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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怎会不满意

    那日之后, 宋知蕙每日都会去书房待上几个时辰,书房里多了把圆凳,就搁在书案旁, 晏翊的手边。

    那凳子没有靠椅,也不够宽敞, 但对于宋知蕙而言, 已是足够, 尤其那凳上还有软垫, 坐在上面倒也算舒服。

    起初宋知蕙还没有在意,认真伏案书写,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为何要给她圆凳,而非座椅。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 宋知蕙也算对晏翊的习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他在纾解的时候,很少会做到真正的静下享受, 而是会与她说话, 并非是那软侬细语,而是肃着一张脸,与她相谈正事。

    比如此刻,晏翊看了许久的书, 明显乏了, 他先是喝了一盏茶,又起身来到他立于她身后,抬手抽掉那发簪, 他一面看着她书写,一面还会询问当中不解之处。

    气息明明已经乱了,声音也是低沉沙哑, 可那说起话来,脑子不见半分含糊。

    那些离开之后需要用到的东西,宋知蕙已经全部备齐,如今只差让晏翊开口让她一道跟着回京。

    酝酿了许久,以至于在晏翊沉乱的呼吸下,宋知蕙都有些失神,那手中的笔已是停了许久。

    “为何不写了?”身后晏翊问她。

    宋知蕙回过神来,索性搁下笔道:“先生从前讲过,哪怕再多智谋,也不能单论书册而论道,必要结合当今局势,书写出的才具实用性。”

    晏翊动作渐缓,半晌没有说话,不知是在暗忖,还是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到底还是宋知蕙等不下去了,毕竟还有三日便到了要离府的日子。

    “王爷。”宋知蕙袖中双手渐渐握住,“妾想帮王爷分担,但苦于对天下局势所知甚少。”

    晏翊似是嗤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宋知蕙都怀疑是不是听错。

    但紧接着,晏翊便忽然开口:“孤以为,你到了后日才敢提。”

    宋知蕙猛地一顿,这才意识到原来晏翊早就看出来了。

    “怎么?”见她不敢再说下去,晏翊便低低笑道,“从那日你得知赵凌要回京开始,便时不时提醒孤,你不知朝中局势,如此反复暗示,不正是想等孤先开口?”

    晏翊猜出了她的心思,却没有完全猜对。

    宋知蕙暗松口气,与那身后已经彻底不动的晏翊开始解释,“王爷没有说错,妾的确是想跟着一道前往,此事与旁人无关,只是……”

    “不可。”晏翊声音骤然沉下,他背过身用那屋中一直备着的温水开始擦拭。

    宋知蕙知他今日未曾尽兴,生生憋回去后可能会更加不愉,可话已至此,若不说清楚,待明后两日再提,只会更加惹他不悦,甚至还有可能不给她来见面的机会。

    “王爷。”宋知蕙站起身道,“妾不想死。”

    “不想死?”晏翊将帕子丢入水中,系了腰带后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身前之人,“既是不想死,便将你那心思压住了。”

    宋知蕙赶忙道:“王爷许了一年期限给妾,可妾所求并非一年,所以于妾而言,这短短的一年里,妾必须在王爷身前发挥出足够的价值。”

    见晏翊这次没有一口回绝,宋知蕙便立即又道:“只要王爷应允,不管此番京中生出何事,妾定能助王爷一臂之力……”

    宋知蕙抿着唇,抬起那微湿的眼睫,带着几分哀求道:“妾会让王爷满意……会让王爷不虚此行……会让……”

    “杨心仪。”晏翊冷冷将她话音打断,“若杨歙在世,看见你在孤面前这番姿态,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知蕙知道,他是故意拿父亲刺她,她咬住唇,垂眸不再言语。

    晏翊冷嗤一声,提步走至衣架,拎起大氅批在身后,便朝外走去,待走至门后,抬手要将那门拉开之时,却听宋知蕙忽地将他叫住。

    “王爷。”她小跑着来到晏翊身后,低道,“王爷不肯带妾,可是因为赵凌?”

    晏翊阴冷眸光倏然朝宋知蕙脸上射去,顿时一股骇人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宋知蕙当即垂眼朝后退开,她望着鞋面,低道:“妾知错了。”

    晏翊没有说话,推门而出。

    屋外冷风吹在身上,宋知蕙蓦地打了个寒颤。

    这晚宋知蕙没能入睡,她实在没有料到,晏翊会将她拒得这般干脆,完全不留余地,可一想到提及赵凌时,他那骇人的神色,宋知蕙不由陷入沉思。

    晏翊当真在意赵凌?

    嗤,那赵凌算个什么东西?

    安泰轩的池房中,晏翊倚靠在池岸边,手中把玩着匕首。

    他不过是用了她几次,她便忘了自己身份,竟妄图拿捏于他,用那赵凌来激他。

    嗤。

    晏翊冷笑,用那匕首扎进银盘。

    池房外,刘福忽然来报,是宋知蕙有事相求。

    晏翊不见。

    刘福跑去传话,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宋娘子说,想到了应对之策。”

    晏翊还是不见。

    刘福再度跑去传话,但很快又在门外禀报,“宋娘子说,若王爷不满意,可将期限直接定到今日。”

    刘福只是如实转达,并不知这二人到底所说何意,还有这期限又是什么意思。

    他气喘吁吁说完,却听那屋中晏翊似是低低说了一声,“叫她滚进来。”

    刘福暗松口气,转身又小跑着离开,等带着宋知蕙回到池房外,那额上已是层层细汗。

    宋知蕙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来到晏翊身后,余光扫见那扎在银盘中的匕首时,不由愣了一下。

    “来,让孤看你有何解决之策?”

    宋知蕙一面宽衣,一面徐徐道:“妾想出一计,可暂解国库不裕之局。”

    已经不是兖州,而是直接想到了国库。

    晏翊眉宇间沉色又深几分,看来她此番是非要与他一道不可了。

    “说。”晏翊冷道。

    宋知蕙只留心衣与裈裤,迈入池中,“妾想王爷定是听闻过‘金窟’一词。”

    “你是指郭框?”晏翊蹙眉。

    世人皆知这郭框家中财力雄厚,先帝曾为拉拢郭氏一族,不仅宠爱郭皇后,还将她这哥哥郭框加官进爵,赏银无数。坊间早有传闻,说那郭框府中建有一塔,日夜皆有专人看守,据说那塔内尽是奇珍异宝,还有黄金无数。

    宋知蕙来到晏翊身前,那本就贴身的白色里衣,浸湿过后,全然贴在身前,且变得仿若一层薄纱,只将那纱后之物遮住两分,“早在几年前,妾便听闻一句话,一愿得邓氏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

    晏翊幽冷眸光毫不避讳地落在薄衫上,仿若是在欣赏一般,“你想取他家中之财,来充盈国库?”

    宋知蕙缓缓点头。

    晏翊冷笑,“他如今身为大鸿胪,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未出错,要拿何理由来取?总不能昭告天下,说国库缺钱,要拿臣子家中之财?”

    说着,他喉结微动,那沉冷眸光中,似有一丝火苗在隐隐跳动,“且孤已差人去查过,宴疆许久未曾与京中之人联系,若非要以此来定罪,寻不到证据,便难以服众。”

    “王爷莫着急,让妾慢慢来……”宋知蕙停在晏翊身前,解开身后鲜红丝带,顺滑的墨发从颊边倾泻,丝带也落入水中,被两手各勾起一端,打着圈缠在两指间,在水下拉出一条飘逸的红线,“王爷可书信一封,差人送去徐州,给那东海王。”

    晏翊眉心倏然蹙起,正要开口,却见那红色丝带从水中而出,直朝他胸前而来。

    “放……”

    放肆二字还未说完,红线便先一步在左尖处剐蹭而过。

    这突如其来的碰触,让晏翊瞬间屏气,且下意识便朝前躬身,整个人似都颤了一下。

    然他很快便重新挺直腰背,靠回池边,用那似笑非笑地眼神,冷道:“继续。”

    宋知蕙柔柔应是,一面又用红线去触另一侧,一面缓缓道:“那信中以郭框名义,与他暗中密谋……”

    “嘶……”晏翊深深吸气,气息不仅凌乱,且隐隐带着颤意,这是他自七岁那年之事以后,头一次被人触及此处,平日里便是他自行擦身洗漱,胸口也只是极为简单的清洗一遍。他还从不知,原此处也能引人意动,且这舒意不可言喻,无法言说。

    “若他……”晏翊倏然合眼,双拳也一并握住,手背与额上青筋也全然突出。

    “若东海王收下信后不动声色,那便正好说明他早有谋逆之心。”宋知蕙话音落下,手中红线也沉入水中。

    晏翊缓缓睁眼,“那要是他大义灭亲,或者根本不信呢?”

    “若不信,他必要将此信呈于殿前,圣上也自然会下令彻查,届时何愁东海王不归京?”宋知蕙说着,用那丝带开始一圈一圈的缠绕起来,“且郭框为表忠心,不必圣上开口,那金窟必定会双手奉上。”

    “此计可谓一石二鸟。”宋知蕙拉紧丝带。

    晏翊眸中幽暗似是已被某种情绪彻底取代,他灼灼望着眼前女子,“若查到最后,查到了孤的身上呢?”

    宋知蕙染了鲜红口脂的薄唇中,轻呼道:“是啊,此计到了最后,总得有人站出背锅,若王爷怕污了自己名讳,那便也可作罢,可若圣上信得过王爷,可提前知晓此计,届时因圣上念及手足情深,不忍过分苛责,只轻处而过。”

    “如此,圣上既能落个仁德之君的名声,又能解燃眉之急,再者还能令东海王归京,如此便一石三鸟,只是要苦王爷……恐是要有损声名。”

    宋知蕙一席话落,晏翊沉闷地喟叹之后,便又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怪不得赵凌得她提点之后,那兵法行之如此古怪,他这计谋简直闻所未闻,绝非寻常谋士敢想。

    “王爷可曾满意?”宋知蕙转着发酸的手腕,抬眼朝那仰靠在池边的身影道。

    满意,怎会不满意呢?

    晏翊虽没有直接回答,但那神情和方才的反应,皆给了她答案。

    在那跳动的烛火下,晏翊那眸光里的灼热依旧未散,他望着宋知蕙,许久后缓声开口,“到底为何?”

    费尽这般心力,为何非要与他一道归京。

    宋知蕙正要回答,却见晏翊那眸子忽地沉了几分道:“想好了再回孤。”

    余光中那银盘上的匕首似是闪过一道银光,宋知蕙蓦地想起了晏信,那日在石亭中,他也曾这样问过晏信。

    宋知蕙吸了口气,垂眸不再看他,也未立即回话。

    须臾,她她双眼紧闭,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沉,“去拜家父尸骨。”

    杨歙是在京中被处死的,那尸骨早已不见所踪,许是被处刑之人收殓,也许是早就曝尸荒野被那野兽啃食干净……

    总之,所谓祭拜,必是要先将尸骨寻回。

    “求王爷……”宋知蕙缓缓睁眼时,那双眼已是噙满泪水,“若此举逾规,那我只远远跪拜,绝不给王爷招惹祸端……”

    晶莹泪珠落在许久未动的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后日寅时三刻,若迟一步,便在王府好生等孤回来。”晏翊垂眸,望着那水面冷冷道。

    宋知蕙感激涕零,连连谢恩,直到穿衣离开前,那眸中还在不住趟泪。

    若她最开始用这样的理由,晏翊不会轻信,且即便信了,也不一定会应允,只有在他抽丝剥茧下,寻到了所谓的答案,这答案才可信。

    回到降雪轩,宋知蕙脸上泪痕已干,她将云舒唤到身前,将手中一包银饼推到她面前,低声道:“三日后,你寻赵嬷嬷自行赎身,赎身后,定要以最快速度离开兖州。”

    云舒不解,也不敢接那银子,只愣愣地看着她,“娘子这是……”

    “别问。”宋知蕙朝她弯唇,“不是想做云朵吗?待离开后,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朝远处游去

    寅时向来是一日中, 人最困乏的时候,晏翊将出行的时间定为此时,便是有了隐匿踪迹的意思。

    此番晏翊出行, 还是只带了两个侍从,宋知蕙认得他们, 正是晏翊去幽州带在身边的那两位。

    这二人样貌平平, 身材隐在衣衫中, 若混入人群, 丝毫不会引人注意,只觉得是哪户人家的两个小厮。

    但宋知蕙却从他们眼神中看出,这二人绝不是泛泛之辈,光是手握缰绳时的姿势与力道便与寻常车夫不同。

    上次负责驾宋知蕙那辆马车的侍从,看见她提着箱子出来, 便快步迎上,从她手中将箱子接过, 放入马车当中。

    宋知蕙早来了一刻, 晏翊还未到,她便没敢先上车,只老老实实站在车外等候。

    初春的兖州早晚温差极大,且这个时辰最冷, 好在宋知蕙早有准备, 出来时裹了厚袄,身上才不觉寒凉,但那脸颊却是被风吹得有些刺痛。

    一刻钟后, 晏翊从那侧门而出,眸光从宋知蕙那灰暗的袄子上扫过时,眉心不留痕迹地蹙了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上车, 车内空间狭小,晏翊原是合着眼在休息,却是感觉到随着马车摇晃,宋知蕙身影时不时朝他这侧偏去。

    宴翊睁开眼道:“离孤远些。”

    宋知蕙没有说话,只朝他衣角看去一眼,闷闷应了一声,便缩在那最远处。

    黑夜中马车朝南驶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来至渡口。

    从山阳郡到洛阳,这一路需两次乘船,先在沁河行驶两日,到达沁阳后,换乘马车,也是一两日工夫,到达孟津之后,再度乘船渡黄河,只需半日工夫,便能抵达洛阳。

    黄河浑浊,水流汹涌,若择此处逃离便太过艰险。

    所以于宋知蕙而言,这两日的沁河之行才是最佳时机。

    渡口旁只停着一艘船,此船尖头平底,长约四丈,宽不到一丈,有三间舱房相连。

    宋知蕙弯身走进船舱,她的东西被侍从放在最靠船尾的那间里,她进去后,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件薄毯,盖在身上,拉上竹帘。

    竹帘那一边,也就是中间的舱房里,是晏翊的地方,他躬身进来时,看宋知蕙已经落了帘子,略微凝神,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在这不算大的地方半倚着。

    最外那间则是两个侍从轮回休息的地方。

    宋知蕙心中已有盘算,所以她今晚不会浪费体力,要养精蓄锐。

    这一夜风平浪静,到了第二日正午,听到晏翊那边传来动静,宋知蕙才试探出声,“王爷,可需妾将这帘子卷上?”

