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书库 > 其他小说 > 下等风流 > 80-90
    第81章 相拥 这样那样

    褚苏盯着那人, 手上动作都慢了半拍。

    “姜策玉?”他冲着人影道。

    其实在见到问鼎的瞬间,褚苏便知道姜策玉赶来了,可等真正见到人, 还是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姜策玉逆着光, 让人看不清表情, 应是路上太着急,他头发衣服都有些凌乱,胸膛也大幅度起伏着。

    “对不起, ”他说, “我来晚了。”

    说着顿了顿,再开口, 声音带了些哽咽:“……还好你没事。”

    褚苏吸了吸鼻子,在这一刻竟也觉鼻头发酸,莫名委屈。

    方才一直强撑的镇定和冷静在见到眼前这个人的瞬间尽数溃散。

    眼眶涩得厉害,他用袖子粗粗擦了一把, 才说:“刚刚我身子都快被扯断了。”

    少见的抱怨、示弱以及撒娇。

    虽然看不清姜策玉表情, 但褚苏知道他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因为他也抬手, 狠狠擦了擦眼睛。

    然后大步过来,将自己拥入怀中。

    这个怀抱实在太过温暖,心中那莫名其妙的委屈似乎找到了落脚地, 迅速膨胀上窜,到最后, 再也忍受不能。

    褚苏将额头抵在姜策玉肩上, 鼻音浓重:“这根本不是黄阶邪祟,我应付不来……”

    听着褚苏的声音,姜策玉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很厉害了。”

    被这么一安慰,终究无法继续忍耐,褚苏肩膀耸动,小小地抽泣出声。

    “没事了,没事了,”姜策玉声音发着颤,一下一下轻拍褚苏的背,“没事了宝宝。”

    遍地尸身,一片凌乱。

    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在昏暗阴森的洞窟内,相拥着哭泣。

    又抱了会儿,姜策玉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褚苏有一只胳膊抬不起来。

    褚苏这会儿已经缓过来很多,他察觉到姜策玉的视线,扯了扯嘴角:“断了。”

    姜策玉盯着他的胳膊,咬紧后槽牙,由于太用力,连腮帮子都微微鼓了起来。

    他双目通红,神情凶狠,这样好的一副皮相,在此刻竟瞧着让人心生恐惧、不寒而栗。

    风声烈烈,将两人的衣摆吹得飞扬。

    姜策玉小心地放开褚苏,召回问鼎,一步步朝腾蛇走去。

    “等我一会儿。”他说。

    自从魔气炼化之后,褚苏还不曾见过姜策玉与人打斗,今日一见,委实吃了一惊。

    短短两年,他已经完全蜕变,说到达了另一个层次也不为过。

    问鼎看似狂飞乱舞,实则一招一式极其利落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许是在不义谷实战太多次,这些招式带着浓重的杀气,一眼看去,阴狠难驯,倒不像走了正派修士的路子。

    腾蛇在他手下就像个任人宰割的小玩具,不过片刻,便被砍下脑袋,尸首分离。

    腾蛇分明已经彻彻底底断气,姜策玉却还不解气似的,挥着问鼎在它身上一通乱砍,血肉飞溅,沾到他的衣服上,侧脸上。

    他满身满脸血污,却依旧不停手,他的表情偏执又疯狂,脚用力蹍着腾蛇尸体,一剑一剑将蛇身分成肉块,似乎要把这条已经死掉的翠蛇剁成肉泥才愿意罢手。

    褚苏知道姜策玉是因为自己才如此气愤,可看着他这幅模样到底心惊,他上前两步,道:“好了,它已经死了。”

    听到褚苏声音,姜策玉才停下动作,他啐了口,又狠狠砍了腾蛇一刀才从它身上下来。

    *

    回仙山后,褚苏喜提一副夹板,医祠的人说,这夹板至少得戴一个月骨头才能长好,姜策玉瞧着夹板,眼睛又红通通的,褚苏见不得他这样子,于是在他说话前,率先开口堵住了他的嘴。

    “你为什么会过来?”褚苏被他搀扶着,扯了扯嘴角,“不用扶,我腿好着呢,你这样人家还以为我瘸了。”

    姜策玉道:“我就要扶着。”

    “好吧好吧,扶着,”褚苏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也懒得再说,“那说正事,你为什么会那么着急地赶到我这边,你知道这次任务有蹊跷?”

    “嗯,你走后不久,有个功善阁的小弟子忽然找了过来,说你接的那个任务不是黄阶,是天阶。”

    “好离谱,怎么等我走了才找来说这个。”

    “那个小弟子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他说本来不想管这事儿的,但越想越不踏实,所以还是想着过来跟你说一声,”姜策玉手心托着褚苏带着夹板的那只手,“但那会儿你已经出发了,我心里着急,就马上跟过来了。”

    褚苏指尖轻轻在姜策玉手心划了划,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半晌,他微微勾起嘴角:“经历这么一遭,未必不是好事。”

    “怎么可能是好事,你都……”说着说着又难受了,声音低了些,“你都这样了。”

    “我没事的,一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褚苏摸了摸他手指,“是好事,这件事肯定不仅仅是无意弄错那么简单,我们顺藤摸瓜,说不定可以找出妄图开启枯骨生死阵的人。”

    “顺藤摸瓜?”

    “不错,”褚苏说,“先找到当时通知我们领任务的弟子。”

    找人这事儿自然是落在了姜策玉头上,虽然褚苏再三强调自己只是骨折了不是瘫痪了,姜策玉却置若罔闻,禁止他干任何事,就让他待在云水琼宫修养,一日三餐,吃饭穿衣,全部准备的妥妥帖帖的。

    这天晚上,姜策玉给褚苏带晚饭时,还带了张小木桌。

    小木桌非常轻便灵巧,四只腿可以收缩,平常不用就放在墙边,用的时候撑开桌脚就行。

    褚苏摆弄着小木桌,问:“这也太小了吧,可以用在什么场合?”

    姜策玉扶着他坐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撑开桌子,夹住了他双腿。

    褚苏恍然:“原来这是放在床上的啊,不错不错,之后我可以用它……”他想了想,继续说,“看书、写字。”

    姜策玉笑着打开饭盒,放到小桌板上。

    “我可没想这么高雅,”他说,“我专门买来给你吃饭的。”

    “不是,”褚苏也笑了,“姜三公子,真没必要,搞得我像是活不了多久了似的。”

    姜策玉夹了块红烧肉塞到他嘴里:“不许说这种话。”

    瞧着姜策玉紧张过头的样子,褚苏忽然就起了些坏心思。

    他咬住筷子,不松口。

    “怎么了?”姜策玉问。

    “近来一直用术法净身,心里头总觉得没洗干净,”褚苏松开筷子,“我这条胳膊如今也可以碰水了,不如今晚你帮我洗洗?”

    姜策玉捏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好半天,才红着耳朵说:“我帮你洗?”

    按理说两人什么事都做过了,再提这个不应羞赧,可又正是因为两人什么都做过,这话说出来,便带了丝旖旎味道,让人心猿意马,不得不羞赧。

    矛盾又和谐,冲突又一致。

    褚苏笑了笑:“嗯,你帮我。”

    “……”姜策玉眼睫颤动,又往褚苏嘴巴里塞了口饭,“好。”

    “你跟我一起吧,”褚苏说,“去后山的温泉。”

    耳尖的一抹绯色迅速蔓延到面庞,姜策玉喉头滚了滚:“我、我们一起?”

    “嗯,怎么,不愿意啊?”

    “没有不愿意!就,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还不好意思呢,做的时候没见你不好意思啊,”褚苏继续逗他,“这会儿又装纯情小公子呢?”

    “这跟直接做不一样,明明不能做,还这样那样,”姜策玉难得扭捏,“……太色了。”

    褚苏差点喷饭。

    “你果然是个变态,那样那样啊?”他掐姜策玉的脸,“你好像想的过于深入了啊小姜哥哥。”

    姜策玉‘哼’了一声,伸手抓住褚苏的手。

    他往前俯身,亲了亲褚苏侧脸:“你故意勾引我,再反过来倒打一耙,好坏。”

    严冬已过,正值春分,后山温泉已经清净许多,但姜策玉不想跟其他人一起泡,直到大半夜才带着褚苏到了后山。

    更深露重,黑灯瞎火。

    温泉上方有点点萤火,褚苏眨了眨眼,适应片刻,终于可以看清周围景象。

    “挑这个时间,”他五指插.进姜策玉指缝,“你是真想这样那样啊。”

    “哪有,”姜策玉指尖勾住他腰带,“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看你。”

    说着,轻轻一拉,将腰带上的结解开。

    “我先帮你把衣服脱掉。”

    衣料发出阵簌簌的摩擦声,很快,褚苏便被脱了个干净。

    姜策玉盯着褚苏,眼神有些许闪躲。

    这样认真地看褚苏身体,好像还是第一次。

    不止后颈那一块儿白,他全身上下都白皙得过分了。

    骨架匀称,一丝赘肉都没有。

    姜策玉喉头滚了滚。

    这样美的身体曾被他掌心抚摸揉弄,曾在他身下动情喘息。

    “我就不跟你一起洗了,”他偷偷扯了扯裤子,“你下去吧,我帮你。”

    褚苏将身体浸入温泉,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距离岸边已经超过一臂。

    “你不下来怎么帮我洗?”

    “可是……”

    “可是你赢了?没关系,”褚苏笑了笑,“我可以帮你……这样那样。”

    第82章 共浴 “我爱你。”

    姜策玉目光落在褚苏白皙的肩颈上, 无意识咬紧了下唇。

    这样那样。

    跟白日不一样,现在说出来……

    褚苏笑着打断他的思绪,恶趣味地学临州小姑娘叫他的声调:“小姜哥哥, 快下来嘛, 我抬手好费劲, 需要你帮忙。”

    姜策玉面庞隐匿在阴影中,目光尽是暗色,他脑子一团乱麻, 完全无法再继续思考, 轻啧一声后,抬手将腰间的细窄皮革解开, 单手脱了衣服。

    褚苏歪头盯着他,唇边勾起抹笑。

    姜策玉下水,走到他身前:“看什么呢。”

    “不能说看,”褚苏说, “我是在欣赏。”

    听着这话, 姜策玉又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爽, 最后还是爽占大头, 他轻哼一声,尾音上扬:“我身材很好吧,不过好也是应该的, 我每天修炼好久,在不义谷的时候……”

    话未说完, 戛然而止。

    他的嘴唇被褚苏用手指抵住了。

    姜策玉抿唇, 微微垂下眼睛。

    “别说话了,”褚苏声音很低,“小心偷.情被发现。”

    说着指腹慢慢在他唇上游走:“堂堂临州姜氏三公子, 竟然半夜三更拉我出来一起共浴,你的那些仰慕者知道你这么浪荡吗?”

    姜策玉鼻息粗重了些。

    他喉头滚了滚,张口含住褚苏在他唇上作乱的手指。

    “分明是你撩拨勾引我,”姜策玉用舌尖舔.弄着他的指节和指腹,声音也放的很低,“太坏了。”

    褚苏指尖勾挑着他的舌尖:“我就是这么坏,不喜欢吗?”

    “啊……”姜策玉发出声难耐的喘息,“喜欢,好喜欢……”

    褚苏笑了笑,抽出黏腻的手指。

    手指先是继续在他唇上点了两下,接着滑过喉结、锁骨、胸膛,直到在某个点停下。

    褚苏稍微加了力,姜策玉身体随着这力道轻轻震颤了下。

    “这里也印了,”指腹摩擦了两下,围着它打了个转,“喜欢这儿?”

    姜策玉身体瑟缩了下,小声却坦率:“嗯……摸这里好爽。”

    指尖又动两下,却被姜策玉伸手抓住手腕。

    “怎么了?”褚苏有些诧异,“不是很舒服吗?”

