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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白名单 靳斯年一口饮尽,慢慢把玩空杯……

    凌晨被人叫到医院去, 棠妹儿有些慌。

    捡起睡袍随便套上,她光着脚跑到衣帽间,柜门一拉开, 面前挂满白衫。

    棠妹儿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站在那里愣了半天, 仔细辨认, 才发现只是一排白色男士衬衣, 款式面料都有区别。

    棠妹儿擦了擦额间冷汗,终于记起, 这里不是薄扶林道,是靳斯年家, 她很少在这过夜, 所以, 她衣服在最里面的柜子。

    靳斯年走过来, “你以为自己看到什么?白色尸布?”

    “你不要这么说好不好……”棠妹儿颈后发寒, 但还是矢口否认,“我只是睡太多, 脑袋有点乱。”

    靳斯年不和她争,转身替她拿来一套米白色衬衣长裙,还有平底鞋。

    “别着急,老爷子起夜摔倒,伤了腿, 没什么大碍, 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况。”

    “你确定?”

    “非常确定。”

    “吓死我了,我以为……”棠妹儿终于出口长气,“算了,人没事就好……”

    靳斯年:“你对老爷子还挺有感情的。”

    棠妹儿从他手里接过衣服,尴尬地笑了一下。

    “也不是……我这个遗嘱律师连遗嘱都没见过, 突然让我去主持局面,我是慌张我自己,靳氏派系那么多,老爷子一旦有什么情况,那么多势力扑上来,我怕自己被撕个粉碎。”

    靳斯年过去双臂环住她腰,“你还有我,除了我谁敢扑你。”

    棠妹儿轻笑一声,“对呀,靳氏最大的老虎就是你,只要靠紧靳生谁都不敢动我。”

    男人目光幽深,棠妹儿一时无法分辨其中含义,她回望着,转瞬那双深色眸子已经落下来,舌|尖强势闯入。

    仅仅一分钟的功夫,棠妹儿已经有些晕眩,她不知不觉把手伸入男人袍子里,然而,此刻纠缠实在不明智,理智报警,棠妹儿轻推男人胸膛示意他。

    靳斯年咬她唇,作为收尾。

    “换衣服吧,我去门口等你。”他的气息稍微稳住。

    棠妹儿问他:“你不换衣服吗?”

    “又没人叫我去。”靳斯年转身离开。

    望着他清晰的背影,棠妹儿一愣——没人通知靳斯年,那他的消息从哪里来,而且比自己这个遗嘱律师还要灵通——这背后好像有张无形的网,正在密不透风围过来。

    棠妹儿不敢深想,也来不及深想。

    人还在医院等她,容不得耽误,她迅速换上衣服,洗漱收拾,然后下楼去取车。

    整栋宅子并未完全醒过来,大多房间仍然黑着灯,只有庭院里,几盏夜灯和寥落的星辰,坚守这个夜晚。

    靳斯年帮棠妹儿拉开车门,“我不叫司机送你了,你自己开车路上小心。”

    “嗯,”棠妹儿明白,“有关遗嘱的事,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靳斯年失笑,“老爷子只是摔坏了腿,不是摔坏了脑子,你表现得太急切,反而会坏事。”

    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了,她连遗嘱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棠妹儿点头,表示知道。

    凌晨时分正在下雨,道路是湿的,只有路灯与霓虹作伴,氤氲的水珠挂在车窗上,望出去,整座城有种繁华散场后的荒寂感。

    棠妹儿开车到达养和医院,大门口有保安在盘查。

    这种专为富豪而设的顶级医院,不知道平时也是这样,还是因为今晚来了重要人物,安保等级非常高。

    第一道警卫看过棠妹儿证件后,又有第二道警卫过来。

    他手里拿一张名单,在第一页靠前的名字里找到棠妹儿后,他说,“请棠大状签字。”

    是访客白名单制。

    棠妹儿签好名,扫了一眼——靳斯年甚至不在访客名单里。

    终于开车进入医院内部,车子泊好位,早已等候的俞秘书撑伞过来接她上楼。

    一尘不染的走廊,冷白的灯光,全程不交流的沉默,让人感受到一阵肃穆,棠妹儿忽然很感激脚下这双平底鞋,不用掀起任何声浪。

    保镖重重把守的病房门口,俞秘书推开门,“棠大状请进,佑少在里面。”

    棠妹儿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去,不同于外面刺鼻的消毒水味,套间里布置得很居家,地毯、花瓶,大客厅的正中央还有一架三角钢琴,漆黑光洁,在这个夜晚泛着森冷的光。

    彼时,靳佑之站在钢琴边抽烟,烟雾飘渺中,他回头撇了一眼棠妹儿,“爷爷刚睡下,你在这等一会儿吧。”

    棠妹儿:“靳老怎么样了?到底是什么情况?”

    “爷爷一直不喜欢别人贴身照顾,所以夜晚之后,他的护工就离开房间了,今天起夜,他一个人不小心摔倒,佣人通知我,正好我在家,就把爷爷送过来。”

    “伤势严重吗?”

    “脚腕骨折,医生说可能要坐一阵轮椅了。”靳佑之一顿。“但老爷子仍旧不放心,所以一进急诊室,他就让秘书通知你了。”

    棠妹儿明白,摔倒本身不算什么,但对老人家而言,可大可小。

    如果不是有今晚这场意外,遗嘱的事,靳宗建应该还要再拖一拖,不会这么快找她,可惜时间不等人,再强悍的王者,也要向死亡低头。

    棠妹儿坐下来,一时没说话。

    黎明时分,室内再明亮的灯火,也在渐渐暗淡,窗户留一道缝,靳佑之抽完烟,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两人面面相对,眼中空乏。

    靳佑之没问棠妹儿从哪里来,棠妹儿也没提“遗嘱”两个字,房间里仿佛抽了真空,纵使有千言万语,却谁也听不见谁。

    沙发柔软,棠妹儿靠在其中,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睡没睡着,是一串脚步声,叫她猛地清醒。

    她猛地坐直,身上的黑色皮衣滑到脚边。

    此刻天已经亮了,暗金色的霞光,充斥房间。

    逆光中,靳佑之仍然坐在对面,说:“是医生来查房,不用着急,老爷子还没找你。”

    棠妹儿“嗯”了一声,稍微松口气。

    她捡起衣服,起身送到靳佑之手边,“这是你的衣服吧,谢谢……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

    这时棠妹儿才注意到,靳佑之面前的烟缸里堆了一小撮烟头。

    熬过夜的人,眼圈发红,烟嗓低沉,靳佑之看起来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所以,刚刚他就这么坐着,看自己睡觉看了一个小时?

    这个认知,让棠妹儿有些不自在。

    稍顿片刻,棠妹儿转而问,“靳老醒了吗?”话音刚落,里面就传来动静,靳佑之起身,棠妹儿跟着过去。

    “阿延呢……阿延。”老爷子刚醒就在找人。

    棠妹儿环视一圈,不知道阿延是谁,下一秒,靳佑之弯身过去,握住老爷子的手,“我在呢,爷爷。”

    旁边护士把床升起,老爷子坐起来,神思跟着清楚,“阿延啊……你在这。”

    靳佑之:“我一直都在。”

    就连医生也会审时度势,他语气乐观,安慰众人,“靳老的伤势不严重。只要多休息,补充营养,静卧几个月就能痊愈了,佑少不用太担心。”

    靳佑之:“您听见医生的话了吧,多休息,很快就能走路了。”

    老爷子终于安定下来。

    众人简单交流病情,等医护人员离开,棠妹儿终于被想起来,靳宗建叫她到床边坐,靳佑之起身让出位置。

    靳宗建:“叫你过来,你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吧?”

    棠妹儿点头。

    靳宗建一笑,眼神有历尽沧桑后的疲惫,“没什么不能说出口的,我四十几岁就开始立遗属,不用避讳那两个字……”

    靳宗建让靳佑之出去叫秘书,过了一会儿,秘书进来,手里拿了一个牛皮纸袋。

    靳宗建:“这里是之前几个版本的遗嘱,你拿回去好看看,然后再拟一个新版过来,要快……签字当天,我会请几位绅士名流过来做见证,在我过世之后,你是遗嘱执行人,他们就是监督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棠妹儿点头,“那您在这一版遗嘱里,准备怎么分配资产呢?”

    终于来到关键时刻。

    靳宗建看了靳佑之一眼,靳佑之会意,带着俞秘书转身出去,同时将房门关好。

    棠妹儿拿出本和笔,“您说。”

    ——

    一场雨后,秋夜寒重。

    隔了一道玻璃,室内室外完全是两个温度,棠妹儿大汗淋漓,被靳斯年烫到战|栗,她抓紧书桌一角,因为不耐受,她整个人几乎趴在桌子上,而脸正好贴在刚起草的遗嘱上。

    白纸上的黑字,在眼前剧烈跳动。

    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口水,弄湿了纸页,洇出一圈小小深色痕迹。

    靳斯年今晚有些暴虐,进来的时候,不给人防备,一纵到底后,更狠,棠妹儿五分钟内高|潮两次,百般求饶,靳斯年终于释放。

    暴风一般结束。

    棠妹儿想起她煮的热红酒,本来想用它暖身暖胃的,经过这一场,热饮早就凉透了,再煮一次恐怕坏了味道,干脆冷着喝。

    棠妹儿倒了两杯,端到书房。

    靳斯年穿着西裤衬衣,坐在大班椅上,他手里拿的那张纸,正好是沾着棠妹儿口水那页。

    他正在阅读,读得津津有味。

    把酒杯放到一边,棠妹儿从后面抱上来,下巴搭在他肩头。

    “珠宝字画是你的,股份和老宅是靳佑之的,靳生看了这样的遗嘱不生气吗?”

    靳斯年:“老爷子立过十几份遗嘱,哪份有我名字?”

    靳宗建的遗嘱经历三十几年的变迁,里面出现过儿子、女儿、孙子乃至儿媳,而靳斯年母子的名字从没有被提及过。

    也就是最近五年,靳斯年才出现在列表里,可他能继承的,连靳佑之的零头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靳佑之将纸页掷回桌上,轻飘一片,无声落下,“他不写我名,你可以写我名,按照这份遗嘱,再准备另一份,随时用来替换。”

    “遗嘱我可以改,可是……”因为这件事的难点,不在于篡改,棠妹儿歪头看向靳斯年。

    “你是担心那几个遗嘱监督人?”他拖棠妹儿的手,把人拉到怀里,同时拿过酒杯。

    这杯酒的味道酸涩,靳斯年喝了一口,微微皱眉。

    棠妹儿看着男人喉结轻动,停顿片刻,轻声说,“老爷子给遗嘱设立了监督人,他们会监督我的执行,老爷子过世后,如果我宣布的遗属,和原版不一样,这些人有头有脸,质疑起来的话,也很麻烦吧……”

    多少遗产纠纷,打官司打个几十年,最后拖成世纪迷案,在棠妹儿看来,无论是靳斯年,还是靳佑之,他们谁都不会放任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

    红酒一口饮尽,靳斯年慢慢把玩空杯。

    “你把监督人的名字给我,我来解决他们。”

    第62章 两阵营 你曾经为我对峙过全世界……

    靳宗建的遗嘱, 有点像海底潜伏的鲸,从海面远远看过去,永远风平浪静, 可当它终于决定出水时, 体量惊人。

    来给老爷子做遗嘱见证的, 一共有三个人。

    朱议员, 棠妹儿见过几次,另外两名是太平绅士, 一个姓赵,一个姓沈, 棠妹儿之前只在报纸上见过, 今天第一次会面, 棠妹儿认了脸, 大家交谈愉快。

    整个遗嘱签字的过程, 气氛是轻松和谐的,老爷子详细阅读后, 签字、按手印,最后大家一起合影留念。

    百亿资产就这么简单地完成了代际传承。

    靳佑之把客人送出去,棠妹儿在病床前整理文件。

    有一件事,棠妹儿还记得,“靳老。之前您说想去昭明园拜祭, 现在您的腿脚不方便, 不如暂时取消计划,等腿养好了,我再陪您去吧。”

    靳宗建迟疑片刻,表情不太满意:“她去世之后,我每年都要去的, 如果突然不去的话……细细粒会担心吧……”

    “您坐着轮椅去昭明园,小姑姑看到了,会更担心吧。”靳佑之走进来,用老爷子的逻辑来还击。

    靳宗建一默,低垂着脸,“人老了就是这样不好,让这个担心,让那个担心,我要忌惮阳间的人,又要体恤阴间的人……”

    叫人伤感的一番话。

    棠妹儿提议,“最近,有位藏传高僧来红港讲佛法,不如我们请他亲自抄一份《金刚经》,到时候放到灵位前,正好可以告慰靳小姐,又能帮她增加功德。”

    “您说这样好不好?”

    “也好。”老爷子也没别的办法了,“佑之,你代我去昭明园,亲自跟细细粒解释。”

    有人在心中敬畏鬼神,而这世界只讲丛林法则。

    老狮王一世英明,来到风烛残年时刻,出院,回家、吃饭、如厕,想要保持“权势”全要依仗新王铁腕。

    而靳佑之也不辜负期望。

    他一改从前放纵不羁的作风,事事谨慎严明,对外,守护老宅如铁桶一般,对内——

    棠妹儿拿到《金刚经》上门那天,靳佑之刚刚揪出两个内鬼。

    天气寒凉,这个季节,室外游泳池大多已经闲置了,棠妹儿刚一进庭院,就听到哗啦哗啦水声,十分热闹。

    她好奇,走过去一看,那场面不禁让人僵在原地。

    午后阳光有些刺眼,靳佑之戴着墨镜坐在小凳子上,穿白T,喝汽水。

    他面前的保镖,一人押一个佣人,正往水里按。

    翻沸的水声和求饶声,正在引来更多佣人的围观。

    喧闹了好一阵,靳佑之拎着汽水瓶,磕了磕地面,问,“你们谁先说。”

    “我……”

    “我……我说。”

    两人争先恐后,已然是被收服状态。

    靳佑之随手点了一个人,“那你来说……老爷子摔倒那天,你把消息告诉谁了?”

