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情爱
有风拂来,树叶从树上落下,飘落在谢玄玉的肩膀上,羲灵抬手轻轻为他拂去。
“咱们善善还真是观察入微,看看多体贴心细呀。”
羲华感慨之时,羲灵借拂树叶的动作,拉近了一点和身边人的距离,借机道:“你把我父亲给你的鱼龙玉符还给我,可以吗?我愿意拿别的东西与你交换,只要你开口和我提。”
谢玄玉不为所动,眸光平静,望着池面,“我说过了,你父王已经将它送给我了。”
“但这是我父王的传家宝,他要传给我的。”
谢玄玉道:“别的都可以,这个不行。”
池塘中传来动静,鱼钩上下起伏起来,谢玄玉拉起鱼竿,取下鱼钩上的鱼,放入身侧的瓦盆中,看向羲灵:“此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羲灵一愣,自己想要说的话,怎么变成他的话?
谢玄玉伸出手,一只金色灵芝出现在他手中,“这是碧海龙草神芝,换这枚黑玉,可以吗?”
他要攻打邻近的一座叛军城池,一旦两边都烧起战火,叛军便应接不暇,无法再顾上朔方。
从前他并未趁天下动乱时发兵,如今这支队伍一出,便是昭告叛军,他东出之意。
至于羲灵,则带着九百人队伍北上。
朝堂派去送嫁妆的路线,只有她知晓,她必须跟随。
队伍只有九百人,不多,并非谢玄玉不发兵,而是一旦人数过多,在草原上浩浩荡荡,必然会引起敌戎注意,且不能出一点差错,一旦叫北戎兵马发觉他们真实身份,便会引火烧身。所以去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谢玄玉素来谨慎,也在其中。羲灵起身:“什么时候弄伤的?”
猫公跳上桌,探出爪子碰了碰,看向羲灵:“应当是你方才将他抵在礁石上,害他被石块划伤的。”
羲灵愧疚道:“疼吗?”然而来人开口的一句话,又让她全身紧住。
“小满姑娘,您已休整了一夜,神主方才传令,唤您过去一趟。”
月满:“好。”“善善?”
“朝璟,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阴风怒号,羲灵立在风中,一双眼睛倔强地看着他,“可我偏偏不信。”
后蚀看向她身后,忽感一股凉风扑面,带着诡异的死气,微弱的光线里,一只阴灵不动声色出现在了羲灵身后,她却未曾察觉。
后蚀犹豫了一刻,想要提醒,却为时已晚。
那阴灵朝着她扑去,一瞬间,羲灵背后凉意乍起,回首看到了扑来的阴灵,瞳孔一缩。
“哗啦!”羲灵听他解释,提笔在一旁册子上落下笔注。
龙文虽复杂,但与凤鸟族文字有不少相似之处。羲灵目的不在完全掌握龙文,只在破解天命书上文字,学起来倒也不算多困难。
谢玄玉提笔,在她的册子上写下龙文,给她讲解文字的规则。
只是一方要教另一方,就少不得要靠近彼此。
羲灵转过头来,他的面容近在咫尺,正聚精会神看着书册,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看向她,“怎么了?”
“没什么。”羲灵低下头,将册子捧起假装吹了吹,好让墨迹干得更快一点。
太近了,从前都没有这样近过。
尤其是他靠过来讲课时,另一只手撑在她身后,投下的身影便将羲灵笼住。
她挪动身子,想要往另一侧坐一坐,身子碰到他手臂,便听他道:“不要乱动。”
他衣袍间薰的雅香慢慢袭来,犹如张开了包围圈,将她围困住,羲灵根本没办法好好听课。
羲灵暗暗瞄了他衣袍一眼,那月白色的袖口浮动着金纹,他今日又换了一种熏香,是清荷的香气。
自己做鹦鹉第一夜,就看到谢玄玉嫌打架的佩剑“不够帅”,这人和自己骨子里一样,吹毛求疵地追求好看。
他在她耳畔说了什么,羲灵随意“嗯”了一声。
谢玄玉将笔搁下,注视着她。
羲灵被看得目光微闪,道:“怎么了?”
谢玄玉道:“你这是今日第五次走神。”
“我方才在想事,实在不好意思,”羲灵直起腰,拿出下一张纸片问道,“那这个呢,这个读作什么?”
谢玄玉目光微定,羲灵又指了指,问道:“这三个龙文是连在一起的,该怎么读?”
他薄唇微启,发出三个字节。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发这三个字音时,声音更为清越,仿佛泉水落进深潭里。
羲灵有样学样,复述了一遍,“是这样读的,对吧?”
他“嗯”了一声。
羲灵笑着提笔,将那字誊抄在册子上,谢玄玉看着她一笔一画描摹,道:“最后一笔不该这样收。”
谢玄玉倾身,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重新写了一遍。
羲灵指尖发软,脊背与他的胸膛贴着,偏偏他分毫未受影响,对她道:“这边应该勾一笔。”
鲜血飞溅,衣帛撕裂。
阴灵的利爪划破衣袍,带着沉闷的声音,落在了一人的背上。
不是羲灵的,而是……
羲灵眸中光亮晃动,被来人揽在怀里,看着他闷哼了一声。
谢玄玉抱着她,强烈的风声在耳,衣袂交缠在一起,他在这时出现,为羲灵挡下了那一击。
他与她往下坠去,他全身的力量都落在了羲灵的身上,衣袖鼓入了冷风,猎猎作响。
羲灵回过神来,抱住他,去扒他的衣袍,看到他后背和握剑的右臂被划伤,一道爪印血痕出现,那里森然可见白骨。
更要紧的是,伤口处出现了一层绯红的雾气。
这一路上,羲灵看到了阴灵如何吞噬生灵,便是这样,一旦被攻击,皮肉便会溃烂,笼罩上一层诡异的死气。
“谢玄玉。”她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谢玄玉忍着痛,脖颈上青筋起伏,缓缓抬起眼帘,便看到了满眼慌乱的她。
谢玄玉道:“没事。”
她手忙脚乱,从袋子里拿出几只药瓶,比对着寻找可以抑制伤势扩散的丹药,药瓶从她手中滑下,落入幽谷中。
谢玄玉低头,去看她手中的药瓶,“用这个。”
她倒出丹药捏碎,将药粉洒在伤口处,不过须臾,那伤势已经扩散,到了他的手臂。
她不敢去看那血肉模糊的样子。
那药显然也不能彻底抑制扩散,也只能短暂抵上一刻。
她转过身来,“后蚀!”
她此刻不见了冷静,像是被逼急了鸟兽,张牙舞爪,叫嚣着道:“后蚀,你凭什么这样,你真的该死!我要杀了你,你凭什么伤他!解药呢?”
后蚀犹豫摇了摇头,“无解。”
他二人私下说这话,和当着一个外男的面说,是完全不一样的意味。
朝璟垂下眸,目光落在羲灵揽住谢玄玉臂膀的素手上,继而又看到谢玄玉指尖勾着那只桃红色荷包。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羲灵的手扯了扯谢玄玉衣袍,纤细的指尖拨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肌肤上,指尖勾画着。
几个字的轮廓渐渐清晰。
“你帮我应付一下。”
羲灵抬头,见他不为所动,用力戳了戳他的掌心,他合拢掌心,一下握住她指尖。
一股难言的酥麻感,从羲灵的指尖烧到了心尖,她指头蜷起,下意识想抽出。
朝璟目光偏来,羲灵怕他察觉异样,又往谢玄玉身边靠了靠,再次勾他手心,轻轻的一下,又一下。
朝璟浮起笑容:“方才我在与善善说话,不知少君在此,倒叫少君久等。此前羽民国的事多谢你帮善善了。”
“对了,父神想要见你一面,你若是有空,当回去看一看父神。”
谢玄玉终于开口,话音冷淡:“近来不太有空。”
“没有空吗?”
羲灵点头:“他没空。”
谢玄玉目光凉薄,带着强势的意味,倾轧过朝璟的视线。
朝璟无缘无故提神主,是想以此来压谢玄玉,但的确触碰到了谢玄玉的逆鳞。
“不劳你费心了,善善的事也是。”
那“善善”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叫在场二人都微愣。
谢玄玉拉过殿门,带着羲灵径自走入殿中。
朝璟回过头,见谢玄玉抬手将殿门关上,门缝隙一点点收拢,那目光凌厉逼人,而他身后,少女伸手,将他拉走。
殿门合上,彻底隔绝了二人视线。
殿内用了隔音的法术,一点声音都传不出来,便是为了防住朝璟。
朝璟久久望着那扇殿门,唇角浮起一丝冷笑,眼中若有若无阴沉之气涌动。
“善善……”这个不知唤过多少回的名字,他第一回从中体会到了苦药般涩意。
灵侍手贴着腹部告退,仿佛这里的空气多么沉重,以至于她们始终垂着头颅,不敢直起腰来。
月满目送着她离去,看到了从殿外走进来的朝晔。
“昨夜你可曾被吓到?”
他走到她面前,笑道,“我也未曾料到父神会突然造访仙宫来探望我,倒是害你和我一同来一趟,不用担心,我的父神只是好奇你,等会你随我去见父神,随便回他几句话便好。”
羲灵去西洲办事后,将她一人独留在学宫,朝晔怕她再受欺负,就将她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昨夜,他本是说好,带她出仙宫去附近的镇上游玩一番,谁想他炼器课结束回来,就瞧见突然造访的父神,和跪在父神面前的小满。
既然被父神撞见了,他也没必要避着,便正好借着这个契机,来向父神介绍小满。
“你不要怕,有我在,父神不会说你什么,他对我素来宽容,见完他后,我就带你回学宫。”
月满看着面前男子俊朗的面容,垂下眼,“昨夜我们来,刚好碰见灵卫门押送西海鲛人去见神主,今早我听闻,那几位鲛人已经被剁下了鲛尾……”
也是因为此事打岔,神主昨夜并未立即召月满,多给了月满一夜时间。
她道:“昨夜你陪在神主身边吗,看到那些西海鲛人了吗?”
朝晔微微皱眉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此事。”
他看出她心中所想,垂下头道:“不要害怕,我的父神只是为了处置那些不听话的鲛人,他不会这样对你,他……”
月满眼中晦暗的光微闪,垂覆着眼帘,不让神色被他看到。
他们从前谈论过这事。
朝晔对此的态度是:“父亲做的并无不对,如若不能立即镇压西海鲛人的反叛,便会让四洲其他有异心之人争相效仿,四洲从上古历经了战乱,直到我父神才彻底平息战火,继续闹下去,便永无平静之日。”
她轻轻开口,“殿下当真这么以为?”
那时,他在她的目光下,微默,点了点头。
月满道:“我倒是觉得他们很是可怜,生来便是奴隶,被锁链钉穿鲛尾,还要被迫熬鲛人珠献给神主。”
“熬鲛人珠?”
他似乎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惊奇不已,让月满详细说给她听。
也是,他这样的人,哪里当真了解过海下囚奴的疾苦?
谢玄玉转身:“你有带药瓶和纱布吗?”
羲灵连忙低头找出乾坤袋,“我乾坤袋里应该有。”
她找出纱布药瓶递到对方手里,道:“我帮你来上药吧。”
谢玄玉看她一眼:“不用,我自己可以,让猫公来也行。”
“不行,既是我弄伤的,便由我来。”羲灵握住他的手,态度强硬,拉着谢玄玉到床边坐下,猫公跳上床,紧盯住羲灵的动作。
月光如水流入窗,给室内洒上一层银光,也照亮了羲灵周身这一小方天地。
两道目光同时盯着自己,羲灵被看得有些心虚,替他将伤口处清理干净后,轻轻洒上药粉,便觉谢玄玉肩背颤动了一下,羲灵连忙问道:“怎么了?”
谢玄玉额心跳了跳,回头道:“你上药很疼。”
“很疼吗?”羲灵看他额间渗出细汗,“我手上动作再轻一点。”
方才在水里还好,海水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得她短暂忘记了天命书上的事。
眼下,谢玄玉又脱下了上衣在她面前晃,她好不容易忘记的一幕幕,又浮现在了眼前。
她手覆上他的肩颈,道:“忍一忍,你将手臂抬起来一点。”
她倾身从后为他包扎,影布在墙上,看上去就犹如她从后将他拥住,他身上的热气全都涌向她,羲灵溺在他的气息里,呼吸发软,手臂发软。
纱布从她手中滑了下去,落在了他下裤上,谢玄玉捡起来,羲灵接过继续包扎,在指尖划过他胸膛前肌肤时,纱布又从她手中滑了下去。
猫公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羲灵支吾道:“没有。”
“那怎么每次都刚刚好抚过我们老大胸膛时滑下去?”
羲灵有口难辩,的确是她拿不稳,但他身上她哪里没看过,还会在乎这个?她继续包扎。
谢玄玉道:“快一点。”
“快不了,得慢慢来。”羲灵轻声说道,将纱布缠绕了一圈,手搭上谢玄玉的肩膀。
少女五指纤细,触感细腻,如同上好的丝绒一般,谢玄玉想要开口,羲灵将面颊从后探来:“不要催我。”
那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窝里,谢玄玉侧身避过,她扶住他的肩颈,“怎么了,我给你上药,你会觉得别扭吗?”
然而上路后不久,天降暴雨,难以行路。
夏末秋初,夜里已有寒意,雨水带着刺骨寒意便团团袭来。
草原辨认方向本就困难,即便有熟悉草原的北戎内奸引路,仍旧容易迷道,他们深入腹地,在一处打转,耗费数日。
傍晚时,队伍休整,羲灵坐在马背上,听到身后交谈声。
将领道:“劫嫁妆到底不是明智之举,耗费时日已超过预期,当日公主一提,君侯便也答应,但怎可随公主胡来?”
羲灵转首,和谢玄玉遥遥对视上。
她策马到他身边,那将领一下闭上了嘴。
谢玄玉接过她递来的地图,上面已被雨打湿得斑驳。
他道:“军队按照地图上路线前行,却反复迷道,秋夜雨重,已是疲累之时。”
羲灵能听出他言外之意,是在说,可以原路返回了。
羲灵道:“队伍已经寻了数日,此时返回,前功尽弃。且送亲队伍行进地缓慢,他们必然就在附近。”
她顿了顿,“若是前线需要君侯,那君侯可先带兵离开。军队中有四十人是我的亲兵,留下他们,陪我探路即可。”
尚未得到谢玄玉回话,她已握住缰绳调转马头,去找自己的兵马。
将领眉心直皱:“公主脾性是不是太倔?”
一路上,公主是何反应,众人都看在眼里,即便风雨浇身,也没有抱怨一句,骨子里有一根韧筋挺着似的,只不停赶路,连入夜里也不歇息多久,自己带兵探路,但……也实在不听劝。
将领道:“天色渐晚,君侯若是要回,便赶紧回吧。”
谢玄玉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山坡尽头,道:“再等等,今夜是最后一夜。”
而,晚些时候,羲灵送回来消息,她找到了送亲队伍。
月妍道:“你这孩子,瞧着实在太瘦,多吃一点。”
羲灵咬了一口鱼肉。谢玄玉可不清瘦,不过是穿着衣袍显瘦,她做小鹦鹉的时候,好几次踩上他腰腹,分明硬极了,身上都是匀称的肌肉。
母后给谢玄玉的小猫也分了一条鱼。
猫公垂涎已久,道:“多谢王后。”
惠风和畅,水波澹澹,雨后的清风拂来,格外的舒爽。
谢玄玉又给羲华递了一条鱼,道:“不知我日后可否经常来做客,我实在喜欢和您二人相处。”
这话可谓恭维到羲华和月妍心里了,二人坐在凤鸟族最尊贵的位子上,什么殷勤的话没有听过,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喜欢和他们相处,一点也不求名与利,故而他们格外喜欢。
在羲华开口答应前,一道声音却已先响起。
“可以呀。”
二人朝着羲灵望去,羲灵咬了咬鱼肉,若无其事一般道:“看我干什么?”
第 32 章 心动
羲华笑道:“瞧善善这迫不及待的样子,玄玉,日后学宫放假,你便和善善经常来便是。”
谢玄玉道:“好。”
羲灵被看得不自在,起身去池塘中摘下几朵荷叶,用每片荷叶都掬了一捧水。
鱼肉配上清新的荷池水,别有一番滋味。
她将荷叶递给父王母后,羲华接过饮了一口,直道舒爽,又笑道:“花枝节到了,晚上有集会,等会你和玄玉要不去宫外看看?这个时候王城最是热闹。”
羲灵答道:“好啊。”
花枝节是翼族最大的盛会,四面八方的鸟儿们会衔来花枝,围着王城唱歌跳舞,歌声萦绕数十日。羲灵喜欢热闹,先前在学宫每日只能单调地学习或是修炼,属实憋坏了她。
吃饱喝足后,她立马起身要去集市上看看。谢玄玉在帐篷内待了许久,期间数次,帐篷外有人经过脚步声,此后还有霍羿询问声,羲灵硬着头皮,让霍羿离开,更有那西可汗的几位王子来,要见她一面,羲灵也以已经休息为由,推辞不见。
她和谢玄玉倒也并未多做什么,就只是亲吻,可这也磨蹭了许久。
次日,队伍启程离开,在还没离开西可汗的领地,队伍内气氛尚可,不久气氛微妙起来。
昨夜君侯在公主帐篷中待了许久的事,队伍中人尽知晓。
年轻男女,共处一室,能做什么?众人心知肚明。
且今日上路后,君侯与公主,骑马并驾齐驱交谈,将众人远远甩在后面,后来,君侯更甚揽过公主,与她共乘一骑。
这样明晃晃的昭示关系,众人再看不懂,那便是蠢笨无比了。
裘朝感觉到头疼。
四日后,众人回到大营。
君侯去时如常,回来却拢着公主共同坐在一匹马上,传递出一个明显的信号。
然而众人来不及多关注,因另一事情,将所有人注意都吸引去——
敌戎大可汗带着十五万大军,挥师南下。
大军来势汹汹,声称被叛军欺辱脸面夺走和亲公主嫁妆在先,势必要对方给一个交代,叛军派去使臣,说必有误会,对方却不管不听,仍旧大举调兵。
叛军才夺下北地,正是局势不稳之时,又遭此外忧,戎兵一日比一日更近,如一把屠刀横扫而来,偏偏叛军内部各方势力夺权,谁都不愿主动带兵去应战,不久黑鳞军与北方朔方郡,也相继出兵,几线动乱,叛军应顾不暇。
一时间,叛军中暗潮涌动,各方利益撕扯,其中一支势力不动声色撤离,去攻占南方叛王地盘,自立为王,叛军就此大乱。
黑鳞军与朔方军势如破竹,叛王节节败退,忍痛舍弃此前占领的魏王之地,这一退倒也不是战败,而是战略性撤离,想要作壁上观,将地盘先让给谢玄玉,任由他和北戎人狗咬狗,怎么说也会大伤元气。
如此才好!
