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鼓起勇气摆脱之前的阴影、重建美好生活并没有几句话那样简单。

    在同学们的极力宣传之下,德斯蒙特的名声足以让大部分的同龄人都避着他远远绕开,偶尔有几个自诩胆大的,则把他视作了试胆用的BOSS,时不时前来刺他几句,一见情况不对,就跑得比谁都快。

    相比之下,见多识广的大人们倒没有尖叫着跑开,毕竟夜谷不缺这一个新的“怪物”,只是同样的,他们也不会热情地接近这个外来的男孩。

    德斯蒙特尝试着出门了几次,除了和超市营业员结账、被老太太警告不要踩到她家草坪外,他几乎没和别人说上一句话。

    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有进展的沟通对象,就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年轻女士,贝妮思小姐。

    她带着一篮子动物形状的饼干上了门,说是来欢迎一下邻居家的新成员——这个时候,正好是西索尔上班的时间,可以说以人类社交的眼光来看,是有些晚了。

    不过贝妮思解释说自己白天不小心睡过了头,起来后又花费时间准备了这些饼干,才一不小心这么晚来拜访。

    迪恩眼睛微眯,显然对贝妮思的说辞不是很买账,可是德斯蒙特听说她是来欢迎自己的,立马就感动地打开了门,邀请她进来喝杯茶。

    年轻女人笑了笑,说:“可以的话,麻烦来杯咖啡,我晚上还有点事要忙,我想一点咖啡因会有所帮助。”

    “当然可以。”德斯蒙特接过她的饼干,眼里的笑意怎么都遮盖不住。

    和贝妮思的谈话很愉快,她没有提及德斯蒙特在学校发生的“小意外”或者是问他怎么和堂哥住在一起家里人怎么样了的话题,只是分享了一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趣事琐事,并且也很好地聆听了少年的一些烦恼与困惑。

    德斯蒙特对这位邻居姐姐很有好感,贝妮思也说她很喜欢迪恩泡的咖啡,如果他们不介意,她想她会经常来拜访的。

    德斯蒙特自然不反对,事实上,他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交友的开始。

    但来往的时间一长,他同时也注意到,贝妮思似乎收集了一些他的头发,而她每次拜访都必备的篮子饼干——大半都是她自己吃了的——其味道和二十米外的面包屋卖的一模一样……

    还有,她总是挑在西索尔上班的时间来作客。

    “——你猜的没错。”面对德斯蒙特的问题,贝妮思坦然地回应道,“我和你的堂哥……嗯,我们相处不太来。”

    她捏着一个剑齿龙形状的饼干丢进嘴里,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你知道的,他更像是那种,呃,政府的喉舌、一本正经的媒体blahblahblah……当然我不是说他的广播内容没有意思,他确实比夜谷绝大多数的人都知道的多——但你能相信吗?他明明知道这么多,却还把夜谷当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也不会质疑一下市议会的存在什么的……我是说,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好奇心或者是求知欲吗?”

    “这是什么意思?”德斯蒙特不解,“夜谷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城镇吗?还有,西索尔说的都是一些事实,他并没有为政府工作。他是在夜谷广播电视台上班的。”

    “哈——!”贝妮思干笑了一下,“一个普通的小镇……”她的表情变化了几番,似乎是注意到了窗外不同寻常的影子,“当然!夜谷再平凡不过了——我只是说,我不太习惯西索尔那种‘正经’的性格。”

    她特地用手做出了那个打括号的手势,但德斯蒙特依旧云里雾里,对于夜谷的部分,因为他才来没满一年,所以没有发言权,但是对于堂哥的部分,他不是很赞同,“可是西索尔说话很有趣啊?他不是那种古板的性格。”

    “我知道,但我实际上也不是这个意思……”贝妮思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嘴里咀嚼的声音更响了,“我们还是跳过这个话题吧。”

    黑发少年眉头打架,“好吧……但我是真的不明白。”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桌面的声音,管家迪恩端着咖啡摆到了年轻女人的面前。

    而德斯蒙特呢,则喝着他来到夜谷才头一次见到的饮料:风靡全球的可乐。

    “贝妮思小姐。”迪恩苍白的脸和低沉的嗓音让他看起来很有压迫感,“有一个问题,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回答我。”

    女人捡起几个饼干丢进加了奶的咖啡里,再拿勺子挑出来吃,“看在这么完美的咖啡的面子上,当然——不行。”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滞起来,德斯蒙特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这个时候,贝妮思笑着与迪恩阴沉沉的眼睛对视,停顿了一会,又改口道,“只是开个玩笑,你尽管问,只要你别嫌我回答得不好。”

    “我相信您会有一个好的答案。”迪恩带着礼貌但刻板的微笑,好似馆里的一尊蜡像,“我只是想知道,这么多天了,您有研究出来什么吗?少爷的身体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贝妮思顿顿顿地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了,放下杯子,她的表情瞬间就凝重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宣布一件大事:“德斯蒙特,我之前就一直想告诉你——”

    德斯蒙特喉咙滚动了一下,怔怔地点头。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那样令人惊奇的成果的?你明明是一个普通人类啊!”贝妮思不敢置信,“我测试了一遍又一遍,但你的头发半点神奇的功效都没有……我是说,我知道头发不是什么珍稀材料,比不上血液牙齿骨头之类的,但如果你是什么珍稀的生物,这种边角料应该也有用啊!”

    就像是巨龙、狼人、或者小精灵那样,身体上的每个部位都该有点神秘力量残余才对。

    “可是你一点用都没有……不是那个意思哈,你懂的。”贝妮思拧着眉头,“我甚至给你下了点小咒语,结果完美灵验了!这和我之前在普通人身上做的效果一模一样啊!”

    德斯蒙特:“……”

    德斯蒙特:“所以,我才会突然感冒三天吗?”

    在正式调入夜谷的户籍后,德斯蒙特发现,他的身体素质比之前好了许多,感觉是再从夜谷徒步回一次被捐掉的鲍德温宅,都不会脚酸的地步。

    不过,在这之前,可能是拖金币的福,他也没怎么生过病,长年累月宅在家里不晒太阳,也从来不会体虚,所以他心里并不太当回事。

    可想而知,在这和煦平稳的天气里,当他半点没有预兆就连续打喷嚏的时候,是有多么莫名其妙了。

    贝妮思为自己挽回一点印象分,“我给你送了特效药的……只是感冒而已啦,我都没用那些更阴毒的诅咒来试探呢。”

    作为一个专精魔药和诅咒的女巫,贝妮思对各色神秘生物都非常感兴趣,在她看来,只有没用对的材料,没有没用的材料。所以在打听到德斯蒙特的壮举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哇,一只(?)野生的未被识别的(行)神(走)秘(的)生(材)物(料),如果可以被圈养,那岂不是可以循环利用?

    抱着这样的心思,她带着一篮子作客必备——怎么可能是因为她喜欢——的饼干上了门拜访,以防被西索尔那个大麻烦发现,她还故意晚睡晚起……嗯,另一个原因是她真的喜欢晚睡晚起。

    谁知道,德斯蒙特根本不是一个小朋友在家,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幽灵管家随时随地地待命。

    这给贝妮思的计划带来了极大的变数……当然也不是说她打算第一次见面就绑架什么的,只是下手确实不方便。

    说到底,魔药和诅咒的对象,大都是针对活生生的人类,而没有肉/体的鬼魂呢,则是全然不同的概念。虽然也有相对应的复杂的魔药,但这精力和回报是否对等呢?在弄清楚这点之前,贝妮思可不打算动手。

    也就是说,她必须确定了德斯蒙特的药用价值,她才有动力对抗这一只不好惹的厉鬼。

    结果显而易见:她赔上了那么多篮子的饼干,却只换回了几十杯咖啡……还好她自己吃了大部分的饼干。

    按理来说,在这样的滑铁卢之后,贝妮思应该及时抽身,把德斯蒙特这个“普通人”置之脑后才对,可是她偏偏维持了以往的习惯,真正变成了这房子的常客。

    ——在房子的主人,西索尔虽然从德斯蒙特和迪恩的口中知道、但一直没有撞见过的情况下。

    一个原因是,她心里总怀疑德斯蒙特身上有她发现不了的古怪,并且好奇心泛滥得厉害,哪怕这可能和魔药制作毫无关系;另一个原因,则是德斯蒙特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孩。

    他不会频繁地哭叫、不会粗鲁地强求、更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无知,尤其是在神秘学的知识上面。

    这非常的难得,他甚至知道很多贝妮思当了近三十年女巫都不知道的巫术——虽然说会不会用是另一回事——还有那些行踪罕见的神秘生物,德斯蒙特也大都了如指掌。事实上,他有好几本根据文字画出来的画本集。

    除了最开始的刻意外,贝妮思是真的和他聊得来,并且一路向忘年交发展。在知道德斯蒙特一直是在纯粹自学的环境下摸索学习绘画之后,她还把自己之前的一些带生物速写的手札送给了他。

    如今贝妮思,已经不仅仅是从个人角度,才想知道德斯蒙特身上的那点“小问题”了。

    第七十二章

    发现贝妮思也对德斯蒙特身上的非凡之处一无所知后,迪恩的脸色较之前都要暗淡。

    他一直都没能忘记当时的无名异变,担心着少爷会步鲍德温夫妇的后尘,就算是后来风平浪静了这么久,他也没法假装平静,坚持要把事情研究个透才罢休。

    当在那个平凡的一天里,突然得知夜谷中学出现了异变的怪物、而罪魁祸首就是德斯蒙特的时候,迪恩一边觉得慌张,想要寻找最高效的办法营救出少爷;一边又仿佛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了那块悬着的巨石的降落。

    这种不安定让他在意识到贝妮思是个心怀不轨的女巫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就采取灭杀的举措,而是警惕地观望,放任她的一举一动。

    可惜的是,这女人担不起他的期待,只带来了最坏的结果。

    她不仅什么都没研究出来,手里还捏了一些可能作为诅咒的介质——迪恩没法忽略她伤害德斯蒙特的可能,毕竟她已经成功过一次了。

    在幽灵管家思考着是该烧毁那些被盗走的发丝、还是一劳永逸地埋了这危险的女巫,而贝妮思忽然感觉后背发凉的时候,德斯蒙特思忖道:“……其实,我好像有点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

    在场的另外两位都瞬间全神贯注地竖起了耳朵,四只眼睛粘在了德斯蒙特的身上。

    少年则局促地理了理鬓角的头发,他不是很想回忆起可怜又讨厌的威廉,但他确实也无法忘记,“那个时候,我感觉心情很糟糕,像是被人倒了满满一桶的石油,然后丢了个打火机进去,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突然就不想压抑自己了,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躯壳里面漫出去,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就看见威廉变了个样子。”

    “漫出去?”贝妮思敏锐地抓住了他的描述词汇,“你的意思是,就像水那样?”

    德斯蒙特表示肯定,“就像是一个盛满了水的木桶,然后周围的木条突然被抽了一根出去那样。”

    “嗯……”贝妮思连连点头,右手在下巴上摩挲,做出非常做作的思考模样,“——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不过,我大概可以猜,那是你的超级力量什么的?”

    这次德斯蒙特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也弄不懂身体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用语言浅显地描述了一下……不过能量外溢?他觉得,这说法好像不太准确。

    为了探明这转变的来龙去脉,贝妮思看似稀疏平常地问了一下“当时”究竟是什么时候、又发生了些什么。

    谨慎的女巫借着新续上的咖啡遮掩了眉目间的探究,经验丰富的她知道,有些人在经历了巨大的悲剧之后,会对过去的遭遇产生应激反应,甚至可能攻击提及的那个人。

    而她又在夜谷的流言之中,提取了一些只言片语,知道德斯蒙特是因为父母的死,才来到了这陌生偏远小镇来——这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惨痛的回忆,如果德斯蒙特不想提,她完全可以理解,但同时也会为错失机会而觉得可惜。

    所以,她采用了比较平和又随意的方式。

    幸运的是,在令人窒息的一阵沉默后,德斯蒙特最终还是坦陈了那一个可怕的夜晚的真相。

    诡异的献祭、破碎的肢体、流淌的血肉……以及,可怖的神明。

    作为一个女巫,虽然是无信者的贝妮思其实对“神明”“恶魔”都非常地敬重——或者说,是敬畏。如果有条件的话,她在做任何的仪式时,都会选择向“无心的元素”祈祷,而不是向那些有具体形象的神魔。

    尽管德斯蒙特尝试用寥寥几句含糊过去,她也能够察觉到这“亚弗戈蒙”的诡秘与强大……

    这让她心惊,也让她着迷。

    毕竟,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她也不会选择在处处都是秘密的夜谷定居,更不会接近这个“恶名昭彰”的男孩。不过,她的兴趣只在于“浅浅的了解”,而不是自寻死路地改信一位邪神。

    前者帮助她规避更多的潜在风险,后者却让她越来越靠近无底的深渊。

    接下来,他们又讨论了一会,迪恩偏向于是当时召唤神明的仪式失败,渗透出的残余改变了德斯蒙特的灵魂性质,而贝妮思,则觉得灵魂改变了德斯蒙特的肉/体,让他的体内充斥了不知名的能量。

    总而言之,由于缺乏实践的证据,这讨论没有半点进展。

    不过,贝妮思表示,她会回去查一查有关亚弗戈蒙及其信徒们的资料,看看是否可以找到破局的关键。

    听到神明的名讳,德斯蒙特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然后说:“贝妮思,如果你有相关的资料,能不能给我也看看?我想进一步了解伟大的神明。”

    什么?贝妮思的眉头紧拧,都发生了那种事,德斯蒙特居然还是一副虔信徒的模样吗?她明明都在刚刚的讲述中,探知到他的恐慌与懊悔了……

    年轻的女巫神色不明地看了黑发少年几眼,最终还是没说出可能会刺激到对方的话。

    她只希望,德斯蒙特不要做出让爱他的人后悔的事情……

    生活似乎稳步走上了正轨。

    德斯蒙特身上最令人担忧的问题,正在被逐步研究之中,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远离了被孤立霸凌的中学之后,虽然心情郁闷,但他也不再感觉到极度压抑的痛苦;最重要的是,他交到了第一个朋友——邻居家的女巫贝妮思小姐。

    对于最后这点,西索尔和迪恩的情绪都不太明朗。

    堂哥是因为贝妮思总爱有事没事讥他一句,这造成的厌恶的双向的;管家则永远都不可能相信一个对少爷产生过恶意的人,会变成忠实可靠永不背叛的伙伴。

    总的来说,其实只有一个人获得了满足:那自然便是德斯蒙特。

    然而,他以为形势好转,有望再接再厉,交到更多的朋友,改变夜谷居民们对他的偏见的时候,德斯蒙特又遭遇了重击。

    ——在他尝试和每日都来送报纸的青少年进行友好的、可持续的交谈的时候,这小伙子疑惑又带着讥讽的眼神让他僵在了原地。

    “嘿嘿,你这是在干什么?”送报小伙打断了德斯蒙特热情的问候,“你在和我聊天吗?要知道,我可不是因为这种事才领着薪水的——再说了,你难道觉得,我会和你成为朋友吗?别开玩笑了!”