    那男人牙根发颤,“是黄伯……我们是远房亲戚,他帮过我好多次……”

    靳佑之:“他帮过你,你就把消息透给他,我还发薪水给你养家呢,你怎么不感谢我。”

    “我,我是觉得……毕竟这两边都姓靳,怎么也算一家人……”

    “一家人……”靳佑之手肘搭在膝盖上,垂头笑时,宽而陡的肩膀微微发颤,“你说我们是一家人……”

    其他人不明所以,连大气都不敢喘,每个人都畏惧靳佑之的喜怒无常,就在这时,靳佑之转头,正好看到棠妹儿。

    他笑容一滞,嘴角弧度慢慢落下。

    墨镜遮住男人大半张脸,犀利眉宇间的情绪,棠妹儿看不到,但他缓缓起身,朝自己走过来时,她戒备性地往后退了半步。

    靳佑之扬眉,再次迫近她,“你来做什么?”

    棠妹儿拿出《金刚经》,“我来送这个,大师已经开过光,你拿去供奉,七日之后,请人烧焚就可以了。”

    她把经书放在藤椅上,转身想要走,靳佑之一把抓住她胳膊。“既然你都送来了,我们就一起去供奉。”

    “你自己去就够了。”

    “不行,你跟我一起去。”

    不由分说,靳佑之拉着棠妹儿就朝越野车走,棠妹儿挣扎,可惜她身单力薄,打不过一头北美棕熊。

    她被靳佑之塞到车里,为了抗议这种流氓行为,她全程看向车外,一句都不说。

    靳佑之也不逼她,自顾自看路开车。

    今日不是初一,也非十五,焚香祭拜的人几乎没有,去往昭明园一路顺畅,抵达墓园门口,里面有人过来接应。

    靳佑之和对方寒暄两句,带着棠妹儿往里走。

    一年前棠妹儿来过这里,记忆可谓深刻,内堂装饰摆设,没有丝毫改变,尤其是灵位前的长生烛,一排排燃烧着,永远保持相同的长度。

    在这里,时间好似静止。

    靳佑之把经书摆上龛位,燃香举过头顶,一连三拜。

    “爷爷忙到脱不开身,不能亲自来看你,请小姑姑见谅,过几日他老人家有空再来。”

    别在T恤领口的墨镜,微微下坠,靳佑之的庄严刻在骨子里,而非他这一身慵懒打扮。

    棠妹儿站在一旁,安静等候,办完老爷子交代的事,靳佑之重新走回棠妹儿身边,他低头看她眼睛,视他们之间的暗战。

    “是,刚刚我是在杀鸡儆猴……但不是对你。”他认输般承认。

    棠妹儿语气平淡:“是我自己撞上去的,我知道佑少不是专门针对我,但也没关系,就算佑少杀鸡儆猴,警告我也是应该的。”

    靳佑之侧目:“你做了什么事情,需要我警告你?”

    棠妹儿冷眼看他,那神情分明是你怀疑我的立场,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

    靳佑之淡道:“棠妹儿,我比你有良心。”

    花花世界,花花心肠,再加一个花花二少爷,突然同她讲良心,还是在神明面前,叫人意外,又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

    棠妹儿:“我记得你以前不信这个的,佑少有话,不如直说。”

    而靳佑之看着她,目光深邃,一点就着的个性,全然不见。

    他 也有一字一句剖白自己的时候。

    “在全世界都说我是混蛋的时候,只有你信我,那个时候卑微如你的小律师,也敢挡在我前面,替我面对记者镜头和李太的猪血。”

    你曾经为我对峙过全世界。

    靳佑之:“所以,棠妹儿,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这话太大。

    棠妹儿失笑,“你的话,听起来像报恩。”

    “随你怎么理解。”

    “佑少对我无限包容,我很感激,如果你真想报恩,就把老爷子那24%的股份送给我,你舍得吗?”

    一句拿来赌狠的玩笑话而已。

    靳佑之转头看向正中间的灵位,眼眸中只有跳动的烛火。

    “我一早就和你说过了,靳家的钱花不完,你喜欢多少拿多少……更何况这次,笔在你手里。”

    ——

    棠妹儿返回薄扶林道家中,时间尚早,她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速冻水饺煮了吃。

    吃到一半,她忽然发现没有煮熟,馅心内部还是冷的,实在叫人懊恼。剩下半盘懒得再煮,反正也吃饱了,直接倒掉。

    节约的习惯,早已离她而去,棠妹儿自己浑然不觉。

    她双手抱头,撑在桌面上,轻轻吐纳片刻,脑海中不自觉又冒出靳佑之的话——

    “你喜欢多少拿多少,笔在你手里。”

    大约是种无力感,靳佑之对她,她对靳佑之,大家明明已经开始做朋友,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到了两个阵营里。

    残酷地为各自利益而战,这样的局面下,靳佑之竟然说出“笔在你手里”这种话。

    是真情赠送,还是假意警告她不要乱碰遗嘱?

    前者过于疯癫,后者反而切合实际,可看靳佑之的态度……两者孰真孰假,棠妹儿一时无法分辨了。

    她头脑一片混乱之际,靳斯年推门进来,刚好看到坐在餐桌旁发呆的棠妹儿。

    他换过拖鞋,放下衣物,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在吃饭?”

    “刚刚吃完了。”棠妹儿起身收拾,顺便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在公司吃过了。”

    说到公司,棠妹儿已经好一阵没去公司正常上班了,“我最近总往老爷子那跑,没关系吧,会不会耽误公司那边的事?”

    “公司的事有阿仁,你专心做老爷子那边的事。”

    棠妹儿犹豫了一瞬,本来想说你的眼线可能被靳佑之给拔掉了,但转念一想,这种事,靳斯年的人肯定第一时间跟他说过了。

    所以,棠妹儿没提。

    反而是另一件事。

    棠妹儿问起,“遗嘱的三个监督人,你准备怎么解决?”

    “解决了。”靳斯年轻飘飘一句。

    “这么快。”棠妹儿就被这个消息给惊到,“他们可不是随随便便小人物,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你买通……”

    “大人物更龌龊,只要我给的利益足够多,他们湿身比任何人都快。”靳斯年从后面撑住她身侧台面。

    温热的怀抱与男人的语气不符。

    棠妹儿回头。

    男人眼中流露出轻蔑和厌恶的神情,他分明是在睥睨这个世界,然而这样凛冽的目光还是让人心惊。

    因为分神,棠妹儿把案台上的碟子打翻在地,瓷片崩碎。

    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棠妹儿赶紧推开靳斯年,七手八脚蹲下捡拾碎片,靳斯年站在那看了她一眼,眸色缓和。

    他转身取来垃圾桶和纸巾。

    雪白大片的碎瓷,已经被棠妹儿捡得差不多了,靳斯年蹲下来,看着她,“别用手捡了,容易扎到。”

    “不捡干净,也会扎到脚的。”

    棠妹儿执拗不听,再伸手时,被靳斯年一把捉住,“看你慌手慌脚的,去一边等着,我来捡。”

    好像与手有关的操作,靳斯年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可那样一双漂亮的手,拿柳叶刀可以,拿笔可以,做这样的粗活,真的可以吗。

    棠妹儿犹豫片刻间,靳斯年已经将她提起,手臂在腰间一拦,不费吹灰之力把人抱起来,转身,迈过这片狼藉,他把人置于岛台上。

    返身回去,靳斯年用纸巾在地面仔细地沾了一遍。

    他洗完手,走回棠妹儿身前,“已经清理干净了,这样可以了吧。”

    棠妹儿不说话,却用双手绕过靳斯年肩膀,将头埋在他颈间。

    温热的依恋,伴随起伏的呼吸,却始终说不出口。

    靳斯年回抱,与她耳鬓相贴,过了好久,似叹息,又似安抚,他问:“你在害怕什么?”

    改遗嘱的条件已经具备,可真到了最后一刻,你在害怕什么?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棠妹儿條然收紧手臂,“我也不泡¥沫¥独¥家知道。”

    第63章 多芥末 那目光暗藏一整个冬天,安静极……

    圣诞来临之前, 老爷子的腿终于可以拆除保护了,能够健健康康地过节,算是一件喜事。

    棠妹儿和靳佑之一起陪靳宗建去医院复诊, 连医生都说老爷子愈合得好。

    “这几天可以试着下地走一走, 相信很快可以很快恢复到之前的行动力。”

    复诊结束。

    棠妹儿为老爷子预约上门理疗师。

    靳佑之推着轮椅, 陪老爷子在草坪上晒了一会儿太阳, 这中间,他电话一直在响, 靳宗建催他。

    “年底了,应酬多, 我的人面, 都是你在帮我撑着, 知道你事忙, 不用陪我在这浪费时间。”

    “晒太阳怎么会是浪费时间。”靳佑之正说着, 棠妹儿拿着预约单与他们汇合。

    棠妹儿:“这个Dr李很有经验,我选了他帮您做康复治疗, 您要不要过目一下。”

    靳宗建还没开口,靳佑之把单子拿过来,他看两眼,又叫金刚,“去查查这个人的底。”

    这防备意味的动作是针对的谁, 太明显了。

    棠妹儿没说什么, 推着靳宗建走在前面,不去听靳佑之和金刚的对话。

    老爷子笑了笑,“你和佑之闹别扭了?”

    棠妹儿:“您身处特殊时期,接触的人,肯定要人品过硬, 佑少谨慎一点没坏处。”

    “他不一定是紧张我,可能是紧张你也说不定。”

    棠妹儿强撑着笑了笑。

    身处夹缝之间,她也看不懂人性了,剩下的唯一信条就是,有价值才会被爱,她自问身份立场,对靳佑之没有任何价值。

    冬日阳光晴好,中午时分,老爷子提议出去吃饭,“有一家老店,我带你去尝尝。”

    棠妹儿:“这不好吧,佑少安保严格,一茶一饭,还是吃家里的比较安全。”

    靳宗建:“那有什么关系,带着保镖一块去就好了嘛。”

    靳佑之朝他们走过来,棠妹儿望了一眼,靳宗建马上明白,他把某人往外赶,说,“我们去吃饭,你赶紧去应酬,别来打扰我们。”

    靳佑之转头看了棠妹儿一眼。

    棠妹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有没有取得靳佑之的信任。

    但他还是说,“你们吃完饭早点回家,您腿脚不好,不宜到处走动。”

    靳佑之不在,压迫感少了一半。

    到了老爷子指定的餐厅,棠妹儿环顾四周,多了几分观赏的心情。

    几十年前的动画海报挂在墙壁上,餐厅中间一块舞台,砌着黑白格的地板,球灯空转,很有复古摩登感。

    这里几乎没有客人,招待他们的人自称炳叔,负责收钱,同时还兼职当厨师。

    老爷子和炳叔打了个招呼,炳叔扬声,“还是老样子?”

    “嗯,两份。”老爷子打了个哈欠,转头对保镖说,“你们去门口守着。”

    后厨响起滋滋啦啦煎烤的声音,棠妹儿好奇,抬头去看,“您经常来这里吗,看起来是熟客呢?”

    靳宗建:“我不是客人,我是这里的老板,我给炳叔钱,叫他保持三十年前的样子,把这间餐厅开下去。”

    棠妹儿不解:“这间餐厅有什么特别?”

    “细细粒以前最喜欢这里,每年过生日,她和同学庆祝完,都要我陪她来吃宵夜。”刚刚还红光满面的老人,转眼间老了十岁不止。

    棠妹儿心口一揪。

    靳宗建接连打哈欠,犯困的模样,“后来,每年忌日,我都会一个人来这里,点一份特餐……她说,她最喜欢牛排沾黄芥末,又辣又过瘾,我都记得。”

    忽然悲伤而至。

    棠妹儿望着靳宗建,张了张口,可却不知道要怎么接这话。

    “我老了,但不糊涂,我知道你不是细细粒,细细粒也不可能再回来,但我总是忍不住把你当成她,不然人生那么长,没有一个寄托,要怎么熬呢。”

    “好在……快要熬到头了。”

    似乎早有准备,靳宗建抓住她的手,将一张折好的纸,颤颤巍巍按在棠妹儿手心里。

    “这里是3%的股份,你喜欢滑雪也好,喜欢玩滑翔伞也好,天上地下都随你。去享受你的人生,不要在靳斯年手心里继续坐牢了。”

    “老爷子,我不能私下接受你的股份。”

    老人的声音渐渐衰微,态度却前所未有地恳切,“就当我收买你……不要动我的遗嘱。”

    棠妹儿保持者手臂前伸的姿势,心口像压了千万斤的重量,一动不敢动。

    能到这里,已经让靳宗建耗尽力气。“……别说话,让我睡一下。”

    老爷子枕着棠妹儿的手,慢慢趴在桌上,好像睡前呓语,“爹地什么时候害过你,叫你不要爱那个男人,你偏偏跟我作对,还跑去烧炭……”

    “还好,我们父女又要见面了,终于可以把话说清楚了……”

    叮铃一声,出餐铃响了。

    市井吵闹,恍如三十年前,曾有少女坐在同一个位置,翘首期待她的生日特餐,忙碌的炳叔把餐盘托在肩膀。

    “上菜喽!两客牛排薯条,多多芥末——”

    ——

    靳宗建过世,堪称世纪末葬礼。

    出殡当日,红港九成名人,到场拜祭。棺椁登车的画面,在电视上反复播放。

    殡仪馆门前封路,保镖夹道屏蔽人群,靳斯年和靳佑之,两人身着庄严的黑色,一左一右为靳宗建抬棺,送出殡仪馆。

    连媒体都嗅到了,靳宗建时代落幕后,这将是靳斯年和靳佑之携手合作的最后一程。

    肃穆的是情绪。

    血雨腥风,才是这座豪门这背后暗流涌动的真相。

    新闻的最后,主持人唯恐天下不乱,说:“豪门遗产大战一触即发,鹿死谁手——”

