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青罗裙带展新蒲
天光乍亮, 彤云初散,田垄上覆着一层盈盈的碧色,百姓只着短衫埋首在田地里, 虽仍瘦削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与往昔麻木的模样比起来眼底多了些许光亮。
肃王府下面的庄子是按照王府的要求雇了人来耕种的, 田头都有挎着刀的衙役盯着谁敢不尽心?有田里的老把式觉得王府耕田的法子不靠谱, 但到底不是自己的田,出一把力气就是了,领了工钱还能回家贴补家用。
建州寻常农户人家缴了税手里的银子也就四五两, 还要供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衣裳是补丁摞着布丁, 短打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破洞也不舍得扔, 好在建州气候温暖冬天也不至于冻出人命来, 这种情况下肃王府给的工钱就极为丰厚了, 这个活还是大家抢着来呢。
田地里的秧苗刚长出来几寸长,老把式们就啧啧称奇, 这秧苗可比他们自己地里小心照顾着的还要粗壮呢, 有机灵的就想起按庄头要求深耕后洒在地里的肥料。
建州有一座山遍布紫红色的土壤和石块, 别的山上再贫瘠还有些灌木、乔木之类的, 林间有几只野雉,但这座山上寸土不生, 遇到暴雨的天气, 还有人看到有闪电会劈向这座山, 时间久了建州都称这座山为阎罗山。
可是安抚使大人非让知州从阎罗山上取土和草木烧末混合之后泡在大缸里, 折腾了几天只取上面的水浇到地里,说是什么肥料,当官的要讨好王府他们有什么办法?只能由着他们在地里糟蹋了, 但现在想起来或许就是那肥料的功劳。
庄子上临时雇来的村民料理完王府的地就跑回家去,依样画葫芦也在自己的地里试试,只是不敢弄太多,最多半亩罢了。
村里一举一动都有邻居盯着,谁家有什么事情邻居不知道?不用几天各个村里的这些学了王府办法种的地就成了村里的试验田,无论谁家走过来都好奇的往田里看。
地里的秧苗一时看不出收成,各家各户的秋蚕却都收了上来,煮蚕抽丝就是最熟练的妇人也要一周的功夫,而且因为各家的蚕茧质量不一,成品产量也不同,好一些的能有七成蚕丝,做成两匹生绢,而质量差一些的蚕蛹,因为耽误的时间久了,到后面煮蚕抽丝时可用蚕丝不过一半。这次提前一周就有官兵带着工匠在村子附近有水利之便的地方架起了大家伙,看着像是水车一类的,凑近一看却又不相同。水车运转时,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纺上一周便是二十五丝,再循环转下去丝线汇聚成缕,一会功夫就抵得上数日的辛劳。
“比陈婶子捋得还好呢。”等把丝缕从纺车上取下来,村民推着村长往前一瞧,众人啧啧称奇,有胆大的在人群中道。
被提到的婶子还不信,挤开人群凑近了细看,见上好的蚕丝在阳光下散发着独有的光泽,像月光似得柔亮,触目所及无一处断丝、残丝,她是养蚕纺丝的老手了,知道这样的丝上了纺车能出来上好的生绢,不禁心悦诚服,“确实比我做得强…这回大伙可省事了。”
陈婶子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却并非是因为自己独有的本事被比下去了,而是心念一转想到了另一头,她养蚕纺丝的本事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不敢扩大养蚕规模就是因为蚕茧抽丝时要煮热水上纺车,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忙活,累弯了腰也不过得两匹生绢,倘若赶不及了,蚕蛹破茧而出,那辛勤就全都白费了。
若是这水纺车来年能借他们用一用,出银子也行,到时家里起码能得四匹生绢,也能让家里人缓缓劲,给小孙子做两件新衣裳。
一直不苟言笑只按着刀柄不许村民碰触水纺车的官兵发话了:“按老爷指示,这水纺车就留在本村,村长呢?”
“官爷。”一个须发皆白微微佝偻着腰的老大爷被身后的年轻人推了几下,才茫然上前。
村里多以宗族同姓聚居,这老人家大约是村里辈分最长就被推选为村长,也用不着什么才干,只在东家和西家打起来时劝个和就行了,管理着的最贵重的物品就是村里的石碾。
建州官兵见多了这样的村长,提高了声音道:“你选个机灵的看管纺车,带来的工匠会教他怎么使用!以后这座水纺车就归你们村了。”
此言一出,再没有人嫌弃这水纺车模样奇怪了,这可是白得的!村民惊喜的交头接耳,老村长依旧一脸迷茫,身后的年轻人连忙在老人耳边大声重复了一遍。
“陈三家的,你以后来看着点水纺车,陈三媳妇跟师傅学着点。”村长顿时一扫疲态,混沌的眼睛一翻清晰安排道。
陈婶子连忙答应下了。
官兵:“……”
“这是浣州织造府的绣娘,带来了浣州的织机,顺便也教一教你们怎么用他们那边的织机。”其实还有绣法什么的,但是官兵也记不住,只往后一指织造府来的人,让村里的人跟绣娘见个面。
村长听了身后年轻人的传达,又是喜笑颜开,不住作揖感谢官兵和工匠等人,更是把人请到村里休息奉茶。
“人给你们留下了,还有几个村要忙呢。”官兵摆手,留下几个人负责照顾工匠绣娘,其余人往邻村方向走了。
不过一月,建州下属各郡县就都建起了水纺车,在见识了水纺车的能耐后,不必郡县官府再宣传什么了,百姓自行扩大了养蚕规模,肃王府出资资助农桑,无论是土地开荒施肥还是养蚕缫丝朝村长通报一声,由村长统计出一个名单来,不过两周肃王府的拨款就下来了。
永泰帝赏赐肃王珍奇异宝不计其数,容从锦做主以王府的名义补贴一二,其实负担所有费用以王府的收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容从锦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唯有让百姓也出一份,他们才会上心。
所幸今年的生绢已经由官府销往浣州、越州等地,百姓手里多了些银子,开垦耗资对各农户也不算是过于沉重。
容从锦又唤来建州安抚使于柏商议下一步。
“修路?”于柏诧异,略低头盘算了一下犹豫道,“王妃容禀,建州的税收连年欠款,因为今年生绢产量提升才缴齐了今年的税款,百姓大约也能多些余钱过个好年景了,这时候修路必得征徭役,来年春耕…”
于柏虽然才干平平,但还是体察民情的,不禁面露犹豫之色。
“一定要修路,各地的生绢不能总由官府收上来统一销往浣州,一则难保底下人不会趁机中饱私囊,二则从浣州学来的纺织绣工的花样总有老旧的时候,到时建州就只能卖一些素绢,建州与浣州、越州等地互通,才是长久之道。”
一匹素绢只能卖一两银子,而织金缂丝等,一匹价格在数十两到上百两不等,只要建州成为丝绸产地之一,最好的技术、最精巧的织机都会出现在建州出现。
“你派人去勘察地形,各郡县甚至是到村里的地形图都要一份,等春耕后再做安排。”容从锦道,修路耗资巨大,而且动用人力无数,自然是要好好规划一番才能落实。
“是。”于柏听到不用动用建州财政,只是派下面的人去勘察地形不禁松了口气,“那夷族和靠近海边的村落是否不必勘察了?”
海岸线附近的村庄土质过于松软,夷族向来独居与外界来往甚少,而且他也有心防范着这些夷族,这两者都不用考虑修路的事情了。
“也派人去绘制地形图吧,只是不用进夷族村寨里面了。”容从锦端起茶盏轻拂着茶盖道。
于柏应下,眼皮往上一瞥,见左侧主位上没有人,知道王爷大约是不会回来了,肃王不喜欢听这些封地上的琐事,只是他作为外臣不便单独面见王妃,因此王爷每次都露一面才到后院歇息,以示王爷允准。
他初时总觉得跟王妃谈论政务有些奇怪,不过建州百姓能丰衣足食就足够了,而且现在也习惯了。
“快到年下了,肃王府备了份年节礼给大人,大人记得带回府上。”容从锦谈完正事,面上多了些笑意道。
“是,多谢王爷王妃。”于柏连忙谢恩。
送走了于柏,容从锦放下未动的茶,起身回后院,碧桃上前扶着他,“王妃这几日总是倦怠,正巧管家回来说庄子上的收成都结清了,该准备的年货也差不多准备齐了,您也可以休息几日。”
“王爷呢?”容从锦颔首问道。
“玩了一会儿金雕,用了一份酥酪,现在大约正在寝殿里看信呢。”
“什么信?”容从锦微皱眉问道。
“驿站刚送来的,是宫里的信。”碧桃笑着道。
容从锦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太后念着幼子,总是写信来关心顾昭,顾昭也一封封的回信了,虽然远隔千里总能一叙母子之情,倒是皇帝…只写过几封信或是在太后派人送来的信里添上几行。
以永泰帝对顾昭的维护,这倒是有点奇怪。
“王妃昨日晚膳就没用多少,王爷特意让厨房做了百合粥,等着您用午膳呢。”
容从锦刚有些遐想的思绪迅速收回,浅笑着道:“建州气候温润,以前在望京的那些冬天的衣裳大多都太厚重了,前些日子延海李氏拜见,我瞧他们穿的衣裳料子倒是新奇,就多问了两句。”
“李族长好生客气,送了不少料子来呢,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让针线上的裁剪出来了,给王爷做两身新衣裳。”碧桃停顿一下,好奇道,“延海李氏仿佛是做渔获买卖的吧,公子,这生意这么赚钱么?”
她是在侯府里伺候的,又跟着公子进了王府,见过多少宫里御用的东西,眼光刁钻,料子甫一送来就觉得似丝非丝,似绸非绸,布料垂坠感极佳,抚上去触手生凉又不至于太过轻薄,染的颜色也不是常见的靛青、玄色一类,而是更为清雅的松绿色。这布料或许算不上贵重,但就是宫里也难得一见。
“他们自然有别的赚钱门路。”容从锦微阂眼睫随口道。
回到明芦院,顾昭在半支的镂花木隔窗前看信,几页信纸放在一旁,手中正握着一页,时而垂眸低笑,时而眉心微微攒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容从锦看得好笑,放轻脚步走到他身旁,在他后颈上轻弹了一下:“信上写了什么?”
第72章 阁雪云低,卷沙风急
顾昭连忙回头, 瞧见是王妃,顿时面上绽放出一个纯粹的灿烂笑容,好看的暖褐色眼睛也笑得微微弯起, 仿佛盛着夏日明丽的阳光。容从锦留意到他的笑容, 便觉得一天的疲乏退去。
他并不想持家管理王府, 更不爱揽权派遣官员行使王爷的权力, 当他不知道那些官员在背后议论他么,只要他犯一点错误就会招来口诛笔伐,到底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还是为着他是个双儿?他们心中有数。
唯有顾昭, 他瞧着自己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他的身份、才干或家世, 而是他本身。他能真切的感受到被爱着的幸福, 这种满足感是旁人都给不了他的, 一分都替代不了的。
为此他愿意做出一些让步, 去应付外面那些令他厌烦的事情,唯愿待彼此不改初衷, 平静安稳的过一世罢了, 容从锦望着顾昭翘起的唇角有些出神, 顾昭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手臂一揽就将他拥入怀中。
“啊。”容从锦低低的惊呼了一声,身躯前倾的刹那间下意识的揽住了顾昭的脖颈, 略定一定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倚在顾昭怀里, 建州的衣裳大多轻薄, 他甚至能隔着布料感受到顾昭胸膛紧实饱满的肌肉, 身后箍着他的手臂缓缓传来熨贴的热度,瘦削却有力。
“王爷…”容从锦不禁耳背发热,抬手推阻却觉得对方稳若磐石, 自己抵抗的力道仿佛泥牛入海,忽然间意识到那个新婚夜红烛旁,朝他拘谨的努力讨好微笑的羞涩少年,已经变成了沉稳可靠的男人。
“别动,本王给你读信。”顾昭单臂揽着他,让他侧坐在自己怀里,一手抖开信纸念了下去:“吾子昭儿,见字如晤,不尽依念…”
他读了两句就忍不住透露道:“母后身体很好,太医来请平安脉也说一切无碍,最近喜爱水仙香气便让花房送了许多来,放在暖阁和寝殿,比香炉还好些,她跟含光姑姑亲手打理那些水仙不许旁人帮忙,含光姑姑坚持要给水仙更换新的泉水,母后都拗不过她,结果水仙不知何故枯萎,只能换了一批。”
“母后说她’甚愚’。”顾昭抿着唇笑。
“母后当真有兴致。”殿里的侍女都让扶桐带下去了,唯有他们两人,容从锦便也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一次,不拘那些礼节,靠在他怀里亲呢道。
以前那些生死攸关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的时候都过去了,太后有这些闲情逸致,可见日子过得舒心。太后是顾昭母亲,他自然也是盼望着太后平安的。
“还有呢,前些日子母后整理琐碎物件,发现了一箱本王小时候的玩具,特意让人带了过来,小黄已经生了两窝了…”顾昭兴致勃勃的说着,每一件琐事都让他欣悦。
“嗯。”容从锦注视着他的笑容,也觉得无比快活,无论他说什么都应着,语气仿佛掺了糖似的,甜蜜绵长。
顾昭拿起下一页信纸,笑容忽然一点点收敛:“对了,柳惠妃有孕了,六个月了。”
“谁?”容从锦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从前的柳充华。”顾昭低着头,仿佛在跟谁生闷气,手攥成拳,把薄薄的信纸都要揉烂了。
容从锦:“……”
“这是喜事呀。”他也只能干瘪道,腹中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是妃位,又兼之母族是名门望族有从龙之功,诞下皇子成为贵妃也是指日可待。
御书房的一杯羡仙断绝前事,他恪守诺言从不窥探宫中的事,父母兄长一向小心谨慎,定远侯府给自己的家书中也不会提及分毫,所以他的消息来源还不如顾昭灵通,建州偏远,宫里的事情都是顾昭告诉他的。
“什么喜事!”顾昭倏然变色起身。
“王爷就要多一个小皇侄了,当然是喜事。”容从锦被他甩到一旁,扶住桌子才站稳。
“本王已经有皇侄了!”顾昭囚兽似的负着手在书阁里走了两圈,咬牙道:“嫂嫂不喜欢,要来何用?”
