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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真相 江白榆仿佛看到了人形的豺狼。

    从那之后, 江白榆变得懂事了。他不再挑食,不再贪玩,开始刻苦修炼。

    这样过了约莫一个月, 华阳派上下开始为他准备十岁生辰。

    生辰亦是母难日,江白榆往年总是收到父母给他准备的寿礼, 今年生辰,他要送阿娘一份礼物。

    秦染情极喜爱翠鸟的鸣叫, 但是人又有些悲悯心, 不爱把鸟关在笼子里。

    江白榆便想收集一些翠鸟的叫声,给阿娘一个“惊喜”。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灵感, 是因为他发现雷击过的石头有机会成为留声石。这种石头能把声音留住, 在一定条件下复现。

    只要将留声石做成法宝,念法诀让它留声,再念法诀让它复现,那阿娘不就天天能听到翠鸟鸣叫了吗?

    一想到阿娘每天听到翠鸟鸣叫时的欣喜愉悦,江白榆就很兴奋, 说干就干。

    因为是给阿娘的“惊喜”, 他不希望任何人走漏风声, 干脆就瞒着所有人, 又开始在华阳山到处跑。表面上是游手好闲,实际上是在寻找合适的留声石。

    他的玩伴和小厮们没有发现异常,毕竟这位小少爷贪玩是出了名的。

    而江病鹤自从他结气之后, 一直到现在,都没再检查他的功课。

    江白榆捡到合适的留声石后,背着人,用了几天时间,悄悄做了个法宝。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 一个十岁的孩子,认真修炼一个月,就能独自炼出一个法宝,这意味着怎样的天资。尽管,这法宝十分简单粗陋。

    他为这个法宝取名“天长地久石”,寓意他们一家三口要永远在一起。

    然后他又借着出门玩耍的机会,把天长地久石偷偷藏到了一个翠鸟巢穴附近。

    这块石头,让他期待了七天。

    七天之后,他的生辰到了。

    ——

    生辰这天同往年一样过得花团锦簇,江白榆接受着华阳派上下的庆贺,也有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名门子弟派人送来贺礼。

    秦染情一头收贺礼,一头又安排人去回礼,忙了三天,还不忘在江白榆生辰这天亲手做一碗长寿面。

    她想着儿子也快长个子了,便多做了些,江白榆全吃光了,吃得很撑。

    吃完饭,江白榆跑去华阳山里撒欢,悄悄取回了他的天长地久石。

    因那石头不大,儿童手掌可以握住,所以他在树上爬来爬去的,跟随他的小厮并未发现石头,只当他在掏鸟窝。

    江白榆握着天长地久石,兴奋地跑回自己房间,关上门,打算先验收一下成果。

    对着石头念完法诀,等了好一会儿,这石头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吗?”他失望极了,小脸一沉,抓起石头便要往地上摔。

    石头忽然发出一阵悦耳的鸟叫声。

    江白榆立刻懂了,原来这鸟来得太晚。留声石又不认识鸟叫,只管记声音,翠鸟出现之前那段时间没有声音,可不就是空白嘛。

    他于是笑了。

    江白榆轻轻地把天长地久石放回桌上,托着下巴听了会儿鸟叫。

    就在他决定念法诀终止声音时,他听到石头里竟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这声音,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里视野开阔,定然无人偷听。我随便选的地方,也不可能有人提前安放什么留声法宝。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不是阿娘吗?

    “不急。夫人近来可是有什么烦忧?”

    ——这是阿爹啊。

    “我能有什么烦忧。”

    “夫人,可是心疼榆儿?”

    “我——”

    “你呀,就是心软,他又不是咱们亲生的。”

    江白榆脑子里好似有雷电轰鸣。

    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

    他竟然不是阿爹阿娘亲生的孩子?!

    他瞪着眼睛,紧紧攥着拳头,呆坐不动。

    而后面的话,直接把他轰得头晕目眩。

    “夫人可别忘了我们的目的,他不过是个野种,怎么可能有金霜玉露莲重要。你难道不想登仙了?”

    “登仙,登仙,你说得容易。自华阳子之后,人间已经有上百年不见飞升的天象。

    世间灵气越来越稀薄,往后登仙只会越来越难。要怪,只怪我们生得太晚。你放着眼前的日子不过,天天想着登仙,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夫人是觉得我不如师父吗?还是不如大师兄?”

    “江病鹤,你是什么意思?!”

    “好好好,夫人我错了,消消气……你放心,只要得到金霜玉露莲,以你我二人之天资,登仙是迟早的事情。”

    “我没你那个资质,你只管自己去飞升吧!”

    “呵呵,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在我眼中,你一直都是仙子。再说,哪怕你资质不行,有了金霜玉露莲,也可维持不死之身,届时我们不一样还是长长久久的?”

    “可是,你真的要装病吗?榆儿若是不愿意给你金霜玉露莲,你该如何收场?”

    “宠了他这么多年,他总该是有点良心的。再说,便是他不给,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是顾念这些年的情分,不想把事做得太绝。他若没良心,那就别怪我心狠。”

    “你有什么办法?江病鹤,你要干什么?”

    “这就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话了。你是我的发妻,我自然不会瞒你……夫人,你可听说过傀儡术?”

    “自然听说过……等等,你要把他做成傀儡?江病鹤,你糊涂了?!做成傀儡需要先杀死他,可他是不死之身,你拿什么杀死他?

    再者,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金霜玉露莲这个本命法宝极为特殊,需要持宝人主动传与你。你把他做成无知无觉的傀儡有什么用?怎么驱动他的心念传你法宝?”

    “夫人说的是,所以啊,要把他做成活傀儡。”

    “活傀儡?那又是什么?”

    “呵,成为我的活傀儡之后,他依旧是个活人,知觉、意识、心念样样俱在,样样如常,只不过,却会受我驱使,在清醒状态下做一些我让他做的事。

    就算这件事情他理解不了,也一定会照做,而且做过之后会给自己找理由解释,若是解释不通,就会忘记。”

    “这,这也太可怕了……”

    “为保万无一失,以后我们还要和榆儿更亲近些。”

    “还要更亲近?”

    “夫人有所不知,活傀儡之术,每隔三天需在他睡梦之时进行催眠,最快的话也需要十年。但这毕竟不是我的本道功法,做起来可能事倍功半。

    他对我越是亲近、越没有防备心,我催眠的效果也就越好,自然,我们也就能越快拿到金霜玉露莲。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不是本道功法?也对,这样邪门的东西,怎么可能是长生道的功法,长生道一向是光明磊落的……不是长生道,那是什么道的?”

    “这个你不必知晓。”

    ……

    江白榆汗如雨下,手脚发麻发凉,心脏咚咚咚的像是密集的鼓槌。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尊贵的出身,疼爱他的父母,锦衣玉食的人生,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人为编织的一场弥天大谎。

    这场谎言的目的只有一个,他们要培养一个有良心的孩子,然后让这个孩子在良心的驱使下去主动牺牲。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这场牺牲所做的铺垫。

    原来,他一直活在一场处心积虑的大梦里。

    万幸,现在梦提前醒了。

    江白榆瞪大眼睛,动了动手,哆嗦着去摸那块石头,指尖刚触碰到它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胃里像是盘踞着一条蛇在拼命往上拱,瞬间拱到嘴边,他猛地转开身,扶着桌沿,往地上呱的一吐。

    中午吃的长寿面全部吐了出来,混杂着粘稠的胃液,闻到之后更加恶心。

    他只好继续吐,眼泪鼻涕流了许多,身体极为痛苦,更痛苦的则是精神。

    咚咚咚,有人敲门,然后那人试探地喊了一声:“少主?”

    没等江白榆说话,外面人推门走进来。

    江白榆在他推门的那一刻,吃力地摸到桌上的石头,用尽全部修为,摧毁了它。

    ——

    江白榆大病了一场。

    他精神恹恹的,吃不下饭,胃里饿得焦灼时,他便喝水、吞丹,甚至宁愿喝药汤也不喝米汤。

    他的“阿爹阿娘”表现得很焦急,总是来陪他吃饭,用比水还温柔的声音劝他多少喝口汤。

    他默默地看着他们表演,胃里的恶心感更加严重了。

    深夜,江白榆睁眼看着帐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他重新审视起这朵莲花的来历。

    首先,关于本命法宝的常识他还是知道一点的。本命法宝与主人心念相通,使用时不需要法诀,想要夺宝时必须杀掉主人。

    而金霜玉露莲能使人拥有不死之身,无法通过杀人夺宝来获取。

    所以江病鹤只能费尽心机让他主动奉献出来。

    那么这朵莲花自然不可能是江病鹤给他的。

    不是江病鹤,又会是谁?

    是华阳子吗?

    还是颓山子?

    亦或是寒鹭子?

    这个人又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宝物给他呢?为什么是他?

    他到底是谁?

    十岁的江白榆,躺在黑夜里,思考起那个亘古谜题。

    我是谁。

    吱——

    有人推开了门。随后,一个人影走进来。

    黑夜中,黑色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走到他床边,低头看他。

    江白榆仿佛看到了人形的豺狼。

    第62章 人生如戏 装睡技巧在这一刻破功了。……

    江白榆知道, 江病鹤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对他进行催眠了。

    他装作懵懂无知,软软地喊了一声:“阿爹,是你吗?”

    黑夜里看不清面目, 豺狼的笑声尤其明显,他说:“是我。榆儿, 这么晚了还没睡?”

    “嗯。睡不着。”

    江病鹤坐在他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江白榆被熟悉的手掌摸着头, 拼命压制下逃离的冲动。

    “榆儿, 心跳怎么这么快?你在紧张什么?”

    “啊……阿爹,我做了噩梦。”江白榆颤抖着声音, 一半是装的一半是吓的, 他努力地挤出一点眼泪,“我梦到你快死了,呜。”

    “不要怕,梦都是反的。”

    “阿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我不会死, 阿爹还要飞升呢。你阿娘也会飞升。”

    “那我呢?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

    “呵呵, 你当然也会到天上去。”

    江白榆心里发冷, 却抱着江病鹤的手掌说:“阿爹, 你给我讲故事吧。”

    江病鹤于是给他讲起了故事,像往常一样,继续编织那个美好又残酷的梦。

    江白榆便在这故事声中睡着了。他知道, 他必须睡。

    第二天,江白榆开始观察周围人睡觉时的样子。

    睡与醒的不同之处,主要在心跳、呼吸、眼睛,假如这几样都能做到以假乱真,那么他装睡就不会被发现吧?

    那样江病鹤的催眠就白干了。

    所以, 只要他不睡觉,就不会变成活傀儡。

    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努力了十几天。晚上不敢装,只好白天练习。

    最难的部分在于心跳。人在熟睡时心跳会变慢一些,而心跳的速度是人所不能自主的。江白榆怀着对活傀儡的恐惧,尝试有意识地控制心跳。

    可能是因为心田里住着一个本

    命法宝的原因,他竟然成功了。

    这晚,江白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听着江病鹤走进房间。

    豺狼点起一支味道古怪的熏香,然后对他念了一会儿奇怪的咒语,又说了很多话,随后便传来关门声。

    江白榆不敢睁眼,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这样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忽然听到又一次开门关门声。

    所以,这半个时辰里,江病鹤一直在房间里待着没走,暗中观察他!