    电视屏幕一跳。

    棠妹儿关掉了电视机,没开灯的房间,霎时陷入傍晚的昏暗中。

    今天是棠妹儿被软禁的第三天,她坐在昭明园的禅房里,吃喝不缺,只是没有自由。

    不管这是靳斯年的命令,还是靳佑之的监管,棠妹儿很明白,他们在等同一样东西。

    遗嘱。

    遗嘱里写了什么,靳斯年和靳佑之并不完全清楚,只有她知道。

    可能连靳宗建都想不到,她还是篡改了他的遗愿。握笔如刀,经过修改的遗嘱,究竟能拯救她于水火,还是让她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连棠妹儿自己也不知道。

    今日是葬礼最后一天,晚上九点,终于有人来敲门,“棠大状,两位靳生都到了。”

    不管她愿意与否,宣读遗嘱的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从禅房到前厅,每走一步,犹如跋涉般沉重。

    棠妹儿在这里曾经观赏过别人的故事,现在轮到自己。

    她站在会场中央,手中的文件整齐无暇,语调平静而坚定。

    “我是棠妹儿,靳宗建老先生的代表律师,靳老生前委托我,代他拟定遗嘱,遗嘱内容如下。”

    靳斯年坐左边,靳佑之坐在右侧,不一样的面孔,相同的气势,两人目光带着分量落在她肩上。

    不管棠妹儿曾经有多微小,此刻她直视他们每一双眼睛,自问坚定。

    “第一部分,靳宗建老先生一生成就,既来源于个人勤奋,又不缺时运,为报答社会,他将捐出个人名下半数现金,用于建设社会公益事业。”

    “第二部分,靳老先生生前珍藏的古董与字画,赠与老友庄兆坤先生,感谢庄老先生与靳老多年来的情谊,愿这些藏品继续传承。”

    庄兆坤端坐在一旁,手中的拐杖拄在地上,神色沉痛。

    棠妹儿:“接下来,是遗嘱的最后一部分,关于公司股份——”

    “棠大状。”庄廷安忍不住开口,“现场有三位遗嘱监督人,请你宣布的时候,仔细考虑清楚。一定要如实宣读。”

    空气中静得几乎听得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棠妹儿语气平而直:“庄生不如听我宣读完,再提出疑虑。”

    庄廷安不悦,但也没有再说。

    靳佑之瞥了棠妹儿一眼,亦是没有情绪的一双眼。

    “遗嘱的最后一部分。”棠妹儿扬声。

    “靳氏集团经历六十载,既是社会砥柱,亦凝聚靳家三代人的心血,靳老先生在临终前,对靳氏未来抱有深切的期待,因此,他对公司股份做如下安排。”

    “——靳老名下,24%的公司股份,由靳佑之先生继承。”

    “——其余现金、房产,以及靳氏公司剩余3%的股份,由靳斯年先生继承。”

    结局落定。

    会场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有人望向靳佑之,有人转头去看靳斯年。

    股份就是地位,也是靳氏未来的风向,靳宗建一死,原本由靳斯年掌舵的船,在突变的风向里,连连打转。

    众人一阵惶惶。

    成功卫冕的靳佑之,本该是胜利者的模样,这一刻他仅仅抬起头,看向棠妹儿的目光微闪,却什么也没有说。

    棠妹儿扫视全场,不带丝毫情绪,然而,她的注意力还是在靳斯年脸上停留了半秒。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细看之下,男人狭长眼尾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淡然。

    是为了说服他,还是为了给自己的背叛做一次辩解,棠妹儿说。

    “靳宗建老先生是在清醒、理智的情况下,立下此份遗嘱……此遗嘱充分表达了靳宗建先生的意愿,自他本人签字之日起,遗嘱正式生效。”

    “我作为遗嘱执行人,有义务遵守遗嘱内容,执行靳老先生的遗愿。在座各位如有异议,可寻求法律途径另行质询。”

    “没有异议!”庄廷安终于满意,“我们庄家不止没有异议,而且还坚定维护棠大状手中这份遗嘱的合法性,谁敢质疑她,就是质疑我们庄家。”

    庄廷安:“三位遗嘱见证人,你们说呢?”

    那三位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充满疑惑地转向靳斯年。

    靳家话事人的身份尚未动摇半分,人人都在等他表态。

    而沉默一整晚的靳斯年,通身黑衣坐在那里,似这个冬夜,磅礴却无声。

    子夜交界处,阴间引路时。

    灵堂里,烛火轻跳,靳斯年缓缓开口,说道:“如果这真的是爷爷的遗愿,我们当然要遵从,我没有异议。”

    一触即发的战争,消弭于无形。

    庄廷安明显松了一口气:“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太好了,一家人和和气气,靳老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那接下来,就请棠大状与顾问们,开始执行遗嘱吧。”

    靳斯年视线忽然转向棠妹儿,那目光暗藏一整个冬天,安静极了。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敲茶桌,指节嶙峋而分明。

    棠妹儿心口一颤。

    这样细小的动作,似曾相识。

    不由得让她联想起,那只手掐上她脖子时,好像也是这般的从容、优雅……

    第64章 是爱啊 如他个性,从未热烈过……

    今晚, 昭明园点长明灯。

    吊唁宾客,沿着白纸灯笼道,陆续离开, 连蹲守争产大戏的记者, 在一无所获后也悻悻离开。

    墓园恢复往日宁静。

    灵堂里, 最后只剩靳、庄两家。靳斯年给老爷子又上一炷香, 三拜过后,在保镖簇拥下, 走出灵堂。

    四下忽然空寂,棠妹儿站在堂下, 望着漆黑的天幕, 有种灵魂抽空的茫然。

    因为遗嘱的事, 庄廷安对棠妹儿大为改观, 他主动走过来问她, “葬礼已经结束了,要不要叫人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了。”棠妹儿婉拒。

    遗嘱已经宣布, 尘埃落定,没人会为难一个律师,理论上,棠妹儿不存在安全问题。

    庄廷安不再坚持,叫金刚送棠妹儿上车。

    从墓园回到家, 已经是后半夜。

    被软禁的三天里, 棠妹儿几乎每天都在睡觉,好一辈子的觉都在那几天睡足了,她此刻毫无困意。

    从客厅窗外望出去,红港霓虹夜色不改,她坐在沙发中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无意中瞥到茶几下的烟和打火机。

    熟悉的烟草味,仿若来自记忆,那是与靳斯年相处的点滴。

    犹豫再三,棠妹儿拿出一根点燃,中指和食指夹得太靠上,以至于她抽每一口,嘴唇贴上手指。

    笨拙的动作,笨拙的呼吸,不懂做肺腑循环,她被呛到咳嗽。

    烟卷按到烟缸里。

    最终按捺不住,棠妹儿抓起车钥匙,披上大衣匆匆出门。

    去往山顶的路,她太熟悉了,只是今晚登门,注定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她违逆了靳斯年,没有按他的要求篡改遗嘱,这个后果,注定要承担,靳斯年不动声色,不代表她就能混过去。

    与其等待,不如她主动。

    靳斯年宅邸灯火通明,大门上挂着大朵黑色绢花,流苏层叠低垂。

    黑夜里透着森冷。

    棠妹儿按门钟,稍等片刻,管家走出来。

    她问:“靳生睡了吗,我想见他。”

    “棠小姐,这个时间见靳生……”大概是惊讶于她登门的时间,管家面露疑惑,但还是告诉她,“从墓园回来之后,靳生就一直呆在书房。”

    “我自己进去找他。”

    棠妹儿如入无人之境。

    她独自一人上楼,脚步踩在地毯上,厚重的羊毛自带静音效果,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门扇一开一关。

    “靳生。”待棠妹儿在房间中站定,她能感受到那道冷冷的注视,不由地忐忑起来,声音发涩发紧。

    “靳生,我们可以谈谈吗。”

    靳斯年坐在沙发里,房间只开一盏昏黄的灯,暖色映在靳斯年五官清晰的脸上,却无法消融他冷峻的寒意。

    “马上就要天亮了,有什么事不能去公司再说,非要连夜过来。”

    “去公司说公事,我和靳生只能谈公事么?”

    “我和棠大状之间,还有私事可谈吗?”

    一夜之间,从前的亲密荡然无存,靳斯年与棠妹儿,他是她的老板、伯乐、金主、乃至施虐者。

    唯独不见,捧她在手的靳斯年。

    被他责怪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们就这样划清界限,回到原点,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棠妹儿微微靠近半步,想要看清靳斯年表情。

    他仍旧穿着一身黑色,只脱掉了正装外套,手边既无烟也无酒,他身上嗅不到任何借物消愁的落寞味道。

    连神态也是。

    他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挑眼正在看她。

    棠妹儿盯住那目光:“我知道,遗嘱的事,是我叫你失望了,是我没有按你的要求做,但是,靳生你一定要这种说话么。”

    “事情你都做了,态度和立场已经明确,你还想让我跟你说什么呢。”

    “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但靳老对我不差,遗嘱是他最后放不下的事,我不想违背他。”

    “那我对你呢,我有哪里得罪你。”

    “靳生提携我,我也不敢忘,我从来没有为了让自己心安,就不顾你的利益。”

    “是么。”

    靳斯年笑了一声,“那你知道我花了多少精力,多少时间把老爷子逼到走投无路才让他用了你。本来现在我们应该已经成功,你却把股份拱手让出去,怎么,你以为你把3%的股份拿出来,就叫顾及我的利益?”

    “3%。”棠妹儿瞳色一缩。

    靳斯年已经猜到,“老爷子不可能给我股份,那3%是他给你的,你把他送给你的股份,写到我的名下,什么意思,算是收买我吗?”

    “这当然不是收买!”

    那3%是我的忠心,虽然少,虽然怕你看不起,我确实已经拿出了全部的忠心。

    棠妹儿一时难以接受,委屈又心酸。“我说的顾及你的利益,并不是指这3%。”

    她说:“事前我已经算过了,靳佑之虽然有老爷子和庄家的股份,但你也吞掉了钟家,再加上郑、高两家的支持和这3%,你和靳佑之不差多少了。”

    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可棠妹儿还在竭力保持冷静,分析。

    “距离CEO改选,还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股市上只要稍微震荡两个价位,你就有机会从散户手里再吸纳一些股份……”

    “靳生,我没有蛮干,我都考虑过了。”

    像个笨蛋却用功的学生,日夜苦读,她自认为交了一张满意的答卷——靳斯年果然夸了她。

    “真不错,连账都帮我算好了,我的Mia翅膀硬了。”

    努力希望被看到的心情,一下跌回谷底。

    不及格。

    题目都会做又怎样,顶撞考官,才是最大的落榜理由。

    棠妹儿望着他,仿佛望见一场北国冰雨,瞬间被淋透。

    “在靳生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呢,真的只是条狗,或者一把刀,不能有思想,不用有感情,我最大的价值,就只是‘听话’才能令你满意吗?”

    “资深大律师棠妹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谈思想?谈感情?跟谁?”靳斯年分明一声冷笑,“刚刚在昭明园——你站的那块地方,大家讲的是利益,是交换,这才是游戏规则,你不懂么。”

    “你跟外面的人讲游戏规则,那关起门来呢,就只有你跟我,就现在,靳生跟我讲什么呢?”

    “那你觉得我跟你讲什么?”

    靳斯年眼色微冷,“你是我的人,拿我的好处,对我效忠,就要乖乖被我利用,不然你觉得我们之间要讲什么呢。”

    “讲情爱?你不会以为我在跟你拍拖吧。”

    棠妹儿抬头,一时愕然,她需要反复确认才能接受,这样冷冰的话出自靳斯年之口。

    就在几天之前,眼前的男人还情意缱绻,为什么突然变了呢。

    是他突然对她大失所望,还是因为,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她从前没有发现。

    忽地,脸颊一热,眼泪跟着掉下来。

    在棠妹儿记忆里,她好像没有哭过,从来没哭过的人,对这滚烫的液体究竟来自哪里。

    有些陌生。

    她伸手,摸到眼下些许湿润,可一眨眼的功夫,整张脸已经沾满泪水。

    她轻声问他,“除了改遗嘱,靳生之前叫我签的文件,也是在利用我吗?”

    靳斯年迟疑了一瞬,脸色越发阴沉,“你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这么聪明。”

    棠妹儿短促地笑了一下,巨大的悲凉感过后,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的聪明,她多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

    “你建立基金会,掏空靳氏,向海外输送大笔资金,你以我的名义做这些,我本来以为是因为你信任我……就像我的过去被人抖出来,你也无条件庇护我一样。”

    “我甘心为你做白手套。”

    光线昏沉,靳斯年无声看她片刻,大约是已经听够了女人家的剖白,逐渐失去耐心,他想要结束这样无意义的对话,囫囵地挥刀下来。

    “现在你知道了,所有的事没有那么复杂,我就是在利用你。”

    棠妹儿:“一直以来都是吗,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到现在,每一天,每一秒,靳生都在利用我吗。”

    这个时候也不忘保持律师的严谨性。

    而靳斯年终于失了一贯的冷淡克制,他狠厉地望住她。“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

    “你不肯改遗嘱,是为了安放你的良心,现在你在我面前步步紧逼,又为了什么?确认自己跟错了人,给你自己背叛我,找一个自我安慰的理由?”

    “这样你就没有愧疚感了,就可以轻松地扭头就走了,是吗。”

    “如果我想扭头就走,为什么宣读完遗嘱,还要连夜来找你?我不是要给自己的背叛找理由!”