    “不要了,”姜策玉抓着他的手腕放入温泉中,眸中充斥着欲念,却也有掩不住的心疼,“你胳膊还没好,我不要你帮我这样那样。”

    他凑近褚苏,咬住他耳朵,水下的手往前几分,轻轻握上:“我来帮你……这样那样。”

    温泉水被施了净化术,时刻都保持着最纯净的状态,不说纾解,即使在这里做,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褚苏忍得太久,姜策玉掌心只上下稍微动了两下,他喉间便抑制不住溢出些破碎的呻吟。

    “宝宝,怎么了?”姜策玉在他耳边吹了两口气,明知故问。

    褚苏下巴抵上他肩膀,闭着眼睛道:“没怎么。”

    姜策玉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褚苏哼哼两声,往他那边靠了靠。

    “……”姜策玉扶住他的腰,又一次问,“宝宝,怎么了?”

    褚苏一口咬上他肩膀。

    “还说我好坏,”他含混不清地说,“你比我更坏。”

    姜策玉轻笑一声,重新握上。

    夜更深了。

    温泉上的萤火越来越多,它们围绕着这对偷欢的人飞舞,为他们提供唯一的光源。

    姜策玉手活很好,褚苏很快便受不了了,他背靠着温泉壁,忍无可忍地仰起头喘息。

    他胸膛起伏着,好不容易呼吸到几口新鲜空气,又被姜策玉扶着后脑勺吻上,两人唇齿纠缠,津液黏绵,到最后褚苏实在受不住,稍微分开了一些:“姜策玉,我要、我要去……”

    不等他说完,姜策玉又迫切地吻上,他身体朝褚苏那边靠近,把自己的和褚苏的放在一起,用掌心抚弄着。

    “宝宝、宝宝,”他嘴唇往下游离,亲着褚苏的侧脸、脖颈、肩膀,意乱情迷地说,“等我……等我一起。”

    这夜半时分,一池春水。

    结束后,姜策玉靠在褚苏肩膀上喘气,轻声喊他名字:“褚苏。”

    “怎么了?”褚苏说。

    姜策玉用脑袋碰了碰他脑袋:“我爱你。”

    “好爱你,好爱好爱你。”

    褚苏愣了愣。

    ‘爱’这个字太沉重,上辈子到这辈子,活了这么久,他亲娘都没说过爱他,因此忽然听到,到底有些不适应。

    见褚苏迟迟不答,姜策玉轻轻咬了咬他肩膀:“为什么不说话。”

    褚苏还没缓过来,呆呆地回答:“说什么?”

    “我说了好多遍爱你,”姜策玉掐了下他臀肉,“你难道不应该对我说些什么吗?”

    ‘我爱你’。

    姜策玉说爱他。

    这几个字大写加粗地在脑海盘旋几圈,褚苏思绪终于重回现实。

    他用余光看了看姜策玉伏在他肩上的脑袋,半晌轻叹口气,用行动自如的那只胳膊抚上他脑袋。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遵循本心就好了。

    “我也爱你,”他指尖插.进姜策玉头发里,“好爱好爱你。”

    “那你会爱我多久?”姜策玉软着声音继续问。

    “得寸进尺了是吧。”

    “这叫什么得寸进尺,”姜策玉不满地咬他,“明明是正常的追问,你快说。”

    虽然是咬,力道却很轻,褚苏被姜策玉搞得身体发痒,他笑着去挠痒痒,一边挠一边用身体推他:“好痒、好痒,不许再咬了。”

    “快说。”姜策玉不松口。

    “好好,”意识到痒后,便越来越觉得受不了,褚苏到最后笑得肚子都有点儿疼,“一辈子,我爱你一辈子。”

    姜策玉这才松口。

    “真的爱我一辈子?”他问。

    “啊,”褚苏止了笑,与姜策玉对视,目光是少见的温柔,“真的。”

    他歪头:“你呢?”

    姜策玉紧紧抱住他。

    “我当然永远爱你。”

    *

    褚苏拆完夹板一周后,收到一封匿名信件。

    他展信,看到内容后,眉头骤然拧了起来。

    上面鬼画符似的写着几段话——

    【褚苏,你难道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重生吗?枯骨生死阵分明是寻死之阵,可你却借着它重生了。】

    【你不明白,那我来告诉你。枯骨生死阵实则并非寻死之阵,满足其所有条件,此阵可破死局,开生门。】

    【此阵法乃上古大魔遗留而来,是极为罕见的魔阵,所以之前的人入阵即亡是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很很浅显又很必要的条件,那就是注入魔气。而你歪打正着,满足了开启生门的全部条件,所以你不仅没死,还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当然,我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顺路把我捎回来,我也不会知道这些。】

    【知道我为什么可以操控你体内的魔气吗?因为我偷偷换了你的心法,这使我不仅能操控你体内的魔气,还可以将其慢慢转移。】

    【转移后的魔气被我放在了紫藤山,我本来想着用你的魔气开阵,这样我自身也不会心智有损,可是在紫藤山与你打过之后——】

    【我忽然理解了一切。】

    【我并不需要你,我也可以自己去修邪魔外道,待重生后,再将魔气慢慢炼化。】

    【毕竟你此次回仙山,体内的魔气已经炼化殆尽,我察觉到这点的时候,既惊讶又高兴,这说明我的想法没错,我完全可以凭自己去完成这些事。】

    【而且修了邪魔外道之后,我自己会被魔气庇护,不会死亡,这样子我行事也方便,再不用偷偷摸摸的去做一些得不偿失的事情来收集修士骸骨。】

    【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我不需要等。】

    【我根本不需要等。】

    【褚苏,你运气很好,接下天阶任务还能活着回来,但你放心,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太久的。】

    【我会给我自己,给上辈子那些人报仇。】

    【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褚苏盯着最后‘死无全尸’四字,很突然地想起了翠女的卦象,他指尖微颤,深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要给他写信。

    为什么要这么堂而皇之地给他写信。

    难道幕后之人不打算再藏了吗?

    不、他也不需要藏了。

    若此人已经修炼了魔道,他根本没什么好顾忌的。

    所以让不让人知道自己身份压根无所谓。

    褚苏将信纸揉皱。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算得知那人身份,又有什么用呢。

    头忽然一阵一阵痛了起来。

    眼前有刹那的模糊,他用手掌撑住眉心,往前跌走两步。

    身体蓦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怎么了?”姜策玉的声音响在耳边,“头痛吗?”

    褚苏扶着他胳膊坐到凳子上,跟姜策玉说了下匿名信的事情。

    刻意隐去了翠女的卦象和纸上的最后一句。

    姜策玉轻轻拍着他的背,听到最后,神色凝重地‘嗯’了声。

    “其实我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他道,“你之前让我调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褚苏猛地抬头看他:“是谁?”

    如今看来,幕后之人已然不打算再藏,且在信件之中,那人提到了天阶任务,所以姜策玉查到的人,八九不离十就是妄图开阵之人。

    姜策玉抿唇,俯身在他耳边很轻地说了两个字。

    “衡清。”

    第83章 不舍 一枚长命锁落在地面

    纵然心中早有猜测,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褚苏身体还是一下子瘫软下来。

    竟然是衡清。

    竟然真的是衡清。

    结合之前打听的信息,衡清不过再有三月便要出关, 若他真修炼了魔道, 在这段时间他能做些什么?

    要怎么做、要做些什么才可以避免这场浩劫。

    褚苏脑袋飞速运转, 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

    不能依靠个人,得结合多方力量。

    就像当年众仙家为了围剿他发起的诛魔一战一样,那时候他已经魔功大成, 却还是被受了不小的伤, 若此次,各方修真力量可以团结在一起, 在衡清出关后一同围剿,再将其囚禁,那是不是就能阻止他。

    想法虽好,实践却难。

    要怎么让众仙家信他、帮他。

    姜策玉知道他想什么, 他蹲下身子, 将褚苏的手放在手心。

    “姜家那边我去说, 绝不让衡清得逞。”

    “嗯。”褚苏吻了吻他。

    得益于人脉不错, 这事儿实际进行起来倒没有褚苏想的那么困难,他跟萧风洛无律说了衡清预备干坏事后,他二人竟问都没问便一一说要去请家里的人来帮忙。

    说是宁可兴师动众搞错, 也不愿意一事不做放任。

    至此,修真三大家已经有两个极靠谱的说客。

    只剩上粟叶氏。

    褚苏想了一晚, 打算亲自去一趟。

    若是集齐三大家, 囚下一个刚入魔道两年的衡清是不成问题的。

    四人没有浪费时间,决定好的第二日便各自出发了。

    褚苏到达上粟后,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衡清。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 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衡清却浑然不查,很惊讶似的问他:“褚苏,你怎么在这里?”

    褚苏冷笑着反问:“这话我应该问你吧。”

    衡清听着他没大没小的质问,微微皱起眉毛:“跟师尊就这么说话?”

    褚苏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若真是衡清,他没必要再装下去。

    不好的预感陡然涌上心头,他再次开口询问,不过这次语气恭敬许多。

    “师尊,您为何会在此地,您现在不是还在闭关吗?”

    衡清面色稍缓:“马上要召开蕴灵圣议,各个闭关的长老都提前出关了,我接仙山命令,来通知叶氏家主。”

    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修真三大家都有仙山长老通知对吗?”

    衡清点头:“是。”

    褚苏喉咙动了动:“……师尊,您先前为何叫人换掉翠女的任务等级。”

    衡清似乎有点不太记得这事儿了,直到褚苏又提醒了些细节,他才恍然:“哦,那个啊,长奚长老托我帮忙换一下,所以就吩咐下去了。”

    “他为什么不自己换?”

    “他也在闭关,可能修炼到紧要关头了,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

    闻言,褚苏蓦然感到天旋地转,一阵眩晕。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长奚、长奚。

    若是各长老都会提前出关,那在出关前给他写那封信,不仅仅是不想再藏,更是……给他设了个套。

    他狠狠咬了咬唇。

    竟然被摆了一道。

    他闭了闭眼睛,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再开口,声音竟不自觉带了丝颤抖:“那长奚长老也会去通知修真三大家吗?”

    衡清道:“是。”

    褚苏艰难地继续问道:“他是不是去了临州姜氏?”

    “你怎么知道?”

    褚苏没再说话,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踏上飞剑,赶往临州。

    临州姜氏。

    姜策玉、姜策玉……

    他不断地安慰自己,姜策玉体内有魔气护体,不会有性命之虞,可即使如此,还是控制不住的害怕,长奚知道太多他不清楚的事情,若是他也知道如何杀掉姜策玉,要怎么办?

    越关心越乱,身后有一个人影跟上也没察觉。

    下一刻,一柄长剑贯穿他的心脏。

    一分一毫不差,正中靶心。

    褚苏能感受到鲜血瞬间在体内喷涌四散开来,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浸没。

    动作蓦然停止,他从飞剑上掉落,重重摔在地面上。

    “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与你在紫藤山纠缠太久,”耳边忽然响起阵声音,这声音与狐面男的很相似,却更尖细些,“果然趁你不备,直接杀了你,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褚苏趴在地面,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他缓慢地移动瞳仁,却只能看到一双云靴。

    那人的声音又传来:“褚苏,你很聪明,但很显然我更胜一筹。”

    “我就知道,你会去查换掉任务令牌的人,我就知道,在收到匿名信之后,你会赶在我出关之前团结各方力量,”说着他忽然尖声笑了起来,“可你没想到,我会托衡清帮我办事,我会提前出关吧!”

    “啊真是可惜,全被我算到了啊褚苏。”

    褚苏意识已经渐渐溃散,他下意识地说:“长……奚……”

    “没错就是我。”长奚蹲下身子,看着他笑。

    褚苏终于看清他的脸。

    细长的眉,上挑的眼,手拿一柄拂尘。

    长奚拿拂尘戳了戳他的脸,眉眼弯弯:“褚苏,你和姜策玉发展的如何了?我看你们对彼此都挺有意思的,这么长时间,在一起了没?”

