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义结金兰
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追着孔雀佛子神魂而去,待佛修念完心经,再无别事,大部分百姓修鬼精怪给新坟最后磕了个头拜别,也就陆续离开。
东莱城众法士、白牡丹、城隍爷和土地爷都没走,姒晴记着那一续的约定,也仍站在坟前等候。
秦无霜笑盈盈地走回来,心情颇好地叫了声师姐。
她身后,东海之主敖昆已不是刚下望乡台时怒发冲冠的模样,也不再叫嚷着要去儒门算账,而是正与城隍土地告辞,似乎是要回东海,想必是被秦无霜巧言劝住了。
秦无霜想利用敖昆做什么,姒晴不愿去猜,只作不知,颔首应了一声。
她两个并肩站着,说着闲话。
日中之时,天外一条白龙飞来,到青山上空,解春风化回原身,与裴牧云相携踏云而下。
众法士与城隍土地见他二人悲伤神色,大家又都没忘记明王眼,心里都对佛子下落有了数。
他们心底一叹,行礼道:“阁主。”“剑侠。”
解春风歉然一笑,对诸位拱了拱手,先和裴牧云走到师父坟前一拜,全了丧礼,才走回众人身前。
城隍爷与土地爷率先辞别,由城隍爷开口道:“两位节哀。星归道长衣冠葬回东莱,我们身为同乡土地城隍,定会尽心护坟。我与星归道长相识一场,就托个大,两个小友他日来东莱有事,尽管开口。我们城职在身,先走一步。”
解春风与裴牧云都拱手回礼,解春风尊敬道:“二位正神待师父高义深谊,我与师弟铭记在心,这声小友,就厚颜应下了。既职责在身,我们不好强留,待他日相逢。”
城隍土地皆是遁地而走,没入山地,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白牡丹随后辞别,踟躇片刻,忍不住问:“两位恩公,可有相识的机术师?”
裴牧云问:“是你的手臂?”
“无事,”白牡丹摇摇头,举起机械左臂,各部分配合依然流畅,“我是想,改一改?”
猜测白牡丹是羡慕刚才电影预告里的大机器人,裴牧云一时语塞,机械义肢是一回事,机械义肢武器改造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确定机术师能不能做出来,但既然是祂的愿望,这问题还是留给祂自己跟机术师讨论。
裴牧云顾忌着在场毕竟还有儒门中人,没有直言,而是看向东莱城众法士,正要开口,东莱城总领法士却主动道:“阁主,我们已决定派半数法士回去处理阁务,不如就让他们先带这位小友回阁,让她与机术师水镜联系咨询一二,之后,再要指路或安排车马,都交给我阁法士就是。”
如此安排周到,裴牧云谢道:“那就有劳。”
东莱城总领法士立刻拱手道:“阁主言重了。还有,方才望乡台中所见场景,我们想跟阁主聊聊。”
“我正有此意。”
裴牧云点头应了,这时才看向姒晴,尊重问道:“我答应将军一叙,不知将军是否介意我阁法士旁听?”
姒晴利落回道:“有何不可?港口舰队是我徒弟属下,若阁主信得过我,不如我们移步舰上,出海而谈?”
姒晴口中的徒弟,就是把星归道长聊去东北建鎏金黑城的朵颜将军,那日三人正是在东海港口偶然相会,裴牧云忆起那日情景,一瞬神伤,但记得师兄告诫,迅速收敛了悲容。
面对这位儒门高修的邀请,裴牧云并不犹豫推辞,平静应承道:“那就叨扰将军。”
姒晴闻言一笑。
她是自幼修行的女武修,灵气养出的高挑身材,更胜许多凡间男子,她平日里不苟言笑,加上通身的杀气,常让人忽略她的好容貌,这一笑,霎时艳若蔷薇,令不少法士看愣了眼。
半数法士向裴牧云告辞,带着白牡丹离开。
姒晴利落一扬手:“请。”
裴牧云与解春风也道:“请。”
却是此时,秦无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几乎失态地急道:“且慢!”
众人都看向她,秦无霜却谁都不看,满脑子都是师姐主动为天疏阁主安排巨舰的那一句话回响,只觉天旋地转。
秦无霜强撑着走到师姐身边,伸手就从师姐武袍前襟中掏出一枚令牌,姒晴倒是如往常一般既不闪避也无防备。
秦无霜手握着令牌,清明了些许,定了定神,转过身莞尔一笑:“无霜忽而想起一些要紧的体己话,非与师姐现下商议不可。请两位前辈与诸位法士先行一步,到了港口,现出师姐令牌,自有专人引你们上船。”
裴牧云与解春风都看出她神态有异,再看向姒晴将军。
姒晴将军闭上眼再睁开,对裴牧云与解春风沉着道:“各位先走,我随后就到。”
不便打搅她们师姐妹私话,师兄弟二人与众法士也不多话,拿了那令牌下山去。
等人都走了,姒晴也不拖延,直问:“你要说什么?”
“换个地方,我不要在坟前说话,多吓人呀。”
秦无霜强自笑了笑,伸手抓住姒晴臂铠,竟拉着她踏云而起。
灵云低低飞起来,秦无霜特意选了与天疏阁众人完全相反的方向,通向海岸线的另外一边。她背对着姒晴,垂眸看着云下田野城池一一后退,心乱如麻。
秦无霜对姒晴太过了解,师姐不拘泥小节,纵使平日对她百般纵容,但在大义上,若师姐决心要走一条路,那就算她使尽浑身解数,师姐也绝不会回头。
身为武将,姒晴总是尽忠职守,然而,只有在遇着仁爱明主的情况下,姒晴才会替君主着想,甚至于主动安排。
在儒门之主姬肃卿面前,姒晴连话都从不主动说。
在旁人看来,姒晴只是借出徒弟手下巨舰共天疏阁主商谈而已。但那舰队是朵颜将军心腹,那艘巨舰,更是长公主不多的几位忠心下属商讨造反大计的移动要塞,一旦出了海,这艘巨舰上发生的谈话,绝不会传入外人耳中。
姒晴轻易借出这艘巨舰,对天疏阁主的认同之意,已是非比寻常。
而天疏阁主丝毫不怀疑姒晴用心的磊落应对,也正符合姒晴的脾胃。
秦无霜咬紧了牙,她早该知道!她就不该放任师姐跟来东莱城!在玄真观门口感觉不妙时,她就该早早拉着师姐离开!
越想心越慌,秦无霜刻意分心看云下的街道行人,却不妨看见那黑矮胖子吴贤正跟着一名红衣女子走入暗巷,顿时恶心得无以复加。
无论高门大族还是寻常百姓,一般只在大喜日子才会穿大红衣物,尤其是百姓女子,一生只在出嫁那日穿一回红。
相反,街头流莺,这种廉价底层的妓子大多没有帮手,只得亲自拉客,必须穿得不同,让男人一眼就认清身份,她们多穿红裙,久而久之就成了默认俗规。即使没钱买红裙,也要想法设法染一柄红雨伞,撑着站在阴暗巷口搔首弄姿,等来了客人,就与他钻进深巷,直接掀裙相就,最多撑开伞遮一遮。
流莺常常横死野巷,她们一生饱受欺凌,容易出怨魂,怨魂易招魔气,这就是民间多红衣女鬼、红伞女鬼传说的缘由。
秦无霜怎会看不出吴贤是在嫖流莺,她本就心气不顺,这下又冷不丁被他脏了眼睛,气得恨不能一把火烧了那暗巷。
但她毕竟还有要事,当即加快云速,紧皱的眉一路飞到海边都没松。
海岸线这一边不像港口那边那般繁华,只有个小渔村,岸上撑开架子晒着渔网、鱼干。
似乎今日是有村民成亲,能听见唢呐声。
秦无霜嫌鱼干味重,不愿落云在岸,而是停在海上。
她们站在海水上,一个杀伐艳丽,一个巧笑嫣然,都是神仙似的人物,又凌波玉立,惹得岸上一些孩童纳头便拜。
姒晴不爱在凡间这般招摇,却也知秦无霜好洁,只催问:“要说什么?”
秦无霜仔细看着姒晴,从她的赤红马尾,看到她颈间暗红刀痕,再看她的武袍和动力铠,最后视线落到她腰间的越王之剑,剑柄上挂的剑坠,是一柄小小的越王之剑,姒晴自己打造的,秦无霜曾用自己的小指头比过,差不多大。
秦无霜看着看着,忽然说起:“师姐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不像其他人,是为我是姬肃卿的私生女儿待我好。师姐待我好,是感同身受。师姐也曾孤苦,故怜我伶仃。”
她说着就红了眼睛:“我刚到儒门时,还小,常做噩梦,是师姐陪我,为我梳发,陪我安眠,等我睡了才接着挑灯公务。
“我初次金榜题名时,打马游街,师姐担忧女状元遭人闹事,特意异装入世为我牵马。
“我初次登堂拜相时,朝野树敌,师姐违规救我,匆匆下凡专程为我挡刀。
“我也曾落难、曾遭贬,还是师姐陪我,不嫌我乱发脾气,还让我住进山涧小院,打扰师姐清修。
“师姐不光是待我好,师姐眼界卓识,难觅知音,幸而老天让你我相遇。放眼天下,女子中,唯你我二人而已!”
原本动容的姒晴,听了这句,又闭了眼。
秦无霜却没注意,她耳听着那渔村唢呐声中传来的大声喜礼,心里只有留住师姐一个念头,铺垫了这么久,终于道出请求:“师姐,你我二人早已情同姐妹,那渔村有人嫁娶,想必今日是个良辰吉日,此刻,晴天在上,碧海在下,师姐可愿与无霜结拜?”
