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小鹦
何为天地审判台?
四洲史书记载的,自上古以来,天地审判台只开过七次,审判的皆是残忍无度、罪大恶极之辈,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万年。
“竟真的是戒律真神,不是幻影吗?”
“若只是幻影,苍琼上神与祝衡上神怎会认不出来?”
但见那两位上神,面对威望更胜一层的远古真神,也垂首行礼。
能让戒律真神出面,可见今日之事,牵扯重大。
只是羲灵怎么敢召唤戒律真神?一旦谎言被拆穿,会得到十倍百倍的惩罚,羲灵哪里来的胆量?
还是说,她所说才是真的?
长老提醒身后弟子们:“真神在此,不得口出狂言。”
众人立马噤声。
戒律真神眼中无怒无喜,无悲无怒,只一片冷峻。
他缓缓道:“黎琴黎诏,可知罪否?”
黎琴抬起头来:“敢问真神,我有何罪?”
这戒律真神由羲灵召唤出,是真是假不可知,难保是她使用了什么禁术,若是他站在羲灵那一边,又凭什么来定她的罪?
定罪得拿证据,他有吗?
“你不知罪?”声若洪钟,传遍天际。
当这道声音一出,所有人都察觉到真神愠怒了。
忽然间,天地颜色大变,沉沉的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下,四周的风愤怒嘶吼,裹挟着能撕碎人的力量。
众人脚下不稳,慌乱不知所措。
接着,地面传来巨大动静,一座圆形的高台拔地而起,涌动着浩荡神力,直冲云霄。
高台边缘四周,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根根神柱,有锁链飞出,将黎琴、黎诏死死锁住,一下带离地面。
“哐当”,锁链拍打着神柱,声音令人后背发麻。
一双巨大的眼睛浮现在高空。小鸟就是记忆不好,注意力总会被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吸引去,羲灵也没办法,叹了一口气,看着飞来窗台上的几只鸟雀,抬手去逗它们。
“王女,我来时,看到一个男人朝着你的寝殿走来了。”
羲灵挑眉:“谁?”
“那个男人长得可俊了,带着他的猫,一路上小鸟可都看到了,他和殿下是什么关系?”
剩下的几只小鸟附和,抬起翅膀捂唇偷笑。
羲灵一下反应过来,坐直身子,被它们揶揄的语调弄得耳热,“不许笑!”
“是殿下的情郎吗?”
“他今日还带了花来,已快到女修的寝舍了,不只是我们小鸟,路上大家可都看到了,他一大清早带花来见谁呀?羲灵殿下知道吗?”
羲灵有自己的独立院子,不用同其他女修一样需要几个人挤一间屋子,但谢玄玉一路过来要经过大路,少不得被旁人撞见。
偏在此时,羲灵感觉心口一窒。她在变回小鹦鹉前,都会有类似的反应。
羲灵手探进乾坤袋,里面空空如也,最后一枚抑制变回小鹦鹉丹药也不见了踪迹。
是何时用掉的?她怎么不记得了?猫公知道,找出线索不容易,那些麒麟族的人藏得极其深,不会轻易地露面,谢玄玉虽然有丹华仙首提供的第一手情报,他却也不敢顺着这个贸然找下去,只有自己寻来的的线索,才能让他信任。
谢玄玉也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令部下扮作麒麟一族反贼,这几日在附近的黑水城、流沙城、不断引起骚乱,果然不久,真正逆党主动找上了门来。
如此,谢玄玉的部下也挑明了身份:四洲其他的地方的骚动,便正是他们所为,他们非来挑衅麒麟族,而是愿结盟友之好,邀麒麟族加入反抗神主的盟军,
对方听闻将信将疑,要他们的首领入本营,聊一聊。
谢玄玉自然要去的。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我们不会伤你的。”
羲灵这次听出了,是海水在说话。
一个光点在海水中亮起,起初微弱,逐渐聚集光芒。
海潮轻轻拍了防护罩一下,像是示好一般,羲灵被颠站不稳,海水见状立马停下。
海水道:“守在地渊入口的是一只巨型海兽,即便沉睡了许久,依旧实力雄厚,不好对付,渊龙族的后嗣进去是一场鏖战,你只怕要等上许久。”
话音才落,“轰隆隆”的声音从地脉深处传来,羲灵回头,见金光乍起,从石缝中迸溅出。
一片惊涛狂澜呼啸涌来,身后的海水及时托住羲灵,不至于让她冲走,即便羲灵在防护罩中,也依旧感觉到了袭来的庞大威压。
地缝打开,一道身影出来,谢玄玉屈膝半跪在地,以剑撑着地面。
羲灵上前去,见他嘴角渗出鲜血道:“你受伤了?”
“没事。”而星盘也亮起了指示。羲灵下床走到桌边,看星盘上那颗绿点再次出现,相比昨夜,全知神又换了一个方位。
羲灵不敢怠慢出了门。而鲛人的一条条鱼鳞尾,闪着细碎光亮,犹如曦光划开夜幕,往海面浮去,壮观至极。
羲灵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禁愣住。
猛然间,追着她的海兽也离开了墟渊,羲灵带着谢玄玉朝囚阵方向奔去,海兽立马追来,那百丈长的鱼尾搅动出漩涡,有海底风暴山呼海啸一般席卷四周。
鱼类四处逃窜,场面混乱至极,羲灵施法,防护罩急速往海面上攀升。
恰在此时,一块巨大的海石朝着飞来,将防护罩一拍即碎。
海水猛地灌了进来,二人在海里分开。“你还挺会夸人的。”她道。
少女玉葱般的手指,拂过水面,沾染夏夜柔波,轻轻拈起池塘边的一枝花,送到谢玄玉的面前,
“在花车旁,我给你的花,你没有接过。”它们松开口中花枝,无数缤纷的花枝落下,浅白色的、桃粉色、蓝紫色混在一起,绚丽非凡,如同一场花雨翩跹落下,大大小小的花苞缀满羲灵的发梢,羲灵笑着抬手去接。
台下的擂鼓声也响了起来,在声浪声中,长老上前来宣布结果,“此番阵法一科的比试,明泽仙宫弟子羲灵,夺得头筹!”
场下一片沸腾声。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血腥气,猫公不敢去看少女裸露的身子,背对着她,闻到那气息,只觉度日如年。
半晌,窸窣穿衣之声响起,羲灵虚弱的声音随即传来:“谢玄玉的伤在愈合,但还要等他当真醒来才好。”
“好。”
“不过他苏醒后,你不许告诉他,我给他采了药。”
猫公不解:“为什么?”羲灵忽然身子一软,整个人无力向他倒去,谢玄玉及时伸手抱住她。
是藤蔓的作用还没有散去。这次,谢玄玉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羲灵再次问。
谢玄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是双修的意思。”
羲灵盯着卷轴,这龙文跟着的正是两个名字,一个是羲灵,另一个便正是谢玄玉。
烛火摇曳,浸满殿舍,羲灵只觉落在光都好似带上了一层温度,问道:“双修吗?”
“嗯。”连丹华仙首也难以抵御这阴灵,羲灵额间出了细汗,加快往西南方向赶去。
西南的幽谷边,后蚀此刻正浮在高处。
绯红的雾气腾飞,幽谷射出几道光柱,后蚀被光柱缭绕,周边数不清的星点浮现,像是在进行着什么诡异的祭祀。
他手臂上鲜血“滴答”滑落,不断落在幽谷中。
下方封印大阵吸饱了血,光亮更甚,中央破开一道更大的口子,一只只阴灵如同被困已久的困兽,红了眼一样从出口逃出。
后蚀看着下方的一幕,喃喃道:“昔年,昔年麒麟族声望深厚,在陆地上是百兽之王,可以号令百兽,而今死了的阴灵也是……”
这些阴灵出世,吞噬生灵,便可号令它们为己用,继续扩充势力。
从他们这一支,借助阴灵的力量,重建麒麟一族起,这是一场豪赌,但赌,本就是亡命之徒最后的希望。
数万年来,他们都在紧绷的气氛下苟活,压抑到极点,早就疯魔了。
放出阴灵,麒麟族就能活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拉着神主一同死。
后蚀的瞳孔赤红,如同浸在血里。
他抬起匕首,再次划向手臂,溅出更多的血来。
“后蚀!”