    “我从不为自己找借口,我只想要一点事实,是为了给你辩护,证明我们不止是利用。”

    “你给我辩护?我什么时候站的审判台,轮得到你给我辩护?!”靳斯年走到她面前,黑色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头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

    如他个性,从未热烈过,但冷漠总有精进。

    “当久了棠大状,你大概忘了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连我都敢审判。”

    靳斯年怒极反笑,但那笑容里充满残忍。

    “你想要事实,事实是什么,这个世界上,事实永远比你想象得还丑陋,如果你一定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棠妹儿懵懂看着他。

    那声音仿佛来自北极圈内的永夜,面对面告知她——

    “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到现在,我给你的快乐,是你兼具完美情人和忠诚属下双重身份所获得的奖励。”

    “如果感到痛苦,那就扪心自问一下,是不是你自己又做了什么非分之想,搞错了‘利用’的本质。”

    靳斯年手腕一顿,松开。

    棠妹儿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身体轻晃了一下,“不是的。”

    那么多动人的快乐和真切的痛苦,怎么可能只发自“利用”。

    靳斯年:“我对你,你对我,无一例外都是利用,我利用你可以坦荡的说出来,棠妹儿,你利用我爬得这么高,为什么要一再地否认呢。”

    “是因为靳佑之那边开出了更高的价格,你要投靠过去,又怕暴露自己趋利避害的本性,所以,才要找那么多借口么。”

    棠妹儿微微后退半步,人已被撕裂,泪水再不受控制。“我在靳生的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靳斯年重回理智:“我没有指责你,利用与被利用本来就是这样的,利合则聚,利散而散——”

    “你不要再说!”棠妹儿声嘶力竭喝止他。“我们之间不是利用!是爱!”

    最黑暗黎明里,那清薄的澄黄色灯光落在靳斯年脸上,平添一分怔然。

    他看着她。

    棠妹儿眼底是破碎的光,一字一顿,“我们之间是扶持、是保护、是爱。靳斯年,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

    第65章 都姓靳 既是旧君枕边人,又是新王肱骨……

    黎明破晓。

    第一缕金色的光, 终于冲出地平线,昭明园的日出,美丽澄净。

    果然应验了那句, 人类才是邪恶之源, 看, 没有活人的地方, 多宁静。

    靳佑之在灵堂里坐了一夜,疲惫但没有困意, 这样的夜晚,大概很多人都睡不着, 不止他。

    靳佑之站起身, 活动了一下。

    目光所及处, 白烛几乎燃尽, 淡而暖的烛火摇曳着。

    与灵位作伴, 也不算寂寞。

    靳佑之隔着生死,对靳宗建说, “我早就说了,棠妹儿不会乱改遗嘱,您看见了吧,她没让您失望。”

    灵堂空荡,没有一丝回应。

    两个月前。

    老爷子摔断腿的那晚, 他们祖孙曾经有过对话, 靳宗建问过靳佑之,棠妹儿是不是真的信得过。

    靳宗建:“立遗嘱是大事,律师必须是我们的人才能放心委托。”

    “什么叫靠得住?”靳佑之信手就能举例,“蔡国千,您用了几十年的风水师, 靠得住吗,还有您的律师幕僚,有一个算一个,确定没有被大哥渗透?”

    靳宗建不反驳:考察人心,本来就是最难的事,而且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靳佑之:“就像她信我一样,李敏琪的死,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凶手,脱了罪,人家也说是我买通法官,连爷爷您不是也骂我混账么。”

    “只有棠妹儿信我,从一开始,她就信我,所以我也信她。”

    靳宗建:“我们祖孙始终是骨肉,利益分割不开,我不信你,但最终还会偏向你;可棠妹儿呢,她和你的利益不在一块儿,她在那个案子里信你,转头分割遗产的时候,她不帮靳斯年,会向着你?”

    靳佑之:“我们对她好,她都是知道的。”

    “Mia是个好孩子,我不否认。但托付遗嘱是大事……”靳宗建还是觉得靳佑之赌性太大。“保险起见……你大哥利用她洗|钱的事,你看,要不要告诉她,好让她彻底和那边断了?”

    “不用。”靳佑之果断否定。

    “棠妹儿不傻,或者说她可能已经起疑心了,不然她也不会和英文老师聊起基金会的事。”

    “我们没必要说,说了,她就会跟我大哥去对质,她爱他,就算对质也不会有结果,大哥说两句,哄一哄,她照样死心塌地。”

    “信任她,就放手,让棠妹儿自行选择。”

    靳宗建:“我死了反正是没有关系的,遗嘱的受益人是你,你把自己的人生前途绑在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孩子身上,她的一念之差,可能会让你葬送靳家几代人的心血。”

    严重性,反正他已经指出来了。

    可靳佑之的态度,是一贯地不在意。“……也不算葬送吧,家业不在我这,也是落到大哥手里,反正都姓靳,都是您的孙子,爷爷您没有损失的。”

    那天也是今日般的不眠夜。

    冬霾已见锋芒。

    靳宗建悠长一声叹息,“你还是不懂你大哥,他做了这么多事,根本不是为了家业,他真正目的是搞垮靳氏。”

    靳佑之完全没有料到,“他为什么要搞垮靳氏?”

    “他恨这个姓。”

    “他自己就姓靳,为什么要恨这个姓?”

    至此,老爷子已经不耐烦,“你不需要知道。

    “只有一件事,你记住就够了,守住我和你父亲打下的江山,是你的职责,任何想要毁掉它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燃香三拜。

    走出昭明园的时候,靳佑之心里有点堵,心中疑惑从未有过的巨大,而能给他答案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

    冬日第一缕光,率先照亮山顶一隅,黑暗正在被一点点吞噬。

    棠妹儿沿着光的进度,正在徒步下山。

    从靳斯年书房出来后,她就一直在走路,完全忘记车停在那,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

    清晨的山风凉薄,像一双无情的手,将人磋磨,冷得人失去知觉。

    从无人的山间,走回人间,马路上的车,逐渐多了起来,棠妹儿终于体力不止,坐在路边。

    该哭的、该吼的,所有能释放的力量,在靳斯年面前,都已经全部放空了。

    好像是她执意要演一场独角戏,用尽力气全情投入,最后谢幕时,观众席人都走光。

    只剩最后一个靳斯年,坐在台下,无法打动。

    连心痛的力气都不够用,棠妹儿原地休息了一会儿,朝公路招手,叫停一辆早班计程车。

    可能司机刚吃过早饭,车子里弥散淡淡猪肉粢饭的味道。

    棠妹儿悄悄降下车窗,感受一丝鲜活的凉意,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

    司机不停地向后看她,“小姐,先别睡,你先说去哪里啊!”

    回家的路程太短,不够她睡上一觉,“环城绕一圈,我付你钱。”

    天降的大生意,司机反而不放心,“小姐,你没事吧,想睡觉回家去睡嘛,绕城一圈的钱,都够你在五星级酒店住一天了,没必要这样浪费钱吧……”

    “我付你双倍。”棠妹儿再度闭上眼。

    司机犹豫着,终于关闭揽客灯牌,“绕一圈就绕一圈,堵车不要怪我啊,昨天大人物出殡,殡仪馆那边封路,外环堵得水泄不通……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样。”

    故去之人留在昨日,今天活人还要继续。

    在公路颠簸中,棠妹儿睡了一会儿,然后回家换衣服去上班。

    不知道是不是勤勉过了头,靳斯年和靳佑之都不来上班的日子,棠妹儿出现在三十二楼,别人在偷偷意外,只有阿仁,惊讶写在脸上。

    “昨天宣布了那么重要的事,棠大状你……我以为你至少要休息一天呢。”

    棠妹儿面容平淡,问:“遗嘱内容,大家都知道了?”

    阿仁:“本来也不是秘密,大老板要换人的消息一出来,全港市民差不多都知道了吧。”

    “那正好,你去通知法务部和三十二楼的顾问,十五分钟后开会,进入遗嘱执行环节,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忙。”

    阿仁应下,离开前的一秒,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美丽的上司。

    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了,但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有种令人心疼的破碎感。

    十五分钟后,会议开始。

    棠妹儿带着遗嘱和靳宗建的财产列表,提步往会议室走去,没有留意过周围人的眼神,但当她推门而进时,还是被全体起立的场面惊到了。

    在座三十几个人,有男有女,他们正装西服得体,履历傲人,可此刻,他们齐齐站了起来,迎向她的目光,充满敬意。

    棠妹儿手握门把,脚下一顿。

    在排除掉走错房间的可能性后,她转头看向阿仁,阿仁站在上首,为棠妹儿拉开椅子。

    “棠大状,人到齐了,可以开会了。”他声音平静,眼中却隐隐有光。

    今时今日棠妹儿,既是旧君枕边人,又是新王肱骨臣。

    你说她有魅力,她同你讲实力,你说她有实力,她心中还有大义,如何不令人钦佩。

    棠妹儿动作放缓,一步一步走到长桌前,迎接她人生的另一个时刻。

    “各位同事,请坐。”

    ——

    靳宗建遗嘱里的涉及的财产,看起来简单,但要真的分割起来,内容相当庞大了。

    光古董名画一类,棠妹儿就派人整理好几天,有挂在家里的,藏在银行保险柜的,还有拍卖行寄存的,她生怕漏掉哪个,让一颗艺术明珠遗失于沧海。

    当然,这还是遗嘱里最简单的部分。

    名画不能一撕为二,但股份债券却能一份扯出好几个人,纵横交错的持股关系,债权债务要如何转移……棠妹儿带着几十人每天梳理到深夜。

    图什么呢。

    靳斯年不来公司,靳佑之也消失了,这两个姓靳的都毫不在意的样子,让棠妹儿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用力过猛。

    钢笔撂在一旁,双手掩面,手指轻柔按压眼皮,她本来想喝杯咖啡休息一下,转瞬闻到一阵雪松味,带着轻微薄荷凉意。

    她蓦地睁开眼,神情一晃。

    “你以为是谁?”靳佑之撑在桌面上,要笑不笑的,“不是都闹翻了么,你还等他来哄么?”

    轻微的狼狈感。

    看到不是靳斯年,不可否认自己有些失落,但也不至于像靳佑之说得那么卑微。

    “我清楚地知道后果,宣读遗嘱之前已经有准备了,不会做不切实际的期待。”棠妹儿说。

    “那就好,我怕你整日哭哭啼啼,把我的财产安排得乱七八糟,所以特意来看看,现在这么看……”靳佑之笑了一声,“我放心了。”

    棠妹儿也挤出一个笑。

    靳佑之却说,“比哭还难看。”

    棠妹儿:“……我来靳氏卖艺,不卖笑。”

    “都什么年月了,笑也是才艺,懂不懂,谁要看你哭着脸卖艺?”

    “有道理,佑少马上要变话事人,连说出的话,都突然这么有哲理了。”棠妹儿比yeah,叉着自己的嘴角,往上。

    “满意吗?”

    “满意。”靳佑之将话尾音拉长。

    “满意就滚。”棠妹儿把手一收,笑脸立刻掉下来。

    靳佑之抚掌,大笑。“这才是我认识的棠大状,拉着一张脸,做丧家犬,真的不适合你。”

    “我不是丧家犬,”棠妹儿一定要纠正他,“我没日没夜帮你数钱,累成这副模样,你还说?”

    “那正好犒劳你,走,跟我去吃饭。”

    说走就走。

    不知痛斥他多少遍,好像都没用。

    文件继续摊在桌子上,棠妹儿捞上皮包和外套,被靳佑之拖出门。

    是一家日料店,棠妹儿记得。

    她之前和靳斯年第一次吃饭就在这里,后来没有再来过,可小桥流水的布置好像又精致了。

    还不到季节,种在室内的粉樱花,已经开了一树,偶尔落樱飘过。

    日式的庭院,鹅卵石的步道,人造的浪漫,别有温柔小意,棠妹儿倚在栏杆旁愣了一会儿。

    靳佑之站在旁边陪她看。

    终于,棠妹儿反应过来,“你还约了谁?”

    靳佑之给了她一个“真聪明”的眼神,率先拉开纸门。“不用怕,你认识。”

    第66章 她归我 二少爷这把打□□

    包厢门打开, 郑宏基和高茂翔起身迎出来。

    棠妹儿和他们浅浅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去看靳佑之。

    靳斯年的朋友,对靳佑之不算陌生, 甚至, 细算起来, 郑宏基还是靳佑之中学的学长。

    三个人男人握手、拍肩, 亲兄热弟般寒暄着。

    “老爷子过世,我们都很心痛, 不过,听说他老人家是在睡梦里走的, 大家都觉得很安慰。”

    “爷爷过世的时候, 我不在, 是个遗憾, 但幸好有棠大状陪在他旁边, 爷爷走的时候很安详,也算让人欣慰。”

    靳佑之语气感慨, 连带着,看向棠妹儿的目光蓦然变得柔和起来。

    棠妹儿站在一旁,浑然不觉。

    她有些走神,虽然靳斯年没来,但她也无法做到真正的轻松。

    郑宏基和高茂翔是靳斯年的盟友, 他们在这里, 相当于把靳斯年的眼睛也带来了,棠妹儿觉得有些窘迫,至少在靳斯年认为她投靠了靳佑之的情况,她和靳佑之继续同进同出,多少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

    棠妹儿发自内心不想呆在这里, 可现在起身离开,又未免显得心虚。

    思来想去,没有解决办法,那就干脆不去想了。

    她在靳佑之身边落座,擦手、饮茶。

    很快,和服侍女踩着小碎步过来点餐。

    靳佑之随手翻了两页,低头去问棠妹儿,“你想吃什么?”