姒晴反问:“你要与我结拜?”
秦无霜反问:“师姐不肯?”
姒晴却道:“你真心想结拜,我有什么不肯。”
秦无霜咬牙笑道:“我如何不是真心?”
姒晴点头道:“真心就好。”
语罢,姒晴面朝大海,利落撩袍一跪。
气刚生了一半又被姒晴噎回去,秦无霜深吸一口气,也在姒晴身边跪下。姒晴并不说话,只等秦无霜指示。秦无霜又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主持结拜之礼。
秦无霜:“多年爱护,刻骨铭心,一拜晴天。”
秦无霜拜天,姒晴拜天。
秦无霜:“举世无双,幸逢其会,二拜碧海。”
秦无霜拜海,姒晴拜海。
秦无霜:“义结金兰,生死与共,三拜姊妹。”
秦无霜、姒晴对拜。
礼成。
秦无霜立刻嫣然一笑,迫不及待地改口道:“姐姐!”
姒晴亦是一笑,诚心应道:“霜妹。”
秦无霜握着姒晴臂铠,撒娇道:“我与姐姐义结金兰,不知姐姐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姒晴慢慢答道:“霜妹,只要不违道义、无愧于心,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秦无霜心跳如一踏落空,却嫣然笑道:“姐姐把我当什么人了?这件事,自然既不违背道义,也不要你愧心。”
姒晴看向她:“你说。”
“我要师姐今日,”秦无霜指甲掐进掌心,“无论与天疏阁主谈得如何,都必须跟我回儒门!”
姒晴闻言,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霜妹,你早已猜到了。”姒晴闭上眼,“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第52章 分道扬镳
秦无霜脸色难看至极,质问道:“姐姐才允了我的,这是要出尔反尔?”
姒晴坦然道:“我说了,不违道义、无愧于心。你说的这件事,我自然不能答应。”
秦无霜怒容更甚,紧逼道:“你是儒门将领!我要你答应我回儒门,违了何方的道义,要你愧什么心?!”
“我是儒门将领,似乎也不该与你密谋造反。”姒晴直视着她,波澜不惊,“何况,我的道义与良心,你一清二楚,也该明白我为何选择不回儒门。霜妹,这些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的废话,不必多说。”
她们太过相熟,即使姒晴生性老实,又怎么会不知道秦无霜最肖似其父的是嘴上功夫,他们父女两个久经官场,欺上诳下、忠上聚下、媚上惑下的功夫都是一等一,为达到目的,什么话都说得出,而且都能说得漂亮,天底下锦绣大义文章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两人。
正因为熟知,秦无霜以往从不对姒晴耍大义压人的花招。这也是因为秦无霜对姒晴同样十分了解,若真正对百姓对天下女子有利,姒晴主动就会去做,根本不需要秦无霜以言语相逼,但若不然,就算秦无霜拿大义做文章说出花来,也没用。
儒门与天疏阁,哪一个是为百姓做事,本来就一清二楚,只要没瞎了心眼,从望乡台下来后,都不可能再选择儒门。
此时此刻,秦无霜拿捏着大义出来,姒晴只当是她寻常操作,并不生气,但其实秦无霜是急狠了。
被姒晴这个老实人用言语驳回,秦无霜一下子竟找不出话说。她并不是真正无话可说,只是一时已经气糊涂了。
那渔村喜乐不知何时停下,只余海风风声。
秦无霜发髻被风吹乱,姒晴见她怒不可遏,忽地一叹。
姒晴伸手解下腰间越王之剑上的那剑坠,这缩小版的越王之剑,秦无霜一直很喜欢,从小走在姒晴身边就爱拽着这剑坠摆弄,还时时拿手指头去比量,一晃眼,小女孩就长大了。
“今日义结金兰,姐姐没准备什么赠礼,实在惭愧。这剑坠你一直喜欢,就送给你。往后姐姐不在身边,就让它保佑你周全。”姒晴抓起秦无霜的手,将那剑坠放入秦无霜的掌心,一抓一放的须臾间,无声用修为把秦无霜指甲掐出的掌心血痕治疗愈合。
但秦无霜听她这赠别似的言语,却是怒火更织,紧抓着剑坠质问:“你我相知相伴这些年,共谋大业,距动手只差一步,你在此刻弃我而去,就用这破烂打发我?!你还敢提与我密谋造反?好姐姐!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答应帮你推翻旧日朝廷,儒门是第一步。”姒晴并不否认,甚至直言不讳,“我有意加入天疏阁,是因为天疏阁主一样要推翻旧日朝廷,一样要推翻儒门,而且,他的家乡证明了我想走却无法肯定是否存在的道路是可行的,而他知道该怎么走。我没有忘记初衷,若你也一样,该随我留下。”
说到这,姒晴还看向秦无霜,诚心邀道:“霜妹,儒门已朽,你不……”
听出相邀之意,秦无霜更是怒到浑身发抖,仿佛遭了莫大背叛,竭斯底里地打断道:“你阵前变卦,背叛于我,胆敢反过来指责我忘记初心,还妄想我随你加入那臭男人的天疏阁?!我要这剑坠何用?!我不要这哄孩子的破烂,你若当真不忘初衷,就留下你的人!”
说着,秦无霜特意高举握着剑坠的那只手掌,掌力一运,竟将那剑坠碎为齑粉!
齑粉瞬间被海风吹了个无影无踪。
姒晴闭目,坚定答:“不可能。”
秦无霜恶狠狠盯着眼前人,恨不能把天疏阁主碎尸万段。
忽地,秦无霜气极反笑,倨傲莞尔道:“姐姐,那天疏阁主或许是个好人不假,但他那家乡里的女子,没灵气浣体,体力武力均不如男,他自己也承认实情根本没他说得那般好,你可不要说你没注意!没有武力,没有权柄,靠男人在太平年岁施舍让步,这就是你要走的路?!”
姒晴摇头道:“一个大多数凡间女子都有上学工作机会、不强行婚配的地方,其中观念转改,想必历时不短,何其不易。那条新路或许不完美,但我们可以努力影响它,将它改得更好,你掌握儒门的老路,又能给凡间女子带来多少好处?
“你总是拿凡间女子说事,言行中又总对她们极为鄙薄,拿她们衬托你有多透彻清醒,但你可曾想过,她们不如你,是因为她们没有你那样的出身和机会,而不是她们真就如你所说那般自甘下贱?霜妹,你确实聪明,却太习惯拿大义当大棒敲打,没有真正的仁心。”
说到最后,姒晴语气不算太重,也已颇为严厉,是推心置腹的规劝之言。
秦无霜却愤怒反问:“哦,我一个女儿家没有仁心,反是那个臭男人有?!”
“是,”姒晴竟十分坚定地肯定道,“他有。儒门之主前日没死在不周山下,足证天疏阁大公执法,不动私刑。而我们在望乡台上看到的一切,更证明他与别个男女都不同,是最好的那个一线生机。而且,他很诚实。”
“哈哈哈哈哈哈,诚实?姐姐专诚提这个,是特特要说我是个小人了?”秦无霜发疯似的娇笑起来。
姒晴却直视着她,毫不留情道:“我不会说你是个小人,但是,霜妹,前日儒门之谋,你并不像你说的那般无辜。”
被姒晴一语道破,秦无霜也不再装模作样,狠戾道:“女子要翻身,天柱绝不能断!”
“你说得不错,天柱不断,对有修为潜力的女子,是最好的局面。”姒晴点头同意,老实诚恳地分析起来,“但霜妹,天道在上,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儒门阴谋已败,而且是败露在天下人眼前,星归道长拼着一死为两个徒弟解套,你再不可能拿大义强逼他们两个去补天,即使他们肯,天下人都不肯。”
秦无霜冷笑:“笑话,姬肃卿敢设这个阴局,就是因为只要天柱不断,千百年后,天下修士再如何道貌岸然,心底都知道是儒门保住了天柱,保住了他们的仙途。到时候春秋几笔,翻盘何其容易,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硬拳头!”
姒晴并不反驳,却问:“你以为,孔雀佛子为何要向地府借望乡台,为何要在定然会有各类送葬者的星归道长葬礼上当众雪冤,又为何要拼命展现那一瞬的未来之景?”
瞥见那一瞬未来之景时,所有因为星归道长赶来的百姓修鬼精怪,这些各类送葬者一致的激动向往,正符合秦无霜刚才所说的“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硬拳头”。
被姒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秦无霜一口贝齿要咬出血来,但她们都太通透,一旦指明了分歧,就是做出了选择,再无狡辩的余地。
这一刹那,立于海天之间,刚刚义结金兰的姐妹两人,竟是相对无言。
忽地,那渔村竟出现了不少法士身影。
秦无霜故意掩嘴笑道:“小小渔村,怎么来了这么些法士?难道那儒门之主光明磊落,竟也信不过姐姐,特特派人来寻了呀?”
姒晴却是神色一厉:“有魔气!”
*
下了望乡台后,打伞小兵连拖带背,好不容易把仍然满脸呆滞的吴贤弄回东莱城。
吴贤毕竟是东莱府府尹,打伞小兵不敢轻忽,正要把他背回府中,不料吴贤忽然回过神来,把他狠狠一推,竟自己走了!
打伞小兵心里叫苦,爬起身在后面追着喊:“府尹大人!您去哪儿?让小的送您!”
吴贤却压根不理他,直直往暗巷走,一把勾住巷口那红裙街妓,极为熟练就要往深巷里钻。那街妓也是能忍,像是闻不到吴贤身上的尿骚气,娇滴滴地搂着吴贤往深巷里钻,还一口一个“大人好坏”“大人许久没来找奴家了”。
这一看就是熟人熟客,打伞小兵在心里撇了撇嘴,不上去自讨没趣,但怕吴贤事后又翻脸骂人,只能蹲在巷口等着。
但那深巷中上演的,却绝非打伞小兵想象的艳景,那红裙女子显露魔相,竟是五指成爪,深深钉入吴贤颅顶,用力一掀,竟是掀开了他的脑壳!
