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笔仙的玩法,和更加常见的通灵盘大同小异,目的都是依靠所谓的仪式沟通飘荡的魂灵,借助神秘的力量回答参加仪式的人的问题。

    之所以没选择通灵盘,主要是ATD兄弟会的几个懒得去向姐妹会借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不用事先去问,她们手上肯定有这玩意儿。

    相较之下,召唤笔仙需要的材料简陋不少,只要一支笔、一张纸、还有几个不怕死的傻帽……当然,也不能少了真正的主角,被敬称为笔仙的魂灵。

    想要仪式有效果,那当然是挑个有死人传闻的地方更好。

    不然大费周章地摆弄一阵,却因为周围没有可供附身的鬼魂,导致仪式失败,那就没意思了。

    只是在停尸间这种最不缺死人的地方搞这个,总感觉作死程度上升了好几档。

    “……我们真的要召唤笔仙吗?”在德斯蒙特开视频之前,一个新生,也就是桑德斯咽了口口水,问。“这里可是停尸间……你们知道有多少人的尸体曾经在这里过夜吗?甚至还有我们学校的同学……你们不会忘了吧?”

    他神情不安地转动着眼球,仿佛随时戒备着异动一般。

    尽管停尸间内灯光充足,那些被摆出来的尸体只有零星两具,还都严严实实地盖着白布,只要不去手贱,就不可能看见他们内心害怕的场景。可是在这样特殊的地点,谁能克制自己,不去想象白布下的存在呢?

    那些苍白的皮囊、青红的肿胀、扭曲的躯干……电影里一幕幕特写镜头在脑海中回放。

    越是联想,他就越是恐惧。

    哪怕他并没有亲眼见到白布下的尸体,但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他仿佛能够勾勒出其下躺着的、一动不动的身体的模样。

    因为他的话,其他新生都不由得一愣,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说:“我们都溜进医院来了,总不能这个时候临阵脱逃……再说了,世界上哪里有鬼呢?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没错!鬼魂什么的,都只是落后的传说而已!我们都是见过外星人的人了,怎么还信这个?”

    “比起看不见的鬼,我看还是巡查的工作人员更有战斗力,哈哈。”

    在这个超级英雄们活跃在第一线,变种人的新闻层出不穷的地球上,他们已经经历了几次外星人的袭击,人类也开始主动向外探索宇宙种族,而不再将外星人的存在当做一个可能的学说猜想。

    因为科技的飞速发展,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就是迷信的落败。

    近几年来,搞鬼诈骗的新闻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则是借“基因优化”的名头弄出来的骗局。

    就是在路边看到半透明、漂浮在空中的人影,人们都要先怀疑一下:这是又一个变种人的能力,还是违规地下组织的在逃实验体?

    抱着唯物主义的念头,其余的新生也纷纷支持继续完成ATD的选拔要求。

    桑德斯很不服气地看着这五个和他唱反调的家伙,但最终也没有做出激烈的反对——毕竟,他们确实说的有点道理,都已经来到这个停尸间了,这个时候再提要原路返回,实在是多此一举。

    德斯蒙特调整了一下支架的角度,问对面的艾特伍德,“可以看得清楚吗?”

    “可以可以。”男声从听筒中传来,“你们……这么快就到停尸间里了?”

    依他们原本的估计,这几个人能不能进医院都是一个问题,更何况是这么轻松就进到停尸间里面——难不成那些值班的护士保安,都眼瞎了么?

    “是啊。”德斯蒙特举着镜头转了一圈,还跑到门口,让艾特伍德看了看标牌上的单词。

    兄弟会:“……”

    说实话,虽然在他们当中,去过警察局的不少,但现实里的太平间,这还是他们人生头一次见到。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又是透过镜头,和电影里的画面相差不远。可是一想到这七人是真的在死人频繁出没的地方,还要搞招魂的仪式,他们的心情就未免有些复杂。

    ……就算真的撞见不该见的东西,应该,也和看视频的他们没关系吧?

    兄弟会的面面相觑,有些许的担忧,但很快就被看热闹的心情顶替了。

    他们之前也闹出过不少“没分寸的事”,但像这样刺激的,可是头一遭,当然要好好看看这些学弟被吓破胆的样子。

    艾特伍德将手机中的画面投屏出来,期待地说:“我们准备好了,你们可以开始了。”

    德斯蒙特从包里掏出支架和纸笔,也很是期待地说:“那我们就开始吧!”

    根据网上查到的步骤,首先要做的,就是在纸上写下二十六个字母和从0到9的数字,以供笔仙回答问题。

    七个新生都坐在光洁的地板上,围绕成一个圆形,中间是那张写好的纸。

    桑德斯放下手机,他面色凝重地向大家介绍着咒语和规则。

    当然,重头戏肯定是忌讳:“……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问笔仙的死因!否则他会缠上我们的,没有人能够躲过他的报复。还有,在结束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把笔仙给请回去。不然的话,他也会一直跟着我们。”

    其他的几个新生都点头如捣蒜,原本还抱着无所谓态度的,在桑德斯压低的嗓音当中,也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

    “怎么还不开始?”

    带着电流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吓了众人一跳。但这只是艾特伍德见他们神经兮兮地查了这么多资料,等得不耐烦了,才出言警告:“你们不会是怕了吧?一直拖延时间的胆小鬼……”

    他这话很不客气,所以新生们的脸色都有些难堪,虽然他们确实想要加入ATD,还接受了这样不合理的选拔标准,但到底不是上赶着来让人侮辱的。只是碍于不想惹麻烦的心态,他们又忍了下来。

    只有德斯蒙特在状况之外,“啊?不是说要凌晨招笔仙吗?现在还有二十分钟呢!”

    从网上查到的资料来看,凌晨似乎是个灵异的时刻,对种种仪式都很有助益——其实说是凌晨两点的也有,凌晨四点的也有,但两个日子交际的时间,似乎让人更加信服。

    “……”艾特伍德自己都忘了这个要求,但他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在心底更加讨厌这个没有眼力见的小镇青年,语气有些不好地说,“我当然记得!那只是担心你们动作不够麻利,进不了医院才给的宽限时间。既然你们提早了,那就提早进行呗。真笨!这还要人教。”

    德斯蒙特哦了一声,眉头微皱,他不是个白痴,自然不喜艾特伍德这样的形容,但也没多想,还是和其余六人一起,伸手朝放于中间的笔探去。

    因为空间有些局促,大家都不得不别扭地俯下身,以相当紧张的姿势抓住了那支笔。

    “早知道带个玻璃杯来了,效果不是一样吗?”有人小声抱怨道。

    其他人也有心赞同,这姿势就像是在拉伸,总感觉背部被一根杆子撑开来,而他们是被串在肉串上一样难受。

    别的不说,要真的遇到危险想跑,站起来都是一件麻烦事。

    为了防止笔尖不必要的晃动,所有人的手都捏得紧紧的,肉贴肉的触感委实不太有趣。好在停尸间别的没有,唯独冷气开得很足,在这渗人的温度下,没有人手心出汗。

    桑德斯首当其冲,念起了他刚刚才从万能的互联网上学到的召唤咒语。

    在所有人沉默的呼吸声中,也许是自我催眠,但四周的空气中,似乎真的有所变化起来。

    第六十二章

    鬼魂的存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只是迷信的小道传闻而已。

    尽管在看到恐怖电影、听到幽幽怪声、路过废弃鬼宅的时候,人们的心脏总会忍不住漏了一个节拍,感到些许的后怕担忧。

    可是在这些即时的刺激过后,大家通常还是抱有科学的、唯物主义的想法。

    毕竟谁也没有证实过鬼的存在啊!从那些疯疯癫癫、遭受现实打击的精神病口中得知的离奇怪事,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尤其是如今网上有那么多打着探秘灵异真相旗号的博主,在万众瞩目下,却只是在破败的建筑物度过了一个无聊的夜晚,别说可怖的哭声了,就是野猫也不见踪影。

    一个博主找不到证据,两个博主找不到证据,千千万万个博主,还是找不到证据。

    那些神秘兮兮的惊悚纪实片,大多也被证实为是物理现象和人为造假,实在是消磨鬼的可信度。

    再者说,屋子里的桌椅凭空飞起来又能怎么样?也许只是超能力的效果。

    在这个社会,人们并不缺乏真相,恰恰相反,所谓的真相太多了,人们压根信不过来。

    在几次被揭露的灵异骗局之后,人们对鬼魂的相信已经透支了不少。

    前来参加兄弟会选拔的新生们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并不相信鬼魂的存在,所以才没激烈反对艾特伍德的提案,只是苦恼于半夜潜入医院停尸间的难度。

    唯一较为警觉的桑德斯,也主要是抱着“不管存不存在,最好还是不要作死”的想法才显得迟疑,但最后,他还是加入了招笔仙的仪式。

    因为是多人一起招魂,这七个人便一同念起了现学的咒语,请求游荡的灵魂附身在笔上,为大家回答问题。

    念完之后,也没有什么白光一现、狂风大作的特效场面,只是静悄悄地。每个人都在小心地戒备着周围,窥视着彼此的表情,僵持在原地。

    冷气依旧充足地运转,哗哗地吹到停尸间里来。

    这几个新生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仗着体格好,所以出门也没多穿外套,此时倒是冻得有点瑟缩。

    德斯蒙特的目光一直落在笔上,仿佛这支普普通通的签字笔是什么稀奇的宝物一样。

    突然,他笑了起来,“笔仙笔仙,你出现了吗?”

    被众人把持着的笔尖微动,刚开始还是慢吞吞的,但逐渐提速,在纸上圈下了“是”的单词。

    “……真的假的?!”当即就有人惊呼出声,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如果不是之前就被桑德斯警告过,他可能就要顺势甩开握紧的手,把笔丢到角落里面了。

    他疑心是有人搞恶作剧,故意拖着笔走,但他环顾一圈,发现大家脸上都是相同的惊异神色,互相揣摩,只是没有直接问出口。

    “笔仙真的来了。”在这当中,只有德斯蒙特的表现别出一格,他的惊诧里面,显然带着的是欢欣喜悦。

    桑德斯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境,说:“那就和之前说的一样,每个人三个问题,从我这里开始,顺时针传过去。记住我说的,不要问不该问的问题。”

    所有人都点点头,看着桑德斯先做示范。

    “笔仙笔仙,我的问题是,”他挑了一个保守的问题,“·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笔尖在纸上运动,圈起了四个数字。

    桑德斯点点头,示意大家这是正确的答案。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不那么好看。

    之后又有三人进行了提问,出于保险,也都问了像这样简单隐私、同时答案自己清楚的问题。

    无一例外,都是正确回答。

    其余的人也沉默了,他们都是来参加选拔的新生,虽然开学有一阵子了,但彼此间并不熟识——知道知道名字就差不多了,但到底来往不多,哪里记得对方的私人信息?

    要么是有人提早做了准备搞鬼,要么是真的有神秘力量盘踞在房间内。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大家都面面相觑,想通过证实第一个可能,来排除第二个可能的选项。

    不过,这也许是一个机会。

    “笔仙笔仙,我想知道,明天的‘超级百万’的中奖彩票号码是什么?”轮到第五个新生的时候,他问。

    笔仙半点迟疑也没有,又圈下了几个数字。

    它笃定的动作给了提问者莫大的信心,如果不是必须结束仪式才能走,他肯定当场抛下这剩下的几人。

    提问者悄声重复着这一段数字,像是要把它们刻在嘴上一样。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抬头扫视一圈,眼神有些阴狠,令人背后一凉,“你们……不会也要去买这个数字吧?这是我问出来的,你们谁都不准记!”

    不管心里是怎么样想的,所有人面上都坦然地摇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和他抢这笔钱。

    提问者满足地咧开嘴,复而垂下头。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的头较之前明显更低了一些,垂落的头发让他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当中。

    接下来的第六人,也效仿前者,问了笔仙后天的彩票号码。

    德斯蒙特坐在桑德斯的右侧,也就是第七位,最后一位。

    他想了想,既没拿问题试探,也没有问自己的未来,而是对笔仙更加好奇:“笔仙笔仙,你叫什么名字?”

    “咳、咳……!”桑德斯当即就想掐他一把,阻止这个家伙问笔仙相关的问题——虽然说笔仙只有死因是禁忌问题,但他认为,什么相关的都别问,才是真正避雷的方法。

    事实上,他觉得像五号六号那样,从笔仙那里问彩票号码,也不是一个好主意——怕就怕是真的中奖了。

    照他之前的理解,笔仙这类招魂仪式,只是叫一个游荡的灵魂附身到笔上,来回答参与者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之所以是这种没有营养的问题,倒不是因为他不想知道如何证实弦理论,只是他很怀疑这些野鬼的智商……一个路边飘荡着的怨灵,生前大概率只是一个普通人,知道知道生日姓名就已经有点难度了,更何况是预知未来。

    他们只是死了一次,又不是突变成了上帝。

    所以说,如果他们问出来的彩票号码是真的,那事情的发展,就大大出乎意料了。

    一个能够预知未来的笔仙,比起他们随便召唤的幽灵,更像是拿财宝诱惑人心的魔鬼……

    想到这里,桑德斯打了一个寒战。

    可惜他是拿右手抓的笔,又是侧过身子的别扭姿势,左手不方便,不然肯定要杵杵德斯蒙特,让他换一个问题。

    不过已经问出了口,笔仙当然一视同仁地作答。

    ——罗拉·罗德里格斯。

    它的名字还挺长的,害得他们七个人抓着笔,在纸上绕了好几圈才找出每一个字母。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三号位的新生跟着圈圈念了出来,“罗拉·罗德里格斯……这不是那个派对上的女生的名字吗?”

    他觉得新奇,甚至呵呵笑了两声,可是抬头一看,却看见其他几人冷汗直冒的脸。

    他于是默默把“听说她被地震压扁了尸体,最后只好选择火化”咽了下去,因为他突然想起,之前桑德斯有说,他们学校有两个学生,前不久还在这停尸房里待过呢……

    当然,不是以他们这样活人的身份。

    桑德斯勉力才把尖叫声压回了喉咙,他在心里埋怨之前错误的决定,害怕得几乎想要呕血,但面上只能强装镇定,也不接话,假装他们都没见过这个名字,三号也没说出那样白痴的话。

    他忍住了恐惧,尽量不漏马脚地问:“我小学的英语老师是谁?”

    笔仙给出了正确的回答。

    二号问了自己祖母的墓园的位置;三号有点受惊,支支吾吾地问了他姐姐的工作;四号则问了他邻居家小狗的名字。

    很好,大家都非常谨慎。桑德斯在心底默默点头,只要他们一直用这种无聊的问题拖延时间,在最后把笔仙送回去,就可以逃离这个冷嗖嗖的太平间、远离这些静悄悄但存在感不弱的尸体们了。

    可是,他没预料到的是,五号的问题,实在有点诡异。

    “笔仙笔仙,我想知道,明天的‘超级百万’的中奖彩票号码是什么?”

    他不是问过这个问题了吗?难道是想再确认一遍,以防笔仙只是唬人的,随便编了一个号码而已?

    没想到他还挺聪明的,想出这种方法试探。桑德斯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好让他不去注意五号越垂越低的脑袋。

    下一秒,他这点自欺欺人就被彻底摧毁了。

    “笔仙笔仙,请你告诉我,后天的彩票号码。”六号说。

    这次桑德斯没办法骗自己了,因为五号和六号不仅问了和之前一样的问题,连说话的停顿语气都一模一样。

    就像是录音机的效果一样。

    他们两个一直没有抬头。

    桑德斯也悄然垂下头,他不敢把惊恐的眼睛露在外面,只好这样掩饰。

    ……也许明天离开医院的,只有五个人了。

    然后,又轮到了他最担心的一个。

    德斯蒙特接着他的问题继续:“罗拉,你是金融专业的那个罗拉吗?”

