

    “当啷!”茶杯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茶水泼溅一片,绍夫人吓得本能站起来, 不敢作声, 下首的邵霜更是暗暗垂泪。

    “无知妇人。”绍大人怒道, “这些年自从父亲离世, 绍家几起几落,我为了诺大的一个绍氏付出了多少心血,若非太后乃是先帝发妻, 怎么可能朝廷数次变动,邵家都安稳如山?”

    容皇后绝非手软之辈, 绍大人看得很清楚, 绍氏在朝政上能发挥的作用平平, 但他作为两朝元老, 太后母家,某种程度上他受到重用代表了容皇后向宗室的表态, 他还是尊重太后, 敬畏陛下的, 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还不顺水推舟送一个女儿进去, 沿着妹妹已经走过的路,将绍氏的繁盛延续下去。

    “老爷, 要不算了吧。”绍夫人小心劝道, 她毕竟是慈母之心, 那宫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多少女儿一生都断送在华美宫殿里。

    “太后娘娘都不准霜儿入宫,我们也没什么法子呀。”绍夫人绞着手帕道,“不如趁着君后还不知道, 请太后娘娘给霜儿选一门好婚事。”

    绍霜哭声一顿,微咬住唇,她本是闺阁少女,对这些事情都懵懂得不太清楚,听闻陛下是个有痴症的,本来还大不情愿,之前入宫一次,被太后质问顶了回来,她却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比起一个无权无势,所谓夫妻和睦的夫君,她宁愿嫁给这世上有着最高权力的男人,管他是不是有痴症,若是生下一个皇子,也许她以后就是慈和太后了。

    “霜儿,你说呢?”绍大人不语,少顷冷声问。

    “全凭父亲做主。”绍霜离座一拜,轻声应道。

    绍夫人惊愕回首,绍大人冷酷稍退,面上略微流露出一个满意的神情,亲自起身扶起绍霜道:“这才是我的好孩子。”

    他已经生了老茧的手一点点抚过绍霜肌肤胜雪的娇美面庞,像是摩挲着上好的瓷器,“放心吧,你一定能入宫做一个贵妃,诞下皇嗣走得更远。”

    “毕竟这是先帝留给我们的…”绍大人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

    *

    顾昭想着从锦应该在书房把折子处理的差不多了,抱着皇子往御书房走,扶桐在后面追着,“陛下,让乳母抱着皇子吧。”

    这孩子现在也重了许多,抱起来像个沙袋。

    “不下。”顾昭还没说话,皇子先在他怀里不满起来,抱着顾昭撒娇说什么也不肯下去。

    “父皇抱。”顾昭在父亲这方面是没有底线的,闻言把孩子抱得更紧了,往上托了托一路把他抱到御书房。

    侍卫行礼,太监过来掀开帘子,忽然一个人影踉跄扑了出来。

    “护驾!”侍卫大惊,统领提高声音,御书房前顿时满是剑刃出鞘的声响,侍卫统领不由分说把顾昭护在身后,两个侍卫上前把人提起来。

    顾昭吓了一跳,在人墙后打量着那个被提起来的男人,高鼻深目眼睛是深蓝色的,脸上有乱糟糟的胡须,虽穿着钦朝的服饰,但衣裳都是褶皱。

    礼部尚书曾瑞带着翻译落后一步从御书房出来,连忙叩首行礼,见男人被反扣着手臂,惶恐解释道,“陛下,此乃奉旨入京的夷人乔治,擅冶铁之术,不懂礼数恐冒犯陛下。”

    乔治这时悠悠转醒,他没看到门槛绊了一跤,头上肿了一个大包,疼得连说了几句话。

    “他说什么?”顾昭疑惑问。

    翻译犹豫一下道:“好像是要吐了…”

    两边侍卫一僵,不等他们反应,乔治已经吐了出来,顾昭无奈挥手,也不治罪,“让他下去吧。”

    曾瑞松了一口气,连忙和翻译把这个夷人拉走了。

    顾莹还在回头看他,“父皇,他眼睛的颜色和我们不一样。”

    “是呀。”顾昭一边往书房里走,一边温和应道。

    “为什么眼睛颜色不一样?”顾莹奶声问他。

    顾昭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应答,恰好已经走到御书房内,看到书桌后的纤细身影,他忙三两步上前,把顾莹放在书桌上,笑道,“你君后什么都知道。”

    顾莹先是给君后行礼,然后又问了一遍,容从锦笑意盈盈,带着暗示意味的睨了一眼身旁的人,俯身道,“莹儿长大了,也应该识字了,须知你所想知道的都在书里,君后若事事都教你,反倒害了你。”

    “应该自己去看书。”

    顾昭若有所思,好像学到了糊弄孩子的方式,顾莹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被敷衍了,反而信心十足,握着拳头连连点头,稚嫩道,“我会努力的。”

    容从锦自认对孩子没什么耐心,不知为何孩子却格外亲呢他,倒是跟他结下了父子情谊,最重要的是,顾莹长相可爱,颇有几分顾昭年少时的感觉,容从锦不觉对他多亲近几分,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顾莹大受鼓舞,顿时又许下更多豪言壮语,要读遍宫中藏书。

    侍女把他抱走后,顾昭随手翻阅了周桌面上的纸张,见都是一些奇怪的线条绘成的图,他忍不住皱眉道,“这画师是谁?”

    “刚才出去的那个夷人,陛下见到了么?”

    “他呀。”顾昭不由露出一点嫌弃的表情,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个画师画技水平堪称拙略。

    “从锦看他画的做什么,朕给你画一幅。”顾昭竟然有了些许信心,掀起袖子道,转眸见到身边人容貌昳丽朝他浅笑,心中一片荡漾。

    “陛下。”容从锦好笑按住他的手腕,意有所指道,“这画可是价值万金。”

    “钦朝冶铁一般是熟铁和生铁、自然钢,冶铁用木炭也用煤,但是木炭消耗巨大,生产一斤生铁,要两斤铁矿,七斤木炭,即便铸造出来了也容易折断。“容从锦从一旁小桌上取过一个锦匣在顾昭面前打开,“陛下请看。”

    “这是什么,好沉。”顾昭茫然瞧着里面泛着冷光的物件,圆溜溜的,他刚拿出来就觉得压着手腕,又放回去了。

    “说是什么机器的一个部件,这是连接上的。”容从锦将锻造连接处指给顾昭看,钦朝自然有百炼钢的做法,反复锻打无坚不摧,书中言:凡铁之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濯尽柔面,则面筋乃见,炼钢亦然。但取精铁锻之百余火,每锻称之,一锻一轻,至累锻而斤两不减,则纯钢也。【1】这样锻造出来的兵刃都是武将的至宝,但受原材料影响,能做出来的铁器都是小型轻薄的,防止在过冷时断裂,这样大型的部件,却是锻造不出来的。

    显然这些夷人有一种办法,不但能锻造出厚实的铁器,而且将他们连接起来做成机器,既可以利民生,那是否可以做武器之用?

    容从锦眸光流转,自古以来农用和军用都是可以相互配合的。

    “哦。”顾昭兴致寥寥,只是跟君后聊天他忍不住打断,顺着问道,“那我们的矿石也能打成这样的么?”

    “可以的。”容从锦道,“木炭所耗甚大,多用煤炭,这个夷人认为是煤炭中多了一种物质,让铁器不成,他提出可以先提炼木炭,祛除木炭中的杂质再行锻造。”

    容从锦顿了顿,说起来这跟蔷薇露的提取方式有相似之处。

    “从锦?”顾昭疑惑唤道。

    “没什么。”容从锦笑着应道,“只是想起那些冶铁的专营,不知道查得如何。”

    专营在当地盘踞多年,俨然一个小朝廷,去查专营匠户、矿石数目的官员到途中路遇劫匪,不幸辞世。

    吕居正听到这种说法,当时就气得跳出来,他熟悉这种说辞。

    “陛下,臣以为铜矿铁矿产地的当地安抚使应当其责,账目混乱方有此祸,那些专营统领不能管束匠户、罪犯,也有责任。”吕居正道,“臣愿意前往查清矿场、理清账目,以正朝廷根本。”

    顾昭基本没听,“嗯嗯。”

    “陛下!”吕居正也是气糊涂了,忘记顾昭有痴症,还以为他是不愿意。

    “吕大人所言有理,但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容从锦在屏风后道,“绍卿。”