在这时,身后了传来一道声音,无比耳熟。
后蚀眯眼回过头来,看到一道青色的光影从雾中闪出,那少女瞬间便到身前。
后蚀后退,被她伸手擒住,她手上施法,加重力道,令他无法挣脱。
附着在她面上的幻术,一点点散开,露出那张原本的容貌。
她竟然未被那雾气所伤,能找到这处!
羲灵道:“阴灵出世,第一个伤及的便是你的臣民!你既能放出阴灵,必然也能将它们赶回幽谷里,现在便封印幽谷!”
山谷中风声呼啸,后蚀静静看着她沾满血渍的面庞,无动于衷。
后蚀道:“为何要封幽谷,一同覆灭不好吗,死的麒麟越多,召唤出的阴兽越多,不用多久,这里的大雾就会向外面蔓延,到那时,整个四洲的都覆灭,便再也无人压迫我们麒麟族……”
这话一出,后蚀看到,羲灵的眼神变了,仿若在看疯子一般。
后蚀被这一眼刺痛,道:“你是凤鸟族的王女,族人生来便处于安宁之中,可我们不同!世人都说救济苍生,可笑,我们不是苍生吗,谁来救我们?”
羲灵看着他扭曲的面庞,冷声道:“我在来的路上,看到武蒙将军的手下已经死伤大半,你的姐姐也在那里。”
后蚀的灵力一瞬间波动,眼中掠过痛楚,旋即道:“麒麟一族就不该受这么多苦,今日便是我们反击的开始。”
羲灵无法理解:“你既不满,那就去杀了神主,为何要放出阴灵,献祭你的臣民?”
后蚀仿佛听到什么可笑之话,语调骤然尖锐。
正在熟睡的猫公,被窗外雨声吵醒了,就听到二人如此对话,心中警铃大作,一下爬起身来。
羲灵眼睫发颤,指尖都握不稳毛笔了,而身边人依旧无事人一般,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天命书而已,就是一卷文书。
自己是为了规避命运,看一下也无妨。
她又写下一个文字,问谢玄玉:“这个呢?”
“赤身。”
羲灵额角渗出细汗,这个词一出,那她之后定然能在识海中看到对应的景象。
“那这个呢?”
谢玄玉道:“吻上。”
“讨伐”、“相拥”、“轻抚”、“从后”、“上下”、“侵略”、“水声”、“凌乱”、“书桌”、“床榻”……
天命书最初一段文字还尚显正常,到后面几乎便没有正经的内容,羲灵在短短的几炷香时间内,将渊龙族和凤鸟族所有的下流的词汇都领略了一遍。
她双手捂住耳朵,不许谢玄玉再说。
谢玄玉道:“今日便先学这么多,剩下的之后再看。”
羲灵面如滴血,早已预料到天命书的内容,以为最多不过和谢玄玉结为道侣,有神交罢了,为何天命书描绘得如此详细?
她实在难以接受。
兽类虽不压抑兽的本能,族内男女也大多关系混乱,有些事羲灵早早了解,但有所耳闻和看到自己的事被描述出来,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羲灵面色涨红,将头埋在手臂里,俯趴在桌案上,身边人拍拍她的肩膀,羲灵像是被刺了一下,将手臂收回。
猫公道:“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脸这么红?”
她道:“谢玄玉,你抱我抱得好紧。”
谢玄玉都不用去看,怀里人必定嘴角是上扬的,他一边扶着她,一边去桌上摸索药瓶,“先上药吗?那丹药你放在哪里了?”
羲灵仰起头,看着他眼帘上的白绫。
她给他戴这条白绫,是为了防止他那双眼睛被强光刺激,再次流出血来。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被覆盖住后,展现出来的,便是与原来的他全然不同的气质。
羲灵将丹药瓶在他挥了挥,“在我这里。”
她让谢玄玉坐下,双手压着他的肩膀,执意要为他先上药。
着青袍的郎君安静坐在那里,皎洁的月色萦绕在周身,系着一条白绫,低垂着眼帘,眉目清明,便似清冷巍峨的雪山,不容亵渎。
太过高傲的男子,从不肯在人面前弯下脖颈,现在失去了灵力还有视觉,与凡人无差,一切都要听她掌控。
她忽然生出一种想要恶狠狠将人蹂.躏的心思。
羲灵将他的白绫重新解下,磨碎了丹药,将细细的白色粉末洒入他的眼睛中,他仰起头望着她,眼睫轻轻地颤动。
她目光下俯,落在他那双薄薄的唇瓣上,心中一道声音告诉她,她一定对他那唇做过什么坏事。
可这些事,小鸟只敢心中想想,不敢真的实施。
如果她真无所忌惮,就不会心跳得快要跳出胸膛了。
她生辰那夜,怎么就敢对他下手的?
谢玄玉自然是不知道,短短几刻内,面前人心思千回百转,只感觉到她一点点靠近。
羲灵双腿分开,跪在他大腿两侧,扣着他肩膀,唤他:“谢玄玉。”
然而当谢玄玉望向她,她又停了下来。
她下了床榻,走到桌边,将桌上那坛酒打开,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她需要点东西壮胆。
“这里的东西不要随便用。”谢玄玉道。
羲灵懵懂回头:“这是那店家送的桃子酒。”
羲灵踉跄下床,手搭在桌上,扶着身子,“便就是不许告诉他,他正是虚弱的时候,听到这事,定然会分出心思多想,我已经牵连他为我受伤了。”
“可他知道后,定然会感激你的。”
羲灵不需要这个,威胁道:“知道了吗?”
“好吧。” 猫公气焰小了下去,喃喃道了一句,却见羲灵撑着桌子的手臂都在发抖。
她太累了,要去歇息,猫公送她出帐子,无意间瞥见她掌心伤痕累累,布满大小疮痕,其中更是有一道极其深的伤,纵横整个掌心,肉翻卷翘起,露出了筋肉。
它虽然知道这药采摘来不容易,却没想到这样艰辛。
她却对此分毫没有吐露一句,捞起外袍往外走去,离开帐篷。
帐篷内灯盏幽幽,照着床边的猫公,它回过头看着床榻上男子,跳上去,安静地卧下。
夜三更,猫公感觉身边传来动静,睁开眼,见谢玄玉捂着心口,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他一身白衣,乌发垂散在身后,周身是浓重的阴影。
“老大,你醒了!伤势怎么样,感觉如何?”
谢玄玉垂下眼眸,看着猫公炯炯放光的眸子,问道:“羲灵在哪里?”
昏迷数日,他开口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羲灵。
猫公道:“羲灵在隔壁歇息。她……”猫公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谢玄玉听出他话里有话,凝望着他。
猫公道:“没什么。你被阴灵扑伤,昏迷数日,我都担心死了,万幸麒麟族还是给你找到了解药,我真怕见不到你。”
猫公走到他身边,摇了摇尾巴,感觉到谢玄玉的手落到脑袋上,力道轻柔安抚着它。
谢玄玉动了动身子,后背传来刺穿痛感,抬手撑着眉骨。
昏迷的数日里,始终昏昏沉沉,如同一只舟漂泊在江海上没有尽头。
期间醒来数次,他看猫公神色,也知晓自己情况何其惊险。
羲灵轻声道:“长老,等一等,我还有一事。”
“是何事,你说。”
所有人视线落在羲灵身上,而羲灵转过身,视线穿透人群,看向了苍琼。
阳光铺成一条路,指向苍琼。
白衣上神,端庄华贵,端坐在那里,依旧是高高在上……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
苍琼正叮嘱派了身边的人,去安抚祝千欢。
“千欢在哪,你去问问有没有受伤,让她先回洞府里。”
方才羲灵的那套阵法,苍琼从未见过,竟然足以横扫全场。
千欢在上场前,对这场比试势在必得,却在羲灵那套法阵前,毫无一点还手之力。
羲灵何时瞒着自己,学了那套阵法?