    褚苏费力地呼吸着,想说些什么,一开口,却只吐出几口鲜血。

    “哎呀这么着急,看来已经和他混到一块儿了啊,”长奚起身,“别担心,很快他就会下来陪你的,在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

    说完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

    “就不和你多废话了,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你稍微等等,我马上帮你把姜策玉找来。”

    说罢便走。

    过了片刻又折返回来,指尖一划,几道凌厉剑光划过,将褚苏四肢截断。

    “都说过要让你死无全尸了,”他笑道,“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褚苏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就这么睁着眼睛,慢慢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都说人死之前,会回想起最重要的人事。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活了两辈子,在这一刻,脑袋里竟然只剩下姜策玉的脸。

    泪水无声从已经失焦的眼眶中落下,滑过鼻梁,滑过眉心,最后落入黄土。

    他上辈子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他应得的。

    可是好舍不得。

    好舍不得。

    明明说好要在一起一辈子,明明说好要一起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头儿。

    他终究什么都做不到。

    他无法阻止长奚开阵,无法赎清罪孽,也无法兑现诺言。

    眼前景物变得模糊,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但他无法应声,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慢慢失去了呼吸。

    *

    小镜湖。

    尤宝宝抱着褚苏冰冷的尸体大哭,择机坐在水椅上,看着七零八落的尸块儿,轻轻叹了口气。

    “我的好徒儿,”他对着尸身道,“用水潜符匆匆赶来,还以为是在逃命,没想到已经没命了啊。”

    尤宝宝哭得声音一抽一抽的:“你能不能别说这些了,你有没有办法救他,你有没有办法救他!”

    择机起身走到小镜湖边缘,距离褚苏尸体最近的位置。

    “还好你送来的及时,”他看向尤宝宝,“我确有一法,可以救他。”

    尤宝宝擦了把眼泪,连忙问:“什么?”

    “他能不能活,取决于你。”

    “什么意思?”

    “隗尤是吸收无数走尸怨气凝成的尸王,在同一时空,只能有一只存世,它不死不灭,肉身消亡后,躯体的各个残骸会继续吸收怨气,长此以往,直到新的隗尤再次出世,”择机慢慢念着话本子上对隗尤的介绍,念完后又对尤宝宝道,“你生命力极其顽强,若是取你精元,为他重塑肉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尤宝宝动作滞了滞:“那……那我呢?”

    “你自愿献出精元,便是真正消亡了。”

    尤宝宝咬了咬牙。

    许久,小心地将褚苏尸体摆好,往前走了一步。

    “来吧,”她说,“我要救他。”

    “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尤宝宝已经开始掐诀,童音稚嫩,却坚定无比,“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

    “你现在太小,褚苏借你复苏,也会痴傻如孩童。”

    “那有什么关系,”尤宝宝吸吸鼻子,最后看了褚苏一眼,“我要他活着。”

    她抬眸:“你确定没有骗我?他多久能醒过来?”

    “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况且他是我徒弟,我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择机说,“他要醒过来,需要修养个十年八年的。”

    “好,那快开始吧,再磨叽下去,褚苏魂魄都被黑白无常勾到阴曹地府了。”

    “嗯。”择机伸手引诀。

    时间似乎过去很长,又似乎过去很短。

    尤宝宝的身体随着精元散去渐渐变得透明,到最后,完全消失。

    只听叮咚一声。

    一枚长命锁落在地面。

    与此同时,空中似乎响起一阵稚嫩笑声——

    “自然不是了,我长大了可是要成为妖怪里面最美的那个的,我要叫那些老东西看看,说我丑,还因此把我写到凶祟笔记里头是多么错误的行为!我要狠狠打他们脸!”

    等她长大了会成为妖怪里面最美的那个。

    等她长大了。

    她再也长不大了。

    第84章 小牛 只有这个

    十一年后。

    平安村坐落于深山老林之中, 十足偏僻,从村子出发行至官道,至少需要两个时辰的路程。偏僻带来了许多不便, 但在如今动荡的世道, 也有不小的好处——

    外头一片烽火狼烟, 村子里却少受影响。

    修士之间的战火星子溅不到村子里来,虽然邪祟精怪多了不少,但村里有一位厉害的老天师坐镇, 这些邪祟往往还没靠近, 便被灭了个干净。

    所以,在现在的时局下, 平安村也能算上片世外桃源。

    但是对傻子来说,即使待在世外桃源,也步履艰难。

    “小白脸,把你手上的东西取下来给我们玩玩儿。”

    “赔钱玩意儿, 吃我们村的喝我们村的, 也该回报我们了吧!”

    “妈的全身上下一件值钱玩意儿都没有, 就这个手绳看着还值两个子儿了。”

    村口处, 三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围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成年男人拳打脚踢,男人虽然比他们高大很多,动作表情却畏缩, 他死死按着手腕上的红绳,哭喊着:“这是我的, 这是我的, 求求你们不要抢了,不要抢了。”

    红绳其实非常破旧,但对偏远村子的少年来说, 已经是稀罕玩意儿。

    其中个子最高的少年一脚踹在男人脸上,一脸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看到你哭就来气,脑子不好使就只知道哭是不是?!”

    “就是,仗着有兰小水护着,天天就知道卖惨,”另一个少年附和着,也踹了男人一脚,“真可恨!”

    说罢指尖加了力,两只手一起扯住他腕间的红绳:“快给我松手。”

    男人的脸迅速浮肿起来,他拼命曲着手腕,白皙的手臂已经被勒得渗出丝丝血迹:“这个,这个是我的,你们看看其他的,我都给你们,只有这个……”

    话未说完,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凌厉女声。

    "虎子,又在欺负小牛!!!"

    虎子看了眼不远处的人,啐了一声,跟旁边的两人使了个眼色,很快散开。

    男人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向来人,哑着声音说:“小水姐姐。”

    兰小水心疼地‘哎呀’了声,快步上前,帮他整理了下头发,然后从口袋里拿出块麻布帕子,将他脸上的黑泥擦去:“都说了见到这几个混不吝赶紧跑,怎么又被逮到了。”

    帕子一处处小心抚过,待将最后一处黑泥擦净,终于可以看清男人的相貌。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是非常脱俗的俊俏模样。

    若是细看,还能从他脸上看出数十年前蕴灵仙山那位十分有名的弟子的影子。

    正是褚苏。

    褚苏把眼泪擦干净,像是犯了什么错误,小声道:“我跑了,跑不过他们。”

    兰小水道:“你长这么高个子怎么可能跑不过他们!”说完看到褚苏又要哭,连忙软了声音,她拍了拍他肩膀,“好啦好啦没怪你,没事就好,我们回家吃饭吧。”

    褚苏到底是小孩儿心性,瞧着兰小水不再责怪他,又露出个笑,手心撑住地面颤巍巍站了起来。

    他走在前面,回头冲兰小水伸出手:“走吧,小水姐姐。”

    兰小水牵住他的手,抬眸盯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叹了口气。

    两年前,她和她娘兰慧芬上山砍柴遇到两只妖兽,将这个人托付给了她们。

    妖兽长相可怖骇人,却给了她们好多钱,用带着恳求的温柔语气告诉她们,这个人叫小褚。

    当今世道赚钱极其不易,这些钱用来养他们三人绰绰有余,兰慧芬精打细算惯了,琢磨了会儿便一咬牙,从来路不明的妖兽手里接过了这买卖。俗话说财不外漏,她们回来后并没给村子的人说明真实情况,只说在村口捡了个人,出于同情就带回来了。

    同时,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兰小牛。

    带回家后,这人昏睡了两周,才悠悠转醒。

    不成想,睡着的时候是个美男子,一醒才发现这美男子竟是个傻子。

    兰小水最初不待见他,相处久了却是越看越顺眼,她说不清自己对这傻子是什么想法,但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他,看到他被欺负就上火,就心疼,就想掉眼泪。

    就算要欺负,也只能她来欺负。

    村子很小,就十来户人家,两人很快到了家门口。

    褚苏方才的坏心情早就消散,他踏进门槛,喊了声:“兰姨,我们回来啦。”

    一阵妇人声音马上应道:“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堂屋放了个铁盆,里头的水还冒着热气,褚苏搓了搓手,慢慢将其浸入水中。

    “好烫好烫。”他龇牙咧嘴,却忍着没把手伸出来。

    兰慧芬正解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瞧着褚苏这模样笑出了声,她上前摸了摸褚苏脑袋:“烫就等一会儿,洗好了来吃饭,啊。”

    “嗯。”褚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正值酷暑,吃完后几人搬了凳子在院子里乘凉。

    兰慧芬摇着蒲扇,坐了会儿实在觉得热,便先进了屋。

    院子里只剩下褚苏和兰小水两人。

    兰小水把凳子往褚苏那边移了点。

    她看了看褚苏,视线顺着他的视线转移到空中:“在看什么呢?”

    褚苏道:“在数星星。”

    兰小水笑道:“数了多少颗啦?”

    “七十八、七十九颗!”褚苏比划着手势道。

    “哇好厉害,”兰小水歪头,距离褚苏更近,“数了这么多呀。”

    说着看到褚苏腕间的红绳。

    “小牛,”她盯着红绳,问道,“你手上这个是什么呢?”

    褚苏闻言,下意识伸手护住了红绳,然后快速收回在空中比划的手。

    “哎呀我不抢你的,”兰小水轻轻推搡他一下,“这么宝贝,我哪里敢抢。”

    褚苏后知后觉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挠挠脑袋,道:“小水姐姐,你不要生气。”

    “已经被你气死了。”

    “你不要生气,”褚苏慌忙解释,“我没有觉得你要抢我东西。”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我就不生气了。”

    褚苏微微拨开袖子,蹙眉盯着那条已经破损不堪的手绳。

    这是什么呢?

    明明不知道,明明想不起来,却觉得很重要很重要。

    无论如何都不能丢掉。

    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抢走。

    兰小水用手心托住下巴,侧脸看褚苏。

    眼皮微垂,睫毛浓密纤长,轮廓冷峻分明。嗯……不得不说,认真思考的小牛当真养眼得紧。

    褚苏又思考了会儿,却是怎么都思考不出个所以然,他有些丧气地说:“对不起,小水姐姐,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

    “算啦算啦,”兰小水当然不会对一个傻子多有为难,“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褚苏抿唇,小心地看她:“你不生气了?”

    “谁和你生气,”兰小水说,“我有那么小气?”

    “没有没有,”褚苏脑子笨,却挺会看眼色,“小水姐姐最大方!”

    “马屁精。”兰小水说。

    褚苏傻笑:“不是拍马屁,我说的真心话。”

    兰小水盯着他,半晌,勾起唇角。

    “闭上眼睛。”她说。

    “闭眼睛干什么呀?”

    “要你闭就闭。”

    “哦。”

    褚苏乖乖闭眼。

    下一秒,一双温热的唇贴上侧脸。

    褚苏猛地睁眼。

    兰小水已经退了回去,面上烧出两抹绯色。

    褚苏用手心捂住侧脸:“你刚才做了什么?”

    “亲你,”兰小水清清嗓子,红着脸说,“小牛,我挺喜欢你的。”

    “你喜欢我,所以亲我?”

    “嗯,喜欢你,所以亲你。”

    “那我也喜欢你,是不是也要亲你?”

    话音落下,兰小水心跳蓦然加快,还未回答,又听褚苏道:“我也喜欢兰姨,也喜欢李天师,是不是也要亲他们?”

    兰小水一下子黑了脸。

    “傻牛!”她给了褚苏一个脑瓜崩,“这不一样,我说的喜欢,是你特别特别想和一个人亲近,忍不住想靠近他想亲他,知道吗!”

    褚苏似懂非懂:“……哦。”

    “算了我也不指望你懂,那我问你个最简单的,”兰小水双手捧住褚苏的脸,强迫他与她对视,动作很强硬,开口时视线却有游离,“你有没有特别想碰我,想抱我,想亲我?”