    他一副仿佛受辱的模样,“你知道你在我朋友间的名声有多差吗?大家都说要离你这个怪胎远远的!你不知道吧?超市里的安德鲁,在你每次结完账之后,都要用酒精杀毒好几次,以防你身上那些病毒留在钱上——说真的,你不能好好带在家里,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吗?真是的,从来没见过你这种没有眼色的家伙!”

    为了防止民众们因为政府释放了“危险生物”闹事,尽管初步研究显示,威廉的异变感染源就是德斯蒙特个体本身,但市议会还是发布了申明,说是这怪物只是病毒入侵的产物,目前已经被政府全面消杀,夜谷居民可以安心地回归日常生活。

    基本上,大家都对这说辞买了账。不过,他们同时也觉得,这“病毒”肯定是外地人德斯蒙特带来的,并且不一定已经尽数消灭——那可是可以直接改变DNA的病毒,那有那么容易就被斩草除根的?

    根据专家们的一番推测,他们都更倾向于病毒是潜伏了起来。于是对此紧张兮兮,对德斯蒙特这个传染源更是极尽躲避。

    当然啦,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他们很少会当面对这位知名主持人的亲戚表现出来。只不过,除了表面的一点点的礼貌外,他们也不会更进一步了。

    其实这些暗潮涌动,德斯蒙特未必不清楚。

    他是在人际交往方面单纯直白了一些,但也不是白痴,对他们的嫌恶和恐惧都明了于心。

    只不过,他一直以为,和电视上说的那样,只是缺了一点契机,这些人最终会明白他、会和他和解的。而在这机会到来之前,他要做的,就是尽力做好铺垫——“他是一个和善的好人”的铺垫。

    而送报小伙的这番话,却直接撕开了这副表面的和平,也摧毁了德斯蒙特最后的一点期待。

    他应该觉得悲伤的、更应该觉得愤怒的。明明是威廉那些人先排挤他的外来身份,长期耻笑他的“没常识”,甚至一次又一次地侮辱他的孤儿来历,他才会最终压抑不住心里的恶意,让那些噩梦降临到了世界上。

    可是现在,面对这个家伙同样丑陋的、令人生厌的嘴脸,德斯蒙特居然只是平淡地哦了一声。

    送报小伙被他诡异的眼神吓到了,嘟哝着骑车离开了房子,只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

    黑发的少年驻足在门前,他感觉到了心底涌动着的纠结的情绪,还有那潜伏在其下的、庞大的黑暗。他忽然发现,除了厌恶和愤怒外,其中更多的,只剩下冷漠——这冷漠不是因为他对这些恶意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简单的、直白的事实。

    只有他想,这些人都会死,死于那恶心的肿胀的异变的躯壳里。

    更妙的是,他们的灵魂,也会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也许就像他的父母那样。

    凭什么要我待在家里呢?德斯蒙特想,是你们不敢见我,可是我并不害怕你们。

    第七十三章

    虽然在心里上克服了外出的担忧,但在实践的时候,那些曾经困扰德斯蒙特的问题,其实并没有解决。

    在小镇居民的眼里,他依旧是那个不安定的“病毒传染源”,是需要远离阻隔的存在。

    ——贝妮思觉得这很可笑,明明夜谷身怀大秘密的人那么多,但从表面来看,大家又都是再平凡不过的邻居。

    她在背地里做实验的时候,也打过这些人的主意,但很可惜,大多数的诅咒都没能灵验,她甚至差点被黑暗中的阴影找上门来。

    这意外让她心惊胆战了一阵子,平日里最宠幸的面包屋都少去了几次,过了好几天,都没有任何的异象在周遭爆发,她才直正地安心下来。

    在夜谷住了几年后,她逐渐意识到,每家每户都有秘密,每家每户又都在隐瞒。

    更叫人咋舌的是,这潭水般平静的表象,并不是居民们达成一致伪造的假面,而是大家都似乎发自内心地如此以为着。

    至于那些琐碎的摩擦与嫌隙,更是他们遮掩古怪的最好借口:喜怒言乐样样俱全的,才是普通人的生活。

    不过,这些都暂时不在德斯蒙特的考虑范围之内。

    事实上,就算他后来在夜谷住了好几年个头,对这个沙漠小镇的明面都了如指掌,也见识到了不少非人的生物和事件,但他都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一个平凡、甚至有点落后的小镇生活而已。

    虽说的确是有神秘生物的出现,但那不也早就被记载在书里吗?终归不是什么震惊世界的新鲜事。

    所以,德斯蒙特认为,夜谷这样一个大部分地图都懒得标注的、小小的偏远沙漠小镇,只是世界平凡的一个角落,没什么他值得骄傲的谈资……当然夜谷的人也不以他为豪。

    这个落后的小地方,哪里比得上电视里会拍到的大城市呢?他们可是人人(大概吧,德斯蒙特只看了几个广告)过上了智能家居的生活!

    目前的他,只是依旧无所事事地游荡在这镇子里面,像是游戏出了新的地图,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收获,但他还是要探索。

    这种生活并没有听起来那样有趣,因为尽管诡异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但不可能一直都出现在德斯蒙特能够感知到的地方。

    在初步的探索之中,他遇见的大多数趣事,都发生在别人家的后院,或者是政府明令禁止的地方。

    居民们的后院不好随意入侵,哪怕他听到了一些凄厉的惨叫和邪恶的秽语,也依旧有法律在保护他们的私产领地;被秘密警察监视的地方,诸如狗公园和郊外“废弃”的矿井监牢,也不是绝佳的散步选择,毕竟他在市议会那里,还算是挂着号呢。

    再加上,德斯蒙特在各个街区内,依旧并不受本地住民们的欢迎——起初他感到的只有不适与沮丧,但在习惯之后,又渐渐觉得有点自由和放松了。

    人们躲避着他,因而他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打量这些人的生活和居所,却不会惹上麻烦。

    不过,走到哪里都是零交流,还要看着别人面上惊恐的表情,日子久了,也并没有最开始那样有意思。

    德斯蒙特于是换了个策略,专门到那些人迹罕见、但政府态度又相当暧昧的地方──每年都有居民在这些地方无故失踪,连衣角都可能找不回来,可是政府却不令行禁止,反而对“探(作)险(死)”资以鼓励。

    和那些人一样,德斯蒙特也心怀好奇,特地找去转悠,再把一些新奇的玩意画下来,以填充他的画本和平淡的日常。

    随着他用完的本子越垒越高,他碰见的神秘生物和奇异事件也随之增长。

    在这当中,有一部分给他留下了危险的阴影——没有理智、只渴求血肉的怪物对一切侵犯领地的人类,都只有一条法则:残酷又暴戾地进攻。

    如果不是德斯蒙特在那件事之后,身体素质莫名上了好几层,他根本没法从这些危险的境地当中逃脱。

    饶是如此,他的身上,也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一些伤痕。

    女巫贝妮思知道了之后,跑过来送了一些加速愈合的伤药,同时也叮嘱他,如果找到什么适合入药的神秘生物,别忘了她的份额……

    除了猛兽与黑暗的生物外,德斯蒙特还在此行之中,碰到了几个能够和他交流的存在。

    它们都无一例外的,并不是人类,但论起逻辑与见闻,它们的智商强过平庸的人类无数倍——当然,这样的比较,其实并不公正。

    神秘生物的年岁与累积,自然不能同短命的人类相提并论。

    如果是平凡的人,和它们的交集或许只有幸运的一瞬,然后被口耳相传,演变为另一番都市传闻。

    可是德斯蒙特不一样,因为父母的藏书,他本来就在鲍德温宅里,学会了一些不成体系但足够丰富的神秘学知识,后来又遭遇了意外,产生了非凡的异变。

    这些经历让他成为了人类当中的怪胎,但站在本来就是“怪物”的神秘生物的角度,这些却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加分项。

    尤其是,在这惊险与惊喜并重的旅程当中,他身上更多的、深层次的变化展现了出来。

    ——没有任何原理可供剖析,但他突然可以理解所有的文字和语言。

    哪怕他依旧对这些外语的语序排列一无所知,但这不防碍他能够流利地明白所有晦涩繁杂的词句。其中也包括那些已经失传的古代文明。

    此外,他也可以仅靠肉眼观察,就辨别出所有物品的材质及其年历。就好像电脑里鼠标悬停在关键道具上,就会显示出基本信息那样。

    这些能力都来得古怪又突然,仿佛那一夜,德斯蒙特不是痛苦地昏迷了过去,而是直接融会贯通了所有相关的知识。

    这让他感到心惊,但在轻微的惶恐过后,他选择将其当做是伟大的神明的恩赐——知识的获得,总比被取走的生命要好。

    德斯蒙特努力使自己对这轻易收获的知识心安理得,但他从来没有探究过内心深处,自己为何不把象征着神明的雕像赎出来,在夜谷的这几年里,也一直没有进行过正统的祷告。

    他似乎还是那副虔信徒的模样,可是究竟是在用外表掩饰些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德斯蒙特晃晃悠悠地游荡到这一片荒凉的郊外时,正值一个灰蒙蒙的阴雨天。

    凉爽的天气阻隔不了人们的热情,新搭建的巨型帐篷里,满满当当地挤了半个镇子的人。

    德斯蒙特刚刚从那片巨大的蘑菇森林里出来,他吸入了一些有毒的孢子,但它们并没能对他的身体造成影响——实际上,除了物理的真实伤害外,他好像对所有的精神与毒素攻击都免疫了。

    细雨对菌菇的生长是有利的,但对一个带了速写本,却没有带雨伞的人来说,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除此之外,德斯蒙特确信自己听见了在一丛巨型伞状蘑菇下,有活物窸窸窣窣的刨土声,并且越来越接近地面,随时都有可能冲出大地的束缚。

    黑发少年不太确定,底下究竟是绵延几十米的蚯蚓,还是新鲜复生的活死人。

    他只是因为雨水差点浸湿了他的画而有点气闷,苦恼地将画本塞进书包里,就淋着细雨离开了这个美丽又危机四伏的蘑菇森林。

    而在折返的路上,他注意到了附近的喧闹,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引了过去——

    一顶巨大的帐篷出现在了平坦的荒野里。

    它的主体由红黄两色构成,描绘着精细美丽的图象,挂着鲜艳的彩灯与飘扬的旗帜,是四下唯一的亮色,牢牢抓住了参观者的眼球。

    明明昨天路过的时候,还没有这帐篷的。

    德斯蒙特好奇地走近了几步,还没看清里面热闹的景象,就看见一个穿着燕尾服、戴着圆顶高帽的胖男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这个陌生人一身的富态,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眼里却是冰冷的算计和精明。

    看见德斯蒙特,他就像是看见了行走的钱币,眼神一亮,急匆匆地凑上来招揽生意:“哎呀,小朋友,你怎么不带个伞啊?你看看,这都淋着雨了,明天要生病的。”

    “你看,这待在外面多不好,不如进来看看?我们里面在做马戏表演呢!”胖老板笑着说,“镇子里的人都来了,说不定你还能找到你的朋友,和他们一起玩!”

    虽然并不赞同后半部分的话,但德斯蒙特确实对从未见识过的马戏表演很有兴趣。

    尤其是他听说,马戏团的辉煌时代早就落幕了,现在他们的踪迹越来越难见到——也许这将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的马戏表演呢?