吴贤遭魔障迷心,脑袋被掀了盖,血流不止,竟还是一副痴呆相,没半丝反应。
那魔用红裙女子的身体,一口口吃掉吴贤的脑子,消化从吴贤脑子里得到的景象,阴恻恻地邪笑起来:“哈,一线生机?异世来的救世主?玄真余孽真是一代比一代会恶心本魔尊!嘶,不过,儒门倒是给本魔尊示范了个好例子,望乡台……嗯……”
回到东莱城的半数法士感应到魔气,迅速往深巷赶去,恰恰见到吴贤被魔食脑的惨景,立刻出手,大喝:“伤人邪魔!纳命来!”
但那魔显然不是低等魔物,而且附身了百姓女子,法士们无法动用杀招,幸好法士中有佛修,当机立断以金网缚之,再以金刚佛力灌顶,佛力不断贯透女子全身,只听那魔一声惨叫,被佛力净化成一缕黑烟,立时死透。
众法士都知道高等魔物的命不止一条,此时也无喜色,那度化魔物的佛修法士接住那就要倒地的红裙女子,发现其身穿嫁衣,生魂不知被魔拽出来抛在了何处,更是可怜一叹:“大喜日子,遭此横祸。”
见那吴贤已死,毕竟是本地父母官,有法士去联系本地守城将领。
红裙女子还可能有救,只是需及时找到其生魂,有法士赶紧请出土地爷,土地爷一见吴贤没了脑壳的尸首,大惊失色,即使知道这后代不贤不孝得很,但眼睁睁看他惨死,还是摇头掉了泪,又听法士说是魔所为,土地爷更是唏嘘,光天化日,竟有邪魔跑出来害人?这谁料得到。
真是生死有命。
“那魔被当场度化,不过,高等魔物不止一条命,咱们尚不知是何魔所为,天疏阁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一位法士对土地爷尊敬地保证道,“眼下这女子还有救,请土地爷查查看今日东莱几家娶亲?不知此刻有没有发现丢了新嫁娘。”
土地爷怜惜子民,赶忙运起正德神力,附身在城中各处以及各镇各村的土地庙查看,片刻后道:“生魂我没瞧见,我再多留个心。丢了新娘的喜事,该是在西北面的渔村,正乱起来了,你们快去。”
众法士谢过,预防那边也有魔物扰乱,派出六名法士带着红裙女子飞向渔村。
等到达渔村,村里正为新娘失踪闹成一团,新郎家指责新娘逃婚,要新娘家退彩礼,新娘家自然不肯认,两边差点就要大打出手,忽见天疏阁法士赶来,而一名女法士正小心抱着红裙女子,村长赶忙上前拱手道:“法士青天大老爷!我们翠珠怎么了?她这是……?”
见这场面,六位法士互相对视一眼,由那女法士威严解释道:“七月鬼月,鬼门关守的不严,有恶鬼偷溜出来,见这女子八字太好,就附了她的身。今日是星归道长葬礼,我阁法士回城时恰好撞见,将她救下。她只是惊了魂,咱们需将她的魂请回来,你们先各自回去,吉时再来。”
一听法士说翠珠八字好,新娘家都觉面上有光,新郎家也按捺住了不喜之意,村长松了口气,立刻招呼道:“那大家伙儿都走,救人要紧!法士青天大老爷们自便!我们吉时再来!”
当下确实是救人要紧,六位法士各显神通,用法力在这渔村附近招起魂来,却是一无所获。
他们正商讨办法时,忽见两位儒门高修踏云而来。
姒晴将军问:“发生何时?此地为何有魔气?”
天疏阁办事从不瞒人,有法士将事情简单说明,并大方向姒晴求教。
秦无霜听完,知道吴贤已死,立刻意识到自己先前看见的红裙流莺其实是被魔附体的新娘,不禁愣了一瞬。
姒晴感受到的魔气,就是附身遗留在这新娘体内的魔气,她以指搭其脉,立刻道:“她体内魔气残余极少,但再不清去,等你们将生魂找来,也是难活。”
高等魔物的魔气着实难以除清,法士愁道:“不料那魔等级竟如此之高,咱们的佛修除魔时,已是用金刚佛力灌顶,这都清不干净,该怎么办?怕是要赶紧回阁,联络他城的佛门高修。”
姒晴利落指点道:“你们阁主和他师兄都在东莱,有玄真灵力,还担心清不干净?你们阁主如今还有青莲魂灯,找个生魂不在话下,我正要去港口与他们会合,不如这位抱着新娘的法士随我去?”
“是了!咱们怎么忘了这个!姒晴将军真是及时雨!”各阁独立办事,法士们又担忧这女子命运,一时情急,竟把阁主在此给忘了,闻言大喜。
这又不是她的功劳,姒晴摇了摇头,回身正要与秦无霜说话,却发现身后空空。
她转头望向海上,见到儒门飞舟刹那远去的船影。
今日义结金兰。
今日分道扬镳。
这选择,究竟谁对谁错?
“姒晴将军?”留下五位法士与村民沟通,那名抱着新娘的女法士走到姒晴身边,“咱们走吗?”
姒晴敛了一时的伤神之色,脚下生云,带上她们二人:“走。”
港口巨舰上,师兄弟二人与法士们都很守礼,并未随意走动,而是站在甲板上等候。
姒晴与一位抱着百姓的法士乘云而来,而不见秦无霜身影,解春风与裴牧云对视一眼,上前数步相迎。
她们一落地,解春风这个剑痴先是一愣:“你的剑?”
姒晴摆摆手,不在意道:“家妹任性,不足为外人道。还是先救治这位姑娘吧。”
第53章 正本清源[上]
女法士将红裙女子小心放在甲板上,对阁主与总领报告起来。
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是半步剑仙,看一眼就发现了魔气残余,听完女法士简明的叙述,裴牧云肯定了女法士利于无辜受害女子的处理,冷声夸道:“你做得很好。东莱城天疏阁昨日才起,遇事处理就如此及时有效,辛苦各位了。”
被裴牧云夸奖,众法士本就崇拜阁主,此时又还沉浸在阁主是救世一线生机的兴奋中,当下都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结果神魂冰刺,都赶紧静心凝神。
解春风侧过半步,和声问裴牧云:“你来我来?”
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想起待会儿要做的事,裴牧云道:“师兄来吧。”
解春风应了,清正的玄真灵力磅礴而出,如春风般吹拂红裙女子,残余魔气就像污渍被水冲净一般,片刻间就拔除得干干净净。
裴牧云看向东莱城众法士,向其中佛修请教道:“前辈,承蒙姒晴将军指点,可我尚不知这青莲魂灯该如何使用?”
那位老僧法士立刻道了声惭愧:“阁主,这宝物数千年不曾现世,僧众也只知听闻,知道它是个救命救魂的宝物。佛家典籍中的相关传说,贫僧可汇集起来供阁主参考,这如何使用,实在是不得而知。不过,宝物既已认主,阁主不如直接以灵力驭之,或许可行。”
照样道谢,裴牧云取出那青莲魂灯,左手擎之,往内输入修为,只见青莲魂灯法华大亮,像在等候指示,裴牧云心念一动,默想:召回这女子生魂。
青莲魂灯佛光更亮,如同应承,脱离他手,浮飞去红裙女子上空,从灯中不断降下佛光,笼罩住红裙女子。
裴牧云脑海中开始闪现无数画面,先是村屋婚房,他意识到这是红裙女子生魂的记忆,然后婚房中忽然出现一个可怖魔物,在惊恐尖叫中,女子生魂被扯出体外,随手抛掷飞远,紧接着是一系列飞速闪退的画面,快到连裴牧云都分辨不清,这过程不过霎那,最后裴牧云脑海中所有画面消隐无踪。
与此同时,一声惊声尖叫在甲板上响起,是那红裙女子醒来了。
她仿佛见到了极为可怕的物事,浑身发抖,无法停止尖叫,女法士赶紧上前镇定安慰。
裴牧云收回青莲魂灯,以修为灵力向那女子生魂查探,探清魂踪。
一探之下,十分惊讶,她生魂竟被那魔远远抛去了海角城。为什么把这女子生魂从东海丢到南海?难道只是一时兴起?依照魔的顽劣根性,倒也不是不可能。
解春风也是一样动作,也奇道:“竟被丢到海角城那么远?”
女法士已将红裙女子安抚下来,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女子惊魂未定,躲在女法士身前,紧紧抓着女法士衣袖,断断续续地小声回答。
女法士听完,在脑海中稍一整理,转述道:“阁主、总领,事情与咱们先前了解的大概一致。不过,这位女子生魂醒来发觉身在陌生异地,以为自己已死,还成了野鬼,就急于回乡,为寻找回乡路,在当地四处飘荡,偶然中似乎看到了极可怕的场景,但她描述不出,吓得记不清了。”
看来有必要去海角城一趟。
正好,师兄还有故人之剑要送。
裴牧云点头道:“忘就忘了吧,你们先将线索告知海角城的法士,让他们注意城中异状,但切勿打草惊蛇。我与师兄正要去一趟海角城,此事就由我来查探。”
众法士领命,红裙女子不住叩谢天疏阁救命之恩,被女法士拉住了。
正要离开,红裙女子忽又哭泣,害怕大喜日子遭此横祸被婆家嫌弃,女法士就将先前的八字托辞告诉她,红裙女子登时感激不尽,短短相处就对女法士信任得如姐妹一般,女法士带她离开时,红裙女子已经安心到缠着女法士参加婚宴,还央求女法士帮她弄一个仙气飘飘的出场,女法士笑得无奈,只得都答应了她。
姒晴在旁瞧着,只觉天疏阁为民作风果然不假,而且这些法士不仅仅是救了这红裙女子,还在短暂接触中瞧出婚事隐患并灵活机变,这就不仅是法士前辈的经验积累,也不仅是办事流程有所定规,而是能在不同境况不同问题中都做到为百姓考虑。何其难得。
定了定神,姒晴请道:“阁主若要与诸位法士商谈,本舰有待客宴厅,不如入内一绪?”