    褚苏嘴巴被迫嘟起来,他眨了眨眼,很懵懂地回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但我喜欢和小水姐姐一起玩儿。”

    兰小水松开手,吐出口气。

    也是,让一个傻子理解碰、抱、亲什么的太难了,对他来说实在太超前。

    “你喜欢和我一起玩儿?”

    “嗯,”褚苏点头,“你对我很好。”

    兰小水仰靠在凳子上,侧头对褚苏笑了笑:“那你要不要当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是什么?”

    “你不用管,总之当了我未婚夫,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玩儿了,”兰小水说,“一辈子不分开。”

    她眼中倒映出漫天星辰,声音柔和许多:“今天回家,我娘问我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虽然一直不承认,但我心知肚明,我很喜欢你,”她叹口气,“反正现在这么乱,说不定哪天就死翘翘了,我认真想了下,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不如及时行乐。”

    “怎么样?”她说,“你愿意吗?”

    褚苏问:“我愿意的话,你会高兴吗?”

    兰小水说:“会的。”

    褚苏笑了笑:“那我愿意。”

    第85章 赤霄 与以往任何一次流泪都不一样……

    翌日, 兰慧芬和兰小水大吵一架。

    褚苏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只看到兰小水从兰慧芬房间出来时抹了把眼泪,鼻头红通通的,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小跑到兰小水面前, 慌慌张张地:“小水姐姐, 你怎么哭了,不要哭呀。”

    兰小水看着他,似乎更委屈了, 她吸吸鼻子:“小牛, 我娘不答应你当我未婚夫。”

    “没事没事,”褚苏安慰她, “就算不当未婚夫,我们也可以一直在一起玩儿的。”

    兰小水声音闷闷的:“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哎呀说了你也不明白,”兰小水又伸手用力擦了把脸,“我才不信邪, 你放心, 总有一天我会说动我娘的。”

    褚苏点头:“嗯。”

    “你既然答应我了, 便不能再出去沾花惹草, ”兰小水直视他,语气重了些,“若是之后有人要碰你抱你, 你一定要说自己有未婚妻了知道吗?”

    褚苏继续点头:“嗯嗯。”

    兰小水终于露出笑容。

    “好了好了,不说不高兴的事情, 今天是李天师支台子的日子, 我们等会儿一起去听吧。”

    村里坐镇的天师叫李求真,是个闲不住的,每月月底便会在他的小木屋前支个看台, 说是看台,其实也就高出地面半尺左右,午饭后,他便会搬个木凳子,坐看台上跟村子里的人讲外头的事情。

    当今世道太乱,村民们基本每过一季才会出门采买一次,且每次采买速度都极快,生怕摊上什么事,所以,即使会出门,大家对外界的事情还是一无所知。

    上了年纪的还好,不了解嘛就不了解,也没多大事,但少年人不一样,他们自小便在这个偏僻的村子,几乎从未见过外面的人事,外面的一切都太陌生、太新奇,对他们来说,外面的世界实在太有吸引力。

    因此,每每到李求真支台子那天,台下便会早早挤满村里的少年人。

    兰小水心里不得劲儿,草草扒了两口饭,便拉着褚苏要去抢位置。

    兰慧芬看着这两人形影不离的样子,心里也不得劲儿,她长吁短叹,哀声连连,到最后,装了框刚从地里摘出来的玉米塞到褚苏手里,让他一边听故事一边剥玉米。

    褚苏拎着筐,乖巧应好。

    兰慧芬又长叹一口气,用粗糙的手抚平褚苏衣服上的褶皱,眼里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情绪。

    她说:“要是聪明点儿,就好了。”

    褚苏知道自己脑子笨,听到这话也觉得委屈,他瘪嘴,很认真地说:“兰姨,我会努力变聪明的。”

    这话一出,兰慧芬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她摆摆手:“去吧去吧,早点回来。”

    他们到的时候,前排已经被占满。

    兰小水挺不高兴地‘切’了声,拉着褚苏坐到了后头。

    落座后,褚苏把筐放下,拿出一根玉米,先用削刀先将玉米划出道口子,然后用拇指摁住方便剥的那一排,一边剥着一边看向看台上的人。

    李求真正在搬凳子,他身形佝偻,两鬓斑白,脸上的皮肤松弛且布满褶皱,犹如干枯的树皮。

    褚苏心中升起股奇异的感觉。

    这样一位皓首苍颜的老人,竟可以打跑那么多厉害的妖精厉鬼。

    正想着,李求真已经坐好,他笑眯眯盯着台下的少年们,和蔼问道:“孩子们,今天想听什么呀?”

    “李天师,您就随意讲,您讲的我们都爱听!”

    “是呀是呀。”

    “……”

    李天师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不要再吵:“好,那我便随心所欲,今天我们就来讲讲,如今外面是什么局势,以及为何会是这个局势。”

    他咳嗽两声,又酝酿片刻,苍老的声音终于悠悠入耳。

    “如今这外头啊,主要分为三派,分别是蕴灵仙山代表的正道一派,妖道长奚代表的魔道一派,以及妖道赤霄代表的中立一派。”

    话音落下,立刻有人提问:“为何中立派也要叫妖道?”

    李求真也不恼被打了岔,温和地回答:“这里的妖道并不是说做了什么事情,而是看他修行道法如何,长奚赤霄所修皆为魔道,所以叫他们妖道。”

    见那人一脸恍然的神情,他才继续往下说。

    “这世上有一邪阵名为枯骨生死阵,此阵乃一求死阵法,开阵条件极其苛刻,除了各种珍稀的原材料,还需要集齐十万具修士骸骨,而长奚为了开启此阵,便四处屠杀修士,蕴灵仙山作为正道魁首,自是不能放任其为非作歹,便处处对其阻挠,可魔道太过强大,蕴灵仙山也是日渐不能敌。”

    “若非妖道赤霄与长奚不对付,蕴灵仙山怕是早就支撑不住。”

    又有人打岔问道:“长奚为何要开一求死之阵?他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想活?”

    李求真摇头:“没人知道他为何开阵,为何求死。”

    “那赤霄与长奚为何不对付?他们分明都修的魔道,按说应该是好兄弟呀。”

    李求真听到这话笑出声来:“你还是太过天真,若他们交好,以他二人之力,早将人间的修士屠了个干净。”

    “那他们为何不对付?”

    李求真道:“这便涉及到今天要讲的第二个主题,为何会形成如今这局势了。”

    他抿了口茶,继续说:“十一年前,长奚初出襁褓,第一个便去找了赤霄的麻烦。”

    “说起来,这赤霄的来历也值得说道说道,他出身名门,在未修魔道之前也在蕴灵仙山修行,是许多人可望不可即的天之骄子,”说着勾起嘴角,偏了题,“当年,连我都听过他的名号。”

    “只可惜天妒英才,当然也可能是太过出众,教他被长奚惦记了。”

    “那时候长奚还是蕴灵仙山德高望重的长老,本就修为深厚,再有魔气加持,竟有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不仅如此,长奚还操纵着一支庞大的傀儡军队,他带着这支军队,一路杀到了赤霄家中。”

    “纵然赤霄再厉害,也是敌不过他。”

    “甚至赤霄身后的整个家族,都敌不过他。”

    “长奚就带着这支军队,将赤霄的家族灭了门。”

    “顺带着毁掉了赤霄的金丹。”

    “本来在长奚的计划中,他此行定是大获全胜、凯旋而归,可不曾想,就在他准备杀掉赤霄时,赤霄体内竟迸发出一股强横的力量反伤了他,长奚被这力量伤得很重,后续蕴灵仙山的人赶到,便合力将他囚了起来,不过也仅仅困了他五年,五年后,他魔功愈发深厚,竟生生挣脱束缚,从水牢中逃了出来。”

    “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褚苏不知什么时候愣在了原地,他保持着剥玉米的姿势,就这样,一动一动地、怔怔地看着李求真。

    许久,他才开口,缓慢地问出一个问题。

    “李天师,赤霄是他真正的名字吗?”

    以虎子为首,前排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声。

    “哎呀,傻子竟然也能听懂李天师讲话诶~~~”虎子阴阳怪气地嘲笑道,“怎么的,白痴也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啊?”

    “话都说不明白,还想着问问题呢,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啦。”

    “肯定是本名呀,真是的问这种弱智问题,受不了!”

    “……”

    “嘲笑同乡可不是什么好行为,孩子们。”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被李求真打断,他似乎很喜欢褚苏,对着褚苏笑得更温和:“小牛问的很好,这赤霄确不是本名,只是现在外头都这么叫他,我便也跟着叫了。”

    褚苏睁大眼睛,似乎没听到旁人的嘲笑,继续问道:“那他叫什么?”

    “赤霄原名姜策玉,”李求真道,“他的家族在数十年前曾是赫赫有名的修真三大家之一。”

    “修真三大家?是哪三大家呀?”

    “除去临州姜氏,剩下两家乃瑶川萧氏,上粟叶氏,他们……”

    李求真后面还说了许多,但这些声音似乎被空气隔绝,它们悠远又缥缈,褚苏竟然一个字都再听不清。

    手中的玉米蓦然摔落。

    直直砸入筐中,惹得玉米粒四溅。

    兰小水从未见褚苏有过这样反常的情绪波动,她担忧道:“小牛,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好不对劲。”

    褚苏却也听不到她说话似的,自顾自地喃喃重复着方才李求真说的那个名字。

    “姜策玉。”

    “姜策玉。”

    “……”

    李求真刚才是怎么说的来着。

    临州姜氏被灭门。

    姜策玉被毁了金丹。

    被灭门,被毁金丹……

    思绪骤然被一阵急切的呼喊声打断。

    “小牛,你怎么哭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那几个兔崽子说得生气了???你等着,我马上去教训他们,别哭了别哭了,啊。”

    褚苏回过神,惊诧地摸了摸脸。

    竟真的有泪痕。

    为什么会哭。

    为什么会哭。

    为什么这么难受。

    心肺被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填满,它们迅速膨胀上窜,堵住喉咙,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眼泪不受控制,愈发汹涌。

    与以往任何一次流泪都不一样,他明明没挨骂,也没挨打。

    可是好痛、好痛。

    浑身上下都好痛。

    痛得他想满地打滚,放声恸哭。

    第86章 心事 “我会帮你打跑它的。”

    兰小水瞧着褚苏的模样更加担心, 她将玉米篓子挪到自己脚边,抓住褚苏手腕:“小牛,要不咱别听了, 先回去吧。”

    “不, ”褚苏向来听话, 这次却意料之外的坚决,他用力咬着下唇,一开口, 声音哽咽的不成样子, “我要留在这儿继续听。”

    “可是你很不对劲……要是难受就别勉强自己了。”

    “我想听,”褚苏双目通红, 睫毛湿润,他侧头,就用这样的表情看向兰小水,执着地重复着, “小水姐姐, 我想听。”

    兰小水盯着他, 许久, 叹了口气。

    “好吧。”

    李求真的声音终于又恢复清明。

    “修真三大家的关系十分微妙,相互制衡、彼此角逐,说直白点, 便是彼此都不太对付,看对方都不太顺眼。

    “可有趣的是, 那赤霄妖道分明是临州姜氏之人, 却与瑶川萧氏本家,跟他同一辈的那位二公子关系十分要好。”

    说罢便不继续往下说了。

    很快便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交好呀?”

    李求真满意地摸了摸胡子:“为什么交好呢,原因也很简单。在世道太平时, 蕴灵仙山每年都会举办一次仙门大比,用于选拔优秀的少年修士,而其中格外突出的,会由蕴灵仙山长老亲自带着修行,赤霄和萧家那位二公子便是入了同一长老门下,日复一日相处久了,关系自然就好了。”

    “那位长老就收了两名弟子?”

    “不是,那年仙比每位长老收三名弟子。”

    “还有一个是谁呀,应该也来头不小吧?”