    这一次,笔仙圈出“是”的时候,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仿佛非常激动和兴奋。

    笔尖几乎要跃出纸张的范围。

    桑德斯不敢再装木头,他看看德斯蒙特天真无邪,仿佛什么奇怪的事都没发生一样平静的脸,提前打断了对方开口的趋势:“啊!轮到我了——咳咳,笔仙笔仙,我下个星期四要去哪里?”

    他问的都是一些有明确答案的问题,比如他安排的这个旅游计划。他不仅早早买了机票,还把这件事告诉给了身边所有人。

    等一下再趁机和德斯蒙特说点悄悄话,让他不要把再问这些东西,问点简单的就好,哪怕是一加一的数学题。

    可是,笔仙给出的答案,却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大都会?”桑德斯一下子笑了出来,原本紧张的心情舒缓了不少,“我要去的是旧金山啊。我机票都买好了。”

    他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一面是觉得自己被不知道哪个家伙给忽悠了,才相信真的有笔仙的存在,所以感到恼火;另一面又不得不说,他确实更期待是这个结果。

    什么鬼不鬼的,都是落后的迷信现象,他一个学物理的,怎么能相信!

    他怀疑的目光顿时转向了一直和他们不在同一个频道上的德斯蒙特,“你是故意问这些问题,然后搞怪耍我们的?”他又看着五号六号的位置,“难怪你们坐在一起。看来是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啊?”

    如果是一个人硬要拽着笔往他期待的方向走,那肯定会被其他六个人发现。

    可是当三个人坐在一起,早早规划好了画圈的路径,那就是一股“无由来的巨力”,带领大家一起走了。

    再加上他们三个一直没有交流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会被合伙欺骗了。

    “你们这样做,真的超级混蛋,你们知道吗?!我”桑德斯音量抬高,一副怒火冲天的模样。“还是说,你们心理变态?我就知道这么容易进来,肯定有问题。”

    看着还是低头装死状的五号六号,他更加生气,“喂!和你们说话呢!能不能抬头!”

    德斯蒙特不理解桑德斯突然的怒火从何而来,只是茫然地说:“你在说什么同伙?我只是问了我感兴趣的问题而已啊。不是除了死因外,都可以问吗?”

    这副装傻的嘴脸再也骗不了心眼通透的桑德斯,他站起身,笔也不抓了,上手就推了五号一把,“你身上是不是藏录音机了?不然怎么可能……”

    他的嘴巴像是金鱼一样张合几下,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五号向后仰倒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眼珠凸起,黑色的纹路遍布,如同大堆鲜血凝结后的脉络,但又带着生命一般,一呼一吸地起伏着。

    他的下半张脸已经惨不忍睹,被利器深深刻下的道道伤疤,皮肉外翻,分不清牙齿和骨头。

    明明伤成这样,他却一点血都没滴在地上,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甚至在第二轮的时候,还问了一个问题……那真的是他问的吗?

    坐在他身边的四号尖叫一声,把他的尸体踹开了半米。

    五号在他十厘米内的距离坐了这么久,他竟然半点血腥味都没察觉,也没感受到他渐渐冰冷的体温。直到桑德斯这一拳解开了真相,他才被涌上来的味道给吞没了。

    桑德斯几乎是立刻背过眼去,干呕了起来。

    要不是现在已经半夜,他晚饭吃的东西消化了不少,现在就能吐满这个停尸房。

    “13、36、45、57、67。”德斯蒙特念出了这串数字,正是五号要求的“超级百万”彩票的中奖码。

    他半点没被死状凄惨的死尸吓到,声音里充满了冷静。在这样的场景下,不亚于恐怖片里突然响起的甜蜜童谣。

    桑德斯被他诡异的行为吓得够呛,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德斯蒙特恍然大悟的声音:“啊,原来他嘴上刻的是这个。”

    一共十个数字,被看不见的东西,用细长的利器艰难地刻印在了五号的嘴上。它们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叫人根本看不清楚。只有德斯蒙特这种脑回路清奇的人,才会仔细地钻研那血淋淋的下半张脸。

    “你们看这个!”二号指着被架起来的手机,颤颤巍巍地说。

    他只是瞥了那血腥的侧面一眼,就马上避开了目光,焦急地想要逃离这个封闭的冷室。

    可是在他开门之前,他就先被手机支架给绊倒了,人和机器一起摔在了地上。

    手机屏幕被甩到他眼前,只一眼,他的血液就被所看见的影像冻结。

    尚且健全的剩余四人都围上来,目光聚焦在狭小的显示屏上——皮质的高档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道人影。他们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像是醉酒一样。

    也像是死尸一样。

    借着公寓内亮堂的灯光,可以看见,在那摆满了空酒瓶的桌子上,有一滩红色的半透明液体,模糊形成了一个眼熟的名字:罗拉。

    五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安慰自己,兄弟会的人只是睡过去了,桌子上的液体也只是红酒洒出来的……尽管桌子上,清一色都是啤酒瓶,没有红酒瓶。

    “所以,她的目标不是我们,而是艾特伍德……?”三号弱弱开口,“我听说他们有过关系,分手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

    虽然很抱歉学长们的死,但只要了解心愿报了仇,冤魂就会满足地离开吧?

    他期期艾艾地想着,甚至希望这几个撺掇他们来招笔仙的家伙是真的死了。

    德斯蒙特却直白地戳破了他的幻想:“可是,是我们召唤了她啊。”

    其他人的脸色都灰败了下去,德斯蒙特还不住口:“而且,我们还没把她送走,就把笔给丢了。”

    他摊开手,那支还带着众人体温的签字笔成为了视线的焦点。

    每个人都恐惧又逃避地看着它,仿佛上面寄宿着凶恶的猛兽,正在择人而噬。

    但偏偏,这又是他们最后的期望。

    没有人愿意自告奋勇,再举办一次送神的仪式,因为那样的话,他们必须完成之前的步骤,把问题给轮完——这里存在的风险太大了,看没了气息的五号六号就知道。

    可是。不送的话,他们就逃不开笔仙的跟踪……

    “咳咳……哇,这是什么味道?!拜蒙是把自己搞得基因突变了么?”

    这个时候,一道穿着西装、带着墨镜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而停尸间的门,并没有打开。

    第六十三章

    克劳利不喜欢加班。

    虽然严格来说,作为地狱上派到驻扎人间、给天使们捣蛋的第一线,他应该全天候二十四个小时都在工作,就算冬天休眠的时候,脑子里邪恶的规划也不能停下。

    恶魔可没有下班一说。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工作——介于祂们这种生物鲜少“死亡”,这工作便从没有尽头。

    不过克劳利是这些魔中的异类,他不仅天天光明正大地偷懒,只在同事来视奸的时候说些不着调的计划,还私底下和敌对面下派的天使勾结在一起,诱惑对方也不干正事。

    一旦遇到领导查班,他们就用自己“阻止了对面恶魔/天使的邪恶/光辉计划”作托词,以掩饰他们在人间摸鱼的真相。

    不用操心亚兹拉斐尔施展奇迹扩大虔诚信徒的阵营,也不用烦恼搞出什么幺蛾子才能堕化新的灵魂,克劳利每天都过着恶魔般的日子。

    在装模作样的办公室里威胁威胁长斑的、愧对他的照料的绿植,抽出时间陪天使去品尝人间美食,再定时关注一下撒旦之子的教化进度,定居地球的恶魔不能再快乐了。

    对于生活这样闲适的克劳利来说,紧急处置同事留下的烂摊子,就相当于已经美美躺在床上,却被上司一个夺命call叫起来,半点推脱时间都不给的“加班”一样……噢,他们还不给加班费。

    尽管心里都是咒骂,但面对时刻想要抓他把柄的别西卜一行魔,克劳利只能戴上墨镜,一个转身便出现在了恶魔气息外泄的地方——

    宽敞的公寓大厅里,几具人类的身体软趴趴地倒在沙发和地板上。

    克劳利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只有一位已经丧失了呼吸,随着灵魂脱离载体,他的体温也在下降;而其他的几个,则都沉浸在某个邪恶力量营造的噩梦当中,无法挣脱——他们很快就要步第一个死者的后尘了。

    这股气息里,带着他熟悉的老同事拜蒙的味道,但又不尽相似,就像意大利的披萨流落到美国,变成了夏威夷披萨一样。

    意识到有别的存在闯入了自己的乐园,那邪恶的力量陡然卷起一阵狂风,震裂了玻璃制的酒瓶,酒精液体泼洒到地上,锋利的碎片目的明确地朝克劳利的脖颈飞来。

    “嘿嘿,别这么冲动。”戴着墨镜的陌生来客轻而易举地制止了玻璃的的运动轨迹,让它们以不科学的姿态掉在地上。“我可不是来和你作对的——恰恰相反,我是带着合作的诚意来的。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克劳利,代表着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我们希望和你商量一些事。”

    地狱高层叫他来处理这件事,当然不是说替拜蒙扫干净尾巴,抹平祂现世的后遗症,而是叫他先搞清楚异变出现的缘由,再加以利用,搅乱人间平和的局面。

    最好是逼得天使出面,然后他们好斩除上界的一根触角。

    在这期间,造成的伤亡越大,恶魔一方才越占优势。

    “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恶魔?”简直折磨耳蜗的声音自阴影里传出,它的话语一顿一顿的,像是漏风一样,每个发音都异常艰涩,调子拖得老长。

    克劳利墨镜下蛇一般的眼睛眯了起来,瞳孔微缩,“你知道我是恶魔?那你应该也清楚,我代表的势力,就是整个地狱吧?你确定就这么果决地拒绝我的提议?我还没给出我的条件呢……还是说,你有什么条件?”

    说是代表整个地狱,其实是克劳利在虚张声势。

    虽然他作为驻人间大使,业绩优秀——据他的报告说,自己不仅一手安排了整个世界大战的走向,还在各大城市埋下黑暗的种子,导致超级反派层出不穷,每个夜晚,都有无数的新鲜血液流淌在角落里。

    上层对克劳利的工作成果很是满意。所以几千年来,一直放任他定居在人间,弘扬地狱的伟大企划。

    不过就算如此,要是克劳利哪天阴沟里翻船,被圣水腐蚀了肉/身,或是被天使掳了去,地狱也不会做什么应激举动。

    ——没了一个克劳利,还有千千万万的恶魔等着重返人间呢。

    反正他魔缘也不好,到处都是盯着想要抓他马脚的恶魔。

    所以在面对一个未知的对手时,克劳利选择按兵不动,先用言语诈唬一下,再看看要不要动手,实在不行,他也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呵……呵……”阴狠的声音却不惧他透露出的“底蕴”,而是嘲讽地说,“我……的……条件……是要……拜蒙……死……我要……祂……永远……消失……”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它的语调都降了几分,宛如舒展信子的蛇,贴着肌肤游进耳朵。

    克劳利显然是习惯了这种类型的说话方式——在地狱的时候,很多恶魔的声音还不如这好听呢——但他没想到,这幕后的存在,居然和拜蒙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拜蒙对你做了什么吗?我听说,祂才出现不到一个小时,就被赶回了地狱……”

    一个小时啊!简直是恶魔之耻!

    尽管碍于拜蒙有些实力,又是追随路西法堕落的那批天使,恶魔们没有上门去嘲笑祂,但私底下,早传遍了整个地狱。

    流言所到之处,尽是欢声笑语。

    克劳利也听了一耳朵,他知道,肯定是拜蒙时运不济,恰好碰上了驱魔人一类的克星,但并不妨碍他和别的魔一样,背地里取笑这个人间一小时游的大恶魔。

    得亏祂的信徒们流窜各地,在祂的指引下,犯下了那么多罪行,好不容易将信仰的存在召唤到人间,却连呼吸新鲜空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驱逐回了满是硫磺污秽和火焰的地狱。

    堂堂一个恶魔,居然还没信徒杀的人多,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噢,祂的信徒好像也被超级英雄们一网打尽了来着……惨。真惨。

    那声音不说话了,它似乎不想把自己的遭遇透露给外人。它只是说:“我……和你们……是……不……可能……合作的……滚……”

    当最后一个单词传到克劳利耳朵里的时候,躺着的几个男人瞬间没了心跳,生机一起流逝了。

    原来它随时都可以杀死这几个人,只是在用噩梦折磨他们而已。

    待克劳利回过神来,虽然残留的黑暗力量还在,但他感知得到,那个未曾露面的本体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哇哦,居然一点冲突都没有,直接离开了吗?是因为他高估了它,还是它高估了他啊?

    蛇瞳恶魔的目光,落到了被架在茶几上的平板上面。

    停尸房内,苍白的灯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这里短暂存在过圣洁的力量,其残留的印记很是让魔厌恶,又有别的大恶魔的遗留,和不知名的能量交杂在一起。

    克劳利甫一落地,就被这混杂的气息呛了一口,继而又反应过来,这第三方力量,应该和那个阴影里的家伙同出一源。

    这是在做什么杂交实验吗?既混了一点恶魔,又混了一点别的东西……不知道那圣灵的力量有没有对它造成影响。

    专注养草六千年的克劳利皱着眉把手置于鼻前扇了扇,对品种不纯的嫌恶溢于言表。

    他的出现令局面更加扑朔迷离,五个新生的注意力都聚焦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带着怀疑、惊恐和期盼。

    终于,一个黑发青年忍不住开口问到:“你……为什么现在还戴个墨镜?外面不是天黑了吗?”

    四个新生都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德斯蒙特,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人家戴不戴墨镜?这是重点吗?!

    ……万一那墨镜下面,是两颗黑洞洞的眼眶怎么办?

    明明也觉得不对劲,但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的桑德斯颤抖着揭过这个话题,“你、咳,先生,你能不能让开……?我们急着出去……”

    “不,你们不会出去。”回答他的,是西装来客的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四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他们阖着双眼,呼吸平稳,被克劳利送入了甜美的睡眠当中。

    德斯蒙特侧身避开朝他的位置倒下的桑德斯,黑沉沉的眼睛里,是纹丝不动的平静。

    他没有纠结之前的墨镜话题,只是把这当成了来者的特殊癖好,然后他看向一脸戒备地盯着自己的克劳利,说:“你是为了罗拉来的吗?发生了什么?”

    一个完全不受恶魔蛊惑的人类……哈,这次的收获可真多。

    只想下班的克劳利咬牙切齿地想,嘴上说:“你是怎么知道害了这两个人的家伙是谁?你就不怕,也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是罗拉自己告诉我的……嗯,我觉得,她应该没有伤害我的本事吧?起码我的直觉是这么说的。”德斯蒙特淡定地回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为了什么来的?”

    他看出克劳利对自己一行人没有恶意,只是担心其他四个人惊吓过度,搞出别的幺蛾子,才动手让他们陷入安全的沉睡。

    恶魔摘下墨镜,黄色的细长瞳孔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青年一眼,才说:“我不知道什么罗拉,但是这里是一个恶魔被驱逐的地方,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哦,拜蒙吗?”德斯蒙特直接点明了恶魔的名字,“你也是一个恶魔……那祂是你的朋友咯?祂的情况还好吗?”

    “等等……你怎么也看出我是恶魔的?”常年混迹在人间,克劳利以为,他伪装的功夫怎么也算是地狱的佼佼者了,今天却连续被两个家伙一眼看出来,“还有,你知道拜蒙的那件事?该不会……你就是那个驱逐了祂的人?!”

    克劳利瞬间警惕起来,他知道驱魔人大都非常仇恨恶魔,见到恶魔现身人间的迹象,是必定不会纵容的。

    要他真是个驱魔人,还是在一个小时内把拜蒙送回地狱的强者,那克劳利是该考虑,早点逃跑,把这麻烦事丢回给地狱处理了。

    好在,事实并非如此。

    “那不是我,是一个叫康斯坦丁的人。你知道他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克劳利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知道,他在地狱名声还挺大的……仇敌也很多。”

    不过他算是比较遵(摸)纪(鱼)守(摆)法(烂)的那一类恶魔,所以从来没碰见过对方……好吧,他知道这没什么可骄傲的,可是和那些被驱逐的同僚相比,他的选择,不是显然更加正确吗?