裴牧云诚恳道:“盛情心领,稍后要用水镜术,还是在甲板上方便。或许稍后与将军详绪,再入厅不急。”
要用水镜术,那就是要联络九大天疏阁?
姒晴自然注意到了在场法士对裴牧云更加狂热的崇敬,她清楚这只是个开始,裴牧云是佛子用明王眼从异世求来的一线生机,这是各类人鬼精怪通过望乡台亲眼见证的事实,注定会在各类人鬼精怪中流传开来,事实上,她敢肯定,这个消息此时此刻就正在像葡萄藤一般传开,而且将迅速传遍九州。佛子专程挑选此地雪冤、此日牺牲的苦心全在于此。
也就是说,要不了多久,裴牧云的民望会比现在还要更高,但这并不令人惊讶,即使没有此事,有朝廷和儒门的腐朽对比,只要天疏阁执法如故,天疏阁主的民望就永不会跌落。真正会引发狂热的是百年后的希望之景,裴牧云必将得到一个救世之人或类似的名头,即使她还没有真正决定要加入天疏阁,但她对此并不排斥,甚至乐见其成。
因为天疏阁主这两日发表的惊天之论,几乎已经注定了他和天疏阁将面临儒门与朝廷的联手绞杀。她经历过朝代更迭,清楚一个朝廷只要没烂到底,都还能容下几个好官,权谋倾轧杀得再多,也要留两三个让百姓心安的“青天大老爷”,以示皇上圣明。
天疏阁先前之所以不曾招来极限打压,除了裴牧云太强,也正是同个道理,天疏阁之前只限于为民执法,在这些短视囊虫眼中,就相当于一个不会动摇大部分得利者根基的“青天大老爷”,儒门和朝廷没能力除掉裴牧云,再糟心也只能放任天疏阁存在。
但眼下,裴牧云已经再三表达了要推翻旧朝廷的夙愿,又有佛子保证了一个百年后的盛景,或者说,裴牧云天疏阁创立的真正愿景已图穷匕见,儒门和朝廷这两只万足巨虫又怎会坐以待毙,包括世家大族、各级官员以及与儒门同道的儒修,定会使用各种手段先下手为强。
这就是姒晴犹豫之处,她不确定天疏阁主是否清楚即将到来的危机,从望乡台看来,裴牧云什么都好,唯独欠缺一点狠劲,人太好不一定能当好将领,姒晴对此体会甚深,这也是为什么佛子最后还要以武相逼,想必也是担心他过于良善。
裴牧云此刻要联络九大天疏阁,必定与先前望乡台有关,他是要做出什么动作?他究竟会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救世之名与狂热崇拜?是顺水推舟,还是三辞三让?姒晴当真是十分好奇。
想到裴牧云之前说过不介意她旁听,姒晴也就老实不客气地一点头,在甲板上席地而坐,等着看裴牧云与法士们商讨。
裴牧云与东莱城众法士也都席地而坐,解春风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坐在裴牧云身侧后方。
东莱城总领法士震七已派人率先将水镜卷轴副本送去九大天疏阁,并注明了先看详细记录佛子求生机的那两卷,佛子求一线生机的部分并不长,但此时显然还没看完,裴牧云先问:“方才望乡台上见闻,诸位有什么想法?”
天疏阁开会皆是如此,法士们在阁主面前也并不忸怩,畅所欲言起来。
有法士道:“儒门之谋事实已清,我们应尽快做出判罚,并张榜告示,附上水镜卷轴,一是为孔雀佛子澄清误会,二是告慰星归道长在天之灵。然后,按老样子,给儒门七日回应,若七日无辩答,我阁应上门执法。”
其他法士纷纷言是,震七将此发言总结记下。
也有法士道:“东莱城天疏阁是近日新增,虽运行有效,仍需一定时日来了解当地民情,我们新增了这么多天疏阁也是一样,首要动作,还是理清各地民情,深入百姓。”
裴牧云道声说得不错,法士们发言更加踊跃。
“望乡台上诸位画的构造图,我阁都厚颜要来了备份,还有记下望乡台见闻和未来之景的水镜卷轴,我们预备送去,”发言的法士说到这里,想起还有姒晴将军这个外人在,没有说出云之南这个地点,而是含糊道,“送去机术师们那里,想必对他们有极大的参考启发。”
众法士与裴牧云都同意,震七照样总结记下。
这时,有位法士犹豫道:“阁主,今日望乡台上见闻,必会流传出去,想必,会生出许多异变?阁主准备如何应对?”
姒晴正要知道此问答案,却见裴牧云不慌不忙道:“此问不忙,正是要为此事商讨。各位意见都很不错,东莱城天疏阁按规施行就是。九大城总领法士请我传召,大家稍候。”
只见裴牧云单手结印,深青灵力跃于指尖,道印三换,喝令:“去!”
令言出口,指尖跃动的深青灵力就疾射而出,落地化为九只獬豸神兽幻影,幻影消失时,原地就出现了九位总领法士。
以及病恹恹扒着荆楚天疏阁总领法士不放的闻人去病。
裴牧云虽在传召前就知晓离贰要带人来,却没想到又是一个儒门将领。
解春风一见这偷卖爱猫图的私印贩子,登时是笑得如沐春风。
姒晴知道闻人退出儒门的事,见了他倒不惊讶,闻人去病见了姒晴,却吃惊至极,问:“姒晴将军,你怎么在这?!”
“你能在这,为何我不能在这?”姒晴反问。
闻人丝毫不在意他人看向他额前逆字的探寻目光,一挺胸脯,指指身边的离贰法士,骄傲道:“我要追随兄长,加入天疏阁,自然要来拜见阁主。”
姒晴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打算加入天疏阁,自然在这旁听。”
闻人一愣,身上的杖伤仿佛更痛了:“你、你就这么打算加入天疏阁了?你不先回儒门禀明请辞?”
姒晴奇异地看着他,老实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叛民之君,自可讨之。再说,我都出来了,难道还特意回去讨打?”
第54章 正本清源[下]
闻人听得直愣,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呆瓜,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傻站在原地。
在场大半数法士都忍不住失笑,这两位是儒门数一数二的将领高修,天疏阁对他们很有些了解,其实思及这两位将军的出身不同,当下出现不同做法也并不奇怪。
闻人家是书香门笫,屡出重臣,本朝顶尖世家之一。闻人去病虽是个半路出家、弃笔从戎的逆子,毕竟家学渊源。他打仗风格是稳中求胜,偶有机变,总体来说还是四平八稳,属于良将。不过,他料理边疆政务是一绝,而且还有能力在朝中当个好官。
姒晴则是越王勾践嫡系后裔,古越族早已没落,姒家亦然,若不是血脉正统就剩她一个孤女,也轮不到她来承剑、习剑。因此姒晴名义上是幼主,从小到大却吃足了苦头,参军后的艰辛更不足为外人道,她是啃雪活下来的孤狼,打仗风格与本人性子全然相反,战术千奇百变,属于智将。只要她想赢,还没有打不赢的仗。
论到政务,姒晴只差闻人一射之地。
但论到做官,姒晴再历练三百年都赶不上闻人一半。
解春风还想趁机调侃两句这私印贩子,裴牧云先安排道:“都坐下吧。”
“阁主……”闻人似乎有些投诚之言想说。
裴牧云冷声安抚道:“闻人将军稍安勿躁,我有些话想跟大家说。”
闻人赶紧一礼:“但凭阁主安排。”
他走到离贰法士身旁坐下,离贰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闻人厚着脸皮跟着挪,离贰只能当作看不见这块牛皮糖。
忽闻一声剑鸣,在场所有人都愕然看向空中,只见从海上升起的三百三十二面水镜,它们悬在半空,包围着巨舰。
水镜上浮现出云字名印,是裴牧云的水镜术标记。
即使知道天疏阁主是天下唯二的两个半步剑仙,也在水镜卷轴中看到了裴牧云在不周山下与望乡台上的表现,但那毕竟隔着一层,此刻眼睁睁看着裴牧云不费吹灰之力就使出如此庞大的水镜术,闻人去病心中不禁生出半分畏惧,但同时,也不禁又多出三分希冀。
九州包括各岛一共三百三十二座城池,泛着海水蓝绿色的三百三十二面水镜,陆续被彼端应下,显示出九州每一座天疏阁的阁中之景。
到这时,其余各城天疏阁也都已接到东莱送来的水镜卷轴,而且大部分都已看完了详细记录佛子求生机的那两卷。
再加上裴牧云已退隐十年,直到前日才重披法网,老法士们早就想再见阁主一面,新法士们更是对阁主向往不已。
因此,所有法士在水镜接通、看到裴牧云的那一刻,竟全都无法抑制激动情绪,不论哪个州哪个城池的天疏阁,一应下水镜,彼端法士都情不自禁地喊道:“阁主!”“参见阁主!”
“许久不见,”裴牧云眼神化了冰,一一看过水镜,与每一个法士视线相交,“大家都看过卷轴了?”