苍琼抽不出身去寻祝千欢,回过神来,就见羲灵看着自己。
少女的声音响起:“师尊。”
苍琼“嗯”了一声,从始至终都没有起身去贺羲灵,只是再不满意结果,到底要顾念这么多人在。
苍琼才要起身,却见羲灵从羲华掌心中抽出手,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
众人含笑看着羲灵,道:“不愧是苍琼上神亲自教养的徒儿。”
羲灵道:“能赢下比试,我自然欣喜,但比试的目的是决出四洲阵法第一人,可我想,这四洲阵法的第一人,不便是我的师尊,苍琼上神?”
苍琼对视着她。
“所以,不知师尊可否屈尊,与徒儿亲自比一场。”
话音落,惊起一片震诧。
苍琼眯着眼,打量着眼前人。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羲灵的眼里盛满灵光,“现在,你还要吗?”
她靠近了一步,指尖轻柔拨开他衣襟的一角,要将花别在他的衣袍上。
谢玄玉低头看那花一眼,“不用,看着……”
“看着什么?”
谢玄玉垂下眼帘,这个花与他,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女子赠花给男子,背后代表什么意思?不止是普通的赠予。
但对天生爱衔枝的翼族来说,仿佛只是一个随手的举动。
羲灵笑着给他别上,后退一步望着他,似乎又觉哪里不对,将那花摘下,“戴在哪里好看呢?是衣襟、还是袖摆上呢?”
羲灵借着低头给他别花的动作,来避开他的目光,自听到他那胸膛的心跳声,便再也无法坦荡地与他对视。
空气中若有若无飘浮着清冽的酒香,她心好似被丝丝缕缕柔软的情绪包裹住。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大概是喝了酒,脑子昏昏涨涨的。
她再次询问,能否将那支花别在他左侧袖摆上,他没有开口拒绝。
她低下头,动作轻柔小心,折起花枝的枝条,缠绕上他手腕,最后小心地固定住,那小巧的花苞就依偎在他袖摆上。
羲灵道:“戴着很好看。”
她不敢去看他神色,很快转过身,“我们走吧。”
晚风和畅,穿过袖摆,盛夏里斑驳的花影与树影,洒落在他们的身上,这一刻的晚风,好似能将人心头所有的烦恼都好似被抚平。
谢玄玉说她像“自由的鸟雀”,她喜欢“自由”这个词。
回到凤鸟族,她做小鸟的时候、和父王母后、还有妹妹在一起,她是快乐的、无拘无束、自由的。
她想要一直自由下去。
草丛中响起蝉鸣声,如同在下一场细密的雨。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条街道,看贩夫走卒,看兽人灵修,看人群熙来攘往……
她口中吐出水,努力伸手划开水面,朝着上方游去。
脚下好似灌了铅,怎么也游不动。羲灵抬手施法,丹田之中气息紊乱,半晌才施出灵力,只是防护罩才变出,下一刻又被石块砸碎。
那海面明亮,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够不到。
过往恐惧的记忆卷土重来,她摇头将那些画面驱散,想到了谢玄玉教自己游水的一幕幕画面,撑着一口气继续游。
海水在她小腿的拍打下,终于变得轻盈起来,她忽然间好似摆脱了束缚,奋力往上游。
越往水面游,身子越来越沉重,力量在身体内一点点游走,体力不支到了极点。
在湍急的海水里,羲灵往下坠去。
肺腑之中的空气渐渐消失,海水对她来说便是牢笼。羲灵的眼前一片昏暗,恍惚间想到了,幼童时在深海,看着哥哥溺在自己面前的画面。
若不是自己被海草困住,哥哥不会反过来救她,甚至在快没有最后一丝力气时,用灵力给她渡话,让她不要愧疚。
恐惧、自责、战栗将她淹没,她最害怕的其实从来不是海水,而是被人从水中救出来,族人遗憾失落的言语,父王母后失望痛苦的眼神……
兄长是为她而死,午夜梦回她时常会被此事惊醒,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她怕的是做不好一个女儿,对不起兄长,害怕做不好一个王女,对不住凤鸟族和父王母后。
羲灵渐渐阖上了目。
谢玄玉捞着羲灵出了海面,二人靠在一座孤岛礁石上,时不时有雪浪拍来,水花飞溅。
谢玄玉全身湿透,手撑着地面,咳嗽了几声,他没有缓一会,膝行到她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羲灵。”
少女的脸颊苍白,没有一丝生气,发带被海水冲走,乌黑的发丝散开来,衬出一张雪白的面庞,任由谢玄玉如何唤,也没有回应。
他低下头,海水顺着他鬓边的碎发,滴答砸落在她的面颊上,他目光晃动,指尖抚上她的面颊。
“羲灵,醒醒。”
她穿了一身便服,去了星盘指引的黑水城。黑水城靠近黑水,是西洲最大的三座城池之一,近来因为麒麟族闹事,城中加强了防备,处处可见纪律严明的灵卫,羲灵入栈口,被拦下,等灵卫盘问清楚,知她是凤鸟族的王女,这才对她放行。
而在这样戒备森严的布防下,全知神还能悄无声息地混在其中,想必是隐藏了外貌与身份。
羲灵对全知神一无了解,能依靠的就仅只有一个星盘,然而入城之后,那指示的绿光忽闪忽闪,“啪嗒”一声,暗淡了下去。
在天命书中,羲灵为谢玄玉潜入冰川,寻找灵药,便也曾误打误撞寻到全知神,但那段记忆好似蒙着一层纱,羲灵切身经历过,但细细回想,对全知神印象全无。
在黑水城的第一日,羲灵傍晚选择了一家客栈落脚,她进入羲媱神女的幻境,尝试唤醒神女,询问一些全知神相关过往。
羲媱神女给羲灵渡了一段记忆,羲灵从中看清了褚慧的容貌。
全知神褚慧为人狡黠,多智近妖,传言门下有一四洲的情报网,然而究竟如何,却也只流传于人口之中。凡世间之事,其无所不知,故而才被称为全知神。
次日,星盘再次展露亮起绿光,全知神人仍旧在黑水城中。
羲灵本想闹出点动静勾出全知神,但城中处处都是灵卫,羲灵此行需极其隐蔽,牵一发而动全身,麒麟一族本就在暗中骚乱,一旦她做得过线,难保不会引火上身,将无端的怀疑引到自己的身上,只能作罢。
第二日,依旧一无所获,第三日,罗盘不再闪现绿光,第四日,依旧如此……
羲灵无功而返,暂且先回到了军营。
等待罗盘指示的几日里,羲灵还得应付丹华仙首下达让她去追捕麒麟族乱党线索的任务,便有些应付不暇,而这日清晨出发,羲灵出帐子,便遇到了祝千欢。
“我听丹华仙首说,师妹前几日在黑水镇待了数日,可曾找到了麒麟族人叛乱的线索?”
清晨的薄雾缭绕,羲灵看向她,没料到祝千欢会主动寻自己说话,分明这一路上,她都避着羲灵的。
羲灵从小在王女之位上,自然也养成了看人识人的本事。
祝千欢只怕是对她母亲所做之事一无所知,为何会在面对自己时,露出无措、与难堪来,是因为极强的羞耻之心作祟。
祝千欢清冷的声音穿过薄薄的雾气,“今早丹华仙首送来的消息,黑水城外,有麒麟逆党扰村,让我与你一同前去。”
她身边还立着一黑衣女子,把玩着手中鞭子,正好整以暇看着羲灵,正是那武官后饶。
后饶笑道:“王女,丹华仙首让我来与您说一句,可以出发了。”
既是任务,后饶又在场等着羲灵发话,羲灵自然不能不应下。
路上,二人始终隔着一臂的距离。
祝千欢道:“从这里到黑水城,约莫一炷香的路程。”
谢玄玉抬起手,擦拭嘴角,潋滟的剑光映亮他的眸子。
羲灵的目光移到他手中的剑上,这把长剑周身萦绕浮云一般的光芒,和他进入深渊前用的完全不同,当剑身被光芒遮挡时,长剑如同静谧的湖水,然而当浮云散开,锐气毕露,带着古老而苍茫的气息,荡起磅礴的灵力潮。
这一刻,海水全都停止了喧嚣,仿佛在向那把长剑俯首称臣。
羲灵道:“这是什么剑?”