    “臣在。”铁矿铜矿一直是朝廷的隐患,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地方官员势大,除了吕居正这种愣头青,根本没有人愿意沾染,绍鄞一直屏气凝神生怕把自己卷进去,谁知还是被点名了。

    “吕大人一心为国,但毕竟年老,此事由绍卿做正使,吕大人为副,即日前往磁州。”

    吕居正只要能为朝廷办事,就满意了,听到还是跟官风清廉的绍鄞同行更为喜悦,朝绍鄞行礼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绍鄞连忙还礼,其实非常苦闷。

    下朝后,绍鄞就往宫里递了折子要给太后请安。

    进忠过来询问容从锦,遇见吕居正连忙行礼,等跟容从锦讲了他自然是答应了的,进忠得到回复匆匆下去安排。却听到背后有一声极浅的笑声,他顿时背脊升起一层薄汗,借着侧身下去的姿势,转头间不着痕迹的瞥向容从锦,容色倾城的双儿在书桌旁握着一卷书,姿态秀美,格外温婉,唇边噙着一点温柔的笑意,那是所有名门闺秀的仪态,在皇宫中看惯了的进忠却刹那间遍体生寒,等走出门外时才发现,汗水沾湿衣衫正紧紧贴在身上。

    绍鄞匆匆来见太后,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慈和太后精神一振,“皇后竟然将如此重任交托兄长,您一定要尽心竭力为陛下、皇后做好此事,绍家声望在此一举了。”

    绍鄞一窒,胸口被气得发闷,“太后没有听臣讲么,前面的特遣使已经被杀,臣此去危险重重啊。”

    “兄长不必担心,皇后是有成算的人,您是本宫至亲,必然安然无恙。”慈和太后安抚道。

    绍鄞重重跺脚,长叹一声,“糊涂啊…”

    在他看来慈和太后已经昏聩,是非不分,慈和太后又何尝不觉得兄长固执呢,她认真劝道,“绍氏一时有本宫撑着,但毕竟是外戚,何况本宫并没有后嗣,连外戚都做不长久,皇帝继位绍氏没有什么功劳,现在的繁荣只是空中楼阁,既然皇后肯用兄长,那就是看重我们绍氏,兄长当认真做几件功绩出来,为皇后心腹朝廷栋梁,才是长久之计。”

    “娘娘让我一把年纪还要千山万水去查矿产,明明有让绍霜入宫这样既简便又一劳永逸的法子却不肯用,不知是安的什么心。”绍鄞越听越寒心,不由得冷然道,“难道绍氏只有您才配嫁入皇家么?”

    慈和太后面上血色刹那褪去,唇启合数次,猛然站起来指着他道:“你…”

    她身子摇晃,一手按着胸口向后倒去。

    “太后!”绍鄞吓得箭步上前。

    消息传到景仁宫时,顾昭连忙要去看慈和太后。

    “陛下还是不要去了,太后恐怕只想一个人待着。”容从锦拦住顾昭,翻过一页书轻声道。

    顾昭疑惑坐下,又叫过太医:“再说一次,太后怎么病倒的。”

    “是心思郁结,一时血脉不畅,现在已经没事了,只要仔细修养不会留下后患的。”太医擦汗道。

    顾昭特别紧张,又让太医院院判每日去给太后把脉,从库房找了无数珍贵补品送过去。

    顾昭还是来看望太后,陛下刚离开,侍女进来行礼小心道,“太后,绍夫人要进宫给您请安。”

    慈和太后静了半晌,她身体康复,但内心极为疲惫,“不见。”

    “以后让他们不必入宫了。”

    第87章 玉楼天半起笙歌

    皇长子也到了启蒙的年纪, 身为本朝唯一而且是嫡出的皇子,许多名门望族当代鸿儒都私下想争一下他的老师位置,太傅地位崇高清贵, 最关键的是还不用卷进朝堂争斗里, 陛下唯有一子, 都不用猜以后皇位继承人是哪位。

    本朝官员不禁感叹自己运气好, 不用经历建元帝时期六个皇子争夺皇位的乱局,皇长子尚有孺慕之情,他们抢先得了这个师傅的位置, 以后家族就有了一棵长青树。

    心思灵活的官员都上了奏折隐晦提起自己家族中才学受到认可的长辈,除了渴望这个位置外, 他们提起的人确实也是博览群书素有才名的, 连周氏也就是太皇太后当今陛下的生母的家族, 都上了奏折而且直接列出了周氏的三个族人, 都是曾经的翰林。

    如果邵大人没被派去查铜铁矿,大概又要在府中郁闷了, 他们邵氏也曾是书香世家, 出过许多才华横溢的族人, 也就是这几年才青黄不接, 面对着这么好的机会也只能放过。

    太皇太后母家的周氏其实是墙头草,以前跟吐蕃私下贩茶, 被建元帝收拾了一番黜落了几个, 又让几个告老了, 从此周氏就吓破了胆, 那时候永泰帝险象环生位置不稳,周氏索性把脖子一缩躲了起来,每次看着永泰帝局势好转想要出来帮衬时就遇见皇子争权, 又有明哲保身的意思。等永泰帝登基坐稳了皇位,已经落魄又没给皇位出半分力的周氏自然被永泰帝闲置。现在换了新帝,群臣不禁嗟叹,他们看中皇长子的孺慕之情,难道陛下没有么?看来陛下是会卖周氏这个面子了。

    谁也没有料到,圣旨降下点了几位师傅,各个家族举荐的凡是有才学的都被选中了,他们翘首以盼的首位,却是赵平。

    这是谁?所有大臣都茫然了,仔细搜寻了一番记忆都不记得这是何人,最后才有人想起,这不是建元帝时的进士么,最高的官职就是皇子师傅,年纪大了告老时不过四品,这是怎么想起这号人的。

    还是常在望京的官员想起这个赵平似乎教过陛下几年,等赵平乘着驴车拄着拐杖在儿子的搀扶下从永定过来,众臣看着他白发苍苍胡须一把,连耳朵都不太好的模样还是流下了心酸的眼泪,就这样一个不知道才学如何的老臣,竟然抢走了他们明争暗斗了几个月的皇子师傅首位。

    陛下确实长情,但他长情的人选能不能选点他们认识的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书房里传来琅琅读书声,顾昭在趴在门上从门缝往里面张望,手反负在身后,还握着一只草秆编成的小蚂蚱。

    “走吧。”顾昭看了半晌,压低声音朝身边内侍招手。

    “陛下不把东西送给大殿下么?”小乐子摸不着头脑,他也穿上了宫内太监的蓝袍,这意味着他是仅次于进忠的御前太监,小乐子已经很满意了,他跟着一位不受宠的皇子能做到这个位置是不可想象的,而且进忠岁数大了,自己都请辞过两次希望能去给永泰帝守陵,这总管之位迟早落到他身上。

    他深知顾昭脾气温和,容皇后眼底却揉不得沙子,他得事事想在陛下前面,揣度他的心思,因此侍奉顾昭越发尽心竭力。

    “不送了。”顾昭翘着唇角,把蚂蚱捧在掌心轻轻摩挲着自己编出来的蚂蚱翅膀,每一根草秆他都是选过的,绝没有毛刺伤到孩子,整只蚂蚱触手光洁,小巧精致,现在送不出去了,他有点怅然不过心底又有种莫名酸楚、温暖的情绪。

    他记忆里自己总是一个人玩,一个人笑,有皇兄送来的许多玩具可是却没有玩伴,所以皇子出生后就在这方面格外照顾他,他也是喜欢玩乐的,好像多了一个玩伴,却又是不同的,他总记得自己是父亲,要把最好的都给他。

    皇子进了书房,他又担心皇子像他一样蠢笨背不出书被师傅责罚,顾昭想起自己刚才看见皇子摇头晃脑背书的模样,又轻轻笑了起来,眸底盛满了璀璨星辰。

    “一会给他送点心来,别忘了牛乳茶。”顾昭叮嘱道。

    “是。”小乐子连忙道。

    等龙辇停在景仁宫外,小乐子就自觉的顿住脚步立在一旁,等垂下的视线瞥见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的衣摆从自己面前掠过就退下,忙不迭安排御膳房把十几样精致又可口的点心送到御书房,特意给赵老师傅准备了松软又不会太过甜腻的点心。

    “从锦,猜猜是谁。”他没让外面的侍女通传,蹑手蹑脚的进来站在贵妃榻下首,从背后掩住容从锦眼眸,瓮声道,“猜中有奖励。”