    第六十四章

    “所以,你和拜蒙被驱逐的事情根本无关,只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克劳利上下打量着面前无害的人类青年,语气是带着怀疑和不确定的。

    虽然他的所有感官和知觉都告诉他,德斯蒙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也许生命力量顽强了一些,但也无甚特别之处。

    可是克劳利还是放不下心,别的不说,就单单是他不受催眠,像其他四人一样沉沉谁去这一点,就相当的可疑。

    还有那个“罗拉”身上存在的第三方影响力量,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斯蒙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嗯……算是吧,我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拜蒙自投死路,偏偏要对他的灵魂下手而已——还是以直接接触的方式,实在是太愚蠢了。

    回答完之后,他点明了自己的疑惑:“你说你是来看恶魔被驱逐的地方的,可是你为什么,是从视频那一端过来的呢?你既然先去见了兄弟会的人,那你应该和罗拉有过交集才对啊。”

    因为身处在遍布罗拉力量的现场,德斯蒙特并没有注意过她的本体已经顺着网线,干掉了对面的几个人,而是被“笔仙”的存在吸引了目光,一心想着深挖这位“新朋友预备役”的故事。

    可是当另外一个力量体接近的时候,他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敏锐地察觉到。

    克劳利化身为电流,走出人意料的渠道穿过屏幕,现身在停尸间的过程,自然也没能瞒住他。

    这个时候,他们都注意到了视频通话的另一端,兄弟会早就沦陷在了被召唤出的怨灵的手里。

    德斯蒙特觉得分外惋惜。

    他明明才完成了对方的选拔要求,眼看就要走向入住集体公寓、交到百八十个好友的人生巅峰。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兄弟会的主力人物都被一网打尽了……

    虽然他不太清楚大城市的规章制度,可是在夜谷,一旦某个组织或集会出现大规模地成批死亡和失踪,这个团体就必须原地解散——字面意思的原地解散。

    秘密警察们会率领专业团队,立刻上门驱赶在场的每一位成员,然后把涉事建筑拆得稀巴烂,最后贴上必备的封条。

    那些侥幸存活的成员,则会被监视起来,要是他们无故猝死家中、消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也就算了,但一旦表露出重建集会的迹象,所有成员都会被分批关押进秘密基地。

    而那些被管控的地盘呢,会在这些人都消失之后重新开放,往往是会被拍卖给手里有钱有权的富商们。

    不知道哥谭市会具体如何处理,不过德斯蒙特以己度人,觉得应该大差不差吧。

    这也就意味着,德斯蒙特这些日子里对艾特伍德的谄媚讨好——指的是他陪对方喝了一堆酒最后成功把副会长送进内科——和今天带领六个累赘召唤笔仙的精力,都变成了无用功。

    小镇青年不由得为自己的霉运唏嘘。

    艾特伍德失去的只是生命,他可是被辜负了期待啊!

    不过饶是如此,德斯蒙特也没有过度表现——事实上,他有点“太没表现”了。

    倒不是他为罗拉的所作所为叫好,只是当他发现,原来兄弟会平常的活动,也和灵异研习社没什么区别——不然为什么用笔仙做入会考核的标准——后,他对这个集会的期许就蹭蹭蹭地直线下降了不少。

    要只是对灵异活动感兴趣,他不如去找温斯蒂。

    这个亚当斯家的女孩,在几次统帅灵异部的线下活动,并真的有所收获——有几个社员吓得进了医院然后连夜提交了退部申请——之后,几乎成了整个社团的幕后首领。

    之所以不是明面上的首领,是因为她除了危机四伏的探险外,根本不参加任何善后和平静欢乐的日常聚餐。

    因此,她的社友们只能把她视作日理万机的大佬,不敢拿琐事麻烦温斯蒂。

    德斯蒙特要是去投奔他沉迷巫术的朋友,那必然也能成为灵异部的核心人物。

    既然ATD兄弟会和灵异部可以为他提供的娱乐相差无几,那德斯蒙特还是心仪后者多一点。

    在这样旗鼓不相当的情况下,兄弟会唯一吸引他的优势,就只有集体公寓这一点了。

    ——德斯蒙特从来没有和外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对集体生活充满了美丽但同时误解颇深的幻想,很是渴望体验一下这种日子。

    可是现在,兄弟会的成员,除了少数不在学校的几个,大半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德斯蒙特自然丢掉了最后一点执念。

    嗯……倒不是说他歧视尸体,但确实没太大意思。

    总而言之,德斯蒙特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地坚定某些错误观点的同时,又非常容易改变想法的人。

    果然不一般,居然清楚他的行动轨迹。克劳利企图在黑发青年平平无奇的外表上,找到证明对方异样的来源,但始终摸不着门道。

    唯一有一丝气息让他感到熟悉。

    蛇瞳恶魔吸了吸鼻子,冷不丁地问:“你最近……是不是见过一团黑乎乎的液体?呃,它也有可能以人类的形态出现……性别嘛,也不太固定。总之,你有没有碰见过奇怪的家伙?”

    黑乎乎的液体?德斯蒙特当即想到了他休眠中的朋友,“你是说「盒子」?你认识它?”

    “呃、我倒是不清楚它的名字……不过「盒子」?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

    和人类相处久了,克劳利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吐槽。要知道,在久远的年代前,所有生物的起名,都是非常随意的,可能压根没有意义,只追求一个好记好念。

    恶魔的名字,也差不多都是这样取的。

    比如克劳利他自己,就是因为本体是蛇,其行动的代词是“爬行(crawl)”,所以他的名字最初是“Crawly”,结果后来,又演变成了“Crowly(克劳利)”。

    他这种情况都算是好的,还有好些会忘掉曾经的名字,等到需要的时候再重新取一个。

    直到人类慢慢占据了世界的主导地位,事情才发生了转变。

    这些弱小的生物,他们深刻意识到了神魔等超凡力量的存在,并借用祈求、交易和献祭等方式,获得了神秘力量的称谓与庇佑。

    在口口相传之间,他们还依据传说故事,赋予了这些名字象征性的含义。

    由此,祂们的名号,才被固定下来。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非人类有多个名字代称的原因之一。

    第六十五章

    “只是一个代称而已。名字实际上没有意义,不是吗?”德斯蒙特说,“你是怎么认识「盒子」的?我没听它提到过你。”

    第一次见到这个看似是金属制的黑匣子,是在四年多以前,也就是德斯蒙特十四岁的时候。

    彼时的他已经被开除出了夜谷中学的学籍,成日待在表哥西索尔的家里,经常一动不动地躺上一整天。如果不是他的呼吸平稳,眼睫也在规律地张合,都要被认定是一具尸体了。

    这场面不得不用诡异一词来形容,但德斯蒙特自己,却并不觉得有不妥之处。

    在他父母尚且活着的时候,德斯蒙特就是在家里接受教育的,从最基础的文字语法,到简单的数学和物理定律,再到后面,他的父母就任由他自行挑选喜欢的知识修习了。

    除了必须的外出,他鲜少出门活动,连邻居都没交流过几次。为数不多眼熟的外人,就只有偶尔来和父母讨教的信徒们。

    德斯蒙特前十一年的人生中,大部分日子都是沉默安静的。

    也许是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在他们的住宅周边,鸟虫也十分罕见。

    他在书里读到的松鼠、野兔、和狐狸,更是想都不要想。

    虽然鲍德温夫妇会定时来检查儿子的学习进度,或者带他到地下室,向全知全能的神作祷告。但总体来说,他们既要组织教徒间的活动,联络隐秘的成员,又要在无尽的古籍当中,寻找呼唤神明的方法,时间根本不够用,每天都非常地忙碌,大多数时候,都顾不上他们孤单的孩子。

    德斯蒙特从来没有抱怨过。

    这倒不是因为他懂事,而是因为没有接触过外人,没有横向对比,所以他才会一直以为,这就是父母和孩子间正常的相处方式。

    但要说他不觉得难过,那也是不可能的。

    就算天性再安静,也难以忍受这样死寂得像是无风的潭水一般的生活。

    不过德斯蒙特没办法和别的幼儿那样,用哭闹撒泼的方式来解决——以他父母隔绝干扰的能力,可能直到他哭到无力,才能注意到孩子莫名其妙躺在了地板上。

    所以德蒙斯特只好把这些精力花在家里最多的东西上:堆满了一整层楼的书。

    平面的文字在他童稚的想象里,构建了一个古怪的、复杂的、甚至相互矛盾的世界。

    他每日每夜地幻想外面的天地,试图阐释他从未见识过的事物……噢,还有那些纠结的爱恨情仇,德斯蒙特贫瘠的小脑袋里,实在无法理清为什么书本上的人物,有那么多深刻的情感经历和波动,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想不通,所以他倒在柔软的床铺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仿佛想要穿透水泥墙,把目光切实地投落在鲜活的生命上。

    那些五彩斑斓的世界,那些充满了未知的陌生人,那些书上说已经销声匿迹的传奇生物,都一一登场,成为他脑海里的主角。

    这个时候,他和鲍德温夫妇要了一套画笔,开始尝试将他的想象呈现在纸上。

    最初的好几本画本,都是连儿童涂鸦都称不上的玩意,德斯蒙特虽然没有技术,但审美还是有的,所以他也知道自己画的不怎么样。

    但他也没有气馁,而是反复地作画,同一个构想可以画出重复几百遍的,直到德斯蒙特满意为止。

    他们家里有很多很多的书,其中大部分都年代古早,拿出去是可以被摆在展厅里的古董。但这些大都是记录的异闻传说,和一些天赋特殊的人实践出的神秘知识。

    教导绘画的技术书,当然不在此行列。

    所以德斯蒙特只能看看有些书上自带的插图,然后自己一点点摸索。

    这在外面的小孩看来,大概是乏味至极的过程,但对彼时的德斯蒙特而言,绘画已经是难得的乐趣了。

    时间兜兜转转,到了德斯蒙特十二岁的年纪。

    这一天,鲍德温夫妇突然把正在看一本游记的德斯蒙特叫出了房间,让他去远房亲戚家住几天。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自出生起,德斯蒙特就住在这个豪华宽敞但没有生活气息的房子里,别说是住在外面了,他甚至没有在屋外见过月亮。

    他感到无比的困惑,“母亲,为什么要我离开家里?发生了什么?”

    鲍德温夫人表情复杂,既带着狂热的兴奋,又透出隐隐的担忧与……恐惧。

    她在害怕什么?德斯蒙特不清楚。

    他的母亲没有解释,只是说:“我和你父亲有重要的事情,这几天没办法照顾你。我找了个管家,他叫迪恩,他会带你去找你表哥西索尔的。你要是有事,就叫他帮你。”

    重要的事?一个管家?表哥?

    一连串的新事件让德斯蒙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的母亲推上了车子的后座。

    拥有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的女人最后看了德斯蒙特一眼,纤长的手指触碰着他的脸颊。

    她似乎有话要说,但犹豫了一会,还是沉默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

    “母亲……?”德斯蒙特轻声地叫了一声,他的声音被吹散在风里。

    他满怀着疑惑和无由来的恐慌,但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他毫无异议地接受了父母的安排。

    驾驶位坐着一个面色苍白、但样貌英俊优雅的男人,他转头,对德斯蒙特说:“早上好,德斯蒙特少爷。我是迪恩,您的新管家。接下来的日子里,将由我照料您的饮食起居。不管您有什么吩咐,我都会完成。”

    “好的……麻烦了。”少年拘谨地回答。

    对于初次见面但好像要长期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他实在不知改作何反应。

    真是奇怪,为什么要突然找一个管家呢?

    他明明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嗯,偶尔的情况下,他的父母也会做几顿饭,和他一起吃。

    还有从来没见过的远方表哥……

    虽然家里放着一本厚厚的家族族谱,但德斯蒙特从来没和上面的亲戚碰过面。

    就连家家户户都会选择和亲友团聚的圣诞节,德斯蒙特一家也是三个人一起度过的。

    ——说是过节,其实和其他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只是鲍德温夫妇会提前问问孩子想要什么,然后把礼物买来放在他的床头。

    什么圣诞树、圣诞袜、还有圣诞老人的传说故事,都和这个家无缘。

    对于头一次在外面留宿,德斯蒙特很难不感到激动和期待。

    不过当然,还有挥之不去的担忧。

    面容稚幼但气质老成的少年在心底叹了口气,目光从飞速后退的树丛转移到了另一边的窗户……

    等等。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德斯蒙特小幅度地移动了一下脑袋,确认他看见的,不是因为位置带来的错觉。

    “迪恩?”他叫着新面孔的名字,“镜子里面,为什么没有你的脸?”

    少年的视线被钉在了车内后视镜上,那面光滑干净的镜子诚实客观地映照出车内的景象,但在其中,只有一个人的脸——那就是他自己。

    可是驾驶座的管家呢,不论以哪个角度,都照不出他的面孔。

    “哦,原谅我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英俊的男人抱歉地说,“我居然忘记这件事了。”

    他话音刚落,一张脸凭空出现在了镜子上,带着盈盈的笑意,仿佛一直都是如此。

    “少爷,这样好些了吗?”

    德斯蒙特:“……”

    德斯蒙特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你、你是……鬼吗?”回过神后,他迅速想起了书本上的知识。

    “是的,少爷。是您的父亲把我从墓园带出来的。”迪恩没有像书中记载的那样,癫狂地卷起风浪,以可憎的面目威胁生人。相反,他笑容和煦,声音也很温柔。

    不过,他并没有将一切的真相都和盘托出。

    比如说,他和鲍德温先生的相识,不是在墓园,而是在他们家的宅子里,在德斯蒙特的父亲出生的时候——

    这不是他第一天做鲍德温家的管家了。

    在过去的年代,一个家族的管家也和这个家族一样,是通过血缘流传的。

    迪恩是上一任管家的儿子,自出生起,就接受了他的父亲,也就是老管家的教育,被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优秀管家。

    在老管家年迈、不胜重任后,他就接替了对方的工作,侍奉着德斯蒙特的爷爷。

    他见证了鲍德温先生的成长,尽心尽力地管理着这个家庭。

    ……这个代代短命的家庭。

    也许是诅咒,也许是命运。不知从何时起,每一位住在鲍德温宅里的族人,都会在四十岁之前死去。

    他们有的是夜黑摔下了楼梯、有的是不小心吃了相克的食物、有的则只是沉沉睡去却突发心梗……他们的死因千奇百怪,没有丝毫人为的迹象,可是无法预防、无法阻止。

    然而,那些早早离开家族、另起炉灶的家庭成员,却偏偏都能过上幸福长命的人生。

    长此以往,大家都觉得,是这个宅子的问题,是这片土地在作祟。因此,他们一度想举家搬离,最好是全部都四散开来,哪怕改变姓氏,再也不联系彼此。

    ——不过,结果从来是不如人意的。

    不到两年,他们就遭遇了种种意外,噩耗一个接一个传到亲人的耳朵里。

    他们发现,如果没有能够担当重任、继承家族的后裔,那么所有的分支,都会接连惨死,直到每一个流着鲍德温血脉的人都变成一捧黄土。

    也就是说,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有能够担起责任,甘愿为家族赴死的人住在宅子里面——他们还得提前“准备好”一个继承人,以免不幸的命运找到其他的鲍德温。

    没有人愿意把生命浪费在等死上面,也没有人愿意看着亲人遭受折磨,可是又必须有人这么做。

    面对无情的命运,他们尽力抗争过。可是最后,在不间断的死讯中,鲍德温家的人,还是妥协了。

    ——德斯蒙特的曾祖父,出资买回了宅子,带着妻子孩子和仆人们住了进去。

    他清楚,他的牺牲不是终止。这些孩子当中,必须有一个接受和他相同的命运。

    所以,他早早选定了一个继承人,然后以严苛的条件教育他、要求他……但就是不给他一丁点的爱。因为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傀儡。

    在临近死亡之前,他又把其他的孩子赶出了家门,假装冷血地让他们自求生路——背地里,他要继承人悄悄为兄弟姐妹们铺路。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在四十岁生日之前,他死了,是平静的死亡。

    他教导的孩子顺利接过了他的位子,一面继续经营着家族,一面把资源送到了他的同胞血亲手中——在他的劝解下,他的兄弟姐妹了解了曾经的真相,纷纷赶到父亲坟前,抱着德斯蒙特的祖父痛哭流涕,悔恨当时的抱怨和恶毒的咒骂。

    祖父原谅了他们,并表示他永远不会忘记这血浓于水的亲情。

    之后,他娶了一个富商的女儿为妻,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他看起来,像是完全不在乎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是一心过好每一天。

    但暴风雨前越是平静,这风暴便越是可怖——在他的妻子即将生产、所有旁支都松了一口气的那一天,他宴请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在一番感人肺腑的演说之后,他说:“我有一份礼物,希望你们替我拿给父亲。”

    拿给父亲?可是父亲已经死了啊!