    江白榆一阵后怕。

    ……

    这段时间,除了装睡,他也学会了“装吃”。

    若是一直不吃东西,怕会引起那对夫妇的怀疑,但江白榆又实在吃不下任何食物,只好时常去厨房偷饭,营造一种“表面装不吃,背地里偷着吃”的假象。

    慢慢的身边人都知道他这古怪的习惯,于是把饭送到他面前也就回避了,这些饭菜最后都便宜了附近的飞禽走兽。

    很饿的时候,他会偷华阳派弟子们的辟谷丹来吃,这种丹药极易炼制,一般人就算弄丢些也不以为意。他偷的最多的是俞北亭的。

    自然,除了装睡与装吃,他也在继续装笨。渐渐的,许多人谈起华阳派少主,都会禁不住摇头,感叹此人根骨虽佳,却被悟性拖累。

    修行一事,根骨与悟性缺一不可。某种程度上,悟性比根骨更加捉摸不定,毕竟根骨能靠摸骨摸出来,悟性却是摸不出来的。

    不少大门派都能炼出提升根骨的丹药,却从没听过哪个门派掌握了提升悟性的方法。

    那华阳派少主看起来灵秀聪明,浑似一个小仙童一般,谁知道竟然是个笨笨的人呢。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就这样,江白榆像个仓促入行的戏子,笨拙地穿上戏服,战战兢兢地立在了台上。

    而他也终于读懂了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那里面除了讨好,更多的是观察,是监视,监视他这个戏子的一举一动,如果他演不好,他们会立刻告诉江病鹤。

    寻常戏子演不好兴许会被骂几句,或是挨顿打,而他演不好的代价是什么呢?囚禁?虐待?活傀儡?死亡?亦或是都有?

    ——

    不久之后,江病鹤一次外出降魔归来,果然“生命垂危”了。

    华阳派上下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毕竟掌门尚在壮年,突遭厄难,还没来得及交代后事,少主又年幼不晓事,某些弟子便有些蠢蠢欲动。

    江白榆表现得悲痛欲绝,跪在江病鹤床前,当着秦染情的面,艰难地唤出金霜玉露莲。

    灵动漂亮的莲花渐渐移向江病鹤的胸口,江白榆却面色苍白,忽然“晕倒”在地,那莲花自然又回到他的身体。

    可以想象豺狼会有多么气急败坏。江白榆躺在地上,莫名地想笑。

    约莫是此举让江病鹤起了疑心,第二天,江白榆就在自己住处发现了用留影石做的法宝。

    呵,更想笑了。

    ——

    江病鹤“受伤”期间,果然有几个弟子作乱,不仅想杀掉江白榆,竟然还想霸占秦染情。而江病鹤就在这样的纷乱下“不药而愈”,斩杀了作乱的弟子。

    事后江病鹤的解释是,早知有人不安分,所以装作受伤故意试探。

    江白榆一边“恍然大悟”,一边“痛下决心”,表示要好好修炼,以后要保护阿爹阿娘,保护华阳派。

    江病鹤欣慰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那么,以后可不许叫苦了。”

    “嗯!”

    江病鹤为取得江白榆的信任,于功法传承上并没有藏私,该教的都教了,自然,学不学得明白就是笨蛋自己的事了。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江病鹤是个极自负的人,并不担心江白榆学会这些威胁到他。

    他唯一挂念的只有金霜玉露莲。

    江白榆知道他紧张这东西,还故意问他:“阿爹,金霜玉露莲该怎么用呢?”

    江病鹤脸上便有些尴尬:“这个,阿爹也不清楚,当年师父传我时说,等修行到了一定境界,自然会体悟。不过对阿爹来说,它能救你一命,这就足够了。”

    江白榆一脸感动:“阿爹,你真好!”

    后来金霜玉露莲的特性和用法,是江白榆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于这个法宝而言,治病和不死都是不值一提的,它最大的作用是抽取周围环境中的灵气化为己用,这堪称逆天,尤其是在这个灵气日渐稀薄的时代。

    难怪从华阳子到江病鹤都始终死守着这个秘密,倘若让其他人知道华阳派有这么个宝贝,怕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抢,整个江湖都别想太平了。

    江白榆用金霜玉露莲修炼时,并不会一次性抽取太多灵气。一来是贪多嚼不烂,灵气并非越多越好,二来,倘若华阳山的灵气减少太快,江病鹤会发现异常。

    渐渐地他和金霜玉露莲越来越默契,也能够让金霜玉露莲暂时离体一段时间了。

    如此,一晃十年过去。

    江白榆知道,他离开的时候到了。

    以他目前的修为,还不足以与手握仙器的江病鹤作对,更何况此人还掌握着一个名门大派。

    所以,不如先去江湖上走走,既可以放开手修炼,又能够探查自己的身世。等以后修为足够高了,再回来找江病鹤算账。

    临行前,江白榆摇了一个四方卦。

    所谓四方卦,也叫四方签,乃是从四个签筒里分别摇出一签,组合出一副卦象。

    大部分人摇四方卦,会得到四句模棱两可甚至互相矛盾的谶言。但是江白榆摇出来的这四句却非常明晰:

    水火既济,

    按兵不动。

    夜尽天明,

    有客西来。

    江白榆看着这组签,挑了挑眉。

    他是不大相信,被江病鹤排布得像铁桶一样的兰藉宫,能来什么客。不过么,晚一天离开也无妨,他很好奇自己的卜算水准。

    夜尽天明时,不速之客竟真的来了。

    江白榆任由女子把他装进袋子里,扛在肩上,一路下山。他并不担心被发现,因为他对自己的装睡技巧很有信心。

    直到她说出那句话。

    “……这人姿容甚美,若非江病鹤的儿子,倒确实可以做我的未婚夫。”

    装睡技巧在这一刻破功了。

    第63章 人道未满 “你自己想。”

    江白榆讲过去的事情时语气平淡, 好像是个旁观者在讲别人的事。

    云轻却听得眼眶发酸。

    不吃饭,不睡觉,她只当他是刻苦的修炼狂, 却没想到,背后藏着这样的原因。

    浮雪直掉眼泪, 一边擦眼睛一边说道:“对不起啊白榆,之前还觉得你是小白脸, 没想到你以前在华阳山的日子这么惨。”

    “还好。”江白榆说。

    程岁晏也红了眼睛, 咬牙切齿道:“这个江病鹤,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辞鲤蹲坐在桌子上, 疑惑道:“江病鹤这么乱搞, 华阳子都不管管吗?还是说,他们是一路货色?”

    云轻蓦地想到梦中的仙人。

    她原本也怀疑华阳子和江病鹤是一路货色,可是现在看来……

    “如果华阳子和江病鹤是一伙的,那么华阳子为什么没有直接把金霜玉露莲传给江病鹤?”

    辞鲤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有没有可能, 一开始不是一伙的, 后来才成为一伙的?”

    云轻幽幽说道:“你的思路还挺别致的。”

    辞鲤:“先不管这些……那么, 华阳子最早把金霜玉露莲传给了谁?是直接传给了江白榆吗,他飞升的时候江白榆还得八十年才出生吧?

    或许他传给的是自己的大徒弟,颓山子虞万枝?如果是虞万枝, 虞万枝自己都没飞升呢,为什么愿意把这么厉害的法宝传给别人?若是没有把金霜玉露莲送出,他自己也不会死。”

    它说着,看向江白榆,“小朋友, 你和虞万枝是什么关系?”

    江白榆摇了摇头答:“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儿子?”

    “可能性不大,他没有结婚生子。”

    “私生子呢?”

    “他毕竟是前代掌门,若是有后代,应该瞒不住。”

    “他有没有留下徒弟?”

    “他有四个亲传弟子,在他离奇死亡的同时全部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云轻想了想,问道:“那寒鹭子呢?她不是还活着吗,她是华阳子的师妹,说不准对过去的事情有些了解。你有没有见过她?”

    江白榆又摇了下头,“寒鹭子所在禁地有江病鹤布置的阵法,我暂时破不了阵。”

    “阵法么,”云轻一笑,“我倒想见识见识。”

    她一笑,牵动脸上伤口,忍不住“咝”了一声。

    江白榆看着她的脸,皱了下眉头,说道:“还有一事,云轻。”

    “嗯?”

    “倾城子所锻炼的魂体算是一个仙器法宝,那碧玉剑上蕴含着仙力,只是比较少。我怀疑你的金刚不坏之身对凡人有效,但无法抵抗仙力,所以才会受伤。”

    “这样吗,”云轻沉思片刻,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

    偏偏,江病鹤的玉河摇天镜就是一个顶厉害的仙器法宝。

    有点难办了啊……

    ——

    几人说了会儿话,正在商量怎么处理秦染情的尸体,辞鲤净出馊主意,一会儿提议扔河里喂鱼,一会儿又提议烧了当花肥。江白榆沉默不语。

    这时,丫鬟抬着食盒来送早饭,云轻见这几个丫鬟都穿着素服,粉黛不施,一应簪环全无,她心里便觉不好,问道:“楚言章他……?”

    一个丫鬟眼里滚下泪来,答道:“大公子他……殁了。”

    楚言章毕竟魂魄离体时间较长,又被阴气扫到,他是凡人之躯,禁不得这样侵蚀。除他之外,朝阙楼附近被阴气扫到死去的,也有几十人。

    一天之中,玲珑城里便有几十户人家办起了丧事。

    云轻皱了皱眉,虽然在预料之中,但这消息毕竟沉重,也不知道言禾怎么样了。

    ……

    楚言禾一身素服站在廊下,神色淡淡的,正垂眸拨弄指甲。

    这指甲昨天之前还是用凤仙花染就的鲜红色,现如今已经用烈酒洗的干干净净了。因为沾酒的时间太长,她的手指到现在都有些痛。

    楚星抱着剑,面无表情,门神一样立在楚言禾身旁。

    而在楚言禾面前,院子中,摆了十几条长凳,每个长凳上都趴着个人,有男有女,这些人被薅着肩膀按住,大腿上正在挨板子。

    整个院子里回荡着木板击打血肉的啪啪声和杀猪般的嚎叫声。

    楚言禾听了一会儿,轻轻抬了一下手。

    木板整齐划一地停住,嚎叫改为呻吟。

    楚言禾扫了一眼呻吟的人们,说道:“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论理,我大哥尸骨未寒,我原本不该发落你们这些老人。可是,你们欺人太甚!

    打量我年轻好糊弄是吧?偷懒耍滑,做假账,偷东西,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干的?你们真以为我是面团,那么好揉捏?

    我大哥才刚走,你们一个个的恨不得把个城主府搬空,那不如这城主印也给你们好了!”

    呻吟的人们连呼不敢,又大呼冤枉。

    “冤枉?”楚言禾冷笑,“有觉得自己冤枉的,尽可以去官府告一状,最好让全城人都知道,你们是如何的冤枉。

    是一两银子一个鸡蛋的那种冤枉,还是私拿主家金银器的那种冤枉!我这里的账,可清楚的很,保证你们每个人的冤枉都写的清清楚楚!”

    她说着,看了眼行刑的众人,“继续打,给我照死里打,不打够四十板子不许停!”