谢玄玉将口中血咽下,沙哑着声音:“新得来的剑,名为断水。”
“断水?”
断水,断水。萦绕四洲最辽阔的便是海水,此剑水顾名思义,能挽狂澜,倾江河,断水破海,无所不能,是海中的王者,令四海臣服。
断水剑的大名,四洲无人不晓,当年跟随战神征战,所过之处,无不胜无不克,然而随着战神的战死,也下落不明。
如此宝剑,自然无数人前仆后继想要寻得,可万年来都没有再出世过。
原来,它一直被深渊保护在海底中。
羲灵只是看着它,都感受到了那股威压。
谢玄玉低声道:“我进入深渊,在里面获得了力量,被一股光引去断水剑所在的地方,这剑从前碎裂,在地底的火山中,经过数万年的淬炼,如今重新被锻造。”
他的状态实在不太好,衣袍撕裂,布满海兽狰狞的爪印,鲜血从中透了出来。
他面色苍白,轻轻喘息着,用来束发的潮湿发带贴着清瘦的面庞,只一双眼睛依旧冷静。
谢玄玉整个人浸在光中,馥郁的灵力一点点透进他的身体里。
至于朝璟那边,谢玄玉已让人伪造了全知神的下落的痕迹,朝璟自然不会让谢玄玉一同寻到全知神,想办法支开谢玄玉,这便是他极好的离开机会。
猫公道:“那羲灵呢?你直接走,她会不高兴,你和她……”
猫公也只是嘴上说说,毕竟来之前就说好了,不能将羲灵轻易牵扯进来。
猫公看向桌上摆放的那只酒坛,这是橘子酿的果酒,内还有红枣蜜饯,取用山泉水浸泡,味道酸酸甜甜。
谢玄玉前几日和朝璟寻全知神时,将附近城池都走了个遍,二人在城池中分开搜寻,谢玄玉自然懒得应付,便索性和猫公当来集市逛。
路上的时候经过一家酒铺,那小牛摊贩吆喝说,此酒清甜,小娘子们最,谢玄玉给羲灵捎带了一坛。
不止如此呢,他还买了女儿家的首饰、帕子、小玩意,这些还能给谁的?
等到朝璟和谢玄玉汇合,神色微妙,就看到猫公不堪重负,身上驮着几袋子琳琅珠宝。
猫公叹息一声,就是不知,这些礼物,还有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头顶传来了谢玄玉的声音,“今晚我会去见羲灵,至少要告诉她,我要外出几日做任务。”
猫公点点头,这总算做的有点上路子了,不枉费这坛酒也是自己辛苦驮回来的。
猫公道:“但其实,这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有没有考虑过羲灵是否愿意不知情呢。瞒着她就是对她好吗?”
谢玄玉擦拭耳垂的手指,微微定住。
猫公道:“你本就打算拉拢凤鸟王,让他加入我们,今日去见见羲灵,试探一下她的口风,也未尝不可。”
但羲灵会愿意吗?猫公也没有思绪,天命书上的羲灵,是遭到族灭,家破人亡,被迫拿起剑来反抗神主,但现在凤鸟一族实力强盛,她会铤而走险,抛弃平稳的处境,来加入盟军吗?
谢玄玉道:“你将给羲灵的礼物都打包好,晚点我们就出发。”
傍晚晦暗不明,光线暗淡,只帐篷前,立着两只火杖幽幽燃烧着。
猫公跟随谢玄玉出了门,隐约见到一道男子的身影在羲灵的帐篷前,靠近了才见是朝璟,他在询问门口灵卫,羲灵去了何处。
朝璟听到了声脚步,在昏暗中转首向来,见到谢玄玉,淡着神色颔首,“谢兄可知善善在何处。”
一墙之隔外,似有些许动静传来。
自己怎么也应当避着某人。
可他带了花来见她。
羲灵立在殿门口,迎面风来,袖摆鼓起,那人的身影出现,羲灵听到了心跳怦然声。
这会还没有到上课的时辰,外面都是女修,他来的路上,定然引人注目。
他和他的猫已经走到了殿门台阶下,羲灵再想躲避也是来不及。
自己也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见他,再久就维持不了人形。
她道:“你怎么来了?”
谢玄玉在台阶下仰起头来,郎君今日一身清浅白袍,褪去了玄衣时的肃杀,穿浅色,便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来,身上银线折耀出淡淡的光芒,清风徐徐吹来,手中的清荷随风摇晃。
羲灵被那炽热的眼神看得心头发烫,“一大早就迫不及待来找我吗?有事快点说,我可没什么耐心哦。”
“是有重要的事。”谢玄玉道,“来的路上看到了荷花,想到你应该会喜欢,就摘了几束送给你。”
他将花束送到羲灵面前,羲灵抬手去接那束白荷。
灵卫道:“但她能否活,全看殿下您。她给您与神主下了蛊术,蛊术能成,她便能活,蛊术亡,她便亡。”
“她要殿下亲手弑父。”
亲手弑父。
朝晔手心收紧握成拳。
二人沿着台阶一路向下,朝晔终于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抬头看着四周浮在空中的牢球,道:“这些里面关押的是什么?”
“殿下从前没来过这里吗?”
“父神从不让我踏足。我也是被关入阁楼前,头一回踏足此地。”
灵卫道:“那里面,都是被神主抽去灵智的灵兽。”
他目光定住一般,从一个个牢球身边走过,起初牢球里封锁还是灵兽,走了一段路后,牢球中便就变成了一个个目光空洞的修士。
灵卫在一座单独的牢狱面前停下,将牢门破开。
这间牢房,与旁的都不同,独独关押一人,可见此人重要程度,绝对不一般。
幽寂牢房角落中,坐着一披头散发瘦弱的老者,朝晔走进来,下一刻,那人如同野兽一样扑出来,无形锁链声哐当作响。
朝晔看清人模样,眼里闪过震惊之色,一下蹲下身来:“外祖父,您还活着,不是……”
朝晔回头看向身后人。
灵卫道:“玄玉少君给殿下的信蝶,殿下看了吗?”
朝晔变出那信蝶,蓝金色字迹争先跃入眼帘,如一根根尖利的针,刺得他心如充血皮囊,鲜血尽出。
那信上说,昔年朝晔母亲,神后,并非因暴民而死,她没死在病榻上,而是因规劝神主,触怒神主逆鳞,死在神主的炼器炉中。
神后所在灵鹿一族,吸纳天地灵气而生,与渊龙一族一样,是上好的炼器材料。
万年来,神主聚集四方极品灵髓,想要锻造出一把绝世灵剑。
神主清算朝晔的母族,一部分人死在炼器炉中,剩下不知内情的,则畏惧神主,继续为神主南征北战。
面前被锁链扣住的男子,被斩断了口舌,咿咿呀呀,话音含糊不清。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是让他快走。
朝晔眼中浮起热泪。
灵卫强行将朝晔带离,“殿下,走吧。”
下一瞬,她额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翻了个身,体内那股不适仍然没有消失。
羲灵一下坐起身,咬牙切齿。
谢玄玉又召唤她回去了。
是了,羲灵是恢复灵力,但是还摆脱不了小鹦鹉的躯壳。
为何?因闯入小鹦鹉身体之初时,她和小鹦鹉结契,将灵魄绑在了一起,现在小鹦鹉的灵魄还在沉睡,躯壳需要一个灵魄顶上。
也就是说,唯有小鹦鹉的魂魄醒来,她才能走。
但小鹦鹉此前被卧龙欺负,受尽了委屈,魂魄蜷缩在躯壳的一角,任羲灵如何唤它,它也不愿醒来,不愿意面对现生。
羲灵若强行解契,只会伤害到它。
天地之大,生出一条小生命,能活着实在不易,羲灵不忍心伤害,何况羲灵也是借着它的身躯才最初躲过一劫,她愿意为了小鹦鹉,再等一等,想想办法让它醒来。
至少现在的情况,比起之前,可好太多了。
她不用吞灵丹,便可变为人形,但契约限制着她,需要每日当一段时间的鹦鹉。
但羲灵的灵力也不是小鹦鹉能承受住的,导致她无法在这具身躯里待太久,需要拿捏一个度。
简而言之,恢复灵力后,十二个时辰里,她半天维持人形,剩下半天她还得当鹦鹉。
羲灵额角直跳,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召唤自己。
羲灵赤足下榻,抱着柱子,不让自己被拖走,脸色涨得通红。
她堂堂仙阶,羲灵王女,凤鸟公主,神之下第一人,居然还要受这等耻辱,给人当灵宠。
“扑通”一声,少女化作青烟,一只小鹦鹉扑动翅膀飞出。
只不过这一次,小鹦鹉颜色变了,不再是焦黑色,羲灵看到镜子中自己,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一番,那股召唤再次传来。
小鹦鹉啾啾炸毛,飞出窗户,翅膀掠过一排排寝殿。
好啊,谢玄玉,才从秘境出来,一会见不到本鸟,就浑身难受不自在是吧?