这问题得到了一片肯定。
裴牧云点头道:“好,我也已看过先前大会上大家的发言,说得都很好,我原想着就据此定规,但经过佛子点悟,我决定还是由我来定论,原因为何,我现在就与大家说明。此次召集,关乎天疏阁未来,应算作一次大会。”
九位总领早已纸笔在手,闻言收起纸笔,各自取出了水镜卷轴,做更详细的记录。
水镜中各阁法士也是如此。
解春风乐见师弟统领众多英豪巾帼的场面,安静听着,姒晴也等着听裴牧云继续说。闻人先前从众地拿出纸笔,结果法士们又把纸笔收回去了,他一时间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干脆对着裴牧云画起画来。
裴牧云定了定神,诚实道:
“我要说的话,是正本清源,也是定下未来的共识。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但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我说过的,我的红色信仰,来自于我家乡的英雄,它并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更不是天方夜谭,可我无法向你们证明我家乡的存在。而幸运的是,佛子在望乡台上展示的一切,既解开了我的疑惑,也让你们看到了我家乡的一些场景。
“我首先要强调的是,在我的家乡,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坚定的红色信仰者。”
“你们看到的景象,是我家乡的英雄们,在红色信仰的指引下,将积贫积弱的国家从旧朝廷与国内外霸权者、侵略者的压迫中拯救出来,成功成立属于劳动百姓的国家,通过不到百年的建设,达到的红色信仰初级阶段。”
水镜内外所有人闻言都是一惊,他们回想水镜卷轴中看到的景象,那在百姓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好日子,连修鬼精怪都啧啧称奇的奇幻场景,竟还只是初级阶段?!那中级、高级阶段得是什么样?
裴牧云继续道:“而且,我的家乡,并不是什么奇异怪世,那是另一个九州,另一个华夏。”
此言一出,水镜内外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儿,竟也是九州?
“在我看来,两个九州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家乡的上古神话中,共工撞断了不周山,天下再无灵气。”
“什么?!”
裴牧云听到许多法士愕然失语,点头继续道:“你们看到的景象,是不依赖灵气、凭借人的智慧发展而来的。我们的传统文明,我们的文化是一致的,但在我的家乡,灵气和修真都只存在于画本故事中。”
“天道和法网,也只是寄托百姓对公平正义的期盼的虚词,并不存在。”
“但在这里,天道法网是真实存在的,当超乎寻常的不公、恶意出现时,它会回应百姓的期盼,惩罚恶人,维持公义。可这份公义,并不足以弥补律法的缺失,远远不够。我猜测这就是法网感召我的原因。
“我原本并不想贸然介入太多,我不知道这个九州是否准备好了接受我的信仰。我本以为我的任务是埋下星火,推翻压迫只能留给后人实现,这正是我创立天疏阁的初衷,但在儒门之谋中,我明白我错了,佛子的点悟让我看得更加明晰,推翻压迫,就要从今时今日开始。
“帮助百姓推翻压迫,就是我来到这个九州的意义。”
说到这里,面对众法士热切的眼神,裴牧云单手持印,天道法网又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覆盖天空的盈着星野流光的巨网,无论看了多少次,都令人心神一荡,下意识凭住呼吸。
裴牧云是唯一没有抬头看的那个,他平静继续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其自然。所谓天道无情。天道加身于我,束缚我七情六欲,是考验,也是督察,我甘愿承受,但这是天之道,并非天疏阁之道,因此,我今日将诸位承担的天道收回,从今往后,法士不必要再受这无谓束缚。”
众法士都觉神魂一轻,再无束缚,新法士都觉欢喜,老法士却都担忧皱眉,离贰更是急得直接道:“阁主,你……”
裴牧云依旧是那副冰容,声色不动,对离贰微微一按掌,继续道:“再说法网。法网支配万物,奖善惩恶,维持公义,这些年来,天疏阁在法网监督下,为民执法,弥补法网不足。今日,我会将囊括了诸位共识的天疏阁原则写入法网中,从今夜子时开始,每一位加入天疏阁的法士,都将时刻受到法网监督,一旦背离、背叛天疏阁原则,必遭重惩。
“这样大的变动,我应当给各位同道一个选择的机会,因此,我在此,先将诸位法士的通感剥离法网。”
众法士惊慌失措,九位总领法士直接被裴牧云断了通感,反应更大,所有法士急声抗议,都想让裴牧云收回成命。
裴牧云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我将要说的这四条天疏阁原则,若诸位全心赞同,那么,只需在今夜子时感应法网,申请加入天疏阁,得到法网认可,就能与法网重建通感。眼下还不是法士的旁听的各位,拥有同样机会。”
九位总领法士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重新筛选,同时兼顾了纳新的举措,他们都极为坚定,并不认为自己会得不到法网认可,因此都安下心来。
解春风担忧着裴牧云,听了最后这话,心里一动。
见法士们不再担忧,大多数都恢复了沉静自主的神色,裴牧云心底极为感谢,也很为拥有这些同道而骄傲。
裴牧云稍稍一顿,郑重开口道:“我与你们一样,都是炎黄子孙,都是华夏之民。两个九州拥有同样的上古神话。女娲造人创天地,羿射九日,大禹治水等等诸多华夏神话,是百姓对厚生爱民的英雄的纪念,我们对仙侠神怪最初的浪漫幻想都起源于此。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可是数千年来的漫漫修真路,除了儒修,修真者少入凡尘。修士吸取天地灵气,无论你们修成什么,都没有给百姓生活带来变化,王朝盛衰,权力更迭,不过是王侯将相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兴亡百姓皆苦。直到机术师的出现,修真灵力与天地灵气成为了新生产力,才开始在真正意义上造福百姓,改善民生。
“我尊重隐士,不会指摘潜心修道的隐居者。但天疏阁法士,绝不能坐视百姓苦难、只求个人清修。因此,天疏阁的第一条原则,就是为百姓服务。
“天疏阁法士,作为觉醒者与革命者,我们应当主动以自身修为与一切学识为百姓服务。”
裴牧云话音刚落,法网星光耀闪,似是应承。
众人不约而同凝重了神色,有的在深思,有的斗志昂扬,但他们都同样意识到了,这次会议,是一个对天疏阁未来、对九州未来都极为重要的时刻。
裴牧云继续道:“而第二条原则,来自于诸位同道最大的共识,也是我创立天疏阁的初衷。这些年的执法过程中,我们一次又一次见证了百姓的苦难,一次又一次见证了当权得利者对劳苦百姓的剥削,我们已经建立了共识,这个共识就是我们必须推翻腐朽的旧朝廷,推翻旧秩序,推翻压迫,建立起劳动百姓自己的国家。这是天疏阁在完成各城整合后,最首要的任务。”
几乎所有法士都兴奋叫好!但紧接着,因为大家都还不习惯这般情绪外露的热闹会场,不少法士纷纷笑出了声。
九位总领法士见阁主也微微一笑,虽疑惑难不成天道也有更改,但多少还是放下心来。
裴牧云等大家自发安静下来,才又开口:“在第二条原则的基础上,任何认识到百姓苦难的的同道,任何愿意站出来与腐朽朝廷作斗争直到建立属于百姓的国家的同道,任何认识到女性能顶半边天的同道,无论何方百姓,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修鬼精怪,只要与我们有同样信仰,愿意接受法士引导教育,坚守天疏阁原则,都欢迎加入天疏阁,成为天疏阁的一员。
“天疏阁的第三条原则,就是天疏阁所有同道,彼此平等,互相尊重,我们之间没有高低贵贱,没有类别之分。”
姒晴不禁动容,也意识到这一条原则对于早已接纳各类修鬼精怪与女法士的天疏阁至关重要,虽不利于天疏阁未来招安顽固世家儒修,但显然裴牧云并不打算向任何腐朽势力妥协。
望着不少女法士、异类精怪法士喜极而泣的泪水,她既知这是凝聚人心之举,也不禁生出更大的希望。
裴牧云看向每一个法士:“我们必须脚踏实地,即使看到了未来,也不要做一步登天的美梦,这并不是一条简单的路。我的太外婆,来自也曾拥有红色信仰的北国,她是红色信仰的战士,那曾是一个比华夏还要强盛的信仰联盟,却因为内部的腐朽和引导者对人民的背叛而覆灭。华夏见证了北国的覆灭,吸取其教训,脚踏实地走出自己的路,才迎来了崛起。
“因为我们要走的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称王称霸的老路,我们要建立属于百姓自己的华夏,那么,任何腐朽势力,任何妄图借天疏阁走回老路,任何压迫劳苦百姓的行为,都必须遭到批判,必须遭到严惩。
“这不是一条你选择相信就一劳永逸的道路,我们有很远的路要走。我们一定会经历困难,一定有可能犯错,因此,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只有不怕困难,所有人都真诚地接受审视并提出意见,才能让我们保证方向的正确。
“天疏阁的第四条原则,就是:天疏阁所有同道,都有权提出自己的意见,并且,都有义务揭露并纠正错误。
“即使在未来,如果天疏阁背叛了百姓,从解放者变成了压迫者,那么,每一个红色信仰者都有义务,像我们如今站出来推翻旧日朝廷一样,站出来推翻天疏阁!”