    他的哥哥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喝醉了?酒量这么浅可不行!你这种做生意的,怎么能不会喝酒呢?来来来,我来帮你……”培养酒量。

    一个坚硬小巧的东西砸在了哥哥的脸上,反弹到桌面上,在灯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光芒。可这光芒,只令他脸色大变。

    “啊——!!”原本笑着看他们兄弟俩胡闹的妹妹惊声尖叫,她绝不可能认错……这东西,是他们的母亲戴了二十几年的戒指。

    华贵的钻石上,溅满了干涸的血迹。

    像是被人砍断了手指后,再将戒指取下来的一样。

    兄弟姐妹们都站了起来,因为是小型家庭聚会,所以侍者们早都被赶走了。

    他们虽然看似在人数上占优势,可那是在“弱势”的一方不带武器的前提下——

    德斯蒙特的祖父掏出一把左/轮/手/枪,里面填满了六颗子弹。

    四颗给他的亲人,一颗给他即将临盆的妻子。

    最后一颗子弹,他留给了自己。

    “砰、砰、砰、砰、砰。”五个人都应声倒下,血液交融在一起。

    他看着同床共枕的女人惊慌的表情和溅起的血花,想着那个没有机会出生的孩子,心里只有报复的快感。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大概是注意到枪响的仆人们在慌乱地赶过来。

    紧接着,他把枪口对准脑袋,给自己来了最干脆的一枪。

    ——不过,脑浆迸裂的他没有想到,当时的医疗条件,已经可以在妻子咽气之前,救下那个即将出生的婴儿。

    而抚养这婴儿长大的,就是迪恩。

    迪恩从来隐瞒过鲍德温先生任何真相,不管是他们家族可悲的命运,还是他的父亲残忍的复仇。但是同时,他也建议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早点逃离这个宅子。

    这诅咒,就让其他人来背负吧。

    ——可是德斯蒙特的父亲没有这么做。

    “不管我走不走,我最后都会早早丧命,不是吗?”他对自己名义上的管家、实际意义的父亲说,“虽然我和其他‘亲人’不熟,但他们显然不可能在我死之前认命,叫别人来顶替这个位置。你知道的,他们都是些懦夫。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要这个房子?我喜欢这里!”

    鲍德温先生拥有着和他生父截然不同的性格,他一点也不打算打理家中的巨额财产,将那些股票公司都套了现。

    一半划给了迪恩,一半留给自己挥霍。

    他决心要把短暂的四十年活得精彩、活得出众。

    因此,他大肆地挥霍财富,买下一切他感兴趣的东西,把玩过后,又把珍宝当做垃圾一样丢掉。

    他在世界各地旅游冒险,只是定期回鲍德温宅里住几天。在这些旅程当中,他学会了不少人生哲理,也知道了该如何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甚至有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

    但他从来不谈恋爱,他不习惯这样亲密的、黏糊的联系,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上,都不愿意接受。这让很多对他有感觉的人都愤愤离开了。

    鲍德温先生一直以为,他会这样孤单地面临死亡,然后在地狱里看着剩下的远亲们一个个下来陪他。

    ——他的自信终结于一个普通的日子。在那一天,他遇上了德斯蒙特的母亲,一个漂亮的、冷漠的女巫。

    是的,女巫。

    鲍德温先生明面上对诅咒嗤之以鼻,仿佛不畏惧将来的命运,但心底里,还是不由得对这些不科学的知识上了心。

    所以他买下了不少据说货真价实的古籍,在暗地里自行研究,考虑是不是该和恶魔做交易;又出没于几个神秘力量的场所,试图探听新的转机。

    就是在一个巫祝主管的酒吧里,他遇见了此生的挚爱。

    当他和迪恩通话的时候,语气里的在意和痴迷简直掩饰不了,比情窦初开的初中生还要傻。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女巫过人的聪慧和迷人的性格,甚至只是她手里的一片叶子,他都能聊上半宿,势必要迪恩应和说,他和她是天生一对,才肯意犹未尽地罢休。

    迪恩:“……”

    迪恩虽然有点——其实不止一点——烦,但又担心他是被女巫的咒语迷了心智,才会做出这样异常的举动,所以悄悄跑到他们两个的所在地,查探了一个究竟。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幸运的是,这惊喜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女巫本来看不上这个花枝招展、但一脸短命相的家伙。可是见面次数多了,在鲍德温先生热情同时窘迫的追求之下,居然真的觉得对方有点可爱起来。

    她都怀疑自己是着了他的道,也许是被下咒了也说不定……这样一个傻子,谁会喜欢啊?

    借着花束的遮挡,女巫掩盖了自己涨红的脸颊。

    后来,她抱着尝试的心态和鲍德温先生试交往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

    在求婚之前,鲍德温先生就坦白了他悲惨的家世和注定活不过四十的命运。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半点博取同情的意思,只是认真地想让爱人知道真相。

    女巫沉默了半天,说要考虑一个晚上。

    听了这话,鲍德温先生的心就凉了半截——考虑考虑,难道是婉拒的前奏吗?

    他答应了,看起来很洒脱,一点也为情所困的样子,但结结巴巴的语气和拧成麻花的手指出卖了他。

    第六十六章

    不过好在事情没有朝鲍德温先生担心的方向发展——如果真是那样,那这个故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短暂的睡眠中也被梦魇折磨、得不到解脱的他在天色才蒙蒙亮的时候,就睁开了双眼,目之所及是一片洁白死寂的天花板,就像他看不清的未来一样。

    鲍德温先生感受着胸膛不安定地起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决定等到天色大亮,女巫小姐醒来之后,再去打探打探对方的态度……但这样是不是有点死缠烂打?女孩子大概率不喜欢被纠缠吧?

    万一他这样做,反而让她坚定了拒绝的念头呢?

    黑发的男人纠结地揉捏着被子,一会想他该去准备一些惊喜以提高自己的印象分;一会想这种事应该让女巫小姐自行冷静地思考——就算结果真的不和他的心意,那也总比未来隐患再爆发的好。

    “——你醒来得挺早的。”在他内心进行互搏的过程当中,一道出乎意料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啊!”鲍德温先生惊叫了一声,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鸭子。

    他手一翻,把被子掀过了头顶,以躲避对方揶揄的眼神。但接着,他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做有多傻多蠢,于是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抓了抓头发,让自己看起来更整洁一些,“咳咳、你怎么……怎么在我房间里啊?我都没听到你敲门……”

    “因为我没有敲门,我直接找到了你的备用钥匙。”女巫小姐淡定地说,半点也没有在别人家作客的自觉。

    “哦、哦。”鲍德温先生喏喏地应了,他也一点都不担忧自己的人生安全,“那你找我做什么?呃……现在还没到一天呢。你已经决定好了?这么快?我不着急的其实……或许你可以多想想?”

    女巫小姐打断了他的絮叨,说:“昨天晚上,我不是取了你的一管血吗?”

    “没错……那可疼了。你的针到底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鲍德温先生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针孔,那针眼比医院标配的要粗上一些,周边有些红肿。

    虽然在他眼里,女巫小姐全身都是优点,但不得不说,她扎针的手艺还不如垫底的实习护士。

    尽管心里满是吐槽,但他不敢在这种关键时刻说出口,“所以,你是拿了我的血做了些什么吗?和我昨天的请求有关吗?”

    女巫小姐没有再卖关子,说:“我用你的血和我的血混在一起,做了一次占卜。我想知道如果我答应你,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噢,是这样……所以,占卜的结果是……?”鲍德温先生吞下了一口紧张的口水,担忧和期许在他的眼睛里并存。他没法从女人平静的表情上看出任何迹象。

    “非常糟糕。”女巫小姐直截了当,“我把你的照片发给我奶奶看,她只看了一眼,就叫我离你远一些。”

    “……”男人眼里的光芒瞬间暗淡下去,他无力地张合了几下干涩的嘴唇,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自己的心意,“哦、哦。我知道了。我会处理好自己不该有的情绪的,你不用担心……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女巫小姐双手抱胸,“你还没听我的答案,就想要赶我走了?”

    鲍德温先生立刻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待多久都行……我是怕你不想看见我。”突然间,他又反应过来,“你的答案?你不是已经给了我答案吗?”

    “——那只是一个愚蠢的占卜。”女巫小姐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时候相信过这个?至于我的奶奶,她有阿尔茨海默症,不管见到谁,都觉得是要来害她的坏人——上个月,她还差点砍了我爸爸一刀。”

    鲍德温先生不敢置信,他仿佛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但又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呃,答应我的求婚?你愿意嫁给我,和我永远在一起?”

    “我可不会用‘永远’这个词,毕竟你……”女巫小姐挑剔地上下扫视着他,“说不定在你走之后,我就立刻找到第二春了呢。”

    鲍德温先生咧开嘴笑了,顺着她的话调侃:“那你最好把我埋得远一点,不然我肯定要爬起来,给那个家伙来一拳。唔,不对,不管你把我埋得多远,我都要追过来,追到你的身边,永远缠着你。”

    女巫小姐也笑了,“说得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僵尸一样——好了,把戒指给我吧。”

    她朝床上的男人伸出左手,纤长莹白的手指在照进来的阳光下,仿佛自带滤镜一般美丽。

    然而,在这温情的时刻,鲍德温先生掉了链子。

    “什么……?戒指……?!我还没买呢……我担心你不喜欢我挑的款式。”最重要的是,他当时对这段感情能不能有个完美结局抱着相当不确定的态度,所以没有提前买戒指,以防送不出去,反而让他看了伤心。

    房子里倒是放着他去世的父母的婚戒,放在别的家庭,这可能是极好的、带着纪念意义的选择,但对鲍德温先生而言,这简直是最可恨的诅咒。

    总的来说,就是他身边没有可以用来充当戒指的替代品。

    我真是个白痴!鲍德温先生当即抓住了女人略显冰凉的手,“对不起,亲爱的。你千万千万不要生气,我现在就去珠宝店买……你喜欢多少克拉的钻石?还是别的什么宝石?”

    女巫小姐当然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她只是顺着力道坐到了床沿,“我们一起去看吧。”

    订婚之后不久,他们两个就在无人的礼堂中交换了誓言和戒指,正式成为了万千夫妇当中的一对。

    当天晚上,他们在一家露天餐厅里分享了美味的晚餐,一起沐浴在星空之下。

    皎洁的月光倾洒在酒杯上,看着面前美丽迷人的脸庞,鲍德温先生突然轻声地问:“……那个占卜,真的没关系吗?”

    女巫小姐、现在已经是鲍德温夫人放下叉子,盯着他沉默了一会,最后说:“我不怎么擅长占卜……真的。再说了,我已经戴上了你挑的戒指,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吗?”

    “什么!你明明是喜欢它的!不然你为什么同意我买这个戒指?”鲍德温先生当即站出来,誓要守护自己的审美。

    “因为你看着它走不动道。”鲍德温夫人说,“而我不想待在一个傻子身边,任人围观。”

    “嘿,不许你这么侮辱自己的品味。”鲍德温先生摸了摸自己帅气的脸蛋,“那只是个糟糕的占卜,是吗?”

    “是啊。一个糟糕的占卜。”

    尽管他们都一致决定,把这个“严重失误”的预言抛之脑后,但现实中严峻的问题,是真实摆在面前,而他们都无法逃避的。

    鲍德温先生本来就没打算向所谓的家族命运屈服,在有了生活下去的动力之后,他更是积极寻找解决的办法。

    按照惯例,没有一个生活在宅子里的鲍德温可以活过四十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到了四十岁生日的整点嗝屁的。要是运气不好碰上意外,十五六岁的年纪,也能轻易猝死。

    为了把外界因素的影响降到最低,鲍德温先生每个月都要去进行全面的体检,出门开车必先检查一遍车子性能,就是走楼梯,也要扶着扶手一步步走得稳当。

    鲍德温夫人经常笑他像个老爷爷,但却是最积极帮他找解除办法的那个人。

    因为家族遗传,她知道不少神秘世界的知识,并且和魔法师超能力者们有固定的联系渠道,所以一旦碰上可能对鲍德温有用的物品,都是她出的面协商购买。

    久而久之,他们家就变成了先生常年在家做书面研究,夫人经常外出的场面。

    鲍德温先生总是很担心她在外面出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电话确认她的安全。

    鲍德温夫人从来都是平静地安抚他的心情,表现得仿佛她遇到过的险境都不存在一样。但越到后来,她越意识到了对方的异样——她的丈夫似乎变得偏执起来。

    她不是那种会默默忍受,什么都不说,直到变故爆发的性格,而是当机立断,把鲍德温先生带去见了权威的心理医生。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没有出错。

    在一系列的测试之后,鲍德温先生被诊断出了轻微的神经官能症,也就是一组精神障碍的总称。在他的身上,具体表现为焦虑、失眠和胡思乱想。

    这种病的治疗通常是以精神治疗为主,再辅以药物和物理治疗。因为症状比较轻,所以鲍德温先生被带回了家,只需要按医嘱服药,并定期进行心理疏导就行。

    知道了原因,鲍德温先生便非常地配合治疗,每天都会自觉和他的妻子报备——虽然他更多只是想和她聊聊天。

    一切都仿佛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鲍德温先生按时服药接受治疗,也在继续他的研究——不过是以更健康的作息——而鲍德温夫人,还是时常奔波在外,不过频率确实下降了一些。

    不过,他们没料到的是,其余的意外,也在接踵而来。

    鲍德温夫人有一次听说,在俄亥俄州有一对夫妇,他们曾经淘到了一枚可以治病的金币——他家的丈夫患有不孕不育,但在把金币带回家之后,没过几天,他的妻子就怀孕了。

    当时他们一家,被整个小镇的人都看成了笑话,可是谁知道孩子生出来一做DNA鉴定,那还真是男主人的孩子。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孩子身体非常健康,生气蓬勃的样子,一看就讨人喜欢。

    鲍德温夫人于是动了心思,找到这家人,出高价把金币买了回去。

    本来他们是不愿意卖这样宝贵的东西的,但在相继生了六个孩子之后,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面临相当困难的处境,政府给的补贴也不算多,只是堪堪够用。

    反正孩子已经够够的了,那把金币卖了,应该也没什么事。

    因此,鲍德温夫人如愿把这东西带回了宅子。

    出于谨慎,她当然不会把金币放在卧室里面,而是将它摆到了后院的树屋里,离他们的房间大概是整个房子的距离。

    那树屋是前人建的,几乎成了垃圾,但又被他们开辟出来,用作储物的场所。鲍德温夫人根据古籍上的记载,还画下了一些防护的符文,从来没有出过事,他们也没被一些“邪恶物品”影响过,便自以为万无一失。