    噼里啪啦,嚎叫声继续。周围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有个丫鬟从外头走进院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楚言禾身边,说道:“大小姐,云仙姑求见。”

    楚言禾留下楚星监工行刑,自己去了花厅见云轻一行人。

    ……

    云轻觉得,楚言禾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在今天之前,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直来直往,没心没肺,高兴就笑,难过就哭。

    但是现在,她失去了所有依靠,目光却变得沉稳坚毅了。

    在巨大的打击面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成长了。

    云轻叹了口气,说道:“辛苦你了。”

    楚言禾眼圈一红,努力仰了仰脸,把泪水逼退。

    她也不想长大,她多想永远依赖大哥爱哥,永远无忧无虑,永远只做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可是她不能,现在担子落在她身上,她怎么能逃避,她要撑起整座城主府,她现在要成为哥哥们的靠山。

    真的好累啊……

    心怀叵测的下人们,蠢蠢欲动的楚氏族人们,还有要找城主府清算的百姓们……

    一夜之间,她发现她的世界变了颜色,曾经和蔼可亲恭敬有加的人们,纷纷放弃伪装,露出锋利的獠牙。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在等她倒下,像是鬣狗等待分食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她不能倒,她倒了,楚家怎么办,哥哥怎么办!

    她在人前甚至连疲惫都不敢表现出来。

    楚言禾等到眼眶的酸涩感消退了些,这才说道:“我带你们去见见大哥吧。”

    “嗯。”

    说起来,他们来到玲珑城时,楚言章已经继任城主,地魂已被倾城子融合。

    所以,那个单枪赴国难的热血儿郎,云轻实际从未真正认识过。此生未能和这样的人切磋一番,不得不说是一场遗憾。

    楚言章穿着殓服,躺在灵床上,脸色一片死灰色。

    而在他的怀里,竟然蜷卧着一只漂亮的三花狸猫。

    楚言禾一看到猫,吓了一跳,“这里怎么会有猫,来人!”

    辞鲤说道:“且慢,这是蓼蓼。”

    “蓼蓼是谁?”

    浮雪说道:“蓼蓼是你大哥生前的心上人。”

    三花狸猫被吵醒了,从楚言章胸口上站起来,睁着一双有些空洞的宝石蓝色的眼睛,呆愣片刻,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最后面向云轻诸人的方向。

    它问道:“九叔,是你吗?”

    辞鲤答道:“是我。”

    “九叔!”宝石蓝的眼睛里忽然泪水崩涌,“我就知道他没变心,我就知道他没变心!”

    ——

    深夜,云轻拎着两坛酒来到屋顶。

    江白榆坐在屋顶上,一腿屈起,手臂搭在膝盖上。他并未看月亮,目光平直地落在远处虚空中的一点,不知在想什么。

    云轻走到他身边坐下,将一坛酒递给他。

    江白榆伸手托住酒坛。他拨开酒封,拎着酒坛喝了一大口,喝完之后,保持仰头的动作,看向天空的残月。

    云轻侧头看他,见他的神情像这夜色一样沉静,看不出情绪。

    没有情绪也是一种情绪。

    “她其实对我还不错。”江白榆忽然开口。

    云轻知道他说的是秦染情。

    她说道:“这世间黑白分明的人毕竟很少,大部分人是灰色的。”

    “嗯。”拎着酒坛的那只手,腾出食指指了指天空的方向,他说,“这月亮也一样,圆满的时候少,大部分时候是缺的。”

    云轻有些感慨地点头道:“是啊,人这一生追求圆满,却极少圆满。月亮至少还能每月圆一次,可是绝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也不曾圆满一次。

    哪怕是飞升成仙又怎样,神仙就能圆满了吗?那个叫饮梅子的仙人,还不是被人打得魂飞魄散,连投胎都不能够。”

    江白榆便说道:“天道远,人道迩。假如我们追求外物的圆满,那就永远不会有圆满的一天。人能做的也只有内心的圆满,问心无愧,便无遗憾。”

    “你说得对。”云轻托着下巴,侧头看了他一眼,发觉他也在看她,视线就这样直直地落进她的眼睛里。

    她今晚本来想安慰他的,却没想到又被他安慰了。

    她感叹道:“我想,师父为我取名’云轻’,也有这个意思,他不希望我被俗世的爱恨与羁绊所影响,只寻求一个内心的圆满就好。

    可惜,我做得并不好。”

    江白榆笑了笑,“我倒觉得你很好。”

    两人都觉宽怀了些,碰了碰酒坛,如此就着残月与秋风,对饮了几回。

    后来江白榆又为她吹了舒怀曲。

    云轻用两个手指轻轻敲着膝盖,静静地听完一曲,轻声唤他:“白榆。”

    “嗯?”

    “你要不要睡觉?我为你守夜。”

    江白榆单手拎着酒坛,再次侧过脸看她的眼睛。灿烂的眸子里倒映着月光与星光,亮得有些过分。嘴唇上还沾着酒液,看起来水润柔软,像是被雨打湿的花瓣。

    他说:“你在同情我吗?”

    “我……”

    “云轻,所有人都可以同情我,唯独你不可以。”

    云轻怔了一下,“为什么?”

    他忽然微微倾身,靠近了些,她鼻端的莲花香气随之明显了几分。

    “你自己想。”

    第64章 小可爱 江白榆莫名地感觉被调戏了。……

    在又一个秋雨沉沉的夜晚, 云轻一行人来到安乐巷那棵桂花树下。

    熟练地掐念阴阳咒,开了阴阳眼。

    女鬼荡悠悠的飘着,如今又不认识他们了。

    江白榆摆好聚阴阵后, 云轻开口唤她:“韦三娘。”

    “啊,你在叫我吗?”

    “是啊, 走,我送你去投胎。”

    “我不走, 我在等人。”

    “你是不是在等靖郎?”

    “是啊, 你怎么知道的?啊,我的靖郎啊……”

    “是你的靖郎托我来找你的, ”云轻说着, 举起一个同心结,在女鬼面前晃了晃,“你看,我没骗你。”

    “这是……这是我给靖郎的!靖郎他在哪?”

    “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去投胎了, 你要再入轮回才能见到他。”

    女鬼于是跟着他们去了附近的鬼井。

    所谓鬼井, 是黄泉界与人间界的连通处, 人死后魂魄会不由自主地向鬼井移动。

    大地上散落着许多鬼井, 普通人是看不见的,鬼井附近阴气较重,常人有时候走路遇到鬼打墙, 多半是因为附近有鬼井。

    韦三娘紧紧地攥着同心结,叫一声“靖郎”,走进鬼井中心,很快便沉了下去,消失不见。

    阴气笼罩的鬼井中心, 留下一个红色的同心结。

    最终也没人能知道他们完整的故事。时间把所有的爱恨都风化成尘沙,归于寂灭。

    ——

    除了桂枝和同心结,城主府的护卫还在朝阙楼附近捡了一把碧玉剑,一并交给了云轻。

    剑长三尺,绿意浓厚,扣之有如环佩,清脆悦耳。

    剑身刻有两个篆字:裁恨。

    辞鲤评价道:“剑是不错,名字有点晦气。”

    按理,遇到好兵器,云轻肯定是优先自己霸占的。可是这种玉剑只适合用来施展法术,不好真刀真枪地拼杀,她用不顺手,于是给了江白榆。

    辞鲤有些口贱,故意气浮雪:“她有了好东西先给小白脸……你师姐不要你咯。”

    浮雪大怒,“你一个猫懂什么,那是因为我不想要,不是师姐不给!我跟师姐晚上都睡一张床的,我们俩最好了!”

    江白榆在一边听得眉角直跳。

    辞鲤哈哈大笑,看了看浮雪又看了看江白榆,继续口贱:“你们俩,真的很像她的大老婆和小老婆。”

    程岁晏笑呵呵地凑热闹,问他:“那你说说,谁是大老婆,谁又是小老婆?”

    浮雪叉着腰,一脸不服气地看了眼江白榆,然后翘了翘嘴角,“快说!”

    辞鲤轻盈地跳到一座假山上蹲坐着。江白榆一看它跑远了,就知道它没好话。

    果然,它说:“江白榆肯定是小妾。”

    虽然它跑远了,江白榆还是把他抓了回来,变成巴掌大小,往池塘里一丢,小猫地身体擦着水面划了两下,打起了水漂。

    辞鲤破口大骂。

    三人站在池塘边笑。

    云轻刚睡醒,听到外面隐隐的笑声与骂声,她推开窗,趴在窗前隔着海棠树看他们,笑问:“你们在说什么?”

    程岁晏扬声答:“我们在商量给你纳妾呢。”

    “哈?”

    最后程岁晏也有幸进了池塘。

    不过,当天晚上,辞鲤就私下里跟江白榆道歉了,并且真诚地表示江白榆是大老婆,浮雪才像个小妾。

    原因无他,江白榆治好了蓼蓼的眼睛。

    为了报答江白榆,它还主动变成一个比拳头略小的黑猫头饰,趴在云轻头上。

    把云轻笑得合不拢嘴。

    浮雪艳羡地看着:“师姐,我也想戴!”

    云轻于是把头饰摘下来,放在浮雪发间。还别说,师妹生得灵动可爱,很适合这样的发饰。

    辞鲤在浮雪的乌发间翻了个身,改趴卧为蹲坐,低头看着云轻说道:“喂,我也算帮你们的忙了对吧?”

    云轻笑,“对啊,多谢你了,辞鲤大妖。”说着,还像模像样地对它作了个揖。

    浮雪和程岁晏也笑着附和。

    辞鲤昂了下头说道,“谁要你们道谢,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云轻。”

    云轻抱着胳膊一挑眉,“什么问题,说说看。”

    “你跟一心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轻听到这话,转过身背着手走了两步,她转了转眼睛,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是她的传人吗?可你修的不是一心道吧?”辞鲤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疑惑了,“可是你又有她的法宝。”

    “她的,法宝?”

    “别装傻,就是那卷破书。百年前她就用它挡过我的天星坠地,现在你又来,真的晦气!”

    云轻却是不信:“别说大话了,你的修为连白榆都不如,还跟仙人交手?”

    “所以输了,很难理解吗?回答我的问题,你跟一心子是什么关系?”

    云轻转过身幽幽地看着他,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俩的关系,还是你刚刚告诉我的。”

    “……”刺哩呆了一瞬,继而暴躁道,“胡说八道,你不认识她,手里有她的法宝?更何况你现在还跟华阳派的小呃……”

    它想说小白脸,考虑到江白榆救了蓼蓼,于是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小、小可爱,混在一起。”

    江白榆眉头跳了跳,又想揍它了。

    云轻听到辞鲤这样说,更加奇怪了,“我跟华阳派的……嗯,小可爱,在一起。”说到这里,笑着望了眼江白榆。

    江白榆心脏猛地一跳,莫名地感觉被调戏了。

    云轻继续说道:“这事和一心子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华阳子就是一心子的姘头啊。”

    云轻:“!!!”

    这一惊非同小可。

    原来华阳子和一心子竟有这样的关系吗?难怪师父当时说他与华阳派有些渊源。

    师父很可能是一心子的传人,由此,遇到华阳派的弟子陷入困境,伸手搭救就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既有这层关系,江病鹤又为什么会背叛他?那梦中的仙人又为何要抓走师父?他跟师父这样一个凡人又能有什么仇怨?还是说,他的仇怨在一心子?

    难道华阳子和一心子最终因爱生恨,恨到要互相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

    可是一心子呢?一心子到底知不知道师父被抓了,如果知道,为何不来救?如果不知道,她又在哪里?

    明明得到了新的线索,云轻脑子里却涌现出更多的疑问,她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被她忽略了。

    辞鲤见她神情呆愣,眉头高高隆起,看起来不像装的。原来她竟真的对一心子一无所知?

    江白榆问辞鲤道:“你确定他们是道侣?”

    “我当然确定。我看到他们两个亲嘴了。”

    这样劲爆的消息让三人瞪大眼睛,老脸一红。

    浮雪忍不住说道:“你没被他们杀了灭口,真算是命大。”

    江白榆:“所以,你一直跟着我们,是想找到一心子?”