旋即,今日开审判台前,谢玄玉那番话回荡在脑海中,她猛地一个清醒——
他在林中看到了黎琴黎诏,也看到了渡雷劫的自己,还看到了黎诏索要鹦鹉。
那他会不会,把自己往小鹦鹉身上想?
第 19 章 伺候
月夜寂静,清辉满耀一池水,小院里竹子随风轻晃。
羲灵来到院中,合拢双翅,准备降落,身形在空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度,完美停落在小屋的窗台上。
她将头往里探了探,窗户半掩,烛光温暖,没有人影。
院中小犬发出一声犬吠,引得桌上那笼子里酣睡的小翢翢醒来。
它看到羲灵,睡意一消而散,连忙道:“猫公,猫公,是凤雏,凤雏回来了!”
猫公一溜烟从内奔出来,目光似箭,几个箭步爬上窗台,却在看清羲灵样貌时,惊奇道:“凤雏,你羽毛颜色变回来了喵?”
“是呀。”
羲灵转了个圈,淡金色的脑袋,浅白色的鸟面,薄荷绿的羽毛,蔚蓝色的尾巴,闪着细细银光,相得益彰的融合在一起,羽毛蓬松柔软,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羲灵爱漂亮,当鹦鹉也要当漂亮的鹦鹉,现在的躯壳她十分满意。
猫公爪子拍了拍她脑袋,“但你怎么老不听话?老大一走,你也跟着走,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来的喵,我得看家,还得养鸟、喂犬、浇花、烧饭,根本找不出时间出去寻你,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黑猫一肚子苦水要倒,将羲灵放在脑袋上,四脚朝地驮着她往内间走去。
羲灵深表同情,环顾四周,小小的家全靠猫公支撑,小黑猫被谢玄玉压榨得厉害,这几天不见,黑脸比之前颜色又深了不少,可以想象压力极大。
谢玄玉迁就她,再次靠近,她一只手环绕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轻声道:“我想,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她的话语,带着一点淡淡的甜润香气,全都涌入他的耳廓。
羲灵说完这话,便落下了脚跟。那二人又恢复了从前的关系,仿佛之前的那个意外交集,只是平静湖面上出现的一丝波澜。
然而有一日,猫公无意间翻看到她的一本册子,上面记载着凤鸟族的秘术,有一页被特意折了起来。
猫公偷偷掀开,上面所描述的,是双修之法。
凤鸟族上古秘法,至阳之血与至阴之血结合,通过双修融合,为彼此增进修为,一日千里。
猫公将狐疑收进心里,羲灵未曾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日复一日单调地练剑,风雪加重她周身的孤寂感,即便谢玄玉偶尔回府,也不去见他。
然而猫公没想到——话音落,身后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明天要走?”
猫公回头,见小鹦鹉立在窗台上,目光正盯着谢玄玉手中的发带。
“对啊,明日我们就要离开仙宫了,你不许再溜出去了,知道吗?”
“我也要去吗?”她曾经害怕灵界的海水,因为那里总藏着看不见的危险,无端蛰伏在海域中的灵兽,会变成索命恶鬼,然而在这里,海面尤为平静,阳光照耀下,一切都带着温暖色彩。
谢玄玉带她憋气,潜入水面下,穿过一排排娇艳欲滴的珊瑚,潜水鱼群被他们冲散,在缤纷海石里,绕着她游动。
夜晚,她与他躺在沙滩上,看着璀璨银河,这里离天空格外的近,好像一抬手就好像能摘下星辰。
可即便她再不舍,也总有分别的一日,不用羲媱的催促,羲灵也知道,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刻。
那一日,二人去后山采摘野果,午后的阳光照着下山路上,她与他一前一后走着,羲灵踩着台阶的光斑。
谢玄玉声音忽然从后传来:“你打算何时走?”
羲灵脸上笑意落了下来,回头看向他。羲灵见他不回答,道:“你若不想说那就算了。”
“没有,”谢玄玉道,“只是普通同窗关系。”
猫公附和:“她的父亲是老大的师尊,从前老大去师尊那里,免不了和她见面,只是她总借着父亲的缘由,来时不时去找老大,老大不喜欢这样,你也知道的,他可从没和别的女孩子走近过,你别误会。”
羲灵道:“我没误会,就是随便一问。”
祝师姐对他只怕颇有好感,但这是他的事,羲灵没什么可多问的,身边示好的异性太多,处理好这些人际关系也是一件复杂的事,她很能理解。
这时,她身上的传音玉简亮起红光,羲灵道:“是我师尊有事唤我过去。”
谢玄玉:“我和猫公先回去。”殿内的灵力波动持续到了晚上,猫公在殿外敲门,没有得到内里人回应,放心不下,推门而入,刚好瞧见谢玄玉醒来的一幕。
他缓缓睁开眼帘,而他身上俯趴着的少女,好似疼得昏了过去,手臂搭在他身上,青丝铺散在身后,盖住了大半赤.裸在外的肩臂。
谢玄玉眉心蹙起,询问猫公发生了何事。
猫公这才将实情告诉他。
“她听说你需要一味药,一个人去海里,回来就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刚刚是在给你上药。”
羲灵失去知觉,是被疼意弄醒的,入目就是谢玄玉坐在榻边,披着一层外衫,正在给自己上药。
“你去冰川海底了?”他抬起眼眸。
殿内火盆燃烧着炭火,丝丝缕缕的热气沿着垂地纱幔一点点攀爬上来,侵袭人的肌肤。
羲灵身上披着他那只狐裘,感觉到了一阵热意。
“你的衣服破了,便先穿这件。”他道。
小腿传来疼感,她眼中水波浮起,想要抽出腿,被他握住脚踝。
他好似察觉到了她极其怕疼,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只是带着薄茧的指腹滑过她的肌肤,一种战栗之感沿着小腿往上爬,羲灵生出逃窜之心,可背抵着床木,根本逃不开。
“你忍一忍。”
冰凉的药膏拂过伤口,窜起火辣的痛感,羲灵眼中落泪:“好痛。”
谢玄玉道:“用这个药不会留伤疤。”
羲灵好几次想要逃开,被他强硬地捉回脚踝。
她的腿上遍布被冰山划开的大小伤口,一直延伸到大腿,羲灵见他目光落在一块肌肤上微定,道:“是胎记。”
那是一个蝴蝶样式胎记,落在她膝盖之上的大腿内侧,栩栩如生,如振翅的蝴蝶,谢玄玉收回了手,沉沉的目光望着她。
羲灵起身道:“我走了。”
他没有过多挽留,柔软的帐幔落地,轻轻晃动,摇曳一段光影,女子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了。
殿中的三足青铜香鼎飘出渺渺青烟,谢玄玉抬起眸,窗外的雪倏忽下得大起来。
毒解开了,但他身上的伤势并无法立即恢复。
隔了数日,猫公去见羲灵。
“他的修为恢复得怎么样?”