“皇后不满了么?”容从锦掌心被书桌边缘撞得微痛,心中却知道顾昭动怒了,当真罕见。
当年定远侯府反对婚事的原因之一就是担心他受痴症影响喜怒无常,又力大而不自知,会伤到身边的人,但成婚数年,顾昭一直小心留意自己的感受,情绪失控忘记他在身边还是第一次。
容从锦视线数次瞥向桌上团成一团的信纸,最终还是没有展开信纸,小心询问。
“嫂嫂病了几个月了,进了冬,殿里地龙都点起来了还是卧床不起。”顾昭顿住脚步,叹道,“一定是因为这件事,都怪皇兄。”
兄长虽然爱护他,但平时还是嫂嫂对他照拂多一些,每次他去东宫嫂嫂都想着自己爱吃的点心,听他颠三倒四的说话也从不轻慢,她总是很温和的对自己笑,兄长责罚,嫂嫂还会护着他。
在顾昭看来,成婚前皇嫂就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女子。
现在母后的信里对皇嫂都颇有微词了…顾昭虽然迟钝,但皇宫里的人生来就比旁人多七八个心窍,皇兄是天下之主,太后地位崇高,皇嫂一下把皇宫里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得罪了,又有妃嫔有孕,她的日子怎么过?
责难永泰帝的言语容从锦不敢接,只能勉强一笑岔开话题道:“王爷怎么知道是这个缘由,也许是陛下继位后,皇后位居中宫,事务繁多一时累着了也是有的,休息些时日就好了。”
顾昭诧异回首,理所应当道:“嫂嫂既然喜欢皇兄,自然不愿意他跟别的妃嫔在一起。”
皇帝三宫六院本是常理,若是不跟别的嫔妃生育,这才是皇后失德。这话容从锦更不知道从何接起,垂首片刻,低声道:“皇后应当贤德…”
“嫂嫂喜欢皇兄,皇兄也喜欢她。”顾昭把头摇得像泼浪鼓,根本听不出容从锦言外之意,”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要为外人生隔阂呢?”
依着他,就把那个柳氏赶出去,再去低头哄皇嫂,皇嫂脾气好,定然不会一直生皇兄的气。不对,他根本不会亲近别的人,为了旁人让自己心爱的人生气,这算什么事情。
顾昭非常不理解,向来只有旁人教他做事,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智商上占领了高地,仿佛站在迷宫顶端看着别人在里面碰壁一样莫名其妙。
喜欢…顾昭提到情爱只会用“喜欢”二字,可是喜欢也分浓淡,情爱也会退去,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矢志不渝,或许只是能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或许仅是当时合适。
容从锦本身就是不相信情爱的,所以才会在顾昭初始对他表现出情感时那么诧异…时至今日,他也从不相信世上有真情,他只是相信顾昭。
顾昭问的问题,容从锦不会答,只能道:“陛下是天下霸主,不是皇后一个人的夫君。”
若是邵氏够聪明,就该知道尽快放弃私心,做好一个皇后才是为家族计为长远计。
“那本王也能去找旁人了?”顾昭觉得一向懂他心意的王妃变得像那些满口圣贤书的官员,气得口不择言道。
“王爷不是皇帝。”容从锦抬首,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您是我一个人的夫君。”
“哦。”顾昭心底的怒气忽然平息了,像是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被羽毛轻抚过,带来的唯有浅淡的酥痒和悸动。
“你坐。”顾昭把容从锦按在椅子上,围着他转了一圈,从哪里看都是好的,越看越觉得自己眼光极好,俯身在他唇角啄了一下,低声道:“本王不要侧妃,你也不许去找旁人。”
若是王妃有其他喜爱的人…他想一想就要跳起来了。
“好。”容从锦噙着笑应道。
“你还没用午膳吧?”见王妃眉目艳皎月,巧笑倩兮,顾昭心痒难耐,本想再凑上去亲近一番,拉近距离时瞥见窗外霞光,猛然间想起什么问道。
容从锦颔首,顾昭就急不可耐的朝他摊手,等着他把手放上来,口中道:“走,不能让你饿着肚子。”
容从锦不禁粲然一笑,轻搭住了顾昭的手。
午膳是在寝殿用的,容从锦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了一碗百合粥,圆桌不大两人相对而坐,顾昭并不让碧桃服侍,反而频频用公筷给容从锦挟菜,“玉兰片好吃…”
容从锦多吃了一些,顾昭看了觉得很满意。
“吩咐小厨房还做那个樱桃煎来。”顾昭对一旁的碧桃道。
顾昭惯例是要午睡的,其实他精力旺盛本也用不着,只是王妃拘着他睡一会儿,容从锦若没有其他事,也会陪他小憩,顾昭更是觉出午睡的好处,有时容从锦忘了还会主动提醒。
“碧桃。”
侍女推开雕牡丹花木门,转过屏风,见容从锦正在穿外袍连忙上前帮忙:“王妃怎么起来了?”
碧桃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帐幔柔顺低垂,天色柔和渗漏到室内,王爷并没有醒来。
“想起还有些事,陪我去一趟书房。”容从锦低声道。
“是。”碧桃应下,在门口朝扶桐打了个手势,扶桐会意留在院里守着王爷没有跟上。
“你在外面等吧。”
碧桃意识到什么,站在廊下仔细的盯着外面的动静,容从锦推开书房门,犹豫了一下,轻叹一声从暗阁取出顾昭和望京的往来信件拆阅。
“吾子昭儿…”
“吾子昭儿…”
“吾子昭儿…”
“昭弟见信…”容从锦一顿连忙读了下去,他从未私自拆阅过顾昭的信件,都是他偶尔提起一句信说到了什么大致推测出来的,现在亲自看了信,便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读得极快,只是越看越心惊…永泰帝的信件从珍重关切意气风发到忙碌万千匆匆几笔,再到现在字里行间竟颇有几分颓唐,连字迹也变得轻重不一,颇有几分心灰意懒。
至于夫妻矛盾他并未提及,太后倒是提到了,很是含蓄。
毕竟太子妃曾与太子相互扶持,那时的太子妃也是太后的一个依靠,太后并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虽有些不喜皇后“心胸狭隘”却也没说什么,还责怪皇帝不能平衡后宫,善待皇后。
顾昭的回信已经写好了,还未封上信封,容从锦犹豫片刻,悄悄将信抽出查看,顾昭的字迹比寻常人更大一些,一张纸写不了几个字,字体圆胖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可爱。
信中他口吻强硬的表达了对皇兄不满,希望皇兄“顾念旧恩,不负皇嫂”、“齐家和乐”。
容从锦把信按原样放好,本想起身却觉得头痛得厉害,坐在椅子上一手按着太阳穴,半晌起不来身。
帝后离心,那就是说邵氏和皇帝离心,拥护皇帝登基的一派现在至少已经分为了两党,军权方面西北一路本就和朝廷略有摩擦,今年又是个旱年,益州与北方各州粮食主要产地恐怕都会受到影响,来年也未必能恢复产量。
西北的军饷少一分,西北军都会怨声载道,滇南、漠北军虽然好些,但建元帝在位时几番削减军饷,如今还指望着永泰帝能多拨一些军饷恢复元气呢,先帝留下一片狼藉,百废待兴,这个时候正是万众一心共克艰难的时刻,朝廷还要内乱!
难怪永泰帝没有心情给兄弟写信。
容从锦心念电转,试图找到解此局的方法,但也只是令他愈发头痛。
“公子。”碧桃在外面轻轻叫了一声。
容从锦确认一遍桌面砚台摆放位置,走出书房掩上门对碧桃道:“别告诉他。”
“奴婢知道。”碧桃道。
“午后传秦征入府,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瞬息间,容从锦做了个决定。
第73章 玉楼金阙慵归去
白鹳群飞跃过蔚蓝澄澈的海面, 掠过点缀着细白花叶的常青灌木,轻盈降落在层峦耸翠云雾轻缦的群山深处。
春节前几日,王府就封了印, 最后一笔赏银也拨下去了, 王府二门上连带外面管事的本有几十个当地人, 也一并打发回去过年了。整个王府都陷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的愉快氛围里。
听澜院, 一道碧色纤细身影正坐在回廊美人靠上,拿着绣绷一针一线迎着阳光刺绣半边秀美面庞都沉在了和煦的阳光里。
“这是绣的什么?”沉稳男声响起。
“王爷。”碧桃惊惶失色,针尖一歪刺到了指尖, 下意识含进口中,左手连忙将绣绷掩在身后强作镇定, “没…没什么。”
顾昭本就是好事的性格, 碧桃若是落落大方的拿出来他也没什么兴趣看了, 反倒是碧桃遮掩着勾起了顾昭的好奇心, 一个虚晃趁碧桃去护绣样的功夫,从她身后勾出了绣绷, 垂眸一瞧原是连理枝的刺绣。她绣工精湛, 刺绣花纹栩栩如生, 又跟浣洲的绣娘学了些新颖的技巧, 深褐色的枝桠交汇间别有生趣。
“没有从锦绣得好。”顾昭撇嘴把绣绷还给碧桃,还让她看自己腰间佩着的香囊。
碧桃:“……”
“是。”碧桃只能委屈的认了。
以前公子的嫁妆都是她绣的!扶桐早就知道王爷要来吓一下碧桃, 还躲在后面给他望风, 此刻快步上前瞥见绣绷上的花式, 掩唇促狭道:“王爷您有所不知, 这花式可是大有讲究…”
“呸!你这妮子。”碧桃急了,连忙起身封扶桐的嘴。
“王爷救奴婢!救奴婢!”扶桐高呼着围绕顾昭躲闪,碧桃比她有规矩得多, 仅是一时情急也不敢碰触王爷,又不甘心放过这丫头,绕了两圈都抓了个空,只能气得跺脚。
扶桐躲在顾昭身后,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顾昭莫名其妙,却也忍不住跟着发笑,容从锦推开门恰瞧见这一幕,神情不由得柔和了几分,等他们闹够了才缓步出门,“王爷。”
“从锦。”顾昭张开手臂像大雁似的护着身后的扶桐,视线一转看到容从锦登时就忘记了保护扶桐的事,目光黏在他身上,脚下一步步挪了过去,牵起他的手,“你醒啦。”
“怎么没叫我?”
“你想睡就多睡一会呗。”顾昭想了想:“冬日里本王也贪睡。”
皇子饮食起居都是有严格规定的,稍有懈怠就会被内侍汇报给内侍省,贤妃还在时他没少在这方面吃排头。
碧桃趁机抓住扶桐,在她腰侧轻拧了一把出气,上前行礼道:“王妃,厨房备了午膳,奴婢特意叫人炖了些鸡汤,只用黄芪枸杞煨着,油星都撇干净了。”
“现在叫人送上来吧?”