    德斯蒙特这样想着,临头的时候,又迟疑了,“可是,我没有带钱出来。”

    “哈哈,没关系!”马戏团老板捧着肚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德斯蒙特,“你可以叫家里人来付钱嘛!我们要在这里待三天呢,时间很足的。”

    胖老板说整个沙漠小镇的居民们都在这里,确实是夸张的说辞,至少德斯蒙特没瞧见西索尔和贝妮思。

    不过人多是真的。而且个个都精神亢奋、心绪专注,时不时发出叫好声。他们完全没有发现,近来行踪诡异的病毒传染源也进到了马戏团里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帐篷里面,似乎比外面要大上一些。少年四处张望着,眼里折射着彩光。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布局合理,每个人都安分地待在位置上,才不显得拥挤杂乱。

    前面的座位都被占满了,德斯蒙特便只能在后面挑了个位置。好在马戏团提前考虑过这一点,座椅的高度是圈圈向外提高的,所以并不影响视野。

    能够吸引这么多观众——还不是普通的观众,是夜谷“见多识广”的观众,那必然得有足够精彩的表演做支撑。

    身材性/感的女人四肢被捆绑在旋转着的轮盘上,十米外,蒙着眼睛的特技师将尖利的飞镖扎进她手指间的缝隙内;半空之中,配合默契的搭档利用纤细的钢绳展现各种技艺,手拉手后翻的时候,几乎能够触及观众的头发;体格健壮、油光水滑的猛兽在台子边缘转了一圈,不时跳上座椅朝观众张开血盆大口,在对方惊吓的目光中,又慢悠悠地打了个喷嚏,回到了驯兽师身边……

    明明都是一些马戏团常见的项目,但在熟手的表现下,有着不同寻常的刺激。

    德斯蒙特看得着迷,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精彩的表演会慢慢地落寞,变成时代的遗物。

    不过,尽管心里为马戏表演的工作人员喝彩,德斯蒙特并不像其他的观众那样,有着外放狂热的表现——可能只是他性格比较内敛?

    看着四周激动到脸色的涨红、如同猪肝一样的居民们,少年有些不解,但也没有过分在意。

    欢乐的时光总是飞逝,马戏表滨的时间更是如此。几番眼花缭乱、叫人应接不暇的节目后,时针走向了末尾。

    谢幕的时候,所有的成员都上了台,胖老板站在他们之间,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铁盒。除了手中拿东西不方便的胖老板外,大家都一同挥手告别。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脸,对观众们说了再见与祝福。

    在一片鲜花与掌声之间,夜谷的居民们都散了场。

    德斯蒙特早他们一步走了,心里却惦记起了那个黑匣子。

    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呢?居然能让马戏团老板这么看重?谢幕的时候都要带着——不会是放了他爱人的骨灰吧?

    曾经两个人立志要创办一个红火的马戏团,在成功之前,却有一个提前离开了人世。另一个人,便带着对方的遗愿,一直在为着梦想奋斗,直到辉煌的今日,也没有忘记过去的那个人……

    德斯蒙特摇摇头,把这个昨天在札记里看到、不自觉就套进去的故事甩出脑袋。

    可能是白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做梦的时候,德斯蒙特又一次地见到了这个马戏团。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安安稳稳地坐在观众席上,而是站到了灯光汇聚的舞台上,面对着一个个的面熟的工作人员们——他们依旧是那副笑容,仿佛把所有的快乐都凝聚在了脸上的纹路中。

    对待这个莫名出现在舞台上的外人,他们也没有惊慌或是愤怒,而是热情洋溢地问道:“你喜欢我们今天的表演吗?”

    德斯蒙特点点头。“你们都很厉害,练了很多年吧?”

    听到这个问题,特技师们面面相觑。驯兽师笑出了声:“不……我们才用了一个晚上,就拥有了这些惊艳的技术!”

    空中飞人同她一唱一和,“没错!只要有天赋,一切都变得再轻松不过了。”

    “天赋?”德斯蒙特重复着他的话,“确实,拥有潜能的人,总是可以以更轻松的方式,取得更完美的成就。”

    就像是堂哥西索尔在播音主持(还有偷窥?)上的能力,以及他的父母鲍德温夫妇在经营邪/教上的顺遂……至于他自己,德斯蒙特不清楚,那些作弊一样的力量,算不算是一种天赋。

    见他认同他们的说法,马戏团的工作人员更加激动:“你说得对!天赋就是成功的钥匙,是走向梦想的关键——那么你呢?你也想拥有这样的天赋吗?”

    “我?”德斯蒙特一脸诧异,不知道这话题究竟要去往何处。

    细究起来,他似乎没什么想要的“天赋”——画画,他有了长足的长进,而且美的表达是多样的;学习,他反正都被开除学籍了,再加上基础的知识其实很简单;探险……嗯,这个到底算是什么方面的?

    硬要说的话,他倒是有点想要交友的天赋。

    虽然他表示自己已经放下了偏见带来的伤害,但还是难以摆脱如影随形的孤独感。

    不过,“交友”这种事,也能算做“天赋”吗?

    如果他许愿想要这样的天赋,并且真正灵验了,那这天赋是改变了他的性格,还是让别人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呢?

    德斯蒙特对这些问题的答案都一无所知,所以沉默了半响,没有回答。

    没有达到预期的回应,马戏团整体停滞了一会,像是显示屏出了问题的时候,就像短暂的卡壳那样。接着,他们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灵动的亮光,比之前僵硬的热情要鲜活不少。

    “你不想要一份令人羡艳的天赋吗?”沙哑的声音说,“真有意思……你是怎么知道,不该回答这个问题的?”

    第七十四章

    几个相貌外表不同的人,不仅同一时间变了相似的神情,连发出的声音都变得一模一样起来,这场景只能用“诡异”一词来形容。

    德斯蒙特不明所以,但也意识到,他的梦境可能出现了一些差错。

    说到底,就算他对马戏团印象深刻,真的会在当天梦里就梦见这几个人,还和他玩问答游戏吗?

    这异样激起了他的警惕之心,让德斯蒙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对方的问题——事实上,他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对之前的问题没有兴趣,思考了一阵也不知怎么回答罢了。

    相比起这个,他还是想把主动权捏在自己的手里,“你是怎么来到我的梦里的?是用了魔法,还是说,这是你的超能力?”

    这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属于有天赋的人——如果狠得下心供上祭品,凡人也可以——就能学习的技能,而后者,则是“出生”时就自带的本能。

    “你确定,这里是你的梦境?”神秘的客人笑了一声,在它的操控之下,几个人类的形象像飞沙一样褪去,灯光明亮的舞台上,只剩下了德斯蒙特一个人。

    迎着四面八方打来的强光,德斯蒙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耳朵里,突然听到了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

    舞台上虽然没了表演的人影,但观众台上,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们的数量甚至比白天演出时的更多,每一个位置,都被占据了,不留一点空隙。

    因为背着光,他们的面孔只有成片成片的阴影,叫人根本看不清丝毫的细节。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强烈的光源,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投影在墙上的影子那样清晰。

    无一例外地,他们都在欢呼雀跃,手臂挥舞的速度和尖利的喊声比在酒吧里,看足球赛的粉丝们还要兴奋。

    通过这狂热的反应,德斯蒙特知道,他们在期待一场史无前例的、精彩绝伦的表演……

    他们……在期待他的表演?

    在这个一眼就可以看到边界的台子上,德斯蒙特适应了强光,扭头看了看,确认只有他一个人、一个活物的存在。

    少年的心里充满了困惑,还有一点点的无措:他根本不会什么才艺表演啊!怎么就被赶鸭子上架了呢?

    难道要给他们现场表演一个速写,或者是背诵《格陵兰岛异闻纪事》吗?会不会太浪费时间了,而且也没有什么表演性……

    啊,不对,他的重点好像错了。

    在他纠结着的时候,见过一面的美女驯兽师推着一个巨大的、被黑布遮住的箱子走上了舞台。

    她穿着和之前不一样的衣服,面上的表情也很平静,显得更加的素淡和低调,像是在无声地说:我不是主角,不要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观众们”的掌声更加热烈,德斯蒙特也逐渐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平面的脸庞上,随意用鲜红的颜料勾画上了五官的形状,其审美似乎比三岁孩童的水准还要不如。

    最恶趣味的是,他们的创造者给其中几个点缀上了泪滴的形状,让他们与其他欢乐的观众格格不入,像极了每个团体中,那些不合群的个体。

    德斯蒙特对其中的讽刺意味不甚在意,只是漫不经心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推车上面。

    这神秘人特地找上他,肯定有它的目的在。或许是想让他做些什么,又或许是想得到些什么。总之,只要知道对方的意图,自然就有商量的余地。

    甚至于,如果它只是想害人,偏偏不巧挑上了他,那他也可以想想逃脱的办法。不管怎样,都比现在满头雾水的要好。

    “唰”的一声舞台音效,那厚重的黑布被驯兽师纤细的手臂戏剧性地揭开,划过一道跨越舞台的抛物线,落在了边角。

    没有一个观众注意到了她非同寻常的力气,只是根据安排,将视线凝聚在了展露真身的箱子上。

    这箱子通体由坚硬的玻璃打造,透明的材质提供了绝佳的视野,让里面晃动的水波都能够明显地被看见。

    静置的水不会产生这样剧烈的水纹,但在里面饲养了一批食人鱼的话,情况就大相径庭了。

    德斯蒙特凑近细看,这些鱼的体型不大,腹部为鲜红色,牙齿尖利,上下交错的分布着。它们的听力很敏锐,注意到新鲜的活人在旁边,更是齐齐涌过来,用身体撞击着看不见的墙壁。

    周遭的欢呼声愈加强烈,德斯蒙特仿佛来到了一个祭祀的现场,而他,正是被选中的祭品。

    第七十五章

    随着食人鱼群的游动,被掀起的水波摇摇晃晃,从开口处洒下来,溅在铺了厚实红毯的舞台上,渗透进去,留下深色的印记。

    这样巨大的“鱼缸”,开口又在上方,普通人是没办法直接进去的——当然,也没几个人想进去体验一把去世套餐。

    驯兽师小姐提前想到了这一点,体贴地又从场外的黑暗里,推进来一个梯子,搭在玻璃箱外,高度正正好好。

    德斯蒙特不知所谓,他只在杂志上看过一点马戏团相关的信息,但很不全面。像这样危险的、在当时只有少部分大城市才有的新奇表演,他一概不知。

    不过,从驯兽师的准备来看,他也隐隐猜到,他们是想让他爬上梯子,然后跳进水里面去。

    “……”所以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纯粹自/杀吗?

    德斯蒙特想不通这一点,却见万能的驯兽师又掏出一副厚实的手铐,向观众们展示了一圈它的牢靠性之后,就要往他的手上戴。

    大概是为了防止客人不配合,在她的身边,还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个黑漆漆的人影,带着邪恶又骇人的气息。

    这个时候,舞台下的观众们也依然一副和乐的模样,惊喜的尖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其中夹杂着几声怪异的抽泣——来自于那几个被孤立出来的哭脸人影。

    哇,它还真会自娱自乐。德斯蒙特看着眼前的景象,对幕后的神秘人如此评价道。

    这些玩意,本来就是它幻化出来的而已吧?居然还精细地设置了这么多个剧情小节点……

    黑发的少年不知道,他的这番想法,其实只堪堪对了一半。

    瑞恩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了耳畔的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这声音几乎要将人的耳膜也震裂,但却没有让他感到不适。因为,他也是其中呼喊的一员。

    周遭的景象渐渐明晰起来,他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身处于庞大的人群中间,身下是柔软的坐垫。眼前除了人头之外,就是一个被灯光簇拥的巨大舞台。

    哦,他是听说夜谷郊外驻扎了一个颇有名气的马戏团,今天又闲来无事,所以和其他居民一样,买了票进来看表演的。

    脑子里浮现了这样的想法,瑞恩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迷茫,迅速地投入了看戏的状态之中。

    广播里面,沙哑的声音向他们这些观众介绍着今天的特别节目:“不可思议的奇异冒险!被捆住双手丢进充满了食人鱼的玻璃箱里,在面临窒息的风险外,还要应对成群结队的‘小宠物们’的逗弄。我们勇敢的选手,究竟能否在被啃食殆尽之前,就逃脱这个美丽的水族箱呢?让我们一起拭目以待吧!”

    在水箱里解开束缚,然后从看似密闭的空间中逃脱,是一些魔术师的看门表演。在这个年代,这种技艺还算得上是一门绝技,少有的几个知道诀窍的魔术师,都声名远扬、受到观众们的喜爱。

    饶是如此,他们大多也尚且停留在纯水箱的阶段——缺氧的痛苦已经足够难忍,表演出了意外,直接溺死的初试者也大有人在。

    到了后来,为了抢占生意,营造更多的刺激因素,魔术师们会另外在玻璃箱上安置一个定时开关的箱子,若是在规定时间内没有成功逃脱,那食人鱼就会被一窝蜂地倒进水里。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则不用多言:鲜血染红了整个水箱,凶残的鱼群团团围困住它们美妙的餐食。

    因为被困在水里,被害者甚至传不出一声惨叫。

    如果运气好,抢救及时,那或许只留下几道锐利的口子和永恒的心理创伤;一旦助手们的行动晚了一步,那就是彻底的终结,甚至还会被同行们耻笑他低劣的技术。

    再高明的魔术师,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机关没有出错的时候。

    人都是惜命的,所以,他们也不可能在表演最开始的时候,就将杀人的猛兽安置在身侧——谁乐意自寻死路?