猫公道:“恢复得很慢,那箭伤及心脉,现在便靠他从前修为顶着。”
羲灵和他告别,便往苍琼那处去。
学宫里仙山林立,山脉绵延,此地聚集了天地日月的精华,是绝佳的修道之地,而在最深处的一处洞穴中,一白袍女子盘腿而坐,悬浮在池水之上,周身云气缭绕。
羲灵来时,苍琼正在静心修炼。
“师尊。”山洞的回音不断。
浮在雾池上方的女子,闻言缓缓睁开了眼帘。
羲灵朝她行礼,苍琼缓缓开口道:“今日考核的结果,我已经知悉,这段时日,本尊没有拘束你,你倒是玩心极大,将修炼一事完全抛到了脑后,是你自己说原因,还是为师来问罪你?”
羲灵猜得没错,师尊召她来,果然是问罪的。
苍琼道:“听说你和祝衡的那弟子走得很近?”
羲灵道:“只是与他平素交流一下课业罢了。”
“是吗,他由祝衡教导,为师倒是未听得他修为倒退,反倒是你,从神宵秘境出来后,便一直荒于修炼,修为相比此前退了不少,是吧?”
羲灵半跪在池前,她在下,师尊在上,无须师尊施法,威压便从上涌来,羲灵看着湖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容,突然开口道:“师尊让徒儿修炼的《玄阳朱雀经》,师尊还记得徒儿修到第几境了吗?”
苍琼望着她,眼帘薄薄的,眼神也如一把锋利的冷刃:“第七境。”
羲灵道:“师尊好记性,是第七境。”
她早就突破了第七境,甚至《玄阳朱雀经》是她上一阶段才修炼的招式。
她连自己的修为到哪一步都记不清了。
苍琼将她收入座下,对外看似照拂,实则是全然不管的放养状态,不止是她,对几位师姐师妹亦然如此,羲灵的修法,多是自己顿悟。
若说什么能得她的重视?怕就只有一个千欢师姐了。
苍琼脸上的神色渐渐冷凝:“只是第七境,你还差得很远,为师座下的规矩想必你清楚,我虽不拘束你们,但若荒废了修为,那便拜出师门去。即便你父王是凤鸟王,本座也不会留颜面的,知道了吗?”
日头从树冠间照过来,倾泻在他眉眼上,他目光微动:“我看到你与的部下信件往来,他们在催促你尽快回营。”
羲灵与他对视片刻,吐出一口气:“是。”
她道:“我前线需要我,我在这里待得很久了,明日就会离开。”
这里的夏日漫长,蝉鸣声不绝,羲灵却仍能听到胸膛传来的巨大心跳声,“那么你呢?”
心魔劫会放大人的欲念,将他心中对父母亲情的渴求放大无数倍,他曾经失去的越多,渴求的就越多。
他作为一君侯与将领,将战事抛在脑后,这半年来,竟然没有想过离开。他已然被心魔控制。
可羲灵无法介入。
树影照在他面上,随着清风轻轻摇曳,他微微笑道:“善善,我不走了,好不容易与父母相认,想留下多陪他们,前线不需要我,虽还有战事,但大势已定,你回去便行。”
羲灵走上台阶,张了张口,面前生出无形的结界阻拦她前行,心魔劫仿佛察觉到她的意图。
她只能用颤抖的声音道:“好。”
神女说,在这个世界,谢玄玉并不是真实的谢玄玉,只是他心中某一面的放大。
可羲灵觉得,任何一面,都是他。
“我会回去,好好操练我们兵马,随时等你回来。”少女弯起眉眼。
“抱抱。”她立在那里忽道。
谢玄玉笑着伸出手臂。她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绽出笑容,不让他看到眼中浮起的泪。
他唇抵在她鬓边,“公主不是说,与臣是合作关系吗,怎么这样不舍?”
“是合作关系。”
小鹦鹉不明所以,飞到屋内扫视地上行囊一圈,试探性问了猫公几句,便将话套了出来。
猫公道:“老大明日要离开仙宫,不打算惊动人,这事小青鸾都不告诉,你好好待在屋里,明日随我们一起走。”
小鹦鹉听了这话,跟定着了一样,愣愣看向谢玄玉。
谢玄玉好似未曾察觉到它灼热的视线,在收拾着东西,过了片刻,抬起手朝小鹦鹉扔来一物,一道清光从空中划过,被猫公抬起爪子接过。
那是一颗绿色的宝石,如同圆润松石一般,泛着曜曜光芒。
猫公递给小鹦鹉,道:“喏,老大给你的,虽然你不顾家,总是早出晚归,但老大记挂着你,又给你买了宝石。凤雏,你之前的宝石都藏哪里去了?”
小鹦鹉置若未闻,捞过宝石藏进翅膀里,正要开口,对上谢玄玉的那双眼眸,上一次撞见他沐浴,被怀疑的事历历在目,只能将一肚子话藏进腹中。
猫公揉了揉小鹦鹉的脑袋,“去睡觉吧,明日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这事你不要告诉外人。”
小鹦鹉进了笼子里,仍一动不动盯着谢玄玉的身影。
细雨如织,打在窗上,雨下了一夜,清晨雨势停了下去,天幕却仍阴沉。
清晨时分,猫公走到鸟笼边,将准备好的鸟食送到笼里,见小鹦鹉还在熟睡,抬爪抚了抚它的翅膀
谁想下一刻,那本来熟睡的小鹦鹉,扑棱翅膀,飞出了鸟笼。
等到猫公反应过来,小鸟已经离开了屋子,飞出去数丈之远。
猫公急得团团转,转头见谢玄玉披着外袍,靠在内门边看着它,他语调慵懒:“上一次,我便与你说它神智开得太快,让你好好盯着它,你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猫公道:“我这就去找它,一定在傍晚前将它带回来!”
猫公跑出屋子,瞧见林中惊起一片飞鸟的方向,也跟着奔入了后山山林。
半个时辰之后,猫公跑去寻谢玄玉,谢玄玉正在祝衡的殿中,商讨着兵事。
一会不见,它好似撞邪了一般,黑脸发白。
猫公愣愣地坐在谢玄玉脚下,描述道:“老大,老大,我撞见了凤雏进了后山。”
谢玄玉立在长桌前,视线没从面前的地图抬起来一下,祝衡敷衍道:“然后呢?”
猫公道:“那小鹦鹉在一处洞穴前停下,可那洞穴外有法术,封印了洞口。我以为那里是学宫里哪个弟子的洞府,谁想凤雏抬起翅膀,便破开了外头的阵法,飞进了洞穴。”
在一个夜晚,羲灵向谢玄玉递去了一封信。
信封中内容,不多,薄薄的一张纸,但记载正是双修的法术。
收到这封信件时,谢玄玉立着灯架边,幽幽烛火映亮他的面容。
纸的最后一段,写着她的手迹:
“要不要一起双修?”
猫公道:“外面人可都以为你修的是无情道,她竟然给你递这样的话,想要坏你心道,这个坏女人!”
谢玄玉默不作声,将信封送到蜡烛里,那火舌子攀爬而上,将信一点点蚕食干净,只余灰烬。
只是猫公到底低估了这二人。
有一日,它路过二人的院子,远远看到她正在练剑,谢玄玉便在一旁。
羲灵回头,在风雪中看向他,倨傲道:“你说的招式,我听不懂。”
猫公想,这女人性格还挺傲。
谢玄玉道:“这样。”
雪花簌簌,轻雪飞扬,她被逼到树梢上,男子的长剑抵着她的剑,逼到了她面前,树枝摇晃,冬梅纷纷。
她咬唇道:“谢玄玉,你欺负我在剑术上比不过你是吧?有本事比其他的。”
“我如何欺负你?是你问我这招怎么用,我才告诉你的。”
羲灵将剑甩在地上,谢玄玉跟上去,一把拉过她的手,道:“给我看看脖子,有没有伤到?”
羲灵推开他,被他再次拉过,手扣住她的脖颈。
猫公并非人族,对感情之事后知后觉,很多事是后来才想通,譬如羲灵在给谢玄玉递来双修的话,谢玄玉没有回应,看似拒绝了,却为何又去见羲灵?