这是王府初次在建州过年,并没有可以遵循的旧制,宗室节礼往来、封地一应事物都是王妃在料理,忙碌了一月有余,开始时倒是还好,公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得心应手的,最近闲下来却有些疲态,碧桃便觉得是前些日子事务繁忙劳累到了公子,有心给他补补身子。
“睡了这么久。”都到午膳的时辰了,容从锦不禁哑然。
“是啊,公子可太贪睡了。”扶桐揉着被掐痛的地方,笑道,“厨房的人已经来问过两次了。”
“偏你多嘴。”碧桃又忍不住斜她一眼,跟她口无遮拦也就罢了,现在在王妃面前也如此放肆。
扶桐自觉有些多话,摸了下鼻尖朝容从锦讨好轻笑。
容从锦无奈摇头,只用手指点了点她,转向顾昭道:“王爷用午膳了么?陪我再用些吧。”
顾昭欣然应允,他向来是等着王妃一同用膳的,只用了些点心,腹中早已空了。
厨房的人不多时就上了一桌菜肴,因都是从望京带来的厨娘,熟悉王爷爱好,顾昭本就饥馑,见了自己喜欢的炙羊肉、醋鱼等不由得食指大动,吃得像个拱食的小猪似的呼噜噜特别香。
“王爷慢些。”容从锦并不在意他的仪态,屏退下人亲手给他布菜。
顾昭垫了肚子,动作也逐渐放缓了,想起自己的吃相来脸上不禁一红,在桌子下握着王妃的手指:“从锦,本王刚才的模样是不是…不好看。”
“本王会改的。”不等王妃回应,他就连忙保证道。
他遇到好吃的就有点克制不住自己,在宫里时身边的嬷嬷、兄长和母后都训斥过他,他当时也记得的,不过事后就又忘了。
以至于在王妃面前出丑。
顾昭面对容从锦总有些患得患失,觉得他是画上的仙子,梅林里集天地灵气缊造出来的梅魂月魄,他一言一行都是好的,朝自己略展笑容,他就喜不自胜了,即使和他日日同床共枕做了夫妻也不敢相信美梦成真。
他就像是怀里抱了一捧明月,怕旁人觊觎,更担心先遭厌弃。
“不必,我很喜欢。”容从锦唇角噙笑,忽然想起他们新婚时顾昭连睡觉都不敢睡得踏实了,每晚都裹着锦被老实躺着,怕睡相不安稳令他不满。两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哦…”顾昭拖长声音,像只打湿了皮毛无精打采的大狗狗,显然不怎么相信。
“王爷什么模样我都喜欢。容从锦把手静静的搭在他手背上,琥珀色的眼眸只注视着他不自觉眸底便漾满了柔情,轻声道,“毕竟王爷答应了我,会陪着我一生的。”
顾昭一怔,忽然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威猛了许多,反扣住王妃手腕,害羞的唤了一声:“从锦…”
彼此无须多言,许多情愫却已娓娓道来。
容从锦瞧见顾昭望着他的眼眸,那么明亮、炙热毫不掩饰他对自己的爱欲,像是幽邃的夜空下的熠熠星辰,留意到了就无法错目,不禁在心头一叹,人人道他必定是别有用心,就是他的父母也以为他是为了定远侯府允婚。却只有他知道,他是有多么渴望有人爱他。
他要的感情必须不参杂一丝杂质,少了一分一毫,多了一丝谋算,他都看不上。
若是没有顾昭真心待他,他也永不会渴求这样的情感。
这个悖论发生于万分之一的情况下,但是他就是发生了,当他身处于悖论中,他心底清楚,他早已不是当初对外界漠不关心的那个人了,身处红尘,他是个庸俗人。
喝了一碗鸡汤,容从锦就已经有了五六分饱,看着澄澈的鸡汤表面有几点油星就没什么胃口了,只拿着汤匙不时轻啜陪着顾昭用膳。
紫檀桌面上有一道新上的年糕汤,汤汁浓郁年糕软糯清甜,是建州的年节菜,望京没有这样的吃法,顾昭先用了八宝香蕈、珍珠团,很喜爱这道年糕汤,又续了一碗。
“今年春节,王爷有什么心愿么?”青白釉瓷碗与汤匙相碰,发出叮当一声的清脆响声,容从锦心中微动软语问道。
想起去年还在望京,顾昭给他关扑得来一支翡翠簪子,容从锦心底有一个角落就格外柔和,很想回报顾昭一二,此刻他们已在封地,手握一方大权,即便是当今陛下做不到的,在建州封地上,顾昭若有什么想要的,他都能为顾昭弄来。
顾昭英俊深邃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点困惑,沉吟良久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容从锦本来很期待顾昭的回答,无论顾昭的心愿是什么他都会为顾昭达成,但听到回应不禁失落又觉意料之中。
顾昭虽是嫡出皇子,除当朝皇帝外他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宗室皇亲,但他实在是个心思纯净的人,疆域之广,所居不过一室。
“你多喝一碗汤吧。”顾昭忽而想起什么,用手背试了试容从锦手边的汤碗,净了手用一旁的汤碗从紫砂汤锅里重新盛出一碗氤氲着香气的鸡汤,换掉了容从锦的汤道。
“好。”容从锦凝视他片刻,轻声应道。
望着他动作优雅的慢慢喝了自己给他盛的汤,顾昭面上多了些笑意,单手托着腮道:“本王也没什么想要的,你能陪着本王就够了。”
“今年还放烟花么?”相视而笑,顾昭又问道。
“府里早就准备好了。”容从锦笑道,“工匠换了些新的花样,保准王爷满意。”
午膳后顾昭先是陪着王妃回寝殿休息了一会,听他抚琴,终究坐不住又跑去花园看小黑和从北方回来的一双金雕,如今这双金雕也养得骄纵了,虽然依旧在荒野中狩猎,黄沙千里雪原漠漠都能找到猎物,但天气转寒它们竟也南下在王府过冬。
容从锦不在意回来的金雕,顾昭倒是极为欢喜,换水添食他都会去金雕跟前,找个机会摸一摸金雕,容从锦见他喜爱,也命人准备些野雉鹿肉的给金雕。
建州四季温暖如春,窗外长青树木洒落一片青翠阴影,黄昏褪去月影清霜徐徐覆盖地面。
洗漱后睡下,容从锦向来不用侍女近身伺候过夜,几个侍女掌灯后就纷纷退下,顾昭翻了个身,望了一会半撑开的浅碧色纱窗外的一轮皎月,又凑近枕边人,嗅他发间浅淡的梅香,心猿意马声音越发腻歪了,在他脖颈间讨好的吻了几下,手顺着轻薄的亵衣衣摆悄悄伸了进去,抚着他腰肋细腻光洁的肌肤。
“王爷…”容从锦阂着眼眸,微抿下唇单手扣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我有点累了。”
“哦。”顾昭正是及其壮也,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身的精力无处宣泄,白日里丫鬟侍卫陪着或游山玩水或在建州城里转一圈根本消耗不了他多少精神,晚上便缠着王妃寻欢,帷帐之内的事容从锦很少拒绝他,顾昭基本是餍足的。
只是这一个月不知为何,每次都被推拒了。
顾昭透过渗漏月光打量身侧王妃,王妃本就容色绝艳,柔和月影落在他身上衬得他肌肤如玉,安静休憩时也是朗含仙露,风流旖旎。不过他像是疲乏极了,呼吸均匀,纤长眼睫在眼下安静投落一片细腻阴影,顾昭手掌在他手腕下轻转了半圈,再次被拒也没有什么不快的意思,悄然与他十指相扣。
“哎…”容从锦低声叹喂,张目侧首,顾昭眉目中还有尚未褪去的欲色,却牵着他的手就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你不是倦了么?”枕边人忽然靠近,软玉温香落在怀里,清浅疏淡的梅香也浓郁了几分,顾昭下意识抱住他,一边回应着他的吻,手掌在他腰侧来回摩挲着,一边含糊问道。
“嘘。”容从锦食指压在他下唇,少顷主动倾身与他亲吻,修长匀称的手缓缓向下游移。
第74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
浅金色的阳光漫过薄雾, 温柔倾泻在莲湖深处,庭院丹楹刻桷每一个精美雕绘在暖融融的光亮里都添了几分悠然从容。
顾昭睡到自然醒转,惬意的抱着锦被翻身, 眼睛半眯着手掌下意识的在身边摸索, 熟练的想撒个娇讨点晨起的好处, 手指却摸了个空。
“唔…”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虽然轻但还是被顾昭捕捉到了,他刚一睁开双眸就发觉枕边人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正靠在半开的枕屏上, 半个身子探在床边单手掩唇,眉间轻蹙似有不适之感。
“怎么了?”顾昭顿时睡意尽去, 不管衣襟乱蓬蓬的, 一手撑床翻身坐起, 瞬间贴近王妃关切道, “从锦,你不舒服么?”
“本王给你找太医。”他紧贴在王妃身边, 手也拢在王妃肩膀上, 立即觉察到容从锦身上的温度比自己低很多, 一向莹润白玉似的面庞也苍白无光, 忙要越过王妃踩着足靴去叫人。
“不忙,可能是昨晚着了风寒。”容从锦拉住他, “王爷给我倒杯茶吧。”
“哦哦。”顾昭连忙点头, 走到拔步床外的茶间, 倒了茶转身递给王妃。
容从锦见他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 还一半掖在里面一半褶皱着垂在身前却全然不知,一双点漆寒星似的眸子全然落在了他身上,纵是身体不适, 心中也暖洋洋的竟是极为受用,不由得向他翘起唇角一笑。
又低头轻啜冷茶。
除去对家族的情感外,他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顾昭,他栽得心甘情愿。
顾昭垂着手站在他身前,却不像容从锦想得似的头脑空空,王妃虽然看着单薄了些,但很少生病,他亲口承认有些不适那或许就是很不舒服了。
顾昭不舍得他难受,略想了想道:“还是叫太医吧。”
他担心王妃阻拦,边说边拔步往外走,尾音落下时已经走到中堂了。
“不必…”待容从锦抬头想要阻拦,只看见水晶珠帘微微晃动,人影已经不见了。
容从锦:“……”
顾昭关心则乱,竟没想起让下人去叫太医,倒是廊庑下领着婢女等候伺候王爷王妃洗漱的碧桃见王爷只穿着中衣出来,忙上前询问。
顾昭讲了缘由,碧桃吃了一惊急忙打发人去请王府上的随侍太医,又把王爷劝回寝室,手下婢女鱼贯上前伺候。
等顾昭穿上外袍,一个二等侍女端着放有各式玉佩的托盘上前道:”请王爷过目。”
顾昭皱着眉随手指了一个,王妃不舒服在他这就是头一等的要事,这些侍女进来却都只顾着侍奉他,只有碧桃多问了王妃两句,其他人都是做什么的。
他向来心思浅,不快就带在了面上,那二等侍女是第一天进寝殿侍奉,本来抱着出人头地的想法来的,岂料在其他侍女姐妹口中好脾气的王爷却显得有些厌烦,一时纤纤玉指微颤,不敢为王爷系上玉佩。
“我来吧。”容从锦坐在桌旁出声解围,侍女大松了一口气,迅速躬身到王妃身边,双手奉上玉佩,不敢再有其他念头。
“王爷不必担心,臣妾无事。”容从锦手指灵巧的为顾昭系上平安结,仰首浅笑道。
说话间,外面侍女传太医到了,顾昭眉心微微一松,“让他进来。”
太医中年人模样,双眸暗含精光,一手拎着药箱进来,行礼请安。
“免了。”顾昭把太医拽过来,“你快看看王妃怎么了。”
“是。”许太医是从望京带来的,知道王爷身有痴症,做事颠三倒四,也不在意礼数,不会因为未曾请安而怪罪,安心的打开药箱取了丝帕请王妃抬腕。
不过一搭脉,许太医的眉头就皱起来了,那些胸有成竹的安然顿时散去。
少顷,许太医仍没说话,只凝神搭脉,顾昭不耐烦道:“如何了?”
许太医鬓角竟渗出两滴汗珠,定了定神道:“下官医术不精,还得请王妃…取下丝帕。”
容从锦不语,顾昭没什么不准的,当即点头抽过丝帕朝许太医示意。
许太医再次搭脉。
“恭喜王爷,王妃有喜了…”许太医再三确认,才敢开口。
“恭喜王爷、王妃。”侍女们纷纷行礼齐声道,尤其是碧桃更是喜不自胜、春风满面,甚为王妃欢喜。
顾昭脚步一顿,怔怔望向王妃,千言万语拥在胸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再傻也知道有喜了是什么意思,想到以前抱过亲过无比喜爱的兄长的孩子,自己和王妃也能有一个,就胸腔酸涩,连眼角都微微发胀。
容从锦只是对他微笑。
“不是风寒么…”顾昭挤出一句。
许太医万万没想到王爷说出这么一句,急切道:“回禀王爷,并非风寒,下官再三诊脉过了,王爷若是不放心可以再请几位太医来…”
“好了,你先下去吧。”容从锦道。
“是。”许太医思索一瞬斟酌着道,“王妃有孕刚满两个月,双儿体质较弱前几个月都要仔细保养,王妃还是安静休息为宜,下官再开一张方子。”
顾昭缓缓坐在王妃身边,嘴里嘟囔个不停,眼角向下瞥一瞬,又仰头注视着屏风上的山水图案,容从锦在他身旁却听不清楚只见他两片薄唇开启闭合,似是一番长篇大论。
容从锦好奇心起,又凑近了些想听听他在说什么。
“小孩子!我们的!!”容从锦眼前一花,顾昭忽然弹起来大声道,激动得脸颊红扑扑的,又垂腰把容从锦一把揽起来,抱着他的腰原地转了几圈。
“王爷!”碧桃正要带太医出去开方子,睨见这情形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上前要拖开顾昭。
“太好了。”顾昭兴奋之情无以言表,在碧桃冲过来前放下王妃,意犹未尽的拥着王妃,在他面庞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右各自吻了七八下,“啵啵啵…”
侍女们包括尚未来得及退出去的太医都愣在原地,只能装作没看到。
“王爷。”容从锦面庞含春,语带责怪眼尾轻轻扫过他,却是嗔怒的模样。
“这才刚两个月,王爷就忙着高兴了?”容从锦笑道。
“自然,还有几个月本王就能见到孩子了。”顾昭顿了顿,又强调道,“我和从锦的孩子。”
他语气是无与伦比的骄傲和快活。
碧桃默默领着侍女们退下。
四下无人,容从锦瞧见他面上的笑容心中也有脉脉温情流淌,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问,“王爷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顾昭一怔,歪着头想了半晌,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淡淡的迷茫,片刻后吭哧着坦言:“本王没想过。”
“都可以,只要是从锦的就好了。”顾昭补充道。
皇室斗争波诡云谲,厮杀何其惨烈,唯有皇子才能有一席之地,而且是一母所出的兄弟越多越好好,互为臂助无论是前朝还是对母族都大有助益,公主再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是点缀装饰,没什么价值。
顾昭在这种环境下成长,又亲历手足相残、公主远嫁,自己身为一方封王,有王爵之位相传,却发自内心的觉得男女、双儿他都一样期待。
顾昭已经强调了几次“他和从锦的孩子”,显然只有这一点对他是重要的,容从锦即使早就料到了顾昭的反应,还是不觉心间泛起微甜的涟漪。
即便找个无片瓦遮头,无一亩田地的懒汉嫁了,生不出儿子懒汉也是要一蹦三尺高的,他也会被下堂相弃,他的前订婚对象于阁老家,更是防着他婚后无子又有妒忌之心做不得名门正室提前让于陵西与通房生子,固然是于夫人太过宠溺于陵西的缘故,但也不难看出双儿在生育此事上的尴尬境地。
容从锦待字闺中时,大半心力都沉醉在卷帙浩繁的书卷中,偶尔想起双儿的困境也觉无奈可笑,难道他唯一的价值就是生育么?
想不到顾昭天潢贵胄,却毫不在乎,对比他的前未婚夫君,容从锦更是好笑摇头。
“本王说错了么?”顾昭睃见他边笑边摇头,紧张问道。
“没有。”容从锦道,“你只是说了一句真心话。”
其实世事本该如此,两个人相爱契合,时机得当或诞育子嗣,共同抚养携手一生,偏有那自作聪明的,只看得见自己,全然不把眷侣当成一个人一个个体,只谋算着他的后嗣。
世上哪有那么多傻子,彼此念头心知肚明,只是捆绑在一条船上无法抽身罢了,难免终成怨侣。
反观顾昭…当真不知谁才是痴儿,有时候他觉得顾昭像是一个看破凡尘的大师。
“对了,小黑生了一窝。”顾昭像只大狗狗似的从背后环住王妃腰肢,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轻蹭了两下道,“到时抱过来一起养。”
容从锦无语,“王爷有空给孩子起个名字是正经的。”
“哦。”顾昭听话点头,头在他肩颈处耸了耸。
“王妃。”碧桃拿着药方进来。
容从锦接过扫了一眼,不出意料都是温补滋养的药材,开得还算平稳没什么意见的推给碧桃,“让小厨房煎药吧。”
“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扶桐盯着呢。”碧桃有些犹豫。
容从锦听出未尽之意,抬眸问道:“还有什么事?”