    结果,他们生命当中最大的意外,就这样来了——鲍德温夫人怀孕了。

    她以为是用来治愈疾病的金币,实际上只有增加生育率这样一个功能——别说人了,他们发现周遭的鸟巢都在一夜之间多了几个蛋。

    鲍德温夫人都要被这东西给气笑了,但她也没当回事,只是想着把金币找另外的地方藏起来,自己喝瓶药水就算了。

    鲍德温先生也支持她的想法。

    先不说他目前的身体问题,就是出于个人的意愿,他们也没想过,要有一个新生命掺和进生活当中来。

    所以他们一直都做好了保护措施,鲍德温夫人也会服用一些没什么副作用的药物。在他们的构想里,这辈子他们都可能不会拥有一个孩子。

    因为在鲍德温先生顺利活过四十岁之前,他们不会考虑让自己的血脉没出生就要承担命运,可是在四十岁之后,不管医疗条件多发达、魔药有多神奇,生育总归是有风险的——鲍德温先生更倾向于,就算他安稳地活下来,也不要一个孩子。

    事实上,他们都不讨厌孩子,甚至不介意去领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小宝贝,但那绝不是现在,绝不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前。

    鲍德温夫人很快就调配好了流产的药水,也不管那味道有多恶心,就一口闷了下去。

    她的丈夫担忧地看着妻子,随时都准备好呼叫医生。

    他们的第一选择,本来就是去医院进行正规手术,可是每一次动身,他们都会碰上危险的意外,唯一一次走到医院门口,他们居然一致莫名其妙地改了心意,叫医疗团队上门服务,也是同样的不顺利。

    ——就像是有神秘的存在在阻止他们谋害生命的行为。

    鲍德温夫人马上就想到了那枚金币,她立刻爬上了树屋,把它翻找出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只鸟儿给啄了一口,疼痛之下,她把金币丢了出去。

    那鸟儿看准时机,把金币给叼走了。只留下女人气急地踹了一脚树干。

    不过好在她事先拍了照片,细节局部也都一清二楚。

    于是,两人把金币的研究提到了优先位。

    第六十七章

    鲍德温夫人一口把整瓶水泥一般粘稠、冒着古怪泡泡的液体灌进了喉咙,虽然她早有准备,但表情依旧扭曲了一瞬。

    她的丈夫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仿佛替她做出未尽的反应。

    鲍德温先生紧张地虚搂她的手臂,既怕力气不够害得妻子倒下去,也怕握得太紧反伤了她,“怎么样?你感觉还好吗?要不要躺到床上休息一会?还是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感受着嘴里恶心的味道流入食管,女人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虚弱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来:“除了反胃,我感觉挺好的……”

    “那太好了!”男人舒心地叫唤了一声,喜悦溢于言表。

    “不!这一点都不好!”鲍德温夫人瞪了他一眼,“我该感觉到无比的痛苦才对——我喝的是堕胎药!不是什么气泡饮品!”

    鲍德温先生讷讷点头,“也对……那这药,是不起作用咯?你确定你没有搞错步骤?”

    一头黑色长卷发的女人不说话了,但不是因为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魔药水平,而是她隐约意识到,也许她肚子里的孩子,注定要来到人世间了……所以说,那金币到底是施展了多么强力的安胎咒,才能这样的效果?

    明明考虑到这点的她,已经把药量加大了几倍。

    别说是应该被好好呵护的孕妇,就是身体强健的运动员,也该被搞得腹痛难忍才是。

    鲍德温夫人的手扶上了小腹,眼里的复杂的情绪混合。

    在几次尝试失败之后,夫妇俩就放弃了采用更加暴力的手段,而是把精力转移到对金币的研究上来。

    鲍德温夫人提前记录的照片里,可以清晰地看见金币上雕刻的形状,以及背面环绕着分布的文字——就算博学如他们两个,都对这语言感到陌生。

    不过图案倒是相对容易辨识,只是就算把其外形拓印下来,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生物。

    “这应该只是局部……嗯,但是有什么生物或者信仰的象征,是有触手状器官的呢?”鲍德温先生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喃喃自语,“克拉肯吗?可是海怪和生育,好像关系也不大?”

    鲍德温夫人也没有头绪,怀孕之后,她就暂且搁置了外出寻找其他神奇物品的行程,打算在家里养一阵子身体,和丈夫一起研究——他们已经接受了即将迎来一个新生命的事实,也决定要负起责任,好好把血脉的结晶抚养长大。但要他们彻底对金币带来的变化放心,那是不可能的。

    她的手边,摆了成堆的、年代古旧的巫术手札,但都没有提到和这上面的生物有所相似的存在。

    “或许我们该从金币背面的文字入手。”她说,“你有找到相关的记载吗?”

    “哦,这个……”鲍德温先生有点犹豫,“我确实是找到了一些线索。”他站起身,跑到架子边取下最顶上的一本书,“你看,是不是和这个教授记录的文字有点相像?但是根据这个教授的说法,这些文字是他从一个古老的洞穴和一些古董上摘录下来的零碎部件,其年代至少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你不觉得,那枚金币看起来有点太新了吗?”

    这倒是真的。

    如果不是那枚金币崭新的外貌,之前那一家子也不可能轻易卖给鲍德温夫人——要是古董的话,可比她的报价值钱多了,也会更有研究的意义。

    “可能是附魔的效力让它保持在了原本的样子……”女巫出身的鲍德温夫人见怪不怪,虽然能够保持几千年的力量,确实很令人胆颤,“又或许是后人再雕刻上去的。”

    “我还是觉得这金币不一般。”男人嘟哝了一句,但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将注意力移到了书页上,“如果这个教授的猜测没错,那这些字的含义,应该是一个称号——‘黑暗丰穰之女神’。”

    鲍德温夫人点点头:“——完全没听说过。‘黑暗丰穰之女神’……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点不对劲。不过,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我们可以去找找这个教授,他可能知道些什么。”

    “出去找他?可是,你还怀着孕呢……”

    “才两个月而已,有什么问题?你又不是不清楚,这孩子有多顽强。”

    “这倒是。”鲍德温先生轻柔地摸了一下她尚且平坦的肚子,“不过,还是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是为了多陪陪这个孩子。你不能剥夺我做父亲的权利。”

    鲍德温夫人知道他是放心不下自己,朝他翻了个白眼,“我又没说不同意。”

    “老爷和夫人,就这样去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找到了那个写下书籍的教授。”匀速行驶的轿车里,男人低沉充满魅力的声音,诉说着这个故事,“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鲍德温夫妇软磨硬泡,终于从一些知情人口中,得知了“黑暗丰穰之女神”的原貌——这只是伟大的祂的称号之一,其余还有“至高母神”“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万物之母与不可言及者之妻”。

    而祂真正的名号,迪恩则从来没有在讳莫如深的鲍德温夫妇口中听到过。

    因为触及到了不可言说的领域,他们很是消沉了一阵子。

    迪恩不知内情,但也猜到那金币上所刻之物,不是他们这样的凡人可以冒犯的范畴,所以他也默认了夫妇两个的放弃,只希望他们能够把精力拉回到正事上来——鲍德温先生活不过四十岁的命运,似乎还没有任何改变。

    然而,还没等到他听说老爷夫人取得了任何进展,他就先行一步,走到了鲍德温先生之前。

    人的生命总是这样,随时都可能被一场意外带走。还没看见凌晨的月亮,他就陷入了永恒的死亡。

    把迪恩的尸体下葬的那一天,鲍德温先生的头埋在了妻子纤细的肩颈里,无声的泪水浸透了对方黑色的礼服。

    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期待过他的出生,甚至差点把他扼杀在身体里,虽然鲍德温先生清楚,他的父亲是一个可怜的疯子,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原谅他。

    所以他一次也没来祭拜过这个开/枪/射/杀了一众亲人、最后自/杀的男人。尽管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但他们说是形同陌路也不为过。

    事实上,在他的心里,抚养他长大的迪恩,才算得上是父亲一样的人物。

    虽然他嘴上不会把这些深厚的情感说出口,但在心里,他一直这样默默地认为着。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初把家里的产业尽数折现之后,分了一半给这位尽职尽责的管家——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让那些正人君子都感到眼红。

    鲍德温先生一直清楚,他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他的生命是不完整的,他的童年是孤独的,他头上吊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更是有随时坠落的危险。

    可是有那么一些日子,他以为自己是幸福的——他有胜似血亲的管家陪伴在身边,有灵魂契合的爱人不离不弃,如今还可以见证孩子的成长……

    尽管最开始的时候,由于时机不对,对于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他是抱着一种抵触的心理,甚至希望它以不危害母体的方式被流掉。但在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他很快就改变了心意,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合格的、称职的父亲,永远不让他们的宝贝遭受和他同样的命运。

    然而,管家迪恩突如其来的死亡,就像当头一棒,狠狠把鲍德温先生从美好的畅想当中敲醒了。

    “……我不想死。”他的语调闷闷的,还夹着抽鼻子的声音,“我不想死。”

    鲍德温夫人顺了顺他带着些许凌乱的短发,“……嗯,我不会让你死的。相信我。”

    不管是为了她的爱人,还是为了她的孩子,她都绝不会放弃。

    从此,一切都失控了。

    他们夫妻二人开始近乎癫狂地寻找破除命运的办法,但就像之前的几年时光一样,他们几乎一无所获,甚至几次遇见危险的陷阱,差点把自己折了进去。

    没过多久,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如同之前那户人家在金币的影响下生出的六个孩子一样,鲍德温的孩子也拥有健康的体魄。

    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也啧啧称奇,因为孩子的母亲看起来一脸病态的样子,身上还有伤痕——他们疑心是又一起可恨的家暴案,于是帮这个可怜的女人报了警,不过后来被证实是一场误会——没想到这胎儿比那段时间一同出生医院的,都要健康许多,体征非常平稳。

    这大概是迪恩死后,鲍德温先生最放松最满足的一段日子,他和妻子早早替孩子想好了名字:德斯蒙特·鲍德温。

    他和父亲一样,有一双黑色的、漂亮的眼睛,至于头发,因为现在只有一点点胎毛,所以没法判断。等过了几天,他们就发现,他的头发则是和鲍德温夫人一样,是天然卷。

    鲍德温先生看得心都化了,直呼可爱。不过他的妻子并不满意:“你以为天然卷好打理吗?很多人都是乱七八糟的一堆,要不是我有‘不科学’的手段,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头发?”

    男人笑着回应:“没关系,男孩子一般都是留短发的……如果他喜欢长头发,那你就多教教他不就好了。哦,让我抱抱达斯,他可真可爱。”

    鲍德温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孩子递给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眼底,也尽是笑意。

    德斯蒙特的到来,是一个不被期待的意外,但幸运的是,这意外最终成为了一个美丽的礼物。

    在医院修养了一阵子,鲍德温夫妇带着孩子回到了宅子里。

    孩子的出生让他们更加有了动力,鲍德温先生甚至想,如果他自己逃不过命运,那至少让德斯蒙特活下去——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也无助地死去,也不能看着爱人度过孤单的晚年。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接触到了另外的一伙势力。

    他们自称是一位伟大的、全知全能的神明的教徒,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一旦他们的神降临世界,所有信徒都可以实现愿望,迎来梦想的乌托邦。

    说句实话,这些邪/教的话术一套一套的,简直像是工厂批发的一样重合,除了改掉几个关键信息,其内核和传/销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架不住他们真的很有说服力啊,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上当。

    当然,像鲍德温夫妇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是不会被他们给轻易骗了的。但抱着一线希望,他们两个还是去瞅了一眼所谓的神迹。

    ……这邪/教,居然是货真价实的。鲍德温夫妇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出了对方的疑惑:一般来说,这些有真本事的违法教派,信奉的都是恶魔邪灵一类的存在。

    所谓的召唤,其实就是恶魔索要献祭的借口罢了。

    可是这个邪/教,和它们都不一样。

    鲍德温夫人真切地,在它们粗糙古朴、但富有神秘色彩的图腾和祷词当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

    这力量并不带有普世意义上的邪恶、污秽,但其效力比最古老最恐怖的恶魔都要可怖……还有其中蕴含着的扭曲的气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手心僵直地贴在裤缝上,不能动弹。

    她忽然意识到,不是他们找到了这个教派,而是这个教派,注意到了他们——因为之前那场对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拜访。

    等待着骇人的气息慢慢褪去之后,鲍德温夫人扭头就要拉着丈夫离开这个不详的地方。

    可是她没拉动。

    黑发的男人盯着岩洞上抽象的壁画,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猛然转向妻子,“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解决之道啊!只有成为了祂的信徒,主的力量自然会庇佑我们,破除一切的障碍!”

    “只有当祂伟大的福音降临世间,我们才能获得拯救!”

    他越说越狂热,鲍德温夫人的心却凉了半截,她摇头劝阻道:“不管你看见了什么,那都是假的!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她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双手扣住了丈夫的肩,语气恳求,“亲爱的、亲爱的,我们先离开这里,之后再说,好吗?”

    不幸的是,事情并不顺利。

    鲍德温先生倏忽抓住了她的手,眉头紧皱,“不、不行!你没有领略主的光辉!我不能让你走!你看、你看啊!”他强硬地把妻子的头扭向壁画的方向,“你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

    第六十八章

    鲍德温夫妇究竟看见了什么,很难用言语完全表达。

    最初的一眼里,是闪烁着模糊的光芒、无尽色彩交集在一起而组成的大门,像是在欢迎隐秘的存在一般,它的两边是虚掩着的,堪堪留下中间的一条缝。

    而当他们注视着那欲盖弥彰的缝隙,又直直望见了一只眼睛……庞大的知识瞬间涌入脑海,如同浪潮冲刷入洞穴,卷起成片的白沫。

    鲍德温夫妇看得着了迷,尽管他们的大脑在下意识喊着“不要看!”以自我防御,尽管瞪大的双眼承受不住干涸,他们依旧无法停下窥探知识的举动。

    鲍德温先生甚至确信,只差一点点,他就找到能够破解他命运的那个办法了。

    ——要不是教派的领头人及时拉了他们一把,及时将鲍德温夫妇从幻想当中脱离,这两个人的脑袋可能会因为过载而爆掉。

    见他们的表情逐渐从怔楞当中恢复过来,领头人以一种神棍的、虚无缥缈的语气说:“这是神留下的印迹,是祂给予我们的仁慈的恩赐!但这还不是祂所能做到的全部……只要我们忠诚地信奉着祂、赞美祂的威严,有朝一日当祂重返人间,我们也将随祂一起享受永恒的光辉!”

    这段话他说得无比顺溜,既让词尾藕断丝连,又把其中意思阐述得十分清楚明白,简直像是在私底下苦练过一样,又或者是在新人面前说了太多次,因而熟能生巧。

    不过虽然理智上可以意识到这只是邪/教宣传的通用话术,但当鲍德温夫妇刚刚被精神冲击了一波、脑袋晕晕乎乎的时候,有这样一个长得也非常奇诡的人站在面前,恰好和眼里尚未褪去的光影重叠在一起,那效果可就不一般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次要的辅助因素,最关键的作用,还是来自于那无法造假的幻象的影响……

    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如领头人所愿:鲍德温夫妇几番神情挣扎,最终还是咬咬牙同意和他们“多做往来”,只是,这个教派必须向他们提供他们需要的知识。

    领头人满意地同意了。虽说现在又发展了一对灵感颇高的下线,但事实上,在他的心里,他并不把鲍德温夫妇当做是具有培养潜力的骨干。

    非要说他们身上最有用的地方,那当然是手里捏着的那些金钱和资产。

    尤其是据说前不久,鲍德温先生早年分出去的财产,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的口袋里——那个管家似乎把钱拿去了投资,也早早立好遗嘱,要把遗产尽数交给他的主人。

    说实话,领头人没看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有钱人新的洗/钱办法吗?