    辞鲤承认得很干脆:“是啊。”

    云轻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听到他们如此说,便好奇道:“你为什么要找她,说说?”

    辞鲤便有些没好气。今天它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倒被他们套走了不少消息。它于是不耐烦道:“年轻人别瞎打听。”

    云轻只好说道:“那现在你知道了,我根本不认识一心子,你还要不要跟着我们?”

    辞鲤想了一下,问道:“你师父是谁,我

    要见见你师父。”

    云轻尴尬地看着它,“师父失踪了,我们也在找师父。”

    “……”片刻之后,黑猫愤怒地朝天吼道:“你们这伙人也太不靠谱了吧!”

    ——

    三日后。

    楚言禾一身黑色劲装,牵着马,领着五十个护卫,这些护卫身后又跟着许多百姓。

    浩浩荡荡的人群,在官道上踏起一片尘烟。

    他们来给云轻等人送行。

    百姓们扶老携幼的,还提着许多点心瓜果,浮雪怀里抱着一堆,实在是拿不下了,那些人还在往她手里塞。

    “够啦够啦。”浮雪笑道,“吃不完的!”

    云轻发间卧着个黑猫头饰,听到浮雪这话,嗤的一笑说道:“你可太谦虚了。”

    楚言禾朝身边一伸手,楚星端着个黄铜托盘走到楚言禾身边。

    盘中摆着金酒壶金酒盏,楚言禾往金盏里一一满了酒,递给四人。

    她端起酒盏,说道:“云轻姐姐,浮雪姐姐,白榆哥哥,岁晏哥哥,请饮此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你们闲下来,可一定要回玲珑城来看我。”

    “好。”云轻端着酒盏,一饮而尽。

    众人放下酒杯后,楚星又端着个铜盘走来,盘中铺着红布,上头摆着几件物事。

    楚言禾从盘中拿起一枚玉璧,说道:“云轻姐姐,这枚玉璧乃先祖楚向之所藏,传闻为仙人遗物,也不知对你们有没有用处,你且收着。”

    云轻接在手中。这玉璧呈青色,约莫鹅卵大小。

    玉质倒在其次,难得的是上头不知浸染了什么东西的血液,浑如碧叶堆中绽起的一簇红梅,其中透着丝丝灵气,确实有些难得。

    云轻一向是个脸皮厚的人,见到好东西便也没推辞,道了声谢就收下了。

    楚言禾又拿起盘中一枚黑色令牌,双手递给云轻:“云轻姐姐,这个也给你们。”

    “这是什么?”云轻接过看了看。

    “这是玲珑城的城主令牌。持此令牌可以向玲珑城提任何要求,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会办。”

    云轻便知这枚令牌的分量之重。她朝楚言禾笑道:“如此,那就多谢你了。”

    “云轻姐姐你也太客气了,该我们玲珑城谢你才对。”楚言禾说着,又拿起托盘中的最后一件东西,一块白色的玉佩递给她,“这个给你。”

    只见这块玉佩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玉佩边缘雕刻几朵祥云,祥云之上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鹿。

    云轻摸着精美细润的玉佩,问道:“这是?”

    楚言禾却并没有解释,只是说道:“云轻姐姐,答应我,好好收着它。”

    “好。”

    楚言禾眼见云轻将玉佩贴身放好,忽然红了眼圈,问道:“云轻姐姐,我爱哥他……还能变好吗?”

    这个问题,云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那日她召引天雷击碎邪修魂体,十万聚合的地魂重新分开、崩散坠落,这才导致了一场白日流星雨。

    这十万地魂飘向大地,会在大地上随着气的涌动而游荡,就像随波逐流的浮萍一般。

    要去寻找某个特定的地魂,只怕会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不过,人的魂魄是复杂的。魂魄主体会对出离的三魂七魄有微弱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有距离限制。

    倘若出离的魂魄距离魂体很近很近时,便有机会在这种吸引下归位。

    十万地魂里,唯一确定归位的是楚言章,这倒不难理解。

    至于其他人……

    “言禾,你多带他到处走走吧。我想,我们可以相信希望。”

    “嗯!”

    直至送出玲珑城二十里外,人群还不愿停下。云轻只好让江白榆结起一道气墙,百姓们被阻挡在这“神迹”面前,目送他们离去。

    直到多年以后,身为玲珑城第一位女城主的楚言禾,依旧会想起这一幕。

    日头已经偏西,持剑的少年们行走在一江残照里。枫杨挂赤,芦花飘雪。少年人的衣袍被秋风吹得猎猎摆动,背影在草树烟迷里越来越模糊。

    月有盈亏花有谢,人生苦离别。

    但,流水终将汇入大海,而后换一种方式归来。

    第65章 好朋友 你能不能说人话了?!

    华阳山, 归真洞。

    归真洞地处华阳山的西南方,在归真峰下,曾经是华阳派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 有时也会收留走火入魔的弟子。

    自从十八年前寒鹭子被关押在此,它便成为整个门派最神秘的禁地, 除了掌门本人,再无别人踏足。

    归真洞周围阵法森森, 哪怕是误闯, 都不可能走入。曾经有几个受过寒鹭子恩惠的弟子想要暗中营救,后来, 这些人都消失了。

    江病鹤身穿松鹤袍, 头戴五岳冠,扶着腰上宝剑,端的是仙风道骨。他站在巨大的洞口前,向里望去。

    洞内方圆三十丈,高十数丈, 洞壁上凿着坑, 点着十七对铜灯。铜灯里烧着人鱼膏, 这种灯也叫万年灯。

    洞壁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 一直延伸到穹顶之上。

    在归真洞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铁笼。

    这铁笼一丈见方,由铁条打制, 根根铁条都有寸许粗。整座铁笼竟然无门也无锁,若是寻常人见了,一定会有疑问,笼中的人是怎么进去的。

    是的,笼里有人。

    这人是个老妪, 一头银丝,脸上爬满纹路,脸色灰白,浑如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灯烛。老妪琵琶骨上穿着铁链,这会儿正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察觉到洞口有人,她睁眼看了一眼,看到洞口的江病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哼,在空旷的山洞里响起回音,倒是中气十足。

    江病鹤扶着剑,神色悠闲,他并不走入山洞,只是隔着十几丈的距离,扬声叫道:“师叔。”

    原来这位就是十九年前寒鹭之乱的主角,寒鹭子。

    寒鹭子依旧闭上眼睛,并不睬他。

    江病鹤从袖中取出一瓶丹药,轻轻一抛,丹瓶飞进铁笼。

    寒鹭子凭着风声一伸手,稳稳地接住丹瓶。她这才又睁开眼睛,打开瓶塞,从里头倒出两粒丹药,仰头吞了。

    这是辟谷丹。

    随着她的动作,琵琶骨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江病鹤见她吃了辟谷丹,便说道:“师叔,近来安好?”

    “我好得很,倘若看不到你,那就更好了。”

    江病鹤背着一只手,笑得一派悠然从容:“我却想时常来看望师叔。”

    寒鹭子睁着一双略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忽然冷笑,脸上皱纹随之加深。

    洞内外一明一暗,光线差距很大,但江病鹤还是看清了这个笑容。他好奇问道:“师叔,这是何意?”

    “快了。”

    江病鹤挑眉,“什么快了?你不会以为还能等来师父救你吧?”

    “哈哈哈哈哈!”寒鹭子忽然大笑,她笑得浑身震颤,带动铁链哗哗作响。

    笑过之后她说:“江病鹤啊江病鹤,我且问你,我被你关在此处多久了?”

    “不多不少,十八年整。”

    “十八年了,你竟不曾杀我,这是为什么?”

    江病鹤细长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精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自然是要让师叔活着,亲眼看看,曾经不被你们看好的那个人,是如何成就大道、登临仙境的。”

    寒鹭子苍老如枯枝的手指无聊地摩挲着手里的丹瓶,呵呵笑道:

    “是吗,我与你这禽兽倒是殊途同归了。我自问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之所以苟活到今日,无非是想亲眼看看,你这禽兽是如何自取灭亡的。

    我不怕告诉你:你以为有了金霜玉露莲便万事大吉了吗?金霜玉露莲确实能够助人极快地提升修为,但是它并不能助你悟

    道。

    每次悟道都是一道坎,每道坎都只能靠自己跨过去,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从无例外。

    世上唯一能对悟道有些许帮助的,是已经失传的一心道,但是一心道只能在你走火入魔时将你拉回来,并不能助你突破本身的能力限制。

    你明白吗?悟道要的是悟性,悟性这东西是天生的,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多少就是多少。

    江病鹤,你天资不够,却又自命不凡,如此一来等修炼到紧要关头必然急功近利,急功近利之下又必然走火入魔。届时你就是个老疯子了。

    失去神智,与猪狗何异。啊不,你还不如猪狗,猪狗尚且可以死掉重入轮回,而你有不死之身,可以长长久久,做个与天地同寿的疯子,哈哈哈哈哈!”

    江病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扶着剑的手紧紧扣着,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发白,他说:“你以为三言两语便可动摇我的心境吗?我看你现在就是个老疯子。”

    寒鹭子并不知道江病鹤不仅没有金霜玉露莲,还真的走火入魔了一次,倘若知道,怕是会笑得更加张狂。

    她又说道:“这些事我不怕说与你听,因为以你的性格,你就算明知如此,也还是会那样做。

    倘若你迷途知返,只安安分分地做个长生不老的凡人,不去想着登仙,倒也能太太平平的,可是你不会的。

    你一向心比天高,不撞南墙不回头。江病鹤,这就是你的命。”

    江病鹤眯了眯眼睛,反问:“我不行,难道虞万枝就行吗?我明明比他天资卓绝,可你们偏偏都选他。掌门之位给他,玉河摇天镜给他,金霜玉露莲也给他!

    现在如何?他死了!他死,也是被你们害死的,倘若你们不那样偏爱他,他又怎么会惹火上身。”

    寒鹭子想到虞万枝,便悠悠地叹了口气,“他的天资确实比你差了一些。只不过,他有一样东西,你却没有。”

    “哦?是什么?”

    “人心。”

    “说得好,”江病鹤忽然一笑,“若无人心,他倒不至于是那样的下场。所以,人还是冷血一点好。”

    ——

    云轻一行人离开玲珑城后,便一直往华阳山的方向走。辞鲤觉得那卷神秘的书既然在云轻身上,她必然与一心子有关联,于是依旧跟着他们。

    云轻因还没恢复好就再次透支体力,实在伤得狠了,路上甚至影响了脚程。脸上的伤也是过了三天才结痂。

    这一日,几人照例宿在野外。

    浮雪和程岁晏在河边抓鱼,江白榆烧了些热水,用竹筒给云轻倒了一杯,云轻见他像照顾病人一样,哭笑不得道:“我哪里就那么虚弱了。”

    浮雪今日运气好,一连抓了四条肥鱼,都扔在岸边草里,那鱼便翻着白色肚皮在草上蹦跳。

    辞鲤在旁边看着,见其中有一条鲤鱼尤其肥壮,蹦得也最厉害,他眉毛便耷拉下来,圆润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忍。

    随后他抓起那鱼的尾巴,丢回河里。

    咚——胖鲤鱼在河面上溅起一大簇水花。

    被溅了一脸水的浮雪:“???”

    她转过头,脸上挂着水珠儿,沉默地看着他,就像看贼一样。

    辞鲤自知理亏,想了想,说道:“我认识一条鱼,它有五百多斤。”

    浮雪的注意力便被这鱼吸引了,忍不住说道:“哇,那得炖多大一锅啊!”