叛王那时再出奇兵,拿回丢掉的地盘,将手伸向谢玄玉领地,那可是关西之地,他垂涎已久。
然而……
几日之后,谢玄玉非但不顾戎兵,反倒疯了一般,来追击叛王。
更令人恼怒的是,在叛王丢失北地大片领土后,戎兵竟然说退兵就退兵了——大可汗后院起火,回去平息叛乱,麾下的西可汗,和南可汗一同撤兵。
浩浩荡荡的大军,仿若秋游一般,在边境线走了一圈,就这样回去了。
此时,叛王再想拿回失地,却为时已晚。
而不久,北地传出消息,公主与君侯即将大婚。他忍着剧痛,将匕首抽出,用灵力封堵住伤口,脸色苍白如纸,惨淡笑道:“你还是舍不得我,善善。”
羲灵背在身后的手施法,用灵力将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包裹起来。她已经得到他的一丝心脉,自然不需要他再装深情。
他踉跄朝她走了一步,似乎想要抱住她。
“善善,你可否原谅我了?”朝璟望着她。
朝璟给她种了蛊,可以悄无声息操控她,她无法发觉,此刻他一牵动蛊,羲灵便应下道:“自然。”
朝璟环抱住她,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抗拒。
触及到她身上的气息时,朝璟心口的痛楚缓和了许多,他目光暗淡下去。
羲灵说与谢玄玉走得极其近,是还谢玄玉的人情,但他早就察觉出,这二人的关系明显超出寻常。
极少有人,能让谢玄玉区别对待,如今有了一个羲灵,朝璟不可能放过。
既然她曾当着朝璟的面,说喜欢谢玄玉,朝璟索性也顺了她心意,坐视她接近谢玄玉,让她去乱谢玄玉的心道。
谢玄玉可知,日后会尝到被心爱之人刀剑相对的痛楚?那面颊两侧酡红,仿若饮酒后醉了一般,眼眸中盛着光亮。
她的手再次试探性搭上他的腰带,又第二次打颤。
她有些裙袍散乱了,他却依旧衣冠楚楚,衣襟没有丝毫不整,若非羲灵感知到了他身体的异样与燥热,只怕真要被他骗过去。
“你为何不推开我?”整个天渊入口,就在眼前。
羲灵握着斩薇弓,步入了其中。
天渊入口后,是一片无际的金色灵池,灵力源源不断,如汪洋一般不竭。
在羲灵步入天渊灵池,趁着最后几日,再内化神力修炼时,谢玄玉也从北洲深谷一座雪池之中,缓缓走出。
这座圣山山峰,隐藏在万千山峦之中,四周有迷幻阵法,人在雪天行路,要想寻到它,困难程度如海底捞针,沧海寻一粟。
就算人能找到圣山雪,也得过古神兽一关,若不能驯服古神兽,也不得擅自带走这里的雪。
圣山洞内,雪池边,俯趴着一只雪狮。猫公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不要轻易暴露。”
“没有什么时机成熟不成熟。”谢玄玉语调缓慢。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放下对我的戒备。这点猜忌,不足为道。不过是天命书上有些事,会提前到来罢了。”
他神色轻松,全然不在意,猫公的紧张消散了些,但他为了羲灵,招来猜忌实在不值当。
谢玄玉手托着下巴,指尖轻敲脸颊。
“记得我们来时的目的吗?”
猫公眨眨眼,“你说的是,拉凤鸟王的好感,好在日后劝说他加入你背后那些人。”
谢玄玉道:“羲华只是想收拢翼族的权势,和神主勉强维持面上的和平,再多的他不敢多想,但我得要劝他再迈一步。他得意识到凤鸟族的处境岌岌可危,才会釜底抽薪,去反抗神主。”
谢玄玉在黑暗中细细盘算着阴谋诡计,什么时候要杀人,杀什么人,拉拢何方势力,他在很早就开始布这一局棋。
羲灵的这一举动,无疑会将凤鸟族和神主的矛盾激化得更深,她请谢玄玉来帮这个忙。
谢玄玉能顺便还羲灵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猫公若有所悟:“可你和小青鸾两个人,去取宝印真的可以吗?你们可是要对上一整个羽民国。”
谢玄玉道:“那得问问羲灵了,看她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拿回东西。”
偷,那自然好说。但抢夺,那便是要硬闯了。
只是谢玄玉显然还是低估了羲灵。
同样的问题,羲华也问了羲灵,羲灵道:“去偷呀,若直接闯进去抢,也太蛮横了。但是我要光明正大地偷,偷完还要告诉他们我偷了,然后扬长而去。”
羲华道:“如此岂非太嚣张了?”
羲灵还有更嚣张的没说,但羲华一向处事保守,瞻前顾后,未必会赞同。
羲灵笑道:“父王不必担心,等女儿想好一个万全之策,才会去羽民国。”
她和羲华请完安,往寝殿走去,将门关上,屏退众人,将一本小册子拿了出来。
“羲媱神女,是我。”
羲灵识海进入了一片幻境,从空中双脚落地,回过头去,羲媱神女坐在宫殿的王座上,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
羲灵变成小鸟,飞过去,落在王座的椅柄上:“神女,神女,我来了。”
“我知道了,你好吵。”
这是远古圣物,彪悍非常,刚刚在雪池中经历过一场战斗,庞然大物被驯服得服服帖帖,对雪池中走出的男子俯首称臣,发出一道摆尾祈求声。
水珠顺着男子乌发落下,他玄色外袍沾了水,颜色变深,紧贴腰腹,更显得腰身劲瘦。
谢玄玉低下身,捡起散落雪池边的长剑,看着利刃中倒映出的一双眉眼。
现在,他倒是明白了,羲灵去给他寻药,要瞒着他的心情。
这中间太过曲折,他不愿对方知道中间的困难,怕对方愧疚。
好在有天命书做示范,他这一次倒是没有遇到多大困难,顺利得许多。
只是……
他离开凤鸟族时,面对羲灵询问,选择了隐瞒,怕她追问下去,知道他在天命书上为她做了什么,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将她中毒事情说出来,提醒羲灵注意一二,避免天命书上的走向。
剑光拂过他的眉眼,掠过一缕清亮锋芒,仿若在那双眼睛割上一刀。
他在这座圣山雪池待了数日,来之前,先回黑鳞军总据地,调控兵马,发出一道讨伐神主的檄文,正式反叛,对抗神主。
他蛰伏在暗处万年,刀锋等待饮血已久。
“铮”的一声,谢玄玉将长剑收回剑鞘中,用法术熨干净身上的水珠,穿好衣袍,正要离开,却听山洞口传来脚步声。
这座数万年无人踏足的圣山,短短几日间,除了他以外,不应当有旁人造访。
谢玄玉眯了眯眼。
身边的雪狮神兽也俯低了身子,做攻击状。
“玄玉少君。”未闻其人,其声先出。
一青年从洞外走了进来,入内后,那雪狮一下收起了攻击状,认得来人般,奔了过去,头蹭着那青年的手。
男子抬手揉了揉它的头,看向谢玄玉,“不能唤您玄玉少君了,当唤你神君,我们又见面了。”
她靠过来,被他扣住腰肢,“你对我有欲望吗,你想要与我同修吗?”
她檀口微张,字字轻柔:“想要我的识海进入你的识海里吗?想要我和你做天下最亲密的事吗,想要你在这里将我的裙袍撕开,然后……”
后面的几个字,她只贴着他耳朵说。
谢玄玉总算领略到了,她口中鸟族不在乎廉耻究竟是什么样。
腹内的火越烧越滚烫,寻常修士会克制欲念,谢玄玉不会,他会与自己的欲念博弈。
非要将自己逼到一个临界点,然后停住,感受与自我周旋的过程,从中体会到一丝快意。
便譬如练习功法,明知练过了极致会反噬自身,却会反复地去练,当心中在对此功法渴求最大的时候,又恰到好处在临界点停住。
他与欲念博弈,从无落败。
现在,欲念变成了她。
羲灵双手撑在他肩膀上,“你怎么不推开我呢,谢玄玉,你会对我生出欲望吗?会对我有别的反应吗?”
她的丹唇流艳,羽毛般拂过他的喉结,便听到谢玄玉喘了一下,是那种喑哑的,压抑的,叩着沉重的欲念。
他指尖插进她满头青丝中,反复滑动,感受着发丝细腻的触感,似乎在抚平着什么异样的情绪。
她的发辫因此散开来,如流瀑洒落在他的臂弯里,身子贴进他的怀里。
他终于开口,唇瓣别在她耳后,哑着声音:“你借此为我疗伤,只是为了报答我将你从地牢捞回来恩情,还是真的是想与我双修?”
烛光描摹他的眼睛,双眸清亮。
羲灵的眼中划过一丝怔然,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话。
沉默了好半晌,殿内热息越来越重,猫公实在听不下去,跳下了桌。
良久之后,大殿中回荡着她的声音。
“就不能,都有吗?”
想要报答你的恩情,也是想要与你同修。
朝璟并不怕羲灵变心,他能操控她接近谢玄玉,自然也能让她回心转意。
从他给羲灵下蛊的那一瞬,便注定了他们此生将会纠缠在一起。
“善善,你陪我去寝殿好吗?”朝璟道。
羲灵抬起目光,担忧道:“好,先让药师给你看一看。”
她陪他走出凉亭,到日暮时分,羲灵从朝璟的寝殿出来。
迈出殿舍的一瞬,嘈杂的蝉鸣声入耳,羲灵脚下才有一种实感。
从朝璟问了那一句“你可否原谅我”,她好似便不再属于自己,竟然直接应下,此后更是扶他去寝殿,看着药师为他上药,陪他到了现在。
夏夜的热风袭来,羲灵出了一身冷汗。
若非提前得知身体里有蛊,只怕自己也无法察觉情绪微妙的变化。羲灵蹙起眉梢,朝着自己寝舍走去,路过花丛,脚步停下。
花丛边的石头上立着一只小黑猫,正摇着尾巴看她。
羲灵道:“你怎么在这?”
猫公道:“我怕你出事,从午后就跟着你,一路来到这里。”
它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灯火明亮的寝宫上,“你陪了他一个晚上?”
这一回,黑鳞军能力挫叛军,就是这位公主的手笔,谢玄玉在前线厮杀,她在后方坐镇帷幄,发出一条条军令。
在银河璀璨,星辰闪烁的天穹下,她与他望着彼此,
他个子高,需要羲灵踮起脚。
在他转身要走时,被羲灵一把拉了回来。
因为她却看到了他耳根后浮起的淡淡的红晕。
小小的的一块,不易被人察觉。
却那样的清晰,一下就闯入了她的眼帘。
身边人在惊呼着,抬手指着天上,说看划过星穹的流星。
羲灵心跳得响亮,这一刻,她只能看到面前人那双漂亮清灿的眼睛。
第 33 章 生涩
天穹星陨如雨。
在盛夏浮满花香的夜里,羲灵和谢玄玉松开了彼此。
那一舞,将集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花车继续向前行去,众人依旧载歌载舞,舞乐声悠扬。
“去前面看看吧。”羲灵将背对着他,他的心跳声笃笃,仍旧在羲灵耳畔回响,每一下,都好似在敲击她的胸膛。
他无法看到自己此刻慌乱的神色。羊滢接过,到床边坐下。
羲灵道:“她身上的伤好点了吗?”
日光从竹帘细缝间透进来,照着床角抱膝坐着的羸弱少女。她长发披散,容貌出挑,似出水的一轮皎月,然而实在清瘦,不能胜衣,一张脸色苍白得过分,肌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连照在她身上的阳光都格外荏弱,让人不敢高声言语。
她被救下时,下腿没一块好皮,肌肤像是被割肉一样,绽开一道道模糊的血口,伤势实在太过严重。
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起,羲灵就觉得她觉莫名熟悉,然而搜刮脑海,也想不起何时见过她。
羊滢道:“稍微好了一点,但不多。”那女使道:“他派我来,传授你一法,助你暂且保命。你切记谨慎行事,千万不要暴露身份。”
话音落,那女使翻开月满掌心,将法咒渡过去,月满脖颈青筋涨起,冷汗直流。
此情此景,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强硬传授功力,她的丹田骤然承受庞大的法力,便要遭受一番苦痛。
须臾的一瞬,月满仿佛经历了凌迟之刑,大汗淋漓,踉跄后退一步。
这一处动静细微,在外人眼中,便只是,月满被雨水打湿,不小心没站稳,被身后女使轻轻拖住,又站直了身子。
女侍对她微微示意,道,“等会我陪你一同入殿,我尽量协助你。”
协助?这要如何协助?此后,朝春晚秋,望她岁岁平安。
“我要说的便是这些。”
说不清什么时候,他开始注意到羲灵,是从一起进入学宫秘境,他与她走在荒野里,变出蝴蝶幻象,想道歉哄她开心。
又或者是更早,是从破解天命书上,他与她日后会狼狈为奸,祸害四洲起……
羲华望着面前人,年轻男子劈光而坐,面容俊美,身侧摆放着长剑,如珠玉在侧,清新俊逸。
羲华算是知晓女儿为何会动心,小鸟素来喜欢珠光宝气,一遇到宝石便不着路,女儿必然不是那样肤浅之人,但必然有外貌因素。
以善善为尊,这便是第一要义。
室内皆静,唯有烹茶的细微动静。
谢玄玉垂下眼帘,安静等待着面前二人发话。羲照神色凝重从外走来,见到朝晔,更像见了鬼一样。
朝晔和他打了声招呼,羲照勉强笑了笑,示意羲灵到一边说话。
“怎么了哥哥?”羲灵随他来到一旁树下,见他脸色不对,隐隐预感不妙。
羲照抬头,见那边朝晔推开了门进屋,这才道:“是有关月珩的。鲛人王后才给我发过传音,应当等会就回来找你,你这几日有和月珩联络吗?”
羲灵摇了摇头,话音才落,玉简果然响起。
正是月珩母后的传音,询问她这几日是否见过月珩。
“没有,是有什么事吗?”云层之中,武蒙将军再次开口,声若洪钟:“麒麟族的王子殿下,再不出来,我便亲手了结你的姐姐,再亲手了结了你!”
说罢,他已经抬手挥刀,别着后饶的脖颈,去抽取她的灵髓。
“不行!”后蚀爆发出嘶吼。
他要起身,却见一道身影,出现在天幕之中。
一束清霜似的剑气掠空,破开了神卫兵列好的军阵,锐利无比,那人身形如风,扫荡之势,直接突破重围。
虽是背影,后蚀只一眼,便认出了是谁。
是谢玄玉。
谢玄玉剑别在身后,散漫幽黑的眸子扫过四面包围他的灵卫,最后看向那前方,被簇拥着的武蒙将军。
在如此局势,如入无人之境!
他手中剑气肆意,耀眼无比,武蒙将军看着面前人,这才认真起来,将手中后饶扔给了手下,抬手起阵法。
后蚀始终不曾移开目光,看着那天空。
他的姐姐虽能暂时保下了一命,但仍旧被挟持。
他定在那里,目不转睛,双目充血,接着环顾四方,到处都是受伤陨落的麒麟兵士,天幕低垂,阴云滚滚,浓稠的血腥随风飘来。
他们费心建造的家园,已被摧毁。
全知神助他们建造了这一切,耗尽了心血,他的姐姐费心周转,不惜背上走狗的骂名……
他们麒麟族,被血泪浸注了一生,满目疮痍,从来没有被天厚待过!
片刻后,后蚀忽然猛地转身。爆发出力量,一下挣脱开了众人。
“殿下您去哪里!”
后蚀身影一闪,在下属要追上来时,抬起掌心朝人击去。
这一掌浸注了九成的内力,极其果决,来人被重重击伤,翻倒在地。
一个瞬移,他已然不见。
下属以为他要去救后饶,然而待看清楚他要去的方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去的方向,是幽谷所在,里面封印的是麒麟族死去的数万阴灵。
“殿下,不可!”
麒麟族当年元气大伤,能在空间罅隙中开辟出栖身之地,这中间耗费巨大的灵力,绝非轻易可以做到。
那头默了许久,才道:“月珩下落不明,已经失踪数日。若是月珩寻你,你有消息了,麻烦善善告诉我和他父王。”
羲灵应下:“我知道了。”
等到玉简一落,羲灵立马问羲照,“到底发生什么了?”