这番话说罢,法网星光耀闪,万方皆静,唯闻海浪滔天。
“这些年风雨同舟,裴某感激不尽,”裴牧云最后看了一眼每一位法士,正身一礼,“今夜子时,静候同道。”
他解开水镜术,三百三十二面水镜化回海水,落回海中,掀起无数波涛。
与此同时,彼端的各城天疏阁,不约而同选择将记录这场会议的水镜卷轴直接挂上阁外高立的青石板。
*
这场会议的文字总结,包括四条天疏阁原则与裴牧云的解释之语,被后世称为《天疏阁共识宣言》。
不少学者认为,是这份宣言,拉开了灵珠纪元的序幕。
后世有很多画作描绘那日景象,有的选择描绘举行巨舰会议时风起云涌、海浪滔滔的想象图,有的选择描绘在天道法网下安静等待子夜到来的天疏阁主,还有的选择用类似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抽象概念绘画来描述这场会议的作用。
但很多老人说,这些画作再精美,都比不上他们在那个夜晚亲眼见证的群星闪耀之时。
第55章 群星闪耀时
风从海上来,潮汐拍岸。
此时残阳如血,正是巨舰归港之时,舰队的后勤劳兵们这时才开始干活,登舰进行清洁与检修。
所有巨舰中,唯有劳兵们私下称为“海上将军帐”的那艘巨舰仍被精兵把手,不许任何人上船,长官甚至给分配到打扫这艘巨舰的那队劳兵放了假。
于是,其他巨舰上的劳兵们,时不时就在在干活间隙偷瞄两眼“海上将军帐”甲板上的那两位神仙,或者偷瞄两眼头顶的法网。
这支巨舰队是朵颜将军心腹,从船员到后勤劳兵,每一个都经过层层筛选,基本上不是跟朝廷中的贪官墨吏有仇,就是跟世家大族有仇,他们都打心底期待长公主造反上台,为他们主持公道,报仇雪恨。
然而,今日午后,后勤劳兵们等待巨舰归港时百无聊赖,正巧东莱城天疏阁挂出了一份水镜卷轴,他们聚众跑去,原本是想看个热闹,结果等他们看完,全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对旧朝廷恨之入骨,天疏阁主的四条原则,带给了他们深深的震撼。
可是,不论如何心动于天疏阁主的演说,他们毕竟都深受朵颜将军的栽培之恩,深受长公主的救命之恩,不可能在此时忘恩负义,另投明主。
有不少劳兵悄悄寻思着,姒晴将军是朵颜将军的师父,姒晴将军把“海上将军帐”借给天疏阁主开会,还毫不避嫌,似乎有叛出儒门、投奔天疏阁之意,假若如此,那朵颜将军是不是也有可能投奔天疏阁?但这种寻思只能放在肚子里,自己琢磨。
这些劳兵的想法,裴牧云自然不知道,即使注意到了窥探视线,也只当作好奇。
先前会议结束时,闻人去病已经对裴牧云直接以阁主称呼,他要追赶压根不等他的离贰法士,并未留下多谈。姒晴倒是多留了一会,她也已经做出了加入天疏阁的决定,谈话更倾向于与裴牧云探讨未来局势,令裴牧云收益匪浅。
只可惜她徒弟发来急信,姒晴只得匆匆离开,离开前,姒晴知他们师兄弟二人打算明日一早赶去海角城,竟大力挽留他们留宿巨舰,他们本是心领就好,但姒晴说“或许会带个人来与阁主一叙”。
姒晴虽未明言,但双方心里都清楚,她说的这个人,想必是朵颜将军。
大家目的相通,谈一谈,总比无谓树敌好。
裴牧云也没犹豫,允诺了这位即将加入天疏阁的同道。
及到此时,裴牧云仍在思索未来局势,被放出来的纸人们却已是玩得不亦乐乎,充分发挥了山大王本色,俨然是完全占领整艘巨舰的撒欢模样。
最乖的极少数都围在裴牧云身边,它们排着队,自主蹭蹭主人猫猫的手指,全自动体验被主人猫猫揉脑袋的满足感。裴牧云偶尔弯指头点点指下小纸人的獬豸冠,就引起队伍后排一片羡慕呜呜声。
比较调皮的在解春风那里,解春风跟谁都能打成一片,这些小纸人也不在话下,他将海草结成绳子,教纸人们玩跳绳,还用海里的白蛤蜊与黑海虹做黑白棋子,教纸人们玩五子棋……用一系列小游戏哄这些纸人们保证不再称呼他“小气师兄”。
更调皮的纸人们则占领了巨舰指挥室,有模有样地打起了一场想象中的海仗。
而最调皮的纸人们已经不满足于待在巨舰上了。
它们站在船舷上,不断腾跃起来,高声呔喝,拿着纸剑对着海水猛劈,劈得海水飞溅,有的演起了高手决斗,打得水花四溅,很是体验了一把武林高手的大场面感,反正纸人们不怕水,裴牧云与解春风也就随它们撒野。
不知怎么的,大概是演高手决斗的纸人们玩得过于投入,竟劈出了巨浪,随着巨浪,好些随退潮漂在浅海的海带飞到甲板上,要不是两个半步剑仙防得快,险些被海水拍了一头。
纸人们自知犯错,安份下来,小碎步涌到裴牧云身边呜呜认错,“主人猫猫,吾等错呐”“吾等认错呐”“猫猫不要生气”“主人猫猫不生气”。
裴牧云哪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只道:“玩闹可以,不可惊扰他人。”
纸人们连忙一大片熙熙攘攘地点头称是,跟主人猫猫保证绝不扰人。
正当这些小东西跺脚发誓说得正热闹时,忽听“哇———”的一声哭喊,裴牧云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一个小纸人变成了褐色?
那个编号[贰拾贰]的小纸人圆墨大眼睛里都是泪光,哭嚎啕着跑过来,把脑袋埋到裴牧云膝盖上哭诉起来:“主人猫猫,吾忽染怪疾,不能再跟随主人猫猫了呜呜呜呜。”
其他小纸人不明所以,都瞪着圆墨大眼睛,一时气氛十分紧张!
裴牧云也担忧真出了什么事,赶忙用指腹贴在它背后施展灵力查探,却是无语一愣。
贰拾贰小纸人体内,有一小块海带……
想必是出于好奇,偷咬了刚才打到甲板上的海带。
裴牧云稍微有那么一点匪夷所思,这偷吃速度可谓鬼斧神工,刚才那一波海带跟海浪,大部分还在半空就被解春风掀回了海里,少数落到甲板上的,也几乎立刻就被裴牧云用灵力包裹起来移回了海中,它是什么时候找到机会偷咬了一口的?
“贼老天,恨呐!主人猫猫,吾怕是不成了……”
小纸人贰拾贰依然哭诉得十分投入,忽然抱着肚子不舒服地唔一声:“唔,吾要吐血!”
说着,它捂紧嘴巴,快步跑到一边,侧过身呸呸呸。
被它呸到甲板上的,赫然就是那一小块海带。
吐出海带后,小纸人贰拾贰立刻恢复了宣白的纸色。
这些小纸人竟然会被吞入腹中的东西染色。
解春风见这情景,哪还不明白是白担心一场,忍住了没笑。
其他小纸人却是毫不客气地哄然大笑。
然后,立刻就有缺德小纸人学起了贰拾贰刚才的嚎啕哭诉,把贰拾贰气得直跺脚。
裴牧云也摇头笑了笑,安抚地用指腹揉揉它的脑袋。
这一下,贰拾贰顿时就不气了,还昂着脑袋蹭主人猫猫手指,反而把其他小纸人羡慕得直呜呜。
解春风看着裴牧云。
此刻七月残阳映照港口,赤红晚霞几乎盖过法网星辉,牧云正难得的微笑着,凝望这般消冰融雪的美景,解春风心底,却像是落满万年积雪的寒山。
解春风忽道:“牧云,你说了几次自己普通。”
裴牧云有些疑惑师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我本就是普通人?”
解春风反驳道:“佛子在你之前选择的那些男女,不也是普通人?可他们谁都没有像你这样去做。你是那些人中,唯一一个选择为百姓做事的。”
裴牧云实事求是道:“修真在我的九州是一种话本故事,很多说书人都会写去往修真异世的幻想故事,他们所作所为,诚然极为恶劣,但或许,也是习惯了那些故事,没把此方天地当作真实,才会那般不加收敛、所心所欲。”
解春风却问:“若是如此,不正说明,在你的九州中,有更多的人幻想着超凡入圣、称王称霸?”
裴牧云想了想,解释道:“但那只是人们的幻想,是生活闲暇用以娱乐的消遣。贪念痴嗔,七情六欲,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解春风无可奈何,叹道:“罢了,你不愿人夸,今日便不说你。可人之常情……你倒还知道人之常情?你有哪一样,是做了人之常情?年岁尚小,路遇持刀恶徒,逃走求援才是人之常情,你为何不要命?正当风华,他人阴谋逼命,努力求生才是人之常情,你为何想替死?你普通什么了?
“牧云,舍生为民,重看百姓,是好事,师兄再为你骄傲不过。可轻视自身性命,不爱惜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
听到这里,裴牧云无可辩驳,却有些许不服,低声道:“这番话,师兄只说我,不反躬自省?”
这话,解春风自然也无可辩驳,却故意板起脸道:“我是兄长,只有我说你的份,没有你说我的份。”
用辈分压人,裴牧云更不服,正要说话,解春风掐准了时机又道:“再说,我不是傻到独自身承天道的那个。”
裴牧云一愣。
此时日暮西沉,附近劳军都已下船,解春风温柔哄道:“变个猫吧,好不好?”