    那边的晏翊“嗯”了一声。

    宋知蕙卷起竹帘,还是裹着那身灰色厚袄。

    晏翊将眸光从她身上快速移开,又推开窗户朝外看去。

    一股淡淡鱼香,飘入舱内。

    宋知蕙“咦”了一声,那眸光似是一动,也推了窗子朝外看去。

    那不远处的河岸旁极为热闹,聚集了不少人,尤其那卖核桃饼,与卖烤活鱼之处,明显围着的人更多。

    晏翊在吃食上是会讲究的,但若逢赶路,他便也能随意应付。

    他只看了片刻,便合了窗,回头却见身后的宋知蕙已是将半个脑袋探出窗外,看得入了迷一样,将那原本就修长脖颈伸得更长。

    他没有说话,只淡淡望着她,似是已经看出等不了多久,她大概就要开口。

    眼看船要从那热闹之处行驶而过,宋知蕙终是收回目光,带着几分失落地坐在窗后,时不时还朝外瞥去几眼。

    “沁河烤鱼为当地一绝,现烤而出的鱼,外皮酥脆,内肉鲜嫩,在用那核桃粉与豆酱调味,用过之人无不称赞。”

    晏翊不知何时手中拿了一本书册,他目光落在那些字上,嘴里却不冷不淡道出了这样一番话。

    宋知蕙靠在窗旁,正午的日光洒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她只用丝带简单地将头发从后轻轻一系,那头浓密的墨发中,便又一缕从丝带中散出,落在她一边脸颊旁。

    兴许此时没有那般冷了,她那灰色厚袄也不再紧紧裹着,松松垮垮朝一边滑落,露出了里面的一抹绯色。

    原那里面穿了这样鲜亮的裙子。

    晏翊余光扫过之后,那目光便彻底落在了宋知蕙的身上。而宋知蕙却是浑然不觉,还在那里望着不远处的河岸出神。

    一阵微风从那窗户吹进,宋知蕙眼睛微眯,抬手将颊边发丝别致耳后,可就是因为这个举动,那厚袄便更加下滑,由于过分沉重,连带着绯色薄裙的领口也跟着敞开,将那颈下白皙分明的锁骨全然露出。

    但宋知蕙还是没有回神,眼看要将烤鱼错过,她细长双眉微蹙,轻咬住唇,时不时用那红润舌尖,在唇间轻轻探出。

    细长的脖颈微动,安静的舱房内宋知蕙咽了口水。

    那手中许久未曾翻过的书被倏然合上。

    “馋了?”晏翊问。

    宋知蕙慌忙收回目光,垂眼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晏翊将手中书扔去一旁,“正好,孤也馋了。”

    说罢,他轻嗤了一声,倒不是嘲笑宋知蕙,而是在自嘲。

    只两日未与她行那些事,便将他馋成了这副模样,那东西仿若不争气般,好似要将那衣衫烫化。

    晏翊从前最是看不起那些沉迷此事之人,却没曾想他也有这急不可耐的一日。

    但他与那些人还是不同,他不会让这些来左右正事,更不会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于他而言,这与饮酒无异,可让身心愉悦,却不会让他嗜酒如命。

    晏翊转过身去,撩开竹帘,对外面那两人道:“将船停去岸边,你二人下船去买烤鱼。”

    外面那两个侍从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立即应声,当中一人却在迟疑,不由提醒道:“王爷,那鱼通常都是现钓现烤,许是要耽误一阵,才……”

    另一个侍从用胳膊肘碰他,又朝他递了个眼色,这侍从话音戛然而止,余光瞥见晏翊身后那抹绯色,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赶忙闭嘴转过身去。

    其实也怪不得他,以前的晏翊可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耽误工夫。

    两人将船刻意停得离人群更远,随后一人去买烤鱼,一人站在岸边,只留了晏翊与宋知蕙在船上。

    晏翊回过头来,看到宋知蕙还在朝窗外张望,便问:“已经去给你买了,还看什么?”

    宋知蕙合上窗,跪坐在那里对晏翊俯身道谢,松散的丝带终是滑落,那头墨发倾泻而下。

    晏翊未动,只淡淡道:“昨日已派人去查你父亲遗骸之事,此事不难,待归京之后,便能寻到。”

    宋知蕙瞳仁微颤,明显顿住,片刻后又恍然回神,朝晏翊叩首谢恩,抬眼时,那双杏眼中添了一层水雾。

    晏翊还是那惯有的沉冷眼神,但那喉结却是明显在滚动,他朝一侧墙边微仰,用那低哑嗓音唤她,“过来。”

    宋知蕙彻底脱了厚袄,露出里面那件轻薄纱裙,却是没有上前,而是低低道:“王爷……可、可以让船再远一些么?”

    大概知道她在害怕何事,晏翊便道:“无妨,不得孤吩咐,他们不会上来。”

    宋知蕙却还是没有上前,反而转身打开了自己那箱子,很快便从里面翻出一根手掌长的白色鹅毛。

    这鹅毛干净浓密,上面还被提前喷过花露,带着股淡淡花香。

    宋知蕙耳根微红,垂首用那鹅绒羽毛在自己锁骨前极为轻缓地一点点划过。

    随后,她抬眼望向晏翊,虽声音与平日一样沉缓,但莫名让晏翊听出了几分怯怯,“王爷养气功夫好,妾却未曾练过……若今日想论些不同章程,妾怕那声音入了旁人的耳……”

    怕晏翊听不出她话中之意,宋知蕙干脆继续向下划那鹅绒,在拂过身前时不重不轻哼咛了一声。

    晏翊从前虽不近女色,但有些场合也是见过,他知道女子那声音会有多大。

    从前觉得呱噪厌烦,如今只那轻轻一声,便让他呼吸乱了一瞬。

    晏翊微微吐气,不在说话,弯身走出舱房。

    他刚一出去,宋知蕙便立即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朝外看去。

    眼看着船离岸边越来越远,远到她已看不清楚那等在岸边的侍从面容,这船的速度才渐渐慢下。

    宋知蕙赌的便是晏翊不愿让人听见那声音,果然,这距离比她预计的还要远。

    晏翊再次走进舱房时,宋知蕙连那绯色裙衫退去,只剩中衣在身。

    她跪坐在原地,垂首没看来人,用那仿若羞怯般的模样,来掩饰此刻那快要将心跳出身外的紧张。

    看到晏翊在她身前坐下,宋知蕙缓缓将鹅绒羽毛捧给他。

    待他将羽毛拿在手中,宋知蕙缓缓解开中衣,却只脱去半边,露出一层的肩颈和腰身,还有半边的红色心衣。

    那心衣并未系紧,且那尺寸好似并不合身,要比她往日穿得要小了一圈,如此松松垮垮,哪里还能彻底遮蔽。

    在看到那雪白的半圆之时,晏翊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粗沉。

    他缓缓抬手,却并未着急拿羽毛触她,而是先从那涂了鲜红口脂的唇瓣拂过。

    这张嘴平日里贯会巧舌如簧。

    在他一番拨弄下,那白色的鹅绒羽毛逐渐也染了抹鲜红,且那鹅绒扫得宋知蕙鼻尖发痒,但她并未躲闪,只是握住那白皙的双拳,一动不动垂眸任由他去。

    晏翊唇角似是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便收敛情绪,将羽毛缓缓向下,在扫过脖颈时,宋知蕙脸颊忽地朝那转去,明显是被痒到了。

    晏翊又是淡淡勾了下唇。

    目光终是重新落在那半圆之上。

    在那羽毛轻扫之时,又是一声轻轻哼咛与微颤,晏翊索性直接拿那羽毛将那遮挡彻底拨开。

    浑圆随即而出,晏翊呼吸微滞,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何有人会喜欢丰腴之姿。

    想起那日池中,宋知蕙第一次用丝带触及他此处的感觉,晏翊便觉口干舌燥,那衣衫下更加滚烫,他索性如她那日一般去做,宋知蕙忍不住用手臂撑在舱壁,声音也是一声高过一声。

    平静的河面,微微摇晃的木船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哨声。

    那隐在暗处之人,也纷纷远离。

    身下木船似是传来一阵隐动,那躬身垂眸,许久未曾抬眼的宋知蕙,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骇然。

    原这船身下还有暗卫。

    不过晏翊不愿他们听,这倒是让宋知蕙在那骇然之后,暗暗松了口气。

    估摸那些人已经离远,宋知蕙终是抬起眼来,用那羞怯眸光看向晏翊,一面解开头发上的丝带,一面轻哑着出声道:“妾来帮王爷……”

    “不必。”晏翊好似并未玩够一般,很干脆的拒绝出声。

    宋知蕙又是一愣,原是觉得若让晏翊能宽衣解带,他便来不及拦她,可眼下她又发觉摸不住晏翊性子,那隐隐的不安与紧张又再度升起。

    “好。”宋知蕙垂眸低道。

    那便再等等,总归晏翊不可能一直忍下去,却不想很快,晏翊便对她道:“脱了。”

    他眸光落在她裙摆下。

    宋知蕙暗吸口气,一面慢慢起身,佯装要乖顺照做,一面将垂眸看向晏翊身侧空出的位置。

    就在她撩开裙摆之际,宋知蕙忽然抬眼看向晏翊,那倏然锐利的眸光,让晏翊瞬间觉出不对,那大掌去抽匕首的瞬间,却见宋知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相触的瞬间,晏翊陡然一滞。

    宋知蕙却是抓住了这个空挡,从那缝隙挤过,快步冲出舱房,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他没有机会杀她。

    他不敢碰她,也不敢碰任何人。

    所谓不不近女色是假,不能与人相触才是真。

    冰冷的河水将宋知蕙淹没,然很快,她便浮出了水面,拼了命般朝那远处游去……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覆在血珠上

    晏翊从舱房出来时, 宋知蕙已在水中游出了一段距离。

    看到她没命似的模样,再想到方才她握住他手时那眼神,晏翊瞬间就能反应过来, 今日这一出戏是她做给他看的。

    晏翊顿觉气血上涌,太阳穴突突直跳, 盛怒之下几乎让他失了语调, “杨心仪!”

    他的怒火并未让宋知蕙停下, 反而让她更加卖力的朝那片芦苇荡的方向游去。

    宋知蕙知道这是她此行唯一的机会, 不管是那两个侍卫,还是方才撤走的暗卫,想要短时间内追上她,皆不可能。

    她只有赶在他们追来前,入了那芦苇荡中, 才有机会真正的逃离。

    “杨心仪……”

    晏翊再度出声,这一次他语调不高, 却从那沉沉的声音中明显听出了更多怒意, 便是没有回头看他,宋知蕙也能感觉到那渗人的目光正在朝她身上射来。

    她忤逆了他,又欺瞒了他,甚至还在最后关头利用了他的软肋, 宋知蕙深知晏翊不会在留她活命, 便不顾一切地游,拼了命地游。

    船头上,晏翊手背上青筋直跳, 那紧握的匕首都在跟着发颤,他已经唤了她两次,可她却没有一丝迟疑。

    最后这次, 晏翊那眼神可谓阴鸷,“杨心仪,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入眼的身影依旧决绝,晏翊丢下匕首,从宽袖中抽出一柄袖箭,似是怒极反笑般忽地弯了唇角。

    很好,她果然是看出来了,知道他不敢下水去追,也知道那暗卫与侍从追赶不急,所以才这般拼命,丝毫没有给她留余地。

    兴许当真是他错了,他从最开始便不该手软,在那教场时就应当将她射死。

    晏翊抬起袖箭,直直对向那水中身影。

    她知他软肋,且胆敢利用。

    那今日便要她必死无疑。

    袖箭飞射而出,穿过血肉时传来一阵闷哼,鲜血从金色的水面上开始蔓延。

    剧烈的疼痛让宋知蕙身影倏然顿住,然很快她又开始继续摆动手臂朝着前方游去。

    活下去……活下去……

    她咬紧牙根,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可那肩膀上的疼痛犹如钻心刺骨,让她无法再使出力气……

    看着水面那身影渐渐停住,开始往下沉去。

    船头上晏翊眸光阴沉地望着这一幕。

    那远处的暗卫在看到这边动静时,便已朝这边赶来,可他们因距离过远,便是速度再快,赶来时宋知蕙也无生还可能。

    晏翊手心逐渐握紧,神情已是可怖到极致。

    这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既是她想死,那他便成全她。

    一想至此,心口那本就怒到极致的一团火,好似因某种莫名的情绪,着得更旺。

    不,若让她这般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

    她这条贱命合该由他来做主。

    一年期限未至,谁允许她这般死了?

    就在那波涛起伏的水面,慢慢恢复平静时,一个宽阔身影跳入水中。

    宋知蕙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碧波之上,湛蓝天空中的那片光晕中,一群鸟雀飞驰而过时,似有一只黑色的手闯入了视线中,然还不等她看清,便失了意识。

    晏翊在触碰到宋知蕙的那一刻,许是愤怒至极,又许是衣衫沾水又戴着手套,总之,他没有窒闷,也没有眩晕,只有一腔怒意让他用力将宋知蕙从那水中捞出。

    “杨心仪……你给孤睁开眼!”

    晏翊沉怒地一遍又一遍唤她,又在她身前一下又一下不住按压,到了最后,毫不犹豫扶住她下颌与她渡气,直到那胸腔中的水被吐出,他那猩红的眉眼才好似渐渐缓了几分……

    入夜,孟津县的一处偏远宅院中。

    晏翊坐在榻边,幽冷的眸光在那掌中已是望了许久。

    船舱内她猛然握住他手时,哪怕速度再快,也还是让他有了一瞬窒闷,但为何他入水救她,与她渡气这般亲密,却并未感到眩晕。

    当初太医曾说,他这肤敏畏触之症,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疑难杂症,而是心症。

    心病还须心药医,说不准何时解开心结,不怕了,想通了,那便能慢慢恢复。

    可若一直无法解开,便是一辈子难以治愈。

    那时晏翊为了能将此症治愈,他曾尝试各种法子,最后都是徒劳无功,他便认为是那些太医为了保命,故意不将话说死,实则这病症根本无药可医,所谓心药,只是托词。

    然今日种种,却让他重新想起了这些事,兴许那太医所言非虚,此症当真可医?

    是因戴了手套,又在水中,还隔着衣衫?

    还是因他过于愤怒,情急之下影响心绪,反而压过了心症带来的难受?

    又或者……

    晏翊缓缓抬眼,朝床榻上的宋知蕙看去。

    她入过他梦中不止一次,起初稍一碰触,梦中的他便会骤然惊醒,那眩晕与窒闷感也会极为明显。

    但随着梦中触碰次数变多,不管如何缠绵悱恻,所感皆是享受。

    许是在这当中,他逐渐适应了她?

    晏翊眉心正在深蹙,目光中宋知蕙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那合了许久的眼皮下,眼珠也在快速地移动。

    知这是快要醒来的反应,晏翊眸光倏然沉下,他一面起身朝柜中走去,一面又将那黑色手套拿出。

    与其这般去猜,不如直接试。

    拔步床内,宋知蕙渐渐恢复了意识,她想要睁开眼来,却觉那眼皮千斤重,不论怎么用力,都无法睁开,她急得额上渗汗,用尽浑身之力,才慢慢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橙光。

    在那光亮中,一道宽阔身影朝她走来,随着那身影逐渐清晰,宋知蕙心跳倏然一顿,一阵嗡鸣声在耳中响起。

    “醒了?”晏翊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王者自带的气场,压得宋知蕙几乎喘不过气。

    她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极为复杂,有困惑,有不安,有惊惧,还有一丝茫然,但不论晏翊如何审视,都未从她神情中看出悔意。

    “哑了?”晏翊冷眉渐蹙。

    沉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宋知蕙的思绪,她猛地吸了口气,却因吸气时太过用力,拉扯到了左肩的伤口,那伤口的疼痛让她痛苦蹙眉,又是“嘶”了一声。

    她下意识想要抬手,却恍然间意识到她手脚皆已悬空。

    宋知蕙连忙朝自己手脚看去。

    在这宽大的梨花木四方拔步床上,她手脚皆被麻绳系,就系在床榻四角的床杆上,让她整个人犹如大字。

    再看晏翊,他戴着黑色手套,手中还拿着一把匕首。

    宋知蕙对眼前这一幕万分熟悉,瞬间便想起了石亭中晏信双手捂在脖颈上的画面。

    “谢……谢王爷不杀之恩。”宋知蕙沙哑出声。

    也不知是因受伤失血,还是因她此刻太过惊惧,宋知蕙觉得浑身冰冷,冷到这简短的一句话,几乎每个字音都在发颤。

    晏翊冷笑,不愧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竟还能冷静到与他道谢。

    “可知寸磔?”晏翊上前一步,用那匕首从她脚背上缓缓滑过。

    寸磔是大东最残酷的极刑,是用那刀子将人身体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至死。

    这二字一出,宋知蕙顿觉头皮发麻,她呜咽地“嗯”了一声,很轻,却含着浓浓惧意。

    “你是如何看出的?”