    这一句话又把郑、高两人的目光引到她身上。

    棠妹儿硬着头皮回答:“我不太喜欢吃生冷,你点吧。”

    不知是故意还是怎地,靳佑之吩咐侍女,“给我们棠大状上一打海胆,心情不好就要吃海胆刺身,敲它壳、吃它肉,最解气了。”

    郑宏基和高茂翔同时内涵一笑。

    棠妹儿垂眸,略微有点无语,当着另外两人面,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当做没听见,安静饮茶。

    很快,菜品上齐,真正的话题,终于开场了。

    郑宏基开门见山。

    “现在Simon的股份不如你,但距离靳氏选下一届CEO,还有一年,我们是希望这一年平稳过渡,让Simon把任期坐满。”

    “你呢佑少,也不要带领股东搞弹劾,搞得人心惶惶,让外面的人看笑话。”

    高茂翔充当另一个和事佬:“就是,咱们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家门,何必给新闻狗仔贡献谈资呢。”

    靳佑之但笑不语。

    郑宏基有些按捺不住,“只要Simon坐满这一年,等到明年卸任的时候,我们这一派,包括Simon,一定力挺你上位。”

    “佑少,你看怎么样。”

    “晚坐一年CEO而已。我没问题。”

    靳佑之出乎意料地痛快。

    高茂翔:“那你身后呢,庄伯父和庄老,他们不会有问题吧。”

    靳佑之笑:“Laurie,你要是觉得他们是个问题,可以直接找他们谈,今天何必约我出来。”

    高茂翔讪讪一笑。

    “是我听说,庄家正在联系会计师事务所,他们伸手去查靳氏的账,不太合适吧。”

    靳佑之身体慢慢往后靠,反问,“那如果想查账的人是我呢,这样就不算越俎代庖了吧?”不算咄咄逼人的语气,却在轮番问答里,拨正他继承人的地位。

    “你们也说了,大哥股份不如我,如果还要多坐一年CEO,那我的要求只是做一次审计作为交换,你们应该没有意见吧。”

    郑宏基和高茂翔微微一愣:二少爷不是不学无术的混蛋,也不是庄家操控的傀儡。用哄得不好使,来硬的又硬不过。

    一来一去,讨不到什么便宜,两人悄悄收敛。

    高茂翔打圆场,“审计就审计,大公司做审计是常事,佑少又是大股东,提出这个要求我们当然不会反对。”

    反对也是无效的。

    酒盅举到唇边,靳佑之抿了一口。

    气氛稍微冷淡。

    郑宏基有心缓和,提杯陪靳佑之饮了一口,随后,他目光转向棠妹儿。

    棠妹儿一直专心吃饭的,完全局外人的模样。

    郑宏基笑问,“看来棠大状还真的不喜欢吃生冷,一打海胆只开了一个,味道不好么。”

    其实连一个都没吃掉。

    小小银勺仅仅挖了两下,入口之后,好像还能感受到生物的蠕动,棠妹儿不喜欢那口感,摇摇头。

    “吃不惯,好腥。”

    “腥么?”

    靳佑之转头,身上凛冽锋利的气势一下就散了,他靠过去,就着棠妹儿的勺直接尝了一口,“很鲜甜啊。”

    棠妹儿不着痕迹抽回手,“个人口味不同,你喜欢都归你,我吃起来就是腥。”

    “Ok,你说腥就是腥。”靳佑之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不以为意地一笑,姿态像极了占有。

    郑宏基和高茂翔交换一个眼神,神态各异。

    还有什么看不懂呢。

    遗嘱是遗嘱,靳斯年栽的跟头,恐怕不止是这一件事。

    是夜。

    红酒俱乐部里,迎来贵客。

    郑宏基一改往日爱热闹的习惯,香槟美女通通不要,他陪着靳斯年,一来就进了那件专属包厢。

    红色的丝绒,不改的安静。

    今天和靳佑之交涉的结果,郑宏基事无巨细,转达靳斯年。

    “大家谈得还算顺利。”

    “靳佑之同意和平过渡,至少这个结果是好的,留了一年的时间给你,咱们背地里进行的那些事,还来得及转移。”

    靳斯年并不天真:“他提出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你要接受审计。”

    靳斯年脱了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先点了一支烟,烟雾缥缈。“他这是让我现在就停手的意思。”

    “本来总裁的位置,你任期没满,再坐一年是理所应当的,现在遗嘱一出来,你坐这个位置,搞得好像求着靳佑之一样,他顺势提出审计的事,简直得寸进尺。”

    提起来就有点生气,郑宏基冷笑道:“这个花花公子,心眼还真多,看来之前是我低估他了。”

    靳斯年表情冷淡:他之前跟郑宏基说过靳佑之的个性,可一般人不去碰个软钉子,也不会相信靳佑之的手腕。

    郑宏基:“其实,我觉得这个CEO,你不坐也没事,我们吞了钟家,又从靳氏掏了那么多钱,你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了,何必回去再看那个纨绔子的脸色,我看用不了多久,靳氏也可以直接改名叫庄氏了。”

    靳斯年吐一口烟雾,声音低沉悠远:“再等一年,我在靳氏还有事没处理完。”

    那是姓靳的家业,玩好了,玩倒了,无论变成什么样,都轮不到郑宏基插嘴,反正他只要获利就可以。

    但郑宏基抿了一下唇,还是说:“今天谈判的时候,棠大状也在。”

    靳斯年微微抬眼,看他。

    郑宏基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她现在帮靳佑之打理遗嘱的事,走得近倒没什么,但谈判的时候,提到审计,她也没有为你说话意思……是她根本不知道你的打算,还是,你们真的翻脸了?”

    靳斯年叠着腿,居中坐在沙发中,他一根烟慢慢吞吐着,是以空气做无声的分子运动。

    有张有驰,变化以秒计算。

    所以,靳斯年再开口时,有种时过境迁之感,“没闹翻,是她自己在耍脾气,过一阵就好了。”

    “没闹翻就好。我是觉得棠大状人才难得,她要是真的站到靳佑之那边,到时候咱们两边打起来,她一个女仔,我还有点下不去手呢。”

    靳斯年眼色微冷。

    自以为聊完公事的郑宏基去吧台倒酒,红酒洋酒码了一排,唯独没见开瓶器。

    找了一圈,还是没有,他拉开门,准备去叫侍应生,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又添一句。

    “哦,对,棠大状和靳佑之,他们今天吃同一颗海胆。”说完,郑宏基转身出去。

    毫无预兆地。

    香烟燃尽,热度燎到手指上,一阵陌生的灼痛传递过来,靳斯年将烟熄在烟缸里,青烟一缕飘出阵阵寂寥况味。

    ——

    遗产继承涉及到的文件,棠妹儿终于整理出来了。

    历时一个月,所有文件叠起来有半人高。

    接下来,就等请两位靳生签字了。

    棠妹儿叫阿仁把靳斯年那份送到山顶别墅,靳佑之那份,她叫阿仁电话通知。

    阿仁只联系到了金刚,转述对方的话是,“佑少没时间过去,他说改日再签。”

    棠妹儿觉得荒唐,这么一大笔遗产,签了字就能拿到手,有人怎么会不上心。

    她本来想着随便靳佑之胡闹算了,后来还是觉得自己的工作成果被辜负了,不能忍。

    棠妹儿挑了两份最重要的文件,拿着去四季酒店堵人,她知道靳佑之常年住酒店,但因为权限太高,她上不去楼,只能在大堂等。

    过了一会儿,靳佑之没看见,金刚匆匆下楼。

    那么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看到棠妹儿,竟然变得畏畏缩缩的,他竟然试图把手里拿拎着的旅行袋藏在身后。

    “棠,棠大状……”

    棠妹儿哭笑不得,“你在躲我吗?”

    “没有没有。”

    “那带我去见靳佑之。”

    “不要了吧……”

    棠妹儿目光笔直看着他,金刚退一步,“棠大状,我可以带你去……但他要打我的话,你帮我打他,行不行。”

    PMDUJIA 棠妹儿:“……”

    金刚带路,先坐车,再坐船,如果不是确定他是个好人,棠妹儿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绑架了,赶路两小时,最后她在澳门博采酒店的二楼,终于见到了靳佑之。

    一屋子吞云吐雾的人,他懒洋洋坐在中央,和三个不认识的男人正在摸牌。

    “少爷,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金刚扔下旅行袋,躲到棠妹儿身后。

    棠妹儿走过去,“原来你在这里潇洒。”

    靳佑之抬眼剜了金刚一眼,转头冲棠妹儿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签字……”棠妹儿有些无奈,“简直不敢想,以后你做CEO,是不是也要别人满世界地找你签字。”

    “别人?别人要债都没有你积极。”靳佑之嗤笑一声,伸手拎过旅行袋,往桌上一倒,打了捆的纸钞,噼里啪啦洒了一桌。

    顿时全场哗然。

    “钱还给你,还有你。”靳佑之随手一指,被他点名的人,一脸喜色,立刻过来敛钱。

    一屁股烂账瞬间抹平。

    棠妹儿无语,“你还真的欠了别人钱……你倒底输了多少。”

    “不多。”旅行袋底卡住一捆没倒出来,靳佑之伸手一捞,“看,这不是还剩十万块么。”

    一捆十万,那下面那二三十捆……棠妹儿气到头疼。

    她不自觉抓紧文件袋,突然觉得老爷子的遗产,他不签字,好像也不是坏事。

    然而,新出炉的败家子靳佑之,已经玩红眼,他叫人把最后一捆钱换成筹码,全部推下去。

    哗啦一阵响,二少爷这把打□□。

    棠妹儿心脏跟着悬起。

    只见靳佑之抓了一把牌,没有马上看,而是拿到棠妹儿面前,叫她先吹口气。

    “吹气做什么?”

    “你是我的福星,叫你帮我增加运气。”

    无稽之谈。

    棠妹儿不信,但拗不过靳佑之的疯劲,她无奈吹了一口。

    靳佑之如获至宝,捧在怀里,然后慢慢把牌捻开。

    绝地逢生!一手牌甩到绒布台上。

    “看到没有!赢了!”靳佑之最兴奋,双手攥拳,在空中一挥,下一瞬,他双手托住棠妹儿的脸颊,用力印上一吻。

    周围口哨声四起。

    实在太令人猝不及防,棠妹儿笑容凝在脸上,人直接愣了。

    她的表情又诧异,又鲜活,像意外获得心上人回应的少女,眉眼里藏满娇羞。

    二楼半的监控室里。

    哪怕隔着深色的单向玻璃,靳斯年还是能把棠妹儿的细微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有意思。

    原来,她和靳佑之待在一起时这么快乐,以前他还以为是靳佑之在一厢情愿的追求棠妹儿,现在他才发现,被追求的一方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俊男靓女,他们登对得耀眼。

    靳斯年冷眼看着,一时没说话。

    旁边的酒店经理,心头惴惴,他能感受到老板的不悦,但不知道症结。

    “……那么多纸钞都是连号的,佑少的目的,应该是想探一探我们的资金流向。”

    经理垂手继续说道:“靳生你看,我们要不要暗地里介入一下。”

    “不用了。”靳斯年淡道。

    做了那么多暗地里的事,不知道哪根神经被触动,忽然心血来潮,靳斯年很想当面告诉靳佑之,别费力气。

    他沿着楼梯走下来,盖因这幕后老板压迫人的气势,现场慢慢噤声,一圈安静过一圈,最后传导到靳佑之那桌。

    棠妹儿抬头,神思轻晃,才一个月没见面而已,再次出现的靳斯年,叫她有种恍如隔世地陌生感。

    当然,陌生只是棠妹儿单方面的感受。

    靳生永远都是靳生,维持着一贯的绅士风度,但冷峻致命的威慑力,还是从他充满克制的眼睛里透出来。

    他看她的目光安静而寒冷,一如那一晚,她离开时的模样。不爱的人永立不败之地,棠妹儿和他对视不足一秒,便仓皇错开目光。

    旁边,靳佑之动作散漫,一遍一遍洗牌,视线落到棠妹儿脸上,又转向靳斯年,待人走近,他说,“原来大哥也在,怎么样,有兴趣下场玩玩吗?”

    “输一袋子钱还不够,你想跟我玩什么?”靳斯年这番话说得风淡云轻,甚至语调相当平和,却将棠妹儿吓得脸色发白。

    靳佑之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极淡地笑了一声。

    “随便什么都行,我们玩一把。我输了,再拿一袋钱给你;你输了,她归我,怎么样?”

    第67章 输整晚 “你们姓靳的全是混蛋!”……

    你输了, 她归我,怎么样——

    靳佑之的话一出。

    棠妹儿脑袋轰然炸开。

    冷水倒进热油里,同时炸锅的, 还有现场围观的客人。

    赢钱不过瘾, 还要赢人。

    面对靳佑之挑衅的目光, 靳斯年脸上表情平静, 他抬眼扫过棠妹儿,屈指扣了扣桌面——

    这里的通用语, 跟定。

    呼吸在这一刻仿佛停止,棠妹儿的目光紧紧盯着牌面, 指尖冰凉。她知道, 无论这一局的结果是什么, 自己都已经被摆在了台桌的中心。

    牌桌上, 灯光昏暗但聚焦, 明暗之间强烈的对比,充斥变幻莫测的机遇。

    侍者动作迅速, 切牌,分牌,靳佑之的眼神在牌面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棠妹儿身上又移开,他先叫。

    靳斯年目光淡然, 几分随波逐流的态度, 靳佑之叫,他就跟。

    一连抓了四手牌,靳佑之笑意浓烈,似乎胜券在握般,掀过所有底牌, 是一条顺。

    “大哥,该看你的了。”

    棠妹儿站在一旁,不自觉攥紧手,视线盯紧对岸。

    靳斯年起身,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缓缓将手中逐一翻开,面无表情道:同花顺。

    这一局从来不是什么钱财之争,而是他们两兄弟间无声的较量。

    而棠妹儿,这个被随意列为赌|注的一部分,此刻有种说不出的屈辱与焦灼。

    靳佑之将手中扑克往牌堆里一丢,“好吧,大哥,你赢了,明日我亲自登门给你送钱。”

    靳斯年看着他掩盖本意的轻挑样,凉笑了一声,“不用你给我送钱,今天把你带来的钱带走就行了。”

    被拆穿也无所谓,靳佑之耸耸肩,站起来,转而对棠妹儿说,“我大哥赶客了,咱们回去吧。”

    靳斯年看着两人,微眯了下眼,“你走可以,她不能走。”

    棠妹儿原本已经转身向外,听见这句话,她一颗心脏差点从胸腔跳出来,猛地扭头,不敢相信靳斯年留她的意义是什么。

    靳佑之终于笑不出来,“大哥你什么意思,这里公共场所,只能来不能走的吗?”