“延海李氏的族长前几日递了拜帖,今日上门来了。”碧桃道,“管家把人留在了听雨轩。”
“嗯。”容从锦挪开顾昭覆在他小腹上的手,顾昭很快又把手放了回去,容从锦无奈只能由着他去,艰难侧首道,“我这就过去。”
第75章 红妆照日光流渊
听雨轩, 容从锦屏退众人与李氏族长密谈,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功夫,门扉轻响李氏族长走出又在庭院内向听雨轩的方向拱手行礼, 才在侍女引领下离去, 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碧桃站在廊下敛衽, 待他走到庭院中堂, 阳光透过翠绿树叶间隙,骤然明亮起来却留意到他穿的一身墨色衣袍背后沿领口处向下色泽深了一层,似是濡湿一片。
碧桃心中奇怪, 自家公子性子冷了些不是那八面玲珑的人,做不到令人如沐春风, 但至少不会失礼, 怎么这族长仿佛从水火中走了一遭似的?不过碧桃知道容从锦素有城府, 她从不多嘴嚼舌当即按下不提。
“这茶冷了, 换一杯吧。”容从锦打发走客人,也是有些疲倦轻呷了一口茶又放下道。
“那方子真灵验, 王妃喝了几个月就有了身孕, 只是许太医的话王妃也要留意才是。”因王妃有孕, 碧桃已经把王妃惯用的苍山浮翠换了桂圆茶, 碧桃在屏风后的茶炉上烹茶,端着茶盘上茶后提醒道。
“嗯。”容从锦淡淡应了一声, 没什么情绪起伏。
皇室御用的药方自然是有奇效的, 不过这其中药性有多凶险就是天知地知了。想起望京就难免想到永泰帝, 容从锦难得升起一点烦躁, 他跟永泰帝表面尚可,是兄长和弟媳的关系,实则彼此厌恶。
若非顾昭珍视兄长, 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和睦相处。
“王妃有了身孕,王爷欢喜得紧呢,连以前王府带出来的人都道从没见过王爷这么高兴。”碧桃心中快活也不复往日沉稳,难得寻了些琐碎的事来讲,好像如此才能将她心中的喜悦宣泄一二。
“王爷呢?”容从锦心底刚升起的厌烦之情骤然散去,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在库房。”碧桃道,“王爷不知道要寻些什么,扶桐要帮王爷去取他也不肯,只能陪着王爷去库房了,此刻他们应该还在那边。”
容从锦起身,碧桃扶着他换了软轿往库房去。
封地王府比起望京的旧府邸,无论是从占地面积还是建筑宏伟上都逊色许多,容从锦深知永泰帝即位后顾昭的身份已经从皇子变成了永泰帝的同胞兄弟,以后再有新帝那就是皇叔了,他们与望京权利中心的关系只会越发疏远,一个远在封地甚少来往的宗亲皇叔,自然是越低调越好,万万不可过于富庶显眼了。
因此建州王府修建时就得到了容从锦的示意,正殿中堂依照礼制,后院的几个院落花厅都收拾得精巧雅致,唯一有些突兀的就是八十八间后罩楼后面的殿宇。已经是王府后院的边角了,这座殿宇抵得上三分之二的后罩楼占地面积,灰墙青瓦数人合抱的梁柱,迎面就是一把沉甸甸的铜锁。
平时侍卫轮班都是在院外,连院内都不得踏足。
“落轿。”碧桃道,仆妇们放落软轿。
容从锦信步进院,绕过一树清霜梧桐,就在殿宇前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碧桃连忙把手帕给他,容从锦掩住口鼻,等了片刻方好了些重新往里面走去。”王爷,这里太呛了,我们出去吧。”远远的两人就听见扶桐苦哈哈的声音,不同寻常的是还有些气喘吁吁的像是做了半晌的重体力活。
“搬下来…”顾昭的声音不甚清晰的传来,大约是在指挥扶桐。
扶桐又没声响了,只能听到沉重的物品在地上挪动的动静。
这库房极大,两侧是按照地支编号摞起来的樟木箱子,存放着布料、皮毛、药材之类的,中间则是数组一人多高的木架,放眼望去竟有上百列之多,即便是在宫中都堪称精品的摆件在库房落了一层的灰。
“这是做什么呢?”容从锦走到近前,莞尔道。
扶桐正把一个压在最下面的箱子拖出来,正是灰头土脸的时候抬头看见王妃仿佛瞧着了救星,忙拍了拍身上的灰上前行礼,“王妃您可算来了。”
“就是这个箱子。”身后顾昭拍手道。
扶桐一分哀怨两分忧愁,身上沾满了灰,皮肤白皙的芙蓉面上抹着深浅不一的尘,鬓角的汗珠滑落便冲散了尘土,在她面上形成道道水痕。
像是哪里逃荒去了似的。碧桃不由得心生怜悯,赶忙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扶桐在碧桃目光的示意下在自己面上擦了一通。
“右边…上,算了。”碧桃欲言又止,一张真丝锦帕被扶桐反过来又擦了一遍,也不见得拭净,扶桐没了耐心把手帕还给碧桃,碧桃摆手,“不用了。”
扶桐想站到碧桃身边,刚一挪动,碧桃便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满眼写着若是你不靠过来咱们只有一个人需要回去沐浴更衣,若是亲近了今晚两人都要沐浴,仔细的涂一遍香露。
扶桐:“……”
她无奈摊手站在原地。
她们这边嫌弃未已,另一边容从锦见顾昭身着的衣袍有些脏了,下意识的给他扫净,无奈道:“王爷要找些什么?让下人来做吧…”
瞥见一旁郁闷的扶桐又道:“扶桐是来服侍你的,她毕竟是个娇弱的姑娘,怎么好让她做一些搬抗的粗重活。”
刚搬过十几个半人高的樟木箱的扶桐在边上连连点头,以证实自己娇弱的事实。
顾昭老实举着手让王妃拂去他身上沾染的尘土,他本就没怎么出力,身上只有一些浮尘,闻言撅嘴道:“那怎么行,本王不放心。”
等容从锦直起身来,顾昭迅速满心欢喜的拉着容从锦的手把他拉到箱子前,神秘小声道:“这都是本王的宝贝。”
“是么?”容从锦跟着压低声音。
顾昭回头瞥了一眼两个侍女,见她们还在纠结灰尘的问题,试图用另一块帕子擦拭稍稍放下心来,亲取出了腰间香囊里的一把钥匙,打开箱子:“铛铛…”
顾昭不无得意的给自己配音。
容从锦素知顾昭虽然心智不足,但眼界确实是皇宫特有的刁钻,这一点从他带自己回门时给侯府选的礼物上就可见一二,所以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也猜想会是些贵重物件。
却不料视线微垂,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些小玩意。
什么小木剑、小木头老虎、几个圆溜溜的雕花小球,连雕刻花纹的缝隙里都落满了灰尘。
这样的玩具堆了大半个箱子。
“这些都是王爷的…”容从锦愣了片刻,才低声问道。
“嗯。”顾昭得意又高兴的连连点头,拿起一个绘着山水的风筝道:“这个是母后给本王做的。”
“这是兄长送本王的。”
“还有这个…这个。”顾昭蹲在箱子前翻找着,把里面的小玩意一样样拿出来,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他顿了顿才慢吞吞的收回手臂。
是一只通体墨玉雕成的蛐蛐,年代久远蛐蛐神气的模样掩在了厚厚一层尘土下,顾昭垂首用袖口认真擦拭,直到蛐蛐的背甲、触须都亮晶晶的恢复生机才把这只蛐蛐握在手里,在容从锦面前摊开道:“兄长给我做的…”
“我能看一下么?”容从锦低声问。
征得顾昭同意后,他小心的拿起玉雕,的确,材质是上好的,但是雕工生硬,边角处还透露出少年的莽撞。
“父皇不准本王养蛐蛐,好生气…说本王是狂北污泥,不学无术。”
“狂悖忤逆?”
“嗯…”
“贵妃娘娘去劝父皇,但是父皇更生气了。“顾昭皱着脸道,“罚本王去跪皇陵,不许本王再碰这些。”
“后来本王回宫了,兄长就送了本王这只蛐蛐。”顾昭面上带出笑,不再纠结罚跪地的旧事。
容从锦沉默了,从顾昭断断续续的讲述里,他好像看见了顾昭的过往,这箱子里的玩具都是顾昭不用的,但他依然留着,家人给他的为数不多的爱,他都小心翼翼的珍藏着。
“陛下待您很好。”容从锦道。
“嗯。”顾昭用力点头,不舍的把蛐蛐放回箱子里,“这些都给孩子。”
“王爷舍得?”容从锦语气温柔问道。
“都送给他。”顾昭踟蹰一会,大气的挥手道,面上却隐约有些肉痛。
容从锦不禁被他逗笑,眼底却逐渐湿润了,皇宫中不缺金玉,却最缺少难得的温情,太后和陛下从权势中分了一些给顾昭,顾昭学着他们的模样来爱他们的家。
“本王还没有写信把从锦怀孕的消息告诉皇兄和母后呢。”顾昭认真清点了一遍物品,让下人将箱子抬走,忽然昂着首凝神想了想,兴奋笑道。
“也不急于一时吧。”容从锦小声反驳,无奈顾昭兴致高昂根本无法阻拦,只得被他拽去了书房,瞧着顾昭端坐在书桌前,铺展信纸、仔细描述了王妃有孕一事。
并且在御医诊出王妃有孕一段,还特意提到了外面天色“金光喷薄、云霞漫天”,这对于顾昭算是极为高深的形容手法了,容从锦被他强压着在书桌旁观看了他写信的全过程,看到这一段忍不住唇角抽搐,自古天象有异的孩子出生往往被认为会有大前途,即便是农民揭竿而起也要寻个“天降大任”的由头,以表示其“受命于天,名正言顺。”顾昭已经是皇室宗亲,他的孩子还要有什么样的前途?
若是放在以前,容从锦定然会阻止他,但想到永泰帝给顾昭亲手雕的一箱玩具,他不由沉默了,暗许顾昭把这一段写在了给永泰帝和太后的家书里。
“王爷,今日李氏来商议海运的事,依我看这倒是不错的生意,若做得好了对建州发展也有裨益。”容从锦道。
“从锦觉得好,就去做吧。”顾昭点头,熟练的把掐丝珐琅镇纸一展,把王府调令建州的卷轴压在下面,弯腰取出王府印鉴,就要给他在空白的王府谕令上盖印。
“等等,本朝海运从先帝时便暂时停了,不如先请陛下旨意?”容从锦忙架住他要盖印的手。
“也好,那从锦写吧。”顾昭从善如流。
顾昭的人生格言基本可以分为两句,王妃都是对的,王妃不对参照第一句。
容从锦不觉一笑,“那我要想想怎么写才好…”
顾昭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微笑时露出的一个极浅的笑窝,得到王妃嗔怒一瞥后也单手支颐跟着扬起笑容。
容从锦有时觉得自己被放纵得厉害,从前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都能在顾昭面前毫无顾忌的表达并得到无保留的支持,不会有人对他说你是个双儿,能把内宅打理好就足矣了。
“多谢王爷。”容从锦轻声道。顾昭像对待人一样对待他,他便也有了人的情感,这世间真情匮乏,而顾昭缝缝补补的将他从亲人间得来的宝贵的爱,奉给了他。他就如顾昭一样,能感受到他传递来的温暖和幸福。
“从锦为什么要谢本王。”顾昭像是被烫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一双星眸都瞪大了,唇嗫嚅片刻,纠结道:“从锦是本王的王妃,这么…生分。”
“那便换个说法。”容从锦哂然一笑,手臂勾着他的脖颈仰首吻上他的唇,轻声道,“我爱你。”
第76章 雨细风轻烟草软
容从锦的养胎生活可以说是平淡如水, 树影映在庭院细沙白石的地面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自暑热褪去时容从锦的孕期反应大致消除了,这让容从锦微松了一口气, 他自认体质稍弱, 但心性坚韧是一等一的要强, 不过每日吐三回, 每日总是恹恹的也是折磨。秋日凉爽宜人的微风扯落枝梢第一片转黄的树叶时,望京的回信也到了。
顾昭向来不对他隐瞒任何事,容从锦单手抚着隆起的小腹, 看顾昭拿珐琅银刀拆了信封,坐到他身边与他一同读信。
太后照例关心了他们一番, 听说王妃有孕又加了不少滋补身体的药材随每年的赏赐送来, 又特意安排了两个有经验的嬷嬷和御医过来, 又叮嘱顾昭, 皇帝已有两子,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要稳重懂事, 善待王妃云云…
永泰帝的回复相较于太后就简短多了, 朝政上的事朕自有分寸, 你不用管,在建州有任何需要尽管告诉朕。
“皇嫂怎么样了?”顾昭把母后寄来的两页信纸和皇兄的一页信纸抖了两下, 又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 想从字缝里再瞧出些什么, 最后一撅嘴纠结道, “本王得写信询问。”
“王爷算了吧。”容从锦按住他手腕劝道。
“可是…”
“这是陛下的家事,我们多问了几句已是僭越了。”容从锦蹙眉道。
上次顾昭写给永泰帝的信他就觉得不妥,只是他们有兄弟之情, 顾昭又一向待人亲厚,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一定会记着还十分的,容从锦一向最钟爱他这一点,知道即便成功阻拦顾昭为皇后说清,也会让顾昭郁郁不乐,索性让他对永泰帝直言,全了皇后多年来对顾昭的回护情分。
顾昭将手放在王妃的小腹上静了片刻,低声道:“本王担心…皇嫂。”
容从锦沉默了,这次太后和永泰帝的信里都没提到关于皇后的只字片语,却更令人担忧皇后的处境了,在后宫中即便是贵为皇后,若是家族失势夫妻失和,也是一朝倾覆。
这条悬在两座山峰间的铁丝,邵氏能走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本朝的皇后可不好做啊。
“王爷不用担心,陛下和皇后多年感情甚笃,一点小事不会冲散的。”容从锦安抚道。
“嗯。”顾昭想了想自己和王妃的感情,以己度人就是那柳惠妃再美也是连自己的王妃的一个小手指都比不上的,皇兄跟皇嫂生气个一两日,时间久了还是会想起皇嫂的好,以己度人顾昭心头笼罩着的淡淡担忧很快散去了。
容从锦却想深了一层,顾昭没留意到太后的信里提到皇上已有“两子”,那就是说柳惠妃也诞下一子,本朝诞育皇子晋封位份是不成文的规矩,妃位以上的晋封即使是偏远如建州也是能收到消息的,但柳惠妃迟迟没有晋封,是皇帝想跟皇后示好,不再给柳惠妃晋封,还是…
容从锦心头一跳,不敢再想下去。
“皇兄给你也写了信。”顾昭伺候着王妃茶水点心,忙了一圈随手把玩着洒金信封,忽然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倒出来一看不由展颜笑道。
“给我的信?“容从锦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不由自主的猛地一紧,先是不解,随即谨慎的接过信笺。
这封信说是信都抬举了,只有短短几行,容从锦嘴角微微抽搐,看得出来永泰帝国事繁忙已经没有心思应付他了。
总结一下就是允许海运,海运所需款项自行筹措,亏了王府承担,赚钱纳入建州税款。
“是海运的事啊。”顾昭还记得这件事,打了个哈欠道,“皇兄准了么?”