    “它是我的好朋友。”

    浮雪:“……”她挠了挠头,尴尬地看着天空。

    云轻于是问道:“所以,刺哩哩,你从来不吃鱼,是因为你的好朋友是一条鱼?”

    “嗯。”

    云轻看了眼他衣服上绣的、像小猪一样的鲤鱼,“就是你衣服上绣的这个?”

    “嗯。”

    云轻能感受到这个大妖此刻心情很低落,她问道:“那它现在在哪里?”

    “它在一心子手上。”

    云轻于是明白了。辞鲤找一心子的目的原来是这个。

    浮雪听他这样说,就感觉这个胖鲤鱼危险了。根据程岁晏那本《南翁梦忆》记载,这位一心子也是会吃东西的。

    只要是有食欲的人,谁能拒绝一条五百斤的鲤鱼呢,那么大一条,可以搞个一鱼八百吃了吧!

    她吞了一下口水,委婉地问道:“一心子她爱吃鱼吗?”

    辞鲤一听就炸了,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是吃货吗?!”

    浮雪气道:“没吃就没吃,你能不能说人话了?!”

    “我又不是人,我干嘛说人话?”

    “你,你,你这个狗东西!”浮雪气得跳起来,赌气地把草里蹦跳的鱼一脚一个,全踢回到水里,一边踢一边骂:“我要吃清蒸猫头,炭烤猫腿,红烧猫尾巴!”

    程岁晏眼睁睁看着到手的晚饭全没了,他指指草地又指指自己,“我,这个……”行行好,你们都辟谷了,好了不起啊,这还有个人不吃饭是真能饿死的!

    浮雪气呼呼地走到云轻身边坐下,辞鲤黑着脸转身消失在山间,过不多久,少年手里拎着两只山鸡,衣服上托着一堆果子回来了。

    浮雪直接嗑了两颗辟谷丹表明态度,但是程岁晏把鸡处理干净、江白榆把鸡烤出来后,她又直接被香迷糊了,忍不住吃了半只。

    程岁晏说道:“小猫,厉害啊,以后咱们的野味都靠你了。”

    这话听着顺耳,辞鲤骄傲地一昂头,“我还有好东西,不知你们爱不爱吃,就没拿出来。”

    程岁晏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辞鲤向他一伸胳膊。

    只见那袖口下扑簌簌,一条红黑相间的蛇绕着少年的手腕蠕动,朝着程岁晏的方向探出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

    整个山谷都回荡起程岁晏的惨叫声。

    第66章 法诀 怎么感觉,白榆在调戏她呢…………

    吃过晚饭, 云轻从百宝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悠悠叹了口气道:“本来还想自己炼个法宝呢,现在身体也不知何时能恢复完全。白榆, 不如你帮我炼吧。”

    其他人定睛看去,她手里的, 赫然是一把妖丹。

    这些妖丹是她在玲珑山荡平群妖时取的,小妖的妖丹不值一提, 她有些嫌弃就没取, 只取了那些比较有实力的,拢共十八颗。

    其中十七颗妖丹都是青色或者褐色, 唯有一颗, 赤红如丹砂,是那金毛犼的。

    这些妖丹,她本打算自己炼个厉害法宝的,奈何玲珑山一战后一直没机会喘息,现在修为又恢复得很慢, 她又不是个有耐性的人, 只好烦求江白榆了。

    江白榆接过妖丹, 点头说好。

    云轻想到楚言禾送的那块玉璧, 不如一并练了,正好程岁晏缺块护身玉。

    护身类法宝炼起来容易,因为作用单一, 只需佩戴在身上便好,也不需要法诀。

    对比之下,云轻的妖丹法宝就复杂多了。

    “你要给它取个什么名字?”江白榆问道。

    “呃……”云轻不太擅长取名,想了一会儿,“整齐一家人?”

    程岁晏默默说道:“突然感觉那帮妖怪死得好惨。”

    浮雪:“死得好冤。”

    辞鲤:“死不瞑目。”

    江白榆又问云轻:“法诀呢, 你有没有想好?”

    云轻只觉头疼,摆摆手说,“不知道,你帮我想吧。”

    江白榆笑,“好。”

    过了几天,江白榆把炼好的法宝给她。这法宝由一片碧绿的荷叶包裹着,不必问为什么这种时节会有新鲜荷叶。

    打开荷叶,里头是一串手链。

    手链上,十七颗或青或褐的妖丹参差排列,拱卫着一颗稍大的赤红色妖丹。可能是觉得妖丹颜色太单调,江白榆还在其中串了一些别的玉石。

    这手链还怪好看的,云轻没想到江白榆还有这手艺,这人要是不修道,当个珠宝匠人也会很受欢迎的。

    她展开荷叶,见上头用墨汁写着法诀:

    千里明月千里梦,

    自在人间自在风。

    美人醉向花间卧,

    香雾渺渺归云轻。

    这法诀……

    云轻托着下巴,眯了眯眼。

    怎么感觉,白

    榆在调戏她呢……

    她屈指轻轻弹了一下荷叶,朝江白榆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白榆眼睫轻轻掀动,迎着她的视线,抿了抿嘴。

    云轻将那串手链套在腕子上,在阳光下晃了晃,点头道:“不错。”

    江白榆的目光在她的手腕上略停了停,笑道:“你喜欢就好。”

    ……

    这些天,他们好几次甩掉跟踪的人,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江病鹤派来的。他与江白榆已经撕破脸,不必再扮演父慈子孝,因此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不过,跟踪归跟踪,这帮人却一直没动手。

    云轻猜测,由于他们杀掉了倾城子,且江白榆的修为也远超江病鹤的意料,这些都使他感到忌惮,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大概是想找个万全之策吧。

    “师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眼看着距离华阳山越来越近,云轻暂时也没什么好主意。

    想了想,她说道:“我想先见见那位寒鹭子前辈。白榆,你对寒鹭子了解多少?”

    江白榆为难地摇了摇头,“她已经被关禁地十八年,许多陈年旧事都被人遗忘了。

    我只知道,她于剑道上颇有建树,曾经的佩剑’百年愁’,也算一件有名的神兵利器,此剑被江病鹤收缴后束之高阁;

    她的亲传弟子有六人,其中五人皆在寒鹭之乱中死去,唯有一人因投靠江病鹤而活了下来。”

    “这人是谁?”

    “俞北亭。”

    ——

    俞北亭刚回华阳山,就又挨打了。江病鹤是个多疑的人,如今受了挫折,便怀疑俞北亭同江白榆是一伙的,为此甚至动用了真言咒。

    他问俞北亭知不知道江白榆的真实修为,俞北亭回答说不知。

    江病鹤又问俞北亭把苍夜剑留给江白榆的目的。

    俞北亭的回答是,其实苍夜剑是被妖女抢走的,他一直不敢说实话。

    这一答把江病鹤气得面似寒霜,往他身上抽了约莫有二十来鞭。

    ……

    从长生殿走出来后,俞北亭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长长地吐了口气。

    在守门弟子时不时好奇的目光打量下,他面无表情地仰头看了看太阳。

    李修竹路过长生殿——谁也说不好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路过,看到俞北亭身上带伤地出来,他便走到俞北亭身旁,亲切地喊了一声:“俞师弟。”

    李修竹生得并不似个修竹,倒有些像树桩。他又矮又壮,一张方脸,脸上常年挂着笑意,俞北亭就没见过他不笑的时候。

    他怀疑那笑意是永久地画在了李修竹的脸上。

    李修竹是江病鹤的亲传弟子之一。

    说起江病鹤的亲传弟子,那真是一个风险很大的身份。

    江病鹤总共收过八个亲传弟子,其中有四个弟子在修行的过程中出了这样那样的意外,死了三个,疯了一个。

    疯的这一个还成了哑巴,每天阿巴阿巴地到处跑,华阳派上下因他的身份,都让着他。

    除了这四个,另有两个弟子相携着私奔了,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躲在了哪个角落,亦或者延续了“江病鹤亲传弟子”这一身份的诅咒,出了意外。

    所以,掌门的八个弟子里,目前还全须全尾活跃在华阳派的,竟然仅有两个。

    有人说是因为江病鹤这人命格太硬,容易克身边的人。俞北亭不这样认为。

    这会儿,李修竹难得收敛了笑容——毕竟俞北亭刚被掌门打了一顿,他若再笑,那就太不合时宜了。

    李修竹拉起俞北亭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

    “俞师弟,辛苦你了。这是我前儿才炼的补天丹,你若不嫌弃,尽管拿去。”说着,往俞北亭手里塞了个淡青色小丹瓶。

    俞北亭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丹瓶,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我刚被掌门教训了,你不避避嫌?”

    李修竹慌忙摇头:“你这是什么话!师父那是在教导你,我们巴不得被师父教导几句呢。”

    俞北亭“嘶”了一声,边走边说,“虚伪。”他说话一向直接,不留情面。

    李修竹竟也不恼,走在他身边又说:“谢师弟新得了一幅好山水,我们都知你爱画,等你身子修养好了,咱们一同喝茶品画。”

    他口中的谢师弟,谢君泽,也就是江病鹤另一个亲传弟子了。

    俞北亭并不想同他们走得太近,将丹瓶还给李修竹,便沉默地回去了。

    ……

    回到自己居舍后,俞北亭又总是想起这件事。华阳派的许多弟子都知道俞北亭爱收集画卷,大凡得了好画,总喜欢在俞北亭面前献殷勤。

    俞北亭这人给江病鹤干过不少脏活累活,手里好东西不少,因此时常用手中的天材地宝与这些弟子作交换。

    俞北亭往床上趴着休息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起身,拿了一滴太华金液,前去找谢君泽。

    谢君泽生得一表人才,是江病鹤最得宠的弟子,居处比俞北亭豪华许多。

    他的花园里竟然有一大片水晶垒就的山洞,洞里铺着白石,号曰“冰天雪地”,算是整个华阳山的一处奇景。

    谢君泽时常在冰天雪地里同人品茗对弈,享受着旁人的奉承与嫉妒。

    嫉妒这种情绪,身份越是接近,情绪越是强烈。倘若是天壤之别的两人,自然谈不上嫉妒了。

    谢君泽知道,最嫉妒他的,莫过于李修竹。

    而谢君泽最嫉妒的,莫过于俞北亭。

    人和畜生的区别就是,人不管有多少的嫉妒与憎恨,表面上总能维持一团和气。

    而人最和气的时候,莫过于两人在一起说第三人的坏话。

    这会儿,李修竹与谢君泽在冰天雪地一边手谈,一边说起闲话。

    两人先聊起修行,互相都恭维了几句,又互相试探,自然,也都没说什么实话,后又说到师父、少主。

    李修竹便状似无意地提起俞北亭。

    “今天师父又教训了俞师弟,师弟你说,俞师弟挨打,会不会与少主失踪的事有关?”

    谢君泽奇怪道:“少主不是被两个妖女绑架的吗?听说那两个妖女想要上门提亲,守门的弟子不应,妖女便设计让守门弟子当众行无耻之事。

    因着这件事,咱们华阳派差点成了江湖笑柄。”

    “既然她们绑架了少主,师父肯定派人营救。这些日子,你我都不曾下山,我看,多半派的就是俞师弟。”

    谢君泽手里捻着一颗淡粉色碧玺做的棋子儿,要落不落的,沉思片刻说道:

    “师兄,分析得极是。可是我听说,那两个妖女修的是慈悲道?你我都知道慈悲道是个什么东西,就算他们能绑架少主,可俞师兄不至于连慈悲道的妖女都打不过吧?”