    “这里是我的地方,”靳斯年纠正,“我让谁来谁才能来,我让谁走谁才能走。”

    专制、蛮横、无法无天,这才是靳斯年真正面目。

    一味说他伪面,可当他摘掉绅士的面具后,又有几个人能直视他的强悍。

    靳佑之看了一眼金刚,金刚的手早已伸入西服里,两人在人群里隐隐移动。

    战争一触即发。

    棠妹儿忽然拨开靳佑之挡在前面的身体,“我不是你们任何人的所有物,没人能决定我的去留,靳斯年不能,靳佑之也不行,我的主人只能是我自己。”

    靳佑之去看她,眼中神色复杂却说不出口。

    靳斯年下颌紧绷,“自己想做主?谁给你赎的身,我同意你离开了么?”

    棠妹儿怒极, 嘴唇紧抿,但还是压抑着情绪,佯作冷静的强调。“过去现在未来,我一直都是自由身,我去哪里不需要你的同意。”

    没耐心也没必要,听她讲什么幼稚的独立宣言。

    靳斯年直接下命令,“不许闹脾气,你过来。”

    棠妹儿:“我不去。”

    靳斯年默了半秒,现场安静到诡异,每个字几乎落地可闻,他又重复一遍。

    “你给我过来。”

    在男人低沉隐忍之中,压迫感不少分毫。

    可棠妹儿还是鼓足勇气,“我虽然是靳生捧出来的,但毕竟是个有感情的人,我不能在经历了那些事之后,还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天,在你的书房,大家不是把话都说透了吗……”

    已经不想再听,他只肯给她最后一次机会,“Mia你现在跟我上楼,一切还来得及,之前你做过的事,一笔勾销,我可以不和你计较。”

    靳斯年刻意放缓语气,“书房里我说的话,你也可以当做没听过,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人又不是机器,记忆说清空就空零。

    棠妹儿失落一笑,摇头微微退了半步。

    此刻,靳斯年眼神已经冷到极寒,“棠妹儿,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跟我上楼。”

    隔着牌桌,隔着他已经赢下这一局的现实,两人对面而立,棠妹儿的眼圈蓦地红了。

    她盯着他良久,用轻而坚定地声音说,“不了,我不上去了。”

    是靳斯年说的,他们没有在拍拖,既然没谈过恋爱,自然不必讲分手,他们的开始就是从棠妹儿的一句“跟你”开始,结束时,她也只是说得如此简单。

    我不去了。

    靳斯年,你的世界,我不去了。

    靳斯年唇角扯了扯,一时没有说话。

    心口有隐约的痛感顺呼吸起伏。

    那一晚在书房,听过了棠妹儿那些声泪俱下,似乎都没有浓烈的情绪,而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真正的离别可能很平淡。

    不必头破血流、摔到满地玻璃,成年人的结束,就需要一句,再见。

    再说其他都是徒劳。

    靳斯年彻底了没了言语,盯着棠妹儿的目光,由逼迫逐渐转为审视,最后幽深之中只剩一丝若有似无的情绪。

    看不出是什么。

    他微微挑了挑下巴,示意最外围的保安。

    警戒悄然撤去,靳斯年转身上楼,大厅里重新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拨开围观的人,棠妹儿快步往外走,金色旋转门前,险些与人撞上,她低头说抱歉,加速推门出去,一连跑下台阶,又猛地停下来。

    喷泉与石雕,漠然静立在夜空下。

    棠妹儿天人交战后,突然蹲下来抱住自己,没有逃出生天的侥幸,只有自由突然降临的迷茫。

    她知道,靳斯年放过了她,但这又何尝不是另一次重申——他没爱过她。

    是她自己全程单恋,不然哪来的惴惴不安,在揭盅时刻才能认清的现实,最终只能落败离场。

    她是输家。

    今晚另一个输家,靳佑之跟着走到她身后,脚步放缓,最后陪着她一起蹲下来,“想怪就怪我吧,是我挑起的这场堵。”

    “不管他有没有和你赌,我都已经决定分开了,发生什么都不会回头。”

    “这么决绝?我还以为你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我是爱他。”棠妹儿打断靳佑之疑似嘲讽的话。

    她看着他,目光太安静太纯粹,以至于靳佑之心跳忽然漏了一秒钟。

    棠妹儿:“爱过、体验过、为一个人欲生欲死,又怎么样呢,我买一张电影票,觉得好看,难道还能永远不退场吗?”

    好像也没有那么伤心,又不是今天才决定分开。

    只是情绪反扑,需要一点缓冲,当棠妹儿再次起来时,她又变成了法庭上战无不胜的棠大状。

    “靳佑之,你没有必要反复套我的话、确定我到底站在哪个阵营,我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你,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不必令谁满意。”

    靳佑之慢慢站起身,脸色难看,“你觉得我和我哥一样,也喜欢测试别人的忠诚度,所以,今天这局,是我甄别你的一种手段?”

    棠妹儿,作为被测试的人,还没发脾气,她不知道靳佑之的火气来自哪里。

    跟着站起来,她说,“不管你是不是在测试我,反正,我想告诉你,你不用再查这家搏彩酒店了,这里证照齐全,是合法生意,靳斯年的资金管道没藏在这里。”

    靳佑之冷笑着:“没藏在这,那藏在哪里?”

    棠妹儿一噎。

    靳佑之:“藏在你身上,对吗?”

    棠妹儿顿时脸色大变。

    靳佑之替她说出疑惑,“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既然我知道白手套是你,为什么还要查别处。”

    迷离夜色中,他狠厉一笑,“棠妹儿,你怎么不问呢?!”

    不止不问,棠妹儿转头就走,靳佑之冲着她的背影怒道,“我没有利用你,让你很失望,对不对?!”

    “你宁可我利用你,都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你知道答案是什么!”

    只有女人决绝的背影,和冷寂的空气,留给靳佑之。

    这个女人就好像生来没有心一样,她没有眼泪,也不会让人见识她的软弱,她嘴硬,心更硬,难搞程度简直让人跳脚!

    靳佑之一股邪火窜上来,三步并两步,从后面钳住她肩膀,把人扳过来。

    棠妹儿不明所以,神情有一瞬的困顿,“你干什么——”一个不容分辩的吻,带着怒气落下来。

    她想抗议,可声音,靳佑之堵在嘴里,同时一波气势汹汹的扫荡,捕获她的舌|尖。

    棠妹儿又慌又乱,情急之下,伸手就是一耳光。

    啪地一声,惊到这个夜晚。

    被打的靳佑之和打人的棠妹儿,皆是一愣。

    靳佑之咬着后槽牙,“你有本事再打。”他继续低头去吻。

    积攒了一晚上的愤怒,彻底绷不住了。

    “你们姓靳的全是混蛋!”棠妹儿破罐破摔,扬手又扇靳佑之另一边脸。

    与清脆的巴掌声同时落下来的,还有靳佑之暴躁的吻。

    这一次,带着十足的攻击性,用|力|吮|咬,男人凛冽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颊上,棠妹儿下意识缩起脖子,哪知道靳佑之紧紧跟了过来,头压得更低,吻得更凶。

    棠妹儿一双手被他单手别在身后,想要推开他,人却被靳佑之抱进怀里,死死按住。

    顷刻就能让人沦|陷的攻势,让身体很快开始诡异地发烫,这个认知,让棠妹儿觉得无力又羞耻,她刚刚结束了一段恋情,情伤还在,自己怎么会被靳佑之吻到腰|软。

    棠妹儿低低呜咽一声,于她是挣扎,在靳佑之听来简直能把人逼疯,他发狠地含了一次她油滑的唇,然后蓦地松开。

    棠妹儿思绪空茫,半张着嘴望向他,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委屈,几乎快要淌出来。

    酒店车道正好驶入一辆宾利车,前灯一晃而过,他正好能看见棠妹儿湿漉漉的睫毛,和鬓角散乱的碎发。

    视线再往下,棠妹儿今天的穿着实在普通,外套下是一件黑色船领毛衫,唯一特别,就是她雪白颈子上戴了一条黑色Choker。

    靳佑之的眼神暗下去,下一秒他握紧她衣领,将人严丝合缝裹起来,往怀中一塞。

    “对不起,我是混蛋。”

    他是混蛋,品德败坏,只差一点点,他就不是帮她把衣服穿好,而是正好相反,撕碎这些布料,只留她脖子上那一抹。这样,他撞出来的、她婉转发出的每个音符,都会经过那条优美的Choker。

    他嗓音暗哑,直视她,“棠妹儿,我没有利用你的原因,你还要装着不知道吗?”

    第68章 不蚀本 好像她跟他就是为了这些

    冬日好像已经结束, 早春的月亮,缓缓爬上中天。

    冷是不冷的。

    血液正在奔向心脏,手脚也在回温。

    棠妹儿能感知到空气里的融融暖意, 和那一道幽幽的目光, 来自不容她回避的靳佑之。

    时间有一瞬的沉默。

    过了许久, 棠妹儿的呼吸终于趋缓, 她伸手又去推靳佑之,很轻易可以推开, 但一双手腕被男人握住,稍稍用力, 把人往前拉了一步。

    不许她离开他的怀抱。

    姓靳的男人生性爱逼迫,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棠妹儿。”

    她低下头, 视线停在他羊毛大衣的第二颗纽扣上, “我做过你大哥的女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靳佑之笑了一声, 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高深的理论,原来就是这个。”

    棠妹儿顿了一下,抬头,没什么表情, “我忘了, 佑少百无禁忌,睡自己大哥的女人不紧不介意,反而更刺激。”

    靳佑之霎时拧了眉毛。

    哪个女人找到他靳佑之这样的下家,不是手舞足蹈投怀送抱,到这个时候, 棠妹儿女人竟然还能如此冷静,眼中充满戒备和提防。

    靳佑之:“你觉得我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睡个刺激?”

    棠妹儿眼神错开。

    这么说是有点冤屈靳佑之。

    光是白手套这一件事,靳佑之不加以利用,就足够说明他的人品。

    “我知道你喜欢我,也为我做了一些事,我……”棠妹儿对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有些后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的好意,我是记在心里的,但如果马上和你发展一段感情……”

    靳佑之听出她语气里的犹豫,回眸时,那股戾气悄然缓和。“我没说要你马上和我在一起。”

    “可即便再一等等,我也很难再喜欢另一个姓——”靳字没有说出口,便被靳佑之手指压在她唇上。

    “你不用说。”他把她拥进怀里,无声一叹。

    这个世界姓靳的千千万,偏偏她只能爱一个。

    什么狗屁道理。

    只能说,一见面就被她当成混蛋,是他表现太糟糕,永远落在靳斯年之后,有时候靳佑之甚至还会想,如果一开始他就认真的追求棠妹儿,会不会三个人都会好过一点。

    两个流离失所的心,靠拢、慰藉,然后再分开,没有相爱的人,这个拥抱注定不会太久。

    棠妹儿推开他,说抱歉。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有些话,可能不过脑,如果误解你的好意……但是,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的喜欢。

    靳佑之低头,仔仔细细的打量她,黑而明亮的眼,红红的耳根,还有鼻尖,她情绪不高,但还是美得让人心疼。

    他摸一摸她耳后凌乱的发尾,心里告诉自己,算了。

    逼她,没意思,慢慢来吧。

    甚至,他还犯贱般安慰自己,如果她是个见异思迁、见到高枝就要攀的女人,他也不会像吃了药那么着迷。

    “时间不早了,咱们过海回红港?”靳佑之把话题归于日常,只见棠妹儿淡淡地点头。

    空气那丝若有似无的暧昧,终于消失不见。

    靳佑之把她留在原地,直直朝路边走去,来到一颗修剪成球的柏树面前,靳佑之对着空气说,“把车钥匙给我。”

    偷看全程的金刚,从绿化带中缓缓站起来,他讪笑一声,递出车钥匙的同时,还问:“你把车开走,我怎么回去。”

    靳佑之冷冷睇他。

    金刚识相地又蹲了回去。

    回去全程,一路安静。

    先坐车到港口,然后坐船,上岸后继续换车,最后一程,棠妹儿甚至在副驾上睡了一会儿。

    靳佑之在薄扶林道的楼下泊好车,棠妹儿还是没有醒,他落下车窗,点了一根烟,慢慢吞吐。

    视线偶尔落在身旁,他几次忍住触碰她的冲动,最后只是把暖风开大。

    等棠妹儿醒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她揉了揉眼睛,问他:“到了?”

    靳佑之:“嗯。”

    棠妹儿:“本来今天想找你签字的,不过好像太晚了……明天我叫人把全部文件送到你住的地方,你叫你的律师再审阅一下,然后签字给我。”

    靳佑之吐一口烟雾,又“嗯”了声。

    能说的话已经说尽,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棠妹儿扭身去解安全带。

    靳佑之出声叫住她,“你最近在卖房子?”

    “啊。”棠妹儿没想到靳佑之连这个都知道。

    “这栋房子是靳生送我的,我之前把它过到我的名下了,但现在……拉着靳生办手续太拖拉,我想把房子卖了,直接把钱还给他。”

    靳佑之嗤笑一声:谁都知道靳斯年不差一套房子了,棠妹儿这么较真,无非放不下,是怕睹物思人的一种自欺。

    他不戳穿她,问:“房子卖了你住哪?”

    “我……租一个吧,或者先住酒店过度一下,反正,我没钱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又不缺钱,这不是问题。”

    靳佑之:“我给你一个方案。”

    棠妹儿看他。

    “房子流动性差,这一间屋价值不菲,不知道什么能卖掉,我垫钱让你先还他,帮你和他划清界限。至于你住的地方……”

    “四季酒店接受常年租住的客人,你可以搬到那里去。”

    棠妹儿讶异,继而笑出一声:“你在打什么算盘?你也住四季酒店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在打什么算盘?”