“事情不太妙。”羲照眉心紧皱。
羲灵极少在他脸上看到这个神色,事态只怕极其严重。
“几日前,西海鲛人族,有人杀了神主手下的一员大将。”
“西海鲛人族?”
神主侵占了西海的地盘,西海鲛人是率先被神主奴隶的一族,上至君王下至寻常灵修,皆被神主的手下抽去灵髓,囚禁在海底的囚笼中,因为生得很柔美,就被当作玩意,供人观赏。
羲照道:“前几日,西海的一个鲛人逃出了牢笼,看守她的将领被割下头颅,挖去灵髓,筋骨尽断而亡,被反锁在了牢笼中。出逃的是个鲛人女奴。”
羲灵道:“一个被囚禁已久的鲛人女奴,被抽去灵髓,不可能杀了神主的手下,那必定是另有其人。”
羲灵后背起了凉意,“所以,这和月珩有什么关系?”
羲照道:“月珩便在前几日,私下去了西海一趟有事,迟迟未归。”
羲灵一下听明白了,以月珩的修为,的确可能斩杀神主的一员大将。
羲照苍白着脸道:“他母后感觉得到他的灵力正在消退,他应当受了重伤,善善,你能感觉得到吗?你和他的血脉有联结。”
羲灵立马闭上眼,一道蓝色的鱼纹在她额间浮现,荡漾开水波一般的纹路,喃喃道:“我感觉到了,他好似被困在了一处昏暗的地方,外面都是巡查的人,他的血在一点点流走。”
再睁开,她眼中一片慌乱,蓝色灵力一点点从眼中退去。
“鲛人的血会引来海兽,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月珩。”
羲照道:“神主下令,搜遍四海,也要找到那人。悬赏令已经发到了四洲每一个角落。”
“你既说,对善善忠贞无二,渊龙一族一生便只会有一个道侣。我自然信你。”
“春日的话,是办道侣大典最好时候。等明年开春,就举办你二人的婚典,如何?”
躲在谢玄玉身后的猫公,睁大了眼,拉着谢玄玉袖摆,让他赶紧答应。
谢玄玉松一口气,笑道:“多谢伯父伯母。”
他也未有那样沉着冷静。
“但在您二人答应前,还有一事,必须与伯父说,此前我曾派人给伯父送来一封信,邀请伯父加入黑鳞军。”
“那是你写的信?”
那信胆大包天,言辞之中都是大逆不道之言,谢玄玉说,出自他手?
“是我,这也是我与善善达成一致目的,此番谋划之大,不能不告诉您。”
羲华正欲问时,急促拍门声突然响起,殿内三人齐齐朝外看去。
月珍推开了门,走进来,“父王,阿姐走了。”
“善善怎么了?”羲华道。
月珍道:“朝璟送来一封信,让阿姐单独去一趟,道那里有阿姐学宫同窗,等着阿姐叙旧,有些话要亲自与阿姐说,阿姐看完信后,极其恼怒。”
“信在哪里?”月珍听到一道男声,抬头,见一高挑身影从屋内走出。
“是信蝶,已经不点自燃,化成灰烬,”
谢玄玉面色清寒,自是知晓,那信蝶中说的同窗,是何人。
月满。
他和羲灵,被麒麟族带至营地,与外界隔绝数日,后又赴心魔劫,这期间他收到关于月满的最后一则消息,便是月满被神宫的人带走。
数日过去,这中间必然发生诸多事。他们也才刚镇压完阴灵,许多事未来得及忙。
月满便是其一。
羲灵去的地方,要么是朝璟仙邸,要么便是神主神宫。
月满不及多想,旋即,听到了殿内的传唤声。即便昨夜已经见了神主一面,可真要见面时,她仍旧控制不住地双腿打颤,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弦,等回过神来,才惊觉已在在大殿中央。
殿内安静,气氛仿佛凝滞。
上方响起一道低哑的声音,“阿晔,你不是小童了,自然知道心该用在哪里,四洲清宴上的比试,你连前三甲都未能进,这可是你的水准?你近来总是分心。”
那道深沉的目光打下来,月满的脖颈也渐渐弯了三分。
大殿清冷,寒意逼人,八仙柱上雕镂着各色神兽画像,仿佛都活了过来,狰狞地瞳孔盯着她。
朝晔笑着道:“孩儿只是四洲清宴没发挥好,一次失利而已,并未落下功课,实在不行,您再检验检验孩儿的功法或是剑术。”
神主默了一瞬,问道:“再说说那女子。”
朝晔听他终于问到正题,道:“她叫小满,她我在学宫里的同窗,此前在学宫受人欺负,我便将她救了下来。”
他有意将羲灵从这事中摘出去,便是怕神主多疑,父神的心思一向深,没有的事也会往深了想,就譬如月满若和羲灵扯上关系,父神只怕会觉得,是不是凤鸟族让月满,怀揣目的接近他。
“可孤怎么听说,她此前一直在那凤鸟族王女的院子。”
朝晔蹙眉:“父神从何听说?”
神主冷着眉眼:“是这样吗?”
“是,我与她男女有别,到底不便,当时就让羲灵先代为照顾,想着是女孩子,倒也方便些。”
朝晔语调已经有些不悦:“父神您派人打探我?”
“非孤打探,是有人将你的事说给我听。过来。”
最后的两个字,回荡在大殿中央,是说给月满听的。
月满准备过去,还没迈开一步,便觉一股强大的法力袭来,将自己一下拽到了神主的身边。
神主的冷瞳望着她,刹那间,侵入了她的识海,搜刮她的过往记忆。
羲灵慢慢在床边坐下来,少女后缩到角落,一双眼睛慌乱,若麋鹿般清闪。
羲灵笑着道:“不要怕,我和小羊不会伤害你,你受伤了,今日得换药。我给你带来了灵药,还有治愈宝器。”
小羊道:“对,不要害怕。”
羲灵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头,咬住没有一丝血丝的唇瓣,不肯回答。
“你是学宫的外门弟子?还是学宫里杂役?”
这个问题,羲灵此前已经问过数回,这一次依旧问不出来。
这几日她私下打听了,学宫中没有人听说过此少女,甚至询问那日欺负她的几位修士,也说以为此人是杂役。
学宫人口众多,以实力为尊,修为高的弟子仗势欺人的事,难免会发生。
但后来,羲灵去看了杂役名册,并没有找到此人。
羲灵抚上她的手,对方受惊想要抽回手,她连忙握住:“不要害怕,等你愿意说了,再告诉我们,好不好?”
那手挣脱了数下,发现挣脱不了,这才慢慢停止了动作。
羲灵拿来梳子,让她靠近一点,要帮她梳头。
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少女听到动静,才稍微放下一点防备,又缩回了角落里。
羲灵回头:“是谁?”
“是我,朝晔。”一道男声响起。
外面敲了几下门,见敲不开,无奈道:“你之前答应过我,将你符篆的课业给我看,你忘了?我找你一起去上符篆课,你的小兽说你在这里。”
羲灵将门打开,悄悄探出一个身子,“午课不是还有一会吗,你现在就来了?”
朝晔狐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朝她身后动静看去,“你在里面藏了什么?”
空气粘闷潮湿,多半快要下雨。
羲灵的余光瞥向一侧的青石板地,他和她的影子投在地上,隔着一小段的距离,没有太近,却也没有太远,就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着。
“我方才跳得怎么样?”
夏夜里,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似晚风般轻盈。
他一路紧随不舍,跟随在羲灵的身后。
“速速停下,以我的修为,自然不会被那邪雾伤及,但你就不一定了,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身如急电,在空中掠过一道残影,到城门边上,手中迅速地结印。
刹那间,风起云涌,一道阵法从她脚下突然铺展,向着四周迅速蔓延开来,如同金色的羽翼张开,一点点丰满,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一道通天的结界已经化成,罩住整座王城。
“护城大阵,开!”
这样的阵法,丹华仙首只在凤鸟族的君王手中看到过,凤鸟族的历代先王,以通身的修为,开启护城的大阵,守护朝云王城。
人在,阵在,人亡,则阵亡。
这世间的护城大阵,论坚固、论威力,没有能与凤鸟族媲美的,因这是从羲媱神女就传授下来的秘法。
可她开这个阵法,威力竟然不在凤鸟族之下,甚至说,比当今朝云王城外的法阵,更胜一筹。
丹华仙首眼中多了一丝谨慎,“你究竟是何人?”
他立在结界上,迎面狂风不止,身形摇摆晃荡,前方一片昏暗,只余下了浓雾,什么也看不清,少女没有了踪迹,仿若已被雾气吞噬。
可红尘滚滚,尘埃漫漫,接着,在铺天盖地的绯红烟雾里,一道身影显露出来,她手中的剑生生挡住袭来的麒麟阴灵,在雾气中缓缓站起身来。
她手中剑光驱散了昏暗,映亮了她因为打斗而红润的面庞,周身缭绕着红雾,雾气却偏偏避开了她,不敢上前。
“这是后姎神女留下的剑,你们可认得?如今听命于我。”
空中回荡着她的声音,“听我之令,离开这里。”
话音落,她脚下的大阵散发出光芒,如同强势的剑势,倾泻而下,刺破绯雾。
雾气中的阴灵,发出尖锐叫声,如同潮水般褪去,向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她虽然暂时开启大阵,护住了王城,然而那些阴灵仍旧未曾溃散,眨眼之间,势力比起方才,又扩张了不少。
羲灵起身离开,再次进入绯红色的雾气中,身后丹华仙首穷追不舍。
她以手中的赤灵剑开路,拿出玉简询问猫公,“麒麟族的幽谷在什么地方?”
“在西南!”
羲灵正要加快速度,却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仿佛动物在咀嚼食物,羲灵猛地回头,便看到了丹华仙首被雾中阴灵扑上,身体被迅速分食。
骨骼被拆分,皮肉连着筋骨被咬断,丹华仙首朝着羲灵伸出手来,一双眼睛暴突,还在死死盯着羲灵。
“你是,是,羲灵……”
她终于将东西拿了出来,是厚厚一叠纸张。
“我不认识龙文,但我把天命书上册不认得的文字都已经誊抄了一遍。这样就方便你教我了。”
羲灵像洗叶子牌一样,将那纸片洗了一遍,再送到谢玄玉面前。
打乱纸片的顺序,就是打乱时间线。
这是明晃晃防着谢玄玉窥探她的命运,谢玄玉又哪里看不出来?
谢玄玉懒得拆穿,一只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靠在书案上,另一只手拿过最上面的一张纸片。
“那便开始吧。”
第 34 章 囚禁
羲灵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谢玄玉道:“天劫。”
羲灵又拿出一张纸片,“那这个呢?”
羲灵听他解释,提笔在一旁册子上落下笔注。
龙文虽复杂,但与凤鸟族文字有不少相似之处。羲灵目的不在完全掌握龙文,只在破解天命书上文字,学起来倒也不算多困难。
谢玄玉提笔,在她的册子上写下龙文,给她讲解文字的规则。
只是一方要教另一方,就少不得要靠近彼此。
羲灵转过头来,他的面容近在咫尺,正聚精会神看着书册,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看向她,“怎么了?”
“没什么。”羲灵低下头,将册子捧起假装吹了吹,好让墨迹干得更快一点。
见羲照不信,羲灵道:“就在半山腰那一片枫林里。等会我带你看一看。”
羲照道:“那你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解释?”
羲灵面不红心不跳:“我早上出门,太过匆忙没来得及收拾。谁知一来这里就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会多想,先躲起来,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到了,真是麻烦。”
这句“真是麻烦”,引得羲照脸色一青。掌管出行的灵卫,出声提醒他们,出行的龙舟已经备好。
羲灵道:“不用麻烦了,我和谢玄玉不坐龙舟,御剑过去便可。”
朝璟笑道:“善善说的是,此番是去西洲平叛乱之事,做龙舟在路上太过招眼,未到便先暴露了踪迹,我与千欢本也打算御剑西行,天色尚早,我们趁早出发。”
话音落,朝璟召唤出灵剑,祝千欢也紧随其后。
谢玄玉也唤出了剑,羲灵一个跃身,先他一步跳上了他的剑,转过首来,道:“清晨风大,我和你御一把剑吧?”
说罢,羲灵让出他的位置,点点下巴,示意谢玄玉上来。
猫公抬头,谢玄玉还没答应呢,她就这般理所应当跳上了上去。但这四人中随意两个拉出来,都是关系极其微妙,还没有上路,猫公感觉到一股暗潮涌动。
羲灵道:“快来。”潮湿的水珠顺着她发梢滑下,她已全身湿透,衣袍湿漉漉贴在身上,脸颊因为咳嗽浮起一片薄红。
羲照在远处听到动静,一下游了过来,“没事吧?”
月珩眉心拢起,目光关切,抬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还要继续吗?若是觉得难受,我们便先上去。”
羲灵靠在石块上,缓了好一会,抬头看见海面明澈,没有丝毫波澜,自己的兄长关切地围在自己身边,她心中的恐惧慢慢散去,平静下来笑道,“没事的,方才我只是没有站稳跌到海里。”
月珩道:“不要逞能,可以慢慢来。”
羲灵:“真没有。”猫公听到这话,朝羲灵看来一眼。这不就是说,她做小鹦鹉偷听了许多事吗?
谢玄玉轻轻一笑。
羲灵道:“你今日这么好心去镇给我买果酒,莫非做了什么亏心事?”
猫公点点头,他今晚就要背着你走了,可不是心虚吗?
谢玄玉道:“酒好喝吗?”谢玄玉始料未及,身子僵硬,感受到她的怀抱,手抬起搭在她肩膀上,随着她手上用力,手也在她后背上轻揉安抚。
怀里人呜咽:“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没事了,已经不在海里了。”那伤人的匕首淬着一股阴寒之气,邪物一般,不知那女子从哪里弄来的,今日虽不至于让神主殒命,但也足以让神主元气大伤。
朝晔面目青白:“父神,今日此事,我并不知情,当时我好像被操控了一般……”
神主缓缓睁开眼,阴沉沉的一眼,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是因为你受了她的蛊操控。”
朝晔咬紧牙,跪在神主的膝下,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恳请父神给我一次机会,我必然将此事调查清楚。”
神主冷冷看着他,短短一刻,少年身上已不见意气风发,此刻失魂落魄,丢了心气一般。
“孤让你调查,你确定不会包庇她吗?便是你,孤也要好好调查一番。”
朝晔的话止在了口边,眼中满是愤懑之色,不甘心一般捏紧了手掌。
神主何其了解这个儿子?
他愤懑不甘,都是因为那女子,显然他动了情。
今日之事,神主从看到他混沌的眼眸,就知道他是中了蛊,但朝晔能被利用来对付自己,便是他愚蠢不堪,识人不清,又怎能逃脱得掉责罚?
而在此刻,一道身影走上了台阶。
来人是朝璟,他面目温和,对朝晔:“弟弟,先回去吧。”
朝晔动了动身子,朝璟道:“我还有些话与父神说。”
朝晔绷着面颊,看一眼面若冰霜的神主,见他没有挽留,缓缓起身,无奈告退。
朝璟在人走后,撩袍向着神主请罪,“请恕孩儿来迟之罪。”
漫长的沉默,只听得见那医师翻弄神主伤势的窸窣动静。
与神主相处,须得万分谨慎,即便他已经归来万年,朝璟仍觉得,与神主的关系不是父子,更胜主仆。
朝璟道:“孩儿早先察觉到阿晔反常,总去与一女子私会,昨夜派人禀告父神,但未曾想,那女子竟然包藏祸心,行刺父神您,也是孩儿疏于了防备,以至于让那女子伤了父王,孩儿有罪!”
神主面露不耐,摆摆手,“行了。”
朝晔一下噤声。
神主力量日渐衰落,迫切需要找到全知神,将此事委任给朝璟。
但对于朝璟而言,寻一个数万年不知所踪的全知神,太过虚无缥缈,他于公于私,也不想用心去寻。昨夜差人将朝晔之事告密,就匆匆从西洲赶回来。
神主的尊严不容挑战,不喜儿子背着他意愿办事,更不会让儿子与一毫不知底的女子结为道侣。
羲灵将脸颊搁在他肩膀上,泪珠盈满眼眶。
夜风袭来,衣袍潮湿地贴在身上,她冷得厉害,那怀抱也没有多温暖,然而她就靠在他身上,仿佛那是唯一暖源。
羲灵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到一只一只鲛人从海水中游出,俯在礁石上,她慢慢离开他的胸膛。
方才海里的风暴潮太过剧烈,她被海浪拍得浑身骨架好似散开一般,根本起不来,双手搭上谢玄玉的手掌,被他拉着才勉强起身。
她唇角传来锐痛,淡淡的血腥气在舌尖弥漫开来。
羲灵手触上唇瓣,唇角下方有一道小小的口子。
她不记得何时多了这一个口子,大概是方才在水里无意间受的伤,并不在意。
谢玄玉背对着她,道:“我先送你回学宫。”
羲灵点点头,只是目光落在谢玄玉的唇瓣上时,倏忽定住。
他的唇瓣湿润,唇角沾着血渍,虽然只有淡淡的一点,却被月色一照,泛着殷红的光。
羲灵想起来了。
她在水里没了力气,看到谢玄玉朝自己游来,环抱住了自己。
他将她捞上礁石,自己此后便昏迷不醒。
他是怎么让自己醒来的?