    可是显然,这马戏团的幕后黑手,就乐于挑战这种血腥的项目。

    只要被丢进了玻璃箱里,那就势必会被攻击。至于能不能在血肉被啃食、视野被污染、肺部不堪重负的情况下,抓住被捆在其中一条鱼身上的钥匙,打开手铐之后,再顺利破开暗门,逃出生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训练再严苛、技术再高超的魔术师,都没有胆子夸下海口,这神秘存在却要求一知半解的黑发少年做到,明显是在拿他当消遣。

    瑞恩这种观众,不清楚实际情况,也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像周边的群众一样,欢呼着期待能够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最多就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魔术师,怎么看起来个子矮矮的,好像还没成年的样子。

    可惜,他们畸形的期待注定要落空。

    面对表情僵硬的驯兽师和她的两个跟班,德斯蒙特没有逃避。

    他伸出手,坦然地接过了那副手铐,又用力掰了掰,确认了其的坚固程度——然后,他举起这钢铁块,就带着沉重的力道,朝着身侧的玻璃箱砸去。

    随着破空的风声,合金和玻璃碰撞出猛烈的巨响,像是在心底砸碎了一块石头,清晰地响应在每一位观众的耳边。

    紧随其后的,就是玻璃块块碎裂的声音。最开始,只是一点轻微的响动,但汹涌的水流很快就冲开了那个那个蛛网般破碎的纹路。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后,整个玻璃箱都坍塌了。

    庞大的水流流淌在台面上,地毯上之前濡湿的痕迹,此刻都被冲刷了干净,再也不显得特别。

    起先还凶相毕露的食人鱼都被水流裹挟着冲到了舞台上,一只只横躺在地上,鱼嘴一张一合,不时弹动几下,挣扎着的模样简直可怜,叫人想不起它们之前虎视眈眈、想要从活人身上撕扯血肉的场景。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

    所有“人”的面庞都不再欢乐,只剩下血红的潦草的五官,直勾勾地盯着舞台上的恶客看。

    德斯蒙特才不在乎这神秘存在沉默的恐吓,只是抬脚避开了一只跳到他身边的食人鱼——它的尾巴上捆着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看其形状,大概是这手铐的钥匙。

    在那玻璃箱彻底破裂之前,他就跑到了受灾最重的地区外,避免了衣服被水流波及。

    “是你——!”这个时候,观众席上有陌生的男声传来,“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你这个怪物,是不是你搞的鬼?”

    第七十六章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最近的驯兽师和那两个黑衣人被溅了一身的水,前排的一些观众也被水流波及到了。

    裹挟着食人鱼群和玻璃渣的水哗然地冲向了台下,如同征战的军队。

    但和平常的人会惊慌地从位置上跳起来、以躲避飞溅的水花不同,这些僵硬死板的观众们,不负他们的外表形象,一个个都沉默地坐在原地,任凭涌出的水渐渐漫过脚踝,真皮的鞋子都被毫不在意地泡进水里。

    食人鱼被冲刷到地面上,落在他们的脚边,尖利的牙齿和恶劣的习性曾经让它们臭名昭著,可是在这个帐篷里,在观众们的面前,却一点都没有引起恐慌的尖叫。

    此处荒野原本的地形非常平坦,寸草不生,据说是秘密政府军事实验留下的遗址,平常人迹罕至。

    可是在马戏团的帐篷里,这地形却变了个模样,内低外高,充分留有后排观众椅上升的空间。但在最低的中间,又搭建了一个高出地面的舞台,以供一些飞人表演的展出。

    因此,所有没被红地毯吸收的水流,都尽数围积在了舞台的周边,形成了环形湖的形状。

    虽然之前就有所疑问,但德斯蒙特一眼望尽四周,还是想说一句:莫名其妙出现在郊外、一夜之间就设备完善的马戏团,谁都会觉得诡异吧?

    也就只有夜谷人民习以为常,还拖家带口来看表演了——虽然在结束之后,他们中的大多都仔细地核对了一下身边的亲友是不是还在,尤其是容易失踪的小孩子。

    要是放在别的城镇,可能就没有这么多人愿意捧场了。

    当然,既然这神秘的存在可以操控“梦境”——或许以意识来代称更加准确——那也不乏它对居民们下了一些暗示,才让他们没有大惊小怪的可能。

    在这不大的混乱之中,几个潜藏在观众席里,体型样貌都平平无奇的人影突地面色一变,明明没有沾到一点水,但他们脸上红色的染料却碰瓷一样地顺着脸颊流淌到衣领内部,被洗刷了一般露出了底下的肌肤。

    在转眼之间,他们的妆容便尽数消失了。

    随着真容的显露,他们的意识似乎也回归了正常,一个个惊叫出声,为自己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而恐慌不已。

    他们第一反应就是拔腿想跑,可是站起来每动几下,就因为坐满了的拥挤的人群而行动不便,困在了原来的位置。

    瑞恩是其中第一个,把注意力放到强光笼罩的舞台上面的人。

    没了之前那种朦朦胧胧的念头盖在脑子里,他恍然发现,灯光下样貌清晰的那张脸属于他认识的一个人——那个年纪稚嫩的“魔术师”,就是镇子里人人避嫌的对象。

    于是话语几乎来不及不过脑,他就已经尖叫出声,质问是不是对方搞的鬼,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实施某种不可告人的邪恶计划。

    循着声音,德斯蒙特看见了这个叫不出名字的男人,还有其他几个被分散隔开的夜谷居民。

    他们都一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却只是掉进了更深层的噩梦当中的模样,惊慌失措的眼睛叫人发笑,好像看到了猫的老鼠那样。

    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应和着最开始开口的那个男人,将这灵异的事件推诿到德斯蒙特的身上,色厉内荏地要求他释放他们,并且要上诉市议会,叫少年被秘密警察带走、处以极刑。

    德斯蒙特面无表情。虽然他告诉自己不要在乎外人的冷言冷语,但亲耳听到的时候,心情总是不妙的——在这其中,也夹杂了一点厌恶的鄙夷。

    他想,这些人真的以为,这些事是他做的吗?

    是他在午夜用“邪恶的术法”迷惑他们、把他们带到无人的郊外、又费尽心思演了一出拙劣的表演,导致他们恢复记忆,有能力口出恶言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德斯蒙特虽然站在聚光灯下,但他的身边伫立着面容阴沉、富有攻击力的驯兽师和她的两个“下属”,不管怎么说,都比稚嫩的少年要有危险得多。

    在加上,他的手里握着金属手铐,在他们脑海的画面当中,正是他用这手铐敲碎了水箱,才让他们有了清醒的机会。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他们就能明白这其中的矛盾之处。

    可是,除了将罪责归咎到“熟人”之外,别的更恐怖的可能,他们实在不愿意面对——与其说是他们害怕这一切是德斯蒙特造成的,倒不如说,他们更宁愿如此。

    不管真正的事实究竟是怎样的,至少要先把一个危险的家伙给排除在外。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们简直就是肥美的豚鼠误入了毒蛇窝一样,没有丝毫地抵抗之力,随时都会被黑暗的影子吞食。

    德斯蒙特平静下略微波动的心情,扫了一眼这几个“熟人”的位置,心里突然有些惊奇:在发现其中一些观众是被迷惑了的小镇居民后,他就下意识地将他们代入了之前那几个面色凄苦、格格不入的哭脸观众,可是这仔细一看,却根本对不上号。

    他们几个,不过是欢呼喧哗的观众中平平无奇的一员,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是之前叫得最大声的那一批,比幻化出来的怪物还起劲。

    至于那些哭面人,现在还好好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呢……哦,他们的脸上,似乎也出现了变化。

    注意到这一点,倒不是德斯蒙特绝佳的视力的功劳——只是因为这变化来得太突然又太统一,他实在没法把自己当做瞎子。

    之前几个观众零星的变化,似乎只是小小的错漏,在意识到了失误之后,幕后的神秘人直接揭开了所有的遮盖,让周围的真相暴露在客人们的面前。

    原本刻板相似的面容褪去,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出现在观众席上。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倒是比之前群体兴奋的模样,更像是来观看马戏表演的受众。

    可是,和恢复了意识的夜谷居民不同,他们依旧是一副死灰的表情,眼神无光,既不叫喊也不动作,像是木偶被规规矩矩地摆在展示台内。

    如果凑近细观,不难发现,他们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一切的生命体征,都随着伪装的消失而一同离去。

    灯光辉煌的帐篷内部装饰,在一瞬之间,就被剥落了华美的外壳,显露出真实的丑陋:灰尘和蛛网遍布着每一个器具,木质阶梯处处是裂纹,无需重物踩踏,就自行在微风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人类们惊恐地发现,他们身下也不再是柔软的皮质座椅,而变成了充满了岁月痕迹的木头椅子,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倒塌。

    他们再一次尖叫起来,声音却被另一道凄苦的痛呼盖住。

    “不——不!”马戏团老板坐在视野最佳的位置上,突然弹跳起来,肥胖的手指心疼地触碰着比多米诺骨牌还易动的木椅,又扭头剧烈地张望了四周,确认这不是又一次的噩梦,终于无力地瘫坐在脏乱的地上,痛哭了起来。“我的钱!我的钱啊!”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瑞恩和他可怜的同伴们吓了一跳,扭头看了一眼德斯蒙特,失望地看见他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这是在我接手之前,马戏团原本的样子。”死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德斯蒙特的驯兽师突然开口说话,“都是些肮脏的垃圾。”

    她美丽的脸上是嫌恶的表情,但没有一个人因为美人的恼怒而心疼——除了此时气氛诡异之外,还有就是,从她口中传出来的声音,和靓丽的脸实在不搭,叫人无法心生怜惜。

    又是那一道沙哑的声音。

    德斯蒙特试探性看了看驯兽师的腰部,确认这不是腹语之后,有些遗憾地问:“我要怎么才能离开?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吗?”

    “……”美女冷冷扫他一眼,“我还没把故事说完呢。”

    德斯蒙特哦了一声,解释道:“现在已经过了我睡觉的时间,我明天早上有事要做。如果听完你的故事,可能就睡不够了。”这幕后黑手看起来好像表演欲很强的样子,大概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迪恩说,要是睡眠不足,我会长不高的……明天晚上你早点和我说故事,好吗?”

    这不是他的托词。德斯蒙特是个诚实的小孩,其实他对这意料之外的故事,也确实有所兴趣,可是正像他说的那样——睡觉是很重要的,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一阵死寂的沉默。

    瑞恩等人这次改用了诧异的目光,他们大概能够听出来,德斯蒙特和导致这一切的家伙不是一伙的——但他的危险系数也很高,所以不能放松警惕——可是面对这种诡异事件,他居然淡定地说起了睡眠不足的话题,这合理吗?

    沙哑的声音显然被他噎了一下,饶是它“活”了这么多年,遇到的人类不知几凡,也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话。

    一般来说,听完反派——它不承认自己是这种会被消除的角色——的故事,不是最基础的礼仪吗?它才沉睡了十年不到,现在的人,怎么就变得这么不懂礼貌了?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哼。

    可惜的是,这点冷漠熄灭不了它倾诉的热情,甩下一句拽拽的“不行”之后,它再次阐述起了过去的故事。

    马戏表演迎来了寒冬。这是一个不可抗争的事实。

    不管老板再怎么招揽客源、特技演员们再这么苦练技术,他们的门票收入也在逐日递减,伙食的费用却越来越高,直至负担不起。

    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战争导致的萧条、大批人口的失业、新兴科技娱乐的打击,在他们还没有应对能力之前,就先一步被现实的压力给压垮了。

    为了保持生计,老板已经辞退了几个手艺不够纯熟的员工,不顾他们的苦苦哀求,将人带行李赶出了马戏团的场地。

    剩下的演员们都噤若寒蝉。他们无一不害怕,走的下一个,就轮到自己的头上——马戏团的生意再不好,伙食再次,那也至少有住的房子和果腹的食物,比失业流浪要强上几百倍。

    在这样不景气的大背景下,生活再苦,他们也只能咬牙接受,劝慰自己只要忍一忍,就会迎来春天。

    可是他们是否能够活到春天呢?没人敢细思这个问题。

    就算是平日积蓄颇丰的马戏团老板,此时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他们一日入不敷出,就意味着他的钱白白浪费了一日。

    再富有的商人,也会因此坐吃山空,更何况是他这种小老板,手里积攒的钱,根本不够下半辈子一家人安慰生活。

    事实上,因为买不起好的粮食和伤药,他已经只能冷眼漠视园里几只猴子痛苦死去了——驯兽师哭了整整一天,可是他们谁都没办法改变这残酷的现实。

    人都瘦得皮包骨了,哪里还能保证畜生的伙食?