    靳佑之动了动嘴,棠妹儿怀疑他在骂脏话。

    他却忽然转头看她,“我在追你,我看你就是不知道。”

    ——

    靳氏内部两大派系正式达成和解,媒体预测再次落空。

    没有斗个你死我活,也没有撕到颜面扫地。甚至,靳斯年和靳佑之还一起出席了新闻发布会——

    靳斯年确定连任CEO,稳定股民和股价。

    靳佑之则表示全力支持兄长进行集团审计,保持公司财务良性发展。

    在一派兄友弟恭的气氛中,发布会再登经济版头条。

    棠妹儿读了一个开头,便已经没有兴趣看下去了。

    杂志放到一边,正好房产中介打来电话,原来是有人想买棠妹儿的房子。

    “对方很喜欢棠小姐你的房子,而且愿意出全款,不过价格方面,可能要你吃亏一点点啦。”

    棠妹儿从靳佑之那里借了钱,因为着急变现把钱还给靳佑之,所以她没有在价格上十分计较,就答应下来。

    中介一派喜悦,“那棠小姐咱们就说定了哦,你尽快把房子腾出来,咱们可以直接去办手续了。”

    二十岁来红港漂泊,那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睡天桥的焦虑,棠妹儿太熟悉了。内心很渴望安定的“家”,似乎也曾经在薄扶林道的房子里找到过“家”的温暖。

    但,好像做了一个粉色的梦,醒过来,“家”还是要变成别人的。

    虽然理智告诉她,要把爱过靳斯年的证据,一点点从生活中剥离掉,但真的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是会无端低落。

    棠妹儿也分不清自己舍不得的究竟是什么。

    随手翻了几本文件,发了几分钟的呆,想要选一束鲜花插瓶,却忘了上次看到的花叫什么名字……一上午的时间很快溜过。

    快要吃午饭了,阿仁忽然敲门。

    棠妹儿抬头。“什么事?”

    “大状,靳生找你。”

    “关于遗产继承的事,那3%的股份,他至今没签字,我昨天催了一下Ms齐,今天靳生就找你了。”

    棠妹儿料到了,自负如靳斯年,他怎么可能轻易接受属于她的那份遗产。

    该来的总会来,哪怕她不愿意,也要去面对。

    咚咚咚。

    棠妹儿叩门而入。

    靳斯年在翻案头上的招标文件,扫了她一眼她,但那一眼十分寡淡,不带任何意味。

    仿佛就是单纯的老板与员工。

    他没说话,在等她开口。

    棠妹儿抿了抿唇,“靳生找我?”

    文件从堆里拎出来,丢在桌面上,靳斯年说,“老爷子给你的股份,3%不是小数目了,你舍得给我?”

    棠妹儿早有准备,她拿出另一只信封压在文件上,又送还靳斯年面前。

    “除了股份,还有靳生给我的房产,房产已经折现,和信用卡一起放在了这个信封里,因为靳生,我才拥有这些,现在结束了,我把它还给靳生。”

    “还给我?”

    靳斯年放下笔,眼神转向她,目光很深。

    在良久的沉默中,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是那种嘲讽、冷漠而傲慢的笑。

    棠妹儿局促了一下,就听他说,“折腾了这么一圈,现在还回来,钱、房子、股份,通通都不要,你既然视金钱如粪土,当初何必跟我。”

    这话令人难堪,好像她跟他就是为了这些,当然,不可否认,她确实曾经追求过这些,但后来一切都变了。

    吃饱饭的小孤女,有了大理想,她还想要爱和尊严。

    可能靳斯年永远都不会懂。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棠妹儿维持着淡然的语气和表情。

    “就当是试错。我和靳生在一起的这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时间,至少证明了我们不合适,不算白折腾。”

    靳斯年沉静地看着她,片刻,凉凉发笑,“棠大状的时间还真是便宜,拿几百天出来浪费,最后也觉得无所谓。”

    心口最软的一处,被人狠捏了一把,险些疼呛出声,棠妹儿吸住鼻子。

    “明知是浪费,又能怎么办呢,靳生,你做生意蚀本不是也要认么。”

    “我没有蚀本。”靳斯年连看都不再看她,拉过文件,大笔一挥直接签下名字。

    “我得到3%的股份,不止不蚀本,简直是狠赚。”

    第69章 叫找死 是那种会出现在午夜电影里的男……

    周末两天用来搬家, 棠妹儿有得忙。

    从早上起来收拾,一直到中午,也只是把卧室里的东西分类打包好,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住了一年多而已, 竟然攒了那么多东西。

    买的时候不觉得, 收纳的时候犯嘀咕。

    为什么一模一样的裙子买了两条,为什么家里会有几十把梳子, 而她的头发才只有短短不过脸而已。

    当然这还不算什么,最荒谬是衣帽间最里面, 整整一柜的情|色|内|衣和玩具, 光是看到已经令人心虚气短。

    穿着它们时的种种画面, 在大脑里忽然唤醒, 身体残留的记忆又痛苦又愉快。

    棠妹儿瞬间掉回烧灼的地狱。

    水声伴随着清脆的皮肤声, 在狭小安静的洗手间里响动起来。

    花洒的冲淋下来,棠妹儿仰头, 身体开始颤抖,双腿无力,想要合拢,她手撑墙壁,尝试着用靳斯年的方式, 控制着一切, 只为尽快抵达。

    这个时刻,她既沉迷身体的享乐,又痛恨那个人男人,他教她打开潘多拉魔盒,可却不教她如何驾驭。

    反复的来去, 都好像不得其法,棠妹儿有些心浮气躁,不得已闭上眼,幻想他还在,是他在控制——

    一串没有停歇的、没有怜爱的巴掌,落在她身上。

    同时,他还会她耳边轻柔地说话,那些最肮脏最下流的语言,以最具蛊惑性的方式灌进她耳朵。

    每一个可以接收的通道,都被他占据才能获得真正的充盈。

    玉白柔韧的身体包裹在水流下,手上一滑,那一根歪打正着,棠妹儿身影晃动,终于被高|潮|击中,余韵流窜,令她轻轻发出叹息。

    洗手间里慢慢地重新安静了下来。

    类似某种戒断反应,在最初级的欲望得到缓解后,马上情绪反扑——无比厌恶自己薄弱的意志力会再次想起那个男人——身体已经离开,精神还会被他影响。

    不争气的自己,简直不能原谅。

    棠妹儿洗过澡走出来,把那根东西扔回箱子里,还有小衣服,剪刀剪碎,胶带封死,抛尸一样,她专门下楼把这些东西扔到垃圾桶。

    棠妹儿恶狠狠地扔完,转身上楼。

    谁敢说精神胜利不是胜利?

    还有靳斯年的其他物品,一趟一趟搬出来丢掉,不知有多解恨,他不是狠赚么,不是不蚀本么,让靳斯年和他的破玩意一起去见鬼!

    做完这些,棠妹儿心情稍微好过。

    走出电梯,她去摸钥匙,就在这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身后忽然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她后背。

    “别动,打劫。”

    棠妹儿心口先是一凛,然后慢慢转身,一张套着丝袜的无脸怪,再次冲击她的神经,可定睛一看,她又气笑。

    踮脚、伸手,抓着头顶多余的一截,她硬生生把丝袜扯下来。“你吓唬谁呢!”

    金刚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皱着脸,“我也不想的,是我们少爷叫我吓你的。”

    “那你倒是装得像一点啊,你这样简直……滑稽!”

    本来就专业对口,真的绑匪都不一定比金刚身手好。

    靳佑之笑笑地从楼梯间走出来,“装太像,真的吓到你怎么办。”

    棠妹儿略感无语,而金刚站一旁还在猛点头。

    她叹口气,问:“那你们找我做什么来了,捉弄一下我?”

    “我们来帮你搬家,”靳佑之从金刚手上,把红酒亮了亮,“庆祝你的乔迁之喜。”

    从豪宅换到出租屋,绝对算不上乔迁之喜。

    因为时间赶,棠妹儿临时租到的房子,只有两室一厅,勉强能看海,考虑到通勤方便,只好牺牲屋内装潢,迁就又老又旧的设施。

    金刚进进出出搬箱子。

    靳佑之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品酒,与此同时,嘴还不闲着,风凉话说了一筐。

    “……你跟了我大哥一场,离开的时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把他面子削这么光,不叫清高,叫找死。”

    棠妹儿踢了踢靳佑之的长腿,等他让开,她蹲下开始收拾茶几里的零碎物品。“我把支票和信用卡送回去,他都收了,没你说得那么可怕。”

    “你不信?”靳佑之弯身,仿佛在讲鬼故事,“不信你就等着,哪天下班回家,真的有一支枪从后面指着你,看你哭不哭。”

    棠妹儿低头忙碌着:“你吓唬我,就是为了逼我搬到四季酒店,和你同住吗?”

    “我完全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考虑,哪有那么多阴谋算计。”靳佑之全然的无辜样,“再说,我们也不是同住。我住顶楼,你住行政套房,最多咱们只是做邻居而已。”

    他就差指天对地,说出清清白白四个字。

    棠妹儿不经心一笑,懒得理他。

    靳佑之也不爱废话,干脆不再劝,专心喝酒。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带来的红酒,也被靳佑之一个人喝光,物品终于装车出发。

    金刚开着商务车,直奔四季酒店,在花园另一侧的专属客梯前,车子泊入位置。

    棠妹儿有点火,转眼去看靳佑之,“还说你没有阴谋,车都开酒店来了,想来硬的是不是?”

    “我哪敢对你来硬的。”二少爷懒散地靠在沙发座上,手托着头,那副死样,分明是我等你自己下车的态度。

    “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靳佑之喝过酒,逐渐困意上来,他把座椅调低,伸直腿,慢慢闭上眼。

    很快传来略重的鼻息。

    棠妹儿上去查看,发现他还真的睡着了!

    靳佑之斜靠在椅子里,睫毛密密地拢住了眼睛,满身戾气消解掉,靳佑之这个人其实长得很有性格,有点像杂志上老练的男模,一颦一笑,劲劲的。

    是那种会出现在午夜电影里的男主角。

    好色,不是男人专属,女人也喜欢看好看的男人。

    靳佑之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看,但不可否认,他相当性感,棠妹儿欣赏了一会儿,自己已经把自己说服。

    她想着要不下车算了,何必跟美男较劲,可刚一转身,她后颈被握住,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男人已经睁开眼,声音带着笑。

    “干什么,偷窥我?”

    棠妹儿的脸顷刻烧得通红,“原来你在装睡。”

    “不装睡怎么知道你觊觎我美色。”靳佑之托着她靠近自己,两人呼吸突然交融,温度徐徐,像这午后一缕春风,吹来锦绣。

    棠妹儿再去看他,有些晃神,靳佑之的眼睛什么时候盛满的暖色,她被那眼瞳里的火光烫了下,心口蓦然一缩。

    只听他开口,是千里梵音,吟颂过山海的温柔。

    “就住在这里吧,住在我眼皮底下,我才能心安。”

    ——

    在红港,潮汕人当家,大多富豪家庭不是母凭子贵、或者子凭母贵,郑宏基长房长子,一表人才,算得上家族翘楚,自然,郑宏基的生母面上有光。

    她做六十大寿,郑宏基请了半座城的朋友。

    靳斯年下班后,准备去赴宴,但中途要先去趟珠宝店,取上他准备的寿礼。

    是一枚红宝胸针,专门请匠人定制,所以等到今天。

    黄伯开车过去,因为晚高峰时分,商圈路边迟迟找不到停车位,靳斯年不想耽误时间,决定自己去取。

    “二十分钟后你来接我。”他推门下车。

    珠宝店是百年品牌,以订制和服务见长,靳斯年一进门,就有销售小姐引导他到柜台前。

    确认胸针的款式和成色没有问题后,“请您稍等,马上为您包装好。”

    靳斯年打开钱夹,随便抽了张信用卡支付尾款,销售小姐在收银机器上操作了几下,笑盈盈地说,“原来您是我们的会员。”

    靳斯年很少亲自购物,成为会员更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什么会员?”

    “这张信用卡之前在我们这里大额消费过,所以关联过会员……是一位叫棠妹儿的小姐。”

    销售小姐不经意念出名字。

    靳斯年随之一顿。

    像偶遇,像抓不住的风,像一条望不到头的林间小路,就这么撞到面前。

    他呼吸放缓,问,“她买了什么。”

    销售小姐就是靠棠妹儿这一单荣升的店长,怎么会不记得。

    “棠小姐人又漂亮又大方,那次买了好几副耳饰……不过,我看得出来,她是为了照顾我生意,才买的耳饰的,她原本是想买别的。”

    “她想买什么。”

    “戒指。还是男女对戒,她挑选得很认真,开心试戴了好几款,最后中意那一对。”销售小姐一指。

    靳斯年眼神一顿,目光所及之处,销售小姐已经戴上手套捧到他面前。

    “就是这对,年度限量款,棠小姐很有眼光的,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她说男朋友不喜欢太夸张的,这一对呢,戒面窄一点,虽然低调,但象征细水长流嘛……”

    见靳斯年一直沉默,销售小姐一脸的了然之色。“先生,你就是棠小姐的男朋友吧?”

    靳斯年平静得过分,“我不是。”

    “那你们已经结婚了?”

    “我们分手了。”

    销售小姐脸上的笑容,忽然换成惊恐,“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

    “我要的东西包装好了么。”他打断她的道歉。

    销售小姐急忙去取。

    棠妹儿为什么要买戒指,回忆深探,伴随着点点锥心之感,靳斯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在电影院里胡闹,弄丢了他和钟芸的订婚戒指,他说让她赔,随口玩笑而已,没想到,棠妹儿已经上心。

    买戒指意味着什么,答案昭彰。

    只是他没想到,棠妹儿在那时已经深陷。

    她曾经期待嫁给他么?