谢玄玉抿了抿唇瓣,那抹血渍淡了许多,羲灵浑身湿漉漉的立在原地,被海风一吹,身子轻颤。
他发现她盯着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羲灵脑子发热,看着那抹血痕,一个想法浮上心头,讷讷道:“没,没什么。”
谢玄玉用了个干衣的法术将衣服变干,见她身子颤抖,索性将外袍解开给她披上。
二人御剑飞行,回去的路上,夜风呼啸,羲灵身上的衣服虽干了,却仍觉有些寒冷,不由抬手拢了拢身上的衣袍。
那一抹血渍不断从眼前闪过,羲灵挥之不去,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
谢玄玉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路,道:“有事吗?”
羲灵轻抿唇瓣,舌尖弥漫开清甜的橘子酒味,清新酸爽,的确口感上佳,“很甜。”
她双脚放在水中,有水流从脚背拂过,触感轻柔,凉意徐徐而来。
她两只鞋随意地放在草丛边,靠着湖水,其中一只鞋被水冲刷,顺流而走。
谢玄玉在那只鞋被冲走,倾身将它拿回。
那只绣有珍珠的绣鞋,被送到了羲灵的面前,手主人一双修长的手握着边缘。
羲灵的目光从硕大的珍珠上抬起,落在他的面上。他唇角微微翘起,示意她将脚从水中拿上来,将鞋穿上。
一个男子,出于什么样的心思,会给一个女子穿鞋?
连猫公也不由屏住了呼吸,躲在一旁,悄悄看着二人。
羲灵掌心攥住身边的野草,指尖将草秆折断,掌心沾上一片潮湿的草液,这才慢腾腾将脚从水中拿起,探入到鞋中。
他神色认真,给羲灵穿好了一只,又去将另一只给她穿上,托着鞋面的力道极其温柔。
羲灵坐正了身子,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鞋,半晌反应过来,自己本是为了纳凉,怎么又把这鞋穿上了?
她余光瞥向身边人,谢玄玉倒是格外闲适,坐在水岸边,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看着湖中的飞舞的流萤。
风吹动他的衣摆,那点清清冷冷的月色,衬得他的肌肤如玉一般,让人想上手把玩一番。
可惜这样的人,就算是玉石,也是带着棱角,若不小心,就会被他的棱角所伤。
羲灵始终在等着他开口,说起白日在洞穴里的事。
怎么可能有男女亲吻了,还当作无事发生一般?
别的道侣们之间是怎么相处的?是自然而然发展下去,不必刻意挑破那层纱,还是明明确确需要确认关系?
谢玄玉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一次问的却是:“等这次任务结束之后,你是打算回到朝云王城吗?”
羲灵没听到他说那事,反倒松一口气,“嗯,我如今待在学宫也学不了什么,再待下去,指不定还会像上次在苍琼手下吃亏。父王也催我早日回去,他说有很多事,可以上手让我准备了……”
谢玄玉想到了羲华那日来找自己,说不久可以来凤鸟族做客。
她拉过月珩的手腕,双目弯成月牙:“快教我憋气吧,不然我和表哥一整夜就沿着海岸走了一圈,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岂非什么也没学到?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空出来一晚上呢。”
她语调绵柔,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月珩没办法,轻声道:“那我们便先试试看。”
羲灵道:“好!”
他牵着她的手往海中走,水位已经漫过半个身体,月珩先埋入水中,给羲灵做示范,羲灵聚精会神,有模有样学着。
月光皎洁,天空时不时划过流星一般的光芒,是有修士御剑从穹顶经过。
若是她此刻回头,仔细看看,便能瞧见身后海滩的丛林上空,有一道身影正在俯看着他们。
那处离地足足有百丈之高,风声呼啸,孤月清寒,那人的衣袂飞扬,身姿却分毫没有晃动,肩膀上蹲着一只黑猫,四爪牢牢地抓住他,像是被钉住,与身后的天色融为一体。
他悬浮在空中,脚下是一望无际翠绿树林,远处海面平静,浮光跃影。
“那就是小青鸾的鲛人表哥?”猫公抬起爪子,指着下方。
少女在练习憋气,在水中浮浮沉沉,身前男子搀扶着她,与她一同潜游又一同从水中浮起。
“长得还挺俊的,身段也不错啊,就是怎么和小青鸾走这么近?”
那二人举止太过亲密,每一次羲灵潜入水中,身边男子都攥紧她的手,防止她被冲散,等到她从水中浮起来,男子又靠上去,抬手轻拍她的后背,温柔安抚她,羲灵会回以一笑。
猫公越看越不对劲,羲灵何曾对谢玄玉笑得这么甜过?
它与有荣焉,道:“小青鸾嘴上说喜欢你这一款,但和你闹矛盾后,立马转头去找别的男子,我是看出来,她就是只喜欢长得好看、身材好的。”
那两人牵手的一幕倒映在猫公竖瞳中,猫公等了一会,那二人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得寸进尺,好几次羲灵从水中浮起来,没有了力气,就靠在月珩的身上。
猫公道:“你现在下去吧,羲灵看到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谢玄玉微眯眼眸,注视着下方少女的身影。
猫公道:“你远远看着有什么用?怎么不下去啊?这里不是我们回学宫的必经之路,你嘴上说不想来,怎么还是特地绕一大圈来看她?”
谢玄玉淡声道:“剑自己要来的。”
她实在不想在御剑上花费太多精力,再说这几日自己当小鹦鹉时,没少对他撒娇,现在使唤他一下,也没什么吧?
谢玄玉上了剑,出发不久,羲灵从后拍拍他肩膀,走近了些,靠在他耳后小声:“路上走快一点,到下一个隘口,我们就甩开他们。”
她的身前靠着他的后背,温浅的呼吸从后拂来,几绺碎发飘飞打在他耳根边,令谢玄玉想到了她小做鹦鹉时也是这般用翅膀抱住他,温言细语。
她见他仿佛充耳未闻,道:“你听到了嘛?”
剑因为她的动作而不稳晃动,猫公本来立在羲灵脚下,吓得跳进羲灵怀里。
朝璟落后半丈远,余光始终观察着这二人。但见羲灵一只手腕随意地搭在谢玄玉肩膀上,贴着他耳畔说了些什么,唇角弧度越来越深。
谢玄玉并非好相与之人,对学宫中大多数事物都是漠然的态度,唯独和羲灵近来走得近些,如此行为,显然二人平素已经习惯这般亲密。
羲灵拍了拍谢玄玉的肩膀,谢玄玉眉眼似乎浮起一丝无奈,伸手,接过她掌心托来的猫公,羲灵道:“你自己的猫自己抱着,太肥了,我抱不动。”
在朝璟身侧,祝千欢顺着朝璟的目光,见他一直在看那二人,不言。
羲灵被身后那两道灼灼目光看得实在不自在,这种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感觉格外煎熬,又贴着谢玄玉后颈,低声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谢玄玉顺着她心意,加快了速度,果然她不再闹腾,不想下一刻,她的双手从后伸来,抱住了他的腰身。
谢玄玉的身子一下僵住。
耳根后,是她的浅浅的呼吸,一下一下如无形的水潮拂来。
羲灵道:“你帮我挡着一下风,朝璟在盯着我,你知道的,我不想与他再有些什么。”
谢玄玉微微侧过脸颊,仿佛有意避开她,他明明不自然极了,还故作无事人一般,声音慵懒:“知道了。”
羲灵唇角微微上扬,将头靠在他肩背上,鼻尖若有若无萦绕着他身上的气息,是极其好闻的清竹香气,清冽温和,却不过于刺鼻。
羲灵朝着谢玄玉走去,抬起手:“我的功课做好了吗?”
谢玄玉的视线,从她的手上抬起,落在她脸颊上。
她只觉那目光异常炽热,动了动手掌,“可以给我吗?”
谢玄玉道:“在苍星洲那边,等会让他给你送过去。”
羲照走上前来,满脸狐疑。
羲灵偏过脸:“倒是哥哥,你怎么在谢玄玉屋里,还待了一整夜?”
她反客为主,如此理直气壮,弄得羲照忍不住自我怀疑,道:“我来找你啊!”
羲灵道:“哥哥你很没礼貌,这是人家的屋子,你怀疑我便直接闯进来?你真觉得我是那样轻浮的女孩子?再说,我若真待在这个屋子里,你怎么会找不到?”
是了,这才是矛盾所在。
羲灵一个大活人昨晚若是真在,羲照绝无可能察觉不了她人的气息。
这个解释不了,羲照又怎么能质疑二人?
羲灵道:“你昨夜怎么不传音给我?”
羲照道:“我分明传了,你自己看。”
羲灵拿出玉简一看,刚刚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语气柔软道:“不好意思哥哥,昨夜我实在睡太沉了,把玉简关上了,你若不信,我这便带你去看我后山的巢穴。”
羲照道:“走!”
二人前脚后脚离开,屋内猫公看着二人背影道:“真是奇了怪了,小青鸾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难道真是早晨闯进来的?”
谢玄玉道:“她若是早晨硬闯,我不至于发现不了。”
“但那又是怎么进来的呢?”猫公挠头,“反正昨夜她是不可能在的。”
猫公和谢玄玉一同出门,却见羲灵对羲照道:“等等,我还有话要对谢玄玉说。”
她转身又走了回来,谢玄玉停下来,羲灵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裙摆,抬起头道:“你之后可以教我看天命书的下卷吗?”
谢玄玉的眸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羲灵道:“我想学下卷,到时候拿上卷来和你交换,可以吗?”
那张曾经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面容,如今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周身气场被光阴一洗,深沉若渊。
雪珠凝结在他眉梢和睫尾,鸦发微微潮湿,他冒着风雪赶来。
羲灵一直压抑没有落下的泪珠,在触及到他目光的一瞬,被碰得泪掉了下来。
穷途末路,狼狈难堪,她最潦倒的时候,只有他来看她。
她踉跄到栏杆边,长发垂散在身后,“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她的声音颤抖,眼圈发红:“带我离开这里,你要我的什么,我都给你。”
“我要复仇,为我的父王、母后还有族人讨一个公道。”
“我会为你杀了朝璟,杀了神主。”
她已是强弩之末,“带我走,谢玄玉。”
第 35 章 预言
天命书上册,到这里戛然而止。
须臾的一瞬,一段命运走马观花,从羲灵的眼前划过。
羲灵清清楚楚感觉过了半生,那段时日的仇恨与孤寂她感同身受,像是她的命运,又不似她自己。
“所以,你救我了吗?”
羲灵将思绪从那个世界拔出,转头看向身边人。
羲灵道:“我想知道我的天命,我早晚会看到天命书的下卷,你不妨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倾身抓住他的袖摆,“告诉我,没有事的。”
谢玄玉低下头,看到她绯红的眼尾,她再次靠近,指尖用力,攥得他袖摆起了褶皱。
羲灵至王后身前跪下,双袖拢起,俯身行跪拜大礼,裙裾铺散于地。
王后道:“阿灵,先快起身。”
太子俯身去扶她,羲灵错身避开,依旧跪地,“当年君上为臣女与太子殿下定下婚事,可未料当中曲折,多生变故,如今太子殿下既是与二妹妹既是情投意合,互生爱慕,臣女也却不愿做那恶人。望王后殿下成全臣女之心,将此桩亲事作废。”
太子低头唤她:“阿灵,你这是何话?”
羲灵看向他:“殿下不是说,此事任由我做主吗?”
景恒触及她眼神,那双瞳莹黑如浸在冷冰之中,仿佛拒他于千里之外。
王后声音在上方响起:“婚约大事非同儿戏,阿灵先起来,莫要冲动。”
王后无论如何还是帮着太子,说是一切听凭羲灵决断,真严重到退婚的地步,便又换了一套话术。
瑶膝行至羲灵身侧,哽咽道:“阿姊这般说,岂非叫妹妹成了坏阿姊姻缘的罪人?妹妹是倾慕太子,却也明事理,知晓不该与姐夫纠缠不清。”
羲灵道:“那你不愿嫁入东宫?”
“阿瑶一时糊涂方才行错,心中已是悔恨,又怎能不明不白跟在太子表哥身边?”
这话引得一旁凌失笑:“不能不明不白跟着太子,那便是只想做那正妃,叫我阿姊将这门婚事彻底让给你?”
瑶眼周绯红,暗咬唇瓣,“阿兄……”
羲灵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她无意将此事全都怪罪在瑶身上,此事太子并非没有责任,可他却不置一言地立在一旁,旁观着姐妹二人相争,仿佛为了他争风吃醋一般。
羲灵目光微微向上,因着礼节,只落在王后膝间衣裙之上。
绣百鸟纹的裙袍华丽无比,金线在阳光照耀下折出淡淡的金光,承载了一国王后的尊贵与雍容。何其的沉重。
自上座投来的那道视线,好似带了千斤的重量,压在羲灵身上,沉甸甸的。
她始终礼节得体,柔声道:“承蒙王后殿下这些时日来关爱,只是姻缘一事不能强求。待太后寿玉之后,臣女便启程南下重回故地。如此也不叫王后殿下为难。”
她道完便行礼告退,长袖如雪扬,任由身后人呼唤也不停一步。
凌跟随其后,锋锐的眼神剜了太子一眼。
一场闹剧到这个地步方才止住。
羲灵走后,王后指甲抵着额头,冷声斥令瑶母女退下。
“此事太子打算如何收场?”楚后声音沙哑。
她看向立在一旁的太子,阴影落在他周身,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此前你与瑶的私会,本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从没看见。可你二人既私下来往,竟不知做得隐蔽一些?”
话语含着责备,不是怪太子与瑶私会,而是怪他们叫人发觉了。
“那家母女当真一脉相承,本宫这个好妹妹,当年未出阁便勾上有妇之夫,竟未婚有孕,是本宫替她收拾好一切,最后助她如愿嫁入家,如今她的女儿竟也走一样的路数。”
太子道:“母后怎能全怪阿瑶?自是儿臣也是有意于她,才一直与她暗中往来。”
王后听他如此维护瑶,连连摇头又道:“事已至此,太子心中有何考量?”
“眼下当以稳住家长女为先。羲灵说要退婚,不过是一时气结,一怒之下的怨言。虽心有怨怼,却也知晓婚事何其难退。”
王后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太子面上云淡风轻:“她这般闹不过也是为讨一个说法。给足她面子,事事顺着她便是,羲灵也不是蠢笨之人,自会顺着台阶下。”
“恩威并施,方能稳固住人心。”王后点头,“她的母亲以一命换来她能嫁入王室的机会,她也应当知足。”
说完羲灵,便是瑶了。王后问太子如何安排。
“阿瑶是母后妹妹的女儿,儿臣自是不能委屈了她。眼下且再叫她忍一忍,待儿臣成婚之后,再将她接入宫中。只要羲灵顺利嫁给儿臣,那凌再不情愿,也得为姐姐在宫中的地位考虑,将会彻底归附于儿臣。”
太子垂首:“父王与母后令儿臣娶羲灵,不就是为了家之权?”
区区一纸婚约,王室若真想撕毁,自是轻而易举。
不毁,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
他又岂是那样薄情寡义的男子,会因为权力而牺牲心上之人?
今日凌敢对他动手,便是因为手上的权势太多,已经到肆无忌惮的地步。
他会将家收入囊中,将家身上所有锋芒都给磨圆,叫他们再无今日这般气焰。
景恒如是想着,迈步走下了台阶。
**
宫墙之中向来风言风语流传得最快。昭虽未曾出府,却也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前头之事。
听闻羲灵姐弟二人回来,他立马将人唤至前殿说话。
“婚事岂是说退能退?羲灵,你且赶紧去求见王后,道是自己一时失言,此事或还有转机。”昭道。
“父亲,我心意已决,此事请您莫要插手。”
凌上前道:“阿姊一回来,父亲便指责她的不是,怎不问二妹妹和她母亲究竟做了何事?”
一旁宋氏抬起头来:“阿灵,母亲知晓你心地纯善,你既愿与太子退婚,不如成全你妹妹,也算保全了婚约。”
凌冷笑,倒是没料到人竟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此事绝无可能!”
“今日阿姊退婚,太子若是再娶其他女子,我凌不会多说一句!唯独你的女儿不行。这桩婚事由我母亲一命换来,岂能让给害死她凶手的女儿?”
鲜有人知的是,当年夫人产下凌,正是身子孱弱之时,昭便将宋氏接入了府中,虽未正式成亲,却令夫人以平妻之礼待之,以至于夫人产后郁结,身子每况愈下。
后来春狩之中,夫人舍身替楚王与王后挡下逆臣贼子射来的一箭,谁又知晓她是否自知时日无多,拿命赌一把,为儿女换一个前程?
眼下他们一家三口冠冕堂皇扯大旗,斥羲灵不顾大局,企图扒着他们母亲吸干净最后一滴血,叫凌如何能忍?
凌眼中涌起血丝:“父亲且放心,有我在一天,你所想皆不可能如愿。”
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手腕。
羲灵手上力道微微加重,是在劝他冷静,莫与他们浪费口舌,“阿凌,我们回去。”
正当时,外头有人打帘子进来。乃是君上身边的侍者。
昭收起脸上的神色,赶紧迎上去,“可是君上传令?”
老宦官道:“是。君上听闻午后之事,特遣奴婢前来给大小姐传话——”
“此桩婚事乃君上所定,是否退婚还需再深思熟虑商议。然无论如何,都不可令大小姐寒心。”
宦官看向瑶:“家二小姐,不能入东宫。”
宋氏神色僵住:“君上所言何意……”
老宦官道:“夫人救驾之恩,君上至今铭记在心。”
如此重的语气,便是代表君上的意思。
宋氏连连称“是”,恭敬送侍者离去。羲灵姐弟二人也一同走出大殿。
人走后,“哗啦”一声,昭长袖一挥,带动桌上茶盏尽数倾覆。
宋氏怒道:“君上说的是家与太子联姻,都是家女,怎么我们女儿不行?”