“嗯。”容从锦小心的收起信,不日圣旨就会下来,这件事算是得到了陛下的允准,不过海运所需的本金不小,盈亏自负恐怕得动用王府的银两。
“王爷,王府做这笔买卖,我的嫁妆恐怕不够,可能还要王府出一些银两。”容从锦很快在心里算了帐。
“不用从锦的嫁妆,王府出。”顾昭大手一挥豪爽道。
“我也没做过海运的生意,不知道能不能成。”容从锦道。
“用王府的钱。”
“王府的银两都是王妃的。”顾昭想了想补充道,“嫁妆也是王妃的。”
容从锦忍俊不禁,打趣道:“那王爷呢。”
“本王也是王妃的啊。”顾昭连一个磕巴都没打的流畅道。
夫妻间分什么你我,连他都属于王妃,这样就不用担心银两的问题了,顾昭计划通,觉得自己智慧明达,才高八斗。
“若是赔了,王爷不能怨我。”容从锦笑道。
“随便赔。”顾昭又把侍女新送上来的盛着水果的豆粉汝窑盘推到容从锦手边,看容从锦吃了些水果才展开笑容,一对星眸里盛满了笑意,他对银两没有兴趣,大有只要王妃高兴花钱砸水花也也可以的纵容模样。
*
浅蓝色的天空倒映着澄澈的一个个水塘,微风吹拂成熟的稻浪低伏,发出沙沙的轻响。
今年的收成很好,农田里收割水稻的农户即便弯着腰一整天,但只要摸到比往年更加饱满沉甸甸的麦穗,心里也是难掩欢喜的。
“爹,早点回来今天家里炖肉。”穿着簇新衣裳的小孩在田垄边喊了一声,往常满村乱跑撒疯似的孩子也珍惜身上的新衣裳,甚至不肯蹲下生怕沾上泥巴,喊完就一溜烟的跑了。
地里的汉子哭笑不得,只能在背后教训一句,不难为孩子高兴,往年即便是过年家里也难得一人做一身新衣裳,吃几次炖肉,哪像现在似的还没到年下,村里家家户户就常飘出肉香。
建州水稻成熟快,一年能收三茬,开始时观望着的不敢用官府推行新方法种地的村民,在看到同村人的收成也连忙重新翻地施肥。家里的婆娘养蚕缫丝,官府统一往附近州府出售。家家户户都有了存银。手里有了银子,面上也就多了些笑容。
靠耕种生活的百姓是很质朴的,他们不在乎建州换了肃王爷掌权,也不在乎实际的掌权者是王妃,他们唯一在意的自己的生活。
因为想要活下去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肃王妃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那么他就是整个建州的恩人,谁敢弹劾王妃干政就是跟建州百姓过不去。
水稻收完后,建州安抚使来访。
“禀王妃,本季收稻九千石,收素绢、素绸六千匹,替百姓销往附近州府的的素绢一共五千匹,其中不乏精美样式,账上一共收回三万银两。”建州安抚使于柏高兴得胡子一抖,“臣已经安排下面的人下发银两了,绝不会有人从中谋利。”
“嗯。”容从锦颔首,仔细看着手里的细账。
“还有一事。”于柏顿了顿,“几个夷族族长都向建州官府上书,希望下次征徭役修路时,能把夷族通往建州官道的道路也修好。”
容从锦点了点头,继续垂头看账。
于柏自认是地方官,最清楚建州情形,忍不住提醒道,“王妃,这些夷族最是可恶,地处贫瘠,向来税款、粮食都收不上来,每次遇到荒年的时候竟然还胆大包天敢向周边村落劫掠…向他们征兵、征徭役更是从来了无音讯。”
“要我说,就不必理会他们。”建州官府刚有了些银两,于柏心中还有好几处要改善建州百姓生活的设施要办,这些都需要银两,他哪里舍得去给这些夷族。
“算过投入么?”
“还没有。”于柏一怔,听王妃的口吻竟是要给这些夷族拨款,他心中不解但是肃王妃甚有威严,他不敢怠慢想了想回道,“总不会少于这个数。”
于柏手掌摊开,翻了一番。
“把申请通路的夷族名单记下来,尽快把细帐递上来到王府支银子吧。”容从锦合上账本,轻啜茶面,“等农闲的时候就征徭役——同征夷族徭役,让他们去修路。”
“是。”于柏知道王妃有了决断就不会更改,只能按下心中疑惑。
容从锦怀有身孕,精神不济,以往此时于柏就该告退了,这次却犹豫了一下,“王妃…建州知州、同知等人府上的女眷想来拜会王妃。”
“大人怎么理会起这样的事了?”容从锦哑然失笑。
“建州知州的夫人求到臣夫人那里…“于柏尴尬的无可复加,连连摆手,半白的胡须底下肤色慢慢变红。
向来封地的王妃都是跟当地的官府官员女眷来往密切,这些女眷本来也做好了奉承王妃的准备,肃王妃却不走寻常路的只抓着建州的政务、银两、民计民生,倒是把这些女眷晾到了一边
肃王圣眷深厚,肃王府眼见着将整个建州治理得蒸蒸日上,这些官员见了却不能和肃王妃攀上一丝私交,如何不急?
“过几日办个流觞宴,请诸位夫人一聚。”于柏颇有几分老好人的性格,容从锦没再难为他笑着道。
再说他也有自己的心思,碧桃和扶桐已出落得清雅动人,这些夫人手里掌握着建州地方势力,最熟悉建州情况,若能找个沉稳可靠的名门家族旁嗣,再给碧桃和扶桐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不见得比不上望京的富庶。
容从锦心里有这些念头,一边留意着望京动向给定远侯府写了信,一边强打精神请女眷入府。
他心思缜密,往往事情未成前绝不对旁人露出一丝口风,但顾昭却是个例外,他跟碧桃和扶桐感情深,若是两个都要成婚了,容从锦担心顾昭失落,只能提前跟他稍提了提,让他有个心里准备。”什么?“顾昭果然大吃一惊,叫道,“成婚?!”
“王爷小声些。”容从锦穿着中衣,坐起身拉住顾昭,嗔道,“仔细姑娘家的清誉。”
“…怎么就要成婚了呢。”顾昭惶惶然的盘膝坐在床上,纠结道,“小乐子都没有成亲。”
“他是太监呀。”容从锦无奈道。
顾昭仰面倒在床上,不再言语了,容从锦慢慢俯身靠在他怀中,顾昭手掌轻抚着容从锦的青丝,半晌闷声道,“本王舍不得碧桃和扶桐。”
顾昭没什么朋友,所以他很珍惜身边的人,碧桃和扶桐名为侍女,对他的关心和照顾却远超过侍女道限度,是拿他当家人一样照顾着的。旁人对顾昭的恶意或许顾昭不清楚,但是他对善意的感知却非常清楚,因此不舍两人离开。
“若是她们在建州成婚,以后也常能到王府陪伴王爷的。”容从锦不忍劝道。
顾昭沉默不语,他早就知道一个道理,世上的任何事都不会随着他的意志转变,即便他是天潢贵胄,也只能接受。
“王爷要是舍不得她们,或许让碧桃和扶桐再留几年…”容从锦看不得顾昭难过,无奈转口。
韶华易逝,碧桃和扶桐一年大似一年,再留下去就要耽误她们的年华了,容从锦内心纠结。
“不必。”顾昭打断他,本王要见见他。”
“见谁?””碧桃和扶桐要嫁给谁,本王就要见谁。”顾昭道。
“成婚时,王爷自然能见到。”容从锦好笑道。
顾昭却在这件事上极为坚决,无论容从锦如何规劝,都不肯改变主意。
…
这就是为什么女眷聚会上,顾昭却出现的理由了。
流觞宴上,一众女眷见到忽然出现的王爷,慌乱一阵后重拾礼仪,连忙给王爷行礼。
侍女早就立起屏风,将官员女眷携来的闺阁女子挡在屏风后。
容从锦一一向顾昭介绍了席上的官员眷属。
顾昭以难得的审视、严苛的目光打量着这些女眷,直看得她们笑容僵硬才略微颔首。
她们中或许就有碧桃和扶桐的归属,顾昭多了些娘家人的心思,总是看她们不太满意。
容从锦又是无奈又是感叹,但很快,容从锦就意识到失策的人是自己了。
第77章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
湖面上架着石廊, 中间则是四面环水的厅阁,三面澄江砖垒做的墙壁间透雕松鹤,即便是盛夏, 莲池清爽的风也能避去暑热, 徐徐拂来。正面迎水而建, 设木质浮台便于赏景。
岸边绿树成荫, 阳光顺着笔直叶脉泼下翠金的影,湖上波光潋滟,藕花季节已过, 水面沉郁荷叶如碧,婀娜别致。
众夫人不由赞叹王府景致, 等侍女送上午膳, 冰雪冷元子、荔枝甘露饼、雕花红团花、青梅荷叶等甜品蜜饯放在青莲汝窑瓷碗里推入流水, 沁了冰水更为甜蜜, 众夫人极力称赞王府四司六局的手艺,将王府捧得世上无双。
听他们吹捧到极为夸张的地步, 容从锦也只是笑一笑, 并不应声也没什么反感的意思。
说来好笑, 在望京时因为顾昭不善交往, 也不愿意他独自赴宴,他性情本也冷淡, 知道顾昭心意就推拒了大部分的宴会, 来往的多是永泰帝和太后这些亲人, 身份高贵犹在王府之上, 向来是他小心应对。
如今换了别人逢迎,他还觉得有些不适应。
顾昭坐在一旁并未出声,知州夫人马屁拍得兴起, 身边女眷都不及她,正是在凉爽水榭里红腻多香的时候,一转头瞧见沉默不语的王爷,顿时激动得热血凉了一凉,心道我真是蠢,怎么把这位忘了。
“王爷圣德,上下感沐,自从您来了建州,建州百姓的生活好了许多,拙夫时常在家中说起您的恩德呢。”知州夫人忙道。
顾昭这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打量一番困惑道:“你丈夫是谁?”
容从锦和其他赶来要拍马屁的贵夫人:“……”
知州夫人面上也是不由得一僵,知道王爷不理政事,连知州都不认识的地步也太夸张了,不过她很快重整旗鼓,以温和的笑容、谦卑的态度,略带奉承的口吻道:“拙夫是本州的小小知州,官位不高王爷不识也是常理,拙夫常道’考绩评上,升官晋职不如在建州田里为百姓修一条水渠。’只要能为百姓做一些实事,在什么官职上都是一样的。”
这段长篇大论完全超出了顾昭的语言理解范围,是以他目光虚投着知州夫人,只应道:“嗯。”
知州夫人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下去,容从锦正要接过话题。
顾昭想起知州的官职已经是本州排名第三的行政长官,又问道:“你孩子带来了么?”
其实知州夫人年过三十,府中嫡出庶出的子女从及冠到刚呱呱坠地的婴孩都有,顾昭这个笼统的范围根本没有意义,何况容从锦早就跟顾昭吐露过心思,只想在建州为碧桃和扶桐找一个当地大族的旁枝,并不想让她们直接嫁入官宦人家,反受其累。
“夫人…”容从锦刚刚开口,知州夫人就迫不及待的打断他,眼底精光一闪,连脂粉填满的眼尾皱纹里都绽满了笑容,“带来了,带来了!”
如果说刚才知州夫人只是谦卑,那现在她就是豹的速度、象的力量,一道闪电似的让自己带来的婢女从屏风后请出一位衣着淡雅的少女。
“这是小女,刚到及笄之年。”知州夫人拉着少女的手,热情对王爷道。
“拜见王爷。”少女面带羞涩,盈盈一拜道。
她身形纤细,随着动作起伏衣衫外罩薄纱在阳光下如水波般流光,抬首云髻峨峨,青丝间并无旁的饰品,只着一只明珠钗,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似明珠柔和无暇。
其他夫人眼底迸发出嫉恨的目光,有远见的连忙让婢女也从屏风后请出自己带来的女儿,只是不像知州夫人一样赤裸裸的献人,口中遮掩为拜会王爷,独自赴宴的夫人们也忙暗示自己府中嫡出或庶出的女儿已经到了出阁之年,场面热络如菜场。
容从锦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沉了下去,看着被围在中间习惯性的流露出高深莫测其实一片茫然的顾昭说不出自己心底是个什么滋味。
这些女眷难道不知自己不喜?不知顾昭痴症?她们只是不在乎。
只要顾昭还是永泰帝的胞弟,建州的肃王,那就是她们奉承的对象。
寻常富户尚且有一两个美妾,皇室更是如此,容从锦单手按着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垂首不语,他身为王妃不能在这个时候出言训斥,甚至不能有一丝不满。
否则传到永泰帝耳朵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但心底酸涩难言,他有了孩子,自己对于婚姻的要求已经达到,王爷的去留本应不用在意,可是他不舍得将顾昭分给旁人一点。
他站在囹圄里,不能为自己发声,只能做雍容大度的肃王妃,等待着肃王的裁决。
顾昭身处混乱的名利场,只用了一句话就镇住了场子,他指着知州女儿道:“这是个姑娘。”
不然呢?她是个茶床么?
知州夫人这次是真的失语了,顾昭也很困惑,以他的设想碧桃和扶桐应该找一个男人成婚,为什么是个姑娘?