    李求真一下子噎住。

    褚苏实在死得太早,虽然当年在蕴灵仙山内部很有名气,但他还未来得及在这乱世中崭露头角便销声匿迹,大多数人只知道有这个人,但不知道这人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李求真因为酷爱八卦曾去了解过些许褚苏相关的事情,但他隐居太久,这么多年,已经记不太清。

    想了半天,他手指抚上眉心,懊恼地叹了一声。

    “我只记得是一位褚姓少年,具体叫什么名字真是如何都想不起来了,不过这少年背景普通,就出身于一个修真小家,并非什么来头不小的人物。”

    听到这话,台下的少年们顿时颇感无趣,自然而然地将这个褚姓少年当作了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他们略过褚苏,继续问李求真:“那位萧二公子如今怎么样了?”

    “他如今是蕴灵仙山一派的领头人物,但听人说,也会经常去不动山找赤霄叙叙旧情。”

    大家又叽叽喳喳议论许多,不过皆是很默契地跳过了没什么谈资的褚姓少年。

    只有兰小水,眼睛微微睁大了,她很突然地想到那两只长相可怖的妖兽,想到‘小褚’这个名字,又想到小牛方才那番不同寻常的动静。

    莫名又强烈的第六感促使她举起手。

    李求真很快看到她:“小水,你有什么问题?”

    兰小水说:“李天师,你说的那位褚姓少年现在如何了?”

    “死了,很早便死了。”

    “……哦。”

    兰小水点点头,没再追问。

    她用余光看向褚苏,想说什么,到底是抿了抿唇,没开口。

    直到日头落下,天边被殷红晚霞晕染,才终于散场。

    褚苏兰小水各怀心事,这么一大下午,竟然一小筐玉米都没剥完。

    两人欲走,李求真忽然叫住了褚苏。

    李求真往日也留过褚苏,这并不奇怪,于是褚苏便让兰小水先回家,自己跟着李求真进了屋。

    他的眼睛还湿漉漉的,李求真给他倒了杯茶,问道:“为何难过?”

    褚苏闻言鼻子又是一酸,却已经哭干眼泪,一滴泪再流不出来。他哑着嗓子说:“不知道。”

    李求真又问:“为何想哭”

    这么循循善诱,褚苏终于可以回答:“听到你说姜家被灭门,姜策……赤霄被毁了金丹,就忍不住想哭。”

    李求真和蔼地摸了摸他脑袋,他颤着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然后坐到了褚苏对面。

    褚苏吸吸鼻子,扯出一抹笑:“李天师,别说我了,你让我留下,应该也是想同我说说悄悄话吧。”

    以往李天师留下褚苏,都会跟他说许多话,虽然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每次说完,李天师心情都会好很多。

    褚苏也曾试图理解这些话的含义,他问过李天师,却只得到一个温和的笑和一句他好像能听懂却依旧难以理解的话——

    “不过是些不重要的悄悄话罢了。”

    一个傻子,当然不明白自己只是被当作了一个安全的、不会四处乱说的倾诉对象。

    往日他会非常认真地听李求真说的每一句话并努力给每一句话做出回应,今日却是如何勉强都提不起兴致,李求真也不恼,就那么一字字说着,像是在倾诉,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探寻了一百多年,却还是寻不到突破的法门,若是无法突破,我这把老骨头便撑不了多久,不过五年便会圆寂。”

    “对这人世,我不能说留恋,也不能说不留恋。”

    “乱世之下,步履维艰,活着嘛日子也不过日复一日重复过,没有盼头,可真叫我去死……”他抿口茶,苦笑一声,“却还是有些舍不得。”

    “这世间的山河我还没完全踏遍,繁花我还没看够。而今除了这些,我又多出一个忧愁,每每想到,便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是我死了,平安村要怎么办?村民们要怎么办?要是没我庇护,这些人会不会活不过一月,会不会被一只小妖凌虐致死?”

    “另外……我身体越来越差,灵力在一天天削减,要是在我圆寂前来个大妖,村子会怎么样?我和村民会怎么样?”

    “这些问题近些时日一直萦绕在我脑中,实在令我心中淤塞,不吐不快。”

    褚苏听不明白修士说的圆寂是什么意思,但中间隐约夹杂的‘死’字让他心头发颤,他盯着李求真,认真地说:“李天师,我会帮你的。”

    “帮我?”李求真笑道,“帮我什么?”

    “若是中间来了大妖怪,”褚苏道,“我会帮你打跑它的。”

    第87章 谶言 去找他

    李求真并未将褚苏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只是一个傻子,一句戏言。可不成想,一月后, 他的倾诉、褚苏的承诺, 竟都成了真。

    一只熊妖夜袭了平安村。

    熊妖体型庞大, 修为深厚,李求真与它缠斗数个回合,竟是渐渐落于下风。

    往日妖怪还没靠近村子便被李求真灭了个干净, 今日却打到了家门口, 村民们被呵护的太好,哪里见过这场面, 许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他们并不回家关窗锁门躲好,而是站在外头,胆战心惊地远远围观着。

    局势越发严峻。

    李求真愈来愈支持不住, 熊妖却是愈战愈勇, 战至最后, 熊妖伸出爪子, 作势就要朝李求真面门拍去。

    褚苏五感较一般村民敏锐许多,这样的距离,他可以清楚看到李求真的行动、熊妖的行动。

    虽然他都没怎么见过妖怪, 但见此情景,心中却觉无比熟悉, 似乎有个声音被直觉牵引, 在脑海中疯狂叫喊——

    若是就这么放任熊妖一掌拍下,李求真一定坚持不住。

    李求真会死。

    李求真会被一掌拍死。

    褚苏直直盯着李求真和熊妖,拇指指腹下意识快速点动中指指腹, 瞳仁剧烈颤动着。

    不可以……不可以。

    李求真不能死。

    明明前几天他还与村里的人有说有笑。

    明明自己才说过会和他一起打跑妖怪。

    褚苏咬紧牙关,指节被捏得发白。

    他不能就这样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么想着,身体已经比思绪先一步行动,他飞身出去,竟在眨眼间就移动到李求真身边将他推了出去。

    熊妖见状怒吼一声,微微换了方向,挥爪朝褚苏猛攻过去。

    褚苏双臂交叉护住面门,头往一边侧着,用力闭上眼睛。

    一阵劲风自耳边呼啸而过。

    下一刻,一股汹涌灵力从他体内迸发而出。

    与此同时,不动山赤霄殿。

    这是一座寝殿,占地很大,布置却十分简单,只一张卧榻,一方冷泉,以及最中央一个法宝台。

    法宝台上悬着一柄古铜色弯刀,这柄弯刀安静了十一年,却在方才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法宝台侧边站了个人,目光沉沉,盯着弯刀一动不动。

    此人身形颀长,一袭红衣,耳上坠着对已经发白的明月珰,头发披散着,右侧束起根细细的发辫,发辫尾端用一条看不出材质的醒狮红绳绑着。

    殿内灯光很暗,影影绰绰打在他脸上,勾勒出几道或明或暗的阴影。

    他长相十分俊美,轮廓分明,五官深邃,但这样一张脸上,却生了对邪气的眼睛。他眼神阴翳,瞳仁是妖冶的暗红,一眼望去,令人生寒。

    他稍微往前走了一步。

    空中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细响。

    修长手指抚上刀柄,抚过一边的银链,最后握住刀身。

    殿前传来一声通报。

    “尊上,玄清君求见。”

    姜策玉睨了那人一眼,拿着弯刀出了赤霄殿。

    都说盛世产庸吏,乱世造英雄,萧风很好的应了这话后半句,他便是在这乱世之下,被所有人寄予期望的大英雄。

    玄清是萧风道号,自长奚作乱起,他便以铲除妖道,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动荡之下,尤其磨人心性,他修为精进很快,不过五年便成为正道的领头人物,百姓爱他,修士敬他,甚至这个道号也是旁人取来,被口口相传不得不转了正。

    不动山正殿。

    姜策玉坐于高台紫金檀木椅上,居高临下看着萧风,淡声道:“有什么事?”

    萧风与他对视,道:“如今长奚越发猖狂,你我应该携手,一同将其封印起来。”

    虽然外界传闻这两人关系不错,但眼下气氛并没有旁人想的那样温馨美好,反而有些箭弩拔张的味道。

    姜策玉垂目,慢慢抚弄着手中的弯刀。

    “你找错人了,”他说,“回去吧。”

    这是萧风意料之内的答案,但这么大半夜找来,自然不愿轻易放弃,他咬牙:“你不想报仇吗,为你自己,为你家人,为……”顿了顿,终于继续,“为褚苏。”

    姜策玉手中动作一顿,倏然闪身到萧风身前,掐住他的脖子。

    暗红瞳仁中浸淫出无尽怒气:“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因为感到缺氧,萧风五官微微皱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反抗,而是拧着眉磕磕绊绊地继续道:“姜策玉……你别再执着下去了,褚苏死了……他早就死了。”

    脖子处的力道更重,萧风甚至能感受到脚微微离了地。

    就这样僵持片刻,姜策玉神情却忽然舒展开,他笑了一声,将萧风甩到一边。

    萧风剧烈地喘了两口气。

    自从姜策玉修炼魔道后,越来越喜怒无常,往好了说是阴晴不定,往坏了说便是精神出了问题,虽然目前还不像长奚疯的那么离谱,但他有预感,若是姜策玉再执迷不悟不肯回头,迟早会变成第二个长奚。

    “萧风,你错了,”姜策玉笑意越来越深,他肩膀微微耸动,到最后大笑出声,“你错了!”

    他展臂,将弯刀放到萧风眼前:“他没死,刚才封尘动了,他还活着,还活着!”

    萧风道:“外头风急,这不过是你的幻觉。”

    姜策玉闻言猝然止了笑,又换上一副阴晦表情,他不再理会萧风,拿着封尘便走。

    他懒得与他多说。

    他只会说昨日种种,皆如昨日死。

    只会说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他不懂,什么都不懂。

    “姜策玉,你到底想做什么,”萧风盯着姜策玉的背影,大声质问,“你分明会帮助凡人斩杀妖孽,分明前几年还想杀掉长奚,为何近年却放任他屠杀修士,放任他为非作歹?!”

    姜策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只剩下一句缥缈的、得不到回答的问句。

    “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

    平安村。

    一阵刺目日光照到眼皮上,褚苏终于悠悠转醒。

    他脑袋昏昏沉沉的,待完全清醒,才发现自己被几条麻绳捆在了木凳上。

    他抬眸,看到身前站了一排村民。

    他们站得很远,脸上神情各异,或惊惧或愤怒,褚苏不解地望着他们,声音有点委屈:“为什么捆着我?”

    村民中有人壮着胆子骂了一声:“妖、妖孽!”

    褚苏努力挣扎:“不要绑着我,好难受。”

    人群躁动声更大,好半天,看到褚苏挣脱不开,才终于又有人说话。

    “趁这妖孽使不出妖术,快杀了他!”

    “什么妖孽,”褚苏大声说,“我不是妖孽,不是妖孽。”

    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搜索着,最终定在一抹熟悉身影上。

    “小水姐姐,我不是妖孽,求你帮帮我,帮帮我。”

    兰小水却是目光闪动,不去看他。

    “你都把兰大娘伤成那个样子了,竟还在狡辩!”

    “你体内那气息是什么,快说!别装傻!!”

    “……”

    指责声一道接一道灌入耳中,日晕环绕在眼前,一圈又一圈,令他头晕目眩。

    面前的人影似乎分裂成很多个,他们的面容、声音都变得模糊,褚苏眼睛半闭,终于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回想起一些破碎的画面。

    为了救李天师他挡在了他身前。

    为了躲避熊妖攻击,他下意识护住了自己。

    体内忽然涌出一股澎湃气息……

    那气息迅速向外扩散,杀掉了熊妖,也波及到了不远处的村民。

    兰姨……

    兰姨距他最近。

    他……伤到了兰姨?