    不过,不管真正的内情如何,他最关心的,依然是他的组织。这也是他要吸纳鲍德温夫妇的原因。

    ——邪/教的日常也是要资金来支持的啊!

    鉴于没有一个教徒学会了点石成金,这年头来路不明的金子也很难出手,像他们这种性质的地下势力,都或多或少会拉几个富豪们入伙。

    有趣的是,往往是这些有钱人,更容易被他们的许诺给欺骗——长寿、健康、和奥妙的知识,很少有人可以拒绝。

    鲍德温夫妇自然也不例外。

    在密探发现这对夫妻出入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和里面的教授有交集的时候,他们就注意到了对方。为了避免这对有钱又收藏众多的夫妇变成敌人的助力,他们暗地里进行了缜密的调查。

    鲍德温家的诅咒虽然并没有传开,但终归是留下了痕迹,所以他们很轻易地,就猜到了这对夫妻的诉求——寿命。

    于是,在周密的计划之后,他们两个被带到了这里。

    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就像是被按下了遥控器的加速键一样。鲍德温夫妇最开始还是抱着警惕又无法抗拒的复杂心态加入了组织,但在没日没夜地钻研之后,他们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未来与时间之神”亚弗戈蒙的信徒。

    他们狂热的姿态,比那些从小就接受熏陶的信徒们还要来得虔诚。

    他们的领头人很难不自满于自己高超的业务技巧。

    不过,自以为超脱凡人、把世界都掌握在手里的领头人有一件事没料到——鲍德温夫妇从来不是屈居于人下的人,也不会甘做组织里的小螺丝钉,将一切都奉献出来,直到连生命都被夺走。

    在夜以继日地研究资料、解读神的旨意之后,他们慢慢地,占据了组织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不管是策划的活动,还是辩驳他人时有力的表现,都让他们赢得了其他信徒的尊重……在这个邪/教里面,他们逐渐有了一批站在同一艘船上的追随者。

    一个庞大的势力,尽管目标是一致的,但在具体的细节上,也难免有所差异和争执,导致内部的分裂。而鲍德温夫妇利用这一点,走向了整个教派的最高点。

    ——既然他们忙于“新事业”,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德斯蒙特得不到悉心照料,也是理所当然了。

    在一些隐晦的力量的潜移默化之下,逐渐偏执异常的鲍德温夫妇走向了极端,他们想要保护这个孩子,也想要完成神的使命。

    所以他们将鲍德温家的宅子作为重要据点,把一些和神有关的遗物都封存在里面,偶尔还会召集一些衷心的教徒来开会……至于德斯蒙特,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打消了送他去上学的想法,自己承担起了教育的任务。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后座的少年问,“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这个嘛……有的时候,你得变成鬼,才能知道更多的事情。”迪恩微笑着说,他苍白的脸色堪比新粉刷的墙壁,“老爷和夫人忙活了好几年,才终于有了进展——不仅是在教派的扩张上,先生相信,借助神的力量,可以彻底粉碎他悲惨的命运。”

    “哦?他成功了吗?”德斯蒙特从窗户将头探出去,看着这些他从未见过的植物与河道,随口搭话。

    其实他心里清楚,答案是明摆着的。

    “老爷确实活过了四十岁。”新见面的管家点点头,但眼里的情绪却不像他的话那样肯定,“不过在那之后,他们对神的存在也更加笃信了起来,将神带回人世的计划,也在稳步进行当中。”

    “你听起来……不是很赞同?”黑发的少年扭头看向车内后视镜,黑沉沉的眼睛锐利得直取人心,“——你在怀疑伟大的神?”

    见他的反应,迪恩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知道在鲍德温夫妇的影响之下,德斯蒙特也成长为了一个虔信徒。

    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否决鲍德温一家的信仰,只要少爷不步上父母的老路,那就比什么都强。

    还有就是,“当然没有。”他谦卑地回应,“如果不是神的恩赐,我也不能在老爷的召唤下重返人间,出现您的面前了。”

    德斯蒙特潜藏的敌意一下子褪去了,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真的吗?那可真厉害!我也想试着召唤幽灵,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成功过。”

    “那大概是因为他们不敢接近宅子……如果不是我生前在那里住了几十年,也会有同样的困扰。”实际上,他也并非完全免疫相关的症状,只是稍轻而已。

    德斯蒙特有点高兴,在他看来,迪恩所述说的那些故事,就像是苦苦寻求解脱的旅人,最终得到神的救赎一样,是非常正统的故事……虽然很少有父母就是主角的教典。

    “那当然,我们可是在神的庇佑下生活的……对了,我父母是要做些什么吗?”他突然想到,“为什么要我去找,呃,堂哥西索尔?我完全没有见过这个人。”

    迪恩捏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老爷和夫人……他们有些事情要做,有一些客人要来,少爷您在那里的话,或许会不太方便。至于西索尔先生,我也没有见过,不过既然是老爷安排的,您不必担心。”

    “什么客人会妨碍到我?之前,我也见过不少教徒来家里面啊。”德斯蒙特疑惑地嘟哝,“我不是担心会在西索尔那里受到伤害,只是,我不确定能不能和他相处得来……”

    “怎么会呢,少爷!”他的新管家笑着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不喜欢您的人呢!”

    和堂哥的相处,比德斯蒙特想象当中的要愉快很多。

    这让常年缺少社交的德斯蒙特提升了一点信心,不过西索尔有正经班要上,在家里还要准备第二天的稿子,所以陪伴堂弟的时间确实不多。

    好在德斯蒙特头一次出远门——其实也就是三个小时的车程——对所有的一切新鲜玩意都感到好奇,特别是对路上偶尔会经过的同龄人。

    “他们怎么都在外面走来走去?”德斯蒙特倚在窗户边,小心地窥探着陌生的人群,“他们不在家里学习吗?”

    迪恩直挺挺地站在他身边,随时准备着听从命令,“少爷,他们都是在学校上学的。”

    “哦对,学校!”德斯蒙特念叨着这个从书本上看到的词,颇为新奇,“为什么要在学校上学呢?他们的父母不会教育孩子、需要别人代劳吗?而且那么小的地方,却要待上这么多的学生,一定很拥挤吧?”

    在管家尽责的安排下,鲍德温先生早年也是和别的孩子一样,按部就班地上学读书、人际交往的。

    不过在高二的那年,他就从迪恩口中得知了父母早早入葬的真相,和他身上流淌着的命运,在一阵时间的修整和抉择之后,他毅然而然退了学,决心追求精彩的人生。

    当然,放弃学业和放弃学习是两码事。

    鲍德温先生依靠着天分和专注,不仅自行学会了这些书本上的知识,还同时对自己的强项进行了拓展,在后来,更是一脚踏进了繁杂艰涩的古文古物的研究当中。

    如果不是受限于命运,或许他会在专业领域上,树立卓越的成就。

    想到这些逝去的过往,和太过美丽的幻想,迪恩的目光有些暗淡,“外面的孩子基本上是在学校学习的,不过和少爷您这样的,也有一些。”

    听说自己才是少数派,德斯蒙特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噢……那我可以去和他们一样,去上学吗?”他的语气带着期许,“我不是说父母教的不好……但是去体验别的生活方式,也是很重要的吧?”

    幽灵管家抿了抿下唇,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表示:“等回去的时候,我会和老爷好好谈谈的……或许能够说服他们。”

    “真的吗?!”德斯蒙特忍不住露出笑容,“那到时候,你别忘了到学校接我!”

    少年看着窗外,那些牵着父母、笑容明媚的学生,眼里尽是羡艳的神情。

    说他不希望是鲍德温夫妇承担起接送的任务、陪他上下学,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可是他清楚,要出门上学已经是巨大的妥协,再多说,就显得得寸进尺了。

    迪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看着德斯蒙特瘦削的背影,他心想,就算是拿旧情做筹码,他也要让少爷实现自己的愿望。

    ……不过,他们谁也没想到,德斯蒙特确实实现了今日的渴求,但不是通过协商得来的。而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是夜。

    夜谷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每家每户都在收听准时准点的广播节目——由电台主持人西索尔带来的深夜频道《欢迎来到夜谷》。

    德斯蒙特入乡随俗,也在商店买了一台收音机,每晚都会支持堂哥的工作,静静地聆听着。

    不过今天晚上,似乎有点不一样。

    在无声的呼唤声中,迷迷瞪瞪的黑发少年走出了房门。

    他脚上穿着拖鞋,头发也没梳、乱糟糟地翘着,黑色的瞳孔里,半点光亮都映衬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好像躲过了几片不详的黑影和路边带着连兜帽斗篷的的神秘人,又听见过一些刺耳的惨叫和鲜血流淌的声音……最后,他在一栋熟悉的房子前睁开了眼睛。

    “……我怎么回家了?”德斯蒙特迷糊地揉揉脑袋,这才察觉到脚上的酸痛。

    他身上还沾了一片树叶和断截的枯枝,一副样子实在是狼狈不堪。

    德斯蒙特把手从脸上挪下来,看到上面有点点黄红色的液体,才反应过来,他的脸,好像被垂下来的枝干刮伤了……

    难道他是在梦游吗?居然走了这么远!

    他拼命地回想着睡梦中的经历,但半点线索也没有,只是在冷风的吹拂下,感觉头痛欲裂。

    德斯蒙特身上没有手机,所以一时半会也联系不上远在夜谷的迪恩——他突然想到,都说鬼魂可以操纵磁场,那管家是不是可以从电话听筒里钻出来?

    德斯蒙特把这点猜想埋进心里,决定以后再验证。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家门口,按下了门铃,思考着该怎么和被吵醒的父母——当然他们也有可能还在彻夜研究——说这件事,毕竟他自己都没搞明白。

    门铃尽职尽责地响了几声,拉长的调子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孤独。

    没有人应门。

    这倒不奇怪,如果鲍德温夫妇真的在地下室做研究,那以那边的隔音性能,听不见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没有人来开门,门却轰然打开了。

    德斯蒙特看过不少的神秘事件实录,所以知道自动打开的门肯定有蹊跷,但这是他家的宅子,他的父母又在家里面,于情于理,他也没办法就此走开。

    也许只是没有反锁,又被风吹开了呢?

    这样想着,少年警惕地走进了家门。

    当他的脚踏进客厅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一股强力的寒意,顺着脊背钻进了脑袋——他陡然一激灵,扑面而来的,是浓郁厚重的腥气,简直就像是踏进了屠宰场一般。

    德斯蒙特反手按了灯的开关,但一点动静也没有,屋子里照样一片漆黑。

    可是明明窗帘是被拉开的。

    “……什!”他按着记忆,朝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从干净平滑的地砖,踩进了一片泥沼当中。

    这异样的感觉让德斯蒙特眉头紧皱,但好在那触感只是像沼泽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沼泽,他很快就抬脚离开了那块区域。

    等到他再走近一些,就隐约了楼梯口附近有稀少的光源。

    他心下一松,快步朝那处走去。

    一路上,他又几次踩到和之前触感一致的地方,但他不再像那样慌张。

    他知道,那里是通往地下室的时候,而就在地下室里,摆放着一尊形状为闭合眼睛的雕像——这是伟大的亚弗戈蒙的标志之一,也是德斯蒙特这十几年来,在祷告的时候,能够看见的符号。

    在他心里,神的所在就代表着安全、昭示着光明。

    只要他走到地下室,这里发生的一切,就能得到解答。

    ——他是对的。但他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强烈地希望,他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只是迷蒙中的梦魇。

    在宽敞又明亮的地下室里,除了满墙壁的诡异图纹,被摆在正中、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损伤的雕像眼睛外,就只有一个存在。

    一个怪物的存在。

    它通体是红色的,泛着幽幽的莹亮的光芒,像是被一张薄薄的、将近透明的皮包裹起来,而从皮中间,又破除几个不规则的洞口,零零碎碎地安置着几个人类身体的部件,例如眼睛、手指、还有牙齿什么的。

    其中夹杂着些许发黄的白色,德斯蒙特猜,那要么是骨头,要么是筋脉。

    因为外部的力量包裹不住内部庞大的躯体,这怪物身躯的一部分直接流淌在地上,几乎漫到了台阶上,甚至在微微地抖动着,让人联想到起伏的胸膛。

    德斯蒙特顺着不妙的感觉低头一看,有了灯光的助力,他才发现鞋上和裤脚边,都沾满了红色的痕迹,散发着恶臭的气息……

    之前他踩到的,又是什么呢?

    他不愿意再细想,而是强迫自己赶紧离开这里,到楼上去找他的父母。

    也许他们还在书房里研究古籍,半点没发现这地下室和客厅的惨状,他得回去救他们……德斯蒙特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打消他真正的猜疑。

    但是,就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是虚假的……

    “达……达斯……”如同煤气罐泄露一般难听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呼唤着他的名字。

    德斯蒙特紧紧闭合了一下双眼,整理好了表情,才慢慢转过身去,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干涩,“是,母亲。”

    那怪物的表皮又破了一个洞,正好可以供一个头颅伸出来。

    她长长的秀发已经没了大半,剩下的则不规则地粘在脑袋上,像是几片被晒干的海草。

    尽管眼睛在汩汩流出血液,但鲍德温夫人仿佛什么异样都没发生,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面对儿子,她说:“达斯,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让迪恩带着你去西索尔家里住吗?我还没打电话叫他把你送回来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像是干枯的枝丫一样了。

    “我忘记带画本了。”德斯蒙特说着单薄的理由,“所以我回来取一下。”他停顿了片刻,“母亲,你们为什么要让我走?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你这孩子……不要操心这么多。”鲍德温夫人看着他执着的脸,沉默了一会,说,“我和你的父亲,我们……我们找到了召唤神的仪式,所以决定尝试一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用担心。拿上画本就走吧……有事就和迪恩说,他是个好管家,他一定会帮你完成的。”

    德斯蒙特不敢再看她皮肉脱落的脸,撇开眼去,盯着那只石质的眼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那为什么要我走?我也想在这里,和你们一起见证神归来的伟大时刻……你知道我有多么崇敬伟大的神的,母亲。”

    鲍德温夫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这样光辉的时刻,她要把孩子送走,而她的丈夫也默默支持了她的选择……这些年里,他们为了召唤神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怎么可以不让亲爱的孩子也享受到最终的果实?

    最终的果实?他们好像已经成功了……不,他们没有成功……他们没有成功?那她这是在干什么?不……不对劲……

    “啊……啊……”那头颅突然尖叫起来,仿佛被掐住了喉咙,又被压了回去。“达斯、达斯……你快走!快走!不要再回来了!你快走!”

    女人充血的眼睛里透露出惊慌失措的恐惧,言语更是明显地表达了她的感受。

    “——然后看着你死在这里吗!”少年突然叫道,“你怎么能让我这么做……你怎么能让我这么做!”他用力遏制了泪水,“父亲呢?他也、他也变成你这样了吗?”