    “…陛下。”虽然变了声线,但他身上的龙涎香和能轻松进入景仁宫的身份还需要猜么?容从锦放下手里的锦书,缎子垂落一角,边上有一个笔锋苍劲的“翊”,有点无奈的一手搭在他的手掌上。

    “给你的礼物。”

    顾昭从后面探身吻了吻他的侧颜,一只草编的小蚂蚱出现在他面前。

    容从锦拾起蚂蚱仔细观赏,不禁荡开清浅的笑意,顾昭一直喜欢这些东西,做了九五至尊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只是他现在一言一行都会有无数臣子百姓看着,为了讨他的欢心,一只蚂蚱不知道会有多少官员令当地百姓寻觅,再千里迢迢的送到望京,耗费资源。

    他跟顾昭提起过,向来对这些玩意爱不释手的顾昭只带着人在御花园里捉,找不到好的就让内侍省用玉石打造或者自己编一只。

    “这不是送给皇儿的么,陛下就这么糊弄我么?”容从锦嗔怒道。

    “朕做了半个月呢。”顾昭冤道,他还跟扶桐学了很久。

    “我不管,不要旁人剩下的,就是皇儿不要的也不行。”容从锦缎转身,手指抵在他胸前高傲道,“陛下再做一个给我。”

    不知为何听着他“颐指气使”的语气,顾昭竟然有些欢喜,握着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皇后手背,“给你…”

    容从锦眼睫轻颤,遮住一点温柔,另一只手却小心的将蚂蚱收到贵妃榻边上的暗格里。

    侍女早就退下了,顾昭脱了靴子倚在贵妃榻上,长臂揽着容从锦,将他抱在自己怀里,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头顶,皇后身着云锦山水纹长袍,青丝如瀑只松松挽着一只青玉簪,顾昭认得那是自己赢回来的。

    皇后不看重身外之物,但他长佩戴的发簪、首饰无一不是自己送的,他隔着门望见了皇子读书时内心的酸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足充盈感。”从锦。“顾昭声线微沉的唤他,拇指摩挲着他的腰侧。

    “还有奏折没看完呢。”容从锦忙推拒他,奏折只能在陛下寝殿或者御书房批阅,他以双儿的身份摄政本来就非议良多,不愿意在这些小事上违背祖制被御史弹劾,顾昭总是在御书房陪他到深夜,前些日子倦了,直接让人把奏折都搬到了景仁宫,言皇后寝殿即朕的寝殿。

    顾昭性情随和是朝堂上下一致公认的,他唯独在皇后上的事情是逆鳞,关系到皇后的事情谁要是反驳他直接会被罢官,赐返乡养老,大臣们想到他的性格就没在这件事上跟他作对,容从锦也落得清静,能在景仁宫半躺着看一些奏折。

    现在容从锦瞥了眼身边摞成小山的奏折却暗暗叫苦。”一会朕帮你。”顾昭含糊道,强健有力的手臂一挥,哗啦啦奏折如雨般洒落在地上。

    顾昭凑上来吻他的唇,探下去解他的衣带,手掌贴着他纤细的腰肢抚弄,所过之处肌肤如凝脂般光洁细腻的贴着他的手,引来阵阵颤栗。

    “朕还是比奏折更有意思吧。”顾昭轻轻咬着他的耳垂道。

    容从锦听出他那一抹得意之情,不由得无言,雪白的腕子垂落,小臂反盖在眼眸上不愿意看他,喘息却不自觉的溢出。

    顾昭早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少年,笑着拉下他的手,一双星眸专注热切的描摹着他的面庞,又借着透过茜纱窗渗漏进来的阳光打量着他衣衫半褪露出的白皙身躯。

    顾昭喉结上下轻轻滚动一下,解开衣袍俯身热情的撬开唇瓣,唇齿交缠。

    映射在白玉花樽上的光影摇曳,浅淡的梅香变成馥郁甜美的香气。

    一场意料外的亲昵后,容从锦似乎也没什么力气,腰间酸痛,手指都懒得抬起,顾昭也不许他清理,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袍裹上,自己穿好衣裳随意从地砖上捡起一本奏折,重新抱着容从锦,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一本正经道,“朕帮你念奏折。”

    “自入陕来,百姓安居乐业一派胜景,查扶风、上洛两矿,精铁七百斤……与突厥……”顾昭忽然顿住,茫然看着奏折。

    “埒富,是指很富有。”容从锦瞥了一眼,哑着声线解释道,“这本是巡查铁矿的,他们说扶风一个矿的产量就能抵得上突厥一年的产量。

    “哦。”顾昭恍然大悟,又皱眉道,“文邹邹的浪费笔墨。”

    一路上驿站递送很费力,他们却在奏折里写一些没用的。

    容从锦忍不住发笑,以前大臣还要让幕僚写奏折呢,那才是文藻华丽却没有实在的,奏折展开到最后才能在文治武功的歌颂里看到他们想要汇报或是询问的,这已经是让他们改过的了。

    第88章 烟光草色俱氛氲

    洛州城郊庄子的宅院, 外面看着并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草木扶疏花卉娇美, 多是名本, 鎏金斗拱上都绘着福山寿海纹, 游廊曲折湖水盈盈, 石船停在岸边,游鱼光洁如镜的鳞片与浅金色的阳光相映成趣。

    湖边的假山都是上好的太湖石,太湖石以皱、漏、瘦、透为佳, 在这花园里的太湖石体态起伏,随着光影变化, 线条若明若暗, 太湖石的风骨和江南清雅毕现, 即使是在南方也不多见如此佳品, 更不用提花园里假山摆放,移步换景的讲究了, 建造这宅子的时候请的必定是显赫大家, 比起镶金嵌玉, 这花园才是万金不换的。

    钦朝矿产由安抚使、提刑司和当地知州负责监管, 安抚使负责向望京奏报情况制定生产计划,督收岁课, 还有监督坑户、矿户的作用, 提刑司负责勘探矿场对产额进行查对、稽核, 当地知州有巡历点检之责, 上饶矿场较为特殊,因为当地不仅有铜、铁矿还有一个金矿,官营金矿有官兵驻扎, 由兵卒和囚户开采,铜铁矿是军队和文官体系共同负责,鱼龙混杂,不知道查什么就得罪了某方势力。

    邵鄞已过不惑在望京生活多年,官途平平却总被达官显贵包围着,眼力是数一数二的毒辣,上洛安抚使请他暂住的这座别院何等豪奢邵鄞心中有数,但邵鄞深谙为官之道,所谓难得糊涂,况且他是官员,再如何勤勉这天下也不是他家的。

    安抚使的宴请他一律接受,贿赂分文不取,汇报的花团锦簇的账面只要不太离谱他也全都呈递,只是让安抚使也一起署名,绝不给他攀扯自己下水的机会,安心坐在宅院里赏花垂钓不去矿场一步,防止看到些什么不该看到的。

    有些事情,不上称没有四两,上了称连万金都抵不过。

    这也是钦朝的惯例了,安抚使盘踞地方多年,对邵鄞不管不问的态度也很满意,双方达成共识,只等着回京,却不知道邵鄞带来的下属官员愤懑至极。

    “千里迢迢到了洛州,邵大人却足不出户…”堂内,左下首最末席一个身着青色官袍靴子上沾着泥土的官员道。

    他这一句引起了众人不满,纷纷抱怨起邵大人在陕地境内其他几个矿场巡查时的模样,或官兵先行百姓回避,或在矿场走一圈问两句早就被安排好的农户就给官员一个上的考评回去,敷衍了事,哪里有特遣使的模样。

    “想来是邵大人通了神,在宅子里看风景就能尽知天下事。”上首朱衣官员嘲讽道。

    即使是文官们在意礼节也是控制不住的假装咳嗽,笑声不绝。

    “邵大人历经数朝,又是慈和太后的同胞兄弟,也不得晋升原来也不足为奇。”

    “邵大人若有才干,先帝在时就提拔他了,怎么可能让柳…那罪臣家后来居上,有谋逆之举。”官员摇头道,一面是惋惜,一面也是讽刺,这样的家世换了其他臣子早就做出一番成绩让家族兴盛了。

    其实邵大人的处理方法没有问题也是钦朝数代来的老规矩了,一团和气平安而归是最重要的,奈何这些官员大多是容皇后摄政后擢拔上来的,都有真才实学,被委派重任都精神一振,寄望于巡检当地课税,找出弊端回去复命,不负多年所学为百姓谋利若是谁能让容皇后垂青几分,以后官运亨通就是指日可待了。