不多久,那青衣剑修,就化作了一只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雪白长毛的大猫。
大猫颈间一圈白毛厚领,脑门、眼底和四肢有虎斑似的银灰色斑纹。猫眼又大又圆,瞳色深绿,耳尖圆弧微向前倾。大尾巴从尾根的白毛逐渐染上浅灰,蓬松地绕在身侧。
大猫甩甩尾巴,熟练地跳到解春风怀中,绕了半圈,窝在解春风怀里。
解春风一手以衣袖拢住爱猫,为它挡风,一手为它挠耳朵。
大猫的尖耳朵抖了抖,喵呜一声。
纸人们圆墨大眼睛激动闪亮,羡慕嫉妒恨,集体发出仿佛要被大猫融化一般的“呜呜呜呜~”与“主人猫猫~”的声音,但是看到大猫尖耳朵动了动,它们立刻就乖巧地用纸手捂住嘴巴,保持安静,眼神热切。
半个时辰过去。
大猫舒服欲眠,纸人们手捂嘴巴,激动闪亮的圆墨大眼睛紧盯着主人猫猫。
一个时辰过去。
大猫抱着解春风的手睡着了,纸人们手捂嘴巴,激动闪亮的圆墨大眼睛紧盯着主人猫猫。
两个时辰过去。
睡着的大猫甩了一下尾巴。
解春风无奈小声提议:“你们,歇会吧?”
纸人们视解春风于无物,手捂嘴巴,激动闪亮的圆墨大眼睛紧盯着主人猫猫。
……
临近子时,解春风给爱猫顺了顺毛,将它唤醒。
发觉自己竟睡了这么久,裴牧云赶紧跳下甲板,化回原身,有些不好意思。
见主人猫猫变回来了,纸人们虽然觉得主人猫猫不变猫猫比变猫猫更漂亮,可猫猫毕竟是猫猫,而且它们连猫猫爪子都没有趁机摸到,纸人们越想越嫉妒主人师兄,忍不住呜呜两声。
东莱城似乎已陷入沉睡,港口也仅剩守夜余晖,站在巨舰甲板远眺,镰刀似的一钩弯月高悬于深蓝夜空之上,月辉洒落海面,碎耀在浪潮间。
恰此万籁俱静之时,海天之间,覆盖夜空的法网给人一种低垂在头顶不远处的错觉,盈动的流光并不比月辉明亮,看上去却比白日更动人心魄。
但这还不是今夜法网最动人心魄的时刻。
是子夜到来的那一刻,每一个得到法网认可的申请者,掌心都凝出了一点光。
当是时,九州各地,无数光点如焰火升空般飞向法网。
从地面不断升起的万千光点,统统汇聚于法网之上,就像燃烧起了无数星火,将夜空照得越来越亮,驱散了黑暗。
这一夜,群星闪耀,星火初燃。
裴牧云凝望夜空,眼眶发热,忽听师兄唤道:“牧云。”
他转头望去。
解春风正温柔笑着,他掌心凝出的那一点光,向夜空高飞而去,汇入群星闪耀的法网。
第56章 刺杀裴牧云
“师兄说过,要与你同道,”解春风打趣道,“阁主可不要嫌弃我啊?”
裴牧云望着眼前的至亲之人,永无止境的信任与依赖涌上心头,神魂在一霎那痛到麻木,也想不出什么回复来,只能低声唤道:“师兄。”
仿佛叫一声师兄,神魂就不痛了似的。
独自身承天道的后果,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否则先前解春风也不会要师弟变猫,但既然师弟非要假装无事,解春风也就只作不知,温柔应了声:“哎。”
裴牧云无意识地靠近解春风半步,再抬头望着法网。
目前在任的全体天疏阁法士,都通过了法网认可。
不仅如此,九州各地都有许多百姓与各类修鬼精怪的加入,这些新阁员,有一些是先前就被天疏阁救回阁中的,有一些则是完全的新人。连地府填写过申请入阁书的各级鬼差,都悉数在内。
这些新阁员通过法网传达而来的强烈认同与期盼,裴牧云越发意识到肩上的重担。
此番纳新,天疏阁的法士与阁员加起来已达到了一个不小的数字。
而离贰法士之前汇报说失踪的那四名法士,有两位在今夜主动感应了法网,他们都得到了法网认可,重新加入天疏阁,成为了阁员。
裴牧云特地通过法网一探,发现这两位都不是一般人。
一位是个儒修,三年前路过一个镇子,跟当地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聊得投机,两人都有同样的纂书大愿,竟就留在当地,一边纂书,一边教书育人。
另一位是个道修,去年经过某地目睹官府欺负小族,冲冠一怒,竟就地加入山寨,帮助小族反抗官府,为避免将天疏阁牵扯其中,就主动断了和阁内的联系。那小族山寨被官府请来的助手困于结界,至今未能突围。当地偏远又无人求援,是以天疏阁还不知消息。
裴牧云凭空凝出一张白纸,以灵力简单写下那名道修的遭遇,然后扬手一抛,那白纸就化为一只青鸟,一展翅就化为流光飞入天际,向当地所属城池的天疏阁飞去。
半步剑仙的青鸟传书术又快又准,不出一刻,当地所属城池的天疏阁就能收到消息,定会尽快派出救援。
但那位道修带领山寨族民已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苦熬了一年,裴牧云想了想,单手成诀,一道剑气破空而去。
解春风见他主动用剑气,自然要问问是什么事,听完裴牧云诉说,解春风对那道修赞赏不已,要不是杀鸡焉用牛刀,裴牧云随手一道剑气就足以破解结界,他恨不得也出一道剑气相助。
尽管纳新固故形势大好,还是有两位法士不知所踪。
裴牧云通过法网寻遍九州,竟都找不到。
他将名册上这两位法士的记录回想一遍,他们一个是江南天疏阁法士一个是南海天疏阁法士,除此都在东南沿海活动之外,再无任何相同点,不禁皱眉。
将此事暂放心中,裴牧云凝神建立各城天疏阁与法网的通感,确保紧急事态下,所有天疏阁都可以直接向九大天疏阁或自己求援。
已过丑时,陆陆续续不断还有新人加入,裴牧云与解春风望着漫天星火,通过水镜与猴叔聊着天,不知不觉,快到黎明。
这时,一朵快云从天边而来。
*
明樑帝气得要吐血。
他没想到天竺僧是些纸糊的老虎,在半步剑仙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被人废了修为丢在宫门外!让他的脸丢遍了整个京城!
明樑帝恨得要命,把这些欺君外贼火速押进了大牢,要不是明妃的苦苦哀求,当时就要下令砍了他们脑袋。
奈何爱妃心善,明樑帝明面上还是要哄一哄,他私下派了心腹太监立刻去抄这些欺君外贼的家,所得财宝田庄全部收入私库,根据心腹太监传回的消息,他这次能大赚一笔,不枉他放纵这些天竺僧横行霸道这么多年。
有实打实的巨利,明樑帝的火也就稍稍消去,不愿明妃再哭闹打扰他品花的雅性,干脆暗地把这些修为被废的外贼转移到黄门令管理的宫内私狱,交给游吏太监练手,看看能不能再挤出一些油水。
黄门令是明樑帝的爷爷,启□□开国皇帝[武帝]设立,当时只是一个管理宫中太监、安排他们值夜打扫等琐事安排的机构。但到了明樑帝手里,黄门令就摇身一变,成了个特务机构。
其中明樑帝特设的游吏太监,整日乔装在京城四处游走,捕风捉影,他们有权直接捉人进私狱,还有各种残酷的刑讯手腕,满手血债。
将失去修为的天竺僧交给游吏太监,可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然而,正当明樑帝留恋明妃宫中消火时,天疏阁外新挂水镜卷轴的文字记录,已十万火急地传到宫中,被打扰的明樑帝本是大怒,看完记录,勃然变色,这一下真正是气到怒火攻心!
“反贼——!”明樑帝如疯狗一般咆哮,“朕要他死!要他死!!!”
不到三刻,朝中官员在太监的要命催促下狂奔入宫,齐齐跪在了面色阴暗的明樑帝身前。
长公主本有御赐侧位,此时也不敢坐,面向明樑帝跪着。
明樑帝讥诮地环视殿内,抖抖手里的一摞纸,狠狠甩出去,白纸飘了一地,他才阴恻恻地开口:“你们跪着做什么?!跪着有什么用?!反贼都动到朕头上来了,各大城池都公然挂着这些造反妖言!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还醉生梦死地过着你们的舒服日子!”
满朝文武磕头不绝:“臣等罪该万死。”
明樑帝只是冷笑:“你们不是躲懒,大言不惭说命令儒门对付反贼就万事大吉吗?嗯?儒门死哪去了?那个号称爱民将军的贱人,可跟天疏阁主在一条船上!你们都别客气,都跟朕说说,你们到底有没有办法除了这罪该万死的反贼和天疏阁!你们要是没用到一点用都没有,也别想着能痛痛快快一了百了,想想你们的九族、十族!”
面对明樑帝毫不掩饰的威胁,满朝文武吓白了脸,奈何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全都不敢轻易开口,直到明樑帝快要失去耐性,才有官员胸有成竹道:“圣上,长公主手握良将,不如就由长公主主持,派精锐刺杀天疏阁主!”
闻言,长公主气得眼前发黑,却只能木着脸装毫无反应。
明樑帝闻言却是一喜。
明樑帝对长公主忌惮已久,要不是朝中实在没什么正经人才,不得不用长公主治理政务,他早就把这个有威胁的女儿给废了,然而,正是因为必须倚仗长公主,明樑帝更不放心,三不五时就要借故发作一番,狠狠敲打敲打。
比如去年年底,明樑帝亲信的官员和长公主手下官员同时报了雪灾,明樑帝给前者调粮调炭,后者不仅不给援助,还想趁机按个罪名宰了地方官,长公主为了求情,一直跪在明妃宫外,等她跪到昏迷,明樑帝才网开一面。
但这种事情越多,明樑帝心里就越恨。
这个官员的计策,精准摸中了明樑帝心意,派长公主手下去刺杀天疏阁主,就等于让明樑帝稳坐宫中看狗咬狗的好戏,哪边死,都是明樑帝赢。
明樑帝看向那名官员,见他胸有成竹,显然是不怕得罪长公主,心中更是满意,难得表露出一分赞许:“从今日起,爱卿就是尚书令,总领政务!”