    “你父亲……?”鲍德温夫人喃喃道,眼神又变得迷离,“你父亲……他在这里啊……哦不……他在那里……”

    她的头颅转动着角度,因为没有四肢,所以只能借此来表达方向。

    德斯蒙特在泪水当中看到了这堆血肉里几根破碎的骨头,可是他根本分不清,哪一块和他拥有相同的基因。

    他彻底明白,他的父母都再也回不来了……他拼命回想着那些纸上的东西,但完全找不到可以解决的办法,只有无尽的绝望。

    “晚安,母亲。父亲。”他说着小时候才有的亲切问候,最后看了一眼再次陷入迷瞪中的母亲,扭头大步离开了。

    第六十九章

    鲍德温家的宅子附近,本来就受到夫妇常年放置在地下室的亚弗戈蒙化身雕像影响,缺乏活物的踪迹。而在今天黑暗的夜晚里,此处更是听不见丝毫的声音。

    德斯蒙特呆愣愣地站在厚重的铁门前,刘海的阴影遮住了他低垂的双眼,明明几步内就是他的家,可他却感觉仿佛永远也无处可去了……

    夜风也似乎避开了这个这栋诡秘的宅子。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凝聚在相片之中,死气沉沉得叫人不敢靠近。

    徒步大半个晚上的疲惫在他心里尚未散去,另外的一种感觉就又攀附上来,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德斯蒙特的全部感官——疼痛从脚踝处向上延伸,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像是不磨平他的每一寸肌肤,就决不罢休。

    黑发少年一瞬间嘴唇惨白,模糊的视线之中,他看见之前沾染上的血迹和污秽周边,都冒起了大小不一的血泡,皮肤之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破体而出。

    霎时间,鲍德温宅子里黑暗中的景象就在他盘旋着炸开,父母死前——他不知该不该用这个词来形容,但他们确实已经超脱了人类的范畴——的模样挥之不去。

    德斯蒙特颤抖的指尖根本扶不住爬满了黑色爬山虎的墙壁,他身形一晃,随着沉闷的一声,就直直倒在了地上。

    他觉得全身上下的肌肉都被硬生生地、一丝一缕地撕裂开来,然后被丢进岩浆里面滚了几圈,从肉/体到灵魂都遭受了严重的折磨……

    他没有尖叫,就像宅子里进行着仪式、却突遭变故的信徒们一样,他们都没有尖叫的机会,只是不断从喉咙里流出大量的、汹涌的鲜血、还有破碎的内脏。

    德斯蒙特充血的红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宅子最外层的墙皮,像是想要透过层层的阻碍,看见地下室里融化成一团怪物的鲍德温夫妇和那些邪恶的信徒们,又或者,是想看见这宅子最隐秘、最黑暗的内在。

    他突然意识到,他“梦游”到了这座宅子面前,不是因为对夜谷的不适应而产生的意外,自始至终,都是这座宅子在呼唤着他——在这最后的时刻,它也要把鲍德温家的血脉、把鲍德温夫妇的孩子拉过来陪葬。

    生理上的非人疼痛已经超乎了极限,德斯蒙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血管爆开的轻微动静。

    然而,这折磨之下,依旧有另外一种情绪,较之更胜一筹。

    ——强烈的恐惧深深扎根在德斯蒙特的心上。

    每一分疼痛的增加,都带来恐惧的成倍增长。

    德斯蒙特不是一个害怕死亡的人——他是说,在一些孤独的窝在房间里的时刻,他也会闪过一些晦涩的念头——可是他绝没有想象过,会以这种惨不忍睹的姿态死去。

    他恐惧着,自己会和那些客厅里的怪物一样,皮与肉都融化成一滩血腥粘稠的沼泽,但又留存着些许的个人意识……他们还活着吗?还是说,他们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的形态,丧失了一切人的特质?

    他更恐惧着那座雕像代表着的、背后的存在,他们伟大又全能的神明,被称为“时间与空间之主”“万物之匙”的亚弗戈蒙……祂的确是一个强大诡秘、令人心生敬畏的神明,但似乎不是一个慈爱的神明。

    德斯蒙特因此而恐慌,在他心里,对于神明,他是极度虔诚的信徒;可是此时此刻,超越敬畏的恐惧却一点点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他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领略到神明的威能,也从来没有如同现在一般恐惧过。

    在这样纠结复杂、几乎要把心脏撑爆的情绪当中,德斯蒙特因为长时间持续的疼痛,终于迎来了安稳的昏迷……好吧,也不怎么安稳。

    德斯蒙特再次睁眼的时候,身下传来细微的、熟悉的震动感和引擎轰隆的声音。

    随着他直起身,盖着的毯子滑落在了车的底座上。

    西装革履的管家通过变化的气息,就提前感知到了他的苏醒,“少爷,您醒了。喝口水吧。”

    “……迪恩?”德斯蒙特微微张嘴,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低微。

    他拿起了面前那瓶矿泉水,发现它已经被贴心地拧开了,不需要太大的力量,很适合他乏力的身体。

    喝了几口水,感觉到喉咙的滋润之后,德斯蒙特慢慢回忆起了昨夜的诡异经历,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看来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噩梦……迪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面色苍白的幽灵管家语调低沉,似乎沉淀着复杂的心绪。

    原来昨天深夜里,德斯蒙特的堂哥西索尔下班回家的时候,就注意到门没有被锁上,于是心生疑虑,叫了几声,才发现德斯蒙特不知何时出了门。

    生理上可以做到彻夜不眠、一直密切关注着周遭的幽灵管家不敢置信——他根本没有感知到少爷的离去!

    如果不是外部的提醒,他可能直到天亮,都以为德斯蒙特和往常一样沉眠着。

    这事显然透露着古怪,一人一鬼面面相觑了几秒,立刻就冲出了家门,心里满是担忧与懊悔。

    虽然大老远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回到鲍德温家的宅子,听起来是个不太可能的可能,但出于保险,在夜谷大致转了一圈——期间困难不言而喻——却一无所获的情况下,迪恩便让西索尔继续在他的小镇里找找,而他赶回家看看。

    管家心知那宅子的邪性,在鲍德温夫妇改信之后,更是发生了叫鬼都害怕的变化,于是一路上都在祈祷着德斯蒙特的平安。

    幸运的是,他真的在宅子门前找到了德斯蒙特。

    而不幸的则是,他发现少年不仅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失去了意识,宅子还令人感觉异常的森冷和灰败。

    那些富有攻击性的占据着这块土地的气息,似乎在悄然散去,徒留下被黑暗侵蚀过后的残渣,如果是平时自然而然的现象,那迪恩或许会欣喜若狂,期待一个光明的未来。可是此时,却令他心里警铃大作,不妙的预感爬满了全身。

    他将昏倒的、满身是血的少爷轻轻安置在刻意停远的车上,然后揣着一颗谨慎又胆颤的心,缓步踏进了宅子里面。

    ——客厅的景象已经足够骇人,可是还远远不及地下室的五万分之一。

    尤其是在那滩巨大的血与肉凝结在一起的、像是皮冻一般的食物当中,迪恩看到了鲍德温夫妇一直戴在手上的戒指。

    在污秽的掩盖下,尽管有刺眼的灯光照耀,那宝石也不再闪烁。

    和德斯蒙特一样,逃离了死神的亡灵怔怔地驻足在了原地。那双空洞的死灵的眼睛里,似乎有波光粼粼的角落——可他只是一个无形无心的幽灵,又怎么可能拥有眼泪这样宝贵的产物呢?

    迪恩敏锐地意识到,这次仪式走向了歧途,而鲍德温夫妇和一众教徒们,则都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与此同时,这些混乱的力量又引发了整个宅子的变革,使得之前盘踞在这里、即使被“神明”威慑也固执不动弹的黑暗力量,也彻底爆发了。

    爆发之后,便是衰弱。

    余下的污秽囤积在宅子里面,或许会对来访者造成一定的危害,甚至是精神上的摧折。但在时光的冲刷下,总有一天会彻底消散。

    可是这些念头,只不过在迪恩的脑海里转了一圈,就溜达着离开了。

    ——在他眼里,只余下一个惨痛的现实:鲍德温先生和鲍德温夫人,都永远得离开了。

    之所以这样笃定,甚至否决了他们也变成游荡的亡灵的想法,正是因为迪恩管家他,本身就是一个怨灵。而他在这宅子里,没有感知到丝毫的同类的气息。

    “……”瘦削的西装身影再也忍受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克制的悲鸣。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鲍德温夫妇的逝世,不仅是肉/体上的,连同他们的灵魂,可能也一起消亡了。

    尽管悲痛,但迪恩最终没有让这些情绪控制住自己。

    他清楚,缅怀死者不该是唯一的目的,更重要的,是确保生者的安全。

    所以,他立刻赶回到了车的身边,密切关注着德斯蒙特的变化。

    他猜对方也是遭到了那两股力量的影响,才会失去知觉地瘫倒在地上,可是具体是什么个情况,他也不甚了解。

    毕竟他虽然看起来模样凄惨,但到底没有产生和其父母同样的变化。

    真是可笑,作为一个可以变幻身形、操纵电流、肆意来去的厉鬼,他此刻却比最平庸的人类还要无助,只能默默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在迪恩心焦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身上一些细微的变化。

    幽灵空洞的目光落在手臂上,那里冒出了一片形状不规整的肉芽,每一颗都在不断地蠕动着,仿佛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又像是冒尖的植物,拼了命想要向上钻。

    他的身体、或者说是他的灵魂,似乎开始产生某种异变,不受控制了起来。

    迪恩以为是他进了鲍德温宅,所以受到了里面力量的影响,才会招致如此的意外,不由得心下一惊。

    他尝试着控制自己,可是以往再简单不过的基础本能,此时却难如天堑。

    不论他如何压抑,那些肉芽还是在继续生长,扩张着范围。

    甚至于有几处的肉芽,还长成了完全无关的鳞片状,泛着灰蒙蒙的光彩。

    迪恩咬了咬牙,他知道不管最后会异变成什么形态,都绝不是一个好的结果。所以,他看向泛起白光的天际,默默下定了决心——瘦削的身影几个闪现,稳稳地踩在了附件最高的一株树上。

    此时正值深秋,叶子少得可怜,根本起不了遮挡作用。

    再加上迪恩刻意动作、露出形体,那晨曦的光芒,自然就落在了他伸出的苍白手臂上。

    ——青烟直冒。

    鬼魂害怕阳光喜欢黑夜,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概念,因为他们是黑暗的生物,就像吸血鬼狼人和巫师一样,他们都擅长在阴暗的背地里活动。

    当然,在这其中,也有个别强大的,可以借助黑暗的力量庇佑自身,从而在阳光下活动。

    而迪恩,由于鲍德温先生召唤时的仪式太强,毫不夸张的说,他便是其中之一,也是佼佼者。

    不过,他这次,是彻彻底底地放开了保护机制,将本体裸/露在阳光之下,还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或许它本身没有意义,但在人类的普遍共识之下,它又多了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

    总之,迪恩的手臂瞬间燃烧起来,小范围的青白火焰却比熊熊大火还要可怖。

    奇怪的是,那树干距离火源如此之近,却半点都没受到影响,反而因为邪恶力量的逝去,而吸收了一点活力。也许来年,它能成为这一片最茂密最生机勃勃的那一株。

    这还是死了十几年来,迪恩头一次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他灵魂的一部分在感受猛烈的灼烧,连同他的本源力量也在被侵蚀。

    可他心里,却突然平静了许多——他想着地下室里的老爷夫人,想着车上昏迷、但表情狰狞、满是血迹的德斯蒙特,他想象自己是在和他们遭遇同样的痛苦。

    这也许是自欺欺人,是不健康的偏执想法,但的确令他悲痛的心理有所缓解。

    眼看异变的趋势被彻底扼杀,再阳光浴下去,他或许永远也恢复不了,迪恩才隐匿回到了阴影里面。

    疼痛的后遗症还未散去,但他的思绪已经清醒了许多。

    他仔细地回忆着来到宅子后的每一处细节,远远地看着躺在后车、一无所觉的少年,感受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变化……

    可能在他虚弱的时候,感官才会更加灵敏,本能地避开那些有威胁性的事物——迪恩居然感觉,是因为昏迷的德斯蒙特,他才产生了这些不同寻常的异变。

    这想法令他心下一沉。

    但不是因为伤害了他的罪魁祸首是他想要保护的人,而是因为他担心这些根源的变化,会在德斯蒙特身上,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如果不是感受到对方现在还可以呼吸和心跳,他都要怀疑,留了那么多血的少年,是不是已经步了他父母的后尘。

    要是这改变可以救下他,就算是危险的果实,迪恩也宁愿如此,可就怕这炸/弹,连给人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穿着西装幽灵管家突然僵硬在了原地,他好像听见,少年的心脏,不再跳动。

    第七十章【二合一】

    刚刚才露出面来的晨曦,在转眼之间,就布满了天空,虽然还不够热烈,但也已经称得上敞亮。

    隔着一段距离,迪恩专注的目光一直聚焦在车上。

    在听到逐渐微弱下去、直至死寂的心跳声时,幽灵管家脸色一变,从原来尸体自带的面无血色变得更加青白,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与悲痛。

    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成真了。

    在短短半天内,迪恩永远失去了三个最重要的人。

    管家的嘴唇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还未散去的后遗症,还是汹涌的情感。

    他想要回到车上,把德斯蒙特的尸体好好安葬,至少不要像他的父母那样,死了也不能在坟墓里安眠。可是,一想到之前那无端又诡谲的异变,他又担心事情再次重演,反而让他彻底失去自我,做出破坏尸体的行为。

    纠结的思绪在脑海里纠缠不清,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拿定下一步动作,幽灵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轻微的动静。

    ——非常、非常轻的呼吸声,像是落叶在空中缓缓降落。

    迪恩不由得惊诧地瞪大了双眼,充满期待又害怕破灭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车辆,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了感知上面。

    直到听见“噗通……噗通……”的细小声音,他才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心情一下子就随着逐渐平稳有力的呼吸声明朗了起来。

    但他依旧不敢动作。

    虽然德斯蒙特生命体征好转是件好事,但考虑到他之前的异变和宅子里黑暗力量对他的影响,谁都没法笃定地判断他目前的具体情况。

    他心知少年之前确实是实实在在地“死”了一阵子,如今自行复生,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但也可能是悲剧的开端。

    古往今来那么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哪有几个收获了好下场呢?

    就算是迪恩这样难得保留了理智的亡灵,也付出了情感的代价——不可避免的,他变得偏执且邪恶,那些美好的品质,尽管他尽可能地挽留,也在一点点消失。否则,光是面对他视作亲子的鲍德温先生的死去,他早就该崩溃了。

    正是因为熟知黑暗生物的本质,所以如果德斯蒙特只是活过来,但变成了一个丧失自我的怪物,迪恩想,那他是绝不能接受的。

    迪恩怔楞在原地许久,在此期间,德斯蒙特的呼吸和心跳都恢复到了正常人的模样。只是因为相隔有一段距离,迪恩只能判断他还昏迷着,但具体如何,他却无法下定论。

    可是这样僵持下去,显然也不是一个好的方法。

    在抉择之后,迪恩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车辆的方向——这次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凝结在了自己身上,以确保不会再一次遭遇意外。

    出鬼意料的是,他这次的的尝试不可谓是不顺利。

    这让迪恩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他的平安是否预示着,德斯蒙特撑过了变异——不管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而且也不会失控呢?

    管家衷心地期许着,不要再有意外带给德斯蒙特其他的伤害了。

    德斯蒙特盯着车窗外炽热的太阳看,一直到眼膜传来灼烧的痛感,才恍然大悟般将目光移回到了车内。

    他之前就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套,那些血迹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仿佛他遭受的疼痛只是梦里的幻影。

    迪恩简要地概述了他发现德斯蒙特之后的一系列事情,对少爷身上可能存在的异变也没有避而不谈——假装炸/弹并不存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是省略了自己被阳光灼烧的痛苦,一笔将其带过。

    那些血迹是他在形势安定下来之后清理的,衣服则是他回到宅子里的衣帽间拿出来的。

    或许真的是死亡带来的后遗症,之前还感到伤心懊悔的他,那时居然可以平静地略过客厅里散落的血堆,不去联想鲍德温夫妇遭遇的一切,而是看似平常地上了楼。

    “噢。”德斯蒙特应了一声,他的视线里出现了直视光源而造成的光斑,而他着迷一般地注视着那抹绚烂的色彩,“……所以,父亲和母亲,他们的尸体就在地下室咯?”

    迪恩此刻面色如常,仿佛他们两个在讨论的不是亲人的遗体,而是晚上烹饪的菜品,“是这样的。少爷,您对此有什么打算吗?”

    德斯蒙特语调毫无波澜,“我想把宅子卖了……不过,里面的尸体们是不是不太好处理?”