他们之间似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蒙着一层朦胧的纱,它怎么也看不透。
谢玄玉凝望着她,“可羲灵,明早我就会忘了这一切,忘了我对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也会忘记今夜。”
羲灵要如何告诉他,那术法是她在古书上看到学来的,但时间隔得太久,她几乎都忘了,今夜也饮了酒,无法确保刚刚所施咒法是否有效。
身后传来羲照的叫喊声,“羲灵!”
羲灵回头,羲照正朝着他们奔来。
谢玄玉道:“去三重境吧,入口在深渊里。”
星辰平原的三重境,对应前尘、现在、未来。
在谢玄玉话音刚落,羲灵便被他拉着往前,一同步入一条深渊中。
深渊里光影明灭变幻,四周都是熠熠碎星,将他们团团包裹住,显得静谧而浩渺。
无数画面,如浮光掠影一般,从他们眼前闪过。
“三重境只会展现与每个人相关的景象,你想要看什么?”
羲灵道:“看看现生,看看此刻学宫里众人。”
羲灵抬手去触碰星辰,下一刻,星辰绽放光芒,变化出学宫中画面。
夜已经极深了,酒席上众人都散开来,往各自的寝舍走去,只是口中仍喋喋不休,讨论的仍旧是羲灵和谢玄玉,余下喝醉的弟子们,七仰八叉倒在酒席中,甚至变出了动物真身。
羲灵看得轻笑,接着那画面一转,变成了羲灵的寝舍。
更深露重,一道男子的身影出现院门外,羲灵认出那是朝晔,他与门边少女交谈,手中捧着匣子,是来给羲灵送生辰礼物。
月满告诉朝晔,羲灵不在。
朝晔低下头,那二人靠得极近,羲灵只依稀听得朝晔问了什么,“你此前受伤,身上的伤势好了吗?”
那二人交谈半晌,月满犹豫不决,最后终于示意朝晔入院来。
羲灵愣住,还没来得及继续看,那画面便一下消散。
“他二人怎么回事?”羲灵蹙眉。
但现生之境已经看完,接下来的是往生之境。
“不过——”他再次开口。
羲灵将耳朵凑近听。那低醇的嗓音近在耳畔,热气也近在咫尺。
“我还得去见她一面,有些事要亲口与她说。”
什么事,要亲口说。
他语气十分郑重,必定是他极其在乎的事。
羲灵好奇心起,问道:“什么事呀?”
隔了有好久,身下人没有回应,羲灵怀疑他睡了过去。
接着就听,谢玄玉的声音响起:“她还欠我两袋灵石的报酬,没给。”
羲灵:“……”
小鹦鹉暴起,爪子腾空落下,在他脸颊一侧甩下火辣辣的红印。
她看着眼前一猫一人,果然是好主仆,都在背后嘀咕自己。
有胆就来自己面前试一试。
明日,谢玄玉,我等着。
小鹦毛发鼓起,“嗖”的一声,扭头飞入鸟笼中去。
第 20 章 约会
许是被这事牵挂,次日清晨,羲灵早早醒来。
“啾啾。”小鸟晨啼,舒展了一下喉咙,引得在灶台前整理碗筷的猫公转过头来。
“你醒啦,老大已经出去了,早上他有炼器课。”
猫公端着一碟鸟食送到羲灵面前,“吃吧,老大特地给你做的,里面还加了滋养丸,吃了可以让你毛发看上去漂亮一点。”
羲灵冷眼看一眼碗碟,没动,掠起翅膀要朝窗外飞去。
猫公一把扑住它,将它摁在桌上,“不许出去喵。”
羲灵扭动身躯,努力在它爪下调转了一下头,道:“我晚上会回来的,只是出去玩。”
见猫公不肯松开自己,小鹦鹉轻柔鸣叫了两声,从翅下拿出一根宝石额链,递给猫公。
猫公一下明白:“这是老大送你的,你平时这么稀罕,竟然拿来抵押?不过好吧,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记得早点回来哦。”
小鹦鹉高兴地在空中舞动一圈,回头亲了亲猫公的耳朵。
猫公坐在窗台上,朝着小鸟挥爪,等那道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回头。
它路过桌台时,又恶狠狠盯了卧龙一眼:“好好孵蛋!”
羲灵呢喃着这话,一个想法忽然生出,她的脚好似扎根一样顿住。
谢玄玉今日来见她,换了一身劲装,身边带着断水剑,那把剑他不会随便带,他又极其反常地陪着她说了这么多话。
她做小鹦鹉时,曾经无意间听到过,他和猫公,要离开仙宫。
今晚发生的种种,都像是他要和她告别。
“谢玄玉!”难怪谢玄玉收不到自己的传音,原来是和朝晔来这里。但这也不是他忙得不回自己的理由。
从二人这身后的架势,羲灵也猜到了一个大概。
四目相对,谢玄玉瞬移来到羲灵面前。
谢玄玉道:“我们奉神主之命巡查西海。”猫公道:“那是一只神阶的麒麟?”
谢玄玉道:“麒麟一族步入神阶的修士屈指可数,那人的的身份,应当是旧日麒麟族的一位将领,我在走前,用眼睛给它下咒,抹去这段记忆,又唤醒了他的神识。”
猫公听他讲完这一路,爪子都出了一把汗。
它道:“灵宫里面三层外三层都是护卫,潜进去实在危险,也得亏你安插进去过几回内应。”
谢玄玉上完药,换好衣物,道:“撑不了太久的,最多三个月,神主要抽取阿姊的灵髓炼剑,到那个时候,事情就会暴露。”
猫公:“你将她顺利送到安全地方了?”“昨夜在星辰平原上,你看到了三重境的未来,我想,我们可以试着……”
“什么星辰平原?”羲灵不解打断。
谢玄玉的目光定住,直勾勾望着她:“你不记得了?”
羲灵诧异:“记得什么?”
谢玄玉与她对视半晌,“你将昨夜的事都忘记了?”
羲灵隐隐只觉古怪,她的确不记得,昨夜酒席上太过放纵,醒来时脑中就一片空白,只看到停留在床柜上的一只蝴蝶。
蝴蝶翅膀上,记录昨夜谢玄玉给自己放焰火的景象。
她看到那烟火时,心也好似蝴蝶翅膀轻颤。
昨夜收到了许多礼物,唯独这个,是她活了几万岁以来,最特别的一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难道谢玄玉说的是这个?
她道:“记得啊,你给我放了蝴蝶焰火,之后和我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什么我像是萤火、蝴蝶,世间美好的东西。”
谢玄玉道:“然后呢?”
“然后,我喝太多睡着了,今早就在寝殿醒来。”
羲灵去内殿拿出一个透明的瓶子,谢玄玉垂下眼眸,里面放着星辰平原上的一缕星光。
羲灵道:“这个是什么,早上醒来就出现在了我的寝殿中。”
谢玄玉不语,后退一步。
羲灵看谢玄玉如此神色,更觉事态反常,道:“难道我昨夜,对你做了什么了吗?”
谢玄玉眼神复杂,羲灵追问,他又不肯说,她转而看向猫公,黑猫也是神色不妙,羲灵用白荷挡住下半张道:“我是对你做不好的事了吗?我不记得了。”
谢玄玉道:“你什么也没做。”
羲灵不信,那他一大早带猫来做什么?她酒量一向极好,但若是喝过了,那便是不受控制,对他做出什么也极有可能。
谢玄玉道:“你没有对我做什么。”
谢玄玉越是如此,羲灵越觉古怪。
谢玄玉道:“没什么事,我来看看小鸟。”
内殿传来小鸟的声音,“爹爹是你吗?”
羲灵跟随谢玄玉入屋,“昨日我生辰,你迟到了许久,就给我放了一个蝴蝶焰火,我可没原谅你哦。”
两方迅速交战。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霍羿将一把匕首送到羲灵手上,“此匕首留给公主护身,如若我等遭遇不测,此匕首如何用,公主决断之!”