    “兰姨怎么了??”褚苏不再挣扎,他面部肌肉抽动着,神色痛苦地看向面前一排人,“她还好吗?”

    “猫哭耗子!兰大娘真是命苦,她就不该心善,将你这个灾星捡回来!”

    “本来以为你只是个什么都做不成只会吃白食的傻子,没想到竟是个妖孽!”

    “扫把星!”

    “杀了他,杀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伤人了!”

    “……”

    众人叽叽喳喳说着,没一个人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但他已经有了答案。

    兰大娘一定伤得很重,一定非常不好。

    ……都是因为他。

    褚苏喉头颤抖,像条死鱼一样垂下了头。

    村民们在说什么他再听不清,只知道大家最后似乎达成了一致——

    杀了他。

    一直沉默的兰小水在这时候开口。

    “不要杀他。”

    “小水,他害了你亲娘,你还要维护他?!”

    “他也杀掉了熊妖。”

    “他不插手李天师也能解决掉熊妖,都是因为他,李天师现在也还昏迷着!!”

    “可是他确确实实杀掉了熊妖,当时战况你们也看到了,李天师不一定能杀掉它,若真的杀不掉,若非小牛,我们都已经死了!”

    “兰小水!你是不是失心疯了!!若不杀了他,他后续又伤人了谁担责,你吗?!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兰小水抿唇:“不杀他,也不留他。”

    许久,才重新开口。

    “让他离开村子。”

    最终,众人各退一步,采纳了兰小水建议。

    村民们散开后,兰小水上前,解开凳子上的麻绳,牵着褚苏回了家。

    一路沉默。

    褚苏终于看到兰慧芬。

    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对不起……”他嗫嚅着,手脚都无处安放,“我不想的,我不是故意的……”

    兰小水没答话。

    她拿了个包袱,从兰慧芬房间拿出一个储物囊和一些银钱,然后去厨房拿了些吃的。

    “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是捡到你时你身上带着的,”她将储物囊塞进包袱,“这些钱可以拿去买吃的,省着点花,现在外头乱,你不要惹事。”

    将所有东西放进去后,她用力系上包袱,然后塞到褚苏怀中。

    静默片刻,她很突然地抱住褚苏。

    泪水将他胸前的衣襟浸湿。

    “多多保重,”她的声音很低,最后一次,小小地叮嘱,“要是被欺负了,去找姜策玉。”

    “……我想他会帮你。”

    褚苏无脸央求留下,背着满当当的包袱上了路。

    他不知道往哪儿走,不知道往哪儿去,只能顺着大路,一步步前行着。

    黄昏,他终于穿过丛林,看到些许人影。

    那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到他,非常热心肠地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褚苏手忙脚乱地回应。

    又聊几句,那些人终于发觉褚苏不太对劲,他不是个正常人,是个傻子。

    他被这些人带着,去桥洞下睡了一夜。

    当夜,他的包袱被人偷走。

    第二天,带他过来的人发觉他的行李不见,当即暴怒,将他痛揍一顿。

    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一切的恶都被无尽放大。

    一个带着吃食和银钱的傻子,只能成为这些恶的宣泄对象。

    褚苏鼻青脸肿地逃走,又辗转好几个地方,无一例外成为恶意宣泄的目标。

    他饿了就捡烂菜叶,渴了就喝浊水,他每一日都在这满目疮痍的街巷中徘徊,无处可去,无处安身,如同一只孤魂野鬼。

    曾经合身的衣物变得破烂不堪,双脚也布满伤痕与污垢,伤口长时间不处理,已经化脓发烂。

    好几次被打得奄奄一息,却又吊着一口气挺了过来。

    他不懂世道的善恶纷争,但生存的本能仍驱使着他努力活下去,哪怕只是在残垣断壁间寻找一丝生机,哪怕生命随时可能被路边的地痞流氓终结,他依然在这无尽的苦难中挣扎着、坚持着。

    就这样风餐露宿、浑浑噩噩地飘荡了几个月,在又一次被打得吐血时,他骤然想起兰小水的话。

    “被欺负了,就去找姜策玉,我想他会帮你。”

    姜策玉……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盘旋,或许真是因为兰小水的叮嘱,又或许是因为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褚苏踏上了寻找姜策玉的路途。

    他一路问过,知道了那妖道赤霄住在不动山,知道了不动山是西南方向那座最高的山脉。

    褚苏捡了一根枯木当拐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瘸一拐地朝着西南方向挪动。他走过荒芜的田野,路过破败的村庄,淌过浑浊的河流,朝着那个目标,一步一步缓慢地前行。

    时间慢慢过去,视线中那个不甚清晰的小点终于慢慢显现出一丝轮廓。褚苏遥遥望着,露出一丝笑容。

    他加快脚步,尽管步伐依旧踉跄。

    越靠近不动山,周围的环境越险峻,山路陡峭,布满碎石荆棘,他脚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来歇歇,靠着拐杖大口喘气。

    可他无暇顾及,只是简单地用树叶擦拭一下,便又继续赶路。

    找到姜策玉似乎成了他的执念,仿佛只要看到这个人,所有苦难都会烟消云散。

    这天,他在路上遇到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一袭金丝云纹劲装,乌黑长发高高束起,气度不凡,飘飘若仙。

    他瞧见褚苏,皱起眉毛,捂住鼻子,嫌恶道:“哪儿来的乞丐,好臭!”

    身边有个侍从立马道:“洵少爷,要不要把他赶走?”

    “不必,”姜洵啧了声,“瞧这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不用管他。”

    褚苏杵着拐杖,全然没有因为被骂而生气,他开口,声音中竟然带着些开心与期冀。

    “你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吗?”太长时间不与人交谈,他已经不太能麻利讲话,这一段说出来,听着又缓慢又蹩脚。

    姜洵其实比褚苏要矮上几分,但褚苏佝着腰,看上去反而比姜洵要矮了。

    “是啊,”姜洵皱眉,垂着眼睛看他,“你有事?”

    “那你认识姜策玉吗?”

    姜洵愣了愣,接着面色不虞道:“你找策玉表哥干什么?”

    如今已经少有人敢直呼姜策玉名讳,眼前这个脏兮兮的乞丐,是他今年遇到的第一个。

    “你认识姜策玉?太好了……”

    褚苏眼眶发涩,他伸手,用破破烂烂的衣袖擦了下脏兮兮的脸:“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姜洵面色彻底阴沉下去。

    他冷笑,带着几个侍从便走。

    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

    他凑近凑苏,眯起眼睛。

    盯着褚苏的脸看了许久,最后似乎觉得他脸上的黑泥妨碍了视线,拿出一块上好的锦帕,在他脸上胡乱擦了一把。

    “虽然五官完全不同,但总觉得有点像啊……”

    又看片刻,姜洵扔了帕子,勾起唇角。

    “正巧策玉表哥最近缺个寝侍,”他说,“你若是愿意的话,倒是可以带你上山。”

    第88章 伴虎 “好、好疼……”

    来不动山的第三天, 褚苏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妖道赤霄。

    他衣衫未解,阖目躺在榻上,应是疲惫极了, 听到有动静, 没有抬头, 也没睁眼。

    床头放了把矮凳,褚苏缓步走过去,小心坐下。

    “尊上, 我是新来的寝侍, ”他照着不动山上老杂役教他的,轻声又恭敬地喊身前的男人, “我现在帮您按按头。”

    姜策玉依旧没睁眼,只淡淡‘嗯’了声。

    寝侍并不是一个舒坦的活儿。

    听山中的老杂役说,这寝侍并不是姜策玉自己要的,而是姜洵心疼姜策玉给他配的。姜洵挑寝侍有两个条件, 一是凡人, 二是能吃苦。

    是凡人自是为了确保姜策玉安危, 能吃苦则是说寝侍必须将姜策玉哄睡着了才能退下休息。

    听起来很简单, 实际却是个棘手难办的事情。

    姜策玉入睡极其困难,根据他的习性,寝侍有时连续几个大夜睡不了觉, 虽然白天可以补一会儿,但对凡人来说, 作息如此日夜颠倒还是难以忍受。

    除此之外, 还说姜策玉脾气古怪,虽不是皇帝,可服侍他还是叫人生出股伴君伴虎之感, 因此,他的寝侍往往干不过三月,说这差事极其折磨身心,与其这般提心吊胆活着,倒不如饿死算了。

    褚苏愚钝,对这些话只能理解两三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面对着众人惧之畏之的妖道魔尊,他并没有感到太多害怕。

    天气渐凉,几阵冷风灌入房间。

    姜策玉垂下的发丝随风轻动,褚苏见状,轻手轻脚起身关了窗。

    窗户阻绝了冷风,也阻绝了外头的噪音。

    诺大的房间霎时变得寂静无比。

    褚苏重新坐回去,他垂下眸子,眼中倒映出姜策玉的脸。

    在来之前,他就在脑海中勾画过他的面容,很神奇,这张脸与自己描摹的竟大差不差。

    很多地方都是想象中的样子,但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那过长的、披散下来的头发,又比如眼下多出的淡淡乌青。

    褚苏仔细地打量他,心中忽地泛起股难以言明的情绪,这情绪并不强烈,却细密如抽丝,连绵不绝,又涩又痛。

    他抿唇,食指中指指腹贴上姜策玉的太阳穴,轻轻按揉着。

    姜策玉的皮肤很凉,褚苏按了会儿笨拙地将指腹换成掌心,希望这样就能让他的身体暖起来。

    一直到后半夜,姜策玉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

    姜策玉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暴虐,至少在褚苏服侍他时没感觉到,他每次过来,这个男人似乎都非常疲倦,总是阖目躺在床上,从不说话,如此,便也从不要求他什么。

    褚苏也不说话,只静静帮他按头,待他终于睡着,再小心地帮他盖上被子。

    跟之前的寝侍不同,褚苏并不觉得这差事很苦,相反,每次去赤霄殿前,他都很开心,一同做工的人曾问过他为何这样高兴,他想半天,却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说他喜欢帮尊上按头,看到尊上、看到尊上睡着自己也觉得很满足。

    做工的大爷听到这话便笑了,他拍拍褚苏脑袋,说:“真是傻子,”说着又叹口气,“不过傻点也是福气。”

    尽管告诉过不动山的人自己叫小牛,但大家还是喜欢喊他傻子,关系亲近的喊他小傻子,关系不好的喊他大傻子。

    褚苏已经习惯了,再如何喊,总归不像之前四处游荡时遇到的地痞流氓那样把他往死里打。

    总之,在不动山,他有吃有喝,还可以见到姜策玉。

    他很开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转眼到了冬天。

    姜策玉并不长在不动山,他动辄便出门一两周,偶尔待在不动山也是早出晚归,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人敢问,所以褚苏见他见得并不频繁,就在召他的时候过去赤霄殿。

    这天,褚苏去赤霄殿时,姜策玉难得没有躺在榻上。

    他身体浸没在冷泉中,面色苍白,正运转着体内气息,似是在压制什么。

    外头天寒地冻,姜策玉泡在冰冷凉水中,面色又这样难看,褚苏一下子慌了,他小跑到姜策玉身边,焦急道:“尊上,尊上,你怎么了?”

    见人不答话,褚苏更急了,他喊得更加大声,甚至顾不得老杂役给他的忠告,直接将手覆在了姜策玉肩膀处已经湿透的红色外袍上。

    姜策玉皱眉,睁眼看向吵闹的声源。

    瞧见姜策玉终于有反应,褚苏松了口气,他将手收回来,声音有点哑:“尊上,还好你没事,我看到你一动不动,还以为……”

    话未说完,下颚忽然被冰凉的手指掐住。

    他抬眸,看到姜策玉猝然放大的脸。

    下巴上的力道最初很轻,渐渐的越来越重,他的脸被迫随着这力道左右转动。

    褚苏不明白姜策玉在做什么,但他被掐得很痛,稍微挣扎了两下,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痛处,他感觉自己下巴都要被掐碎了,眼角不自觉憋出两滴泪。

    “尊上……”他艰难地开口,“好、好疼……”

    姜策玉骤然松手,褚苏顺着这力道猛地往后踉跄两步。

    外头的雪下得越来越大。

    姜策玉又盯着褚苏看了会儿,半晌,冷笑道:“谁派你来的。”

    褚苏不明所以,眼睛湿漉漉的:“是……是洵少爷。”

    姜策玉面上笑意更深,只不过这笑不达眼底,看着格外阴寒渗人。

    他从冷泉中起身,细密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淌至胸膛、腰腹,再没入湿透的素色长绔。

    “好拙劣的把戏,做戏倒也做个全套,”他说,“以为这样就能从我这得到什么?”