    “这就是让人奇怪的地方。要我说,俞师弟这些年颇得师父器重,也惯得他有些骄矜了,这才有此挫折。

    不说别的,就说今天,本来我好心好意地告诉他,你有心邀他一同赏画,他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竟直接走了。

    他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不计较,可是师弟,你是师父最得宠的弟子,他竟然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谢君泽明知道李修竹是在挑拨,可还是有些生气。他表情淡淡的,勾了下嘴角,说道:

    “他?他不过是师父养的一条狗,一条狗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难道也要在意?”

    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不远处的花树后头传来:“没错,我确实是掌门养的一条狗。”

    谢君泽一愣,手里的棋子掉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俞北亭从花树后走出来,扶着剑走到冰天雪地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棋的二人,说道:

    “可是,难道你们就不是狗了吗?为了一点心法秘籍蝇营狗苟,勾心斗角,这和狗为了争夺一根骨头厮杀有何不同?

    掌门赏你一个眼神你高兴三天,掌门骂你一句你惶恐半月,这跟狗为了奖赏摇尾巴又

    有何不同?要我说,这华阳派上下,除了掌门他老人家,谁又不是狗呢。”

    谢君泽脸色大变,“俞北亭,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狗。”

    眼看着两人要打起来,李修竹有些兴奋,又不好表现出来。

    他拦住谢君泽,脸上又堆起那常年似画一样的笑,劝说道:“师弟,且看在师父的面上,莫与这个莽人计较。”

    第67章 归真洞 今天一个都别想离开!

    俞北亭最后还是拿到了那幅山水画, 谢君泽面上再挂不住,他也抵抗不了太华金液。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怕是整个华阳派的圭臬, 只要价格合适,他们可以把自己爹娘捆起手脚卖掉。

    俞北亭拿着画回到居所, 一走进门,见门边柜子上放着个白色的大瓷坛, 他掀开红色盖子, 从里头摸了一粒辟谷丹。

    这辟谷丹因放置的时间长了,颜色变得暗沉沉的。

    俞北亭也不知想到什么, 忽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而后, 他靠在桌前,摊开画卷,仔仔细细地欣赏一番,欣赏完毕,竟点起一把火, 将这幅价值连城的古画烧了。

    突然, 外头响起钟声。

    俞北亭神色一肃, 掐了个诀将画卷灰烬清理干净, 随后推门走出房间,只见远处一道金色符文飞快飘来,有如星光一点。

    他伸手接住符文, 符文散开后,空中传来谢君泽的声音:“归真洞禁地,有人擅闯。”

    ——

    归真洞外的阵法比兰藉宫复杂许多,云轻破解阵法稍稍花费了一番精神。

    而她在破解阵法之后,肃容说道:“我们应该已经被发现了, 速战速决。”

    几人闪进归真洞,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刚一踏入洞内,依旧禁不住变了脸色。

    原因无他,在这归真洞里,一切修为都是禁绝的。

    原来归真洞底下有一块巨大的天然形成的绝灵玉石,乃世所罕见,靠近玉石一定范围里,修为会受到压制。

    当年华阳子发现此处后,便将它改造为静坐修行之地,归真洞一名,寓“返璞归真”之意,是说人在不依赖任何修为时,参悟这天地间的最根本最基础的道意。

    归真峰也因归真洞而得名。

    再后来,归真洞竟成了犯错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背离了华阳子的初衷。

    云轻踏进归真洞后,只觉自己气海凝结仿佛冰冻,回到了修道之前的状态,禁不住暗暗惊奇。

    归真洞的正中央,巨大的黑色铁笼里,寒鹭子正背着手,面向洞内的符文沉思,听到外面纷纷的脚步声走进,她转身看去。

    四个年轻人,看年岁约莫都在二十上下,其中一个红衣女子,肩头竟还蹲坐着一只黑猫,怎么看都有些不正经。

    浑浊的眼睛映着洞内烛火,寒鹭子背着手看着这几个年轻人,冷冷说道:“江病鹤又在玩什么把戏?”声音苍老沙哑,如风蚀的石子儿一般。

    云轻知道没时间多做解释,只是说道:“前辈,我们是来救你的。”

    “救我?”寒鹭子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们,随后拧起灰白的眉毛,没好气道,“我不需要谁救。你们走吧。”

    云轻却好像没听到她这话似的,走到笼子前,问道:“这笼子怎么打开?”

    四人围着笼子找了一圈,铁笼无门也无锁,浑然是一个整体,不知从哪里破开。

    寒鹭子便有些不耐烦,“这个笼子打不开,你们赶紧滚。”

    浮雪忍不住说道:“喂,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啊。”

    云轻拔出苍夜剑,挥剑斩了一下,当的一声,火花飞过后,寸许粗的铁条只留下一道白印。

    程岁晏见状也拔剑试了一下,北海剑比苍夜剑气势沉重,也只是留下一道更粗的白印。

    寒鹭子好似在看什么闹剧一样,沉了沉脸说道:

    “我不管你们是谁。想必你们也感受到了,这归真洞里修为无法运转。

    这铁笼由上万斤寒铁打造,江病鹤为了困住我花了无数心思,岂是你们几个无知小儿能破的。

    我没空陪你们过家家,你们想玩去别处玩。趁着江病鹤还没来,赶紧滚!”

    “我就不信了。”程岁晏赌气似的把北海剑往地上一扔。

    重剑砸在地面上,咣当一声巨响,寒鹭子站在笼子里都能感受到脚下因此传来微微的震动。她讶异地看向地上巨剑。

    程岁晏扔完剑,撸起袖子,“我试试。”

    寒鹭子怒道:“你听不懂人话吗?你这小子吃了什么,白长这么大个子,不长脑子?”

    程岁晏握着两根铁条,咬住牙关 ,开始发力。

    力道渐渐增大,他的眼睛也越瞪越大,眼里迸射出光芒,眼角仿佛要裂开一般。

    寒鹭子:“我都说了这归真洞里修为禁绝!你是比别人多一片气海还是怎的?你——”

    她的话音忽然止住。

    随着这莽撞少年用力,铁条肉眼可见地开始弯曲。

    这次轮到寒鹭子瞪大眼睛了。

    少年人因太过用力,额头上青筋暴起,眼角充血,眼球鼓起,迸射着光芒,好似修罗一般。铁条在他的手下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弯曲,而寒鹭子的嘴巴也越张越大。

    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徒手把个铁笼子掰开一道可供一个瘦小女子出入的缺口。

    云轻见寒鹭子琵琶骨上穿了锁链,那锁链又连接在笼子底部,好在锁链远没有笼条那么粗。她朝寒鹭子说道:“前辈,你走过来一些,让岁晏帮你把锁链扯掉。”

    寒鹭子依旧张着嘴,有些呆滞地走近,程岁晏憋着一口气,拉住两条锁链,猛地一扯,锁链直接被扯断!

    寒鹭子就这样,肩上带着锁链,被云轻和浮雪从笼子里搀出来,沉默地随着几人走出归真洞。

    刚一出洞口,云轻肩上的辞鲤便往地上一滚,化成人形。

    寒鹭子因太久不见天日,禁不住用手掌遮起眼睛。感受到周围山色空蒙,鸟鸣啾啾,久违地呼吸到新鲜空气,恍如隔世一般。

    气海解除禁制,开始活跃起来,修为在周身运转,这种熟悉的感觉,令寒鹭子激动得放声大笑,笑过之后又红了眼眶。

    “你们到底是谁?”她问众人。

    云轻说道:“现在没时间解释,我们先离开这里。”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离开?今天一个都别想离开!”

    第68章 整齐一家人 “我知道你是谁。”……

    众人定睛一看, 四面竟围上人来。

    江病鹤为首,其次一个矮壮方脸的想必就是攀山子李修竹,另一个穿得华贵精致、眉眼有些风流韵致的, 想必就是揽云子谢君泽;再其次就是俞北亭了。

    这四人分别带着许多弟子堵住了四个方向。

    玉河摇天镜飘在江病鹤身旁飞速转动,带动起一片无形的气旋, 一股澎湃的威压扑面而来。

    江病鹤面沉如水,看到云轻时, 细长的眼睛里杀机四溢。再看一眼江白榆, 他装模作样地怒咤一声,先发制人地扣上一顶帽子:“逆子, 你为了这个妖女, 竟然弑杀亲母!”

    这话一出,华阳派上下一片哗然。

    江白榆被他的无耻气得笑了一下。

    寒鹭子震惊地看向江白榆,质问道:“你是这畜生的儿子?”

    云轻说道:“畜生怎么可能生出这么好的儿子,前辈你还是不要多虑了。”

    寒鹭子点点头,自知此刻也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她眯着眼睛扫视一周, 一见到俞北亭, 登时狂怒:“无耻叛徒, 你还有脸来!”

    见云轻手里拿着苍夜剑, 她丝毫不见外地抽出玄剑,斩向俞北亭。

    俞北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恩师, 还是不要负隅顽抗的好。”

    这话一出,哪怕是同一阵营的华阳派弟子,脸上也都有些挂不住,欺师灭祖一向为人所不齿,偏偏俞北亭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实在是无耻到了一定境

    界。

    寒鹭子毕竟被穿了琵琶骨,行动受限,又因多年来囚禁在归真洞,不曾练习剑术,这会儿至多能发挥出巅峰功力的二三成,俞北亭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其他几人也很快加入混战。云轻没了佩剑,便拔了江白榆的精钢剑,好在江白榆还有裁恨剑能用。

    浮雪祭出六道听封铃,程岁晏祭出昭明画骨扇,辞鲤祭出化水聚风实,李修竹与谢君泽也各自祭出法宝。

    其中李修竹的法宝是一枚白纸折成的小船,和一条金色的锁链。谢君泽竟然接连祭出三件法宝,分别是一盏翠竹琉璃花灯,一扇墨玉棋盘,以及一座金香炉。

    一时间法宝纷飞,光影乱舞,终于,江病鹤道了一声“列阵”,华阳派弟子整齐划一地向后退开几十丈远,纷纷举剑催动法诀。

    俞北亭见状,适时地一脚点到寒鹭子胸口,借力退到人群里。寒鹭子被踢得连连倒退,被云轻一把接住。

    随着法诀播颂,空气微微震动之后,众人只感觉脚步渐渐变得沉重,足下形同生根,便知这是禁锢阵法。

    江病鹤从容地将手掌隔空向上一托,嘴唇微动,玉河摇天镜飞到半空,快速涨大,空气被极速搅动,时空好似变了形一般。

    云轻抬头望去,只觉天空都有了几分扭曲。

    随着其中威压越来越强,许多弟子竟被压制得两腿颤抖,剑尖轻轻晃动。

    明镜高悬,约莫涨大到丈许宽便停止,随后,镜面里开始向外播撒星尘。

    无数散发着淡淡银光的星尘组成一条发光的河流,河流成形之后由窄到宽,有如银河倾泄,无声地向地上云轻众人席卷而来。

    随着河流一同席卷的,是江病鹤冰冷的声音:“不自量力。”

    脚下是禁锢阵法,头上是宽阔星河,几人好似罗网中的小虫,避无可避。

    云轻仰头看着那快速逼近的悬河,忽然笑了一下。

    在江病鹤志在必得的目光中,她褪下腕上的妖丹手串,往空中一抛,朱唇轻启,飞快低诵法诀:

    “千里明月千里梦,

    自在人间自在风。

    美人醉向花间卧,

    香雾渺渺归云轻。”