    晏翊落下匕首,沉冷凝她。

    “啊?”宋知蕙似是被吓的三魂丢了七魄,恍恍惚惚开口道,“看,看什么……”

    晏翊倏然抬手,只眨眼功夫,那光洁的脚背上便顿觉一凉,一道细长红线缓缓渗出。

    宋知蕙到抽冷气,再度吃痛拧眉,但很快便朝晏翊哭求道:“妾知错了……妾再也不敢了,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她贯会如此,错了便哭求认错,但认错之后却不知半分悔改。

    晏翊缓缓摇头,这可不是他要的答案。

    他冷冷移开视线,正欲再度抬手,却听方才还在哭求的人,忽然转了语调,不再怯怯,也不再哭求,而是沉了几分声音道:“王爷没有杀妾,便是说明妾还有用,既是如此……王爷何不放过妾,让妾为王爷效犬马之力……”

    宋知蕙用力闭眼,将那眸中噙着的一滴眼泪挤掉后,朝晏翊看去。

    终是不再装了,但这还不是晏翊要的答案。

    手起刀落,又是一条鲜红细线在小腿面上赫然渗出,且那渗出的血珠比脚背上的更大更多。

    宋知蕙疼得又是一颤,脱口而出,“在府邸时,我便看出了。”

    未见晏翊在抬手,宋知蕙便继续道:“起初我以为王爷是嫌恶妾,所以不肯触妾,可后来细细一想,京中闺阁贵女无数,王爷但凡想要何人,应都不在话下,可王爷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触及任何女子……”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额上已经渗出冷汗,缓了片刻,才又接着道:“后来……妾发现王爷不仅不触妾,且每次当妾靠近时,都会警惕……”

    那警惕并非来自嫌恶,而是一种只要碰触便会立即毙命的警告。

    “若真嫌妾脏,那妾的头发又能干净到哪儿去,妾入过的温泉池水,王爷为何不嫌?”

    从那时起,宋知蕙便有了怀疑,但她还是不敢确认。

    “还有……妾发现王爷除了妾以外,似也从未同任何人有过碰触……哪怕是在接属下呈来的册子时,似也刻意会避开旁人的手。”

    这是宋知蕙在他书房那几日观察到的,在一联想晏翊日常种种习惯,她愈发肯定了心中那个怀疑,直到那日她在书案下,故意用笔尾触他。

    “王爷当时向下看的时候,眼中并非是嫌恶……”

    宋知蕙当时也不知那是什么情绪,直到他意识到碰他的只是笔尾的时候,他心口微微松了一下,才让宋知蕙恍然大悟。

    再后来,便是她从书案下爬出,麻了腿脚险些摔倒,那时的他下意识是想要扶她,却又在匆忙中换成用书册来撑。

    晏翊明白了。

    寻常人很少与他待在一处,又这般过分相近,便难以看出他的肤敏畏触之症。

    但宋知蕙却不同,她是这二十年来,唯一与他有过亲近之人,后又日日坐在他身侧,再加上她本就聪敏过人,能看出便也不是意外。

    晏翊缓缓出了口气,将匕首丢去一旁。

    随后侧过脸来,望向悬在一旁那白皙的玉足。

    他先用指尖轻触,隔着手套并无太大感觉,随后整只手将那玉足缓缓握在了掌中,如同今日他将她从水中拉出时一样。

    似还是未觉有异。

    想到与她唇瓣相触时渡气的画面,晏翊那幽冷的眸光落在了足背上那条鲜红的细线上。

    他缓缓垂首,用唇轻覆在那渗出的血珠上。

    只刹那间,晏翊抬了眉眼。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他细细探之

    此处宅院乃今日临时盘下, 是当地一富户在山中所建,里面东西一应俱全,还配有管家与婢女将近十人, 知晏翊这边要得急,那边便狮子开口, 却没想晏翊这边毫不犹豫便将银钱一次付清。

    跟在晏翊身侧这二人, 从未见他面色可以沉到如此地步, 哪怕是当初领命去幽州夺权广阳侯一事落败, 也不见他这般骇人。

    回到宅院的时候,甚至未曾换衣,湿淋淋坐在卧房,看那两个婢女给宋知蕙擦身换衣。

    那两婢女也不知他们身份,只知这新主非富即贵, 盯着她们时有股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们根本不敢抬眼, 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看到宋知蕙肩头那血窟窿时,这二人心中更是一惊,上药时手明显在发抖。

    晏翊就定定坐在房中,观了全程, 却是在准备换下心衣与亵裤时, 忽然出声喊停,从出水到现在,那薄薄两件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他未让那二人碰,只让她们简单擦洗之后,给宋知蕙套了件干净衣裙。

    挥退婢女, 晏翊开始自行擦洗换衣。

    再之后,他便一直坐在屋中等她醒来。

    此刻,那鲜红的血珠在唇瓣绽开,一股浓浓的甜腥漫入齿间,当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花香。

    没有任何眩晕,也没有半分窒闷,某种奇异的情绪在心头瞬间燃起。

    晏翊抬眸,看到已是彻底惊愣的宋知蕙,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

    “你未曾猜错,孤的确畏触。”晏翊直起身来,开始摘卸手套,“你既如此聪慧,可知孤为何留你?”

    说罢,那手套便扔至一旁,他再度抬手,还是先用指尖去触,指尖与肌肤相触的瞬间,那眼底的情绪更加浓烈。

    这次他未曾收回手,而是顿了一下后,一把将那脚踝握在掌中,力度渐深,宋知蕙觉出疼痛,不由吸了口气。

    晏翊缓了力道,手却未曾离开,他闭上双眼,再次用粗粝的手掌在那光滑的腿面上,轻轻拂过。

    依旧未觉出半分异样,没有眩晕,没有窒息,只有股异常强烈的情绪在胸腔不住翻涌,二十年来未曾与人的碰触,心底早已高筑起一道围墙,然如今,这道墙被轰然推翻,墙后那即将而出的雄狮,仿若要吞噬一切。

    晏翊深深吸气,再次睁眼时,眼底已是有了明显的血丝。

    “因为,”宋知蕙怔怔地道出了那个猜想,“王爷可触妾,所以才留妾的性命……”

    答案显而易见,晏翊没有否认。

    当中缘由到底为何,晏翊并不知晓,只能推测可能与那些梦境有关,但不论如何,眼下他可确定,对于宋知蕙,他触碰时不会引发任何病症。

    晏翊朝前挪了半步,抬手从另一条红线上轻轻拂过,针刺般的疼痛让宋知蕙呼吸又是一滞,小腿在不住轻颤。

    晏翊朝那伤口处用力一压,血珠再次渗出,宋知蕙疼到吸气,晏翊却是半眯着眼,仿若在观察,在体会与人相触的这微妙感觉。

    “王爷……”宋知蕙左肩上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可谁知她这边刚一开口,求饶的话还未说出,晏翊便骤然又加力道,那再度涌出的血珠朝着大腿处滚落,拉出一条更加鲜红的长线。

    “既是知道孤为何不杀你,便做好自己该做的。”晏翊冷眸朝上睨去,“你当庆幸,若孤碰不得你,今日必要将你灭口。”

    说着,他将那鹅黄衣摆拨开,那沉哑的嗓音里明显含着愠怒,“你若让孤厌了你,那此刻便是你的死期。”

    晏翊说罢,垂首继续触之。

    宋知蕙知他不是吓她,在那番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眼中是含着杀意的,宋知蕙紧咬住唇,将那双眼也用力合上,任由那探究的手掌缓缓而上,一处又一处的细细触之。

    直到那粗粝的大掌探到那亵裤中,宋知蕙才陡然一惊,赶忙睁眼朝下首看去。

    这是晏翊第二次从她亵裤里翻出蜡布,第一次是在马车中,他未曾触她,只用匕首隔开亵裤,将这蜡布挑出。

    这次是他直接将蜡布取出,沿着那细密的线一把撕开,里面还是户籍与路引。

    想到她一直在王府,根本未曾外出,却能寻到这两物,晏翊眉宇间那情绪又被怒意所压,“何处寻的?”

    宋知蕙低道:“是……是妾自己做的。”

    晏翊似是不信,彻底跪坐起身,将那户籍摊在掌上,对着榻旁的烛灯看去。

    片刻后,他抬眼看向宋知蕙,那眼神中某种异样的情绪更浓,扔了手中户籍与路引,他探身上榻,去触她的手,“松开。”

    宋知蕙紧握许久的双拳立即松开。

    她这双手修长纤细,那指甲淡粉,看着透亮晶莹,晏翊许久前便注意到了,从那时她在他面前抹药,再到后来她坐在他身侧研磨书写,每次他都会盯着这双手来看,越看那喉中越干涩。

    他摸了摸那指甲,果然被磨得极为光滑,与他的手截然不同,原这就是女子的手指,晏翊大掌将她整只手握在掌中,很软,很凉,但手心里却是汗津津的。

    因她在紧张,在害怕,也在不安,也在忍着伤口的疼痛。

    晏翊朝宋知蕙看去,宋知蕙已是又合上了眼。

    他紧了紧掌心里那柔软的手,她似是觉得疼,瑟缩了一下,却又恍然想起什么,赶忙又放松下来。

    “可会仿人笔迹?”晏翊问道。

    宋知蕙没有睁眼,只低声回道:“需练些时日。”

    晏翊似是对她的反应很感兴趣,他将手松开,又朝她藏蜡布的那一处探去,在丛中轻抚而过时,她明显呼吸一滞,眉宇也立即蹙起。

    晏翊心思缜密,擅观神色,他敏锐的捕捉到,此处会让宋知蕙有不同反应。

    晏翊从未经过男女之事,从前看过的画册也只是那美人图,并未有何详细说明,因他对此事不热衷,便觉得是浪费精力,所以不曾去详查这些东西。

    偶然去些酒色场合,看到他们黏在一处,搂搂抱抱,他又觉得恶心碍眼,不等他们在深入,便会先行离席。

    如今,他头一次可以触碰女子,才算是知道为何那些姬妾随意一攀,便有人按捺不住,拉住人就往怀中腻。

    晏翊已是不知咽过几次口水,他喉结抽动,沙哑出声,“那信交由你来写。”

    晏翊开口时手并未停下,变换着各种力道来尝试,眼睛也在一直望着宋知蕙,看她的反应。

    宋知蕙手心再度握住,眉心蹙得更深,一开口那低缓的嗓音带着微颤,“是要……要妾用那郭框的名号……来写信给东海王么?”

    晏翊觉出手中异样,他忽然愣了一下,垂眸去看,顿了片刻恍然明白过来,男子与女子虽不同,但在意动之时,也会有一样的反应,她并非出虚,只是在意动。

    晏翊不必去看,也知他早已意动,那东西向来在她面前就会如此,没出息极了,还不等他多去探究,便染湿了身前薄衫。

    “嗯,可能做到?”晏翊哑声问她。

    宋知蕙轻轻地“嗯”了一声后,由于太过紧绷,那纱布下的伤口开始朝外渗血。

    那渗出的鲜红闯入视线,晏翊脸色倏然沉郁。

    见晏翊不再碰她,宋知蕙暗暗舒了口气,睁眼看去。

    晏翊已是背过了身,看不出在做什么,但从那声音和背影也可猜出。

    许久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又是缓了片刻,才重新转过身来。

    “有一事你猜错了。”

    他用帕子擦着手,那舒缓后的眸子里还是含着那股情绪,可声音依旧沉冷,“孤不触你,确是嫌你脏。”

    话落,晏翊转身离去。

    片刻后,又两个生面孔的婢女垂眼走进房中,一人负责清理,从头至尾低着头,不敢往床榻这边看,另一人跪上床榻,帮宋知蕙解开了绳子,又将她缓缓扶起,拿药帮她重新处理了伤口。

    晏翊那袖箭极为锋利,当场就从她肩头最上的那处皮肉穿过,所幸未伤及骨头,再加上用药及时,并未引起高热,但那伤口处应是要落疤痕。

    包扎好伤口,婢女又端来肉粥给她喝。

    一碗肉粥入腹,宋知蕙身上逐渐有了暖意,待两人退下,她又昏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宋知蕙是被痒醒的。

    晏翊不知何时进的房间,就坐在她身侧,当真将她当做玩物一般,揪着她耳珠来回揉捏。

    只看了一眼,宋知蕙便又合上眼,不敢乱动。

    晏翊也不记得是在何处看到过一幕,是那男子将女子耳珠含在口中的画面。

    他心中起了好奇,便探手来触。

    起初宋知蕙只是蹙了下眉,后来他用了些力,她终是醒来,看了他一眼后又乖顺合眼。

    晏翊松开她耳珠起身离去。

    宋知蕙松了口气,但不免又觉得奇怪,晏翊昨日恼怒成那般模样,竟当真只射她一箭,便将她放过?

    宋知蕙总觉得何处不对劲,那股隐隐的不安感越来越强。

    夜里晏翊又来了一次,还是用手来触她各处,有些事也不用去学,像是天生就会一般,触及最多的地方,无非就是那几处,他还是未与他行床笫之事,他嫌她脏,嫌她卑贱。

    翌日黎明,天还未亮,婢女便来房中唤她,简单洗漱过后,便穿衣上了马车。

    马车比之前出兖州的那辆要宽敞许多,里面有一张软榻,约四五尺宽。

    晏翊还未到,宋知蕙还是沉困,就靠在软榻上合眼休息,片刻后,车外传来谈话声,听到是晏翊来了,她赶忙坐起身来。

    “回王爷,属下已差人去送了信,最多一日便可送至府中。”是那侍从在说话,晏翊“嗯”了一声,提步走进马车。

    宋知蕙半站起身,朝他行礼。

    晏翊扬了扬下巴,坐在那软榻上,宋知蕙则在一旁较远之处坐下。

    由于晚了两日,那侍从将马车赶得飞快,摇晃中宋知蕙又觉伤口在疼,她蹙眉咬着唇不敢出声。

    半晌后,晏翊缓缓睁眼,看她谨小慎微的模样,便不由冷笑。

    宋知蕙听到那声轻嗤,忙睁眼朝晏翊看去,两人眸光相撞,宋知蕙率先移开视线。

    “可知孤送了何信回去?”晏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宋知蕙低头道:“王爷的事,妾不敢妄加猜测。”

    晏翊又是一声冷笑,“你此番做得的确不错,步步为营,紧密细致,却忘了善后。”

    宋知蕙搁在腿上的双手倏然握紧。

    看到她反应,晏翊面色骤然沉下,阴冷的眼神看向她肩头,一开口便是沉沉威压,“这次有那三人代你去死,若再有下次,孤会对准头颅。”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又没出息了

    宋知蕙坐如磐石, 饶是马车颠簸再甚,那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也未见她挪动半分。

    车内再无声响, 耳边只有那马蹄狂奔与车轮转动的咯吱声。

    软榻上晏翊也未曾说话,只冷冷地望着她, 等她如从前那般跪地哭求, 却没想等了许久, 宋知蕙依旧没有开口, 只那眼泪大颗大颗朝着手背砸去。

    吧嗒吧嗒地,让人心中生厌。

    晏翊不愉,脸色更加阴郁。

    怎就哭成这般模样,还不肯开口为那三人求情。

    晏翊似有几分不耐,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宋知蕙却是眼泪还在一颗又一颗地落着。

    须臾,一声冷笑打破沉默。

    “那三人将因你而死, 你还能如此坦然自若。”晏翊笑道, “看来是孤低估你了。”

    又是一颗泪水砸在手背,宋知蕙一动不动,只低哑着声道:“妾若开口相求,王爷可会改口?”