    姜策玉神情阴翳,音色冷冽,褚苏害怕,但与此同时,又很莫名地涌出些委屈,他伸手揉了把鼻子,模样可怜极了:“我没有耍把戏,我没有想得到什么,我……”

    “聒噪。”

    姜策玉听得烦不胜烦,不等褚苏说完直接上前两步,掐住他脖子。

    一股魔气迅速自指尖注入褚苏体内,褚苏只觉全身如同放在烈焰上炙烤,魔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仿若一把把锐利尖刀,肆意切割着他的血肉与经络。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五官皱在一起,喉咙深处无法抑制地挤出几声痛苦低吟。

    “好难受……求求你不要,不要……”

    姜策玉对这哀求置若罔闻,反而更加用力,搜寻好半晌,终于松手。

    魔气离体,褚苏身体一下子瘫软,重重跌倒在地。

    “竟真是凡人,那长成这样,”姜策玉啧了声,垂目睥睨他,语气不加掩饰的嫌恶,“可真恶心。”

    姜策玉在说什么褚苏一个字都听不懂,他手心撑住地面,大口喘着气,眼泪鼻涕一起流,邋遢又可怜。

    “滚,”姜策玉重新踏入冷泉,“别让我再看到你。”

    身体和心理上的痛苦让褚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吸吸鼻子,连滚带爬离开了赤霄殿。

    积雪已经深至脚踝,褚苏踏着单鞋,裹紧单薄破旧的小袄,迎着风雪回了宿舍。

    第二天他开始发烧,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周才转好。

    又休息两天,他找到姜洵,跟他说了这事儿。

    如果姜策玉不需要他,他没有待在不动山的理由。

    可姜洵听完并没有赶他下山,只意味深长笑了笑,不仅没责怪,还夸他最近干的不错,乱七八糟地安慰一通,最后不忘帮姜策玉解释,说他是心情不好才那样,等过段时间他消气就好了。

    褚苏闻言涨红了脸,或许是因为烧还未退,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他眼睛睁大,连说话都利索了些:“真的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吗?”

    姜洵道:“我表哥我能不了解吗?”

    褚苏又问:“不是看到我不开心?”

    姜洵笑得很恶劣:“当然不是。”

    褚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一个傻子,就是这样好哄。

    “那他……”褚苏嗫嚅着问,“什么时候能消气?”

    姜凛道:“很快,你自己放机灵点儿,我看策玉表哥最近精神不错,之前的寝侍都没按出这个效果,只有你按出来了,你找着机会就去赤霄殿帮他。”说着眯眼,目光在褚苏脸上一寸寸扫过,“你也不想策玉表哥休息不好吧?”

    褚苏用力点头:“我想让尊上睡个好觉!”

    虽然姜洵让褚苏放机灵点儿,可这词实在和褚苏一根筋的脑袋沾不上一点边儿,他都见不到姜策玉,更不用说知道他心情是好是坏。

    于是他每天都去问老杂役,日复一日、乐此不疲的重复问着——

    “尊上今天心情好吗?”

    “不知道。”

    “尊上今天心情好吗?”

    “我哪儿知道啊!”

    “尊上今天心情好吗?”

    “我草了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哦你他妈的确实脑子有病……”

    “……”

    后来老杂役实在被问的烦了,便给了褚苏摘了朵重瓣花。

    “你每日摘下一片花瓣,”老杂役煞有介事地说,“等花瓣全部摘完,尊上心情就好了。”

    褚苏小心翼翼地接过花,就像接过一件贵重无比的宝物:“真的?”

    老杂役认真道:“自然是真的。”

    褚苏大声说“谢谢”,欢天喜地拿着花跑到一边。

    从那天开始,褚苏开始拈花瓣数日子,在只剩下最后两瓣时,他见到了姜策玉。

    第89章 亲亲 好可爱

    不动山杂役大多老实本分, 可人性百态,杂役多了,总免不去有几个胆肥的刺头流氓, 哪怕在妖道魔尊眼皮子底下, 也敢插科打诨、四处生事。

    褚苏面容鲜妍, 皮肤白皙,又是个傻子,早早便被这些刺头惦记上, 这日黄昏, 褚苏帮老杂役干完活预备回去时,被一行人拦住去路。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他咧着嘴,露出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冲褚苏笑道:“哟,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啊?”

    褚苏拧起眉毛, 认真地说:“我不是小娘子, 我是男人。”

    “我是个男人, 是个男人呀~~~”

    另一个瘦高个哈哈大笑, 他掐着嗓子怪声怪调学褚苏说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挑褚苏的下巴。

    褚苏下意识后退两步, 道:“不……不要碰我。”

    “哎呀,小娘子还害羞呢, ”瘦高个笑着, 从身后拿出件襦裙,在褚苏面前晃了晃,“今天哥哥们心情好, 你穿这个给我们乐一乐,如何?”

    在外游荡那么久,褚苏便是再傻也明白面前几个人不怀好意,他拼命摇头:“我不穿,我不想穿。”

    可这些流氓哪里会管褚苏意愿,他的拒绝、反抗在他们眼中更似一种撩拨,他们笑声更加尖锐,一拥而上,强行抓住褚苏手脚,扒去他的外衣,给他套上了那件粉嫩的襦裙。

    褚苏瑟缩在墙角,襦裙被他揪得皱巴巴的,他嘴唇打着颤,又怕又气,他想跑,想反抗,却是先一步被瘦高个察觉,他抬手,狠狠在褚苏脸上扇了一巴掌。

    褚苏的面颊瞬间红起一大片,他捂着脸,眼眶已经湿润。

    胖子瞧着他这模样,笑得更加猥琐:“哎呀,怎么轻轻打一下就要掉眼泪呢,打完后这小脸白里透红的,倒是更漂亮了,”说着伸出粗糙皲裂的大手,想摸褚苏的脸。褚苏见状拼命将头偏向一侧,那只手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带起一阵寒意。

    “别躲,小娘子别躲,” 他凑上前,捏住褚苏胳膊,急不可耐似的,“哥哥我就想好好看看你。”

    褚苏剧烈挣扎,声音带了些哭腔,听起来凄惨又可怜:“别碰我,别碰我。”

    旁边一个流氓也跟着起哄:“这细皮嫩肉的,可真是让人稀罕。” 说着,也伸手想去摸褚苏。

    那双油腻黢黑的手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褚苏瞳仁大幅度震颤着,全身上下都起了层鸡皮疙瘩,恐惧和屈辱如同夏日水藻,在心头疯狂滋生蔓延。

    他拼命挣扎想逃离这里,身体却被牢牢禁锢,他想大声呼救,然而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只能发出些不成调的呜咽。

    无法形容现在的感受,但比挨骂更折磨,比挨打更难以忍受。

    褚苏咬紧后槽牙。

    ……不要。

    他不要这样。

    丹田那一处微微发热,再多一点刺激,就会有什么喷涌而出。

    这种感觉很熟悉,跟之前在平安村时一模一样。

    褚苏因为这气息被赶出村子,便本能地将它当作了不好的东西,在外流浪那么多天,他不是没有过这种感觉,可他一直忍耐着,他不知道对错,只是凭直觉指引。

    直觉告诉他,不能放那股气息出来,否则会伤害很多人。

    可那双手马上就要碰到自己腰腹。

    只差一毫。

    ……忍不能忍。

    褚苏只觉再控制不住,正欲放任那股气息,一道赤红光芒骤然自眼前闪过。

    下一刻,面前那人的双手竟被生生截断,‘咚’地一声闷响,两只手一齐落地,眼前只剩下个整齐的切面。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那流氓愣了愣,待回过神,撕心裂肺惨叫一声,眼泪鼻涕一下子飙了出来。

    “好痛啊啊啊啊啊啊——”他鬼哭狼嚎着看向红光飞来的方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

    杀到一半,余下的字眼像是被卡在了喉咙里,哭喊声突兀又急促地止住,一个音节都再发不出来。

    剩下几个流氓看到来人,手上动作也是猛地停了下来,他们唰地跪下,膝盖落地声此起彼伏传来。

    “尊、尊上……”

    听到这称呼,褚苏倏然偏头。

    只见不远处,一道熟悉身影正漠然睨着他们这边。

    褚苏连忙跟着跪了下来。

    岁末天寒,乌云蔽日风雪连天已有好几周,但今日,却是个难得的晴天。

    褚苏微微抬起眼皮。

    在这样的日光下看姜策玉,还是第一次。

    往日他只能借着微弱的烛火与月色看他,虽然离得近,但总辨不清他脸上颜色,今日终于得以于天光下一窥,他才惊觉姜策玉面上竟无一丝血色,甚至连唇色也微微泛着白。

    简直不像个活人。

    心中正觉难受,只听周围突然响起一阵阵倒地声,紧接着,一道接一道惨叫灌入耳中。

    他用余光看向周围。

    除了他,剩下跪着的人都被卸了胳膊。

    地面很快被殷红鲜血浸染,对于此种恶人,褚苏心中实在无法生出怜悯同情,他往一边避了避,朝姜策玉磕了个头:“谢谢尊上。”

    姜策玉眼中映出他的模样,冷嗤一声,转身离开。

    褚苏望着姜策玉背影,微微愣怔。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连刺头流氓的惨叫哭嚎都像是隔了层纱,变得虚无缥缈。

    褚苏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姜策玉刚刚……是不是对他笑了?

    虽然很轻很淡,但确确实实是笑了的吧。

    ……

    他对他笑了,他竟然对他笑了?

    意识到这点,褚苏心跳瞬间加快,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老杂役给他摘的重瓣花。

    还剩两瓣。

    他又将它小心地放回去。

    ……老杂役果然没骗他。

    再过两天,尊上心情一定更好了。

    姜洵跟在姜策玉后头,走出段距离,稍微加快脚步跟他并排,他开口,声音带着丝谄媚又带着丝试探:“表哥,方才那傻子你觉得如何?穿女装也怪好看的呢是不是?”

    姜洵自认为干了件不得了的大事,怎么着也能得表哥几句夸奖,可姜策玉却面色阴沉,只说:“再让我见到他,落地的便是他脑袋。”

    他侧头,耳垂上坠着的耳珰随着这动作轻动,发出阵细响。

    “别自作聪明搞些什么小动作,让他滚出这里。”

    姜策玉这样姜洵也不害怕,反而伸手锤了锤他肩膀,嬉皮笑脸地:“好的、好的表哥,我知道了。”

    姜策玉不再说话,大步离开。

    他回想起方才那张楚楚可怜的脸。

    顶着那样一张脸被欺负。

    他垂下眼皮,瞳仁暗色愈发明显。

    ……当真可恨。

    *

    花瓣摘完那天,褚苏跟新来的寝侍换了班,新寝侍最初听到这请求时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再三确认没听错后,手舞足蹈地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当即就拉着褚苏拜了把子并嘱咐他日后若还有这想法,一定要第一个跟他说。

    旁人不乐意干,褚苏倒是巴不得干,两人一拍即合,成为情比金坚的好兄弟。

    褚苏收拾一番,便去了赤霄殿。

    到的时候,姜策玉跟往日很多个夜晚一样,正阖目躺在榻上,褚苏轻手轻脚走到床头矮凳上坐下,将掌心覆上他的太阳穴。

    “尊上,我帮您按按头。”他轻声说。

    姜策玉并不记寝侍音色,依旧闭着眼睛,没答话。

    褚苏便自顾自按揉了起来。

    直到后半夜,姜策玉终于入睡。

    褚苏手上动作没停,用气声喊了句:“尊上?”