    就在园里绝望气氛愈发浓厚、已经有人不堪跳河的时候,事情奇迹般迎来了转机。

    不知道哪里来的钱和技术,这个破落的马戏团,带着崭新的行李出发,打算边走边办,在不同的地方开展表演。

    这个方法可以保证观众们的新鲜感,比起一直待在同一个小地方,等待少数没看过他们表演的观众上门,显然要赚钱得多——可是,其劣势也十分明显。

    旅程上发生然后意外,都是有可能的,因此也基本没办法防备。表演需要的器具和动物,都通常难以携带和管理,一旦出了差错,整场表演就会直接垮掉,引起群众的不满,甚至可能被砸场子,被迫退钱。当然,还有场地问题,也是非常致命的缺陷。

    然而,以上这些不好的可能,却奇迹般的,没一个发生在这个小小的马戏团身上。

    他们只搬运了一个帐篷的行李,可是这个帐篷里面,却比当时最豪华的马戏团都要精致奢华、叫人流连忘返。

    不仅是器具上的全面升级,就连最难以进步的特级演员们,都一个个仿佛吃下了智慧的果实,一夜之间开了窍,轻松为沿途的观众们奉上高难度的、富有兴意的表演。

    或许是运气,或许是“只开放三天”的策略奏了效,不管是走到哪个小镇,他们的表演都极富欢迎。

    有的人甚至卖了家里的贵重物品,都一定要来看看,这被邻里街坊夸赞不已的表演,究竟是怎样的奇迹。

    第七十七章

    既然都说是非人的奇迹,那么在这背后,有非人类的手笔,也算是正常现象。

    在平平无奇、入不敷出的一天上午,马戏团老板走在河边的草丛堆中。他的心里充满了忧虑苦恼,还有就不得志的恼羞成怒。

    走路不专心的后果,就是一个趔趄,他重重摔在了湿漉漉的泥土地上。

    脸朝下趴在地上,抬起头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还来不及破口大骂出声,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离面部只有几公分近的、一个锃光发亮的黑色铁盒子上面。

    要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再进一步,他的脸可能就直接磕在这铁盒上,划下深深的伤痕。看其坚硬程度,流血是起码的。再严重一点,大概还会留疤。

    在心里嘀咕着自己的狗屎运,老板顺手抓起这来历不明的盒子,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这下子,他有了余裕仔细观察这个东西——这黑匣子体积很小,一手就能被握住,表面光洁平滑,只在一面有个小小的凸起部位。老板看了又看,才确定这是个锁扣。

    所以,这是一个装东西的盒子?老板拧了拧那个小小的锁,却半点都撼动不得。

    昨日才下过暴雨,地上泥泞不堪,他只是摔了一跤,身上的衣服就黏上了大片污渍,毁于一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洗干净。他可没条件再买新衣服。

    和他的窘迫截然不同,这从泥土里捡起的黑色匣子,一点土块都没沾上,洁净得仿佛刚被手艺师傅保养过,也没有金属易产生的锈迹什么的。

    老板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在意。

    他只是转头四处观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后,悄悄把它藏在了怀里。然后,他便迈着大步赶回了马戏团里面。

    被这铁盒如此严密地保护着,里面的东西肯定不一般——如果是什么贵重金属珠宝,那他就发财了。

    今日也依旧没有顾客。气闷的老板在冲着员工发了一通火之后,郁郁不乐地回到房间,捣鼓了一阵自己的意外收获。

    可是不管他如何用铁丝捅来捅去,这小小的锁扣都堪比银行保险库,堪称是纹丝不动。老板气馁地找出铁锤,打算直接砸开,临到头的时候,又悻悻松了手。

    砸坏了黑匣子事小,但如果里面的宝贝也受到损伤,那就太不值当了。

    明天去找锁匠看看吧。这样想着,他最终放弃了暴力破解,把盒子往柜头一放,自己则倒在了床上。

    当天夜里,盖着破旧被褥的老板,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他看见一个身形瘦小、衣着破烂的年轻水手,从海里打捞上来了一个黑匣子。

    出于好奇,他和老板一样,把这打不开的铁盒留在了身边。

    这本来只是一个小插曲,如果之后有机会,他肯定会把铁盒以合适的价格卖出去。

    可是,谁能想到从此之后,他悲惨得比虫豸都不如的人生,竟然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作为梦境里的旁观者,老板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步步获得了大副、船长的赏识,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成为了副船长的左右手,在船上有了不小的权力。

    在这之后,他没有按部就班,一直屈居于人下,靠着年纪熬死这些上级,再接手这艘船舰——在积攒了一定的阅历之后,他就干脆地跑到当地的一个富商家里毛遂自荐,凭借口才和胆识说服了对方,成功拿到了投资和属于自己的船只与船员,帮助富商进行出海贸易。

    一路上,他的船都顺风顺水,就算是再危险的海域,都没遇上过风浪或者难以躲避的礁石,甚至连水手都没死几个。

    抵达目的地之后,他悄悄接了几个帮助土著偷渡的活,又用富商的钱进行了几番周转,在完成交易外,取得了一笔不小的回扣。

    接连几次的海外贸易,这个年轻人的商船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一些经验丰富的老船长都自愧不如,声称他是大海眷顾的儿子。

    凭借这些经历,他私下积累的资金,慢慢到达了叫人垂涎的地步。有了钱以后,他的生活条件节节攀升,气质也摆脱了底层贫民的窘迫,变成了人们口中的“风度翩翩”。

    更妙的是,富商把独生女儿嫁给了他之后的第二年,就死于了一次海钓——也就是说,他直接从女婿,跨步成为了家族的主事人。

    穷小子逆袭富翁的故事,不管在哪个年代,都是不会过时的谈资。

    所有人都羡艳着他传奇的美满一生,但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功、他的好运,其实都来自于一件神奇的物品。

    没错,就是那个黑色的匣子。

    “……”从睡梦当中醒来,马戏团老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还没从之前的故事中回过神来,但手已经不自觉地摸到了床边的柜子上,把带着凉意的金属制品捏在了手里。

    屋内的灯早就熄灭,但窗外的月色照进来,让他可以模糊地看见盒子的模样。

    方方正正、通体全黑、一个扣得死紧的锁扣……错不了,这就是他在梦里看见的那个船长带着的幸运匣子。

    老板的眼神一瞬间就明亮了起来,尽管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该相信一个没有依据的梦境,那可能只是他的又一次异想天开。

    但是,他实在是太想摆脱如今窘迫的生活了——这强烈的欲望让他小心翼翼地将黑匣子摆进了放钱的抽屉里面,那是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在这之后的几天,他每晚都会解开抽屉的锁,对着铁盒絮絮叨叨地嘟哝着他的愿望、他的期待,然后又小心锁回去,把钥匙挂在脖子上。

    这行为的迷信度简直叫人发笑,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离奇:时来运转,他的马戏团不仅迎来了久未出现的客人,手底下的演员也一个个变了个人似的,手艺之纯熟连世界知名的同行都比不上。

    能够给他赚钱,老板也就一改之前的恶言恶语,把摇钱树们都捧上了天。只是奇怪的是,面对吝啬老板的笑脸相迎,他们没一个受宠若惊,而是执着将所有精力,都安置在了表演和排练上面。

    虽然之前,他们就都是一些敬业的人,毕竟大家都知道,没有价值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

    可是再怎么说,对于这种生活,他们心里难免存在怨怼。气性上来的时候,发发牢骚、逃避训练,也是正常的事情。

    就连老板都不会故意触他们霉头,害怕又出现一桩惨案。

    然而,在老板许愿让马戏团赚钱之后,他们就一个接一个的,变成了只知工作的机器,仿佛用生命在舞台上奉献着表演。

    这激进的势头,让他们的演出备受好评,也让团里的氛围一日比一日死寂。

    舞台上有多热闹,舞台下就有多么的沉默无言。每个人都拼了命地进行着练习、创新和表演,可是除此之外的一切,他们都不再施舍半分注意力。

    马戏团老板清点着钱币,一遍又一遍,他把每张纸、每个硬币都翻来覆去地摩挲整理,一副不知疲倦的模样。

    在终于确认数目,没有出错之后,他才慢悠悠地松了一口气,把钱摆进了抽屉里面。同时,在心里,他做了一个决定——不管发生什么,只要钱还是源源不断地滚滚而来,他就都不会多嘴、不会干涉。

    就像他对一些回家后突发精神疾病的观众、来团里小偷小摸却出现在失踪人口档案里的人那样。

    和他的体型一同鼓胀起来的,是他躲藏不了的欲/望。

    在黑匣子的庇佑之下,马戏团的生意火爆得不得了,几乎成为了当地家喻户晓的产业。不过,名气带来的,除了收益外,还有避免不了的麻烦。

    虽然马戏团老板一直做出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团里的员工也没有什么异样,一些敏感的侦探,还是将几次失踪案与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从经常来看表演的警长嘴里,笑嘻嘻地谈论起这件事之后,老板立刻就慌了神——他想要假装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关,可是心里的警钟却响个不停。他无奈地发现,他拙劣的演技反而引起了怀疑。

    这个时候,驯兽师等人提议,他们可以带着家当,跑到别的地方去巡演。

    这样虽然不够安全,但比起待在原地,被警察顺藤摸瓜一锅端好上不少。

    甚至没有多考虑利弊,老板就同意了。

    “你看,只需要一点点蝇头小利,人类就会搞出这么多的闹剧。”驯兽师说,她似乎很享受故事里的混乱,面上带着盈盈的笑意。

    德斯蒙特一针见血:“可是,其实是因为你杀了那些人,却不做遮掩,才会导致这场闹剧的吧?其实要是进展顺利,老板他根本不会愿意挪窝。”

    根据一些手札和游记的记载,神秘生物之中,存在一些喜欢“考验人性”的恶趣味的家伙,它们往往谎话连篇,喜欢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言辞,玩弄受害者的情感。

    德斯蒙特还是头一次碰见和书中描写性格相似的存在,他倒不觉得对方是可耻的骗子,只是确实没理解,为什么这么有空闲——正常人、怪物,哪有心思干这种事?

    “哎呀,只是一个没忍住,多找了几个玩具——我可没有直接杀了他们,只是‘等价交换’罢了。”它用着这具人类女性的脸做出了可爱的表情,但是声音和画风实在不搭,“毕竟我之前在海里飘荡太久了也,有点寂寞也是正常的。”

    它把话题转回到了德斯蒙特身上,“不过,我已经厌倦这个无聊的马戏团了。本来说,想在你们几个当中,挑一个做新目标的……不过,居然第一个对象,就挑错了。早知道该先试试那几个的。”

    虽然他最后肯定会在这些人当中,选择最吸引他的少年,但是如果先拿其他人下手,就能看见几场新的闹剧,不是更划算吗?

    “新目标?”德斯蒙特愣愣地重复,“哦,你是想待在我身边吗?可是,我没什么愿望想要实现的……嗯,至少,我不想借助外在的力量实现。”

    外在的力量?「盒子」把这被强调的一点悄悄记在了心里,面上却爽朗地说:“只是找个地方借住罢了。我觉得你很有趣,可以交个朋友。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自己找上门。

    德斯蒙特先行打断了他的话:“住在我家里?我倒是没关系,朋友的话……也可以。”

    第七十八章

    “所以,你就这么……呃,‘引狼入室’了?”因为工作原因一向晚睡晚起的堂哥一边吃着早午饭,一边顺嘴点评了一句。

    德斯蒙特说:“只是借住而已……「盒子」说,它虽然可以借助生物体的流动意识来往各地,但最好的话,还是、有一个固定居存的‘家’比较好。反正它只是一个小盒子,也不需要很大的空间。”

    这个时候,少年突然怔了一下,语气有些局促。“啊、对不起,我是不是应该先征求一下你的同意?”毕竟严格来说,他也只是“寄居”在堂哥的房子里而已。

    “这倒是无所谓。”西索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过,要小心之前那几个邻居们哦?我担心哪天他们拎着火把就来把你给抓走了……”

    说起来,夜谷废除火刑的年头,还没过多久呢。像是贝妮思那样的女巫,都要注意着言行,以免人群被固执的老一辈煽动,重启了这一项残酷的风俗。

    “嗯!”德斯蒙特重重地点了点头,“「盒子」说,他本来是想在这些人,包括我,之间找下一个‘寄宿家庭’的,现在不用挑选了,他就干脆把他们的记忆给抹去了——对了,他还把马戏团的一群人也给处理了。完全没问题了。”

    堂哥表示接受,但同时,还有一点他想要吐槽:“「盒子」这个名字,未免有点简陋吧?有的时候,真的分不清你是想要拿个盒子,还是在叫「盒子」。”

    德斯蒙特诶了一声,“只是一个代称……不方便的话,之后再取一个吧?”