    手串在空中眨眼间涨大,好似一个巨大的花环,花环之下竟凭空飘起一片浓浓的白雾,遮住几人身形。

    江病鹤神色一变。

    浓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和收拢,随后消失。

    一同消失的还有雾中的人。

    他们刚一消失,星尘的银河倾泻而至,银河所过之处,草木山石,竟然凭空消失了一大片。

    玉河摇天镜飞速缩小,回到江病鹤手中,之前空无一物的镜面里,此刻映现出一片草木山石。

    江病鹤脸如黑云,冷冷说道:“追。”

    ——

    云轻不得不承认,白榆炼的这个法宝当真不错。

    如果是她自己炼的话,可能就会想办法炼出个极致的杀器。

    但江白榆的意思是,她打架时通常是杀气四溢,这个时候如果再来个杀器,似乎效果有限,不如添加一些变化。

    于是便有了这串“整齐一家人”。

    云轻明白,白榆是希望她留条后路。

    这串法宝可以将身处其中的人带到一定距离之外,方位和距离都可以随心念而动,但是距离有上限,这个上限视持有者的修为高低和带的人数而定。

    比如现在,云轻修为尚未恢复,法宝带的人又比较多,因此只把众人带到了归真峰东侧两里多外的地方,没有离开华阳山。

    这里是一处密林,杂树丛生,地上积满陈年落叶,树根下生着蘑菇,树干上长着木耳。松鼠藏在枝叶后面,好奇地打量众人。

    寒鹭子落定之后,开始重新审视这帮年轻人。

    这几人年纪轻轻,要么修为了得,要么法宝了得,要么剑术了得,实在都不是平庸之辈。难怪敢顶着江病鹤的阵法来营救她。

    尤其是这红衣女子的法宝。

    常人的缩地成寸之术练得再好,也只不过是一人瞬移到千里之外,这女子的法宝却能携带众人,尽管瞬移距离不远,也是极为难得的,行家一看就知其珍奇之处。

    她好奇地看着云轻的手腕,问道:“你这法宝叫什么名字?”

    “这个,整齐一家人。”

    寒鹭子沉默了。她觉得自己有毛病,不问对方姓名,却去问什么法宝名。

    “师姐,你快看,那里有一座坟。”浮雪指了指不远处。

    在一棵红松树下,竟立着一座坟茔。几人好奇走近,坟茔周围的杂草和落叶似乎不久前才被清理过,坟前立着块石碑,碑上一字也无。

    “这也太奇怪了,”程岁晏说道,“这坟打理得妥帖,说明时常有人来祭扫,可见对方是很在意这位逝者的,既然如此,为何不给他铭刻墓碑?”

    云轻也想不通,看向江白榆,问道:“白榆,你知道这座坟吗?”

    江白榆摇了摇头。

    云轻又看向寒鹭子。

    寒鹭子扯了扯嘴角,“华阳派死得人多了去了,谁会在意一座无名坟冢。说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要说来历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云轻几人先报了名字,寒鹭子听到江白榆姓江,便问道:“你跟江病鹤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白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寒鹭子前辈,金霜玉露莲在我身上。”

    “你说什么?!”寒鹭子此惊非同小可,瞳孔微微震动,苍白的嘴唇轻颤,讶异地看着他。

    云轻环顾四周,见这密林虽还在华阳山里,却在山林深处,周围也没个道路,想必没那么快被人找来。

    她说道:“前辈,不如我们先帮你把锁链摘下来,这样你行动也方便。”

    “也好。”

    云轻想得有些多,未及动手,先在周围布了个无形阵。

    虽然她现在修为尚未恢复,无形阵的效果不如从前,但万一真有人追来,总归能帮助他们占一些先机。

    浮雪扶着寒鹭子坐在坟边,背靠着石碑。寒鹭子收起情绪,运起修为封闭知觉,说道:“来吧。”

    云轻拔剑割开她的肩胛骨,取出锁链。江白榆闭上眼睛,心随意转,金霜玉露莲渐渐从胸口探出来。

    寒鹭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朵明亮漂亮的莲花,一时间心绪翻涌,浑浊的眼睛里扑簌簌滚下泪来。

    泪水划过皱纹密布的脸颊,沿着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在胸前,在深青色的衣襟上晕染开一片水痕。

    江白榆不仅将她肩上的伤口治愈如初,还顺手帮她修补了破损的筋脉。

    可惜这些年在归真洞没有修为支撑,她的身体苍老了许多。身体的苍老与死亡都是无法通过金霜玉露莲弥补的,除非这个人自己是金霜玉露莲的持有者。

    寒鹭子沉默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怔怔说道:“它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江白榆沉默。

    云轻讶异道:“前辈,你也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寒鹭子不明所以,看着江白榆,“年轻人,你到底是谁?”

    江白榆苦笑道:“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忽然,远处松树后闪出一道洪亮的声音:“我知道你是谁。”

    第69章 小师弟 “根骨奇绝,简直百年难遇。”……

    几人一惊, 闻声望去,只见松树后走出来一人。

    寒鹭子见到那人,立刻怒道:“孽障, 你还敢来?!”说着,又要去拔云轻的剑。

    江白榆拦住她, “前辈息怒,事关金霜玉露莲, 且听听他要说什么。”

    来人正是俞北亭。

    俞北亭提着剑不急不缓地走近, 先是看了眼寒鹭子,豹子一样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接着, 他有些吊儿郎当地看着云轻, 笑道:“小丫头,你这阵法挺有意思,上次也是这么走脱的?”

    云轻不动声色地说道:“还不是被你破了。”

    “这不怪你。我平时路过这座坟时,都会来看一眼,就算不看, 也会想一想。今日我竟然直接走过去了, 心里也不曾想它一想,

    你说, 我能不觉得古怪吗?”

    云轻便有些无语。原来她错就错在布置了这么个阵法吗?

    她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多此一举”。

    她淡淡地哼了一声,“说重点,”说着用下巴朝着江白榆的方向点了点, “他到底是谁?”

    俞北亭却摇了摇头,“这不是重点。”

    云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说,什么是重点?”

    “重点是,不要在别人坟前聊天, 吵到别人睡觉是很不礼貌的。”

    这人真是……

    众人应了他的要求,远离了坟茔。

    云轻一来提防俞北亭耍诈,二来防备追兵,因此手指一直摩挲着腕上手链,预备着若有情况先溜之大吉再说。

    又往林子深处走了许久,终于,寒鹭子不耐烦道:“这下你可以说了吧?”

    “自然。”俞北亭似乎是为了取信他们,主动把佩剑往地上一扔,盘腿坐下后道,“这件事,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世人皆知,那一年圣曦显圣治水,营救万民,却很少有人提起,就在圣曦治水的次一年,旱魃纵世,赤地千里,中原一连几年的大旱,天下人口十去其三。

    这几年,仙门百家都有过捡小孩的经历。

    云轻听到这里,便忍不住点头。她之所以被父母抛弃,也和那几年的天灾脱不开关联。而且听师父说,浮雪也是他捡来的。

    浮雪比她幸运之处在于,被抛弃时尚在襁褓,还不记事,不会留有被至亲抛弃的痛苦记忆。

    浮雪问道:“所以,白榆也是捡来的吗?”

    俞北亭摇了摇头,“不完全是。”

    当时除了旱魃,也还有一些其他的上古妖兽横行,只因数量不多,没有造成大范围的伤害。

    那时华阳派的门风还不似现在这样。

    在华阳子和颓山子两任掌门的经营下,华阳派一向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经常下山捉妖,在江湖上的名声很是不错,百姓们若是发现妖物祸害人间,也会跑来华阳山告状。

    华阳子的亲传弟子有八人,其中以颓山子虞万枝与眠松子江病鹤最为突出。

    虞万枝温柔敦厚,江病鹤一身傲骨,二人均是天资非凡、修为高强之人,加之丰姿俊美,因此并称华阳双璧,为江湖一大美谈。

    这师兄弟二人关系是极好的,江病鹤年少时还曾冒险救过虞万枝的命,两人不止是师兄弟,也是莫逆之交。

    甚至因为他们感情太好,还有好事之徒传出离谱谣言,说他们白天是兄弟晚上是道侣。

    有一天虞万枝听手下人来报,华阳山西南五百里处有狰群出没。

    此事非同小可,虞万枝便打算亲自去看看。刚准备动身,又有人来报知,华阳山东北方六百里处有旱魃。

    这两处方向相反,虞万枝分身乏术,彼时有实力的长老如寒鹭子、清微子等,均在外除妖尚未归来,虞万枝之下仅有江病鹤一人堪用。

    “师兄,我去杀那旱魃!”江病鹤说。

    虞万枝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说道:“师弟,万万小心。”

    “师兄放心,若不杀掉它,我也不会回来。”

    虞万枝怕的就是这个。师弟桀骜不驯,时常会钻牛角尖,为了拼一个结果,性命也不顾。想了想,虞万枝取出玉河摇天镜,说道:“师弟,你带上它。”

    “师兄,这——?!”江病鹤并不敢接。这玉河摇天镜乃是师父留给师兄的仙器,旁人哪有资格染指。

    虞万枝笑道:“无妨,你我兄弟,何须分彼此。”

    江病鹤于是红了眼眶,接过玉河摇天镜。虞万枝细细传授了他法诀。

    虞万枝的弟子知道此事后,颇有微词,奈何师父与师叔感情甚笃,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说了搞得好像当徒弟的在挑拨离间。

    就这样,虞万枝带着两个弟子,匆匆出发了。

    虞万枝的亲传弟子总共有四个,这次带下山的是章隐墨和方红雨,另外两个弟子姬云澈和谈静姝留在门派。

    师徒三人掐了疾行诀,往西南方向走了约莫半日,他们看到一个庄子。

    那庄子粉墙黛瓦,墙壁塌陷,掩映在一大片柳树林中。而柳树由于干旱已经死了一多半,剩下的小半也是半枯半荣,随时可能死去。

    自从旱魃纵世,时常会出现这样破败的人家,师徒三人不以为意,正要走过。

    却忽然听到,庄子里传来一阵喧哗,以及夹在其中的,小儿啼哭声。

    原来这庄子刚刚被一群流民占了。

    这伙饥饿的流民满以为这么大个庄子必然有许多粮食,哪知翻了半天竟然一粒也无,锅里煮着一堆野菜树叶,并几条捉来的小虫。

    庄子里仅有一对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小夫妻,守着一个襁褓中的娃娃。

    流民先是杀了那个男子,拉过女子来想要凌辱,女子找到机会一头碰死了。

    几个流民却不肯放过她,围着她开始剥衣服,另有几个流民抢食了那一锅的野菜小虫,还有几个流民打算先把这细皮嫩肉的娃娃吃掉,之后再吃两夫妻。

    虞万枝师徒走进来时,听到众流民正商量是直接煮,还是把娃娃像杀鸡一样仔细整顿一番再煮。

    看到几个人正红着眼睛围着个死去的女子剥衣服,方红雨气不过,先把这几个流民全杀了。

    之后师徒三人简单一审问,这些流民竟个个都吃过人。

    大凡吃过人的,便可作禽兽理论,因此他们毫不手软,直接全料理了,催动咒语引下天火,将尸体焚烧殆尽。

    他们葬了那对夫妻,抱起娃娃继续赶路。这娃娃饿得瘦骨伶仃的,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路上,章隐墨捉了条哺乳的豹子给娃娃喂了些奶,虞万枝给娃娃渡了点修为维持生机。

    娃娃脸色很快变得红润,又大又黑的眼睛也变亮了。

    虞万枝便觉得不同寻常。他的修为在小孩身上起到的效果太明显了,这说明,这小孩身体可能很适合修炼。

    他于是给小娃娃摸了骨,摸完之后,仰天大笑:“天佑我华阳!”