    “不会。”晏翊没有一丝犹豫。

    宋知蕙一副早就知道如此的模样, 缓缓点了点头, 又不再出声,继续垂眸落泪。

    晏翊莫名觉得烦闷,许是这车里太憋, 他抬手推开车窗,呼啸的晨风钻进车内,宋知蕙打了个冷颤。

    晏翊下意识抬了手要去合窗, 可心里莫名又生出一股恼意,索性干脆将那窗户推得更大。

    脸上沾满泪水,再被风猛地一吹,宋知蕙顿觉脸颊生疼,她别过脸去,用帕子开始擦泪。

    见她终是有了动作,晏翊又是一声冷嗤,这女人心思诡诈,怕不是要以进为退,故意不声不响想让他开口。

    既是如此,那他便开口,看看她这番到底是有何打算,他不信她当真不在乎那三人性命。

    晏翊冷道:“洪瑞死那晚,孤要将那三人处死,你可是哭着跪在孤身前,万般哀求。”

    这番话里藏着暗示,既然那时晏翊可以松口饶过那三人,今日兴许也可以。

    宋知蕙果然抬眼朝他看来,犹豫了片刻,开始朝他身前慢慢挪动,待坐到他腿边,随着马车晃动二人几乎就要碰触在一起时,宋知蕙才停下。

    晏翊没有出声,抬手合了窗子,拿那幽冷眸子低睨着她。

    宋知蕙那握紧的拳头缓缓张开,又慢慢抬起,却是悬在半空迟迟不敢碰触。

    就在这时,晏翊忽然抬手,一把将这白皙的手攥在掌中。

    还是那般柔软又冰凉的触感,因那眼泪的缘故,手背上带着几分温湿。

    单只是这握手,那晚她只着单衣被绑在床榻上的模样,便瞬间涌现在脑中,那东西又开始没出息了。

    似是觉察出晏翊沉了呼吸,宋知蕙语气低低地试探出声,“若妾让王爷舒意,这次可否将她们……”

    果然,晏翊心中冷笑,就知道她不是真的作罢,还是存了侥幸,他沉声将她话音打断,“你是孤的妾,让孤舒服难道不是应当的?”

    觉察到掌中的手朝后微缩,晏翊便握得更紧,一把将手拽到身前,按在那衣衫上。

    感觉到衣衫后在隐隐跳动,宋知蕙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不用晏翊再开口,她也能让他满意。

    比起墨发或是丝帕,又或是那笔尾,此刻的相触虽隔着两层衣衫,却是让晏翊最为意动的一次,他一手还在她手上,另一手撑在身侧,距那匕首不过半寸。

    他大意过一次,便不可能再大意第二次。

    片刻之后,晏翊终是放开了她的手,宋知蕙轻转着发酸的手腕,慢慢起身跪下,一面小心翼翼用帕子清理,一面再次低低出声请求,“妾知王爷英明,定是心中清楚,那三人虽与妾同在一处院子,却与妾毫无关系,她们是王府中人,王爷才是她们的主,妾一个卑贱之人做了错事,怎能叫王爷的人受到牵连。”

    晏翊将窗子露出一道缝隙,散着车内气味,随后居高临下地低睨着她,那逐渐平缓的心绪似又有了几分凌乱,他将视线从她手中移开,落在她那双眼睛上。

    “口才不错。”晏翊夸了她后,又点头道,“你所言极是。”

    宋知蕙微蹙的眉心明显平缓下来,又快速朝上看去,见晏翊在看她,便又立即垂眼。

    马车内再度静下,直到全部整理完,宋知蕙起身落座,暗舒一口气后,那身旁低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正如你所说,孤是那三人的主,孤要如何,便该如何。”

    宋知蕙倏然抬眼朝身侧看去,对上晏翊那带着几分嘲意的冷眸,她似有几分惊愣,然片刻后,她又垂了眉眼。

    她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从晏翊主动开口那时起,便是他在玩弄她,给了希望,再将希望摔个粉碎,一丝冷然从她心头划过。

    晏翊知她定是恨极了他,可那又如何,雄鹰猎杀猎物时,可不在乎那猎物如何想。

    他只需让她知道,莫要再激怒他,也莫要以为他如那群酒囊饭袋一般,随意卖弄几下就能左右得了他。

    马车还在飞速朝着洛阳的方向狂奔,到了夜里也未停下,只是中间换马匹时,休息了一个来时辰,便又继续赶路。

    夜里,晏翊坐在软榻旁,唤宋知蕙来榻上躺下,晏翊嫌她坐在那里摇摇晃晃,一副半死不活模样,看着便碍眼。

    且还又用那半嘲讽的语气与她说,说他还未用厌了她,哪里舍得她死。

    宋知蕙也不推拒,躺着的确比坐着舒服,既是他这般要求,那她心安理得睡在榻上。

    只是刚躺下,那灼热的手掌又朝她而来。

    到了后半夜,晏翊靠在软榻旁不知是醒是睡,只知他已经闭了许久的眼,心口起伏也是又沉又缓。

    宋知蕙睁开了眼,车内昏暗无灯,车外皎洁的月色穿过薄窗朝在车中,宋知蕙的目光落在他腰侧时不时闪着银光的匕首上,盯看了许久。

    最后,她还是收回目光,望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出神,不知不觉中,她微肿的眼尾再次湿润。

    这镯子原是顾若香的,在洪瑞死了的第二日,她醒来后去了她房中。

    宋知蕙与她说,洪瑞死后,晏翊盛怒下要刘福来降雪轩要将她们三人处之,宋知蕙哀求一番才叫他松了口。

    “此番王爷定会认为可用你们来要挟于我,他性格多变难测,往后又会时常将我唤至身前,我忧心万一哪日又触了他逆鳞,到时连累你们。”

    宋知蕙当时与顾若香提议。

    “我想着过两日寻个由头,咱们二人争吵一番,最好是能让赵嬷嬷将你安排到别处去,往后咱们也尽可能不要往来。”

    顾若香听了却是淡然一笑,“你可是想要逃跑?”

    宋知蕙没料到顾若香当时就能猜出,不免有些愣住。

    顾若香朝她继续道:“不论胆识与智谋,姐姐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让我敬佩的一个,我知你与旁人不同,你不在意王爷的恩宠,虽我不知你们当中发生了什么,但明显王爷是在意你的,有谁能杀了洪瑞还能安然无恙?”

    顾若香年少就在外谋生,也并非只是一个花瓶,她看得出来的。

    宋知蕙这般聪慧又得晏翊在意,能触他逆鳞的事,定是只有逃脱。

    当时被顾若香猜出,宋知蕙索性也不瞒她了,“我若出逃,他盛怒之下,许会拿你三人出气,所以我想趁还未寻到机会前,先与妹妹疏远,再替云舒赎身。”

    顾若香又是淡笑着望她道:“你想逃,我可以帮你,就如你帮我杀了那洪瑞一样,只要我能出上力,会竭尽一切来助你,至于我与安宁,你不必在意……”

    顾若香说至此,顿了一下,似在做着某种决定,待片刻后,她轻道:“原我不想与任何人说,但我又怕突然这般,会吓到你……姐姐。”

    她抬眼看向宋知蕙,异常平静的眸光,好似没有半分光亮,“我想解脱了。”

    宋知蕙心中一凛,正欲劝说,却见顾若香朝她弯唇摇头,“我心意已决,不必言劝。”

    她此生自记事以来,便无人疼惜,早已活似行尸走肉,她以为在降雪轩中,能有这三人与她作伴,便已是万分感恩上苍,却没曾想经了洪瑞这一遭,磨掉了她最后的那丝希冀。

    “姐姐曾与我说过,活着就是希望,我那时便想说,我怎么觉得人在世上这一遭,怎就这般辛苦呢?”

    “从前我虽这样想,但也不敢这样做,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希望的,可如今的我……”

    顾若香望着屋中那盖着严实的恭桶,还有院里晾晒的那些比从前多了数倍的衣裙。

    “从前我还曾幻想过,若我不再做姬妾,攒些钱也能给自己某个生路,可如今我的生路没了,我甚至连个人都算不得……”

    “我也有我的骄傲,我不想苟延残喘,连自己遗秽都不知……”

    “我一想到往后那漫长的一生,我日日都浸在那秽物中,我便恨不能现在便死了去……”

    这番话顾若香说得时候依旧平静,待说完,她又朝宋知蕙柔柔地弯了眉眼,最后道:“不必劝我,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他们兴许……也无错吧,是这世道错了。”

    是,是这世道错了。

    宋知蕙轻抚着那镯子,在最后离开那晚,她又敲开了她的房门,她笑着和她说,安心走吧,她此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定能上天的,到时候九霄云上,她庇护着她。

    顾若香会在她离开后自戕,安宁和云舒也会拿着她们的钱为自己赎身。

    他说她忘了善后,却不知她既是在乎了她们,又怎会独身一人逃离,留了把柄给他。

    那些眼泪不是以退为进的故意作态,那是她为这世道中无数女子而流的。

    宋知蕙眼神逐渐冰冷,她缓缓拉上衣袖,盖住那玉镯,再度抬眼朝晏翊看去,才知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幽暗中那两道沉冷的眸光相撞,晏翊冷意不变,宋知蕙却是倏然间就缓了神色,垂下眼来。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似小鸡崽子

    黎明天刚亮时, 马车停在了渡口,这次是一艘舫船。

    黄浊的河水不住翻涌,舫船较大, 则相对平稳。

    晏翊立在船头,望着那黄河水, 又朝宋知蕙冷嘲热讽, “你若此刻跳下去, 孤绝不拦你, 若能逃出生天,孤还会撰写文章让天下人皆知你杨心仪的能耐。”

    宋知蕙低眉顺眼道:“妾是王爷的人,王爷要妾跳,妾便跳,王爷若不准, 妾不敢肆意妄为。”

    装腔作势,口是心非。

    晏翊又是一声冷嗤。

    洛阳北的渡口热闹, 停靠着很多船只, 宋知蕙戴了帷帽遮面,跟在晏翊身后,下船后很快便又上了马车。

    奢华宽敞的马车上挂着靖安王府的旌旗,行至街头, 无人敢靠近, 远远看见便赶忙避开,待那马车走过,这才敢抬眼偷偷张望。

    马车还未驶至王府外, 府内各处管事便已候在府外相迎,听到车上铃声,众人立即站立齐整, 退至两侧,待马车挺稳,王管事最先迎上,带头行礼。

    马车停在靖安王府外,这是晏翊尚未去封地前的府邸,他久居在兖州,这些年却也时常被圣上宣旨回京,府内下人自不敢惫懒,每日照常兢兢业业的洒扫修整。

    众人纷纷俯身,却看那墨色金纹祥龙的鞋靴出现在眼前,可紧接着,视线中便多了女子裙摆与绣鞋。

    在场之人皆是一惊,靖安王宅院里姬妾成群不假,可这般与他共乘一辆马车的,二十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

    晏翊阔步入府,王管家小步跑着跟在他身侧,晏翊与他嘱咐之后事宜,他频频点头应声,说到最后,王管家忍不住回头朝跟在身后的宋知蕙看去,“王爷,这位……要如何安排?”

    晏翊也跟着回头,长廊上宋知蕙未摘帷帽,见他们停了脚步,自己也跟着停下,看起来无比乖顺守礼。

    “安泰轩。”晏翊声音沉冷,却并不低,宋知蕙与那王管事皆是一怔。

    晏翊很少在无用的事上费心思,所以不论是洛阳还是兖州的府邸,各处院落的名字皆是一致。

    安泰轩便是他的主院。

    皇宫御书房内,东明帝晏庄正在作画,身旁侍卫与他报,晏翊在半个时辰前入了靖安王府,此番同行四人,当中有一女子,帷帽遮面,不知身份样貌。

    “女子?”晏庄正要落在梅花枝上的笔尖霎时一顿,脸上先是一惊,再是一喜,最后那神情便莫测起来。

    惊是觉得意外,喜是想到那胞弟二十年来不近女色,如今也能有人与他亲近,自是觉得欣喜。

    但那莫测之色,便是想到不不久前接到兖州来信,说晏翊亲手将他那义子割喉一事。

    以晏翊本事,能心甘情愿辅佐于他,与他那病症分不开关系,若这心症痊愈,可触女子,可孕育子嗣,那可还会忠心于他?

    晏庄细长眉眼微眯,将手中的笔直接丢在了画卷上。

    靖安王府,晏翊回去之后未曾休憩,只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便只身一人出了府。

    宋知蕙被他留在府内,暗处有暗卫盯她,明处还有位嬷嬷与她寸步不离。

    晏翊来到皇宫,先是去了长乐宫,此为太后所居之处。

    阴太后是在先帝起义之前,最是落魄时与他相识,两人本是原配,却因后来起义,战乱之时意外分离。

    那时的阴太后带着当今圣上,饥寒交迫中几次将要丧命,好在最后先帝登基,重新寻回了他们,可那时又为了稳固朝政,便与世家联姻,娶郭氏为后,又将她子嗣封为太子。

    年幼时的晏庄便因此时不愉,明明他为父皇长子,母亲又是明媒正娶的正妻,为何他们要受这般委屈。

    阴氏却毫无怨言,还教导晏庄要兄弟和睦,莫生事端给先帝添乱。

    便是这般委屈数载,直到最后郭氏失德被废,阴氏才再次坐在了先帝身侧,坐在她原本就该属于她的位置上。

    阴氏贤德谦虚,为后至今,后宫从不生乱,她与先帝那段情谊,也被世人津津乐道,有时候她还会差人从宫外请那说书先生,与她讲讲那些过去的事情,若是听到有与事实出入之处,还会笑着来纠正。

    便是这样一个温善之人,却是无人知晓,她在心头压了一桩事,那事压得她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时,便会偷偷拭泪。

    听闻晏翊入宫,正在朝长乐宫的方向而来,阴太后当即便坐不住了,她硬是要去迎晏翊,如那送子入学的母亲一般,站在宫门处眼巴巴地瞅着,直到认出那宽阔身影之时,那脸上的愁云便瞬间展开。

    “母后怎地亲自来迎。”

    早春的晌午还是有些寒凉,晏翊躬身对阴太后行了一礼,随后起身便问。

    阴太后下意识想要抬手碰他,如对皇帝一般,可到底那手还是在空中悬了片刻,最后只虚虚在他面上似扶过一般,带着几分微颤道:“仲辉,你……”

    晏翊字仲辉,除了先帝,便也只有当今圣上与太后会这般唤他。

    太后眼睛眯了眯,顿了片刻,也未曾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心头却总是觉得,这次见到这小儿子,总觉得他何处变了,但到底是何处,她又说不上来,最后只又如那寻常久未相见的母子一般,说他:“你瘦了。”

    晏翊那沉冷的神情里,难得一见失笑几分,却是没有反驳,只缓缓点头,与阴太后一道又朝正殿走去。

    两人进殿后,太后便立即将人挥退,整个殿内便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晏翊肤敏畏触之症,知道的人越少他则越安全,阴太后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她直接唤晏翊坐在身侧,将备好的茶点推到她面前,一会儿劝他吃这个,一会儿又劝他吃那个,那只布满褶皱的手,想拍拍自己儿子,又想抱抱他,但最后都化成一声轻轻地叹息。

    晏翊二十年来,对与自己相近之人,皆会即刻警惕,便是与太后在一起时,那手与他稍一靠近,他那双眼睛便习惯性渗出寒意。

    然晏翊很快便敛眸不再去看,他知道母后不会碰他,可又忍不住会想,他如今这病症可是只能与宋知蕙碰触,还是说与旁人也可。

    看到儿子愣神,阴太后抬手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正要开口,却见手腕被倏然握住。

    阴太后顿时一愣,正欲问他可是病症已愈,便见晏翊脸色瞬间泛白,连忙将手松开,又如从前那般,开始大口喘气,仿佛顷刻间便要窒息而亡。

    阴太后急急起身,那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朝外唤道:“去请郑太医,快去!”