    这些久远的、像是旧相片那样有些褪色的记忆在德斯蒙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出于种种原因,「盒子」一时的代称,也没有再改变过。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的一幕又一幕,被排挤冷落的痛苦也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消减,但是面对这些晦涩的过去,人们都有着相似的处理方式:简单粗暴地埋在黑暗的角落里面,不去提及、不去记忆,期待哪天它们被幸福的如今打败,或者永远烂在腐朽的阴影里。

    蛇瞳的恶魔克劳利点点头,不再纠结「盒子」这个简陋的名字,面对德斯蒙特的疑惑,他思考了一番,回答道:“算是见过一面吧?有一次我回到地狱述职的时候,刚好碰见它和拜蒙抢一个驱魔师的灵魂。”

    对于这两个充斥着私人/魔恩怨的团体,无论是哪一方占据了上风,都会变成一个巨大的丰功伟绩,在之后敌对的行动中,更是绝佳的嘲讽利器。

    因此,拜蒙在设下复杂的陷阱,终于困住了这个驱魔师的灵魂、将其束缚在地狱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就把对方给吞吃入腹、撕扯成一堆堆的碎片。

    在祂的构想里,这次的成功,只是一系列打击驱魔师活动的开端——同伴,往往是一个非常诱人的饵食,哪怕明知恶魔的意图不轨,他们也不可能放弃一丝营救的希望。

    人性的弱点是恶魔们最常利用的武器。

    拜蒙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迟迟没把这次的战利品及时收割,而是摆在了一个极其显眼的地界,每时每刻都折磨着对方,逼其发出骇人的惨叫,却又不下最后的狠手。

    祂的这番举动,无异于毒蛇对美味的豚鼠敞开了洞穴,欢迎着食物的到来。

    那些自诩正义、神圣的驱魔人,绝对忍受不了同伴在地狱受苦,自己却无动于衷地继续安稳地生活。

    他们迟早会为了那点卑微的希望,以身犯险进入地狱的大门,然后——被期待已久的恶魔们一网打尽。

    这陷阱堪称是直白简单、没有丝毫恶魔著称的心计在其中。可是不能否认,经典的套路永远不会过时:只要祂们紧紧捏住诱饵,主动权就会一直被祂们抓在手里。

    如此胜券在握的拜蒙,却最终遭遇了堕落后最惨痛的滑铁卢。

    在秘法领域拥有着强大造诣的恶魔,用祂的力量严密监控着、不被其他同类侵犯的领地,悄无声息地,被一股陌生的力量入侵了——它似乎是某个和诱饵关系匪浅的驱魔师找来的帮手,隐匿行迹了一阵子,在找到破绽后,就直直冲向了陷阱在的地方。

    因为这次行动的目的,主要是针对会些魔法、但在地狱的地界基本是被恶魔任意宰割的人类,所以在布置法阵的时候,拜蒙没有过多盘算,只是以警示自己为主。

    等到猎物入位,祂的力量被触动,祂就能瞬间出现在对方面前。

    可是这些举措,对于陌生的客人,因为少了针对性,几乎没起到作用——在拜蒙还自信满满地构想反派发言的时候,被束缚住折磨的驱魔人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说实话,一个精通魔法的专业强者,想要从恶魔的手里抢回饱受折磨的人质,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主场的优势虽然很关键,但人类的智慧和无穷的知识,更不能小觑。

    可是想要做到半点声响都没有、大恶魔全程都被蒙在鼓里,那就不是简单的范畴了。

    怀着愤怒和忌惮,被偷家的拜蒙当即动用了手下所有的仆从,在领地内及附近进行了严密的排查,势必要挖出不速之客的尾巴。

    “……很遗憾,向来无往不利的拜蒙,也栽了个大跟头。”克劳利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祂半点线索没找到,消息还因此被泄露了出去,整个地狱都知道了祂的这次失利。”

    这件事情的影响,比拜蒙的第二次滑铁卢——也就是被召唤到人间一小时游——还要大,让祂成为了一段时间内,穷极无聊的同级恶魔口中的大笑谈。

    就是在低等恶魔里,也有不少魔私底下用奚落的语气谈起这件事。

    这可是在地狱、在恶魔最受黑暗庇护的地方,拜蒙都能被人类(的帮手)给突破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在陪同伴一起取乐的时候,专业假笑着的克劳利,却不由得想到了他在述职途中,碰到的一个小小的意外。

    黑色的粘稠液体凝聚成苍白的人形,它单有人类的形状,但五官四肢都略显简陋,像是幼儿初学者笔下的人体。

    这种怪物走在人世间,可能会被围观起来,引发一系列的恐怖谷效应,但在大家都随便长长看的地狱里,倒半点都无魔注意。

    事实上,和其他几位相比,它简直不能再赏心悦目了。

    穿着贵族服饰、完全融入人类社会的克劳利几次捂住蛇瞳,避开了这些辣眼睛的同类们——真的是,连弱小的人类都开始注重起礼仪外表,这些自诩“高等种族”的恶魔们,能不能稍微学一下?

    不然他每次回地狱,都有种折寿的错觉……也有可能是硫磺的味道太重了,叫他竟然一时不习惯。

    这样腹诽着的蛇瞳恶魔,在陡然看见“小清新”的时候,自然难免多分上一点注意力:这个陌生的恶魔身上,感觉有种与众不同的、熟悉的气息?

    神秘生物很少忽略自己的灵感,因为这可能是某种大事的征兆。

    克劳利也不例外。他对陌生的面孔上了心,总忍不住多瞧几眼,甚至差点拐错了道,跑到和他最不对付的别西卜那边去。

    “……啧。”回过神后,克劳利遗憾地收回目光,右脚一撇,走回到了原来该去的地方。

    这个时候的地狱,还不像后来那样,工作的地方被正式地开辟出来,甚至人间同化,改造成了办公室的样子。

    每一个恶魔都还是习惯性地、懒散地待在自己的地界,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还是相应信徒的献祭交换,祂们都不会挪动位置。除非仇怨深重,否则喜好暴力的恶魔们,也不太到别的领地找事。

    克劳利述职,自然是去他的上司那里。

    一路上,见惯了人类变迁速度的驻人间恶魔大使,不住地在心底吐槽了几番地狱办事的效率低下,恨不得在一秒内结束报告,然后赶回他舒适的家里。

    ——其实他这么讨厌回到地狱,除了这里值得被讨厌外,也因为他拥有长居人间的【幸运】,经常被同类们嫉妒、陷害、使绊子的缘故。

    如果不能迅速解决完公事,他不保证别西卜一行魔,会不会找借口留下他,然后自行顶替上去。

    像是守卫着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克劳利快步找到了上司,省略掉不必要的寒暄和虚假的大饼,他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自己会挑起两个帝国之间的战争之后,终于拿到批准,回到了人间。

    ——别的恶魔想要降临一趟,都少不得培养信徒、煽动召唤等长期准备。可是克劳利借着职务之便,却能长久地居住在遍地都是新鲜的人类灵魂的地方,这令魔咂舌的好待遇被嫉恨上,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祂们不知道的是,明明有这样的便利,克劳利却没对几个人类下过手。

    一是因为他早就开摆,只求完成任务的最低指标,反正最佳员工什么的,只要撒谎就能到手;二则是,他尽量不给天使搞出太多的麻烦,免得打扰对方吃遍地球美食的行程。

    说到底,恶魔的存在,几乎就是人类劣根性的化身。那祂们比起人类更加懒惰、更加狡诈、更加“情感用事”,也是正常的现象。

    摆脱了讨厌的环境、讨厌的同事、讨厌的上司后,克劳利心情大好,正打算去买一盆绿植回来的时候,脑子一个念头里突然一闪而过:那个陌生的恶魔身上的熟悉气息,不就是人间的气息吗?

    “所以你才知道,「盒子」不是当地的恶魔?”德斯蒙特恍然大悟,“确实,地狱里的恶魔除了你之外,应该没几个可以到人间里来的。难怪他们也没对「盒子」起疑心。”

    克劳利自得地点点头:“只有我才发现了它的破绽——其实那点气息还挺微弱的,要不是我天天生活在人间,也很难察觉。「盒子」它,真的有点手段。不愧是骗过拜蒙的存在……哈哈,你真该看看祂脸上的表情,真是叫魔难忘。”

    要是那个时候,他带了人类的摄像机就好了……等等,他肌肉可以穿梭进电线里面,靠着电流把记忆排布一下、再打印出来,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蛇瞳恶魔陷入了沉思,在拿着照片取笑拜蒙的危险行为和闭上嘴巴之间反复横跳、犹豫不决。

    因为一时的恶趣味,挑战大恶魔的忍耐度,真的值得吗?

    第七十九章

    尽管心动万分,克劳利还是被岌岌可危的理智制止了。

    自从接手了常驻人间、搅浑世界局势的任务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好脾气”了起来——虽然心底里对各个奇葩同事的吐槽和怨怼几乎没停过,见面时候面部表情虚伪得几乎扭曲,但克劳利都一一忍了下来,鲜少主动出击,也不再同其他恶魔们呛声。

    其中的理由,还是同一个:他不想因为一时痛快地发泄,而被彻底剥夺难能可贵的、行走在人间的机会。

    尤其是最近,他和那位经常和他“撞生意”的天使,亚兹拉斐尔达成了互助协议,决心一同虚构报告,在欺骗双方上级的同时,给彼此最轻松的自由时间。

    ——人类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好了。

    不管是激烈暴力的战争冲突,还是充满了“爱”这等虚言的感化,都是他们自行的决定和选择。天使和恶魔再如何干预,也做不到更好或是更差的结果了——人类创造的【恶】,令恶魔都要抚掌大笑、感慨万分;但同时,他们创造的【奇迹】,有的时候,比天使伪造的幻影还要伟丽。

    结束了简单的互相认识环节,接下来,自然要步入正题。

    克劳利摘下了他的墨镜,那双黄水晶一般、透着微光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面色平静的少年。他其实对墨镜这一物品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只是纯粹作为遮掩不同、以防人类起疑心的道具罢了。

    既然在场唯一的人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份,那他也不再浪费这点心思。

    “小孩,既然你对这些事的前因后果都如此地清楚,那你也该了解,之前逃跑的怨灵身上,究竟是碰见了什么,才发生了这种变化?”他停顿了一下,更进一步地问,“不会这恰巧还和你、或者是「盒子」有关系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劝你还是如实告诉我。你要是不合作,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通常而言,被恶魔附身的死尸,其残留的灵魂也会被吞噬个干净,别说重返人世了,就是变成最普通的小幽灵,都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克劳利隐隐感觉,在那个“罗拉”的身上,似乎还存在一点恶魔之外的力量……难道真的是和「盒子」有关吗?

    它和拜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如果能够从当事人口中获得答案,那他可以省去其他无脑探查的麻烦,就再好不过了。

    至于要是能力范围外的情况,那他也正好干脆地甩手不干,把皮球踢回给地狱的上司,让他们做出决断。

    话是这么说,不过私心里,克劳利还是希望着,这件事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罗拉要落到别西卜的手里,恶魔们肯定会以此为跳板,搅动人间的浑水,以布置狩猎天使的陷阱,甚至是发起新的【圣战】。

    这对于他安稳的生活和开着书店的朋友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

    要知道,他们两个,可是连被委派看住「撒旦之子」,以筹备下一次两界战争这样重大的任务,都想方设法阻挠的。

    虽然成功可以一跃变成组织内部的功臣,有享不尽的名利,但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希望这个世界维持它原本的、平和的美好。

    ——恶魔和天使中的异类,他们共同的期愿,多可笑。

    可是更可笑的是,还是他们两方的高层领导。

    本就渴求暴力与冲突的恶魔也就罢了,但口口声声「上帝的伟大计划」的天使们,居然一点都不在乎人类的伤亡,满心满眼只有通过战争取得荣耀。

    德斯蒙特也用黑漆漆的眼睛回盯着他,脑袋微偏,似乎在思考着其中缘由。

    片刻之后,他终于张了嘴,克劳利期待地等待,却只听见他理直气壮的回复:“不知道。”

    蛇瞳恶魔:“……”

    克劳利有一瞬间的火气上涌,但他最终按捺住了爆发的情绪:“你说的‘不知道’,是指你罗拉身上的变化与你们无关,还是说,你清楚她的异变,却不能告诉我?”

    之所以这样的认知,是因为克劳利缺少必要的接触的信息,导致他对目前的形势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误判:一个人类和强大诡谲的神秘生物之间,会下意识地认为后者才是主导地位,也并不奇怪吧?

    虽然也警惕这少年奇怪的抗魔能力,但克劳利还是将对方的危险值低估了一些。

    德斯蒙特把倒在冰冷地面上的几位同学扶起来了一些,让他们依靠在盛放尸体的柜子边,免得醒来之后因为倒地的姿势奇怪得不堪入目,而关节别扭地酸痛。

    听到恶魔的话,他慢慢地、贴心地替桑德斯拉上了卷起来的衬衣,转过身来,眼神微低,语气有些复杂,“我不知道罗拉身上发生了什么……她还保留着理智,不是吗?也许只是怨灵的正常生长而已。”

    克劳利摊手,“我可不会用‘理智’来形容她。虽然她看起来还记得一些生前的记忆,也具有一定的狡诈意识,但实际上,已经变成危险的、不受控制的【怪物】了。”

    他试图用自己的经验来解释,“怨灵的形成,基本是一个灵魂在强烈的怨恨之下,而酝酿出的情绪力量改造而成。虽然他们对于脆弱的人类来说,已经是危险度超标的存在,但你应该清楚,一个人类灵魂可以承受的范畴,是相当有限的。如果是天生就会灵魂出窍,在一步步的经历中锻炼过灵魂的特殊存在,可能会好上一些,可是像她这样的普通人,哪怕真的成为怨灵之一,也该是个盘踞在拥有深刻执念的地方、几乎不能离开的怨灵。”

    他说的情况并不绝对,因为恶灵也是可以寄宿在合适的器具上面,被送到世界各地,祸害他们盯上的对象的。但这比较罕见,而且也不是真正的“自由”,毕竟想要移动灵体,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可是她不仅仅离开了,还让恶魔都束手无策。”德斯蒙特补完了他未尽的话语,“也许,她是更加例外的情况呢?杀了那么多人,她的力量因此增长,也是正常的现象吧?”