    谁也想不到跟着邵大人出行,他们只能坐在官衙里品茶。

    “罢了。”左侧最上首留着胡须的中年官员放下忍冬纹茶杯,桌面与茶杯相碰发出一声轻响,刚才还相互抱怨的官员们倏然一静。

    “旁人的事我们管不了。”任集贤院学士户部侍郎的陈大人淡然把特遣使的正使摒除,眼角带着皱纹视线却无比锐利的扫视过众人,少顷悠悠道,“在座各位大人或许留意到了,今日来的都是一心为朝廷的。”

    官员落座时就已经注意到了,不过谁也不敢先挑明此事,对邵大人的嘲讽既是抒发郁闷也是相互试探,此时见陈大人提及更是屏息凝神,都心中隐隐清楚他接下来要说的是极为重要的事情,或许关系着他们此行的目的能否达成。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事也只能见机行事了,各位大人若是哪位觉得我这个副使越俎代庖或是于礼不合,大可以此刻离去。”陈副使等了一会,见无人退缩,目光梭巡着一张张严肃面庞,心底微觉满意,才开口道,“我们此行有五千官兵随行,都是望京带来的明威军和洛州无关,可以信任,赵大人便由你带两百人改换衣衫,寻访上洛矿区农户,不必惊扰地方,周大人这账目上的事我与你一同处理,洛州的库房要一一查过,铜铁矿石的数目要仔细核对,温大人…”

    副使点到的人都各自起身,郑重应下,副使老怀欣慰,叮嘱他们在矿区多加小心,甚至眸中隐隐含泪,“诸君一心,政局明朗,些许蛀虫何惧之有?我朝再次兴盛指日可待。”

    副使深深躬身,官员相对还礼。

    这边悄无声息的把邵大人架空的事情他还不知道,邵大人最烦恼的事情是夫人的家书,慈和太后在宫里常年不过问外面的事,最近却莫名其妙的上了心,常请容皇后到长春宫相谈,关系迅速缓和,然后给邵府赐了两个讲学师傅,教邵鄞一个九岁一个五岁的儿子,讲学师傅都是当世鸿儒。陛下唯一的皇长子才有四位太傅!听说这两位讲学师傅是是慈和太后特意请容皇后在朝野中选的,若是以邵府的地位还请不到这两位师傅呢。

    此事让邵鄞有些郁闷,他屡次让这个妹妹向容皇后开口,给邵府求些什么官职权柄都可以,慈和太后均不理睬,难得对容皇后提出要求,竟然是这件事,虽然九岁在望京中一些重视学识的官宦世家已经考中了童生,他的儿子却连四书都没读全,但这也不急于一时,学问只是下等,他们这样的人家何必一定要科举入仕呢?等他妹妹以后做了贵妃或是更进一步,封个侯爷异姓王都没什么难的。

    想到这里邵鄞就更发愁了,这就是他最郁闷的第二件事,慈和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改往日孀居寡言的模样,频繁的在宫中举办宴会,招了许多适龄的郎君入宫,不挑家世,只看是否有才学,家庭是否和睦,郎君本身的才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慈和太后是要给姑娘、双儿相看,景安帝敬重慈和太后人尽皆知,能让慈和太后赐婚,这是多大的荣耀。

    刹那间,望京贵胄闻风而动,家族中上进的子弟都被诰命夫人们带着入宫,期盼能被慈和太后看中。

    虽然慈和太后没有指明是给哪位姑娘、双儿相看的,但慈和太后年少就入东宫为太子妃,手帕交寥寥无几,而邵氏正有一位慈和太后嫡亲的闺阁少女,望京里官宦世家大约清楚是给是给邵氏赐婚,皇室怎么可能要一个曾经被议婚的姑娘?

    夫人的家书里着重说了这件事,慈和太后已经选了三个郎君,无不是每样出挑又性格温和的人,邵夫人已经意动,不过畏惧丈夫不敢不请他的意思,邵夫人用很长的篇幅分别写了这三个儿郎的情况,询问将邵霜许配哪家?

    邵鄞气得仰倒,立即回信不准邵夫人私下给邵霜订婚,一定要等他回去,让官驿快马加鞭把书信送回望京不提。

    *

    洛州铜矿,铜绿色的矿石零散的铺在地上,农户把大块的铲进独轮车里,层层灰尘下仍能看见手指上隐约透出来的浅红色,那是老茧一次次被撕裂渗出的血,瘦弱伶仃的身躯摇摇晃晃的把独轮车推出矿道。

    “爹。”半大的少年迎上来,欲言又止的盯着父亲。

    “在外面等着。”赵大难掩疲惫,却还是在看见少年时眼底闪过一丝温情,他身上布满泥土和矿渣,唯一没有泥泞的就是一双眼睛了,他简单的叮嘱了儿子一句就要再进去。

    “爹我来吧。”少年抢上前,把摞着补丁的衣裳往裤子里一扎手按在独轮车上。

    “你不能去。”赵大着急了,里面是什么环境进去的人出来都不愿意提,他们这些耕地在附近的农户就惧怕矿上的官老爷征徭役,可是…去年他们家的地丢了,向来避之不及的矿场就成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他不卖这把力气,今天就没米下锅。

    但这矿场又不仅是卖力气这么简单的事情。

    有手里拎着鞭子的差役骂骂咧咧的走了过来,赵大赶紧低下头推了儿子一把,推着独轮车快步走向矿道,脚上的草鞋破了底,露出脚底来。

    少年眼里噙着泪,埋首在差役的骂声里,运送着地上的矿石。

    “让一让。”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差役侧身见一个比刚才那农户更瘦小的男人推着独轮车唯唯诺诺的在他身后,不由得抱怨着让到一旁。

    这些人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想办法”找来的农户一个比一个瘦削,能用得住么?

    男人进了采矿区,叮当开凿声环绕,烟尘中只能看到一双双干瘦如枯枝的手臂在凿下矿石,衣衫褴褛的人躺在泥泞里,不知死活,除了采矿时发出的动静,一片静寂无声,独轮车卡住,男人身子一歪,身边农户忙扶住他。

    “没事吧?”赵大问道。

    男人摇头,赵大看他瘦弱模样,就是一阵风都能刮倒了,却也到这矿场里讨生活了,都是苦命人,赵大暗叹一声,遥指道,“那边的矿石我刚取下来了,麻烦兄弟帮我装车运出去吧。”

    “谢谢大哥。”男人领情道。

    一起做工,赵大便知道了这人叫赵毅和他正是本家,以前是是在洛北的小平村住着的,家里有几亩薄田和一个兄弟,本来也能生活得下去,但乡绅欺压抢了他们家的地,无路可去就来矿场做工了,兄弟身量比他还单薄,连搭把手都做不到,只好在家里洗扫做些琐事。

    “去年冬天天寒,屋顶塌了老人没挺过去,现在家里就我跟孩子了。”一边喝着杂粮粥一边照顾着工友,赵毅的弟弟看起来不过刚成年,又生了一张娃娃脸在破败的黄泥草屋里坐着更显得可怜,赵大把小桌子上的唯一一盘炒白菜分给了自己的儿子和赵毅兄弟。

    “赵哥,在这矿上一个月能赚多少文?”

    “哪里能赚到钱,拿回来的几文钱就要买米下锅,现在还好些种些蔬菜有得吃,等冬日还不知道如何呢。”赵大以为他打着赚了银两能把田买回来的念头,无奈劝他,“你要是识文断字或许还能去县上做工,给你兄弟也谋个出路,在这矿上是想不到以后的。”

    赵大看着自己儿子抿了下干裂的唇,心疼的把自己的杂粮粥都倒给了他。

    儿子不肯,赵大忙起身走到到一旁修补一张断了腿的破凳子,赵毅帮他扶着,低声问道,“我这几日运出来的矿石不少,我们不是囚户,矿场的税有定值,超出规定部分总该给我们多发些银子吧?“

    赵大拍着他的肩道,”每个月五六百石都不够,还想着多发工钱。”

    赵毅和他的兄弟都微微变色,相互交换了一个颜色,赵毅兄弟垂下头凝神听着,赵大说了些矿场里的污糟事,他儿子插话,邻居家的姑娘被矿上监工奸污,事后都没有收入房中做个妾室,这样的事在矿上实在是太多了。

    赵毅兄弟只听过便罢,并非是不关心而是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夜深出了赵大家,两兄弟回了低洼处的一件草屋,轻掩上木片扎的门,看着满面稚气的赵毅兄弟正色道,“按这个数,上洛铜矿每年吞掉的至少有两万斤。”

    “信州也差不多。”赵毅兄弟是赵博延伪装的,这位新科探花脸颊上的酒窝里都盛满了严肃,怒道,“我们遍访数州,铁矿情形也差不多,朝廷每年收铜矿铁矿不过分别十万斤、五万斤,这些安抚使和各级官员从各个矿场加起来吞掉的就是数倍了,这些矿石去哪了?”