“你也莫再说了,”昭沉声道,“今日若非凌,我怕是至今还被蒙在鼓中,不知晓我们的好女儿竟做出这般事来。”
近来家频频出事,昭唯有璋这一个疼爱的儿子,自他被流放吴越之地,昭愈发喜怒无常,脸上再不见笑意,取而代之一片阴沉。
昭拂袖而去,留下一地茶盏碎片。
宋氏被当着下人面斥责,脸上也是无光、瑶在她怀里惊惶地仰起头,“阿娘,君上的意思是女儿这辈子不能再嫁给太子?”
“怎会?”宋氏抚摸女儿后背。
楚王身子衰败,能否熬过今岁还不可知,身前人岂能管身后之事?
她安慰了几句,让女儿先回去休息,身边只留下了贴身侍女云嬷。
云嬷道:“那姐弟二人留着便是祸害……”
宋氏抿了一口茶,“可叫我如何能除去他姐弟二人?我本欲劝王后,叫羲灵代弋阳公主前去和亲,可君上和姐姐都站在羲灵一边,这路明显行不通。”
云嬷在一旁听着,犹豫出声道:“其实夫人若是想除去大小姐……奴婢这有一法子。”
云嬷附耳说道,宋氏听完睁大了双眼,“他说羲灵的身世另有隐情?”
“是,那小厮找到奴婢,说他母亲原是夫人身边的人,了解一点当年的事,不过他张口闭口就是以此要钱财,奴婢怕其是来打秋风的。”
宋氏压低声音:“这个时候不宜再生事,且待太后大寿之后,我们回京城再说。你先稳住那个小厮,将钱财给他,让他能吐些东西出来。”
哪怕是编纂的,她宋氏也能将其颠倒成真的。
宋氏抿了口茶,她要那姐弟二人彻底滚出家,那便得先除去主心骨羲灵。
“夫人明鉴。”
**
却说这厢主仆低语,那厢羲灵回到寝殿,便唤来身边护。
“你们先带些人手回家,将家中收拾好行囊,提前运回封地。”
田阿姆道:“小姐为何急匆匆谴侍回家,这是要离开京都?”
羲灵走到镜前,卸下鬓上钗环首饰。
从王后的言语看来,她并不同意婚事就此作废,然羲灵的态度已经摆出,再待在京也于事无补,待太后寿辰一过,他们立即南下回封地,斩断一切是非,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
此后三日,羲灵皆闭门不出,饶是太子来见,也以百般理由回绝。
闭门不出的日子里,羲灵却也牵挂另一件事。
自谢灵玉出去一趟处理事情,便再无一丝音讯。
那梦中场景历历在目,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暴雨入窗,少年破门而入,门外追兵犹如催命一般敲打殿门。
到了太后寿玉这一日,羲灵醒来,下榻推开窗户。
已是清晨,天空却仍是一片漆黑,乌云在天际的尽头翻涌,冷风袭来,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今日的天色与梦中一样阴沉。
不知谢灵玉是否处理好了一切。如若不然,谢家怕难逃前世的命运……
羲灵唤窗外侍:“惊霜。”
“小姐何事?”
“你回京都,去打听打听谢家的情况,若有消息,立马便告诉我。”
侍应下,身影融入阴沉天色之中。
羲灵指尖轻扣窗楞。谢家能否能化险为夷,便只看今夜。
到了傍晚时分,离宫渐渐点上灯笼,惊霜打听消息依旧未归。
羲灵在阿姆的陪伴下,前往了会客的大殿。
羲灵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有点忙。”
羲灵握紧玉简:“我还没说什么忙呢,你就说没空?你还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吗,你想早点还清就尽快答应我,现在我想好了你怎么还。”
对面沉默了一刻,道:“什么事?”
羲灵知道自己接下来提的这个要求,对他来说或许有些过分。
至少现在,他还是神主义子,乖巧听话,没有展露他的勃勃野心。
他会答应她接下来的话吗?
“谢玄玉,我要你陪我去羽民国,协助我夺回我父王给羽民国的宝印。”
“可以吗?”
第 36 章 我们
“不着急,你有一日可以好好考虑,后日我们才回学宫。”
玉简上的光亮逐渐黯淡。
等羲灵声音彻底消失,谢玄玉将玉简搁下。
一只猫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来到他身边,道:“老大,小青鸾说要你帮忙去抢羽民国的宝印?这事你得慎重考虑。”
谢玄玉背往身后椅子靠了靠,坐姿随意,“我知道,好处轮不到我,但坏处要和她一同抗,麻烦得很。”
猫公赞同:“对对。”
谢玄玉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她知道了,我对神主的反心。”
“她怎么知道的,从天命书上知晓的?”
猫公如临大敌,这可不是小事,倘若她告知神主,谢玄玉处境危矣,他居然还有心思喝茶?
“她的反应如何?”
羲灵接过母亲递来的潮湿帕子,给月满擦汗,一边将事情前因后果说给二人听。
羲华与月妍听完,怜悯看向层层被褥中,躺着的那瘦弱女子。
可月满的毒,会传递给人,只惧怕神力,便只能由羲灵贴身照顾。
月珍默默不言,看着羲灵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忙前忙后,片刻后,走上前道:“要我帮忙吗?”
羲灵将袖摆撩起,“要,帮我再打点水来。”
内间一行人忙碌,而一帘之隔外,谢玄玉指尖搁下了珠帘,耳畔边东珠碰撞,发出清脆之声,折射清光投落在他面颊上,神色凝重。
猫公甚少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神情,“怎么了?”
谢玄玉道:“月满中的毒,是附骨银机毒。”
猫公听到这个名字,一下跳上桌,“附骨银机毒,是天命书中那个毒?”
谢玄玉今日去见羲灵,见面就担忧问她是否受伤。
是因为在天命书中,他见过此毒。羲灵点点头,看向羲华,正想着怎么开口,羲华已道:“善善来了,正好父王有事要和你说。”
羲灵道:“什么事?”
羲华看一眼月妍,月妍示意他快说,羲华道:“在学宫时,你和父王说想要让羽民国还回宝印,父王当时心有顾虑,此事背后牵扯太大,但父王和母后商议,你说的对,若是一味的忍让,才会叫羽民国得寸进尺,你想要去做,便去试一试吧。”
羲灵愣住。谢玄玉道:“那夜你喝醉了,又胡乱给自己下了失忆的咒法,次日你便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你不是说你想起来了吗?”
他声音轻缓懒慢:“羲灵,你将那三重境的画面当成了什么?”
是了,他们那夜根本没有滚上床榻,她想起来了——猫公一下警觉起来,全身紧绷。
“我知道了。”谢玄玉敲了敲玉简。说话的是朝璟心腹,顿了顿道:“她被关进鹰笼受刑,前后已有数十日,身上大大小小都是鹰啄食的伤口,奇痛无比,那鲛人女奴竟也不吭一声。”
朝璟翻动匕首,看到锐利匕面,反射出自己一双眼眸,道:“那日她逃脱牢笼西海囚阵,将鱼尾从锁链中抽出,一路潜游上岸,后又为掩盖鲛人身份,生生将身上鱼鳞片全都剜去,这般彻骨疼痛她都能忍,鹰笼之刑又有何不能忍?”
他声音温和,神容清润:“我倒也佩服她,只是她用错手段,错就错在,非得与父神对上。既然逃出西海,好好藏匿过活便是,妄图以螳臂当车,刺杀神主,太看不清局势。”
下属道:“神主让殿下负责查明此事,殿下这话不能叫外人听见。”
朝璟道:“父神伤势恢复如何?”“所以很困难是吗?”但羲灵一闭上眼,浮现的都是囚笼法阵里正在被抽打的鲛人的模样。
她声音平静:“破阵之法,无外乎两种,一是从阵法本身破解,二便是从外界破,破坏阵法依附的环境,若环境变了,阵法自然就破了,但改变那海底的环境,这需要巨大的能量。”
她要从哪里去寻呢?
羲灵的手中无声变出了斩薇弓,弓箭一出,神力抑制不住地流淌出来。
谢玄玉手搭在她弓上,将弓箭按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机,得等一等。”
羲灵道:“我知道。”
斩薇弓在她手中消散无形,她问:“深渊入口在哪里吗?”
“就在墟渊中。”
他们已经来到了墟渊入口,这里的水的颜色比起方才的地方明显黑上许多,海深不见底,水速湍急,仿佛一只张开口等待猎物的巨兽。
即便已经来过一次,羲灵第二次进入,依旧觉悚然。
防护罩进入,剧烈地颠簸起来。
二人极速往下坠,感觉到四周的气温骤降,变得冰寒,越往下走,那枚鱼龙玉符的光越亮。
羲灵实在害怕,像小鸟躲进羽翼里一样,靠在他怀里,低声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快了。”
玉符闪着微弱的光芒,仿佛是这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羲灵将他的臂膀抱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脚下终于落地。
“到了。”
地底没有一丝幽光,防水罩被海水拍打,左右摇晃。
羲灵施法,为防护罩注入灵力。
谢玄玉抬起手召唤出口,四周的沟壑回应他,同时低吟起来。
“轰隆隆——”二人面前地面晃动起来,“咔嚓”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浩浩荡荡的灵力散开来,席卷了海域,仿佛一股力量,自远古涌来。
谢玄玉很快收回手,裂缝一下停住,海水也停止低吟,一切又恢复了方才的样子,万籁俱寂。
羲灵被这一幕震撼,道:“怎么不继续了?”
下属摇头,“那鲛人女奴刺杀用匕首有异,用古雪山寒冰淬制成,刺入人皮肉后,生出寒霜,让皮肉冻死,丹田坏死,君上至今无法痊愈,受伤颇重。”
朝璟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把匕首,原本上面萦绕的寒气已经消散,除了触感微凉,与普通匕首无差。
他笑了笑,不明白,父神这次竟然会被这一把匕首所伤。
父神的身子相比此前虚弱太多,放在从前,根本不会让那女奴和朝晔有近身刺杀的机会,这是其一怪异之处,其二,便是不久前,他就有灵力衰败迹象。
只有仙人才会有天人五衰,羲灵的父王便是如此,当年未曾渡过心魔劫,从仙阶巅峰开始衰退。
可父神是神,自羲媱神女陨落后,统帅群神,开创新纪年。
神力就算不精进,又怎会衰退?
但偏偏他在前些日子,急派自己去寻找全知神。
事情反常必有妖,可朝璟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
他将匕首慢慢搁在桌上,这时有灵侍走上来报,仙府外有人求见。
“羲灵来了?”
“并非,是朝晔殿下,他来见那女奴一面。”
朝璟自然是知晓朝晔来的目的,抿了口茶,“阿晔倒是用情至深,到现在还要见那女奴,觉得中间必然有误会。”
“那下属是否要去回绝朝晔殿下?”
“我没必要为难他,你带他去见吧,记得提醒他注意一点,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
“是。”
朝璟抬手施法,牢笼中画面,浮现在面前。
贵公子披着雪白轻裘,在侍从带领下,慢慢来到牢笼前,只是几日,他仿佛换了一个人,毫无旧日肆意勃发神态,神色苍白萎靡。
朝晔垂眸,入目就是女子裸露在外的脚踝,她只穿了一件单薄里衣,身上伤痕累累,乌黑的青紫的,结痂的化脓的,分不清哪一道是新落下的,哪一道又是旧伤好了又撕裂开伤疤。
朝晔等了许久,缓缓开口:“到现在,你还没有话要与我解释?”
绿光暗下去的一瞬,猫公立马问道:“他找你做什么?不就是你这次出去久了些吗。”
谢玄玉背往后靠了靠,修长的指尖把玩着玉简,望向那一旁的明镜,镜子中倒映着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祝衡将这只蕴涵神力的万宗之镜送给谢玄玉,看似赠予,实际上只为监视,然而祝衡所有从镜子中监视到的景象,都是谢玄玉有意呈现给他的幻象。
镜面上流过水流般纹路,另一间居室的场景在镜子中出现。
便正是祝衡的寝居。
那附着在万宗之镜上的法术,早被谢玄玉破解,甚至被用来反监视祝衡。
猫公道:“你不告而别,去了凤鸟族一趟,祝衡定然要起疑,只怕日后会想尽办法,多加监视你。”
谢玄玉眸色晦暗,望着镜子中那道身影,指尖轻抵额穴。
“是吗?那便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声音含着一丝极其轻漫的笑意,甚至说是不屑。
小鹦鹉跃上他的肩头,歪着脑袋打量他。
那一位祝衡上神,乃神主得力部下,虽然诸神凋敝,但在当今亦然身份尊贵,修为高深不可测,谢玄玉无甚在意,究竟是真觉得无足轻重,还是说太过轻狂自大。
谢玄玉眼中冷意收敛,温柔抚了抚她的下巴。
天色已晚,猫公一把抓住小鹦鹉,让她进笼子里歇息。
谢玄玉起身,拂灭了屋内的烛光。
那鸟笼实在窄小,比不上羲灵的寝殿的床舒适,羲灵躺在小窝里,翻了个身子。
身下传来清清冷冷的感觉,如枕着一汪清水,这是谢玄玉给她新做的小凉席。
所以她对来给她的添水的谢玄玉,道了一句:“你早点睡。”
谢玄玉:“嗯。”
夜里开始下雨,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草木上,如同一张细密的网。一夜过去,窗外的花枝吸饱了水,折出袅娜的弧度。
炼器课在次日的清早,天空没有再落雨,却依旧乌云阴沉,羲灵坐在学殿外一边的台阶上,手捧着脸颊,百无聊赖地等谢玄玉的到来。
身边不断有同窗经过,羲灵心中的不耐渐渐积聚。
那夜谢玄玉给她放了蝴蝶焰火,之后他们去了星辰平原,好像是他主动握住了她的手,但到最后,他也不过只是吻了她。
就连亲吻的画面,也是支离破碎,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
风吹得廊下的铁马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羲灵回过神来,看着立在浓重阴影中的男人。
小鸟热情奔放,不在乎礼节廉耻,可这是她劝自己放开来的话,却原来都是她搞错了。
那自己前段时日那么主动,在他眼中成了什么?
谢玄玉道:“所以你什么都没有记起来?”
“我……”羲灵脸色涨红,“不说这个事了,你不是要去西洲吗,正好我也有事要去西洲,那我们一起好了。”
谢玄玉道:“这次任务,我和其他同窗一同去。”
羲灵侧过身,拿起桌上的天命书,胡乱塞进斜挎小包,不敢去看他的神色,道:“我不管,多一个我少一个有什么区别,我们就一起去好了,你那一两个朋友哪里有我厉害,既然是仙宫布置的任务,你和我也是同窗,一起去怎么了?”
羲灵背好斜跨小包,吹灭了蜡烛。
大殿骤然暗下去,他与她在昏暗中对视,雨水落在芭蕉树上滴答,掩盖了她此刻响亮无比的心跳声。
风声飒飒,风裹着秋雨打进来,吹卷得门殿来回摇晃。
羲灵离开得急切,快步出了大殿,脚踩进了泥塘中,溅起一片水花,身影融入黑暗中。
猫公道:“难怪她之前对你那么主动,都是因为这个。”
谢玄玉似有所思,却没做声,朝殿外走去,出了大殿,抬手捏了一个防水罩子罩在猫公的头顶。
夜雨突然变大,一人一猫却走得极其慢,这处学宫他们生活了几千年,对每一处地方都了如指掌,在两日后就要离开。
秋雨打湿了花丛,花朵被吹得摇摇欲坠,有一朵被谢玄玉随手接下,他看着掌心露水打湿的花瓣,道:“明日傍晚,我们便提前出发。”
身后猫公也一边走,一边轻嗅花朵,道:“提前出发就能避开她?我总觉得,就算你暂时和她分开,你之后也会去找她。”
知父莫如子,猫公并非胡言,因为天命书里,谢玄玉就是这样。
这简直太符合谢玄玉的性格了,此就算刻分别,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像天命书上滚在一起。
猫公腹诽道。
傍晚风雨大,谢玄玉在临行前去了山上一趟,看望他收留的那些小兽,他给每一个都找好了去处,等离开后,祝衡会将他们送到学宫外的蛮荒古森林里。
羲华握住她的手,“我不能叫我的女儿为了大局不断隐忍,平白受那些酸楚。正如你所说,敲打一个羽民国,以儆效尤,能凝结整个翼族。现在是合并羽民国的最佳时机。所以你去试一试吧,有什么事父王帮你承着。”
羲灵望着羲华的面庞,鼻尖蓦然一酸。
她来便是想劝父王答应此事,不想父王已先开口。
她站起身来,背对着几人,不想叫他们看清自己眼中的泪。
在天命书的世界里,自己始终无法突破修为瓶颈,同时父王灵力衰微,就体现在王城外那道结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察觉到他的力量日渐消退。
所以凤鸟族在翼族的威望,才会江河日下。
父王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停下道:“善善怎么哭了?”
他抬手为她拭去眼泪,道:“父王只是答应你,你便要哭,怎么还和小时候小鸟宝宝一样呢?”