    “你当吃什么就能补什么吗?”克劳利不客气地打断,“人类的灵魂,又不会以同类为饵食。他们要是真的融合了,那也迟早会因为不相适而灭亡。杀人最多就是让他们更凶恶一点罢了。”

    借口几番被反驳,德斯蒙特也逐渐落了下风。面对这种争论的时刻,缺乏撒谎经验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嘴。

    当克劳利点明了罗拉身上有“不存在的第三方力量”之后,几乎是瞬间,他就联系到了拜蒙尝试摧毁他的灵魂,却被差点污染了的事上面——

    怎么可能呢?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那可是一个大恶魔——就是脑子有点不好使——怎么可能没有清除干净附身肉/体里面的残留,还反像留下了他的污染呢?

    再粗心大意、被赶得抱头鼠窜的恶魔,都不可能犯下这种错误,除非是祂们故意而为之。

    ……等等,这样说的话,好像真的有可能。

    德斯蒙特不想承认,他来夜谷后少有的几次发作,都造成了难搞的后遗症。

    可是,他也没法骗过自己。

    如果拜蒙在被驱逐回地狱的时候,不仅没有吞噬掉他的祭品,还将外来的能量尽数封印在了尸体上面,以摆脱其对自己造成的伤害,那这点残留,就有可能顺着灵魂和身体的联系,而蔓延到散开的灵体上面。

    在这转变的过程中,可能是因为几方力量的碰撞,也可能是拜蒙承担了大部分的污染,最终导致一齐在罗拉身上爆发出来——她拥有超越凡人的力量,但作为代价,她比一般的怨灵还要疯狂,做出的决定也相当大胆。

    根据克劳利的转述,她似乎没有忘记,是拜蒙的信徒、拜蒙的附身,毁掉了她原本幸福的一生,还把她变成了如今凄惨又恶心的模样。

    不可原谅。她仅剩无几的思维这么想。

    身体被外来的力量一点点撕碎、经脉和血肉都撑不住地爆开。她本来就因为“过敏”而面貌狰狞的尸体,此时更加不堪入目。

    她的父母看见女儿死后都遭受了这样的破坏,心里该是如何的悲痛欲绝?

    这仇恨带给她力量的同时,也让她违背了猎物的本能,向猎食者发出了怒吼:她要让高高在上的恶魔,也体会到她当初的痛苦和绝望。

    从罗拉的话语中,克劳利可以明显地判断,她的目标,是地狱的大恶魔、路西法的忠诚追随者、精通无尽秘法与知识的拜蒙……在克劳利看来,她就是纯粹昏了头。

    像她这样的怨灵,和普通的、毫无防备的人类灵魂相比,也就相当于多了层刺手但不难处理的硬壳,稍微料理一番,又是一道恶魔钟爱的佳肴——虽然祂们其实不喜欢吃人类的灵魂,世间种种恶魔的蛊惑,大都是出自于对上帝、对他们堕落前侍奉的天堂的反抗。

    从个魔角度出发,克劳利并不讨厌人类抗争的意识,也乐于给同事找不痛快。但可能牵扯到自己,他就觉得最好是息事宁人……宁鬼。

    猜到自己可能又(?)成了幕后黑手,德斯蒙特有些心虚。

    他向来不是一个像「盒子」那样,精通谎言又喜好戏剧性的性格,除了一张冷淡的、生人勿进的脸之外可以唬唬人外,就半点心计都挤不出来。

    所以,一旦被看穿外表下面的僵硬和手足无措,他就没有丝毫应对办法了。

    还以为她只是一个可以建立友谊关系、普普通通的路边笔仙呢……少年心里有些遗憾。

    面对质疑,德斯蒙特最后还是没能完全守住嘴巴:“……罗拉的异变,我可能、也许、大概知道一点点原因……不过,你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她的弱点和异变的原因无关,也不会对你的行动起到阻碍,这个我可以保证。”

    他灵魂里带着的污染,放到外来生物身上的效果,是完全随机的。

    就像是那两个不长眼的劫匪和中学时期霸凌他的威廉,他们三个最后变成的怪物,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只除了一点。那就是,他们都丧失了人类基本的理智。

    就像是一滩还能蠕动、体征尚且存活的肉块,他们看似生活在这个世界,是属于地球生态链的一环,但也可以说,是彻底脱离了“生物”的范畴。

    不管是感情、记忆、理智,就是节肢动物具备的,在他们身上,都不复存在。

    非要解释的话,大概就是,因为肉/体存在的极速进化,脑子的容量不够支撑,于是被其他器官吞噬了吧。

    异变的完全随机性,也就代表着,其上限的无数可能。

    如果真的有能够承担污染的人存在,那他或许可以拥有一点点「神明」的特质。

    大抵是作为代价,这污染在「污染源」,也就是德斯蒙特的离开之后,便不会再进行二次传播,而是维持着现状。

    听到这个模糊的回答,蛇瞳恶魔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虽然他仍想刨根问底,但也知道不会再更进一步——除此之外,他也有点投鼠忌器,忌惮着少年“背后的存在”。

    对方是让拜蒙接连吃亏的「盒子」,如非必要,他不打算多树立一个敌人。

    所以,说到最后,依旧是毫无头绪吗?

    克劳利有些无奈,不过他好歹知道了一点:罗拉身上异样的气息,不会伤害到他。

    也就是说,把对方当做一个手段狠辣、实力超群、来去无踪的怨灵对付就行了……不是,怎么听起来,还是很棘手呢?

    ——他根本没有收拾怨灵的经验啊!

    那些知识都是岁月的积累而已,硬要说实际的,那他没什么经验可言。

    事实上,他是【蛇】的化身,本生就以奸诈狡猾著称,毒蛇也向来是暗中潜伏、追求一击毙命——总结来说,就是他太擅长正面战斗。

    克劳利摸摸下巴。黑暗力量的产物,果然还是叫他们的对立面来帮忙会比较有针对性吧?

    比如说,某个开书店的天使……

    在安稳地睡着、梦里都是巧克力巴菲和梨子雪芭的亚兹拉斐尔罕见地打喷嚏的同时,德斯蒙特犹豫的声音拉回了克劳利的注意力:“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一点帮助……在不影响学业的前提之下。”

    他本来想直接就抽身走人的,毕竟今夜的事情,已经落下了帷幕:和他一起“游戏”的同学昏迷不醒,远在公寓的兄弟会一夜覆灭,他还得知了自己遗留的烂摊子的消息。

    唉。不管怎么说,好歹这件事,终于有了结果——兄弟会都(被迫)解散了,他还是去和温斯蒂一起参加灵异研究部吧。

    之前听说,他们下一次的活动,是要寻找哥谭的夜间传说,【猫头鹰法庭】的源头。这应该挺有趣的。

    德斯蒙特的期待很快就转移了,可是克劳利的现实存在,还没有变化。

    这个不请自来的蛇瞳恶魔,有意无意地挡在停尸间门口,搞得他没办法离开这里。至少,是没办法用正常的手段离开。

    ……他倒是暂时不想让这个恶魔,也被污染影响,异变成只余原始欲望的烂肉堆。

    综上所述,德斯蒙特看着对方思索着的神情,迟疑了一会,仅剩的一点愧疚让他说出了之前的那番话。

    其实,他对自己能够提供的有限帮助,抱着一种不太确定的心理:怨灵什么的,恶魔出手,不是应该轻轻松松拿下吗?克劳利既然觉得头疼,那他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毕竟,除了在神秘事件中作用乏善可陈的身体素质外,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污染】这种不分敌我的杀伤力武器——说实话,极端一点想,只要对方抱着“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无所谓”的想法,那他也阻止不了自杀性袭击。

    至于那些零零碎碎的、从家中藏书中学到的不成体系的神秘学知识,能不能用到,也是都看运气。

    尤其在卢卡也入住了他们的大家庭之后,他就习惯咨询这个比百科全书还要全知的朋友了。

    ……啊,这么看来,他莫非是朋友中的一个拖累?

    突然意识到这样一个震惊的现实,德斯蒙特猛地一震,面色灰败,身体抖了一抖,像是漫画里面被风化了的石像那样,有种“裂开”的感觉。

    “……还是算了。我也帮不上忙。”他有些恹恹地说。“你能让一让吗?我要回家去了。”

    果然还是应该听管家迪恩说的,每天都要早睡早起——晚上人类的情绪,真的太多变敏感了。

    尽管在一番纠结过后,德斯蒙特确认了自己的友谊不是这样利益交换的关系,但他还是为自己的无能自卑了一会。

    他的朋友们,不论种族如何,性格如何,都拥有着顶尖的见识和能力,能够把生活经营得一帆风顺、有声有色。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过着“让自己满意”的生活——不像德斯蒙特,一直都犹豫不决、在各种麻烦当中徘徊。

    都是个法定意义上成年的人了,可是他依旧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他会变成什么的人呢?他的身边,会聚集着真心的朋友吗?他可以自信地说,他对自己的人生,是满意的吗?

    德斯蒙特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质疑着他的人生选择。

    “谁说你帮不上忙?”克劳利眼睛一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或许,你才是这次行动中的支柱力量。”

    第八十章

    恶魔代表的黑暗力量,和天堂的光明力量,就像是地球的两极,不管怎么自转,都没办法相容。

    因此,在神秘世界里,有一条公认的真理:对付恶魔用圣水,对付天使用地狱火焰。在这样正确的指导方针之下,杀伤力的针对效果要强上几百倍。

    由一推万,但凡是邪恶的根源衍生出的产物,都对圣水有剧烈的反应。这些澄澈透明、在普通人眼里可能也就是直饮水的东西,却堪称是“对恶宝具”。

    作为吃过亏的一员,克劳利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常规的、最管用的教条。他叫住德斯蒙特,也是想让他替自己,取得这关键性道具。

    “你也知道,恶魔是不能靠近被神圣力量庇佑的教堂的……每次到那里面,都让我感觉自己变成了爱丽儿,要行走在仿佛刀尖的地面上。烫脚的要死。”而且这种感觉,不是地狱里他们恶魔习以为常的硝石硫磺,而是触及根源的伤害,“但你就不一样了。只要你替我去拿一杯水出来,那这事就解决了一半。”

    既然罗拉只是一个较强的怨灵,那圣水至少可以削弱对方三分之一的力量。到时候,克劳利再借着后劲出手,肯定比鲁莽地冲上去更有效。

    “可以是可以。”德斯蒙特说,“但是,我没有带杯子、或是别的容器出来。”

    用手捧显然不现实,目前可以借用的,也只有倒在地上的、几个昏迷不醒的同学们的衣服……嗯,还是一起排除了吧。

    少年有些苦恼地四处查看了一眼,却一无所获。

    蛇瞳恶魔倒并不担心,“医院里那么多的病人和工作人员,你还害怕找不到一个被子吗?”

    德斯蒙特哦了一声,“可是,拿别人的私人物品,不太好吧?主要是,你肯定拿了不还……”

    德斯蒙特手里,捏着一个漆皮剥落、划痕遍布的蓝色保温杯。

    这大概是某个值班的护士,不习惯总会变得软踏踏的一次性纸杯,又为了晚上工作方便,特地放在休息室里面的。

    克劳利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半点也不心虚地就带走了护士的爱用好物,还特地灌满了水,盖紧盖子用力摇晃,以测试其的密封性——如果是容易“炸膛”的劣质保温杯,别说是精确用到怨灵身上,不反伤他自己就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如果不是他没法触碰圣水,他才不会这么草木皆兵、大惊小怪。

    德斯蒙特此时还在纠结,他是该放两百刀还是五百刀在原来的位置,作为不问自取的代价。看到克劳利催促的目光后,他飞速掏出纸币整齐地垒在了对方的位置上。

    因为之前打扰过熟睡中的神父,对于从医院到教堂的路,德斯蒙特已然轻车熟路。

    略微施展了一点奇迹的手段,克劳利带着他走出了监控的范围。他们两个都没有贪求速度,而是像平凡的、街头散步的人类那样,慢悠悠地选择走路到目的地。

    “所有的教堂,都会准备圣水吗?”德斯蒙特问,“如果那里的圣水恰好用完了,我们不会白走一趟吧?”

    恶魔用着轻飘飘的语气,似乎有点不屑,他反问道:“你以为,圣水是怎么来的?”

    德斯蒙特看过书上的知识,所以能够解释:“圣水就是能够和上帝对话、被选中为祂的子民的人类,在祈祷之中呼唤圣灵的力量,再借助仪式,将这些神圣的气息导入进干净的水里面。这些经过仪式后的水,就被统称为‘圣水’,对恶魔和黑暗生物有强烈的腐蚀和灼烧作用。”

    虽然道理如此浅显,但因为人类没办法判断水里面富含的超凡力量,所以就是做祷告主体的神父,也没法判断他的仪式是否成功,面前的水是否变成了【圣水】,又是否真的对信徒有益处、可以伤害到邪恶的入侵。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布道的时候,大家都是普通人,就当是喝了一杯凉水,没人会去较真,这到底是不是圣水——相信的人自然会说服自己,不相信的人,只当是走个过场。

    而且在偶有的驱魔经验中,神父的圣水都基本上能够起到作用,所以也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上帝抛弃了。

    圣水和水的微妙区别,哪怕是经验丰富的魔法师,在圣水没有起到消除邪恶力量的作用之前,他们也没法一眼断定,这水是不是被掉包过了,或者根本就是路边的饮水。

    少年突然不自在地停顿了一下,“你怎么问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不成,我一直都理解错了?”