单线程的弊端在这一刻表露无遗,顾昭恨不得掀起知州女儿的裙子来看一看,但他克制住了,询问知州女儿道:“你是女子?“
“是。”知州女儿本来暗自涌动的芳心刹那冷却。
“你确定么?”顾昭很失望,他被一群女人包围了一个时辰,就是见了个姑娘么。
“妾身确定。”知州女儿只觉得浪费自己晨起一番精心梳洗打扮,冷冰冰的回敬。
顾昭不再言语,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失落,知州夫人看了一眼身边的肃王妃,自认看出了端倪,迅速道:“臣妇家中还有一个双儿…”
“本王要男人!”身边香风笼罩,各位夫人佩戴的香囊散发出来的香气和香粉味让顾昭头晕目眩,按耐不住打断她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知州夫人一塞,艰难道:“儿郎…也有。”
其他夫人不由得震惊,她们虽然也想抱上王府的大腿,但是暂时还没有这番决心,有几个忍不住在心底反省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像知州夫人一样不要脸。
这番走向是容从锦始料未及的,他心底的酸楚迅速散去,有一点好笑还有些许甜蜜,知州夫人的心思谁看不出来?顾昭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主要是他根本没往自己的婚事上琢磨。
“夫人误会了,肃王早就听闻建州各位大人府上的公子们个个争气,雏凤清于老凤声,有心请到王府考校诸君赋诗,既然不巧,那便改日吧。”容从锦温声道。
虽然不懂王妃为何为什么改了口风,但顾昭是王妃的忠实拥护,立即颔首王妃说得对。
肃王夫妻默契自然,诸位夫人谈不上是否相信,诺诺点头称是。
宴会散去,容从锦斜倚在贵妃榻上,单手支颐着黄花梨螭龙纹三弯腿炕桌,眉宇间拢着淡淡的疲惫。
“从锦,你怎么了?”侍女伺候顾昭换过衣裳,顾昭凑过来吻了吻他的脸颊低声问道。
他此时的敏锐程度又是在宴会上不能比拟了,侍女点燃香炉安静退下,门扉合拢发出一声轻响,容从锦抚平他衣襟上一道不明显的褶皱,随即手指扣着他的领口,将他拉向自己,垂眸低声道:“知州的女儿很漂亮,王爷喜欢么?”
“本王喜欢她做什么。”顾昭努力搜寻一阵,已经记不起对方是什么模样了,有点莫名其妙道。
在他的认知里,一个总共只见过一次的女子,还不如王妃的指甲盖重要。
容从锦勉强抬了抬唇角,“其实那是给您准备的,王爷若是喜欢…”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容从锦方知,他没有那么大度也没有那么超脱,此时政局稳固、朝廷安定,对外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对内他又怀有身孕,王爷找个妾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他做不到。
顾昭的眉心逐渐拧起,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容从锦轻颤的纤长眼睫,似沾了露水艰难挣扎的蝴蝶,容从锦口风忽然一转,“你也不能娶她。”
容从锦抬眸与他对视,直望进顾昭眼底,温暖的阳光将他的瞳仁染成琥珀色,如初春临风,推窗将一泓微光倾泻在湖面上,温柔而坚定。
“好。”顾昭的神情缓和下来,就着被他拽住衣领的姿势,侧首在他的脸颊上亲昵吻过。
“好?”容从锦所有的决心都在顾昭轻飘飘的一个字里烟消云散了,他一边躲闪着顾昭绵缠的吻,一边问道。
顾昭不满他的闪避,拇指钳住他的下颚,逼迫他抬首,端端正正的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心满意足的用拇指摩挲他的薄唇,低声道:“本王答应过你的。”
“过去说的还算数么?”容从锦自嘲笑道。
他惋惜皇后看不清时局,原来到了自己身上他也是一样看不清啊。
“算数。”顾昭没有让他伤感太久,他回答的很迅速,口吻笃定甚至还有点轻快。
容从锦的心情轻松了些,心底的一个角落却还是压着石块。
“从锦你在担心什么?”顾昭半蹲在他面前困惑问道。
“封地臣属送的王爷可以拒绝,若是皇上让您纳妃呢?若是我这次不能生个男孩请封世子呢?”容从锦脱口而出。
双儿再次怀孕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宗族、礼法、世子这些压力都背在容从锦身上,他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王爷不用理会,是我胡言乱语。”容从锦不可思议于自己竟然跟个深闺双儿似的怨尤,将自己咸鱼味的心事跟夫君明言,也不指望顾昭的智慧能解决他的问题。
“皇兄也不允本王和你成婚呀,他管不住本王的。”顾昭得意洋洋道,皇兄最多把他打一顿,打到一半还自己心软了。
在永泰帝的竹条下,要么修炼智慧,要么修炼屁股,显然顾昭把技能点加在了屁股厚度上。
“至于孩子。”容从锦最爱顾昭顾盼神飞的模样,唇边刚浮起一丝笑意,听到顾昭提起孩子不由笑意微僵。
“随便吧。”顾昭无所谓的蹲在他面前,诚恳道:“双儿、女孩也能请封世子。”
“本朝从未有过先例。”容从锦反驳道。
“本王这就有了。”顾昭掂量了一下自己屁股的厚度,确信道。
“从锦,你什么都不用担心。”顾昭站起身,将他抱进怀里,手掌一下下轻抚着他的后背,“旁人说你的不好,本王都不相信,本王会保护你的。”
“王爷这句话也算数么?”容从锦笑问道。
“算数。”顾昭道,“一直算数。”
第78章 南山新长凤凰雏
天气逐渐转冷, 建州没有严寒,只是较为凉爽,云霞相接处大片的天穹被渲染成浅紫、橘红的模样。
农忙季节已过, 粮食增产、改进纺织, 包括丝制品向外售卖也有建州的渠道, 手头变得宽裕, 街头巷尾田垄间的百姓都不由得惬意起来,黄昏时分摇着扇子一边坐在树荫下乘凉,一边闲谈。垂鬓小儿打闹一团, 家人只不时笑斥,并不当真动怒。
众夷族在山路修好后与建州往来更加便利, 走惯山涧野径的年轻人如今走在建州官府修建的平坦路面上无比轻松, 几十里地山路一天就能往返, 他们把村落里托他们带来的当地木材、草药拿出, 更是卖出高价,久之受到建州风土人情的影响, 夷族逐渐同化, 此是后话不提。
容从锦身子渐重, 但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跟于柏约了时间,去船厂巡视。
阳光明媚, 待进入半包围的船坞里, 还有光线倾泻而下, 映在中间的庞然大物上, 巍如山岳。
“哇。”顾昭不由得惊叹,越是走到近前越是被这艘巨船的大小震惊。
“这艘船长约十丈,深三丈, 阔两丈多。”李家家主介绍道,“船舱分为三部分,头桅和主桅之间是炊事房和水柜、中间起分为三层,中间第一层是水手所休息的房间,下两层是货仓、船长副手等住在第三部 分的上层,下层也可以装货。”
船体施工已经结束,船坞两层的架子上工人正在给船外层涂桐油。
“这船能装多少人?”李家家主陪着王爷在船上转了一圈,顾昭兴奋得犹如见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赞不绝口。
“约莫千人。”李家家主不敢带他去下层的货物区,只是在甲板、水手仓和后侧设栏楯,遍施彩绘四壁开窗的船长区转了转,即便如此也是引得顾昭惊叹连连。
他在望京哪里见过船。
“从锦,这船好大!”顾昭下了船,拉着容从锦的手对他而言装饰华贵的出船长区不过平凡,倒是水手区很有意思。
“水手住房里木床和柜子都是榫在甲板上的,那甲板这么宽、这么长。”顾昭比划个不停,“亮晶晶的,不知道涂了些什么。”
“应该也是桐油一类的。”李家家主闻言要上来回答,容从锦猜测道。
顾昭又要拉着王妃上船游玩,容从锦便推说不愿麻烦。
李家家主微松了一口气,海边的商船有诸多忌讳,妇人和怀孕的双儿都是不准上的,若是王妃执意上船,他也没有胆子阻拦,只是怕那些合伙造船的商家和要上船出海的水手不情愿。
“这艘船可以下水了?”容从锦问道。
“再过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容从锦又问:“船队有多少艘船?”
“同样规模的还有两艘,较小的有十几艘,大的装货三千斛,小船也有两千斛。”
“听您的吩咐这次商队里不仅有李家的船,陈家、王家还有黑山赵家等的船也在船队里。”李家家主暗暗激动,“只等冬季季风一到就能出海。”
容从锦颔首,以这几艘主船的大小想要建造起来自然非一日之功,但海运暴利,海边的几个氏族都在私下建造,样式、工人都有,他得到了永泰帝的首肯让他们建了船坞,建造进度大大提升,而且这些船的样式都是数次改造过的,最适合远洋出海。
“装货不必装得太满,防止沉没,出海时不必紧着换那些金银珠宝,若是有没见过的种子果实,纺车工具凡是新鲜的玩意都买回来。”
“是。”李家家主连连点头,船队建王府出了一半的钱,是他们的大股东,更不用说还拿到了官府的批文。
容从锦点点头,又跟着他在船坞转了一圈看几艘已经完全建好的船,顾昭兴致不减连其他两个船坞建好的小船也看了一遍。
“这船能走多远?能到望京么?”顾昭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若是能借上风力,可以走好几个望京那么远呢。”
“他们在船上吃什么?”
“有准备食物的。”容从锦耐心应道。
顾昭静了静,忽然问道:“在本朝之外还有很大的朝廷么?”
他是知道鸿泸寺负责周边国家来本朝朝贡,但在他的认识里就像是其他本朝官员的想法,除了本朝物产丰富,周边国家都是些未开化的贫瘠之地。
哪个官员要是被调到鸿泸寺负责对这些海上国家的外交,算是坐上了冷板凳,升官无望了。
不过他见到李家家主在海运上强压激动的模样,就知道这件事恐怕非他想的这样。
本国万国来朝,自然是不能说有其他国家胜过本朝的话,回去的马车车轮压过路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茶几上的翡色小瓯轻轻摇晃着,容从锦沉默片刻,挪动茶几上的天青盏道:“王爷,您看这个盏怎么样?”
“尚可。”
“如果本朝是这个盏。”容从锦把茶盏放在茶几上,又把翡色小瓯和茶炉挪过来,低声道:“但也许外面还有其他的国家。”
“他们长得不一样,擅长的东西自然也不同,本朝擅丝绸、瓷器,百姓以农业为生,或许有的国家擅长冶铁,百姓畜牧…”
“不如采众家之长。”
顾昭眉心微紧,他总觉得王妃的言论和宫中授课师傅宣扬的不太一样,一时却也想不到怎么反驳,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又听王妃轻声道:“这样能让我们过得更好。”
顾昭忽然记起当年时疫,他在船娘的厨房里见了一个馍馍的事情…那就是百姓吃的食物,一直有人告诉他,皇室成员个个尊贵无比,自来高人一等就是要享受百姓供养的,他却始终记得那个食物。
他是不知道怎么改变百姓的生活,不过若是告诉他有一件事能让百姓衣食丰足,他肯定是愿意去做的。
*
晨起顾昭带着一双金雕出去打猎,午后有人来回话说王爷没打到猎物,倒是看见溪水里的白鱼不错,钓了两尾回来,让王妃吩咐厨房不必做鱼汤了。
等过了申时,顾昭握着马鞭回来时,刚进院门转过照壁就见房屋内点着烛火,连两边的偏殿也灯火通明的,仆妇婢女无不谨慎,行色匆匆,谁也不敢高声喧哗。
“这是怎么了?”顾昭没找到碧桃,在原地扬着脖子看了一会,等到一个看着眼熟的二等侍女拽住她问道。
“王爷。”侍女连忙给顾昭请安,欢喜中带着慌乱道,“王妃要生了。”
“啊?!”顾昭声音刚出口时还在侍女身边,侍女只觉得一阵风掠过自己身边,眼前一花,待话音落下时王爷已经奔过环廊,就要推门。
“王爷,您不能…”进去。两个守门的侍女忙阻拦,可顾昭有如携万钧之势而来,手一扬就把两个侍女甩开,手按在门上刚要推开就听房内传来一阵婴儿啼哭,还有稳婆激动的声音:“王妃,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
待收拾停当,换回寝殿,稳婆御医等人退去,顾昭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尚且怔怔回不过神来,一会瞧怀里皮肤发红睡得香甜的孩子,一会又斜睃王妃睡得是否安稳。
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顾昭低声唤道:“碧桃。”
“王爷。”碧桃欢喜无限,唇角噙着笑容上前。
“给本王抓抓脸。”顾昭压低声音怕吵醒王妃,吹了吹一缕垂落的发丝,扭动面部肌肉看起来极为不适的模样。
碧桃:“……”
给王爷抓了两下,顾昭指挥:“往上,左边一点,再抓两下…”
碧桃:“……”
都当了父王的人了,能不能靠谱一些。
容从锦醒来时孩子已经被乳娘带去喂过奶了,顾昭陪了孩子一会儿又回来陪他,一直轻轻虚握着他的手,因此王妃刚有动静他就反应过来,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连忙低声道:“你醒了。”
御医来诊脉,回禀说王妃一切皆安,只是有些疲倦。
顾昭这才能放心。
“孩子…”
“喝过一次奶已经睡了。”顾昭凝视着王妃倦怠难掩昳丽的面庞,忍不住又喜又怨,喜的是他们有孩子了,怨自然是…
“从锦,未时就要生产了,怎么不派人叫本王回来。”顾昭从没有以责怪的语气对容从锦开口,只是这次他实在是太埋怨王妃了。
若是有什么不顺的,他也不在王府那可如何是好。
“御医稳婆都是望京提前备好的,连乳娘都是选了几轮的,告诉王爷做什么,白白让你担心罢了。”容从锦气力逐渐恢复,虽然说话声音还是很轻,却逐渐有了些底气。