    沈翊静了片刻,他外表寻常,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和算学极好,在矿场上仅凭心算就能得出这些矿场一共侵吞多少的赵博延,他胜在办事老练,市井出身,低声道,“听说泉州等地一直有船出海,市舶司建起来前当地豪商就有许多,瓷器丝绢这些精细货物能收上来的毕竟有限,然而他们每次出海都是十几艘大船还有无数护卫船,吃水极深。”

    “他们竟敢里通外国,倒卖矿石。”赵博延本来不太赞同沈翊暗访的方式,此刻悚然又无比恼怒,这些矿石留在本朝疆域内总有追回来的那天,可是船只踏上浩瀚海面,那就是一去不复返了。

    “总好过给突厥。”沈翊倒是淡定,价高者得,突厥的需求肯定比其他国家更大,安抚使中饱私囊却没有把矿石卖给突厥,自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本朝严禁对突厥卖出矿石,一路监管严,海运私下贩卖的事从未断绝,但在皇后设立市舶司后,来往船只增多,近海各国商船更是络绎不绝,为避人耳目,这些矿石就很难运出去。

    “待我上奏陛下。”赵博延怒道,沈翊示意他静声,又问,“你留在村里,冶户的情况查得怎么样了?”

    叶碧如染,草木繁盛,夏日里蝉鸣不断,一轮旭日高悬,顾昭惫懒得提不起精神,殿内多摆了几块冰也不济事,只想着吃冰酥酪、冰雪冷元子。

    这些吃多了不好克化,扶桐忧心忡忡的报了皇后,容从锦知晓后特意辍朝数日陪顾昭到皇室御园小住,皇室御园如翠竹园、兰欹苑都是建元帝在位时修建的,搜集天下珍宝耗费民力,极尽奢华,其他历代皇帝修建的也有几十处,为表对先祖尊敬之情,这些园子即使皇帝御驾不往,也是要每年拨款维护的,永泰帝在位时颇为反感,遣散了不少皇室御园里的宫人,这些御园就荒败下去。

    等到顾昭继位,国库更为吃紧,容从锦也沿用永泰帝措施对这些御园置之不理,不过与永泰帝不同的是,等国库稍有了些银子,他就捡了几处离望京近也收拾清雅,不必大动干戈休整的御园用内库里的银子修葺一番,凡是望京里有爵位官职的人家,宴请都可以暂时租下这些御园。

    这些御园向来都是不对外开放的,只有深得陛下信赖的近臣才能有随侍的机会,许多人从未得见御园真容,一时竟趋之若鹜,一年下来也是个不小的进项。

    兰欹苑芳草鲜美,微波荡漾且在山峦之下凉爽宜人,顾昭搬到此处就有了精神,整日里缠着皇后或纵马打猎或湖畔垂钓,他是很有玩心的,在皇宫里都能找到乐趣,何况是这风景秀美的御园。

    “有鱼了。”顾昭叫道,还没等容从锦反应过来,就一把抬起他的鱼竿。

    哗啦——

    波光涟漪,竹竿下却是空荡荡的,被惊扰了的鱼群甩尾游去,顾昭满面失望神色,容从锦掩唇笑道,“哪有鱼,都让陛下惊走了,不知是谁夸下海口要给我钓鱼做餐的,看来是要饿肚子了。”

    “这湖里的鱼太少。”顾昭振振有词坚决不承认几次要有鱼上钩时都是他心急让鱼溜走了,他撅着嘴略有些失落的神色,又凑到容从锦身边低声问,“从锦,你想吃东西么?”

    清风徐来,树影婆娑洒下碎金似的光,容从锦侧首,浅笑道,“早膳用的多了些,倒是不想着吃东西。”

    鬓边一缕碎发垂落,光影映在他琥珀色的潋滟双眸里格外温柔,容从锦本是色夺春晓,殊为艳丽,是很有压迫性的美,再加上多年身居高位,气势睥睨,寻常人连正视他都不敢,但在顾昭面前,出鞘利剑丛林猛兽就成了他身边名莳,花枝静雅,仪态秀美,连身上的刺都悄然拢了起来。

    顾昭松了口气,帮他理了下发丝,又打保票道,“再给朕一个时辰,一定给你钓一条鱼上来。”

    容从锦只笑着颔首,他也不盯着自己的鱼竿,单手支颐着笑吟吟的注视着顾昭全神贯注时紧绷的下颌。

    顾昭当真钓了一条鱼上来,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又连番吹嘘自己,兴高采烈的亲自提着鱼说起那年江上厨娘给他做过的蚕豆清汤鱼。

    花瓣翩然坠落,两人携手而归。

    “陛下还记得?”容从锦先是一怔,想不起顾昭什么时候在江上生活过,随即也回忆起当年前往雍州的惊险,小心问道。

    以顾昭的记忆力应该是记不得这么久远的事情。

    “当然记得,从锦在船上抱了朕又…”容从锦忙按住他的唇,嗔道,“在外面不许说这些。”

    顾昭听话点头,等容从锦收回手,意犹未尽的舔了下唇,显然是想起船身摇晃帐中旖旎,他停顿了下,一双灿然若星的眼眸又带了些黯然道,“朕还吃到了一块石头。”

    顾昭的记忆不是时间排序的,而是碎片化的,有关从锦的甜蜜和能引起他剧烈情绪波动的事情都记得清楚一些,而他误食了厨娘的食物,那种难以言喻的口感让他无法忘记。

    顾昭低声讲述,又叹息道,“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陛下爱民如子,是百姓之福。”容从锦真诚道。

    顾昭听惯了这种话,牵着容从锦的手从小径中穿过,蝴蝶翩跹,鲜花团簇,容从锦轻声问,“陛下很喜欢能恣意出游吧?”

    “自然。”

    “我本应该多安排些的。”容从锦歉意道,他有可以解释的,公务繁忙,国库空虚,皇帝出行一应驻跸太过繁琐。但他仍内疚不已。

    顾昭生在皇宫,在建州过了几年轻松的日子,皇位又把他关回宫里,他知道顾昭是想要自由的。

    “朕和从锦在一起时就很快活,无论在哪里都可以。”顾昭在他手心轻挠了一下,低声道,“等你回宫时很开心,给你念奏章时也很开心。”

    容从锦知道他所言非虚,因此才更为可贵,莹洁如雪的花瓣洒落满身,顾昭垂首吻上他的唇,梅香氤氲,少顷顾昭退开些许,有点遗憾道,“皇儿功课太紧了,应该带他出来的。”

    兰欹苑还有马场和御兽园,皇儿应该是很喜欢的。

    “太傅也没有管束得那么紧,陛下想带他出来吩咐一句就是了。”容从锦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顾昭面上薄红,哼了两声转开话题道,“太后也没有来…”

    轮到容从锦笑容一敛了,邵鄞的信他也看过,知道太后的心意,想趁着邵鄞不在尽快把邵霜的婚事定下来,哪里有时间来御园纵情山水,身在尘世,不得不谋。

    他知道慈和太后不愿意让邵霜入宫,慈和太后本是先帝发妻,又对顾昭多有照拂,即使是他跟邵氏的相处也一贯和睦,慈和太后在永泰帝心里是有特殊地位的,顾昭能顺利继位可以说是承了永泰帝的情分,他自然是要看这份面子的,愿意抬一抬手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让邵霜在望京中选一位贵胄夫婿,但邵鄞不领情,他也不能强拗。

    容从锦心底森然,志大才疏,目光短浅,偏还要在自己面前彰显他的愚蠢,慈和太后的情分恐怕是管不了多久了。

    第89章 拥褐看山岁月长

    风烟俱净, 山川壮阔,御园本就是宫内修筑的,用的匠户都是专供皇家的, 自然精美非凡, 顾昭提着一只野雉, 手里握着马鞭昂着下巴走进来, 侍女忙上前行礼,内侍要接过野雉,顾昭却不肯, 只放在桌面上问,“皇后呢?”