    呼吸声没被打乱。

    他又喊了一句。

    呼吸声还是没被打乱。

    是真睡着了。

    姜策玉入睡,褚苏其实就可以离开了,但他没有,他用手肘撑着床沿,下巴抵住掌心,就在昏黄的烛光下,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只是看着,却还是不解渴一般,他抿唇,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食指指尖点上他的额头,接着,沿着他的面颊划过眉毛、眼睛、鼻梁,在快划到嘴唇时,又非常做贼心虚地偏了方向,最终只堪堪擦过唇角。

    想看到他。

    想触碰他。

    褚苏视线定在姜策玉脸上,睫毛微微颤动两下。

    好可爱。

    这么想着,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往前倾了些,就像兰小水曾经对他那样,他将自己的唇贴在了姜策玉脸上。

    他亲的并不重,但姜策玉的脸细腻又柔软,褚苏可以感觉到他亲下去的那块儿微微凹陷进去了一点。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样安安静静、老老实实贴着,好一会儿终于回神,睁大眼睛,猛然起身,身子都往后倾了倾。

    刚刚他是在干什么。

    他在亲姜策玉吗……?

    他为什么要亲他?

    为什么不受控制亲上去了???

    褚苏心如擂鼓,这一瞬间,竟紧张无措的连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他竭力平衡自己的身体,在绞尽脑汁思索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时,兰小水的话突然灵光乍现般的出现在他脑海里——

    ‘我说的喜欢,是你特别特别想和一个人亲近,忍不住想靠近他想亲他,知道吗。’

    喜欢,喜欢……

    特殊的喜欢,想触碰、想亲吻的喜欢。

    他喜欢姜策玉吗?

    褚苏喉头动了动,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姜策玉。

    正巧与一双暗红瞳仁对上。

    第90章 封尘 “这个,是我的,不能拿。”……

    褚苏与那道视线对视, 先是愣了愣,等回过神,心头一凛, 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霎时被打破, 他身子一歪, 整个人往后仰倒过去。

    姜策玉从榻上起身,歪着脑袋,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褚苏从矮凳上摔落, 再顺着力道在地面滚了一圈。

    一圈滚完后, 褚苏立刻扯了扯衣裳,跪在姜策玉面前。

    “尊上, ”他慌乱地解释着,“我不是故意这样的,我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了半天,没因为出个所以然。

    姜策玉神色漠然, 支着下颚淡声问:“因为什么?”

    褚苏支支吾吾, 额头已经憋出几滴汗珠。

    若是平常, 他想什么就说什么了, 可现在面对着姜策玉,那样简单的几个字,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之前好像告诉过你, ”姜策玉从榻上下来,缓步走到褚苏身前, 他垂下眼皮俯视他, 声音冷得骇人,“让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弯腰,捏住褚苏下颚, 迫使他跟自己对视。

    “因为你这幅相貌,我本来不想杀你的。”

    褚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本来不想杀你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策玉他想杀了自己吗?

    一股涩意陡然从胸腔冲上脑门,褚苏嘴唇微微打着颤,他吸了吸鼻子,又害怕又难过。

    姜洵不是说他不讨厌自己吗,老杂役不是说花瓣摘完他心情就会好吗?

    可为什么会这样。

    褚苏脑子笨,对很多事情的理解都一根筋,转不过弯,向来容易将旁人说的话奉为圭皋,可现下,他看着姜策玉的脸,几乎是一瞬间就把这弯转过来了——

    姜洵和老杂役是骗他的。

    姜策玉讨厌自己,姜策玉心情不好。

    只要有他在,只要看到他,姜策玉心情就不会好。

    褚苏手指抓着地面收紧,忽然觉得很难堪,难堪的只想找个地缝藏起来。

    在来不动山之前,他想到姜策玉就充满力量,那时候他觉得只要见到姜策玉,所有苦难都会烟消云散,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可等终于见到他,才发现一切都是幻想。

    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姜策玉厌恶自己。

    不是一般的厌恶,是想杀掉自己的厌恶。

    兰小水曾非常严肃地告诫过他,遇到虎子那一行人要避开,要赶紧跑,他问为什么,兰小水很耐心地给他解答了疑惑。

    她说,虎子讨厌他,见到他就不痛快想揍他,为了少挨揍,所以要赶紧跑。

    他听完这话,依旧半知半解懵懵懂懂,于是接着问,为什么讨厌了就要揍他,讨厌到底是什么?

    兰小水也被问住,她绞了半天手指,最后‘哎’了声,只说,别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反正遇到讨厌你的人,你就赶紧跑,你太天真,不跑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褚苏向来听话,兰小水跟他说完他便处处避着虎子那一行人,后来在外流浪,他依旧躲着看起来不喜欢他的人……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他分明一直都是那么做的。

    可是这次,他做不到了。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讨厌、被杀掉。

    ……到底不甘。

    褚苏喉头动了动,忍着下颚传来的剧烈疼痛,问出了他一直想知道却如鲠在喉说不出口的问题。

    “我的脸到底怎么了?洵少爷也是,尊上也是,”他一字一顿说着,费力地咬清每一个字词,“我长得和谁很像吗?他是谁?我又是谁?”

    他声音带了些哽咽,又问一遍:“我是谁呀?”

    话音落下,姜策玉神色陡变,他五官猝然狰狞起来,松了手,一脚踹在褚苏胸口。

    这一脚又重又狠,褚苏顺着力道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等身形终于稳住,一股腥甜从胃里翻涌而出,这甜腻迅速上窜,冲至喉头,叫他招架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褚苏双手撑住地面,先直起一半身子,接着胳膊用力,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他脸上满是血污,双眼模糊的无法视物,却能感受到一股劲风正直直朝着他袭来。

    姜策玉的声音随着这劲风一齐而来:“你算什么东西!”

    那道魔气距离褚苏越来越近,下一刻,就会击碎他的面门。

    他终于不再忍耐,大哭出声。

    撕心裂肺的声音,失了体面,狼狈不堪。

    为什么要这样死掉。

    怎么能被姜策玉杀掉。

    他不想死,不想以这种他隐隐觉得最不能接受的方式死掉。

    这么想着,在那道魔气要碰上他的前一秒,他双手交叉,护住了面门。

    下一瞬,赤霄殿最中央的法宝台之上,那柄沉寂了许久的弯刀忽然迸发出强烈刺目的白光,那光芒穿过漆黑的大殿,朝褚苏身前疾驰而去。

    姜策玉见状一惊,骤然收手,那道深厚的魔气霎时消弭,只余下星星点点的残息。

    褚苏搞不清楚现下是什么状况,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在姜策玉手上,趁着局势混乱,他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小跑离开赤霄殿。

    魔气被收回,封尘无招可使,立刻自己拐了个弯,以破竹之势朝着姜策玉刺去。

    眼前的一切太猝不及防、太出乎意料,就像一道惊雷般劈在姜策玉头顶,他心思全在褚苏身上,又没设防,竟是被封尘直接贯穿了肩膀。

    殷红鲜血顿时浸染了他的红袍,可他无暇顾及,甚至来不及把刀拔出来,脚尖一点,就冲出了赤霄殿。

    夜色深重,褚苏又负着伤,定然是跑不了多远,可姜策玉心中一团乱麻,他刚才那一脚踹得太狠,体格差点儿的直接被踹死也不无可能,褚苏就这么硬生生受了这一脚……姜策玉又慌又急,既怕找不到人,又怕找到个死人。他完全无法思考,左右环顾两圈,最终竟是不管不顾地运转体内气息在整个不动山外围布了个结界,然后将魔气置于结界之上,对不动山的一切活物进行探寻。

    不动山占地广阔又高耸入云,山上活物少说也有十来万,纵然是妖道魔尊,在同一时刻消耗这么多魔气,也是对身体、对精神极大的一种摧残。

    如此放任,只会令魔气更快浸入骨髓,神智更加不清。

    搜查半刻,终于寻到人影。

    半刻并不长,姜策玉却觉度秒如年,如坐针毡,确认位置后,他马不停蹄飞奔过去。

    迎着风雪,姜策玉狠狠咬牙。

    为什么、为什么封尘会护住他。

    它分明只会听从那唯一一人的命令。

    姜策玉其实并不确定一切是否真如他所想,但此时此刻,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无比的预感。

    相像的面容,受驱使的封尘以及似乎受损的记忆。

    在今晚之前,他只当褚苏脑子不好使,可方才那一幕之后,他忽然就意识到,或许不是脑子不好使,而是失去了记忆。

    若真是如此,那、那……

    姜策玉攥紧双拳,不再深想,他双目通红,眼白不知何时已经布满血丝,一簇一簇交叉错开,延伸至暗红的瞳仁。

    风声烈烈,将他身上宽大的红袍吹得飞扬。

    不管怎样,必须马上找到那个人确认。

    褚苏不知道怎么从赤霄殿跑出来的,外头风大雪重,最初他还可以凭着意识小跑,但被冷风吹过,脏器上的疼痛更加显著,到最后,只能贴着墙面,在厚重积雪中艰难拖行,留下一串歪歪斜斜、深浅不一的脚印。

    神智越来越模糊,他佝起腰,捂住胸口,摇摇晃晃朝下山的路走去。

    要尽快离开这里。

    苦难根本不会消散,只会更加深重。

    ……他再也不要见到姜策玉了。

    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褚苏脚下不稳,一个趔趄,直直朝前面摔去,他闭上眼睛,等待许久,意料之中的冰寒没有传来,能感受到的只有微微带着暖意的体温和急促蓬勃的心跳。

    他错愕睁眼,抬起脑袋。

    是姜策玉。

    明明前一刻才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见到他。

    果然这也是自己单方面的臆想。

    见不见,哪里能由他说的算?

    姜策玉不会放过他,即使肩膀上被开了那么大个窟窿,也要追上来杀了自己。

    褚苏害怕、委屈、生气,但又心疼,这些情绪复杂又矛盾,它们乱七八糟杂糅在心头,死死堵住褚苏的喉咙。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却知道自己不管怎样都难逃一死。

    身体虚弱过甚,褚苏干脆不动了,就这么躺在姜策玉怀里。

    可等了好一会儿,姜策玉都没动作,甚至给他注入了些柔和的气息,令他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

    姜策玉拥着褚苏,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他的声音很低,很哑,跟之前在赤霄殿内的完全不同。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褚苏心中堵着气,他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本不想回答这问题,可僵了会儿还是心疼,他瘪嘴,不情不愿地答:“我叫小牛,兰小牛。”

    姜策玉又问:“谁给你取的?”

    褚苏说:“兰大娘。”

    “兰大娘?”

    “嗯,收养我的好心人。”

    “……”姜策玉抿唇,声音更哑了,“那在叫这个名字之前,你有其他的名字吗?”

    褚苏半闭着眼,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思考半晌无果,道:“我记不得了。”

    魔气在褚苏体内温柔辗转,缓缓流过他每一寸经脉。

    流至手腕时,稍微多停驻了片刻。

    姜策玉察觉到什么,握住褚苏手腕,撩开粗糙的袖口。

    一根破旧褪色的手绳赫然映入眼帘。

    暌违已久,再次见到竟是在这种情景下。

    姜策玉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他吸吸鼻子,最后却是忍无可忍,痛哭出声。

    “这是……这是,”他已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问着,“这是哪里来的?”

    看着姜策玉的样子,褚苏眼睛也红了,但他还是下意识护住了手绳,他将袖子重新拉下,胳膊往后躲了躲,没回答姜策玉的问题,因为嗓子哑,声音同样断断续续的。

    “这个,是我的,不能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