    郑太医年近六十,二十年前就是他负责晏翊病情,如今他已是太医令,听闻长乐宫急召,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看到唇畔青紫的晏翊时,也是心口倏然一紧,搁了药箱匀了呼吸,上前开始悬丝诊脉。

    当初知道晏翊病情之人,大多数已经不在,郑太医能官居太医令,除了医术了得,也深谙宫内为医之道。

    片刻后,他拭了拭额上汗珠,朝那一脸急色的阴太后起身拱手,“回太后,王爷是因旧疾复发,才会如此,稍作休息片刻即可,只……”

    郑太医这一顿,又让阴太后那还未彻底落下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只是如何,仲辉他怎么了?”

    郑太医欲言又止,朝身侧晏翊看去。

    晏翊此刻已是渐渐缓过劲来,他略微颔首,那郑太医才继续道:“臣方才诊脉时,发觉王爷心火过旺,如此下去易伤肝肾。”

    晏翊冷眉骤蹙,在兖州府邸时,那府上郎中也会时常来请平安脉,却未曾听说过他有此症。

    阴太后一听,又是着急道:“这可怎么办,有没有什么药方可医,快些开出来。”

    “太后莫急,这……不是用药的事。”郑太医又朝晏翊看,语气低缓道,“王爷素来严于律己,这原本该是好事,可毕竟王爷年近三十,又尚未婚配,如此久抑……恐会成疾……”

    言下之意再为明显不过。

    阴太后红了眼圈,这便是那一直压在她心头上的事,没有哪个母亲不盼望着子女成家,尤其晏翊又是她小儿子,说白了当初若不是郭氏记恨她,也不会让晏翊遭了此事,那件事一直在阴太后心中是一根刺,她觉得对不起晏翊,觉得儿子遭受的一切,皆是因她而起。

    “二十年了,还好不了么?”阴太后侧过脸去拭泪。

    见母亲如此,晏翊心头更觉烦闷,便冷冷道:“好不了便好不了,无妨。”

    “怎就无妨呢?”阴太后见冷冷清清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更急。

    眼看这母子二人要起争执,郑太医又是擦了把汗,忙又缓声宽慰道:“心症这事说不准的,兴许某日忽然便好了。”

    又是从前那番说词,明显就是在敷衍。

    阴太后长出一口气,摆手将人挥退。

    晏翊起身要送,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两人来到殿外,晏翊似是随意问道:“那忽然好了,是指对任何人,还是说单对一人?”

    郑太医道:“心症难医,其实当初下官也曾说过,王爷可尝试慢慢与人接触,先从信任之人开始,一点点去适应……”

    那时晏翊是听进去了,也照着郑太医的方法去试,可每每与人碰触,便是阵阵眩晕往头上直冲,还有那窒息感,让他根本无法忍受,最后晏翊便以为是郑太医医术不精,弃了此法。

    如今想来,此法似是管些用处的。

    就如他与宋知蕙一般,在那梦中一点点适应了碰触,只是没料到,梦中也会影响现实。

    心症果然难以预料。

    晏翊算是彻底明白郑太医所说,并非只是敷衍了。

    送走郑太医,晏翊又回殿内去陪阴太后坐了片刻,濯龙园那边又传他面圣。

    兄弟二人快至两年未见,此番见面,晏庄也莫名觉得晏翊有些变化,但让他说,又说不出来到底何处变了。

    此刻两人立于阁楼,朝着不远处那乐游苑看去。

    晏庄年长晏翊七岁,如今膝下皇子已有四个,公主也有五人,最年长的那位公主,年已十六,过了及笄。

    眼前那乐游苑的看台处,站得最近的女子,便是那大公主。

    她那眸光毫不避讳地直直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容貌俊朗,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如松柏傲立。

    阁楼上,晏庄问道:“好端端你杀了那晏信作何?”

    晏翊那微黯的眸光也落在那场中之人身上,“那逆子不堪重用。”

    晏庄无奈道:“当初那人可是你自己选的,若觉无用,送回去便是,杀了岂不白费功夫?”

    晏翊声音更冷,“他深知诸多事宜,唯有死了才能绝了后患。”

    晏庄颔首,的确,光是幽州与乌恒的事,便不能轻易叫旁人知晓,那晏信的确当死。

    只是晏庄听到的,还是与晏翊所说有些出入,想到王府里那女子,晏庄眸光又朝晏翊扫去。

    正欲开口,便听场内传来一阵高呼。

    是那赵凌三箭齐发,皆中靶心。

    晏庄不由感慨,“旁的不提,那广阳侯教子的确有方,朕那几个儿子,皆不及他。”

    越是看到这些,晏庄心头越堵,可又不得不佩服。

    晏翊却是冷嗤一声,“似小鸡崽子一样,有何可惧。”

    晏庄被他冷冷一句话,逗得失笑,“仲辉啊,你偏颇了。那赵凌年将二十,与你这般体格自然是难以相比,但若论及那些年轻之人,他确是出类拔萃,你瞧瞧那些女郎们,个个眼睛都要长在他身上了……”

    晏庄正说着,忽然觉出身侧传来一股寒意,他侧目看去,只以为是乌恒之战那赵凌让晏翊吃了瘪,所以此刻他脸色才如此沉郁。

    晏庄看看身侧晏翊,又看看场中赵凌,忽觉这二人眉宇间的沉冷还有几分相似,皆是那心狠果决之人。

    不过晏庄还是觉得赵凌不如自家兄弟。

    他抬手指着最远处那靶心道:“朕记得你与他这般岁数之时,便是那处靶心也不在话下,这孩子到底还是差……”

    话还未完,场中又是三箭齐中,不偏不倚齐齐立在晏庄所指的那处靶心正中。

    晏庄愣了一瞬,随即便忍不住同那场中之人一齐拍手叫好,话锋也倏然一转,“朕看他这功夫,若到了你这年纪,怕不是要高过于你了。”

    年轻之人……

    你这年纪……

    高过于你……

    晏翊袖袍中的双手被握得咯嘣作响。

    默了片刻,却听他冷然一笑,“那得先看他可否活得到我这年纪。”

    想与他比,也要先看命够不够长。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她可会怨我

    对于晏翊那说一不二的性子, 晏庄是极为了解的,他方才听出了晏翊话中杀意,便低咳了一声, 提醒道:“赵凌不可碰。”

    非但不可碰,还要将他此番洛阳之行好生看护。

    “广阳侯可就这么一个儿子。”晏庄敛眸低道, “若他当真没了, 那广阳侯岂不是真的无所顾忌。”

    到时候便可打着替子报仇的名号, 做出任何出格之举, 都是极有可能的。

    所以,此番广阳侯收到圣旨,才敢让赵凌回京,他知道皇上不不仅不会动手,还会重点来看护赵凌, 不给旁人可乘之机。

    这般简单的到道理,晏翊又何曾不知, 可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回道:“不折在洛阳便是。”

    晏庄只觉心口一窒, 少见的在晏翊面前带出几分帝王威严,“绝不可,他此番之行必当安安稳稳回那幽州。”

    晏翊并未生惧,也还是丝毫不退, 又是幽幽出声, “那就折在幽州。”

    此话一出,阁楼上半晌无声。

    晏庄没有再说可与不可,只心口不住起伏, 沉着脸望那场中,待片刻后,他似缓过劲儿来, 又如兄长般语重心长地般转了话题。

    “此番朕叫你回来,是有几件事想当面与你相商。”

    首要解决之事,便还是江南水患引起的一系列事件,国库不裕,各方难筹款项,此事便从去年秋日拖至现在,灾后修建未果,流民数量也在激增。

    晏庄登基至今,最在乎民间声望,百姓向来称赞他为仁慈之君,他不愿轻易去增赋税,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与百姓而言便是失信于民。

    至于国库一事也怪不得他,先帝当初骁勇善战,起义称帝,后为稳固江山,一面扩充军队,大肆修建防御工事,一面又为拉拢人心,对朝臣封赏也是毫不吝啬。

    那郭框便是借那时机,几乎日日都对先帝歌功颂德,据说光是书册就写了百十余册,先帝喜爱至极,打赏起他来,可谓是毫不手软,那时阴氏还未寻到,又因皇后郭氏的原因,先帝对郭框私下里敛财行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晏庄登基,那郭框眼睛极亮,丝毫不给他寻到纰漏的机会,将那尾巴夹得极紧。

    “这天下只是朕一人的天下吗?”一提及此事,晏庄便一肚子气,“身为朝臣,国家有难不只出力,个个朝后面缩,尤其是那郭框,就以他为首!”

    阴氏曾多次遭郭氏迫害,纵然那是后宫之事,阴氏后来坐上后位时,也曾多次叮嘱这两人,莫要牵连郭家,为臣而言,郭家的确深得先帝之心。

    也是看在先帝面上,这才让晏庄忍他郭家至今。

    晏庄忽问:“那《拾遗录》你看曾看过?”

    “未曾。”晏翊向来不喜看那闲话本子。

    “黄金为器,白玉为堂。”晏庄冷笑,“连朕都未曾这般奢华,他郭家倒是会享受。”

    晏庄口中所说,便是那书中所记,那书中甚至还写了,郭家坐拥数亿两黄金,府内家仆四百余人,家中高建楼阁,用于藏哪金窟。

    “闲话本子,未免夸张一些。”晏翊淡道。

    晏庄却说,“无风不起浪,他郭家到底如何,朕不信你不知。”

    要说对郭家的仇怨,晏翊定比晏庄更甚。

    果然,此话一出,晏翊那眸中冷意瞬间更浓,他慢慢抬眼看向晏庄,用那低沉嗓音道:“那便以郭框之名暗与东海王通信。”

    晏庄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莫名蹙眉。

    直到晏翊将宋知蕙所出计策全盘托出,晏庄才恍然大悟,愣在远处许久不语。

    晏庄还从未听过这般诡诈之策,东海王与郭框若无反心,那一个需归京,一个需上缴银钱,若有反心,便正好借机将二人一并除掉,倒是钱财更多,且还了绝了晏庄心头之患。

    “妙哉,妙哉,妙哉啊……”晏庄缓了片刻,连连称赞,但思到最后,又是忧从心来。

    “不可。”晏庄肃正摆手,“如此到了最后,万一那二人当真拿信回京寻朕,最后还需你来背锅,你那名声该如何?”

    “名声?”晏翊垂眼理了理衣袖,浑不在意道,“我何时还有名声可言?”

    嗜杀如命,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不近女色,龙阳之好……晏翊自己都要数不清了。

    晏庄再次沉默,想到今晨得知晏翊归京时带了一女子,他便心中生疑,害怕晏翊病症痊愈后,觊觎帝位,却没想他所提之计,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便是将他整个后背都露在了晏庄面前。

    要知道晏庄但凡与他心中不合,便可借机坐实晏翊谋逆之心,到时是杀是留,全凭晏庄一句话。

    哪怕亲兄弟,一母同胞,谋逆也是重罪,晏庄杀他也不会被后人诟病。

    但晏翊还是选择与他提出此计,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晏庄想要抬手拍拍晏翊的肩膀,但那手刚一抬起,便又落下,垂眸低道:“容朕再想想。”

    晏翊却是蹙眉不悦,身为帝王,安能优柔寡断,此计从宋知蕙口中而出的那日,他便已是下了决断。

    片刻沉默后,晏庄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又想起那女子来,既然他已经知晓,便干脆不要乱猜,直接问道:“朕听闻你身侧有一女子,可是你那病症有了缓解?”

    对于晏庄暗中探他,晏翊并不在意,那是一个帝王该做的事,若他是皇帝,只会比兄长做得更甚。

    晏翊抬眼,又朝那热闹场中看去,冷然道:“一个玩意儿罢了,不足为提。”

    “玩意儿?”晏庄分明是来了好奇,带着几分探究道,“你那病症不是不能碰触?”

    “谁说必须碰触才可行,只要想,法子多了。”晏翊神情冰冷,但那眸光似是闪过一丝异样。

    晏庄没想到他这弟弟生人勿近二十余年,如今却是开了荤,且听他那番话,那女子想来定是让他十分满意,否则他姬妾众多,怎就独带那一人。

    “你喜欢便好。”晏庄笑道。

    晏翊却还是端着一副沉冷模样,“没什么喜不喜欢的,玩够便杀了。”

    “哎呀!”晏庄对他是彻底无语,“你别总打打杀杀的,母后这些年为你的事没少忧心,若当真合你心意,不管什么出身,为兄都能替你做主,不行就给她随意封个县主,这般进门身份便也说得过去。”

    晏庄改了自称,以兄长口吻和他说话,便当真是好心想帮他,晏翊却不领情,倏地一下沉了脸色,那冷眸聚在远处赵凌身上,沉沉开口:“想做孤的妻,她不配。”

    场上赵凌翻身下马,将手中弓箭递给王良。

    那大公主已是款款朝他走来,赵凌却是肃着一张脸,朝她行礼。

    大公主脸上钦佩与爱慕藏不住,但奈何佳人有心,君子无意。

    甚至连敷衍都不愿,行过礼便直接告退。

    临走前,赵凌莫名觉出有股寒意朝他而来,抬眼朝那方向看去,便见阁楼上立着两道身影,一道为皇帝晏庄,另一道便是从前未曾见过,他也能猜出八分。

    两人眸光撞在一处,先离开的是赵凌。

    “方才可看到那靖安王了?”赵凌问身侧王良。

    赵凌回京后被安排进了南宫的承恩苑,此番太后寿辰,回京之人不在少数,但能得到圣上亲自安排在宫里居住的,也只这赵凌一个。

    诚如晏庄所说,旁人他不管,赵凌这条命在回幽州之前,出不得任何意外。

    王良其实早已注意到那不远处阁楼的两位,“属下看到了,世子射中靶心时,皇上还为世子拍手叫好,靖安王似也一直关注世子,只是那神情看似有些过分冰冷了。”

    赵凌对这些似是早有预料,不在意道:“来时父亲与我说过,说那靖安王喜怒不定,性格乖戾,此番莫要与他沾惹。”

    王良点头应是。

    两人回到承恩苑,挥退侍卫,房间只剩他们时,王良才敢开口劝道:“世子那旧疾还未彻底痊愈,这几日还是当心些,莫要再触及伤口。”

    赵凌也是害怕旁人看出,方才场中在故作无异,骑马射箭皆很卖力,如今坐下休息时,那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他转动着肩膀,隐痛道:“明日随我去宫外转转,那教场便不必再去。”

    说罢,他想起一事来,又问道:“可有她消息了?”