    这疑问大概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先生,对不起,让您久等,礼物已经包装好了。”

    和礼物一同递过来的,还有那张棠妹儿用过的信用卡,黑色微冷,泛着浅浅的光泽。

    靳斯年垂眸,不露情绪接过来,然后转身离去。

    ——

    郑家寿宴办得十分热闹。

    不学洋人办自助餐会,而是包下整间福禄门,铺红毯挂红灯,一曲麻姑拜寿,喜气洋洋。

    棠妹儿本来不想来,但郑宏基亲自打电话来请,实在执拗不过,也只能出席。

    她拿她的请柬,靳佑之拿靳佑之的,两人一前一后到场,但在外人眼里,她仍然是背弃旧主,转投他人的狐狸精。

    还是有本事迷死两个男人的狐狸精。

    郑夫人还算克制,没有问长问短,只是在郑宏基介绍过后,露了一个戒备眼神,好像生怕这个狐狸精钻进自己家门一样。

    寒暄完毕,靳佑之私下对棠妹儿说,“郑夫人怕你迷倒他儿子呢。”

    棠妹儿皱眉而笑,“郑夫人多虑了,郑生喜欢谁都不会喜欢我。”

    “那倒是,”靳佑之扫了一眼不远处郑宏基搂着的那个女孩子,波浪汹涌,确实不是棠妹儿这一型。

    棠妹儿斥他,“咸湿佬,你怎么什么都看!”

    “我要是真的看到什么,你再骂我也行,隔了这么远……我能看到什么要紧的。”

    靳佑之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栓了狗绳,被约束得越狠,反而越兴奋,他本来还想说,你不叫我看别人,那把你的拿出来给我看。

    然而棠妹儿的脸色,在下一秒轻微变幻,他也跟着看向门口。

    名利场中低头不见抬头见。

    原来是靳斯年来了。

    同是姓靳亲兄弟,靳佑之自然也要过去打招呼。

    棠妹儿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却还是被靳佑之揽在怀里。

    他说:“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打个招呼而已。

    她脚下虚浮,走过去,但笑容胜在大方,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她微微颔首,叫一句,“靳生。”

    靳斯年亦回以淡笑,“棠大状。”

    一切好像回到起点,她明媚善良,未受情伤,他光风霁月,是谦谦君子。

    第70章 掐活了 他这一生又出现了更痛的伤……

    靳斯年争产失败, 但他在商界的地位,依旧难以撼动。

    他一露面,郑家祖父、父亲一同陪伴左右, 再加一个靳佑之, 四人谈笑间, 外人根本不敢插嘴。

    就连郑宏基也要垂手等在一旁, 棠妹儿自然只有在当花瓶的份。

    他们聊股市、聊并购、聊完海内外格局,有人来找郑家父子, 这场令人煎熬的谈话终于可以结束。

    棠妹儿暗自松了一口气,就听靳佑之问靳斯年, “大哥坐哪桌?”

    其实这话问了也白问, 连靳佑之这个刚上位的二世祖都能上主桌, 靳斯年这个郑家最重要的盟友, 自然是最高规格待遇。

    棠妹儿刚才忽略了这个问题, 此刻被靳佑之提起来,她才恍然, 然后又忍不住哀怨——以为忍到头,哪知道还要再忍一晚上。

    心里怎么想,脸上多少会流露,棠妹儿垂眸刹那,靳斯年精准无误地感受到了她的情绪。

    他看着她, 眼里有霜雪般的冷意。

    靳佑之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 三人一时谁都没作声。

    是黄伯过来,打断了他们的死寂,“靳生,事情办好了。”

    靳斯年扬了扬眉。

    靳佑之适时说,“那我们先入座, 大哥你忙。”

    红彤彤的喜宴上,圆桌围坐,那一抹身影,逐渐与这气派繁华融为一体,靳斯年收回目光。

    黄伯双手递上墨黑色的绒布袋,“靳生你要的东西买回来了。”

    为了方便拿进来,外包装都留在了车里,只剩这个小袋子。

    靳斯年接过来,一倒。

    宴席嘈杂突然退为背景,成对的戒指滚落在掌中,细微的金属磕碰,声音震耳欲聋。

    靳斯年盯着那一对银光,许久未动。

    谁说他不蚀本,不止蚀本,这一次简直输到惨烈。

    他用尽力气追求的、自认为绝对正确的事,在错过棠妹儿之后,不能说不再重要,但好像痛苦都变可以忍受了。

    因为,他这一生又出现了更痛的伤。

    对戒价值不菲,但实在细小,揣进口袋里,那伶仃的份量,只有靳斯年自己知道,他带着它们回到寿宴上。

    靳佑之和棠妹儿就坐在对面。

    她今晚穿了条墨绿色V领长裙,外面罩一件黑色廓形西服,色彩浓烈不失端庄,很少看她做娇艳的打扮,此刻也是如此,符合棠妹儿不愿做菟丝花的个性。

    只见靳佑之侧头在她耳边讲了什么有趣的事,棠妹儿莞尔,明眸流转间又故意嗔他一眼,原来她那么骄傲。

    靳斯年翻涌的思绪平息下来,慢慢意识到,他用眼睛反复临摹的,和他单手抄兜反复的摩挲,好像是同一处伤口。

    近乎变态的按压,痛到失语后,然后笑一笑。

    靳斯年是真的在笑,他竟然依靠自虐式的娱乐,在她面前风轻云淡地熬过了整晚。

    ——

    棠妹儿住进四季酒店已有一个月。

    十六楼的行政套房,和顶层的总统套房不再同一栋楼,但距离不太远,转一次电梯就能抵达,用时不到一分钟。

    但除去搬家那一天,靳佑之再也没去过她的房间,甚至在走廊里站一下都没有过。

    这人看着风流不羁,但骨子里是有风度的,至少,他没有借着居住的便利,把“追求”变成“骚扰”。

    这让棠妹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是周末,棠妹儿上午十点才起,她不紧不慢下楼去吃早餐,遇上了靳佑之。

    他不擅早起,这个点对他来说还是有点早,人看着懒懒散散。

    雪白餐巾往桌上一撂,他晃悠到棠妹儿桌旁,“早啊。”

    “早。”棠妹儿笑看他,“昨天熬过夜了?看你黑眼圈都要掉下来了。”

    靳佑之拉开座椅,“我是熬过夜。”

    棠妹儿“哦”了一声,继续专心去切她的煎蛋。

    靳佑之有点不甘心,身体靠近她,神秘兮兮地问:“你猜我熬夜做什么?”

    “你做什么?”棠妹儿顺着他问。

    靳佑之歪嘴笑了一声,“给你个提示,我做了一件……很刺激,很爽的事,我一个人扮演十几个角色,昨晚也是我史无前例坚持得最久的一回……”

    棠妹儿眼睛稍稍放亮,嘴里却嫌弃地说,“你好恶心,这种事也要跟人炫耀吗?”

    靳佑之略有不爽,嘁她一声,“棠妹儿你自己满脑子污秽,想听限制级的,还要假装自己不感兴趣。”

    “你说你虚伪不虚伪。”

    棠妹儿瞪他一眼,但好奇心确实被他给调动起来了。

    “好,我承认,我八卦、我想听,行了吧。”

    “你承认就好了。”

    “那你昨天为什么扮演十几个角色?”

    靳佑之朝她勾勾手,棠妹儿带着期待靠过去。

    没等听,她耳朵尖先红了,靳佑之垂眸,盯着那一抹潮色,轻轻一笑,“新版拳皇就是这样了,十几个角色,每一个角色通关一次,花了我整整一个晚上。”

    棠妹儿的脸变了好几个颜色,最后停在恼怒与羞愤之间。

    应该让他知道,自己才是拳皇,一拳过去,砸到臭男人胸口上。

    “有意思吗你!”

    有意思,很有意思。

    丘比特改行,不射箭改练拳击,靳佑之被打得心花怒放,反过来又去哄人家。

    先在左边说别生气,又换到右边搓搓手。

    终于把人拐到顶楼。

    客厅正中一张长毛地毯,刚好方便两人就地肉搏,棠妹儿脚趾紧扣地面,靳佑之亦坐在上面微微出汗。

    一下接一下,他们抵死纠缠。

    “不要!靳佑之!不要……这么狠好不好!”

    “那你求我。”

    “求你求你求你,让我再适应一下,我还不熟练。”

    “好,没问题。”靳佑之口口声声答应,反手就来一个更狠的。

    屏幕上,光影一闪,美艳的露安颓然倒下。

    棠妹儿惋惜,随后把游戏手柄一扔,扑上去就掐靳佑之的下巴,“你都玩一晚上了,我才玩一会儿,你就不能让我赢一次!”

    “每次放大招,你都要打断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靳佑之身体往后靠,摊手,“我就是故意的,你掐死我好了。”

    一而再、再而三被惹毛。

    棠妹儿心头一恨,跪直身体,双手滑到靳佑之脖子上,用力。

    男人本来就高大,再加上运动健身活动量大,棠妹儿根本掐不拢他一条脖子,她使出全力,面目狰狞地行凶。

    靳佑之眼神却从享受,慢慢变得幽深。

    嘴角挂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私底下,手臂悄悄收拢,在棠妹儿腰背借力下压的时候,他突然把人勾下来。

    棠妹儿身体一晃,直接跌到靳佑之腿上。

    她睁大眼睛,惊慌失措的模样,但已经晚了一步,靳佑之抓下她的手,声音轻柔地靠过来。

    “你怎么那么笨,叫你把人掐死,你却把它……”暧昧一顿,“掐活了。”

    棠妹儿霎时耳根烧起来,大腿后侧确实能感受到所谓的“活了”是有多么精准的描述。

    她有些尴尬,偏偏靳佑之盯着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还有,从她露出的颈肩肌肤上,恬淡的花香,萦绕在他鼻尖。

    多好的机会,应该扑倒,应该接吻,应该剥掉衣物和她滚成一团……但靳佑之只是隔着衬衣,虚虚地搂住她的腰。

    他低头,呼吸挨近她耳后,那温度和目光仿佛有魔力。

    棠妹儿安静下来。

    好像很久没有被人抱过,贪恋这一刻温存,理智说不可以,但意志力再次缴械,棠妹儿任由靳佑之拥抱着,默了几秒,或者几分钟。

    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打断他们。

    气氛條然散去。

    靳佑之和棠妹儿一齐看向门口,又对视,恍如梦醒。

    她赶紧爬起来,靳佑之慢一拍,他起身开门前,还揉揉她的额发,“我去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敢坏我们的好事。”

    做贼的心情,原来不止她一个。

    心情棠妹儿笑了一声,心情稍微轻松。

    很快,门口传来对话声,靳佑之问来人,“怎么不提前打电话。”

    “……这种事,电话里怎么说得清楚,我当然要亲自来……”庄廷安步履急促走进来,看到棠妹儿也在,他明显一愣,“棠大状也在啊。”

    棠妹儿礼貌颔首,“庄生。”

    庄廷安身后还跟着两个会计师,棠妹儿在公司见过,所以他们来找靳佑之有什么事,一目了然。

    棠妹儿说:“庄生和佑少有事,那我先回去了。”

    她往外走,正好靳佑之进来,一把扯住她,“都是公司事,棠大状作为公司高层,不需要回避,舅舅,你说是吧。”

    庄廷安生得高大,虽然两鬓已有华发,但人物气质很犀利,在五官外貌这一点上,靳佑之应该是像了母家人。

    庄廷安利眉一挑,也没反对,他给会计师们示意,等他们把文件拿出来——

    “审计结果出来了,没有查出问题……”

    棠妹儿一直悬着的心,悄然落地。

    她看着会计师拿出文件,递给靳佑之,“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公司的财务状况一切正常,没有发现营私舞弊违法违规的情况。”

    庄廷安接上:“但这不代表没有问题。”

    靳佑之一页一页翻看文件,眉头渐渐皱起。

    庄廷安:“靳氏过去两年做了那么多大项目,按说利润丰厚,可靳斯年拿回来的钱少之又少,审计又查不出来,所以,钱到底去了哪里?”

    看来靳佑之没有把白手套的事告诉过庄廷安,不然他也不会有这种疑问。

    棠妹儿为此惭愧了一分钟,接着又听庄廷安感慨。

    “靳斯年这个CEO都要做到头了,公司上下仍然是他只手遮天,跟他玩猫鼠游戏,我们很被动,佑之,接下来你说怎么办。”

    棠妹儿跟着去看靳佑之。

    文件扔到桌上,靳佑之抱臂,在房间里踱步,他沉默、他思考,冷峻沉着的那一瞬,纨绔子这个词好像跟他从来不沾边。

    又过许久。

    靳佑之:“舅舅,不如你先回去,我再考虑一下这件事,然后咱们再商量。”

    庄廷安不怎么想走,但碍于这么多人,他没说什么,放下剩余的文件,带人离开。

    偌大的套房内,空气凝结,春意不再,只剩冰冷的豪门谋算。

    棠妹儿忍不住出声:“你没必要为了保护我,硬是绕开我名下的基金会,如果真的想查,你大可以叫人从我查起。”

    靳佑之过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需要弯腰才能看清她脸上的忧虑。

    “从你查起怎么查?严刑拷打?你只是提供了一个名字给我大哥,基金会里面怎么运作,资金去了哪里,你说得出来吗。”

    棠妹儿:“你可以叫人——”

    “叫人拿着你的名字去查,我大哥不一定有事,亏空也未必能追回来,但你一定很麻烦……棠妹儿,我要是想从你身上查,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至此,棠妹儿已经很悲观了,可靳佑之又重新轻佻起来,他双手沿着她双臂,一直向下滑落。

    最后,把人往怀里一拉,让她环住他腰身。

    “总能想出一个办法,一个既能保住你、也能保住公司的办法。”他笑笑的,“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我可是商学院的高材生,比我哥那个半路出家的还要专业。”

    棠妹儿接不上话,嘴角的微笑,只能称之为自欺。

    以她当时的英文水平,靳斯年让她签字的文件,她只能看懂只言片语,具体内容几乎完全不了解,所以,她给不了靳佑之什么建议。

    然而,为爱昏了头,踩中这么一个坑,棠妹儿固然责怪自己太傻太天真,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对靳斯年的恨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