    克劳利笑出声来,“大错特错。”他金色的蛇瞳被重新戴上的墨镜给遮住了,“上面那些虚伪的天使,怎么可能有时间响应人类的需求?更别说是一个个的、将力量借出去,还注入水源之中了。”

    这么说确实有他的道理,毕竟天使“职务繁忙”,虽然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但总觉得不是普通人能够接触的对象,就算这普通人,是所谓的“上帝选中的牧羊人”。

    如果每个神父都能有沟通圣灵的力量,那也不会发生那么多恶魔入侵的事件,他们之中一些人的风评,也不会那么差。

    “但是,天使们也没打算放仍自如,让祂们的信徒自生自灭。”恶魔说着亵渎的话语,在他的讲述之中,仿佛被万千民众信仰供奉的天使,也不过是强大一点的、有他们的私心和傲慢的生物,“为了维持信仰的稳定,也为了针对我们这些‘卑劣的生物’,他们会定时存放一些真正的圣水到人间的据点里面,再叫他们分管不同区域的天使发放出去,取代那些无用的普通‘圣水’。”

    “像是哥谭这样的大城市(而且非常、非常的适合恶魔的拜访),天使们多关注一点,圣水的分量也都会一一补足,也是很正常的情况吧?”克劳利分析说,“再加上前一阵子,拜蒙不是来这里一小时游了么?天使那边,估计也收到了情况,派人来看过现场。顺便也补足圣水,也是当然的。”

    基于以上的原因,克劳利判断,在哥谭的教堂内部,应该还余有足量的圣水,完全够他这次行动用了。

    其实向他的朋友直接开口要,可能是更好的选择。但和对人类的用途不闻不问,只是定时来补充一下不一样,天使们要向上面申请,还得走个报告的流程。

    ——虽说先斩后奏地拿走一部分,再交个含糊过去的报告也行,但到底不如将整件事情都埋藏在人间来得干净。

    切。那些官僚主义的家伙。克劳利在心中暗骂一声。

    正是因为他们两界腐朽又落后的作风,才让他们两个“异类”,不仅见面要偷偷摸摸,交换一点双方的物资,更是比特务接头还要隐蔽。

    尤其是圣水这种普通时刻不值一提,战争期间,就变成重要战略资源的玩意。

    “……”等等。既然这东西这么难到手,地狱上层用来惩罚、堙灭恶魔中的败类的时候,用的圣水,又是怎么来的呢?也像是他这样暗度陈仓、小心翼翼的吗?

    克劳利突然感觉到了这点细微的不对劲。

    他一直都知道,不仅是恶魔方野心勃勃,渴望着发动战争、捏碎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使们的喉咙;代表着【正义善良】一方的天堂侍者们,也是跃跃欲试,要将所有污秽都消灭殆尽,完成上帝宏伟的愿景。

    这两方对战争的盼望,简直到了恐怖的程度:恶魔安排撒旦之子转生人类,以开启地狱大门也就算了,从亚兹拉斐尔那里,他知道,天使们对此的态度是按兵不动、甚至乐见其成。

    他们都在等待着这个机会的到来,等待着以人间作为中转的战场,撕裂这个美好的、祥和的世界。

    可是他之前一直以为,只是双方的上层达成了默契的和谐,两边都不打算将这些小九九搬到台面上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水波顺其自然地荡开——这已经是“渎职”的行为了,虽然双方可能都不以为意。

    但视而不见是一回事,暗中勾结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恶魔这边真的从天使手里“进口”圣水,那是不是说明,天使也能从他们这里,要走地狱的火焰呢?

    虽然明面上,维持着光明假面的天堂,鲜少有【处死天使】的案例,但能够把致命武器捏在手里,就说明他们有过这方面的考虑。

    克劳利被隐秘遮盖住的鳞片都竖了起来,他不由得想到,如果他和亚兹拉斐尔的“互帮互助”被残酷地揭开,那他的天使朋友,很有可能就是这六千年来,唯一被天堂处死的存在。

    哇哦,这也算是,开创了某种先河吧。克劳利对自己开着玩笑,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担心起这个可怕的、尚未发生的可能来。

    德斯蒙特不清楚这个恶魔心里一瞬间的弯弯绕绕,只是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以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原来人间现存的圣水,其实都是天使带下来的资源啊?这可真是一个颠覆认知的发现……你对这些这么清楚,那你知道,真正的圣水该怎么制作吗?”

    克劳利被拉回到了还要加班的现实当中来,“我当然——不知道。谁会去打听这种独门秘方啊?就是知道他们的制作步骤,也别指望一个恶魔可以成功。再说了,站在我的立场上,应该巴不得圣水都消失在世界上,其配方也失传才好吧?永远都存在着这样一个致命性的武器,你知道有多恐惧吗?”

    圣经里面说,他们这一批恶魔,是从圣洁的天堂堕落、背叛了上帝之后异变成的世界污秽之最,但实际上,祂们几乎都遗忘了一切曾经“正义的自己”,除了拥有这样的认知外,半点都回忆不起来。

    在诱惑亚当夏娃吃下禁果之前、在变成邪恶的、叫人恐惧的毒蛇之前,他真的是一个正直到不近人情的天使吗?

    克劳利时常疑惑,但又会被堕落时深刻的痛苦烙印所提醒:是的,他当然应该是一个狡诈阴险、满口谎言、不懂真情的黑暗生物,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会遭受那样恐怖的折磨,被困在阴冷与炎热并存的地狱呢?

    如果他什么都没做错,那他怎么会受到惩罚呢?

    “致命性的武器……”德斯蒙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在他的认知里面,自己好像就是这个致命性的武器,但是想到久远的、昏倒在鲍德温宅前的记忆,他又觉得,大概他也体会过这种感情吧:生命被未知捏在手里,只需要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消散,被彻底抹去痕迹。

    原本融洽的氛围突然变得沉默,这个时候,散步也差不多结束了。

    德斯蒙特走进了大门紧锁的教堂,在克劳利随手施展的神迹下,他仿佛走在街边敞开的公园里那样轻松,完全不需要担心物理上的门锁。

    在上一次惨痛的经验之后,神父给门上了几把新的锁,不求能够防备不速之客,只求有个心安。

    不过好在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恐吓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或者是把他再一次挟持走——他们想要的,只是那圆形小水池里流动着的液体。

    因为踏进天堂庇护的地方,会带来烫脚的不良体验,穿再厚的鞋,都没法抵挡那种深入根源的危险,所以克劳利杵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关注着里面的情况。

    为了多重保险,他还用奇迹变出了家里那双厚厚的、用来取微波炉里加热的便当的手套,打算把保温杯裹在这玩意里面,以免震荡碎裂、和其他意外的发生。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对于在黑暗之中行动,德斯蒙特也算是有了经验——也许他不该以此为豪——半点动静都没打扰到安睡着的神父。

    然而,在他走出来的时候,恶魔敏锐地看出来,少年脸上的神情,有些许的古怪。

    克劳利的心吊在嗓子眼,“怎么样?你没找到那个水池吗?不应该啊,你没看教堂贴在墙上的示意地图吗?”

    “不是。”德斯蒙特慢吞吞地拿出战利品,“在水池的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摆了瓶子的柜子。他们的圣水,是分装的。”

    虽然出了一点小小的乌龙,克劳利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但在恶魔接过盖紧了的瓶子之后,他们两个之间的交易,就算是宣告了终结。

    德斯蒙特回到了家里面。此时的夜色刚好是最浓重的时候,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要向晨曦发展了。

    他稳定的生物钟,因为一连串的意外,被搅了个粉碎,但他也没法抱怨,只能拖着脚步上了楼,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沉沉进入了梦乡。

    醒来再把新了解到的圣水知识分享给卢卡吧,他可能也对这种商业机密不甚了解。德斯蒙特迷迷糊糊地想,他没有意识到,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被他给忽略了。

    哥谭市警局。

    “你是说,这三个学生和这两具尸体,都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停尸间里的?”戈登局长一脸肃穆,对面坐着报案人,也就是负责检查太平间的医院看守。

    男人带着惊恐的神情,仿佛惊魂未定一般,哆哆嗦嗦地说:“是、是……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停尸间里检查一遍……你也知道的,这年头,来偷尸体的人也不少见,就算有监控和其他值班的人,我也得确认一下尸体的数目和身份,才能放心……这也算对得起我的工资了。之前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是今天,就在我进到停尸间里面的时候,却看见了这几个不该在的人。”

    他喝了一口热咖啡暖身,“长官,他们只有两个死了吗?其他三个没事吗?我当时看见那两个脸上都是血的人,就赶紧打了电话,也没去看剩下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不称职,居然没有确认一下具体情况,于是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

    当时突如其来的震惊实在是太吓人了,让他这样见惯了冷冰冰的死尸的人,都一时慌了神,生怕这件事牵连到无辜的自己,害他变成了顶包的替罪羊,这才把职业操守抛之脑后。

    戈登局长当然不会苛责无辜的市民,只是公事公办地接着询问了几句,让他留下笔录,做下积极配合的保证后,就放人离开了警局。

    年轻的下属抱着档案凑近他,“头儿,他说的是真话?就这么简单?在他工作的地方死了两个人,还有三个莫名昏迷,我们就这样放他走了吗?会不会太简单了?我听说,这种和尸体待久了的人,可能会有点精神变/态哦……”

    “你怎么问题这么多?医院的监控都备份完了吗?备份完了还不赶紧交给证物室的人?”局长板着一张脸,“还精神变/态,你知道什么他就变/态了?在证据出来之前,他都只是一个普通市民,而不是嫌疑人……还有,你叫我什么?‘头儿’?你是哪里学来的?叫我‘长官’知道吗?‘长官’!”

    “知道了,长官。”被这样一顿说,下属顿时失去了八卦的兴趣,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抱着资料离开了。

    余下的戈登站在原地,看着报警人离去的背影,神色紧张又复杂。

    他的经验告诉他,看守只是被无辜牵连其中的群众,并非痛下杀手、且手段恶劣异常的犯罪者,但经验这种东西,就像第六感一样不可靠,他必须看证据办事。

    最近的哥谭,真是多事之秋。

    他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在今天之内,还有一件更大、更诡异的案子,在等着他——因为管理封闭,哥谭大学兄弟会一共十四人,除留学交换生外,尽数死在公寓里面的事情,不如医院的“小案子”被揭露得快,但他们肯定很快就会找到这些人的联系,顺藤摸瓜,发现兄弟会的存在。

    那个时候,他们自然会见到这些叫人恐怖的尸体,也会发现他们的死因:

    惊恐发作导致的心脏病突发……十几个人都是。

    查到德斯蒙特头上,并不太困难。

    虽然在潜入医院的时候,他带着其他的几个人避开了巡逻的守卫和护士,但几乎无死角的摄像头,却不是七个人的小团体可以躲过去的。

    所以德斯蒙特也没有抱着这个想法,只是仍由他们的身影被记录进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只是来办点灵异方面的尝试,虽然有点违法,但又不是严重的违法。

    然而,深夜困倦的他没有发现,更重要的破绽,就出现在这里:有他进入医院、潜入停尸间的画面,却没有他离开地下车库、走出医院范围的画面。

    这感觉就像是,他进入了停尸间之后,在完成了一系列可能有点诡异但肯定不太正常的操作,随后消失在房间里面,再然后,就是他出现在了他的家里。

    只要是个有常理的人,都会注意到这其中的异样,更何况是身经百战的GCPD们。

    而且,除了这点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德斯蒙特和兄弟会的视频连接。

    虽然在他们死掉之后,他就断开了接触,但留下痕迹,也是必然的现象,他和「盒子」不同,没有那些操纵人心和网络的能力,也没有处理后续的经验。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睡过了头的德斯蒙特从无梦的夜里醒来,就发现他被GCPD找上了门。

    和之前在废弃工厂,作为“受害者”的时候不同,这次戈登局长脸上,除了严肃和威吓,半点亲和都没有,像是要给这个神秘的、异常满满的青年做下马威。

    虽然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个年轻的孩子,就是杀害了近二十人的凶手,但他也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丁点的可能——至少,他可以确定,这孩子是破局的关键。

    不是第一次被警察找上门,但德斯蒙特并没有锻炼出应对的经验。

    不过他天生表情冷淡,只要不是洞察人心的高手,看不出他一片空白的、冷静的面皮下,是什么样的复杂的情绪。

    看到GCPD的肩章,昨夜迷迷糊糊的德斯蒙特,这个时候意识到了他的失误:他忘记报警,叫他们把尸体带走处理了。

    还有那几个同学,在冰凉的停尸间睡了一个晚上,应该很痛苦吧?真是抱歉……

    德斯蒙特有点愧疚,但是在外人面前,却仿佛雕塑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他放下手里简单的报告陈述,说:“对,我昨天晚上,确实是和这几个人一起到了医院的停尸间。有两个人死了,你们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