    尽职尽责的管家为他解忧:“我们可以回夜谷之后,和警察如实说明,这种事情,也瞒不了的。”

    如今天气不算炎热,可是该腐烂发臭的尸体,可不会凝固在初始的状态,邻居们总有一天也会注意到房子里的异味……就是可能会传成一个看不懂都市怪谈吧,批量死人的大宅什么的。

    “那就这么做。”德斯蒙特停顿了一下,眼里的落寞怎么也掩饰不了,“父亲和母亲……是不是没办法正常下葬了?那么多人的血肉都聚在一起……”

    “少爷……”迪恩想要开口安慰,但德斯蒙特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啊……我想到了,我们可以找几个他们喜欢的东西放在坟墓里面。”黑发的少年说,“我之前看到过他们在书上的笔记,他们想要把骨灰撒在树下的来着。反正他们也不想要待在坟墓里面,和现在也没差……对吧?”

    他与其说是在商量,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要为了父母残缺的尸体而悲伤。

    那些笔记是在德斯蒙特出生前、鲍德温夫妇尚未加入教派的时候写的,更准确地说,是鲍德温先生写给鲍德温夫人的。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打破家族的诅咒,对未来的计划一片迷茫,倒是对死亡计划了不少——其中最关键的是,他不希望死后尸体被装在方方正正的盒子里面,不管是土葬还是火化,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再说了,专门做个墓碑的话,那他的爱人岂不是还要每年都来看看他?那她什么时候能够真正解脱啊……这种葬礼,明明是对活着的人的折磨。

    所以,他在纸上记下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期待在他走之后,鲍德温夫人可以看见,并通过这种方式慢慢忘记他。

    但他有一点预计错误:鲍德温夫人没有等到十几年后,才看见他当时的构思,而是第二天就刚好看了这本书。

    她想了想,也在书里写了一句:“可以啊。你先在树下给我占个位置,我之后再陪你。”

    按照迪恩说的那样,他们匿名和警察报告了鲍德温宅子里的惨状,迅速就引起了当地警方的轰动——那些非人的离奇死法,只需一眼,就叫人无法从噩梦里脱身。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超出了人力的范畴,才没给周遭的邻居们和唯一一个在外地的孩子,也就是德斯蒙特带来更大的麻烦。

    尽管嘴上说要尊重科学,但就连一向暴躁严苛的警长,都没要求组员们尽快找出这个穷凶极恶的犯罪者,而是对他们不敢去案发现场多待哪怕一秒、勘探时也不断尖叫放怂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实上,在那几年里,附近但凡是有点名气的灵媒和“超能力者”,都表示自己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那些死者们的身份的证明难度都相当的高,因为他们的基因都被破坏了,只能通过一些通话记录和证人证言来证实他们的身份——事实上,不肯相信自己的亲友就这样死了的人也大有人在。他们宁愿一口咬定这些人只是失踪了,毕竟没有直接证据可以提供。

    最重要的是,就算是证明了,警局也提供不了尸体……而且他们还得把现场的状况给捂严实了,以免造成举国上下的恐慌。

    不过很显然,由于涉及层面太广、光是边边角角就足够惊悚骇人,一些流言还是漫天飞舞。

    这件事很快就被交由了联邦调查局处理,当地警员们都在私底下舒了一口气。

    一些死者被证实是秘密教派的成员,而这凶宅里又确实摆放着不少的宗教物件,所以探员们找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教授协助调查。

    至于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就不在德斯蒙特的关心范围之内了。

    因为年龄还小,又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探员们更倾向于是他父母知道他们的行动有所风险,才会提前将孩子送到亲戚那里去住,只是没想到,就这样天人两隔。

    在耐心又委婉的询问后,他们很快把这小孩送出门了。

    作为鲍德温夫妇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在扣除一定税率之后,德斯蒙特拿到了巨额的财产。在这之中,自然也包括那栋邪恶的宅子。

    德斯蒙特本来想把它给拍卖了,但可惜彼时命案的风头正盛,没有哪个买家敢来挑战,迪恩又说里面残留的黑暗力量可能会侵蚀下一批住户,所以他最终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要把这个充满悲痛回忆的宅子继续握在手里。

    事实上,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把鲍德温宅捐赠给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当然,是在他拿走了一切他想要保留的东西之后。

    而那尊曾经被摆放在地下室的雕像,先不说德斯蒙特本人的意愿,它早就被警局带走,作为关键证物之一了。

    ……虽然德斯蒙特也确实没想要把它带在身边。

    这让迪恩看到了希望,在他眼里,显然是这雕像,或者说是背后的存在,招致了这一切惨剧的发生。如果不是鲍德温夫妇被蛊惑,他们可能会拥有幸福的一生——哪怕鲍德温先生逃不过命运,那也是更好的选择。

    他当然不想看见这可能的悲剧在少爷身上重演。

    然而,在夫妻俩的教育之下,德斯蒙特一直是一个虔诚又天真的信徒,从来都不会质疑他们的决定,更别说是更进一步,怀疑伟大的神明了。

    如果通过这件事可以让他改变,甚至哪怕只是削弱这信仰,那就再好不过了。

    要是德斯蒙特也想老爷夫人那样沉迷于神的召唤,自找死路地去倾听神的声音,那他势必会落得一样、乃至更惨的下场。

    可惜的是,迪恩的期许最终落了空。

    他发现德斯蒙特虽然不再经常把“伟大的神明”“全知全能的神明”挂在嘴边,但在面对一些宣传自己教派、和其他神明扯上关系的时候,德斯蒙特便会露出不屑的、厌恶的神情,并且发自内心地宣告亚弗戈蒙是唯一的真神,是时间与空间的主宰。

    也就是说,之前他的信仰更像是模仿父母的举动,而现在,则是深深将其扎根在了心里。

    迪恩:“……”

    迪恩吓得不轻。

    但好在,他又进一步注意到另外一个现象:德斯蒙特不愿意向亚弗戈蒙祈祷知识的交换,也不打算将祂带回到人世间。

    在面对邪/教残党上门求资助的时候,他也没有被所谓“父母的遗愿”“神明的奖励”哄骗,而是冷漠地让幽灵管家给他们赶走了。

    那些信徒们当即脸色一变,恶狠狠地放了几句威胁的恶毒话语,然后不得不在迪恩的要求下离开了。

    似乎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总喜欢挑在晚上发生。

    这些不受欢迎的客人们被赶出去后,还小心观察了一下四周,以免被陌生人注意到他们的鬼祟行径。

    迪恩冷眼盯着他们离开,他心里怀疑这种人走上绝路后,迟早有一天会使出下贱的手段对付少爷,所以他考虑了几秒是否应该斩草除根。

    然而最后,他还是面色如常的一般回到了房子里面——不是他轻易放过了他们,而是他察觉到了前方路上、潜伏在阴影里的生物,心知已经不需要他动手,就能解决这件事了。

    ……夜谷的晚上,可从来不平静。

    德斯蒙特如今居住的地方,是在堂哥西索尔的家里。

    在父母死后,德斯蒙特本来是要被送进孤儿院的。毕竟他虽然有钱,但没有成年人照顾,那肯定是不行的——当然啦,想要领养他的人,那必然是犹如校园里的麻雀一般络绎不绝。

    不过,他并不愿意加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尤其是在他还有管家迪恩照顾的情况下。

    这个时候,西索尔自告奋勇,去政府办理了领养手续——实际上,这并不符合规章制度。

    因为堂哥根本没达到合法的领养条件。不过,这里是夜谷,是遍地都是西索尔的听众的地方,再加上德斯蒙特出了一大笔钱给某些人——他们叫他不要声张——这手续最后还是被办下来了。

    德斯蒙特对此很满意。他喜欢和堂哥住在一起的日子,也对夜谷这个“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

    既然想要融入这个地方,又是这个年纪,那就少不得一件事——不久之后,他就被安排到了夜谷的中学学习。

    而也就是在上学期间,德斯蒙特身上潜伏的炸/弹,终于爆发了。

    在一时愤怒,使得侮辱了他的同学被污染异变成了浑身流脓的怪物,从而被学校辞退之后,德斯蒙特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了。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代表他在思考某些难解的谜题。

    比如说怎么样才能召唤来亡灵、怎么样按照文字画出一只野兔、怎么样把洒了满页的墨水给祛除……而现在,他在思考的,则是深奥的人际交往。

    虽然那个粗鄙恶毒的小孩威廉,现在才是真正应该被称为“怪物”的存在,可是所有人,他的同学、他的老师、那些家长,都叫他为“怪物”,就因为他把威廉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可是实际上,德斯蒙特也不是存心的。

    他只是在威廉排挤他、欺负他、最后侮辱他死去的父母的时候,没有忍住怒火,满心都被填充了攻击欲……而在一阵子异样的感觉之后,他就发现威廉的面部开始鼓胀、脖颈裂开了一道道像是嘴巴一样的口子、下半身更是急剧拉长但变得软绵绵的。

    德斯蒙特被他突如其来的异变惊吓到,之前诡异的、仿佛掌控一切的错觉也随之退去,不由得惊叫出声。

    宅子里面见到的一切,又重新在脑海里盘旋,张牙舞爪地显示着它的可怖与邪恶。

    听“大哥”威廉的话,在厕所门口放风的两个跟班笑嘻嘻地扭头看进来,想要目睹这个怪胎被老大修理得很惨的糗样。没想到,一转头,却看见了凭空出现在厕所里、身形庞大又扭曲的异物。

    “啊——!!”他们两个的尖叫瞬间掩盖了德斯蒙特的恐慌,伴随着一阵鞋子与地板碰撞的声音,他们立刻选择了跑开。

    德斯蒙特却被“威廉”结结实实地堵在原地,实在没法绕过他冲向门口。

    而厕所里的窗户呢,又开得特别高,德斯蒙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一跃成功的身体素质。

    在他紧张地盯着仿佛完成了异变、就要向他下手的怪物的时候,几声枪响先行到来。

    原来是那两个跟班一路叫着“怪物”跑开,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而持/枪的保安迅速赶到了这两个小孩颤抖着说出的地方。

    可能是在夜谷的日子里,经验比较丰富,甫一看见这庞大的肉山怪物,他们也没想着要先沟通,而是直接拿子弹做了见面礼——大概是因为变化后尚且虚弱,他们又是在背后开的枪,效果拔群,大量红黄色的液体喷涌出来。

    而德斯蒙特呢,也抓住这个机会,抓住窗台,用力翻了出去。

    “威廉”伸手、或者说是伸出带着鳞片的触角,想要抓住他,但到底是因为枪击而动作滞缓,没能成功。

    它显然把这失败归咎到了保安身上,脖子没转,但麻麻烦烦的触手朝着被保安堵住的门口涌去。

    又是频繁的枪响声,还有砖块被打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其他没有武器的师生则都惜命地跑到了空旷的学校大门前,心惊胆战地听着教学楼里传出的动静。

    很快,整个夜谷镇的人都知道夜谷中学出现了怪物的事情,并且纷纷表示这是自上次“恐龙凭空在大会礼堂出现”后最大的新闻。

    同时,一些PTA(家长教师协会)的成员们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如果不是学校上次收缴了那么多学生的“用来保命的武器”,那他们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地等着被怪物吃掉。

    总而言之,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夜谷的人民热闹地讨论起来,直到市议会派人使用重型武器绞杀了这个怪物,并把它的尸体拖回了实验室。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市议会的速度还是非常快的,比平常磨磨唧唧地应对市民需求要好得多。

    德斯蒙特作为在场目击者,且疑似异变根源,他被关押起来,进行了严厉的讯问。

    在他要被几个白大褂带走之前,西索尔及时请求了上司的帮助,向实验室进行了施压,才没让德斯蒙特被活体解剖……如果这真的发生了,可能市议会也会后悔吧。

    发生了这种事,学校自然不会再留这个“问题学生”继续上学。

    那些孤立他、讨厌的孩子们都纷纷松了一口气,在今天的事情之后,他们真不敢继续和这怪胎碰面了。

    所以,德斯蒙特又一次成为了居家的学生。

    学习方面,倒不是难事。毕竟,西索尔和迪恩都完全可以胜任老师的工作。

    不过德斯蒙特之前就是这样的生活,其实他早就不需要刻板的教学了,对什么感兴趣,就自己看书钻研呗。

    对他来说,最困难的,当然还是再次失去的社交。

    虽然他在学校,就因为不合群而被叫做“怪胎”“垃圾”“白痴”,除了被欺负被孤立,基本就没有社交。可是,他一直都抱着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一切险境都可以改变的想法,坚持到了如今。

    ……可惜的是,最后都是无用功。

    德斯蒙特对此感到恐惧。

    他不仅想,是不是因为他就是一个不值得交朋友的人,才会遇到这么多的麻烦?是不是那些孩子说的是对的,他就是一个“怪物”、一个不该生活在世界上的人?

    ——怪物。

    德斯蒙特越来越恐惧这个词汇。每一次听到它、看到它、想到它,他的脑子里,就会被鲍德温宅客厅里和地下室里的景象填满,而现在,更是多了一个“威廉”。

    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也变成像他们这样:扭曲的肢体、恶心的污秽、无知无觉的烂肉。

    相比于此,他更希望是平静的死亡。

    ——可难道他要用提前的死亡,来规避未来的恶果吗?不必多说,那必然是个愚蠢的主意。

    不过,德斯蒙特确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少年单薄的见识里,根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他之所以选择和堂哥住在一起,就是想要摆脱之前的阴影,体会不一样的世界,就像那些父亲年轻时候的笔记、或者是迪恩讲的往事那样。可是如今看来,他又回到了原点,以更加颓丧的姿态,毫无进步。

    “达斯。”有人推门进来,然后他感到床的边缘陷下去了一块,“今天也不想说话吗?”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天生就有做广播的本钱,正是夜谷电台晚间节目主持人西索尔·鲍德温。面对德斯蒙特的时候,他就像面对亲弟弟一样温柔。

    德斯蒙特斜眼看了他一眼,声音闷闷的,“……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如果你想骂那个学校,我更是大欢迎。这可是难得的说脏话时间哦。”

    “这不是他们的错……好吧,我确实讨厌他们。”德斯蒙特说,“可是比起讨厌,我更担心他们说的是对的。西索尔,我感觉我好没用,连朋友都交不到。”

    西索尔摇摇头,“朋友不是生活的必需品。达斯,你必须明白,如果你只是抱着‘想要一个朋友’的心理,并且不对他们进行挑剔的话,那是根本没有意义的。这种朋友,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还不如镜子聊天。”

    “可是我就想要朋友!”德斯蒙特不懂这些,他只是固执地专注于一个概念,“像你说的那样,只要做好自己就能有朋友的话,那为什么我被所有人讨厌?难道真的和他们说的那样,我是个没有孤单一人的‘怪物’吗?”

    “你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太愚蠢了,因为一些人的流言,而失去了自己的判断——你说的这些人,有几个真正和你说过话呢?他们了解你什么?只知道你父母不在人世了吗?”

    德斯蒙特被戳到了痛处,“问题是,他们根本不愿意了解我……”

    “那更不是你的错了。”西索尔安慰道,“你应该去找那些愿意放下一切虚假,真诚地和你交流的人做朋友才是。其他的没有自行思考能力的人,就算是一时和你交好,也很可能因为别的原因而放弃,甚至伤害你。他们的友谊,是世界上最累赘的东西。”

    最后,他说:“一个中学并不代表一个世界。他们也许不和你交往,可他们和这个地球、和这个宇宙比起来,连一粒沙子都不如。达斯,如果你真的想要交到朋友,那为什么不走出门试试看呢?哪怕你碰上了讨厌你的人,又能怎么样?你要知道,是你不屑于和他们交朋友,而不是反过来。”

    德斯蒙特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层闪烁的薄膜,他沉默了半响,低声嗯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