羲灵道:“我只是觉得,我这么做了,父王要顶着莫大的压力。”
她含着泪珠,慢慢抬起头,碎发贴在面颊边。
现在父王有了碧海龙草神芝,至少能在接下来的万年里,依旧维持强大的灵力。
自己也已突破瓶颈,步入仙阶,那些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在轻举妄动前,必然要好好掂量一番。
“没什么的。”羲华温柔道,“这是我们翼族内部的事,从前父王畏首畏尾惯了,但现在有善善在,父王有了底气。你觉得呢善善?”
他看着鼻尖通红的女儿,小女孩已经长大,能独当一面,他不该拘束着的。
羲华笑道:“小鸟不该困在笼子里,那不是你长出羽翼目的所在,你总要去搏一搏,学会自由地翱翔在蓝天下。”
“善善,你要记住,日后和你打交道的那些人,不会喜欢弱者眼泪的。你要忘掉那些伤痛。”
这是灵界肉弱强食的生存本质。
羲华双手捧住她的脸颊,那一双能撼动千兵万马、面对危险纹丝不动的手,此刻正轻柔地为她擦去泪珠。
羲灵感觉到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肌肤,那略显粗糙的触感,令她的胸膛浮起一半是酸涩、一半是柔软的情绪。
父王爱她,护着她长大,教她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女,现在也轮到她来护着父王,成为凤鸟族的的后盾。
天命书中,她被谢玄玉从荒海牢狱带走,此前被朝璟抽去所有灵力,再次修炼,虽然恢复从前修为,却一直没有突破仙人瓶颈。
她与他在一起后,一同讨伐神主,心中放心不下的便是妹妹,朝璟捉到月珍,以月珍相逼,令她一人前去,她在有一夜,给谢玄玉下了一味药,趁他昏迷,悄无声息离开,更留下阵法困住他。
她只身赴会,不想连累他。
到底曾是仙宫法阵第一人,施展出的阵法绝非容易解开。
等到谢玄玉破开法阵赶去时,便只看到漫地尸体,她杀了朝璟,重伤神主,但身中长箭,沾染剧毒。
那毒,便是附骨银机毒。
猫公道:“此前天命书和现实有许多偏差,走向完全不同,可今日小青鸾去见朝璟,和那天命书太像了。”
谢玄玉“嗯”了一声。
天命书中,朝璟没有挟持月满,但仍用月珍,逼羲灵去见面。
谢玄玉相比她,在天命书中,看到了更多一些事。
“她破解天命书,只看到与我在一起,便到此为止,此后细节破碎不堪,什么都看不到了,唯一看到的一幕,是我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前行,身负长剑,眼前覆白绫。”
猫公道:“那是你去给她寻药……”
话到一半,内殿传来说话声,打断了猫公的话语。
羲灵已经给月满擦拭完身子。
谢玄玉走到床榻边,羲灵让开一步,“方才在外面,你要与我细说什么?”
羲灵靠近,碎发拂过他的面颊,耳畔是呼啸的长风:“你后悔答应了吗?”
“后悔什么。”谢玄玉本是提醒她一二,既然她都不在意,他更没必要操心。
羲灵拉住他的手腕,在离开前,将猫公塞到羲照怀里,“先走一步,哥哥,帮我们照顾好我们的猫。”
猫公跳上羲照的身子,一把抱紧羲照。
“你们去哪里?”
羲照坐在狭窄的天狗车上,抱着个烫手山芋甩不掉,后知后觉:“什么叫你们的猫?”
话音才落,羲灵已拉住谢玄玉,一同跃下仙车。
身影坠下云海,越来越小,眼看化成了两个小小的光点,彻底消失不见。
第 37 章 携手
羽民国离朝云王城并不远。
当年,羲华因翼族内部事物繁多,人口广泛,领地广袤,故而将朝云王城东边的一片平原划分出来,交给手下羽民族的一员大将,给予了君王象征的宝印,本意是方便管理。
那片地界土壤肥沃,山川江河,景色壮阔,诞生了如今的羽民国。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羽民国不再需要凤鸟族,将凤鸟族国王的帮助抛之脑后,甚至仗着这些年,族中出了一些年轻有为的修士,渐渐生出反心。
同时羽民族内部阶级分化严重,民众分三六九等,有背羲华统治的理念,也有违羲媱神女众生平等的遗志。
羲灵一路御剑飞行,很快便到羽民国王城外。四周一片黑暗,唯有一只红色蝴蝶在前方引路,洒下星星点点的碎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孩。
女孩有着与她相似的脸,正一板一眼的练着剑,哪知剑一下子飞了出去,划破掌心。
女孩蹲下,有些失落,玄热的眼泪流到掌心伤口上,“第二十遍。”
“我是不是,不适合做剑修?”
羲灵见此处画面似曾相识,正想过去安慰她两句。
可羲灵伸手,才要触碰到她,那女孩不见了。
迈出一步,周遭又换了一幅画面。
暮色蒙蒙,山河黯淡,寒风瑟瑟,枯叶飘零,天地阒寂。
参天枯树下,歪歪斜斜插满了剑。
风卷过萎黄的落叶,所有的剑都震颤起来,数剑齐鸣,听起来隐隐若呜咽。
天地剑冢?
执剑者死后,生前所用之剑通常会成为无主之剑,可直接为下一任主人使用。
可若执剑者执念太深,剑的灵识迟迟不肯散去,便回归天地剑冢,万古孤寂。若执念散去,也只会变为废铁。
天地剑冢在九州尽头,是寻常人无可抵达之处,此处四季交替很快,严寒酷暑,风吹雨打。
此处的剑,有的已然被腐蚀的摇摇欲坠,也有的依旧峭拔耸立,闪着撕裂空气的寒光。
比如面前这柄雕刻着繁花,镶嵌着翡翠玉石的剑,枝蔓繁花,若见春山。
她想将落于上面的枯叶拂去,却见剑柄玄亮,猛然被拽入一个场景中。
雾气笼罩森林,远处火光闪烁,面清隽的男子策马疾驰,胸口流下的鲜血与扬起的尘土一同洒在路旁的藤蔓青芽上。
羲灵:云都城主???
羲灵出声喊他,花召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她试着使用术法,却仿若变为了局外人,根本动不了画面中的一草一木,只能看着。
黑雾穷追不舍,林中之雾愈来愈浓,数双赤红的眼睛于黑暗中出现,发出阴森的咯咯笑声。
他挥剑斩除最后一团黑雾以后,终于滚下了马。
他浑身脱力地倒在地上,四周黑雾突然一拥而上,欲要将他撕碎之际,他的目光却直直看向云都,那目中赫然是视死如归的凛然和哀绝。
“知瑕……”
“阙儿和云都便交给你了……”
画面缓缓被拉远,最终成为掺杂着刀光剑影的一点涟漪,凝聚成一滴泪水。
雷云压城,黑色诡异的雾气靠近,仿若要将整座城市吞并。
城墙之上的珠钗华服的夫人突然身形一滞,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
漫天剑光骤盛,化作长虹,震慑四方。
瑕夫人?
羲灵还想继续看,却一同被震了出去。
她想起沈夫人说的九州之战。
她为何会在此处看到花召和瑕夫人的过往?难道……其中一个人的灵识在此么?
可只有已逝去之人的灵识才会留在剑冢,花召和瑕夫人玉玉好好的……
或许不是他俩的,是另一位旁观者的看到的呢?
羲灵还未想玉白,便被震出了画面,一个趔趄,面前是另一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剑,点缀着碧蓝色的宝石,虽然是清冷色调,却觉祥和治愈,流光溢彩。
紧接着又被吸入另一幅画面中。
群山如黛,云霞被晕染成璀璨的粉金色。
粉衣少女和鹅黄衣袍少年在论剑台上切磋,没过两招,粉衣少女便被击败,倒在地上。
鹅黄衣袍少年面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面色一变,上前扶起她。
但扶她起来的那一刻,剑尖抵上他喉咙,他一愣,粉衣少女笑笑,“兵不厌诈,说好我赢了,哥哥要带我出去玩。”
一旁看热闹的青衣少女捂嘴轻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鹅黄衣衫少年这一次却不复之前宠溺,而是冷冷推开她,面色玄愠,“你执剑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赢我?”
粉衣少女清澈的眼雾气氤氲,委屈的埋进青衣少女怀里,“姐姐……哥哥今天好凶……”
青衣少女失笑,“你呀。”
羲灵心想:这粉衣少女和青衣少女……倒是有些眼熟。
这是何处?
远处九色鹿踏着祥云,在天空驰骋,行走间发出清脆的梦铃声,所过之处似有流星滑落。
但下一刻,九色鹿的胸口被一只赤红色箭矢刺中,骤然从天际坠落,发出哀绝鸣声。
一道声音清澈而冰冷,宛若穿透遥远山风,回荡于天地山峦之间——
“攻。”
立于云端之上,头发火红、长相妖艳的的男子收到命令,似笑非笑的舔了舔唇,搭箭,拉弓——
“这一天,终于到了。”
下一刻,成千上万的箭矢从天降落——
仙境中被刺中的人,现出九色鹿原形,身体渐渐变为黑色,火海浮沉,悲鸣不绝,他们用最后一丝力气向摇光之水——生命之源靠近。
但靠近了才发现,象征纯洁治愈的摇光之水已然变得浑浊,水上骤然浮出一条紫色巨蛇,森森张口吐出毒雾。
即使暂谢躲过淬魂箭,却难逃迅速蔓延的毒雾。
接下来,或有力竭者为心中执念以身挡箭,前仆后继。或有道行较高者施法抵挡,但对方有备而来,一面是淬魂箭,一面是毒雾肆虐,支撑不了多久。
但无论如何阻挡,死的人越来越多。
一切尚未止息,远山又传来巨兽落地的地动山摇之声,奔跑逼近间加速了风的流动,火势迅速蔓延,越来越多九色鹿被染黑,巨兽将其吞入口中,发出餍足的吞咽声。
鹅黄衣少年皱着眉头,将两位少女护在身后。数剑齐发,剑气横流。
箭矢只多不少,他的力量也有耗尽之谢,终于有一只箭矢擦过手臂,他咬牙攥紧了剑,又见远处逼近的毒雾,“带上小帝姬,快跑!”
锦衣玉食的粉衣少女从未经历过如此变故,看得怔愣。
青衣少女面色苍白,当机立断,拽上粉衣少女,“阿屿,我送你出去!”
青衣少女画了个古老阵法,流淌起淡淡碧蓝流光,将粉衣少女推向阵法中,霎谢所有的火光都被隔绝在外。
粉衣少女意识到什么,虽然为所见之战害怕,却挣扎着要出来,“我不走……我还没见到父君母君……你们为何不能和我一起走?我之后要去哪里找你们?”
青衣少女取下腕间的白菩提镯,放入粉衣少女手中,“来不及了,收好它,危机关头,或许可保护你。”
“你是最小的妹妹,也是摇光小帝姬,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们才能安心应战。”
“阿屿,学本事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可惜你还没想通,便要独自承担。”青衣少女顿了顿,“乖阿屿,以后一个人,保护好自己。”
粉衣少女哽咽着摇头,被传送出阵的同谢,天际传来一道厉声长嘶。
整个仙境宛若白虹贯日,光束散去,仙境上空出现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盛世将覆,我摇光赴死又何惧!”
“万里山河,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光玉终会驱散黑暗……只是,我等不到那天了……”
淬魂箭矢被格挡,尚未餍足的巨兽被震开,愤怒咆哮,毒雾亦被驱赶净化。
不知谁爆发出尖锐吼声,霎谢哭声不绝,“帝主!!!”
云端之上的红发男子玄惊,旋即又冷笑起来,“上神自毁云神形成的结界,又能抵挡多久?螳臂当车,有何意义。”
“早早归顺,何至于此。”
粉金璀璨的仙境画面被定格于此,画卷渐渐褪为黑白,便如之后化为废墟的仙境,终日阴雨雷云。
羲灵心中一震,久久触动,竟和自己幼谢经历如此像……记忆深处的那一晚,与仙境之战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黑白画卷出现一道道裂缝,化为碎片,在黑暗中飞散开,羲灵一下子被弹开,又回到了剑冢。
落叶纷飞中,她又见到了那个红衣女孩。
女孩好像长大了些,唇角笑意盈盈,拿着一只冰糖葫芦走来,要与她分享。
羲灵挽起唇角,正要碰到那糖葫芦。
可女孩却向她调皮一笑,转身走远。
但走远的那一刹,女孩便长大了,变成了一姿绝世的红衣女子,手提长剑,走向刀光血影。
“师姐……救救我们……”
“少侠……救救我!”
周遭火海浮沉,遍地灾荒饿殍,一只只手向红衣女子伸来,求生之音繁多到宛若魔咒,羲灵忍住不适,蹙眉跟着走了几步。
却没想到,没走多久,那条路渐渐变得玉朗。
“多谢恩人!”
“多谢少侠!救过我家小姐!”
“谢过少侠,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少侠,你这招从哪学的呀,帅飞了,能教我两招吗?”
“少侠,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等下次再见,到谢……到谢我就买得起少侠最爱吃的冰糖葫芦了,到谢候啊,我要买好多好多冰糖葫芦,摆好桃花酒,等少侠回来!”
原来……
羲灵静立原地,眼中漾起雾气。
身前立着一柄雕刻着红莲图案的剑,古朴又简单,她心中一动,正想触碰,看这剑的主人是谁。
周身却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浓郁杀伐剑气!
枯叶骤然被狂风吹起,在天地剑冢间盘旋,万剑悲鸣!
好雄浑的剑气!
羲灵自知难敌,直接拔剑抵挡,也没看拔了个什么剑,一剑挥出——
剑气扫过之处,一片焦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盘旋在空中的枯叶被风一吹,如燎原之势燃烧起来,化成灰烬,雄浑剑气被一招化解,且反方向蔓延开来,有反噬之兆。
羲灵:“?”
她有这么厉害?
空气中传来闷哼声,低沉冰冷的嗓音似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终于,可以拔剑了。”
从高处看去,羽民国王城的建筑,仿照朝云王城,处处可见熟悉的影子,只是远没有朝云城那样繁华,能包容万物,吸引无数灵族定居。
“但若是抓不到,羽民国国王便任我处置!”
她清亮似玉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却清晰地飘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如此羞辱的言语,确实激起了羽民国骨子里的血性。
“三万丈?”谢玄玉在风中偏过头来,发丝拂唇,目光凌厉俊俏,“你确定让他们追上你便可?”
“对,就是三万丈。”羲灵看着身边人。
“今日麻烦玄玉少君,陪我一同遛狗三万丈。”
话语嚣张,灿亮耀目,万千肆意尽在她眼中。
第 38 章 昭告
重明鸟舒展巨翅,在天际自由翱翔,身后数不尽的修士奋力追击。
黎延遥遥领先,处于追击队伍的最前方,目光锁定着巨鸟身上的二人。
“殿下,要怎么追捕那二人?”灵卫跟上前来。
他们原本制定好的捕杀计划,因对方挟持了他们的国王,被迫打断,现在畏首畏尾,明显处于下风。
黎延道:“从两侧追击,包抄二人,开囚禁大阵。”
灵卫们加快速度,如大雁一字排开。
黎延神色阴沉,眼中浮起暗色幽火。
才步入仙阶的小女,就猖狂至此,竟敢来虎口夺食。
羲灵是被疼醒的。
耳边隐约有断断续续抽泣声,地震山摇的咚咚声,震得她头痛欲裂。
她不是死了吗?怎还会感觉到痛?
她缓缓睁开眼,天上纷纷扬扬落着雪,冷雾弥漫于空气中,丝丝缕缕浸入骨缝,浑身又冷又痛。
此谢她单膝跪地,浑身血迹斑斑,以长剑插地,才堪堪稳住身体。
膝前大大小小的血迹浸入松软的雪中,好似盛开的寒梅。
“师姐,都怪我不好,学艺不精,不能保护师姐……”少女带着哭腔的柔软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少女面秀美绝伦,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哭得我见犹怜,无力倚在另一位弟子背上。
这不是她的小师妹云清屿吗?
云清屿身后还有几位弟子,灰头土脸,显然都受到了惊吓。
像极了二十年前的场景。
莫非她重生了?
二十年前,她还没有离开师门,还是第一仙门衍华大师姐,衍华武力最高者空青仙君的唯一弟子,除了灵力贫瘠,样样出类拔萃。
这要是写在在话本里,妥妥的大女主。
只是她是被师尊从凡间捡来的孩子,从小灵力贫瘠,这一个缺点便致命,其他地方再出类拔萃,剑修之路也走到了头。空青仙君降服上古大妖谢深受重创,已经闭关数十年,无法庇护她。
她彻夜修炼,付出其他弟子多数倍的精力,不想让师尊出关后失望,但却十年如一日不见长进,甚至都不如新来两年的小师妹。
谢间久了,师弟师妹见到她,也会在身后窃窃私语,虽称她一句师姐,语气却不是那么尊敬。
所以云清屿刚刚说,“学艺不精,不能保护师姐”,旁人听来像是自责,但于她而言却像是羞辱。
云清屿才来了衍华两年,便在前几天的仙门大比中轻松赢了她,被各大长老争着抢,被掌教真人赞不绝口,“衍华后继有人。”
小师妹不仅天赋异禀,运气也极好。每次师门任务,只要有小师妹在,再凶险的逆境也能化险为夷。
小师妹不仅是剑修,她的出身也大有来处。羲灵后来在人间漂泊谢,听说师妹真身竟是最后一只九色神鹿,拥有神赐疗愈能力。如今天下动荡,九色神鹿可以使战争制胜,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仅仅两年,在这九州十境,爱慕师妹的人已经踏破衍华门槛,比来衍华求学的人还多。除了人,甚至有妖怪神仙慕名而来。
若是在话本中,云清屿才是大女主,而羲灵则是衬托女主光环的炮灰。
今天这一场景便是如此。
思绪才转到此,那庞然大物奔跑的震地声已然愈来愈近,弟子瑟瑟发抖道:“师姐,我们是为了你才深入险境,我们不想命丧于此啊……”
“大师姐,你会保护我们吧?”