    “回陛下, 君后在书房召见内阁大臣, 可需要知会?”兰欹苑一个身着月兰色儒裙的侍女恭敬道。

    “罢了, 扶桐呢?”顾昭张望片刻问道。

    “奴婢不知。”

    “下去吧。”顾昭摆手, 那侍女迟疑的看着紫檀桌上正渗出血的野鸡,犹豫道, “这野雉…”

    顾昭不肯让她动, 侍女只好带着兰欹苑的侍女下去, 顾昭是坐不住的, 等了片刻还没见皇后回来,又带着小乐子出去折花枝, 正是漫山遍野灿若烟霞的时候, 两人选了一些枝叶繁茂, 花朵娇美的回来, 小乐子摩拳擦掌,“奴去找个花瓶来。”

    “不如插在梅瓶里,我记得别院里有一个折枝鸟绘青玉瓶。”顾昭道。

    “奴去找找。”小乐子行礼忙出去吩咐手下人。

    顾昭兴致勃勃的学着从锦的模样修剪花枝, 等他回来,那之前退出去的侍女又进来奉茶,“陛下,这是御园的小龙团。”

    这茶需要煎制,颇为繁复,顾昭一向不在意这些风雅之事,随意扫了一眼道,“放着吧。”

    侍女心有不甘的垂首上前,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脖颈,纤纤手指捧着莹润茶杯送到顾昭手边,手指有意无意的擦过顾昭手背,“陛下这茶要刚做出来的才好喝呢。”

    顾昭不耐烦了,但他一贯对侍女都宽让些,只压着烦躁道,“你下去吧。”

    侍女心急如焚,她眼看着就要到放出宫的年纪了,见识过了皇宫的繁华即使是一个御园也是乡野之地比不了的,她怎么可能还愿意出宫呢?

    在这御园又不知多久才能见一次陛下,韶华易逝,她只能抓紧机会。

    脚下一滑,惊呼着就要跌进顾昭怀里,顾昭是不能分心的,他根本没留意到身边人动静,听见呼声才微微抬首,眼眸里映着的人影靠近,顾昭瞳仁微缩,他不通武功,不过在建州时经常打猎,反应速度哪里是一个侍女能比得上的,箭步起身把椅子略转半圈,脚下往前一推。

    侍女眼前人影微慌,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椅子上了,手里被塞了一个黏糊糊的物件。

    “下去交给御膳房。”顾昭叮嘱道,“皇后喜欢吃加笋干的,切记要浣洲的,不要那些雍州的。”

    侍女这才看清自己手里正捧着那只鲜血淋漓的野雉,一身精心打扮的暗绣连枝纹衣裙沾满了鲜血和鸡毛,顿时气得双手微微颤抖。

    “陛下。”扶桐进来诧异看着侍女坐在主位上。

    侍女连忙起身,顾昭却没有想那么多,直接把侍女怀里的野雉拎出来,交到扶桐手上又说了一遍,扶桐已经醒悟,行礼后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侍女道,“污了衣裙不宜在陛下面前,随我来吧。”

    *

    容从锦把奏折递给内阁大臣,“卿可一观。”

    内阁大臣杨轩从内侍手中接过,看了一遍眉头深深皱起,他数次随先帝巡西北,对西北军很了解,本来还疑惑为什么向来在朝中不受重视,何以被选入内阁,原来如此。

    “臣以为不妥。”杨轩斟酌着道,“怀化将军在西北军中多年,势力稳固,难以招揽,听闻定远侯世子容逸善于领军,或许可以将他派到西北军中缓缓而行。”

    这折子是下辖西北三州的知州写的,看得出来他对西北的军制有了解,但是这些改革之策也太激进了,还有一点杨轩没说出来,就是容逸是当今陛下的大舅哥,那秦将军再顽固,也得给国舅几分薄面,容逸在西北军中有了职务,再有望京这边的支持,想要获得晋升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我兄长多在岭南作战,西北地形他并不熟悉。”容从锦摇头,笑道,“我有一闺中好友,正嫁到西北,他的丈夫是怀化将军手下的副将。”

    “西北将军这次也递了折子上来,正是他的副将相劝,讲出心结,只要望京准他所求,他愿意西北军率先改制。”

    杨轩精神一振,“这改制可以往里面派不少其他将领,即使只是从别的地方募兵,新补充进去的这些兵力也会逐渐成为军队依仗。”

    杨轩已经开始盘算还能从哪些地方入手了,却又想起什么,谨慎问道,“不知西北将军提了什么要求,是否有伤国本?”

    “秦将军兄弟早逝,唯有一个女儿嫁在望京于氏,婚后不睦,多年无子,希望能让其和离。”

    “可是出过于阁老的饶州于氏?”另一个做了多年京兆尹的官员顿时提高声音道,“官宦之家岂能和离?”

    “君后,此事不可为啊。”京兆尹攃着额头的汗道,他这个位置在各州或许是个不错的官职,但在望京一块瓦能砸到三个官员的地方,实在算不上什么高官,唯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坐了多年,对各家的内情都极为清楚。

    于氏已经破落算不上什么高门,但姻亲遍地,事关朝政或许这些姻亲不愿插手,但一个多年无所出的于家正室想要和离,这些人都要出来反对的,到时候礼法国法的一重重压下来,和离不成还要开宗祠训斥,何况…京兆尹跪下叩首,低声道,“于氏曾与…议亲,这件事若是朝廷插手,恐后世诽议。”

    “我堂堂正正,何惧他人议论。”容从锦轻笑,他连现在的官员如何议论都不在意,何况后世。

    “君后若想达成西北将军所愿也简单,只需要一封密旨于氏就知道该如何做了。”京兆尹心念电转。

    “于夫人要的是和离而非休妻,既然要成全西北将军,不如赏他个体面。”容从锦漫不经心道,“圣旨赐他和离如何?”

    京兆尹一个头两个大,史书工笔这道旨发下去,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他在中间挑拨,才以陛下的名义下了这道旨,陛下厌恶皇后的前订婚对象,竟下旨赐和离。

    “君后心意若不可转回,还请由太后下这道旨。”京兆尹沉思良久,低声道,“太后地位高贵,在宗室中也极受敬仰的,太后下旨群臣也没有话说。”

    容从锦颔首,又催促杨轩赶紧拟章程,等于氏和离,立即推行西北军改革的事情,如今屯田、抚孤等策在漠北等地都效果颇佳,等西北军的高层换过或是忠心于望京那以后西北的军需也得增加。

    两位大臣告退后,容从锦提笔给梁氏回信,进忠在一旁感慨道,“当年于氏不识明珠,陛下知道您和于府的婚事取消不知道多欢喜,连夜求先帝,让先帝提亲。”

    “哪有皇室亲自提亲的。”容从锦笑道。

    “老奴说句不恭敬的,陛下待您之心就如寻常夫妻,他视您为明月皎皎,极为重视的。”

    容从锦听了向来持重也忍不住唇角流露出一点笑意。

    “于氏见罪陛下,赐和离也是应当的。”进忠看见这些臣子谨慎的模样,视礼法于一切就忍不住为皇权辩护。

    “若非我闺中好友的一封信,告诉我秦将军还有这个念头,我也想不起来于氏。”容从锦淡淡道,“为了西北军制,只能委屈于氏了。”

    “是。”进忠恭谨道。

    容从锦掌权之后没有携私报复于氏,主要是他从来没有把于氏放在心上,这次也只是为了西北军的兵权。

    信写好让进忠拿出去寄给梁氏,容从锦在寝殿时听到侍女这事,面色顿时一沉。

    “君后不必担心,陛下与您琴瑟和鸣,是看不上那个侍女的。”抚桐不解忙劝道,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容从锦也不过是打发了侍女,何曾动怒,容从锦勉强笑了一下,“顾氏宗室不多,但也有几个,他们都是要关心皇嗣的,朝廷上的大臣也在意此事。”

    他生了皇长子后再没有出,这也是双儿的正常生育能力,但在皇室就是不能容的了,他得想个法子让这些人打消念头才好。

    容从锦眸底闪过一丝狠戾,温柔恭敬的皇后做了太久,竟让这些人误以为他是个贤后了,片刻容从锦神色却有些黯然,微微一叹,他待顾昭真心,就没有除去先皇和保皇党的势力,反而刻意做出些温婉的态度来,不管他对外手腕如何狠辣,这些人都以为他待陛下是既温驯又柔顺,之前也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当权者之上还有权柄,这是哪一个当权者都不能容忍的。