“本王必须陪着你。”顾昭反驳,扶桐送上参汤,服侍王妃喝着,忍不住转头插话道:“王爷,王妃刚刚生产,您不要跟王妃争执了。”
容从锦的手在扶桐手背上轻轻一拍,示意她住口。
顾昭倒是把她这句话听进去了,倏然停下,不再抱怨,只认真的望着他。
“好了,我记得了。”容从锦无奈道。
顾昭面上这才有了笑容,等他喝完参汤,给他压了压被角,亲昵的坐在他床边,”刚出生时皮肤是红皱的,圆圆的一团,不过现在白了些,也不吵闹,睡觉的时候眉眼特别像你。”
顾昭无限心满意足,这孩子在他看来几乎就是王妃的翻版,想到他和王妃有一子,他就觉得上苍厚待于他。
容从锦只是安静微笑听着。
顾昭停下来,垂首单手向后捋着他的发丝,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容从锦一怔。
顾昭也说不上来,是谢他愿意跟自己成婚,还是婚后从不嫌弃他痴笨,又或是他们能够琴瑟和鸣的生活,这都是他在宫中不敢想象的。
他很感激从锦,也比之前的每一天都更爱从锦。
次日,乳母抱着孩子来给王爷王妃请安。
“快给本王抱。”顾昭忙在衣袍上擦了两下手,接过孩子,仔细端详喃喃道:“好像大了些,也更好看了。”
“能看出什么。”容从锦好笑道。
“王爷给他起个名字吧。”容从锦道,“也好向太后陛下写信。””他这么白。“顾昭沉吟片刻,容从锦的心悬起,怕他跟着小黄的名字往下排,“就叫顾白吧。””好。”容从锦放下心。
碧桃和扶桐在一旁不忍直视,想要开口劝王爷改个名字又不太方便,只能默然把目光投向这个粉妆玉砌的团子,有些同情…
别人家的世子、公子名字总能说出引自哪本书有什么祝福期望,他们公子是因为长得白。
容从锦倒觉得无所谓,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第79章 银屏梦与飞鸾远
“本王去狩猎, 本来下着细雨,侍卫回报山路泥泞。”
顾昭手法娴熟的抱着小白,一边轻轻摇晃一边神采飞扬道:“进了山, 雨却忽然停了, 有一道飞虹降下, 卧在山峦间, 映亮了天穹。””建州多雨。”侍女纷纷应和,容从锦笑道。
春节过后,送到望京的信有了回复, 永泰帝不能接受肃王嫡长子单字”白“,特意给改了一个字”莹”。
和信一起送来的还有册封诏书、封为世子。
本朝郡王世子受封都是弱冠后才能册封, 即使父王功勋显著受朝廷器重, 也多是给子嗣加一个虚衔, 顾莹满月则被册封为世子, 永泰帝对其疼爱可见一斑。
碧桃松了一口气,私下和扶桐道:“幸好陛下改了名字, 王妃是王爷说什么都愿意的, 不过白字也太…”
“这有什么。”扶桐不以为然。
“以后世子见了那些望京宗亲, 恐被耻笑。”碧桃心细, 低声道。
“建州世子也是他们能嘲笑的?”扶桐好笑道,以前王妃特意要求王爷以建州为封地她还不解, 觉得建州贫瘠, 现在才看明白, 建州实在是个聚宝盆, 物产丰富是望京都不能及的,又有海运的生意,不必与靠近望京的封地似的受望京管辖, 几点叠加,相信等以后世子继位时,建州的财富是望京皇室宗亲所不能及的。
八月,顾莹已经能自己摇摆着走两步了,把顾昭的慈父情怀全都激发出来了,他也不去陪金雕了,顾莹俨然是他最心爱的玩具,每天爱不释手的抱着他满府溜达。
船队满载而归,金银香料,宝石珍珠应有尽有。
“哇。”扶桐费力的双手捧起一颗红宝石发出由衷的感叹,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这颗红宝石足有两个拳头大,即使未经雕琢也是光彩氤氲,这样的稀世珍宝恐怕世间罕有。
“王妃,这些都要入库么?”侍女打开边上的两口箱子,珍珠翻着柔和的光泽,碧桃随手抓了一把珍珠又松开,珍珠相撞的声音清脆动人。碧桃环顾四周有些为难道。
“商户的货物已经拿走了,这些都是王府的。””登记后入库吧。“
碧桃面露苦色,她心思缜密,王府的库房每一件物件出入,账目都是她先过一遍再交给王妃,船队带回的东西足有几百箱,这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碧桃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财宝过多而发愁。
容从锦并未察觉到碧桃的心思,因为他正在另一口小箱子前好奇的看着里面的各个隔层,船长细心将带回来的种子都各自挑选出来一部分放在箱子里,另附了一个小册,绘制了这些植物长成后的模样,边上还有批注。他被一枚暗褐色的种子吸引了注意力。
去年雨水不足,本朝疆土如雍州等粮食主要产区,收成都有不同程度减产,永泰帝减轻税款,维持民生,现在收成颇丰,大约能补上亏空。
望京中传回消息,柳惠妃再次有孕,永泰帝和太后欢喜,令皇后看顾,太医院每日请平安脉,几月后怀相逐渐明显,宫里有经验的嬷嬷和太医均道柳惠妃怀的是位皇子。
永泰帝只有两子,嫡长子顾琮出自皇后,次子生母是柳惠妃,帝后嫌隙已深,近来皇后绍氏一族在朝中受到牵连也不太被重用,若是柳惠妃再次诞下一子,晋封贵妃也是指日可待。
皇后是个摆设,那贵妃岂不是能有皇后的权柄。
一时间柳惠妃宫中熙熙攘攘,奉承不绝于耳,每个人都想乘着柳惠妃的东风,倒是皇后那边门庭冷落。
永泰三年冬,永泰帝嫡长子顾琮殁。
永泰帝悲痛不已,令全国禁乐。
月余后,柳惠妃用餐忽觉腹痛,连忙宣太医,太医刚到柳惠妃宫外,院墙内传来侍女一声惊呼,柳惠妃昏死过去。
太医连忙施救,柳惠妃是救回来了,但孩子没保住。
太后缠绵病榻数年,骤闻噩耗,不禁伤了心神。
柳惠妃胎相向来平稳,何至于会突然小产,这其中显然是有问题的,永泰帝震怒下令彻查。
竟追根朔源查到皇后宫中,从接应的女官,柳惠妃宫中动手的宫女和下毒的药包一应俱全,宫中哗然,谁也想不到皇后竟会给柳惠妃下毒,证据确凿容不得皇后抵赖。
皇后绍氏却仍是叫屈,写血书请陛下再查,宫中大多把这当作皇后挣扎之举,不以为然只等着永泰帝发落。
却不想一连数日,宫中寂静无声,满腔悲愤要彻查永泰帝竟一言不发,不处置皇后也不提如何了结此事。
本来小产之后身体虚弱的柳惠妃再也按耐不住,跪在书房外要永泰帝公允处置。
柳惠妃也是出身名门望族,论家室并不输于皇后,柳氏众人义愤填膺,只道绍氏有从龙之功,难道柳氏一族不是尽心尽力的辅佐陛下么,只是因为位居于皇后之下,就要受如此屈辱,连柳惠妃的孩子没保住,都要看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柳氏族长沉稳,压下议论纷纷,不许他们再妄议皇室。
但这样的事,如何弹压,再加上永泰帝晦暗不明的态度,望京中波诡云谲。
*
永泰四年,永泰帝密诏肃王携带家眷回京。
容从锦验过密诏、印鉴,只带了王府几十个侍卫即刻与王爷启程。
他们来建州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花了几个月才到建州,回望京的路上却是轻骑,沿途军队抽调护送,换的都是日行千里的神驹,等到望京外军队人数已有近万。
带来密诏的侍卫直接将他们带到望京外的一处山坳中,暗号呼应,不多时斥候迎来,将他们引入山间。
巡逻的兵卒秩序井然,紧绷的气氛下不失沉稳。
“王爷。”明威将军迎上来,身着甲胄并不下跪只是拱手道,问道,“世子可带来了?”
他既未下跪也没有任何尊称,堪称冒犯,但这时候顾昭已经陷入在望京附近有一支数万人的军队的震惊。”带来了。”容从锦心知事出紧急,定神望他片刻应道。
“请王爷上马。”明威将军微一颔首,亲自牵过战马道。
左右副将整军,不多时数万人的军队集结完毕,数千人留守营地,其余的全部按照建制等待拨军。”你这是…”谋反。顾昭再混沌也反应过来了,眼瞳里满是惊恐,手紧紧握着缰绳,斥道。
明威将军寡言,不等顾昭反应,明威将军将顾昭骑着的马脖颈一按,马匹微微伏低,同时一声呼哨,战马自行走到身旁。
明威将军动作极快,顾昭只觉自己有片刻的腾空,再回过神来已经安稳坐在战马身上了。
这支军队距离望京不过几十里,烟尘滚滚,直逼望京而去。
顾昭被簇拥在中间,四周先是建州带来的亲卫,然后是明威军中有官衔的将领,手按剑柄,面色肃然。
神物门外,明威将军勒马,出示令牌:“陛下有令,入宫护驾。“”陛下并无旨意,尔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守城主将应道。
明威将军也不多话,微微俯身右手持弓,左手在弓弦上一引,一点银光穿云而过!
只闻一道尖锐破空声,主将身子摇晃了一下,向后带倒,喉间溅出一弧血光。
“攻城!”明威将军长枪斜指城门道。
攻城车投石车挪到阵前,竹梯在城下架上就开始攻城,守城官兵吓得面如土色,他们大多是望京官兵,从未想过会有人攻到皇宫来,兼之主将已死,殊无斗志,副将连声斥骂,不住督战。还是逐渐溃败。
其实神武门城墙坚固,想要冲破谈何容易。
就在此时,宫内哗变,城门上的副将不明所以,怒斥:“上去抗敌。”
话音未落,御林军杀出,金甲骏马,血顺着盔甲的缝隙往下淌,御林军统领一夹马腹,飞骑逼近,同时一箭射死副将,翻身下马在众御林军护卫下,快步登上城楼割下副将首级,向城门下一抛吼道:“守将谋反已然伏诛!”
“奉陛下旨意,迎肃王回宫。”
“尔等再不罢手,皆按同当论处。”御林军统领扫视众人,手握着长剑一字一句道。
他说话的功夫,逐渐凝固粘稠的血正顺着雪白剑身一滴滴砸在地面上。
守城官兵一阵犹豫,只听得人群中当啷一声,不知是谁抛下了兵刃,众人纷纷效仿。
明威军在几轮箭雨中有所伤亡,但精锐未损,此刻依旧护在顾昭身边,御林军统领急切道:“多谢将军护送肃王殿下,卑职从此接手。”
“本将接到的旨意是送肃王面见陛下。”明威将军却寸步不让,一双虎目打量御林军统领。
御林军统领焦急不已,又不敢再起争端,只能一拱手道:“那请将军一同前往。”
过神武门而不卸甲,手持利器,身后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这大约是开天辟地头一桩了。
一路上横尸遍野,鲜血染红了白玉地砖,花坛里娇艳的花瓣上溅着红痕,各个宫门口都都有太监侍女倒下,侍卫正在收拾。
顾昭心惊胆战,眼见熟悉的宫门立即奔下马,一手抓着王妃跑进宫院,“皇兄!”
“回来了。”数步一岗,这些岗哨在顾昭跑来的同时撤掉,让他畅通无阻的跑进内殿,明黄色的帷帐内传来一道微弱却熟悉的声音,顾昭心神微定了些,匆忙问道:“皇兄,这是怎么了?”
“皇嫂呢?母后呢?”
顾昭跑近的时候,进宝将帷帐拢到金钩里,永泰帝朝着顾昭的方向凝视。
顾昭不自觉的顿住脚步,颤声道:“皇…皇兄。”
永泰帝那张与他极为相似的俊朗面庞变得瘦削,皮肤贴在两颊的颧骨上,面色苍白,眼眶凹陷眼眸凝滞涣散。
直到他走到近前,永泰帝的目光才落在他身上。
顾昭吓傻了,一遍遍的唤着皇兄。
“不怕。”进忠在他腰后垫了两个软枕,永泰帝勉强提起一点气力,单手握着他的手腕安抚道。
顾昭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块冰触碰,他垂首看着那只骨节凸起的手,心里更是惶恐,他低声问:“母后呢?”
永泰帝沉默,良久道:“母后在一个很好的地方。”
“皇兄要去见母后了。”
顾昭怔住,永泰帝即使是半坐着也不住的往下滑,进忠只能半搀扶着他,顾昭坐在床边出神,水珠在床单上洇晕开一片暗色的痕迹。
永泰帝心中痛楚,他一生负任何人都觉得理所应当,毫无歉意,认为这是皇室的一部分,唯独面对年幼受伤得了痴症的同胞兄弟,总想把他护在羽翼下,让他不受任何伤害。
偏天不遂人愿,他还是要抛下顾昭了。
“你要长大了,以后要三思而后行。”
“听王妃的话。”永泰帝气力不济,即使是简单的两句叮嘱也断断续续,他喘了片刻又道,“皇兄会永远陪着你。”
顾昭握紧他的手,喃喃道:“皇兄你别说话了,歇一会吧。”
永泰帝面如金纸,顾昭把床榻内的锦被全都堆在了永泰帝身上,想让他暖和一些。
永泰帝费力的喘息着,摇头道:“还有一件事。”
容从锦心头一跳,永泰帝问身边侍卫:“世子呢?”
侍卫立即退出内殿,御林军统领亲自抱着顾莹进来。
永泰帝深吸一口气,面上有了些不正常的潮红,他仔细的看了看面前的孩子,顾莹身体强壮,一路颠簸也只是退了些奶膘,在半空中挥舞着拳头发出咿呀声。
“好。”永泰帝面上似有欣慰之色。
顾昭都快哭了,一叠声的劝他休息,见永泰帝不理,又转向旁边的进忠让他劝永泰帝。
进忠迅速擦了擦眼泪。
“把人带进来。”永泰帝道。
两个侍卫把一个宫装美人压进来,毫不客气的把嫔妃搡在地上,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也是美貌惊人,顾昭定睛一看竟然是柳惠妃。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永泰帝喘匀呼吸道。
“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柳惠妃跪坐起身磕得头破血流,泣道,“您待臣妾恩重,妾身怎么会…谋害您呢?”
“是有人陷害!”
另一道身影缓缓走进殿内,站在柳惠妃后无声的望着殿内的一切。
“妾身是冤枉的,妾身的家族是冤枉的!”柳惠妃几乎泣血。
“柳氏知道朕并无废立皇后之意,也更看重顾琮,你们就经年累月的在他的饮食里下毒,一场风寒顾琮就殁了…””又小产构陷皇后。”
“朕想除去柳氏势力,你们铤而走险给朕下毒。”
永泰帝在饮食上一直非常小心,尤其在怀疑柳惠妃小产另有隐情后,更是只用御膳房的膳食,每一道菜都有专人盯着,即便如此也抵不过在谋害皇子后知道事情败露满门受牵连的柳氏的致命一击,还是把毒药擦在了他的茶杯里。
“即使发现也已经晚了,朕命不久矣,唯有一子…”
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被扯进殿内。
柳惠妃缓缓抬起头,昳丽的面庞上的娇弱可怜逐渐隐去,神情一沉道,“陛下,他是您的皇子,嫡长子已殁,父死子继天经地义!”