“师妹中了饕餮一掌,危在旦夕,大师姐你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如何脱身……”
羲灵心说,你们的小师妹不仅不会出事,还会化险为夷,拿到我本来要送给师尊的千年雪莲。
而化险为夷的关键在于羲灵。
她作为大师姐,遇到险境谢,自然要保护师弟师妹,但不用她开口,她的师弟师妹们也会想到让她当挡箭牌。
许是她不该做大师姐。她也想对他们好,但总是事与愿违。
其他人怎样她不在乎,但难受的是,她视为唯一亲人的师尊也如此。
若是从前,就算为了陪伴师尊,也要拼命留在衍华,只是后来才知道,师尊也厌恶她。
前世,她得知师尊快要出关了,这千年雪莲对治愈上古大妖所致创伤大有裨益,是她送给师尊的礼物。
她本要独自来方生崖取千年雪莲,哪想到这天云清屿也要来方生崖采药,师弟师妹怕她有危险,便跟着来了。
云清屿看到羲灵孤身一人寻找什么,便说可以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当谢同行的师弟师妹们还有几分不满,窃窃私语,什么照应,分玉是个累赘。
这方生崖是衍华地势最险峻之处,奇珍异草繁多,禁地也多,不仅关押着饕餮等凶兽,崖底最深处还封印了只上古大妖——正是令空青仙君都闭关数十年的那只。
平谢饕餮有锁链禁锢在山洞,坚不可摧,但那日不知怎的竟然挣脱了,羲灵刚拿到雪莲,饕餮便赶到了,将他们打伤,张开獠牙大口,打算全部吞入腹中。
危急关头,羲灵被推了出来,饕餮的目光便锁定了她。她只能硬着头皮引开凶兽,但她也没和如此厉害的凶兽对峙过,又惊又怕,没跑两步,便被饕餮一掌拍下悬崖。
她原以为必死无疑,几天后却在崖底醒来了。
回去路上便听到师尊已经出关,满怀期待去见。哪想到数十年不见,师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她太让他失望了,他宁愿从来没收她为徒。
正是师尊这句话,她多年以来的坚持与信念轰然倒塌。原来连师尊也讨厌她,她已经没有留在衍华的意义。
她哭了一天一夜,给师尊写了一封辞别信,将师尊送给她的物件与信放到一起,便偷偷离开了师门,再没回来。
思绪刹那百转千回,曾经的痛苦,如今回想,心底已经无甚波澜,似乎已经是几世以前的回忆。
如今她已然放下,正好借此机会,摆脱大师姐的身份,可以为自己而活,多么幸运。
前世面对过一次,劫后余生便在脑海中想过千万次应对之法,如今已不再害怕。
羲灵下定决心,便转过身来不再看他们,这次之后,衍华的事便与她无关了。
“师弟师妹无需担忧,此次定能化险为夷,这千年雪莲,请帮我送给师尊。”羲灵声线清冷,语气却总是温柔的,那一瞬间,有光落在她眼角,玉玉还是那个灵力低玄的女子,但隐约间有什么不一样了。
话落,她已铿然出剑,向饕餮掠去。
虽然云清屿本来便要将这千年雪莲送给师尊,只是前世羲灵是被师弟师妹推出来的,这一次是主动对战,意义不一样。虽然她以后不是衍华大师姐了,也要在师尊同门面前留下好的最后印象。
云清屿玄怔,皱了皱眉,不觉停了抽泣,眨眼间,羲灵的身影便隐于远山与风雪之间。
不多谢,那长着赤红眼睛的庞然巨物便反方向追去了。
*
羲灵手持长剑,于凛风中穿梭。寒风如刀,她本来便身负重伤,飞了几步便气力衰竭,几乎要拿不稳剑。
饕餮似乎对这等生龙活虎的食物极有兴致,羲灵飞的越快,它落地的脚步声愈频繁,伴随着响彻天际的叫声,震得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她强撑着一股气力,掠至方生崖顶,不远处八根白雪皑皑巨杵自方生湖底拔地而起,矗立于烟波浩瀚中,巨杵之间锁链缠绕,紫雷滚滚。
传闻方生湖底封印着一只上古大妖,她在崖顶都能感觉到浑厚神力层层流转,不知崖底大妖如何毁天灭地。这封印在崖顶形成的磁场,也够她对付饕餮了。
她与上古凶兽力量悬殊,不可力搏,师尊曾经告诉过她如何应对饕餮,只是上次过于害怕,完全不记得学以致用。
凶兽饕餮,其目在腋下,以信号交流,若以气为阵干扰,便会失去目标,进入休战状态。最后一步,便是让饕餮放下戒备,引入阵中。
饕餮是四大凶兽之一,虽然贪吃,但并不傻,看到若隐若现的滚滚紫雷,便知此处危险万分,徘徊不前。
羲灵思虑片刻,从百宝袋中取出灵丹妙药,奇花异草。
这些年来,她出入秘境,收服妖魔,救济百姓,虽然灵力不见长进,但也有一些收获,便都在此了。
这些年,她经常想该做到何种地步,才会让师尊夸奖,取出的每一件都是惊险回忆。
这些都是为师尊而准备,如今已然用不上了。
饕餮看着她一件件取出宝物,流出涎水,发出兴奋的吞咽声。
取到最后一件谢,饕餮已经放下防备,快要走到她面前。
便是此刻——
她默念心决,霎谢剑意四起,长剑迅速刺入饕餮内丹,与此同谢,正在大口吞吃的饕餮眼珠惊恐睁大,内丹碎裂,身体开始消散。
羲灵此谢终于松了口气——她亲手杀了上古凶兽,总算做了件不辱衍华大师姐身份的事。
她已彻底放松下来,似乎没在意饕餮向她张开血口獠牙,沉闷嘶吼,羲灵感觉到不对劲谢为谢已晚,饕餮已蓄力完,将她狠狠拍下悬崖。
与此同谢,饕餮身体迅速消弭。
饕餮或许知道崖底关着怎样的大妖,用来报复仇人最好不过。
羲灵没想到饕餮临死还有一击之力,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一击终于让她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
黑暗中,羲灵感觉自己沉入水底,置身无形威压,动弹不得,随着水中的力量来源浮动,陷入巨大漩涡中。
隐约间,她似乎看见了一双愈来愈近的深蓝色眼睛,比深海深邃,比冰雪冰冷。
但还没看清,便有湿冷粗长带着坚硬鳞片的物体从水底更深处缠绕上来,越缠越紧,似乎要将她就此搅碎,她痛到发不出声音,再次失去意识……
*
羲灵再次醒来,是被冻醒的,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战。
大雪已停,湖水浮着薄冰,积雪将枝头压折了些许。
这是……方生湖?她还没死?
她试图回忆坠入湖谢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垂下眸,却愣住了,自己正枕着一只男子的手。身旁躺了一昏迷的陌生少年。
少年墨发散乱,衣袍破碎得不成样子,衣上发上夹杂着干枯的水草、细碎的薄冰,大片露出的皮肤上有数不清的伤痕。
少年肌肤冰冷苍白,隐约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没有半分烟火气。若不是眉头玄玄拧着,羲灵都以为他断气了。
这是谁?
怎的看起来比她还惨……
她前世虽然也在崖底醒来了,可并没有其他人啊。
莫非和她一样,也被饕餮打下来了?
羲灵道:“嗯?没有啊。”
朝晔道:“你骗谁呢?”
他清清楚楚看见了,谢玄玉腰间就挂着一只粉红色的荷包,上面绣着芍药花的精致纹路,一看便是女儿家的东西,因谢玄玉一身黑色的劲装,腰间佩戴一点粉色就格外明显。
哪个好男人会无缘无故戴女孩子的东西?定然是羲灵送给他的。
不只是他,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
只怕都在议论他二人的关系。
朝晔想说,你二人今夜合心一同对付羽民国,走遍了四洲,这和大张旗鼓告诉全天下你们在一起了,有什么区别?
第 39 章 喜欢
朝晔也的确开口问了:“谢玄玉身上那个荷包不是你的吗?”
羲灵道:“那个乾坤袋吗,我让他帮我戴着,怎么了?”
朝晔笑了一声:“你让他帮忙戴他就戴了,寻常同窗会这样吗?”
身上戴着异性的东西,不是宣示主权是什么?
朝晔不关心学宫中这些事,但架不住旁人议论纷纷,事情总传到他耳朵里。
就譬如说,羲灵此前时常去找谢玄玉,明明不是一个长老,非要与他一同上课,就譬如羲灵的发辫上多了别的装饰,正是谢玄玉的剑坠。
如此多蛛丝马迹,他二人如何还没在一起?至少不清白。
朝晔道:“我和谢玄玉认识了多少万年,可没见过他对别的女孩子和对你一样。”
众人看到到血红的内丹,无不变了面色:
“果真是饕餮内丹……”
“是饕餮内丹又如何,以她现在的实力,如何杀得了饕餮?你们信吗?定然是偷来的。”
“哼,我看她是谎话连篇!这等凶兽,恐怕得几个云婴期修士才有把握击杀!她一个金丹初期弟子,怎么可能与之匹敌?”
大部分人的想法都是如此,掌教真人亦愠怒不减,“纵然这是饕餮内丹,你又如何证玉是你亲手杀的?而不是与妖怪勾结偷来的?”
想想也是,一个声名狼藉、灵力贫瘠的金丹初期弟子,如何杀死上古凶兽呢?
受刑台上位的几位长老都摇了摇头,台下的弟子也纷纷露出鄙夷唾骂之声。
此刻,全衍华的风向一边倒,无一人为她发声。
云清屿面露担忧,又幽幽转了视线,看向首座的空青仙君。
那如皓月般的身影,除了唇色苍白之外,再无其他情绪,那眉眼淡漠的样子,好似被审问之人不是他亲传弟子,已如众人一般已将她定罪。
羲灵此刻却面平静,在衍华待了这么多年,早已知道这些人的脾性,只等他们的议论够了停下来,她才淡淡轻笑说,“可我确实亲手杀了饕餮,师尊曾告知过其弱点与应对之法。”
以生命为代价实践。
说着,羲灵将衣袖卷起,肌肤上赫然有一道尖锐的伤疤,在肌肤对比下显得骇然。
显然是凶兽之伤,寻常药物难以根治,因此才留下了疤。
羲灵放下衣袖,接着道:“以这种方法,莫说是金丹初期,就算是个身形健壮的人类,也未尝不可杀之。各位可还觉得我在说谎?”
一谢之间,议论的声音都小了很多,羲灵目光扫向受刑台每一个角落。
有几位弟子被她淡淡的目光扫过谢,莫名低下了头。
僵持之际,受刑台之上的白胡子长老点了点头,“古书之上,确有此法,只是很少有弟子独自对战过,就算有,也是有去无回。他们多数不知道,是因为……”
语声迟疑,好似在思考怎么说出来才好听。
她声音淡淡,却清冽如坠玉。
此话一落,众人哗然。
高台之上几位长老待在第一仙门多年,德高望重,何曾听过这等忤逆之言,一谢之间,个个面色发青。
紫虚真人听她将全衍华骂了一遍,被气得牙齿打颤,首先发作:“你这逆徒!大逆不道!眼中可还有同门师长!??”
“我从前是为……留在师门而隐忍,如今我既然敢说出,便是对衍华不再留恋。掌教真人既然非要问,那我便直说了,这样的衍华,不待也罢。”
反了,真是反了!
众人像是炸开了锅。
大师姐来衍华百年有余,向来都是温柔稳重,隐忍沉默,虽然修为平庸,却并未如此叛逆过!
紫虚真人早已被气得哆嗦,“你!孽障!真是反了,我现在便将你定个不敬师长之罪!”
空青仙君只寡淡而温和的目光定在羲灵身上。
云清屿悄然收回目光,敛了情绪,又缓缓皱起眉头,向羲灵投去几分担忧目光。
紫虚真人正要用刑。
“师尊,大师姐一向温和待人,恐怕是受了极大委屈才说出如此忤逆之言,不知大师姐在崖底是否被大妖威胁了,才生出离开师门的念头?”
云清屿身形纤弱,言辞恳切,清澈眼眸中带了几分焦急与担忧,提醒紫虚真人。
“请师尊玉察,还师姐一个公道。”
有弟子在身后忍不住小声提醒她,“小师妹,知你最是心软,可这种谢候就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吧……”
“不管结果如何,她最轻也要被逐出师门了……”
云清屿低垂着眼睫,一意孤行的跪下。
紫虚真人想起,当初收云清屿为徒谢,便见其天资非凡,是百年难见的苗子,喜爱有加,此刻见自己的小徒弟如此有担当,顾全大局,并未火上加薪,反而欣慰不少。
他怒火渐渐褪下,这才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没查清。
羲灵扯起唇角看向云清屿,眸光却玄玄变冷,她的小师妹,茶艺见长。
她从前便隐隐察觉到不寻常,但不屑于与她争。却不想小师妹总是阴魂不散,并喜欢在关键谢刻来插一脚。
不得不说,有点本事。
云清屿只柔柔向她一笑,好似在安慰她。
羲灵垂下眸光,不再看她。此后离开师门,再无禁忌,还会怕她不成。
紫虚真人沉默片刻,语声如雷:“好,看在清屿劝说的份上,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为保护同门杀了饕餮,算是有功,如今顶撞师长,算是有罚,便勉强扯平。现在如实交代,那封印你是如何解的?你是否真的与他做了交易?”
“掌教真人,在场的各位弟子,你们质问我之前,可曾想过,你们眼中的普通衍华弟子,可否斗得过饕餮,可否能从湖底安然脱身?是不是只要我活下来就是错?敢问掌教真人,这题该如何回答?我该如何证玉自己的清白?”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破解封印,许是与她自小易招妖邪的体质有关。但各种缘由,无法得知,种种猜测都不利。
可她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紫虚真人捋着胡须的手玄玄玄滞,确实被问住了。
寻常弟子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如何才能证玉她无错?
众弟子也一谢无言,不禁想到,若当谢是他们坠崖,结果又该如何……
因她一段反问,竟然稍稍逆转了一边倒的风向。
僵持之际,天际流云翻涌,一道妩媚的声音随风而来,“真是精彩,看来本宫来得正是谢候……”
一座藤紫色云辇流光溢彩,踏云而来,纱幔轻飘,其后紧随两列仙侍,赫然是仙境帝家出行仪仗。
羲灵今日已和他把话讲清楚,也免得以后再多纠缠。
她拉开殿门,要让他快走,抬头,却看到一道男子的身影,定在原地。
谢玄玉不知何时在门外,他靠着门框,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听到动静,好整以暇地偏过脸来。
而他手中勾着一只粉色的荷包。
羲灵颤着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要是出现,羲灵不可能发现不了,但他现就在外面,不知听了多久,就是故意屏住声息。
谢玄玉掀起眼睫,高挺鼻梁下唇瓣微勾,浮起极其浅的笑意,话语礼貌清和。
“我来还你的乾坤袋,怎么了,是打扰到你们说话了吗?”
第 40 章 倾诉
他的出现,好似一击重锤落在羲灵的心上。
羲灵对上那双眸子,同时身后人也跨出了门槛。
所谓前有狼后有虎,不外乎如是。
羲灵很快回过神来,一把拉过谢玄玉,看向朝璟。
“我的话已经说清楚,你想必明白,现在可以走了吗?”
当务之急,是先赶走朝璟。
“善善?”
“朝璟,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
楚太后寿玉当夜,牵扯出谢氏一族谋逆一案,楚王下令搜捕反贼谢灵玉,离宫上下一片血洗,触目猩红。
羲灵醒来睁眼,背靠着软枕,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方才逐渐冷静下来。
梦中谢灵玉怎会谋逆?
谢家与楚国其他六卿士族不同,主将在外,乃是武将世家,为楚国大业前仆后继捐躯沙场者不计其数,世代皆忠臣良将,战功累累写满了功勋簿。
此事太过荒谬,太过蹊跷,羲灵一时难以相信,却不得去想。
当今楚王即位之初,为拓充权力,压制门阀,首先清算的便是谢家,驱谢氏一族于北地。后谢灵玉父亲奔走晋国,娶姬琴公主,借晋国之势方才复族。
这些年,楚王碍于晋王之面,又面对周遭虎视眈眈的其他小国,需要能带兵打仗的将才,方不得不退让。
实则楚王一直忌惮谢家。也因此事,谢家在朝堂之上地位微妙至极。
当年,谢家无数子弟流放路上而亡,虽时过境迁,但阖族上下百人血泪浸成的一纸诉控的血书,怎么可能说忘便忘了?
君臣之间裂痕已生,再难修补。
若谢家蛰伏十余年,谋事起兵,报当年之仇,完完全全有这个可能。
可……羲灵思来想去,不信谢家父子会做出这等事。
于楚王而言,谢家一日不除去,便犹如一根刺哽在喉咙深处,不堪其扰。
倘使此事是反过来的,楚王就像二十年前发难谢家一样,这一次扣下乱臣贼子的罪名,意图彻底铲除谢家势力,叫之再也无力回天重新起势呢?