    赵凌口中的她,便是宋知蕙。

    当初乌恒在辽东郡夜间偷袭,营地伤亡惨重,广阳侯为救世子,率兵支援才挽回局面,外人只道,世子赵凌被父所救,受了轻伤,却不知那晚凶险,赵凌身中数剑,险些丧命。

    坊间以为,广阳侯后来是因赵凌与那春宝阁女妓纠缠不清,气坏侯爷,才将他关在府中不允外出,实则是因赵凌伤势过重,只能寻借口在府中休养。

    此事就连王良都不知情,也是因后来他为借着赵凌寻宋知蕙,做了他亲信才知晓。

    “属下已将画像下发,想必过段时日洛阳附近便能收到回应。”王良口中画像,除了宋知蕙,还有刘妈妈口中所说那两个替宋知蕙赎身之人。

    其中一人身材魁梧,气场凛然,便是遮着面容,往人身前一站,也能叫人莫名心头发慌,牙根打颤,这与刘妈妈见赵凌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刘妈妈是知道赵凌身份的,也知他做过何事,所以见他时会心中生惧,但那戴面罩之人,她可是什么都不知,却莫名生出惧怕。

    那画像画了无数张,最后刘妈妈指着两张最相近的,一张遮着面,只能看出大致身形,一张则信息更多,是位十七八的郎君,五官清俊,却没有什么太过引人注明的特点,寻起来也甚是麻烦,无异于大海捞针。

    当初赵凌揪住刘妈妈逼问时,若不是还要寻人,需得刘妈妈提供消息,赵凌恨不能将刘妈妈当即斩杀。

    他不过就三两月未送银子过来,这厮竟敢让宋知蕙待客,更是敢将她卖出。

    每每提及次,想到他的蕙娘跟着不明不白的人离开,如今生死不知,赵凌喉中就会涌出一股咸腥血气。

    那时他身负重伤,昏迷不醒,根本不知广阳侯杀了那替他每月去送银钱的小厮,这才让春宝阁那边断了供,待赵凌知道以后,与广阳侯闹了一番,将他看中的婚事也决然推掉,如今得了圣令,他这才不得不来到洛阳。

    洛阳人多消息杂,兴许还能多寻到些线索。

    “她可会怨我……”

    赵凌声音很低沉,眉宇间冷色里多了丝少见的柔软。

    王良心里担忧不比他少,起初他以为春宝阁里叫不到宋知蕙,是因她已经逃离,直到赵凌将那春宝阁几乎掀翻,搞得人尽皆知,王良才知道,宋知蕙不是逃离,而是被人赎走。

    黑白两路王良没日没夜地查,却一无所获。

    知赵凌也未放弃,他索性弃了仕途,不再跟与广阳侯身侧,而是开始替赵凌做事。

    赵凌还不知他与宋知蕙的关系,只以为他忠心耿耿,且办事有利,这才肯将他带至身侧。

    “属下觉得,宋娘子若是得知世子当初是有隐情,定不会怨责世子。”王良压下心中情绪,宽慰赵凌道。

    赵凌不欲再说,挥退王良后,合眼倒在床上休憩,晕晕沉沉中,再度回想起那阁楼上高大的身影,赵凌莫名醒神。

    再说晏翊,回府时天色已晚,那侍从跟在他身侧,与他说着今日阖府内外事宜。

    府内今日无事,府外却是热闹至极,自晏翊今晨回京,那府外商贩明显多了数倍。

    靖安王府原本建在洛阳以北的偏僻之处,附近向来幽静,今日光是那卖鸡蛋的,便有五户。

    “都是谁的人?”晏翊听后也是笑了。

    暗卫已将那些探子几乎全部查明,侍从便与晏翊一一道出,这当中各方势力皆有,晏庄的人自不必提,晏翊也不在意,倒是没想到郭家也派了人来,看来所谓兢兢业业,安分守己,也只是做样子罢了。

    “既是想看孤的消息,那孤便索性让他们看个够。”晏翊说着,慢慢停下脚步,“明日一早便去下帖,凡今日派了探子过来的,一一去请,孤后日设宴,定要好生将他们款待。”

    说罢,他冷眸凝在那寝屋紧闭的窗子上。

    那窗后点着灯,映出了屋中女子的身影。

    片刻后,他沉沉道:“给那广阳侯世子也下一份帖。”

    那侍从愣了愣,小声提醒道:“王爷,广阳侯那边今日并未派人来探。”

    晏翊没有说话,只垂眸冷冷看了他一眼,那侍从虽不知原因,但立即闭嘴,躬身退下。

    晏翊站在院中,静静看那身影,许久后,他大步上前,那握了许久的大掌终是缓缓松开。

    只听“咣当”一声,那红木门被重重推开。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二合一】可曾如此过……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 再加上宋知蕙还受了箭伤,好不容易回到府邸,宋知蕙原是疲惫至极, 想找张床来睡。

    奈何晏翊一句话,听着是宠她, 让她进了安泰轩, 可这安泰轩是晏翊的主院, 整个院子就一间寝屋, 寝屋里也就一张床,晏翊不在,她安能爬他床铺去睡。

    且她自打进了安泰轩,便有一老嬷嬷跟在她身侧,与她可谓寸步不离。

    但到底是王爷头一个带在身侧的女子, 那嬷嬷也怕得罪人,待她倒是十分客气, 只是不允她外出。

    眼看天色渐暗, 晏翊还没回来,宋知蕙实在困乏得不行,便先去洗漱换衣,待一切做完, 天已彻底黑沉, 她便坐在窗后看书,看的是《太平经》。

    宋知蕙喜好看书,看的也杂, 这《太平经》便是讲那问道之说,宋知蕙对里面符咒一类的事情没有太多兴趣,但对于一些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教化, 还是能看进去的。

    她手中捧着书正看得认真,身后那突如其来的声响,将她吓了一跳,手中的书也倏然落地。

    能这般闯晏翊寝屋的人,除了晏翊自己,不会是旁人。

    宋知蕙不必去看,光听着推门声便知晏翊情绪不对。

    她赶忙将书捡起,随手先搁在桌上,便小跑着掀帘而出,对着外间那满身寒霜之人屈腿行礼。

    晏翊没有唤她起身,就这般正正立在那里看她。

    明明胸腔内一团怒火在翻涌,可一看到这身影立在眼前,那怒火便莫逐渐被火气取代,这火气并非怒意,是在那忍不住要意动时才会生出的。

    所以郑太医说他心火过旺,说的便是此刻这股火气。

    宋知蕙不知晏翊又怎么了,只猜测可能是在宫中不顺,她怕晏翊拿她撒气,便更加谨慎不敢妄动。

    默了片刻,头顶飘来一声含怒的斥责,“你是死了?”

    宋知蕙赶忙抬眼,才看到晏翊已经双手撑开,便恍然意识到他是要她上前伺候脱衣,便赶忙起身上前。

    晏翊二十年来,头一次被人近身伺候。

    她立在他身前,去帮他脱那外衫,细长指尖落在衣领处,一股淡香飘入鼻中。

    晏翊眉宇间怒气似多了丝异样,还未等宋知蕙将那件外衫脱下,他又忽然沉声吩咐,“去打水。”

    说罢,转身又开始自行脱衣。

    宋知蕙无奈地吸了口气,推门到水房去取水。

    水房就在院中,与寝屋隔着两间,几步便能走到,宋知蕙未曾添衣,早春的洛阳夜里还是有些冷。

    好在水房里一直有火气,进屋后便顿觉暖和,房内有侍从,得知是晏翊要水,赶忙起身倒了一桶温热的水给宋知蕙。

    因左肩受伤的缘故,宋知蕙提那水桶时,便根本不敢使力,只用右手在提,摇摇晃晃回到房中,裙摆已被沾湿。

    晏翊此刻已经宽衣,只披着件玄色丝绸薄衫,那腰带还是松松垮垮,让里面紧实的线条若隐若现,他坐在那罗汉椅上,半撑着头,脸上怒意似是缓了些,但那双眸依旧冰冷。

    宋知蕙来到墙角,拿瓢去给铜盆里打水,许是弯身时又抻了一下左肩伤口,那瓢里的水便洒了出来,将她身前又是沾湿一片。

    宋知蕙偷偷朝罗汉椅看去,见晏翊似是在出神,并未有责怪她的意思,便忍着疼痛赶忙重新舀水。

    磨蹭了半晌,等她端着铜盆来到晏翊身侧时,那水温似也凉了不少。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重新去打些热水回来,罗汉椅上的晏翊忽然坐起身道:“愣着作何,要孤自己洗?”

    宋知蕙索性将帕巾放入微凉水中,沾湿后拧至半干,朝上首递去。

    晏翊去接帕巾,与那冰冷指尖从他指腹清扫而过,一股奇异的触碰感让他觉得心里生出一丝痒意。

    再看宋知蕙时,那晚她被绑在床榻上的画面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每次想起那画面,晏翊便会心烦意乱,明明那时他心头一团火气,想要全部撒在她身上,如他曾看过的那些画册一样,直接压上而入,可到了最后那团火气还是被他强行咽下,咽得他一连几日都心口闷疼。

    晏翊也说不清楚,不是已经下了决断,在这一年中可与她放纵,可为何每到动了那压入的念头时,便非要逼自己忍下。

    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可能,他嫌她脏。

    他二十余年未曾与人碰触,如今终是有人可用,却是这宋知蕙,一个妓子,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光是那赵凌就用了三年之久。

    一想起赵凌,晏翊那脸色瞬间又阴沉下来,将手中帕巾朝着宋知蕙身前丢去。

    宋知蕙没反应过来,那身前被帕巾打湿,本就因在屋中穿得就单薄些,此刻衣衫打湿,那最里面赤色心衣的轮廓便清晰可见。

    晏翊脸色似是更加沉郁,喉中似又泛出那久忍后的淡淡咸腥。

    宋知蕙赶忙垂首,又湿了帕巾朝上递,这次晏翊未接,而是低道:“你来。”

    说罢,他朝后微扬,彻底松了腰带。

    “夜里寒凉……这水已不够热了,妾怕王爷擦身后染了风寒……”宋知蕙小声提醒。

    凉了好,正好帮他浇了那火气。

    晏翊不以为意,带着几分不耐,“孤让你来你便来。”

    宋知蕙是怕万一晏翊染病,拿她问罪,此刻听他这般说,她便放下心来,乖顺地跪坐在他身前,抬手从脖颈处开始帮他擦起。

    可谁知微凉的水与轻柔的动作,并未让晏翊心头火气浇熄,反而烧得更旺。

    尤其掠过喉结时,那喉结明显用力地抽动了一下,宋知蕙下意识垂眸去看,那光滑的丝绸下,当真是有了异样,但晏翊不说,她便装作不知,只盼着早些做完便能休息。

    也不知晏翊到底是在宫中受了什么气,怎就气成这般,她可不想触晏翊眉头,便在擦拭身前两侧时,加了些速度,也略有几分敷衍。

    在擦至腹部时,晏翊呼吸沉了下来,那撑起的丝绸似在隐隐跳动,就在她面前。

    宋知蕙垂着眼睫不去看晏翊,继续装作不知。

    晏翊咽着那咸腥,目光始终不离她。

    看到她跪在身前小心翼翼的模样,晏翊强忍中又想起梦中那一幕,她便是这般在他身前,隔着那纱帐……

    晏翊眸光落在她轻轻抿起的红唇上。

    但很快,宋知蕙便擦拭完,将帕巾放回水中,起身准备退开。

    许是跪坐太久,弯身端那铜盆时,她身影又是一晃,一盆水险些就要泼出。

    晏翊深吸一口气,终是看不过眼了,他起身从宋知蕙手中接过铜盆,斥她笨手笨脚,还不如他自己来。

    宋知蕙原以为可以退下,却没想晏翊让她先进屋去。

    此刻那桶里的水已经彻底冰凉,晏翊索性就拿那水来擦身,宋知蕙不在身前,那意动便能渐渐压住,可洗漱过后,转身朝里间迈步时,那久忍的意动似又有抬头之势。

    晏翊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说有些憎恶,他可以与她去纵,但不能控制不住,这种掌控的感觉,让他没来由更觉烦躁。

    又是沉着脸走进屋中。

    瞥见桌上的书,晏翊顺手拿起,“呵,这是打算要给孤下符咒了?”

    宋知蕙没有着急解释,而是反问他道:“王爷信这些么?”

    晏翊将书重新丢回桌上,转身朝床榻走去,“子不语怪力乱神。”

    宋知蕙点头道:“王爷英明,妾只是闲来打发时间。”

    想到他奔波一整日,在宫里几乎时时刻刻都被迫忆起她,郑太医诊脉时他会想起她来,与晏庄谈及朝事,也会想起她,在看那赵凌之时,想到的还是她。

    而她,却是闲到坐他屋中打发时间,晏翊又是一声冷笑。

    他落下床帐,上了榻,却一直没有提要如何安排宋知蕙。

    宋知蕙此刻是真的困乏至极,她装着胆子朝前走了一步,小声道:“王爷,安泰轩东侧有间房,妾可否今晚在那里添置床铺……”

    帐内,晏翊未曾躺下,而是盘腿坐着,透过那薄纱看她。

    默了片刻,他忽然冷冷出声,“今日皇上听了你的计策,很是满意,连说了三次妙。”

    宋知蕙屈了屈腿,“能助王爷,乃妾之幸事。”

    此计能得夸赞,宋知蕙毫不意外,但她不明白,若皇上和晏翊皆皆应允的话,能相处解决之策,晏翊应当高兴才是,为何今日打从进屋起,便一直不对劲。

    莫不是晏翊猜出她背后另有所图?

    宋知蕙在最初提出这个计策之时,与晏翊面面俱到去分析,可唯独一点她始终未提,便是那帝王疑心。

    大东无人不知,晏庄文韬武略皆不及晏翊,若非先帝忽然不喜晏翊,这大东皇位非他莫属。

    宋知蕙不信晏庄心中不忌,所以此计便是给了晏庄机会,他大可到时借谋反由头,将晏翊一并除之,但以晏翊势力,定不会束手就擒,势必要与他抗争……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晏翊沉冷的声音响起。

    宋知蕙眨眼回神,垂眸道:“没、没……”

    晏翊冷笑,方才她那眼神中分明含了杀气,就如那晚她看洪瑞的时候一样。

    “杨心仪。”他念出她名字,低低嗤笑起来,“你该不是以为,借皇上之手,便能将孤一并除去?”

    宋知蕙顿觉后脊发麻,忙将头垂得更低,“妾是王爷的人,与王爷一心,王爷若有事,妾如何能独善其身,还望王爷明鉴。”

    又在装模作样,口是心非。

    晏翊听后却是未恼,反而笑容更深,“那你便放宽心,孤能送他上去,便能拉他下来,只要孤想,这大东无人动得了孤。”

    宋知蕙抬手贴在额前,朝着床榻方向伏地叩首,“王爷英明。”

    “不过,就冲你这番话,孤也要好好褒奖你。”床帐内传来晏翊冷笑的声音,“孤为你备了份礼,也不知你可否喜欢?”