“说得好。”永泰帝低笑,“秦衡。”
唰!只听利剑出鞘的声响。
“母妃。”孩子懵懂唤了一声,被一剑穿胸而过,幼小稚嫩的身躯挑在剑刃上,连哭喊都来不及就软软的倒了下去,身下的血迅速洇开。
柳惠妃尖叫着扑过去,神情癫狂,抱着孩子手掌颤抖着想要堵住出血口。
转瞬间,孩子的身躯逐渐冰冷。
“虎毒不食子,你竟然杀自己的孩子。”柳惠妃再没有演出来的柔弱,恨不得生啖永泰帝,抱着孩子不敢置信道。
“他不仅是朕的孩子,也是柳氏的血脉…”永泰帝漠然道,柳氏想要推一个刚两岁的孩子做皇帝,就是为了摆弄幼主,谋取国家。
“柳氏株连九族。”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朕已无子嗣,皇室中与朕血脉最近的便是肃王。”
“他是痴傻的!”柳惠妃尖利道。
“那又如何。”永泰帝反问,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要废立肃王,你问过滇南了么?”
柳惠妃的咒骂戛然而止,目光利剑似的望向不起眼的肃王王妃,肃王妃回望,神情冰冷,柳惠妃隐约记起他是定远侯府的公子。
柳惠妃被御林军统领带人压了下去,永泰帝勉强支撑,柳惠妃刚被带走就摔倒在床上,进忠忍不住道:“陛下,您喝点参汤。”
“皇兄,喝一点。”顾昭跟着道。
容从锦眼见永泰帝气息越来越弱,知道实乃千钧一发之际,偏这时候还有人搅局,他又不好出声阻止,更是心焦。
“还有一件事,取文房四宝。”永泰帝低声道。
空白的圣旨铺在紫檀小几上,这是立储诏书,容从锦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有些许期待与急躁流露。
永泰帝提笔,尚未落一字,忽然转首对容从锦道:“金雕传递消息,滇南军接到朕中毒的消息,已经压在滇南边境上…即便没有这封诏书,你也是要扶持顾昭的。”
内殿侍卫全部退下,只有进忠和角落的一个人,容从锦也不再掩饰,沉默片刻道,“臣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保。”
逼宫、叛国,都是想要自保,这话换了第二个人绝不相信,偏永泰帝相信,今日事情脱出掌控,容逸就会迅速带人劫走肃王和容从锦,过了山脉与滇南军会合,卷土重来。
望京的这些勋贵门阀和滇南还不知道胜负呢。
“连皇子柳氏都不肯放过,何况肃王是您的兄弟。”
永泰帝一笑,再无迟疑亲笔写了立储诏书,盖上御玺,把立储诏书交给顾昭,“皇兄不能再护着你了,把这个烂摊子交给你…皇兄亏欠的,来世再还给你。”
“皇兄。”顾昭握着他的手,想把自己身上的温度给永泰帝。
永泰帝在他耳边低声叮嘱几句,直到顾昭连连点头带着哭声道:“记住了。”
永泰帝才放心的松开他的手,低声道:“都出去吧。”
寝殿所有人退下,角落里的人最后一个也要离去时,永泰帝道:“清菡。”
那人顿住脚步转过身,正是皇后绍氏。
她形如枯槁,穿着皇后品级的宫装,神情木然,永泰帝已经看不太清了,望着帷帐顶道:“朕做错了事,害了琮儿,也对不住你…”
“若是…有机会,清菡,我们还能重新来过么?”
皇后一言不发,少顷退出殿外,合拢门扉手按在门边,许久她单薄的肩膀轻耸。
“陛下龙驭宾天。”
第80章 怅望银河吹玉笙
旧帝驾崩, 因无嗣皇位由宗室胞弟继承,这样的事虽然罕见,但历朝历代也有先例, 不过当继承人是之前的六皇子时, 这件本该严肃无比的大事不禁染上了滑稽的气氛。
皇室为了皇位厮杀何等惨烈, 四皇子七皇子皆落败身亡, 太子是公认的治国之才还是经历了一番风波才登上皇位,多少拥立太子登基的功臣弹冠相庆认为家族数百年的兴旺都会由自己慧眼识珠开启,站错了队的则默默忍受, 等待家族的败落,不想才过了几年竟又换了新帝。
此刻众大臣不免共同的有些唏嘘, 暗道早知道六皇子一个痴儿最后会登上皇位, 那四皇子七皇子还争什么?太子继位前在雍州和羁糜州突厥入朝事件中被牵连的众多大臣又算什么。
众人虽然不看好远离望京权利中心的肃王, 但他还是坐稳了皇位。
肃王继位, 肃王妃容氏为皇后,先帝皇后绍氏为慈和皇太后, 年号景安。
永泰帝算得很准, 望京局势繁杂, 各大家族门阀间势力纠缠不清, 就像是一个漩涡,即便是熟悉望京局势的一头扎进来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指望顾昭这个痴症突然能处理国事是不可能的, 容从锦足够冷静, 他才是皇位的实际控制人。
但永泰帝也不认为远离权力中心的容从锦能瞬间摸透情况知道如何平衡各方势力, 容从锦的依仗是滇南军和漠北军,滇南是定远侯府培植的势力,如果永泰帝能在位十年以上, 他会逐渐清扫定远侯府在滇南的势力,具体手段视定远侯府的识趣程度而定。
不过局势瞬息万变,永泰帝反而庆幸自己没来得及清理定远侯府在滇南的势力,定远侯府在望京政治上没有深厚的势力,篡权刹那间就会被各方势力击垮,只有在国丈的位置上才能让定远侯府平稳的从外戚过度到望京望族。
至于漠北军,漠北与定远侯府有私交,而且文臣武将之间不睦也不是一日的事情了,柳氏只要掌握大权,对于这种拥兵高度自治的漠北一定会极力打压,从柳氏中抽调新人安插进漠北,逐渐把漠北军的高层换一批。
漠北向来不管望京的王权更迭,永泰帝继位时是他们唯一一次迫于形势支持,漠北可以不理肃王继位的事情,不过他们就要接受猜忌、打压,还有未来几十年的更换高层将领。
望京尚文不尚武,柳氏作为名门望族更是如此,柳氏一族中的年轻人也是考取功名的,让他们管理军队,漠北数代基业毁于一旦,突厥定然挥军南下。
漠北必须鼎力支持肃王。
本朝三支军队,漠北、滇南、西北,容从锦已占其二,手里没有兵权,望京的家族们就是吵翻天也不影响皇位。
文臣方面,永泰帝知道自己中毒后着手安排,他的旧部都是从潜邸带出来的,每个人都认为能跟着他建立一番功业,不少人都选择当个纯臣,竖敌颇多,永泰帝驾崩,他们若不支持肃王必然会被清算。
绍氏名声显赫,不过在朝中的势力已经不多了,这涉及到和柳氏的几番争斗落败的缘故,他们虽然已经没有了有绍氏血脉的皇子,不过皇后绍氏还在,肃王继位后她就是本朝唯一的太后,绍氏倚靠着太后总能逐渐缓起家族的,若不支持肃王,皇后绍氏是否能为太后就不一定了,绍氏一族很快就会被清洗出望京的权利中心。
永泰帝最后没有算任何情感、权利斗争,他考虑的不是这些人会如何选,而是他们只能怎么做,唯有最核心的利益才是解局。
柳氏扶持嫡次子登基,得位不正,顾昭是先帝嫡子,本朝皇帝的弟弟,避免绍氏、他的旧部投奔顾昭,柳氏定然会对顾昭出手。
从那一刻起,顾昭就不得不争了。
肃王登基,王妃容氏摄政,他的丈夫是皇帝,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只有国家安稳,顾昭才能平安。
这个道理他明白,容从锦也明白,他一定会施尽浑身解数来保住顾昭的帝位。
永泰帝从来不喜容从锦,认为他心思深沉有狼顾之相,却不妨碍他们的思想高度统一,肃王继位事出仓促,他的精力都在安排消弭柳氏逼宫的危险与安排能留给顾昭的文臣,没有机会与容从锦深谈,但好像他们也没有什么交谈的必要,彼此心照不宣。
*
“就这么定下吧。”宫灯里的灯花爆了两下,白玉蟠螭耳盖炉里的龙涎香升起细密的香雾,紫檀书桌边上的人终于合拢最后一本奏折,疲惫的按了按眉心道,“按先帝遗诏,陵寝尚未建成,也不必赶工,将先帝葬入父皇陵寝,父皇在时先帝未尽孝,心中惶恐希望能在父皇身边…”
这当然是谎言,永泰帝登基不久,他的地宫才刚开始修建,若是想在短期内完工国库是一大笔开销,不想劳民伤财才是真的。
“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
永泰帝遗诏国丧三日,宗室服丧十五日。
“是不是过简了?”新任礼部尚书曾瑞有些惶然,犹豫片刻低声道。
其父是已经告老还乡的前大理寺卿曾澹延,门风颇正。
“这是先帝遗诏。”容从锦平淡道。
曾瑞不敢再言,行礼后退下。
容从锦对着宫灯坐了片刻,室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永泰帝本可以成为一位明君,只可惜…
“君后,夜深了。”进忠送来一份雪燕提醒道。
历来掌事太监的位置都是随着皇帝更换的,一般都是从旧府带出来的,但其一小乐子年纪小还需要历练,其二容从锦在永泰帝时期为表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很少关注朝政,对朝中局势不甚了解,除去和永泰帝留下的一批可以信赖的朝中大臣们商量国事外,进忠就是唯一可信的了。
因此本要求为永泰帝守皇陵的进忠在皇后挽留下暂时留下,为他梳理朝中各大家族之间的关系。
“进忠,先帝是怎么被蒙蔽的?”容从锦手持青瓷勺,心思却不在雪燕羹上,汤匙撞击着轻薄的碗壁发出脆响。
永泰帝生来就是皇室嫡子,无论是精力还是见识都并非寻常,柳惠妃他也见过,姝丽绝伦,但若说永泰帝被色所惑,断送性命,他是绝不相信的。
“不敢欺瞒君后,这几年西北干旱、永州蝗灾…突利可汗逝后,突厥那边也不太安分。”进忠苦涩道,“国库连年吃紧,偏赈灾安抚百姓,增开军费这些省得下哪项?”
“朝中那些大臣们只知道争权,遇到难事人人推诿…”进忠也是没有牵挂,直言不讳道。
容从锦蹙眉听着。
“皇后…太后娘娘,因为陛下多宠幸了那个罪妇几次也疏远了先帝,先帝实在是心中苦闷,精神不济才…”进忠一顿,低声道,“沾上了芙蓉片。”
容从锦心中一跳,不敢置信的望向进忠,进忠睨见他的眼神,苦笑一声垂下首,“老奴也劝过陛下,把这东西戒了吧,可是陛下一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忙起来几天不合眼,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不靠芙蓉片,就头痛不已。”
“也是因为这个,可能陛下才放松了警惕,被那贱人钻了空子。”柳氏被株连九族,进忠提到此事还是咬牙切齿,片刻又黯然,太后的顾琮意外逝世,其实也并非无迹可寻,只是永泰帝精力不济,让柳氏蒙混过去了。
永泰帝刚中毒时,他也有疑心,不过找来太医又因为症状被芙蓉片掩盖了,不了了之。
“君后歇息吧,明天还得上朝呢。”进忠伤感不已,少顷劝道。
景安帝上朝,皇后摄政,朝廷的事都是皇后在处理。
“太后怎么样了?”容从锦起身,边沿着回廊前行边问道。
“不大理人,饮食进得也少。”容从锦顿住脚步,进忠提着宫灯连忙道,“邵大人和夫人已经进宫劝过几次了,太后娘娘已经好些了。”
这几天容从锦都在处理永泰帝的身后事,即便永泰帝遗诏一切从简,但他身为帝王,再从简也是一件繁杂的事情。
乘凤辇到景仁宫,夜色朦胧,清泠泠的月光洒在殿宇上,侍女行礼,进了寝殿碧桃迎上来行礼,“君后。”
宫内、朝野上下一致称肃王为陛下,他们公子是皇后,但碧桃还是总有些恍惚感,当年想跟于家结亲都是一波三折,后来与肃王成婚,连他们定远侯夫人都不得不承认若是肃王没有痴症,他们是攀不上这门亲事的,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公子做了皇后?
容从锦没功夫理会碧桃的想法,视线不着痕迹的朝帷帐内扫了一眼,碧桃忙从神游念头中回过神来,轻声道:“王爷…陛下睡了一天了,午后扶桐服侍着用了些甜食,精神好多了。”
“都下去吧。”容从锦松了一口气,洗漱过后自己拆下发冠,轻掀起帷帐,“陛下。”
床榻上的青年容貌俊朗,阂着的眼眸让他的眼睫勾勒出一条纤长的弧度,因为消瘦,下颌线条清厉棱角分明。
他像是在休息,看起来却又主动隔绝了外界。
容从锦心底一酸,无言的上了床塌,靠在他枕畔。”从锦,我没有家了。”良久,顾昭低声道。
这是他几天来第一次开口,即使声音若不可闻,也是碧桃口中的“好多了”。
“太后和先帝都陪着陛下呢。”容从锦安慰道。
顾昭摇头,恹恹道,“没有就是没有,他们抛下我了。”
容从锦心中像是有一柄利刃来回翻搅,带出鲜血淋漓的碎片,永泰帝尽量安排好了一切,他在忙着接手,这些“重要”的事情比无用的情绪排名更靠前,事情已经发生,情绪除去拖累心神外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容从锦忽然觉得,顾昭是真实温暖的,他为身边人触动,发自本心的喜悦、不舍。
顾昭仿佛独自躲起来舔舐伤口的小兽。
“不是的,太后和先帝很爱您。”
“你还记得他们,他们也还记得你,这就不是’没有’,只是一种’暂别’。”容从锦没有再哄他,轻声道,“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顾昭沉默着,像是接受了他的说法,少顷侧首,睁开双眸,深邃的瞳仁中闪烁着一点细碎微弱的光,注视着容从锦道,“你也会’暂别’么?”
“不会。”容从锦被他不安悲伤的目光睃着,不由得轻声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