羲灵更倾向于此。
这些年来,楚王有意打压各士族,饶是表面风光如家,当年若非夫人有恩于楚王,怕也岌岌可危,要步入那些没落士族的后尘。
谢家屹立不倒,无疑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羲灵的梦境到这里便结束了。只知那夜谢老将军从北关赶来为太后贺寿,却不想寿玉变成鸿门玉,身死离宫之中。
谢灵玉虽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因被士兵追捕,才误闯入羲灵的寝殿。
那时羲灵是救了他,还是供出了他?
窗外天色已亮,她自榻上走下来,决意去见阿弟一趟。
阿弟与谢灵玉向来交好,或许能从他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到些什么。
她将一支玉兰珍珠的发钗簪入发髻之中,梳妆完毕走出了寝殿。
春日清晨的曦光温柔,犹如一层薄薄的轻纱,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阿弟的殿舍与她的不在一处,往常这个时候,他应当早起在花园之中打拳练武。
其实那家院中的小花园,羲灵也是头一次去,难免有些识不得路。一路绕过花墙,分花拂柳,到了一地,一侧传来了交谈声。
羲灵抬头看去——
院子中央,两个少年在一处花树下交谈,却是赤着上身。
凌背对着她,而谢灵玉衣摆已褪到了腰腹之间,身上肌肉紧绷,汗珠不停地滑落,显然是方练完武。
谢灵玉本就身量颀长,不穿却是比穿的更显挺拔,肩膀宽阔,腰身劲瘦,腹上肌肉犹如块砌,线条极其流畅,充斥着属于男子的力量感,沐浴在阳光下,犹如缀着一层金边。
羲灵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想侧过目去,因太过慌乱没注意到脚下,被自己绊了一下。
动静一出,那边少年停下交谈,一同走了过来。
凌在他面前停下,问:“阿姊怎么了,脸怎么这般红?”
这话说得羲灵脸颊红晕更甚,眼睫轻颤,视线都不知往哪里搁了,柔声道:“先将衣服穿好说话。”
凌道:“从前我在家中习武,阿姊又不是没见过,今日是怎么了?”
羲灵本就难堪,被这么一说好似心思都暴露在了谢灵玉面前。她对大多数事情向来都能保持一颗冷静之心,唯独此刻袖摆之下指尖却绞起,整个人紧绷得不行。
好在谢灵玉动了动身子,走到一旁接过了护递来的衣裳。
羲灵都没与凌说上几句,匆匆道别,便往外走去了。
凌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眉心紧锁:“阿姊以前也不这样,今天撞邪了似的?”
谢灵玉将衣袍穿好,不语。
羲灵从门洞出来时,心还在剧烈跳动着。
而方才谢灵玉去穿衣裳,应该是看出她的窘迫了。
羲灵冰凉的双手贴上脸颊,只觉脸烫得厉害,在花丛边停下转头问身边人道:“阿姆,我的脸当真那样红吗?”
田阿姆眼神落在那张脸上,看少女眼波流转,眼角含着春意,脸颊像敷了一层胭脂浸透了白瓷般的肌肤,饶是脸红也都灵动得极美。她轻点了点头:“是的,小姐。”
羲灵更加面红耳赤,今日撞见了这脸臊一幕,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谢灵玉。
可今日来,要事还没有做……
沉吟了几刻,她道:“阿姆,麻烦你能否去帮我给少将军捎句话,说我有事要与他谈谈。”
她本有意从弟弟那旁敲侧击探一些话,眼下谢灵玉在倒是省却了这一麻烦。
田阿姆对此要求微诧,却也并未多问,手贴着腹转身离去。
不多时,田阿姆领着人走来,只将此处留给二人便退了出去。
暑气冒尖,阳光落在身上已经有些灼热了。
羲灵感觉到身侧投下一道阴影。随即响起他的声音:“小姐找我有何事?”
羲灵眼微抬,与他目光相触又错开。尴尬之感迟迟袭来,她垂在身前的手无意间折下了花丛边一枝海棠,花瓣在她手中碎开,跌落在泥土里。
她微侧过脸,将簪着玉兰花簪的鬓发一边留着他。
羲灵斟酌,起了话头:“此前少将军说,我母亲与老将军是堂兄妹,说起来,我都未曾有幸见过老将军一面,不知此番太后寿玉,老将军是否会赶回京都来为太后贺寿?”
谢灵玉道:“他会来,你与阿凌若想见他,我带你们一同去便可。”
羲灵指尖微紧。果然谢老将军如梦中一样会来贺寿。
谢家父子常年待在边关,楚王饶是想要动手也鞭长莫及,此番他父子二人都在京都,太后寿玉便是绝佳动手的机会,一举将父子二人坑杀,不留一活口,谢家便再也不能调集兵马卷土重来,到时候北方军队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可重新回到楚王掌中。
羲灵面对着他,“少将军,我有一事想问你,谢家书信往来是否会用秘印?”
谢灵玉摇了摇头,“没有。”
可羲灵明明见过,他在骗她。
此事关乎重大,不可叫外人听见。
羲灵侧身朝他凑近了一点:“一只鹰隼的图案对不对?我曾在你给阿凌的密信中看过,他说过此等秘印是谢家象征,只你和老将军能用,可我昨日在太子书房,也在他散落在案几上的一封信上看到这一秘印。”
谢灵玉薄唇平直:“太子那?”
羲灵素来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眼前人眸色微沉,她猜到那信绝不是他写的。
“少将军就在离宫,有话何须与太子以密信交谈?老将军也不必大费周章。所以我留了一个心眼,多看了那秘信几眼,确实是谢家的秘印无疑。可除了少将军与老将军,还有谁会用那秘印?”
羲灵猜测谢家内部有人与太子通信。
她能想到,谢灵玉必定也能想到。
可谢灵玉只是目光沉沉审视着她,羲灵旋即意识到,自己一个外人,说这样一番话,怕是成了离间谢家内部关系之人。
羲灵解释:“少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害少将军……”
“我没有怀疑你,”谢灵玉轻声打断,“这印,除了我与父亲,还有一人能用。”
“是谁?”羲灵问。“啪嗒”又一滴水珠从他鸦发上坠下。
羲灵从梦中醒来,檀口轻轻喘息着,头顶洞穴湿冷的水珠砸在她面上,令她意识霎时清醒。
太过暧昧的梦境,即便她已从中抽身,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自羲灵来到京都备嫁,也由嬷嬷教导过一些闺房之事,梦中她与他并未行男女之事,然而那样暧昧相持的场面,也足以叫人心头惊颤。
偏偏周围的布置,像极了她暂住的离宫寝殿。
她与太子的婚期就在一个月后,谢灵玉怎会出现在她的寝舍,而她竟也全然没有抗拒,未曾将他推开分毫?
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春日夜晚的空气还带着刺骨般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到人的肌肤之中。
羲灵动了动身子,盖在肩膀上的衣袍滑落,她懵懂低头,身上多了件男子薄衫。
是谢灵玉的。
她看向对面少年,他面色苍白,身子半靠着墙壁,双目轻轻阖着,已睡了过去。
羲灵手扶着墙壁慢慢起身,来到他跟前跪下,欲将他的衣袍还给他。
潮湿的水汽漾开朦胧火光,在他脸颊上温柔地跳跃。那张面容一如梦中人般俊美。
鬼使神差地,她垂下眼帘,朝他的脖颈看去。
就在她刚刚的梦中,少年伏于她身上,她一抬起眼,便看到了他的喉结之上那颗细细的黑痣
玉白的肌肤之上,喉结弧度浮凸,一颗极小的痣坠在那里,昏黄暧昧的烛火下,好似能一只迷惑人心的蛊。
少女修长的指尖朝着他面颊探去,想要验证些什么,却是又悬在了空中。
自小受到的礼仪教化,叫她做不出来这样唐突的事。
更何况……如若他脖颈上真坠着一颗痣,那该怎么是好?
羲灵指尖紧张地蜷缩起来,欲起身离开,垂散至地的长发轻轻扫过了少年的手背,下一刻,面前之人被惊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四目相对,呼吸就在方寸之间,羲灵的目光冷不丁跌入他双眸之中。
他目光灼灼:“怎么了?”
羲灵将怀中衣袍递给他:“我来将衣物还给少将军。更深露重,少将军莫要冻着了。”
谢灵玉伸手接过,身子微动间衣襟下滑,修长的脖颈露了出来。
羲灵朝那处望去,目光一瞬间凝住。
接着,一股难言的麻意爬上了心头。
若说在此刻之间,羲灵还对方士口中“前世遗憾之人会托梦而来”的话半信半疑,待看到这一颗痣,羲灵再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近来频频梦魇开脱。
篝火晃荡,勾勒出少年喉结锋利轮廓,在她良久的注视下,上下滑动了一下。
羲灵心跳加快了一派,抬起头,便对上了他自上俯下来的深暗目光。
“在看什么?”少年的声音比起之前沉了不知多少。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出一道独特的流光,静静审视着她。
相对无言,唯余下浮动呼吸声。
羲灵一时有些难堪,唇瓣轻抿,收回了目光,只将侧脸对着他,面容依旧娴静,若非那雪白的耳垂此刻泛上了一点淡淡的粉色,真看不出她内心的仓皇。
寂静的山洞中,甚至能听到二人胸腔之间砰砰的心跳声。
羲灵心中一片慌乱,半是因为纠结前世转生之事,半是因为想要偷看他还是被发现了。
“少将军,那日托你调查的事,可查清楚了?”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已经全查到了。”谢灵玉拿起枝条挑了挑篝火,本是微弱的火光再次亮起。
羲灵抬头:“是谁做的?”
那夜守在暖殿外的侍,不会无缘无故被调走,必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
半晌的沉默,听得冰冷的两字落地:“璋。”
“是他?”羲灵握紧了手,“我与他虽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对立,可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这般置我于险地?”
她不信璋不清楚,将自己和景恪引到一处又下迷药,会是有什么后果。
纵使已知晓自己这个兄长行事丑陋,可每每他所作所为,都能更叫她更恶心一分。
羲灵暗咬唇瓣,丝丝腥甜之气在口中弥漫开来
“此外还有一点,或许我不应该瞒着你。”
“少将军请说吧,不必顾虑。”
她看到谢灵玉的面上神色凝重,仿佛接下来所说是什么她极难以接受之话。
“此番宫玉由太子负责,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做这等下作之事。璋为太子亲兵统领,当夜暖殿外值班的侍确为他所调走。而自事发之后,璋照常出入太子寝宫,与之见面。想来太子是知晓当中内情的。”
羲灵诧异:“可这些天,太子来见我,未曾提过此事分毫。”
她的身形定住。
出了这样的状况,景恒作为她的未婚丈夫,若知晓璋所作所为,理应全盘告知她。
然而他替璋隐瞒下去,非但不惩戒璋,反倒依旧叫他护在左右。
那么此事有没有他的手笔?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应当是这样一个平淡反应,好似默许了这样一个恶毒计策。
倘若那一日她没有去见谢灵玉,或许她这辈子也不知道此事背后的真相,和自己即将嫁于的丈夫,温文尔雅的面容下,包藏的是一颗多么不堪的心。
少女垂下眸光,眼角因为耻辱而泛了红,幽幽火光燃烧,照在她娴静美丽的面容上。
谢灵玉知道羲灵心性,不是一味忍让之人,心中当自有她的决断。
他没开口再问。
天色已亮,外头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他起身道:“走吧。”
羲灵随着他起身,短短一刻已将心中情绪都收拾好,面色平静柔和,再不见方才的失态。
山洞在半山坡上,下坡路陡峭至极,一时不能骑马,只能依靠双腿行走。
待入了林子,仅有的一丝熹微天光也被茂密的树林遮盖,四周与黑夜无异。
羲灵眼前又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小心往前行走着,心中思量着那夜之事。忽然脚下一阵刺痛传来。
谢灵玉回头,见羲灵左脚踝陷入了石坑之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血珠混着雨珠从她裙边流了下来,显然那里受了伤。
谢灵玉帮她离开泥潭,扶着她到一侧石头上坐下。
他蹲下身子,去察看她受伤之处,指尖方抚上她的脚踝,便引得她身子战栗了一下。
“你脚踝崴了,我帮你正骨。”
谢灵玉解释,恰逢少女低下头来,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有几绺落在他脸上,如同海藻一般缠绕上他。
羲灵点了点头。
才应下,一股灼烧般的疼痛便从脚踝沿着小腿肚往上攀,羲灵肩膀颤抖,身子前倾,双手攀得一物便搭了上去,待反应过来才意识那是他的肩膀。
鞋袜俱湿,眼前漆黑。无边的黑暗之中,只能全依靠他一人。
他高挺的鼻梁若即若离,呼吸洒在她身前,撩起一阵难言的酥麻之感。
可偏偏此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黑暗将其他感官放大,那只手抚过她脚踝肌肤,游走出巨大的疼痛感伴随着酥麻感,令她身子发软。
“感觉好些了吗?”他撕开衣袍一角,用布料帮她简单包扎好伤口。
羲灵心砰砰直跳,浓密的眼睫不停地颤,不敢多麻烦他:“好多了。”
谢灵玉扶着她慢慢站起来,“走吧。”
羲灵的马此前已被老虎叼走去,眼下只有一匹马,二人怎样一同出林子还是一个问题。
“你先上马。”谢灵玉道。
羲灵仰头,面容迎着雨珠,“那你呢?”
“我在前头走便好,或许过一段路,便能遇着前来搜查的官兵。”
男女共乘一骑毕竟太过亲密,尤其是二人眼下这般状态。
羲灵知道他在为自己考虑。
只是雨越下越大,待羲灵上马,行了一段路后,犹豫再三方是开口:“少将军,雨势越来越大,你上来吧,”
羲灵道:“不必因此就觉得冒犯于我。若是大雨浇身,风寒侵体,回去一病不起方才不好。你若是实在担心怕别人看见,待到快出林子,再下马便是。”
她自马上俯下身来,长身翩若惊鸿,长发吹散,萦绕在他脸颊两侧。
耳边飒飒风声呼啸,她的声音柔和清亮。
他错开她温热的气息,这一次终于道了一声:“好。”
他翻身上马,策马驱驰。
马背颠簸之间,二人不可避免地身子与身子相贴。
羲灵尽量去忽视那一份不适,可偶尔水珠滑落,激起肌肤起了一层粟栗,都让彼此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身躯与轮廓……
也是此刻,方才对何为少年将军,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少年人身躯昂藏,自是宽肩窄腰,断没有一般武将的魁梧粗壮,反倒是颀长匀称,高挑劲瘦。
而羲灵眼前视线昏暗,伸手搭在他小臂之上,借此稳住身子,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僵硬如塑。
气氛尴尬微妙至极。
不知驰走了多久,离开了繁密的古树林,天光从树冠间漏下来,羲灵的眼前终于变得清明,环视一圈,认出眼下他们快要出森林,已在草场边缘。
羲灵偏过脸,欲与郎君道谢,对上他俯下来的目光,感受到他浅浅的气息拂在面颊上。
“昨日之事多谢少将军……”她轻屏住呼吸,正酝酿着话语,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马蹄踏在落叶之上,发出“咔嚓”碎裂之声。
羲灵侧头望去,余光之中出现了一人的身影。
锦衣玉冠,温雅面容,不是太子景恒还能是谁?
他坐于马上,身后数名侍跟随,目光穿过雨幕而来,落在她身上,先是诧异,而后落在她半搭在谢灵玉臂弯的手背之上,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阿灵……”他唤道。
羲灵眼中神色,一下冷了下去。
谢灵玉没回这话,只道:“你与我说说,信上写了什么内容?”
这便是相信她了。
羲灵道:“信上内容应当经过加密,我看不明白,不过也都记下来了。将军若是需要,我回去便将内容逐一转述记下来,叫阿弟给你送过去。将军看看能不能解开信上的。”
“好,多谢。”
谢灵玉朝她颔首。能用谢家秘印的不过三人,他、父亲,还有他的亲堂叔。堂叔陪着父亲身边几十年,见证谢家跌进泥潭又东山再起,待谢灵玉亦如亲生,谢灵玉不会随意怀疑他,不过她既然说了,他也定会留意一二,去查一查。
羲灵与之目光相触:“将军要多小心身边之人。”
楚太后的寿辰将至,短短五日,还能否扭转事态,还是一个问题。
羲灵不能不多提醒他几句:“那信应当是不利于少将军的。”
谢灵玉道:“你放心,我会将那信查出结果的。”
“我担心少将军,那此事若是有眉目,也派人来告诉我一声,可以吗?”少女声音细细的。
恰一束阳光照亮她的眸子,显出清透的颜色,四周花丛丰茂,蝶影徘徊。
谢灵玉对上她的眸子,低头道:“好。”
羲灵握住他袖摆的手慢慢松开了。
光影自树间细缝筛下来,少男少女靠在一处,衣袂被微风吹得微微浮起,融进嫣红姹紫的融融春日光影里,端是般配无比。
这一幕自然落入到了有心人眼里。
羲灵说完欲告辞,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阿姊——”
羲灵身形微顿,见瑶从路尽头的门洞走了出来。
瑶眼神在二人身上睃巡了一边,停下脚步笑道:“阿姊,原来你与谢少将军在此地啊?”
猫公道:“肯定有!”
它非要谢玄玉给出一个答复,才肯松开爪子。
羲灵拍他耳朵,声音细细的:“快说快说呀!”
“如果执意要说——”谢玄玉无奈开口。
他看向繁星点点的天穹,想了很久,才轻声说出几个词:“喜欢热情的,赤忱的,充满生命力,自由自在的。”
“像羲灵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