    宋知蕙缓缓跪坐起身,朝那纱帐后看去,男人唇角似是勾着,可那眼底分明透着寒意,哪里是当真要送她东西。

    但宋知蕙还是极为配合道:“王爷所赠,不论何物,妾皆欢喜。”

    “好啊。”晏翊沉沉一笑,“那孤到时看看你到底有多欢喜。”

    一股强烈的威压感扑面而来,似是隐忍了许久的怒意即将而出,宋知蕙顿觉不安,她索性一咬牙,抬起头来朝那纱帐柔柔道:“王爷既是今日高兴,那妾便唱首曲子,给王爷助兴?”

    呵,这是看出他恼了,想唱曲哄他?

    晏翊不免觉得好笑,但还是问道:“那若是孤听后,未觉兴起呢?”

    宋知蕙细眉微垂,“那王爷便责罚妾。”

    “如何罚?”晏翊嗓音莫名哑了几分。

    宋知蕙不等他下令,便自觉起身,来至桌旁,一口幽兰气,熄了那烛灯,“王爷想如何罚,都可……”

    话落,她款步走去各处灯旁,很快整个屋中,只剩下榻旁那一盏烛灯。

    灼灼橙光中,宋知蕙吟唱出声,她嗓音不细,甚至还带了几分沙哑,却在入耳时,莫名让人生出一股隐隐的痒意。

    她缓步朝他而来,退去那半湿的纱裙,最后跪坐在那纱帐外,未曾将纱帐撩开,而是抬手隔着纱帐,谁知那手刚一靠近,却被晏翊那灼热的手掌一把握住,并未如上次马车中一般,他拉着她的手压上,而是直接将她手拉去了一旁。

    宋知蕙还未来及反应,便被他拉得朝前而去。

    想到从前在幽州时,与旁人也会这般,晏翊那心头怒意倏然升起,一并涌来的还有那久忍不出的火气。

    两者搅在胸腔,晏翊终是压制不住,索性撩开床帐,五指入那墨发中,直接压上。

    晏翊顿觉身处云霄,比那时而想起的梦中更甚。

    “你可曾……如此过?”晏翊低哑又带着微颤地问出声。

    宋知蕙含糊回道:“未曾……”

    谎话。

    他与那赵凌三年之久,怎会一次未曾有过?

    他不信那赵凌小儿能忍住。

    随着怒意不断翻涌,最后翻涌而出的那个瞬间,晏翊终是明白过来,那久抑为何会成疾。

    他缓缓垂眼再朝宋知蕙看去,她眼睫已湿,正掩唇低咳,有那么一瞬间,看到她这般难受,他忽觉不该如此,但很快那丝隐隐愧疚,就被过分的舒意而取代。

    有些事,一旦尝过,便会时时想起。

    只是晏翊没有想过,随着他眸光落在宋知蕙身上越久,他想起的便越快。

    一次已是放纵,不该再多留,他不喜那种失控感。

    晏翊移开目光,冷道:“退下。”

    宋知蕙立即起身,没有片刻停留,拎起地上薄裙便掀帘而出,待到了外间,才将衣裙穿好,她用帕子擦完唇角,顺手丢进筒中。

    有了晏翊的发话,她便能让那嬷嬷给她安置房间,又是熬了半个时辰,宋知蕙才彻底能在床上躺下。

    睡之前自然是重新洗漱了一番,待合眼的时候,原本困乏至极的身子,却又忽然清醒许多。

    她想到方才浓烈之时,晏翊问她的话,便不免又觉奇怪,他是知道她的出身的,也知道她与赵凌三载,问这样的话有何意义,且她回答了,他又不信,既是不信,又何故问出口来?

    宋知蕙长出一口气,不管他如何想,便是按照刘妈妈教的那般去做便是,他只是客,用哄客的法子哄他,只要他高兴了,她不就能少遭些罪了。

    寻常主家若是设宴,下帖至少要提前半月,也是为了让宾客有时间提前做安排,如晏翊这般今日下帖,明日就要设宴的,几乎闻所未闻,但以他身份,那些人便是当天夜里接到帖子,想必连夜也要赶来赴宴。

    赵凌接到请帖时,自是觉得意外,让王良再三确认,此贴的确是靖安王府所送。

    广阳侯府与靖安王府这般多年来,几乎从未有过往来,一个在东,一个在北,且广阳侯长期驻守边疆,便是他本人都与晏翊连面都未曾见过几次。

    赵凌原是想应了大公主的约,推了靖安王府的宴,用晏翊的亲侄女来做借口,想来也应当不会得罪晏翊,但赵凌一想到阁楼上那冷冷朝他看来的眼神,还有那高大的身影,便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最后这日,赵凌还是带着王良,去了靖安王府赴宴。

    明德堂内,侍从繁而不乱,将今日到场各路勋贵权宦引至两侧桌后落座。

    赵凌坐在左手边第四排那桌,王良跪坐在他身侧靠后的地方。

    不到半个时辰,堂内便已坐满,除了那上首的靖安王还未到。

    郭框今日未来,自得知靖安王要入京,他便对外宣称染了寒疾,休沐在府,一躺就是半月,今日所到是他长子,被安排在左手边第一桌上。

    须臾,堂外传来脚步声,众人屏气起身,朝外看去。

    随着那玄色金纹四爪蟒袍的宽硕身影而入,众人立即俯身拱手,“王爷金安。”

    晏翊阔步朝上首而去,在路过赵凌身前之时,他冷眸朝他面上扫过,一股令人窒闷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王良心头猛然一凛,赵凌蹙眉更深,恍然想起刘妈妈所言,等他回过神来诧异抬眼时,却见晏翊已是撩开衣摆,稳稳在上首落座。

    “免礼。”晏翊虚虚抬手,举起面前杯盏,用那似笑非笑地沉冷声音,对着众人道,“来,与孤说说,这几日你们从孤这里都探出了哪些消息?”

    堂内瞬间一片寂静,那正要举杯的手,皆是一个哆嗦。

    唯赵凌坦荡荡拿起杯盏,朝着上首扬起。

    晏翊居高临下低睨着他,片刻后,低笑道:“赵世子不算在内,孤是久仰世子大名,今日才特地借此机会,想与世子一见。”

    说罢,他手臂微抬,先抿一口。

    赵凌为表敬重,将酒盏一饮而尽。

    随着赵凌落座,堂内再次恢复寂静,无人再敢出声。

    “郭荣是吧?”晏翊出声打破沉默,他朝左侧为首之处看去,郭荣宽袖中的手颤了两下,强忍住惧意,扯出一个苦笑道:“回王爷,正是卑职,卑职家父近日病重,便一直在家中尽孝,不知王爷方才所言为何?”

    晏翊似在思忖,“这般啊……那想来你近日到十分辛苦,那便好生食补一番。”

    说完,他抬手击掌,堂外侍从应声入内,将各式菜肴摆放在各处众人面前。

    众人脸上又是一惊。

    每个人身前菜色都不想同,郭荣面前全是用萝卜所制的饭菜,刘智面前皆是鸡蛋,袁怀面前全是柑橘……有的甚至没有饭菜,而是放着逗弄孩童的拨浪鼓。

    总之,只赵凌面前菜肴看着并无异样,也只有赵凌神色寻常,其余人皆是又惊又惧。

    众人皆知晏翊势大,却以为他这些年久居兖州,京中势力应当早有消减,再加上皇帝地位逐渐稳固,他便是再能耐,到底也不如从前,有些事许是不敢做的太过明目张胆。

    却没想只短短几日工夫,他竟有本事将府外所有探子摸出底来。

    想到从前那些传闻,有人已拿出帕巾在哆哆嗦嗦拭汗。

    晏翊很满意他们脸上神情,不冷不淡道:“那靖安王多年不近女色,怎会带女子回京,此女身份必然可疑……”

    说着,他朝郭荣笑着望去,“是吧郭荣,孤记得这话是你说的。”

    郭荣吓得当即白了脸色,一开口那舌头便在打结,“不不不,卑、卑职未曾……”

    “孤可不喜人说假话。”晏翊声音倏然沉下。

    郭荣彻底不敢再开口。

    晏翊沉冷收回目光,又朝王管事看去,王管事颔首小跑而下。

    须臾,一女子垂眼走入堂中。

    赵凌正在饮酒吃菜,本是未朝那身影看去,是身侧王良陡然的一声吸气,让他觉出异样,这才抬眼朝来人看去。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世子不喜你

    从宋知蕙走进明德堂的第一步起, 晏翊的目光便落在了赵凌身上,待他看到赵凌从惊讶到激动的似要起身时,晏翊沉沉搁下手中杯盏, 那勾起的唇角又添寒意。

    赵凌在认出宋知蕙的瞬间,的确是动了想要起身的念头, 但他身影刚一晃, 手臂便被王良从后压住。

    王良已是缓过神来, 若眼前之人的确是宋知蕙, 那赵妈妈口中那戴面具之人岂不正是靖安王。

    可依照那时的时间来推论,靖安王应当在太后身前侍疾,怎会出现在幽州。

    王良按住赵凌的同时,赵凌也恍然想起此事,那双眼睛瞬间就朝上首看去。

    晏翊此刻已经将目光落在了宋知蕙身上, 他脸上依旧是沉冷的笑容,他敲了敲身侧桌面, 宋知蕙便乖顺地坐在他手边, 为他斟酒。

    “怎么各个都耷拉着脑袋,抬眼看看啊,孤记得你们不是对她万分好奇么?”晏翊笑道。

    堂下又是齐齐倒吸冷气的声音,哪里敢真地抬眼, 若当真去看, 岂不是承认了晏翊的话。

    满堂之内,也就只有赵凌,直到此刻还敢将目光落在宋知蕙身上。

    晏翊一手端着酒盏, 一手撩动着宋知蕙的发丝,“来,你们说说孤这姬妾如何, 可是孤那男宠假扮?”

    此话一出,堂下传来一阵拨浪鼓落地的声音,是那少府家的好端端坐着,却不知怎么忽然摔了一下,将面前那一堆拨浪鼓全部碰倒在地。

    晏翊连看都懒得看他,那少府是掌管皇帝私库的,这般蠢笨,也难怪他那皇兄会为银钱的事发愁。

    “怎么都不说话呢,可是觉得孤款待不周?”晏翊冷眸微抬,有那反应快的,赶忙夸赞起宋知蕙来。

    有人开了头,便有人接着跟上,所言无非就是借夸宋知蕙,来拍晏翊马屁,说他英雄人物,就该有这般美人相配。

    至于到底多美,没人知道,因为没人敢看,所言皆是想到什么赞美之词,便往外倒。

    宋知蕙仿若没有听见,只继续做着她该做的事,为晏翊斟酒布菜,乖顺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神情也是冷冷淡淡,异常平静。

    直到那久违又熟悉的声音从堂下响起,正在斟酒的宋知蕙,那手指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几滴酒洒在桌上。

    “此等佳人,不知王爷是从何处觅得?”赵凌说着,又将目光从宋知蕙身上扫过。

    晏翊未去接那酒盏,而是用那指腹将桌上那几滴洒出的酒,缓缓擦去。

    他动作很轻缓,却是让宋知蕙心头倏然一紧。

    她没有听错,也没有猜错,那开口之人是赵凌。

    晏翊搓着指尖上的酒,唇角笑意不仅未减,反而又深几分,但宋知蕙却是能清楚的意识到,此刻的晏翊是她绝不能招惹的。

    宋知蕙忙将头垂得更低,尽可能不让一点目光触及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可晏翊似是不打算将她放过,他笑着一把将宋知蕙落在膝上的手攫进掌中,“赵世子既然好奇,你便与他说说。”

    桌案挡在身前,赵凌未曾看到二人手握在了一处,但他看到宋知蕙似与晏翊坐得更近,两人几乎碰在一处时,那眼中也骤然生出寒意,尤其想到方才晏翊用手触了她发丝,赵凌那心口的起伏似也变得更加明显。

    晏翊既是发了话,宋知蕙便不得不开口,她略微抬头,眉眼却还是低垂,“回世子的话,妾身原自烟花之地,后被胡商赎走,辗转卖至兖州,又被人送入王府……”

    众人虽知晏翊不近女色,却也知他府中美人大多都是旁人所赠。

    宋知蕙的话挑不出错来,也同时能解了赵凌心中疑惑。

    胡人向来人高马大,面容又生得奇特,的确喜欢遮面而行,这便与刘妈妈所说极为吻合。

    显然,宋知蕙的回答也令晏翊极为满意,这便是他喜欢聪明人的原因,他似是带着宠溺地看向宋知蕙,又在桌后紧了紧她的手。

    赵凌自然知道,宋知蕙被赎身后,会与旁人亲近,可想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要知道宋知蕙是他头个女人,也是迄今为止唯一被他睡过的女子,他心头安能平静。

    眼看赵凌眸光还在宋知蕙身上,那眉宇间冷色更浓,王良赶忙膝跪上前,抬手为赵凌斟酒,却故意一抖,将那酒洒在了赵凌的衣摆上。

    赵凌倏然回神,冷眼朝王良扫去,王良朝他摇头示意,又扬声道:“属下愚钝,还望世子恕罪。”

    王良声音出来的瞬间,宋知蕙又是一僵,那双手下意识便倏然握拳。

    晏翊自是觉察到了,但他没想过宋知蕙这般反应是因为王良,他冷眼斜睨身侧的宋知蕙,粗粝又炙热的大掌,一点一点将她拳头掰开。

    这一幕被上首的桌案挡住,无人看见,只知晏翊脸上的笑意更加令人头皮发麻。

    王良本是害怕赵凌冲动下做出何事,便想借此机会,让赵凌先离开去换衣,却没想赵凌只淡道无妨,拿出帕子随意擦拭几下,那眸光又朝上首看去。

    这一次,晏翊也垂眸朝他看来,同是男人,他怎会看不出赵凌那眼神是何意。

    “赵世子似乎对孤这姬妾很感兴趣啊?”晏翊沉冷地声音缓缓响起。

    王良后背已是渗出冷汗,连忙在桌下又拉了赵凌一把。

    不等赵凌回答,上首又幽幽飘来一句,“孤也不是吝啬之人,你若想要便只管与孤开口。”

    此话出口的同时,桌案下那大掌撩开了裙摆。

    宋知蕙眼睫微颤,深吸了一口气,便又立即恢复那平静模样。

    堂内众人皆知,赵凌此番归京是因皇上要与他赐婚,若在赐婚之前,赵凌当着众目睽睽下敢从王府讨人回去,那便是在打皇上的脸。

    在王良不住地提醒下,赵凌终是敛眸,冷冷道:“谢过王爷美意,臣并无兴趣。”

    倒还算聪明。

    晏翊冷笑着又朝宋知蕙看去,“世子不喜你,想必是不知你的本事,不如你去与世子舞上一曲?”