    他也少不得让这些臣子懂得些规矩。

    “君后,那侍女如何处置?”扶桐问道。

    “遣回原籍,除了月例银子,御园里的一件摆设都不能让她夹带。”

    “从锦。”顾昭抱着花瓶进来,调整了一下茂盛花枝,朝容从锦笑,“送你的。”

    容从锦每次看到顾昭这样纯然眷恋的模样,心底总是会觉得甜蜜且温暖,他仔细看了这插花,这些年望京多推崇清雅出尘,天然之美,这花艳丽繁盛,有些过于繁琐了。

    “颇有古风。”容从锦笑道,他也收惯了顾昭送他礼物,大到开内库选来的各色珍宝,小到一片落叶,只要是顾昭觉得好的,都会小心翼翼的给他带回来,像是在外狩猎的猛兽,给在驻地的伴侣带来各种猎物。”内阁的大臣回去了。”

    “是,我没陪着陛下…”容从锦歉然道,在御园自然是辍朝了,但内阁的消息从未断过,有重要的政事他还是要处理的。

    “朕知道从锦忙着,既然从锦没空去外面赏花,朕就挑好的送来给你。”顾昭郎若星辰的眼眸里带了些羞涩,却仍注视着容从锦道。

    顾昭上前将他拥进自己怀里,慵懒的把下巴搭在他肩上,只觉从锦哪里都好,上苍眷顾,将这么好的从锦赐给了他。

    第90章 云自无心水自闲

    京兆尹回府后在望京里放出一点风声, 怀化将军的侄女多年婚姻不顺遂,皇室念怀化将军戍边功勋,有意下旨令于氏夫人和离, 这个消息放出去顿时望京喧嚣一片。

    京兆尹昏聩庸才, 能在望京地方父母官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几十年自然也有过人之处, 就是他非常善于左右腾挪, 在皇亲贵胄、簪缨世族间穿梭自如,做到所有王府的马屁都拍,朝臣间的龃龉一清二楚绝不冒犯, 多年来他的风评竟然还不错。

    他的动向是天恩所指,这是皇室的试探, 各大门阀世族都极为不满, 本朝礼教严格, 即便是民间女子出嫁也多有未婚夫一病而亡就终身不婚为丈夫守寡, 称为望门寡,官宦门第更是将建坊、入祠视为莫大的荣耀, 就是休妻都少之又少, 如何能容下和离?

    容皇后对朝廷政事、农桑等改革之举他们尚且能容下, 即使触碰了部分利益, 也能找到新的出路,容皇后在这方面并不过分苛责, 允许他们在各大州和转运途中沾油水。而且容皇后还能摄政多久?历朝皇帝平均临政不过十年, 流水王朝, 铁打世家, 只要制度不变,等下一任皇帝登基,他们就像是砖缝里的青草, 在体制上攫取利益。

    因此他们的反对不是为一个出过内阁阁老的于氏,而是维护这个体制,今日让女子双儿随意和离,改日就能剥夺他们在各州的宗族根基,他们维护的是他们共同的利益。

    众世家相互商议,统一了看法,不过限于皇帝还在兰欹苑避暑,他们的折子一时递不上去,只能等着陛下回宫再在朝堂上奏。

    然而不等他们的折子递到内阁,容皇后先撤职数人,改派地方职务数人,好些的在两浙做督军,更多的都被派到了云贵之地,众世家不由得面如土色,须知当地土司有军政税收大权,以前是当地的无冕之王,容皇后修路通商等举措后,土司权利才慢慢收拢到朝廷手中,但裁撤土司非一日之功,现在云贵的官员还尽量选用当地考出来的进士,就是怕触碰土司利益,朝廷的努力付之东流不提还招来杀身之祸,刹时朝中缄口不言。

    有心思灵活的找到正二品大员枢密院院事吕居正大人商议,他最是刚直不阿,维护礼法的,却无论来人如何劝说,斥责此事大不成体统都闭口不言,只品着茶听他们唾沫横飞,来人说得口干舌燥,拾起官窑白瓷忍冬纹茶杯仰首喝了半杯,才迫不及待问道,“大人是否要与我等联名上奏?奏折已经写好,大人落印即可。”

    “夫妇小事,何须朝堂辩驳?”吕居正不置可否。

    吕府上只有一老仆,连茶杯都是吕居正自己清洗,那官员喝不惯这样的粗茶,把茶杯放下,沉声道,“此言差矣,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

    “以礼义治心,则邪说不入,刑罚非所先也。”吕居正也用礼法反驳,几番辩论下来,上首未曾开口的年长官员道,“大人是打定主意不帮朝廷发声了,实是遗憾,想不到素有铁骨铮铮美名的吕大人竟然趋权择便,朝廷大阙失,钳口不言,想来往往昔名声不过沽名钓誉罢了,我等竟以为大人可为诤友,颇为可笑。“”叨扰。“官员起身,奋力劝说吕居正的众官员见他开口都纷纷噤声,沉默站起,显然以他为尊,对吕居正面露失望之色。

    众人愤然而去,后堂转出一人,夫人鬓间插着一只莲纹银簪面容温和,神色担忧道,“您断然拒绝恐多年名声一朝尽散,而且也会惹得清流不满。”

    “难道我做官是为了名声?”吕居正收走茶杯道。

    夫人帮他把剩下的茶杯收到托盘上,知道丈夫正直孤高不再劝说,低叹一声道,“其实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哪有夫妻不顺就要和离的?于氏夫人确实狂妄。”

    吕居正这次却沉默了更久,他低声道,“天下事,过去没有先例,未来就不应有么?”

    “官人。”夫人大惊失色,刚端起的茶盘摔在桌上,探臂去捉丈夫衣袖。

    “夫人莫慌,随口一言而已。”吕居正忙握着妻子手掌安抚,心底却疏忽掠过一个如流星般的念头,建元帝在位二十年,拱手而治,未改变一丝一毫的政体,而先帝在位三年,他执鞭坠镫,甘附骥尾,有时虽也觉得永泰帝改革触及世族利益,但想到民生多艰,官员尸位素餐,他就把这一点隐忧按下。

    后来永泰帝驾崩,柳氏以谋逆族株,虽然朝野讳莫如深,但他们心底都清楚永泰帝是因为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永泰帝推容皇后上位,许多人都认为这是昏招,不认为一个双儿会有什么远见卓识,正是大意让容皇后坐稳了后位,权谋之术用得娴熟,击退匈奴、抚民治国,煌煌英主不过如是,能有容皇后摄政才是大钦百姓福泽。

    吕居正不由得心惊,有时静坐不觉想到反之如何?若非景安帝登基,柳氏和众世族大概会篡权或在宗氏中选一个好把控的皇子登基,相互夺利,朝廷动荡,本就积弱的钦朝一路下滑,百姓在山河飘摇间又当如何?

    一念之间,若是朝堂当初以不曾有双儿摄政的先例坚决反对,那现在是否还有朝堂也不一定。

    吕居正对自己过去所学所信奉的礼法都产生了一些怀疑。

    *

    御园里,顾昭玄色万字纹的衣袍沾了些污渍,背后被汗浸湿显出矫健腰线,他一手提着马鞭,随手把杂物交给身边侍卫,进了,小乐子迎上来笑道,“陛下回来了,外面暑热,侍卫们都说这个天气怕是打不到什么猎物呢。”

    “有两只兔子。”顾昭兴致盎然道,没说是谁打的。

    “那好啊,晚上奴吩咐小厨房做一道嫩嫩的兔肉羹最是滋补了。”

    “从锦呢?”顾昭问道。

    “好像是朝廷上有什么事,京兆尹沈大人又来了。”小乐子也习惯了陛下三句话离不开皇后,知道陛下肯定是要问的,早就把皇后的行踪了解清楚,御园地方有限倒是比皇宫更容易知晓皇后动向。

    “他最近气色不大好,也睡不安稳。”顾昭望了望散发灼灼热浪的烈日,叮嘱道,“让厨房进几道清淡爽口的,不要那些油腻腻的。”

    “是。”小乐子忙记下来,笑着跟在陛下身后。

    顾昭却想起一事,走到朱甍碧瓦的长廊边神秘的拉住小乐子叮嘱,“前几天有个侍女,梳双环髻脸颊上有颗小痣的,好像叫什么翠…”

    “你去打发了她,别让她留在行宫了。”

    小乐子不解,他们陛下记忆力有限,过了几天还记得侍女名字里的一个字,这本就有点奇怪了,顾昭道,“她似有僭越之举,从锦正烦着,别去惹他生气。”