    章隐墨好奇问道:“师父,怎样?”

    “根骨奇绝,简直百年难遇,只要他未来悟性不差,必定能够有一番大作为!”

    方红雨戳着娃娃的小脸蛋,笑道:“观他面相,悟性应该差不了。你看这小眼神。”

    章隐墨说道:“师父,可是要收他作亲传弟子?”

    “那是自然,等料理完狰群回去,我便正式收他。”

    章隐墨和方红雨便欢欢喜喜地唤这小家伙“小师弟”。

    其实,要说起弟子,虞万枝是有些遗憾的。

    他的四个亲传,资质自然都不错,也很努力,他也一向爱护徒弟们。

    可是吧,也不知是他八字有问题还是怎的,四个徒弟努力归努力,可努力的方向多少有些诡异,诡异到虞万枝都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努力。

    大徒弟姬云澈沉迷御兽之术,在外只要是个小动物就往回捡,他那院子乱糟糟的都没处下脚,虞万枝去他院里吃一次茶,能被老鼠钻三次裤腿;

    二徒弟章隐墨爱好机关术,日常大部分精力都耗费在机关钻研之上,曾发明巨弩,测试时一箭掀翻长生殿的屋顶,差点酿下大祸;

    三徒弟方红雨是个画痴,曾经痴心妄想地希望师父废掉她的修行,她想重新以画入道,把虞万枝这个温和可亲的师父,逼得直接骂人了;

    小徒弟谈静姝也是个人才,沉迷话本子。

    她不仅看话本子,她还自己写,曾在寻仙城留下过不少脍炙人口的故事,还曾写过大师兄和二师兄的“那些年”,被章隐墨抓了个现行,好一顿教训。

    总之,有这四个好徒弟“珠玉在前”,虞万枝对新捡的小娃娃既寄予厚望,又颇觉忐忑。

    他不愿意草率地给这个未来的小徒弟取名字,打算等回了门派好好翻翻典籍,认真取一个。

    三人带着这么个小

    娃娃,来到传闻中狰群出没的地点,果然看到狰群。

    这里是一处建在山崖之下的小村落,约莫百十只狰刚在这个村子里肆虐完毕,吃饱喝足了正在休息。空气里到处都是血腥气。

    虞万枝神色严肃,狰这东西,一只和一群是两个概念,数量越多越棘手。师徒三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总算清理干净。

    清理完狰群后,他们坐在遍地尸体旁休息。方红雨怀中的小娃娃忽然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伸着小手挣扎着,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的。

    方红雨一边轻拍小娃娃的后背,一边对虞万枝说:“师父,我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喂奶的牛羊。”

    虞万枝刚要说话,忽然发现天变了。

    就在他们头顶上方,飞快地升起一轮巨大的月亮,月亮庞大的威压,带动得周围空间都有些扭曲。

    不,那不是月亮。

    身为华阳派掌门、玉河摇天镜的持有者虞万枝,太清楚那是什么了。

    第70章 转折 “谁也不能阻止我,谁也不能。”……

    “想必你们也猜到了, ”俞北亭说道,“江病鹤带着他的四个亲传弟子,偷袭了虞万枝师徒。

    玉河摇天镜中的星尘, 只要沾上一点,就会被带入镜中。虞万枝师徒先后被收入玉河摇天镜里。”

    云轻皱了皱眉, 同门相残,不死不休, 可以想见当时的战况有多么惨烈。她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 虞万枝师徒醒来时,发现姬云澈和谈静姝竟然比他们还早来到镜中。

    师徒五人对视一眼, 虞万枝苦笑一声说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谈静姝说道:“师父这是哪里的话, 明明是师叔——是江病鹤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姬云澈问方红雨:“你这怀里怎么还抱着个娃娃?”

    方红雨简单解释了一下,小孩此刻在她怀里正在安静睡觉,也不知梦到什么,忽然嘤的一声。方红雨轻轻拍了拍小孩后背, 他于是又安静了。

    方红雨问虞万枝:“师父, 我们现在是在玉河摇天镜里吗?”

    “嗯。”

    “那要怎么出去?”

    虞万枝摇头道:“出不去的。你以为玉河摇天镜的厉害之处便是那席卷一切的银河吗?在镜子内部才是真正的霸道。”

    原因无他, 这镜子内部的力量规则, 是由法宝持有者的心念规定的。

    比如在外部世界里金克木,木克土,但是在镜子内部, 完全可以被规定为木克金,水克土,只需要法宝持有者的一个念头。

    谈静姝听罢师父解释,怔怔说道,“这, 这也太可怕了……”

    “相传这件法宝是一个叫一心子的仙人帮你们师祖一起炼制的,是故有着一念动万物的特点。

    万幸的是,它只能改变力量上的规则,但不能动摇人心。你们师祖说,那位一心子前辈也不希望人心被随意篡改,哪怕是敌人的。”

    章隐墨问道:“师父,江病鹤为何要背叛你?”

    姬云澈道:“肯定是为了玉河摇天镜。”

    虞万枝摇头道:“不完全是。我想,他真正的目的是金霜玉露莲。”

    四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未听说过金霜玉露莲。

    虞万枝仰头看着上方白茫茫一片的天,流下眼泪,他说:

    “师父啊师父,我真的后悔没听你的!你让我留一分余地,对任何人都不可全无防备之心,就算对自己的师弟也当如此,我却当做耳旁风!

    如今错勘忠奸,遭了小人毒手,我……我有何颜面再见你!”

    一声冷笑,白茫茫的世界里,忽然走来一人。

    江病鹤手握宝剑,长身玉立,淡漠地看向众人。

    章隐墨一见是他,怒道:“江病鹤你个畜生!我师父从不曾薄待于你,你如今却背信弃义、恩将仇报!无耻小人,师祖一定会来清理门户的!”他说着,便要拔剑。

    然而江病鹤眉头只微微一动,他那剑一瞬间重如泰山,莫说拔剑了,他连把剑提起来都费劲,一下子被自己的佩剑压得跪在地上。

    江病鹤说道:“不愧是我最敬爱的师兄,果然了解我。”

    方红雨忍不住道:“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江病鹤看着虞万枝,“师兄,你若把金霜玉露莲传与我,我便饶你们性命。你与你的几位好徒儿天高地远,爱去哪里去哪里。自然,若还想留在华阳山,我也会善待你们。”

    虞万枝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江病鹤好似听到了极为可笑的事情,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你问我为什么,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师父和寒鹭子那老东西背地里说过我多少坏话,你当我不知道?

    他们说我鹰视狼顾,说我狼子野心,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我比别人努力了十倍百倍才走到今天!

    你被师长们无条件的宠爱和信任时,你可曾问过为什么?

    你享受着一切,坐拥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时,你可曾问过为什么?

    你手握玉河摇天镜,负不死之身时,又可曾问过为什么?

    你春风得意,当然不在意那些为什么!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只是比我运气好一点、入门早一点而已!

    如今只不过是让你稍微体验一下我的处境,你便开始问为什么了!呵呵,哈哈哈哈!

    虞万枝,这世间还有比你更虚伪的人吗?!”

    虞万枝怔怔地听他说完这些,忽然苦笑摇头,满脸嘲讽地看他,说道:“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这么多年,装得很辛苦吧。”

    江病鹤亦是嘲讽地看他,“与你们施加给我的痛苦相比,这点辛苦不值一提。”

    虞万枝叹了口气道:“师弟,你机关算尽,可是我要说的是,你根本不必算计这些。假若此前你直接死在我面前,我为了救你,一定会把金霜玉露莲传给你。

    我该感谢你,宁愿算计我也不愿信任我,如此让我看清楚你的为人,也避免了师父留下的秘宝落入狼子野心之人的手里。”

    他这番话使江病鹤的表情有些扭曲。

    江病鹤死死地盯着他,冷笑,“虞万枝,你当我没办法对付你?!”

    “怎么,你要杀掉我吗?”虞万枝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好似想透过那双细长的眼睛看透对方灵魂一般。

    他说道,“虽然金霜玉露莲赋予我不死之身,不过在玉河摇天镜里,规则由你制定,也许,你确实能杀掉我。

    但是你可知道,金霜玉露莲与我的心田是一体的,我若是死了,它并不会继续认主,只会同我的心田一同枯萎。江病鹤,你要试试吗?”

    江病鹤自然是不敢试的。

    他笑道:“你是我最敬爱的师兄,我怎么可能杀你呢……不过,别人可就说不定了。”说着,一把扯过姬云澈。

    “师兄一向仁慈悲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因你而死?”

    姬云澈怒道:“畜生,尽管来杀!我但凡眨一下眼睛都不算男子汉!”

    ……

    “之后,江病鹤当着虞万枝的面虐杀了他的四个弟子。

    姬云澈和章隐墨死前对江病鹤破口大骂,谈静姝痛哭流涕,方红雨沉默不语,但是这四个人,没有一人求饶和低头。

    玉河摇天镜里是没有昼夜的,谁也不知这场虐杀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血流了一地,虞万枝站在血泊里泪流满面,却最终也没有给出金霜玉露莲。

    杀完这四个弟子后,江病鹤看到地上有个啼哭的婴儿,便不耐烦地拔剑,一剑封喉。那婴儿哭声终止,也就这样死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江病鹤带来了秦染情。”

    “秦染情?!”

    这个名字,让云轻诸人都禁不住诧异,唯有寒鹭子似乎并不意外,只不屑地哼了一声。

    俞北亭面色平静,答道

    :“是的,秦染情。那时这个风华绝代的美人与华阳双璧都有些暧昧的传闻,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人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想必,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然后呢?”

    “然后——”

    江病鹤的剑

    架在秦染情脖颈上,虞万枝痛苦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总之,师兄弟之间沉默对峙了一会儿后,虞万枝说道:

    “我这一生,愧对师父,愧对徒弟,罪孽沉重,我已无颜苟活于世。只望你看在往日情面上,善待染情。”

    说完这话,他的胸口开始发光。

    秦染情泪流满面地摇头道:“不要!”

    江病鹤贪婪着盯着那朵他心心念念的莲花。

    莲花离开虞万枝的胸口后,缓缓朝着江病鹤的方向飘去,江病鹤瞪大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笑容。

    然而就在这莲花飘到半路时,忽然拐了个弯,猛地向下一坠!

    “不!!!”江病鹤怒吼一声,丢开秦染情,猛地扑向莲花。

    但是已经晚了,金霜玉露莲坠进了地上婴儿的心口。

    虞万枝指着婴儿说道:“我华阳派兴亡存继,在此一人耳!”说罢,自绝经脉而亡。

    秦染情无力地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倒地,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婴儿的手指动了一下,很快又有了呼吸,脖子上的伤口也在飞快愈合。

    江病鹤眼睁睁看着自己与金霜玉露莲就这样擦肩而过,他彻底崩溃了,红着眼睛,抓起宝剑往婴儿身上发泄般地乱捅,一剑又一剑,也不知捅了多久。

    这婴儿嚎哭不断,一道伤口来不及愈合,又飞快地再添一道,到最后浑如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捅得累了,江病鹤坐在地上,身上脸上溅着许多鲜血,他也懒得清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抱起地上嚎哭的婴儿,吃吃一笑。

    “谁也不能阻止我,谁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