    说话间,那似能将人皮肤灼伤的大掌,已是与她紧紧贴在一处,所幸有桌案挡着,再加上她此刻跪坐,襦裙的裙摆也足够大,能将晏翊的手臂遮在其中,且堂内氛围已是不敢有人轻易抬眼朝上首看来,便是有人敢看,那人也只会是赵凌。

    宋知蕙强匀了一下呼吸,低声道:“望王爷恕罪,妾不擅跳舞。”

    “这样啊……”

    晏翊长出一口气,眉宇微蹙,故作思忖的模样,但那指腹却未停下,自他知道自己对宋知蕙有了免疫以后,便将她探了个遍,得知此处最能让她意动,便直接寻到此处。

    “那便唱上一曲。”晏翊指腹用力一压,含笑着朝她低道,“你这两日给孤唱的那首不错,就唱那首。”

    宋知蕙耳根微烫,脸颊也染了薄红,她想要将他手臂推开,谁知刚一碰,那手便又加力道,让她气息陡然一颤,忙将头垂得更低。

    “好。”

    她又是深匀了几个呼吸,这才缓缓唱出声来。

    这一曲唱得音颤声抖,哪怕宋知蕙再能隐忍,好几处需要转音之处,也还是被她唱得断断续续。

    比起寻常侍妾,宋知蕙的确不擅歌舞,赵凌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从前在春宝阁的时候,便没有让她歌舞过,如今听她一开口,听那第一句的气息都在抖,便以为是她疏于练习,再加上原本就不精的缘故,并未想到其他。

    一曲唱罢,堂内众人皆违心地拍手叫好。

    晏翊也沉沉笑了,慢慢将手拿出,一面在案后用那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面又抬眼看向众人,“今日孤招待不周,便备了厚礼相赠,还望诸位莫要见怪。”

    话落,只见两侧上来几名侍从,手中皆提着一个红木食盒,待将那红木食盒放在桌案上,又立即躬身退下。

    迎着众人道谢的声音,晏翊拉起宋知蕙,便笑着朝外走去。

    “啊——”

    一声又一声骇然的惊呼在明德堂内响起。

    凡在靖安王府外探过消息之人,他们的首级此刻便静静躺在食盒中,望着自己的主子。

    “你方才在看何人?”

    从明德堂出来的瞬间,晏翊脸上的笑意便彻底散去,他大掌用力掐在宋知蕙的细腕上,沉着脸朝安泰轩的方向大步而去。

    宋知蕙一手被他拽着,一手提着裙摆,那两只脚不住小跑,仿若但凡慢上一步,就会被他拽倒在地,“妾一直低着头在看脚下的路,未曾看过何人。”

    宋知蕙在堂内的时候的确未曾看过谁,但在最后出门的时候,她侧眸朝赵凌的方向看去了一眼,确认在赵凌身侧的人的确是王良后,她便立即垂下头来。

    她实在没有料到,只匆匆瞥去那一眼,就被晏翊逮了个正着。

    见她否认,晏翊没有说话,只脸色更沉,那掌心温度似要将她手腕灼伤。

    宋知蕙便这般一路踉踉跄跄回到了安泰轩。

    房门被一脚蹬开,宋知蕙被晏翊用力甩在床上。

    “那看来孤今日份礼,当真是送到了你心坎上。”晏翊面色沉怒,将那外衫一把脱去,“孤倒是想起来了,你拼了命也要跳那水中逃脱,可是为了来洛阳寻这赵凌?”

    宋知蕙似是猜出他要做什么,并未抗拒或是退缩,强压着惧怕与他解释,“没有,妾并非是要寻赵凌,妾所求只是一个安稳活着。”

    晏翊听后似是更怒,扯了那腰带,连鞋靴也未曾脱便跨上床榻,“这世道如你一般姿容的女子,没人护着安能活命?”

    她这番话是要将他当傻子哄吗?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半撑起身,那绵软的双手直接环在了晏翊腰侧,将脸埋进他身前,还用那脸颊轻轻蹭了几下。

    “所以妾后悔了, ”她一开口,声音又轻又缓,每一口微凉的气,都呵在他腰腹,“妾如今只想跟在王爷身侧,让王爷庇护妾……只有王爷才护得了妾。”

    第40章 第四十章 孤两者皆要

    许是脸颊与发丝在腰腹上轻蹭的缘故, 一股酥麻的痒意由下至上逐渐袭来。

    可晏翊心头怒火并未消散,双手压在宋知蕙肩头,便要将她推开, “你与赵凌三年,当真对他一点情念都无?”

    宋知蕙那左肩的伤还未痊愈, 被她大力一推, 当即便疼得吸气, 整个身子都抖了一下, 晏翊似也意识到了,那左肩上的手便不知不觉松了几分力道。

    “妾只拿当他客,但王爷不同,王爷是妾之主。”见他松开几分,她便忍着疼痛再次将他用力环住。

    这一次, 她甚至还特意不着痕迹地调整了高度,正巧让那炙热撞进了绵软之中。

    晏翊怔了一瞬, 转念便知她是故意, 却也未曾将她推开。

    宋知蕙抓住这个空挡,连忙又是开口道:“王爷应当知道,妾从不是愚笨之人,那赵凌若是真的在意妾, 何故养妾三年, 而不曾给妾赎身?”

    随着她说话时心口起伏,那绵软中的炙热似在隐隐跳动。

    “因为他也觉得妾卑贱,觉得不配, 若将妓子养在青楼那是情调,若将妓子赎身带走,那是色令智昏。”宋知蕙此言虽难听, 但却是事实,她打从一开始就心里清楚,所以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情绪并未太过波动,反而有股异常的平静。

    “那依你所言,孤可是色令智昏?”那沉默片刻的晏翊,终是开了口,语调已不似方才那般气恼,但明显还未彻底消气。

    宋知蕙忙又在他怀中蹭了两下,“王爷不一样的……”

    “何处不一样?”晏翊喉结抽动。

    “王爷所贪并非妾之色,而是妾之智。”宋知蕙缓缓道。

    “杨心仪。”晏翊沉沉唤她名字,抬手捏住她下巴,用力迫她抬起脸来与他直视,那强压怒意的冷眸,带着一股强大的威压,哪怕做足了准备,在抬眼看到他时,宋知蕙的呼吸还是陡然滞了一瞬。

    “孤两者皆要。”他嗓音微哑,但字字分明。

    “谢王爷赏识。”她模样乖顺,好似当真感激。

    “呵。”晏翊忽地弯了唇角,但手中力道却丝毫未减,且还愈发用力,仿佛要将她这下巴捏碎,“你这张嘴,贯会哄人。”

    就如哄那赵凌,哄那晏信一般来哄他。

    当真是将他当做了酒囊饭袋。

    眼看疼得快要受不住,宋知蕙索性不再开口,而是抬眼朝他看去,一面轻颤着湿软眼睫,一面薄唇忽启,直接咬住了那捏在唇下的指尖。

    温湿的触感瞬间将拇指包裹,她逐渐加了力道,从轻到重,在即将能觉出疼痛的时候,又倏然微松,用那皓齿一点点向前,慢慢将整个拇指都含入了口中。

    舌尖从指腹滑过时,眼前那紧实的腰腹倏然颤了一下,在之后便是极为明显地起伏,与那之前怒极时的起伏截然不同。

    看到晏翊这般,宋知蕙心里稍稍安定,这才呢喃般含糊地说道:“但王爷喜欢,不是么……”

    的确,虽知她满口假话,可这张嘴的确能令人舒意。

    晏翊沉冷地笑出声来,却没想他竟有一日也成了那昏主,被这般生硬的假话混弄,不过至少说明,她在他面前还是乖顺,知道如何才能讨他欢心。

    作为一个玩意儿来说,这便够了。

    可为何他还是有股说不出的烦闷堵在那心口处。

    夜色浓郁,宋知蕙实在累得筋疲力竭,晏翊那身怒气在一次又一次入了云霄般的舒意之后,才好似渐渐散去。

    可谁知在宋知蕙临退下之时,他又忽然问她,可曾与赵凌有过这般。

    宋知蕙回他没有,但晏翊还是没信,阴阳怪气地冷嗤一声。

    宋知蕙也不再解释,有些事不说出来还有余地,说出来许会更加适得其反,反正她也不止一次回答过晏翊,信不信并非是她的原因,而是取决于晏翊自己如何想。

    再者,她其实并未说谎,赵凌一直喜欢占据主导,大多数情况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他来主动,她在配合,哪里像现在这般累。

    且与赵凌一起,虽也会惧他势力,但也没有现在这般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没有说对,便招来杀身之祸。

    宋知蕙躬身退下,回了房中洗漱,待彻底忙完躺到床上,才又将今日宴上之事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越想她心中越不安,最后整个人都坐了起来,那疲惫也一扫而光。

    赵凌明显与那些人不同,晏翊何故要叫他来?

    且以她对晏翊的了解,他若今日真的动怒,又怎会被她几句软言细语所哄?

    他心中若是有怒,绝不会轻飘飘接过才是……

    宋知蕙猜不出晏翊到底要做什么,眼下便只尽可能做到不招惹他,在他身前小心翼翼,他说什么她总会乖顺应从。

    两日之后,晏翊再次入宫,皇上同意了他之前的提议,让他待太后寿辰之后,便开始准备。

    晏翊拿了些郭框从前称颂先帝的诗集,让她开始临摹,宋知蕙白日里伏案书写,知她在做正事,晏翊只是在旁观看,倒很少碰她,偶有几句提点,但耐了一日,到了夜里便不会将她轻易放过,或是池中,或是床榻,或是待她练完刚一搁笔,便直接压在这书案上……

    初五这日,太后寿辰,晏翊一早便去了长乐宫。

    一入殿内,便看见茉阳公主坐在太后身侧,一看那缠人的神情便是有求太后。

    太后见晏翊进殿,赶忙就对茉阳公主道:“你求哀家也没用,不信你问问你王叔,只要他点头,何用哀家开口?”

    茉阳公主已是缠了多日,眼看太后还是不允,她顿时气冲头顶,起身就在殿上跺脚,“王叔根本不沾女色,他哪里懂男婚女嫁之事!”

    话音一出,殿内倏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茉阳再是骄纵,此刻也意识到失言,她略缩着脖子朝身后的晏翊看去。

    晏翊步伐沉缓走上前来,面色虽看不出喜怒,但那浓浓的压迫感却是看得茉阳心头一颤,赶忙退开。

    “母后。”晏翊行礼。

    太后抬手唤他起身,随后干咳两声,朝茉阳摆手,“你先行退下。”

    茉阳欲言又止,是那嬷嬷在身后用力拉了她一下,她这才不甘心地咬唇离去,在转身朝殿外走去时,她又偷偷朝晏翊看了一眼,当撞上那沉冷眸光时,她心中又是一凛,脚下不由加快步伐,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茉阳前脚离开,太后后脚便挥退殿内旁人,只剩晏翊在侧。

    她含笑问他,“说到这婚嫁一事,哀家听闻你近日来与一女子相近,那女子是哪户人家的?”

    晏翊冷道:“寻常姬妾。”

    太后原只是听说,如今得了晏翊回答,便知的确为真,想到儿子二十有七,眼看三十还未成家,便笑着道:“姬妾就姬妾了,若喜欢,就先给个名分。”

    一样的话与晏庄说过一遍,如今到了太后这里,又要他再说一次,“做孤的王妃,她不配。”

    与晏庄的反应不同,太后愣了一下,连连摇头,“哎呀,你不是说她是个姬妾吗?一个姬妾做什么王妃,哀家的意思是,许个什么庶嫔之类的,实在不行,就封个侧妃,你是怎么想到给她做王妃的?”

    晏翊脸色微凝,喝茶不语。

    “你怎地不回话,今日是哀家寿辰日,你可莫要气哀家。”太后一直以来将儿子太过沉冷的原因,归结在身旁没有个知冷热的女子,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他身旁有人,自然心急如焚。

    面对太后催促,晏翊依旧不冷不但,“那今日便不提,改日再议。”

    太后到底还是拗不过他,最后只是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不再开口。

    晏翊回府时天色已沉,他先去了书房,宋知蕙今日已经练完,此刻回了自己房中。

    晏翊在看她今日所练的那些字,不过短短几日,已经临摹的有了七八分像。

    那小嘴虽会哄人,但也是有实话的,比如她这才智,这能耐,的确未有半句虚言。

    晏翊满意颔首,又叫侍从进屋询问事宜。

    那侍从低道:“回王爷,这两日府外依旧清静,但从王府通往洛阳城各处城门之路,皆有探子蹲守。”

    晏翊冷眉微蹙,“何人的?”

    侍从道:“皆是赵凌的人……”

    赵凌在得知宋知蕙就在靖安王府后,便撤了所有寻她消息的探子,却将那些探子召回城中,就安在他靖安王府所经之处。

    原以为那赵凌是个聪明的,那日将他叫来便是杀鸡儆猴,却未料到他竟这般愚笨,又或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莫不是觉得有皇上护着,他根本不敢拿他如何。

    晏翊那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愈发冷凝,听到最后,又忽地冷冷笑了起来。

    挥退侍从后,他在书房内静坐了片刻后,唤人去将宋知蕙叫来。

    宋知蕙原以为晏翊今晚回来的晚,大概是不必她上前伺候,此刻已经上了床榻,听到要见她,便赶忙穿衣起身,将那发髻随意一挽,便赶忙来了书房。

    一进门,便觉房中有股寒意。

    晏翊坐在那书案后,手中是她白日仿的字迹。

    宋知蕙低眉顺眼走上前,行礼道:“王爷金安。”

    晏翊未曾抬眼,还在望那字迹,“你仿得不错,还需多久可彻底分辨不出?”

    宋知蕙略一沉吟,回道:“需再过半月。”

    晏翊冷道:“太久。”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道:“那……再十日。”

    晏翊掀起眼皮,那幽冷的眼神让宋知蕙再度改口,“至少也要七日,不然……”

    “五日。”晏翊直接将她打断。

    宋知蕙想要争辩,但对上那冷眸,心头莫名一紧,顿了片刻后,她低低应道:“那便五日,但这五日妾无暇顾及其他,日夜皆需练习。”

    晏翊听出她言下之意,什么也没说,只冷冷“嗯”了一声,以示应允。

    往后一连五日,他当真未在寻她,她白日黑夜几乎都在练字,直到第五日,晏翊才在她面前现身,望着她那随意一写,便无法辨出真伪的字迹,晏翊冷冷弯唇。

    他拿出早就备好的笔墨,他念一句,宋知蕙书写一句,待那信件写好,便唤来暗卫将信取走。

    “想要何赏赐?”晏翊缓缓起身,用手轻抚着她冰凉的墨发,这触感五日未碰,如今碰来心中那丝舒意还是会令人想念。

    宋知蕙乖顺道:“为王爷尽责乃妾之本分。”

    晏翊虽是有几分不舍,但还是松开了那发丝,弯唇问道:“可曾逛过洛阳?”

    宋知蕙顿觉古怪,但还是如实道:“未曾。”

    “那想去何处?”晏翊似是随口一问。

    他越是如此,宋知蕙越觉不安,她还是没有给出答案,只摇头道:“妾在府中便好,不必……”

    “老君山如何?”晏翊不等她说完,直接将她打断,“孤看你之前看那《太平经》,想来对那老君山应当也感兴趣。”

    老君山在洛阳城外,许多文人墨客来洛阳必会去此处游览。

    对于从前的宋知蕙而言,那里的确值得一去,但眼下她却不敢应声。

    晏翊不重不轻捏起她下巴,望着她那乖顺无比的眉眼道:“怎么,孤想陪你,你不愿?那你想让何人陪你?”

    话说至此,宋知蕙若再去推脱,晏翊定会恼火,她只好低低应道:“妾自然愿意。”

    “好,那孤明日便带你去老君山。”

    那老君山地势复杂,山林崎岖,若是有人在那处逃窜,的确难寻。

    戏台子他亲自来搭,他倒是要看看这二人要给他唱一出什么戏来。

    不如来场苦命鸳鸯殉情的戏码吧。

    晏翊笑着将手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