    小乐子听到顾昭支支吾吾的语气还有什么不明白,顿时笑容尽失,一口气从鼻子堵到了天灵盖,大臣和世家都以为他们皇后温柔,其实他最清楚皇后有多拈酸吃醋了!陛下还做王爷时皇后就不准他亲近其他人,现在成了陛下,皇后也丝毫没有要放松看管的意思,景仁宫上下只有皇后用惯了的侍女,其他地方的侍女都不准在御前伺候的,现在却有一个行宫侍女冒头。

    这还了得?小乐子恨得牙痒,进忠已经向皇后请旨,皇后也允许他下半年就去皇陵那边,到时御前总管的位置空出来,除了他还有其他人选么?这婢子忽然钻出来,惹得皇后不快,这到手的御前总管也能飞了。

    “是。”小乐子面上不露,将顾昭送到寝殿,又让侍女奉茶,换上顾昭常用的梅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寝殿。

    脚步不沾地面,飞一般的传来兰欹苑总管太监,那太监难得见宫里的红人一面,尤其又知道小乐子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御前总管,听闻小乐子内监要见他,喜笑颜开的过来请安。

    到偏殿就被小乐子劈头盖脸骂了一番,“连手下的宫女太监都看不住,你是干什么吃的,若是做不了尽早回了宫里,给你换份差事吧,把那个叫翠玉的逐出宫去。”

    兰欹苑总管太监差点晕死过去,弄清这段责骂竟然是兰欹苑的侍女想要飞上枝头引起的,顿时气得面色紫涨,连连躬身致歉,又送了许多礼物赔罪。

    等把小乐子内监送走,兰欹苑总管太监立即传来管事太监,不由分手抬手就是几个耳光,骂道,“你也不看看你手下是什么货色,宫里的侍女们姝丽娇美陛下都看不上,你手下几根枯草竟也敢冒犯天威,马上把翠玉打二十板子,遣返原籍,再给当地知府通个气,不准离开本乡。“

    “公公,扶桐姑姑来过了,翠玉前几天就已经蒙恩被放出宫去了。”管事太监捂着脸道。

    “她偷盗兰欹苑珍宝的事情呢?把她这些年的月例都给我拿回来赎罪,你再派人去查检一番,绝不许她带走兰欹苑片瓦。”兰欹苑总管太监知道这事已经到了皇后面前,顿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忙把上下敲打一番,绝不许略姿容出众些的侍女生了其他想法。

    顾昭在御园游玩数日,湖上泛舟,骑马狩猎他天性恣意被困在皇城不由得郁郁寡欢,反倒是在御园中能畅快些,皇后闲来也会陪他游玩,顾昭是极容易满足的,刹那间忘记在皇宫里的隔着奏折张望等皇后有时间陪他的郁闷,等到回宫那日,顾昭已经给皇儿准备了许多礼物,湖边的石子,林子里捡来的鸟蛋,连光泽绚丽的野鸡毛都拔了两根带着,像这边库房里的羊脂白玉的如意,碧玺珠串顾昭也都带上,零零散散的竟收拾了一个箱子。

    圣驾回宫,宫内侍女无不笑意盈盈,顾昭好奇问留在宫里的侍女,“朕去行宫这些日子,宫内可有什么喜事?”

    “太后娘娘内侄女定了翰林院的赵大人,太后赏了宫人每人一月月例银子呢。”

    顾昭颔首没再问,容从锦却眉梢微微一挑,知道这位翰林院学士赵柏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才华出众诗赋俱佳,而且一门三翰林,最是清贵,这样的人家能和邵氏联姻必是看中了太后对邵氏的照拂,邵霜成婚后只要太后在一日,她的日子必能过得顺遂,难怪太后如此欢喜。

    趁着太后抢在邵大人回来前给邵霜定了这么和心意的一门婚事心情愉快的时候,容从锦向太后提了希望由她下旨赐于氏夫人和离的事,太后略一犹豫也答应了。

    虽然此事必然得罪世家,但一来她贵为太后,有伦理孝道约束,群臣不敢反对,二来…她在邵氏的事情上也颇为心虚,知道容皇后已经忍耐她许多了,无论是看在先帝还是景安帝的面子上都已经给足了她体面,自然是要回报一二的。

    却不等她下旨,景安帝复朝第一日,就提起此事。

    “朕闲来看了两本折子,永州安抚使请旨给烈妇建坊、入祠致祭如例。”顾昭从不在朝堂上提出任何看法,朝臣们大约也清楚送到御书房的奏折他是不看的,听他开口顿时极为诧异,本能仔细倾听。

    顾昭从袖子里掏出一本,皱着眉道,“朕让内侍查了,仅去年一年,永州一地就上报三十多条,烈妇守正不污。拒奸被杀。持刀拒奸。被夺砍殒。嫠居拒聘。赴水捐躯。”

    “闻夫死事。投缳尽节。夫亡殉节。托孤自缢。”

    “还有这个聘妻赵氏、柳氏俱未婚夫殒。闻讣投缳。请旨建坊。”

    “朝廷的银子是没有地方花了么?建这么多牌坊。”顾昭诚恳问道,他在御书房陪着皇后批奏折,虽很少看奏折内容,却总能听见皇后和心腹大臣商议政事,绕不开的就是银两,户部、兵部、工部、连安抚使都在上奏折请拨款,他们朝廷的银子却花在这种没用的地方。

    “陛下,此乃女子之德,从容殉节,保全大体,朝廷应当嘉奖。”一腰间配着金鱼袋的文官出列道。

    他不着痕迹的眼皮微微上挑看向屏风位置,觉得是皇后授意,却不知容从锦在屏风后也是满面愕然,担心顾昭抵不过朝臣口舌如刀,几次想要起身帮顾昭脱险。

    “实无必要,□□乃刑部掌管,盗匪横行安抚使也有责任,以后再有这一条,知府、安抚使处理。”

    “凡已婚、未婚殉节的朝廷奖赏一律免了。”顾昭却不跟朝臣分辨。

    “遵旨。“那文官还要再辩驳,效忠容皇后的朝臣已经高声应道。

    ‘臣遵旨。”其余守旧文官只能躬身应道。

    其实即使是支持陛下的也不太在意几个牌坊的事情,但赞同陛下却很重要,其中一人顺势道,“陛下,听闻西北将军侄女聘于于氏,婚后不顺,有意和离…”

    “那就和离吧。”顾昭随口道,“既然不顺那就和离,勉强到何时方休?”

    “陛下圣明。”众臣赞颂道。

    容从锦:“……”

    他本来准备略提一下此事,他已经武力制服了一些门阀,再口头劝告一番算是给他们一个面子,回去就请太后下旨,太后那边的旨意都准备好了,却不想顾昭神来一笔,轻而易举道帮他了结此事。

    他和太后都是后宫内眷,干涉此事留下话柄,顾昭却是向来没有心机,他又有皇权,一句就让于氏夫人和离。

    顾昭在这些事上倒是细心,下朝后特意跟容从锦提起,“私下去问问那于氏夫人,是否想要和离,莫要让人强迫她。”

    “是。”容从锦道,“陛下怎么想起管牌坊的事情?”

    这些事永州安抚使也是如常上报,在奏折里只占一行,顾昭却把永州安抚使大篇的政事汇报一掠而过,在意这些细节。

    “这几个字里,就是一条人命。”顾昭沉默片刻,“即便是朕崩了,也不想从锦殉节的,民间此风却甚烈,可见多半不是真心的,或许是被逼迫的。”

    “索性都禁了。”

    容从锦却想到这些人不殉节,旁人指摘恐怕胜于洪水,顾昭一片赤诚却没想到这点,他少不得帮顾昭描补一二,帮他们寻一条出路。

    皇后传内阁,增添数条律法,首先就是顾昭最难以容忍的□□之事,他已经讲明这一条应该是刑部和地方安抚使的责任,安抚使剿灭盗匪,刑部则加强对奸污的责罚,一经核实押送望京处斩。凡被奸污者,夫妻因此生隙可以和离,嫁妆取回财产均分,孀居无子女的也可以依此例,若是夫家势大不肯遵从,女子双儿也可告官。

    至于未婚的,那就罚夫家和本家增税三成,民间多是媒人说亲,许多新人婚前连对方的相貌都没见过,哪里就到殉节的地步了?还不是礼法所束,但再严格的礼法也不如增税对他们的威慑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