他咬牙说出这一句话,便转身投入战斗中。
数日来追击,那群追兵也损伤了大半,几乎是吊着这一口气,要捉拿羲灵去讨赏,此刻如同饿极了的饿狼,双眼冒着光扑来。
护卫们断后,让羲灵快走。
士兵砍杀了一人,“骨碌”一声,头颅落地,滚到羲灵马儿脚边,头颅翻过来,一双眼睛还透着惊惧。
那是跟随他们一同逃生,霍羿幼弟的头颅。
四目交汇,羲灵麻木的目光定住,旋即涌起痛色,然而她不能多等,策马扬鞭,带着妹妹弟弟离开。
追兵首领,看到她离开,连忙追上,单独绕开队伍追来。
羲灵落下马,滚入黄沙中,听到身后那首领下马来,握紧手中匕首。
霍羿说,如若被追兵追上,她自己决定怎么用这把匕首。
可叛军暴虐,抢掠淫奸,她若落入他们手中,被献上给叛军的王,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在那追兵要将她拿住时,她转身,握住手中匕首刺过去。
他脖颈之下,都是坚硬的盔甲,只露出了一点肌肤,可就是这堪堪露出的肌肤,被羲灵的匕首刺入。
鲜血喷射出来,羲灵侧身躲过。
一场交锋,以护卫队惨胜结束,他们到底解决了这一行追兵。
霍羿也在战斗中腹部受伤,忍着痛,看向前方山坡上,躺在那里的少女。
她一动不动,身边躺着那具尸首,血渗入了身下黄沙。
连日来,她麻木消沉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此刻她仿佛疲累到了极点,躺在那里,也没了生气。
她动了动,手撑着地面,艰难爬起来,往上走去,在到坡顶时,踉跄跌跪在地,抬起头看着那刺眼天空。
她整个人浸在刺目阳光中,回首看了一眼身后。
这样悲悯的眼神,霍羿在她离开故都,回望城池时,见到过。
随后她举起刀鞘,从中抽出匕首。
“公主,不要!”霍羿意识到她要自裁,心口急跳。
“嗯,很早之前我们选的地方,那里远离四大灵洲,气候宜人,山环水绕,极其适合居住,不会有人察觉,等过几日我们也走。”
猫公道:“好,你不在,我可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了,你看!”
猫公拉着谢玄玉出密室,给他展示自己收拾好的包裹,扯出来几大包的行囊,一些锅碗瓢盆全都捎带上。
谢玄玉笑了一声。
猫公回头:“对了,这事你要告诉羲灵吗?”
“等到我们离开,她自然知道。”
猫公诧异,讷讷道:“你们都到这个地步,就差一层纱没有捅开,真的不打算提前和她说一声吗?”
谢玄玉倒是庆幸和她没有说开,否则还不知如何断开。
天空有下雨的迹象,谢玄玉走到窗边,将花草拿回屋内。
猫公跟在他脚跟后,“小青鸾肯定会埋怨你,你们以后不打算见面吗?是你怕连累她,还是你私心作祟,不想再陷下去,所以才不肯对她吐露实情。”
猫公道:“还有,你此前还给凤鸟王写了那样的信,策反凤鸟王加入我们的计划,只不过凤鸟王并不知道写信的是你。你们又不是对立面。”
人真是复杂,明明喜欢对方,却不敢说出那些话。
谢玄玉道:“凤鸟王并没有回应。”
猫公:“那小青鸾呢,说好从小青鸾这里入手,按照天命书里,小青鸾会答应吧?”
这话猫公心里都没底气,天命书到底不是现实世界,只是一个预言,各灵族势力盘根错节,凤鸟族现在局势平稳,会选择作壁上观,还是在前期就加入反抗神主的盟军吗?怎么可能呢。
谢玄玉话音清清淡淡:“我的事情一旦败露,她定然要被神主的人询问,你说,她是知情好,还是不知情好?”
猫公叹一口气,道:“可我还挺喜欢她的,一想到以后见不到她,心里还是舍不得。”
谢玄玉轻声道:“日后总会见面的。”
春花败了会再开,山水不尽,没有什么事情是走到绝路。
朝晔笑道:“你和羲照随我们一起怎么样,最后那逃凶找到了,悬赏的奖励还算你的,怎么样?不然你们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羲灵摇头笑道:“不用,我们就在附近随便看看,你身上可有多余的令牌?我们这一路遇到了好几次灵卫盘查。”
朝晔听出她言下之意之意:“好说,你二人是我友人,灵卫自然不会阻拦你们的。”
朝晔没有多想,手中变出令牌,扔到她手里。
羲灵笑着收起,“好,那我们就先去前面,你们的大部队,在鲛人城那里。”
羲灵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深深看了谢玄玉一眼,转身便拉着羲照离开,“走吧。”
朝晔朝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高声道:“晚点我们一起回去!”
在羲灵走后,身后的军队也陆续动了起来。
羲灵回头看了那二人一眼。
羲照道:“你不是说寻谢玄玉帮你的吗?”
“我现在不敢信他。”
他率领神主的兵马而来,羲灵如何敢轻易托付信任?
也是到这一刻,羲灵才察觉,自己对他,好似还没有到完全信任的一步,她不仅仅是羲灵,背后代表的更是整个凤鸟族,纵对谢玄玉有好感,也不可混为一谈,轻易相信这个男人。
今日之事关乎重大。
羲灵低下头,手中令牌的光亮照亮她的眼,“走吧!”
二人步入了墟海,那是一片黑暗不见底的深渊,一来,便觉水流湍急,流速比起外面快上许多。
灵力罩剧烈颠簸起来,羲照担忧:“要不退出去吧?”
羲灵的手心也出了一片冷汗,却攥住羲照的胳膊,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道:“继续走。”
而此刻,朝晔的军队已经到了距离墟海数百里外的鲛人城。
他俯瞰下方荒芜的海城,回头看一眼身边人。
谢玄玉道:“灵卫们在鲛人城寻了数日,那逃凶不在这里。”
朝晔道:“那会在哪?”
羲灵突然高声喊他,谢玄玉回过头来。
浓云在天际翻涌,天色昏暗,海浪滚滚不绝。少女的衣袂胡乱飘飞着,那身形单薄,孤零零立在风中。
“你骗我是不是?”她颤着声音。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打算和我不告而别?”
她的长发在风中乱飞,在抬头看到谢玄玉神色后,更加确信。
今夜说了这么多话,她以为是和他剖白内心,可他分明是打算离去,他把她当什么了,笑话吗,可以不告而别?
羲灵与他隔着晚风相望,等着他的回应。
二人的脚边,是奔腾不息的海水,如同闷雷从脚边滚过,雪浪拍打在礁石之上,溅起巨大的浪花,将二人的衣袍浇湿。
谢玄玉望着羲灵,那双眼睛太过明亮耀眼。
留下来,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说过太重感情不好,是因为渊龙一族,一生便只能有一个道侣,被情感驱使,会为情心碎而死,或者说,会围着道侣度过一生,最终殉情而亡。
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生出这么大的一个软肋?
耳边都是呼啸的风,冷风吹彻他的衣袍。
可他看见,一滴清泪从她眼中落下。
过往一幕幕从谢玄玉眼前划过。山涧中,少女的声音轻柔,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眺望着远方月色。
在花灯夜摇,乱花飞散,她生辰的那一夜里,她在花树下,克服本能朝他看来的一眼,含着说不清的情愫。
那双眼睛不该用来盛着泪珠。
她从未在他面前落过泪。
谢玄玉时常觉得,她不是美,而是美好,是盛夏夜晚的晚风,是泉水里的流萤,是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她不是心软之人,一旦被辜负一次后,便绝对不会再回头。这一点谢玄玉清楚无比。
在二人走后,羲灵仍是想不明白,谢玄玉见面就见面,选那地方干什么。
同一时候,谢玄玉也收到了传音。
猫公跳上桌,看清玉简上内容,黑脸失色震惊不已。
“她约你去那里!她竟约你去那里!”
谢玄玉凝望那一行字,窗外的阳光照亮他的身子。
上面赫然写着:
羲灵很想你,一定要见你。
今晚戌时日暮,学宫后山,金焰花丘。不见不散,不要迟到。
顺便穿好看一点。
青色的衣服最好。
羲灵特意叮嘱。
她喜欢。
谢玄玉纤长的指骨轻轻敲了敲竹简,注视着最后三个字。
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