朝中文武闻言皆惊。
这官员名叫魏慈庵,乃贵戚子弟,官职侍中,也就是个伺候明樑帝的近臣,学识并不如何,却十分的会揣摩上意,颇受明樑帝喜爱。一个区区侍中,就因为摸准了明樑帝心思,竟直升尚书令总领政务,这种荒唐事,百官如何能够接受?
可不接受又能如何?明樑帝还在气头上,刚才威胁要诛他们十族,他们此时出言劝诫,怕不是嫌自己和爹娘老婆孩子学生命太长?
若是平时,百官还能指望长公主出来劝诫,可魏慈庵这阴损回答,就是把长公主拖下了水,长公主都不敢说话,他们百官哪敢当出头鸟?
魏慈庵立马就出列磕头:“圣恩浩荡!臣遵旨,臣必定竭尽全力,为圣上分忧!”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怒不敢言,不过,他们心里都打着算盘,明樑帝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惯来是翻脸不认人,越是捧上天的越要踩下地,魏慈庵这小子连个钻子都没有就敢揽瓷器活,那他们就等着看这小子最后怎么死。
明樑帝对魏慈庵鼓励了几句,才看向跪在阶侧的长公主,阴声问:“魏大人这条奏议,我儿如何看?”
这话,长公主不能不接,只能试图说理道:“父王,连西天佛修高人都铩羽而归,儿臣手下零星低修将领,如何能刺杀半步剑仙?”
“身为儿女,不愿为父分忧,身为臣子,不愿为君分忧,”明樑帝阴恻恻地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忠不孝的东西,你倒还有脸问朕?!”
长公主脸上血色尽失,心知明樑帝这次是铁了心要送自己手下去死,只能咬牙一拜:“儿臣有罪,儿臣接旨!”
把女儿逼到这份上,明樑帝尤嫌不足,意味深长道:“你手下那个朵颜将军,朕听说,是个极能干的。”
长公主骤然变色,白着脸磕头求道:“父王,朵颜将军已被贬去黑吉辽州,戍边冻土,边防要务重责在身,不可擅离。”
明樑帝却拊掌大笑:“巾帼将军,守卫边疆,如此能干,刺杀反贼定然不在话下!既有这般适宜人选,父王就稳坐宫中,静候我儿佳音!”
长公主心灰意冷,趴在地上,一时竟起不来身。
明樑帝面色一沉:“怎么,我儿是要抗旨?”
“儿臣,”依然伏地的长公主闭上眼,“接旨。”
一箭双雕,女儿手下最得力的将军马上就要死在天疏阁手里,明樑帝心下大爽,扫视群臣,又拿捏着问道:“魏爱卿与长公主都为朕分了忧了,你们呢?”
得了魏慈庵的灵感,此时有官员赶忙献计道:“圣上,那反贼妖言惑众,还在各大城池张贴,才骗得许多民望,各级地方官员理应为圣上分忧,将圣上的妙语圣训传播各地!而且,各级地方官员该派人深入民间,揭露那反贼蛊惑民心的真面目,将反贼与天疏阁的丑恶嘴脸,全都给愚民百姓们说个清楚明白,届时,不必圣上动手,愚民自会将那反贼弃之敝履!”
这话说白了,就是让各地官员都派人四处抹黑裴牧云和天疏阁。
“好!”明樑帝满意点头,“立刻传旨下去,就这么办!还有,再写封信去儒门,让他们立刻想办法除掉天疏阁!他们要是不动手不献策,往后,凡是儒门的儒修,都别想入朝!”
禁止儒门的儒修入朝为官,这和强令长公主派朵颜将军去送死一样,也是精准拿住了儒门命门,百官许久没见明樑帝如此发威,越想越心惊肉跳,赶紧跪下来山呼万岁:“圣上英明神武,臣等有愧天恩!”
明樑帝冷笑一声,站起来一甩袖,回后宫去了。
百官纷纷退朝,无人敢与长公主搭话。
长公主李绮罗苍白着脸离了宫,打马回到东宫,她精于骑射,下马向来不爱人扶,可今日若不是有侍人殷勤扶着,失魂中险些踏了个空。
东宫本是太子居所,太子与长公主这对双生兄妹感情甚笃,兄妹俩十三岁时,皇后身故,明樑帝立刻就把太子支出去独住东宫,太子请求让妹妹与自己同住,兄妹亦是男女大防,这个请求无论如何都于礼不合,明樑帝却正好眼不见为净,一口答应。
兄妹俩在东宫相伴长大,都颇具贤名,太子亡故后,长公主成了百官眼中的储君人选,明樑帝不愿她继续在东宫住着,却更不愿百官提无储之事,干脆使出一个拖字诀,不给长公主议亲,也不提让长公主搬出东宫,表面上看是没有排除长公主继位的可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明樑帝就是拿长公主做挡箭牌,一心等待立幼子为储的时机。
“殿下小心!”
侍人们都凑上来,李绮罗摇摇头推开他们,快步走入[琉璃楼]中。
楼中等待着她的,正是朵颜将军。
见长公主回来,还不等人走近,朵颜将军就单膝跪地,娇俏点头一礼,笑道:“殿下。”
朵颜将军是收到长公主的信匆匆避过明樑帝耳目赶来的,信中,长公主谈论着天疏阁的四条原则,难得言辞兴奋,因此她也没多想,但等长公主走近,看清面色,朵颜将军立刻面色一凛,匆匆起身相迎,快语关切:“殿下,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长公主失魂落魄,语带哽咽道:“茉尔根,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第57章 高山遇流水
能在明樑帝打压下走到今日,长公主李绮罗岂是等闲之辈,她本性温善,却是铁骨铮铮,何时在人前露出过这般脆弱模样,更何况,如今起事在即,长公主竟灰心到想走,明樑帝今日到底闹了什么幺蛾子?
毕竟明樑帝阴毒奸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朵颜将军眉头紧皱,料定事情定不简单。
但朵颜将军既是女子将领又是长公主党,能走到今日,同样也非泛泛之辈。
朵颜将军本名茉尔根,拥有萌骨族的神箭手天赋,父母亡故后就在草原上过着独自打猎游牧的日子。机缘巧合被姒晴将军收为徒弟,姒晴不仅教她练武,更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还有秦无霜这个师叔时不时点拨凫浮宦海的权术心经,是实打实的名师高徒。
她战场上颇有乃师之风,官场表现却全然是和秦无霜一个模子,而且,她虽背靠儒门,早期利用儒门招牌给自己免了许多麻烦,却始终不曾拜入儒门,只认师父姒晴一个,根本不听儒门命令。
儒门本想把茉尔根打造成姒晴之后的第二个招牌,却屡屡碰壁,想教训教训吧,又不敢直接下手得罪自己人姒晴将军,只能暗地从凡间朝廷下手,仔细一想又不能下狠手,破坏凡间朝廷制衡不符合儒门利益,可不下狠手,长公主一系本就是明樑帝眼中钉,有明樑帝层出不穷的操作,他们想加把火都找不到位置,算来算去,最终竟拿她无可奈何。
这样一个狡猾狠人,对长公主李绮罗却是忠心不二,许多朝臣都以为茉尔根赌的是从龙之功,但长公主心知,她二人实是志同道合,虽为君臣,更是知己。长公主早提议彼此直呼其名,只是茉尔根不愿被人抓住把柄,才依旧以殿下呼之。
此刻密室之中,见长公主如此失魂落魄,茉尔根追问:“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李绮罗回过神来,镇定片刻,整理思绪,将明樑帝借刀杀人的刺杀命令道出。
听完,茉尔根陷入了沉默。数千年朝廷更迭,不论翻开中原哪家哪派的经典子集,字里行间女子从不被正视为人,没有公主能坐稳王位。长公主李绮罗却是想脚踏实地地摸索出一条不算妄想的路,在主政后实实在在一步步提高民生,再辅以开明民思民风,双管齐下。
茉尔根知道,长公主与那些柔弱无用的中原女子不同,是个值得效忠的明君。这个共同的目标能否成功,她们并不清楚,而得到答案的前提是李绮罗必须活着,必须登上皇位。
千年礼教是比天下山脉都沉重庞大的崇阿峻岭,哪怕有灵力修真,大臣们仍不倾向支持长公主继位,若不是太子亡故,明妃又毕竟是个天竺外人,长公主获得的支持恐怕还要更少,而近年,随着明樑帝对国丈势力的清算铲除,世家大族全都噤若寒蝉。
到此刻,除了茉尔根的东北驻军,长公主的支持者几乎全是地方官员,他们对朝堂金殿影响甚小,一旦与明樑帝势力形成冲突,还需要长公主竭力救援。这还是建立在长公主依然是长公主的基础上,若长公主遭贬,明樑帝打压这些人不需费吹灰之力。
明樑帝今日这个命令,完全拿捏住了长公主的命门。长公主筹谋多年,即使原计划起事在即,胜算其实不大,而且调动粮草人马并非朝夕之事,她们不可能今夜就地出兵造反。拖延也不行,不出两日,明樑帝就能直接用抗旨为借口贬了她。
即使长公主听命,真的派茉尔根去刺杀天疏阁主,断臂求生,但只要茉尔根一动作,不论成败,明樑帝立刻就有借口派他的人去接手东北驻军。
更狠的是,即使师父姒晴可能已加入天疏阁,茉尔根或许可以请天疏阁主配合作假,保住性命,待来日反杀,但仅仅是刺杀天疏阁主这件事本身,就足以给长公主和茉尔根的名声造成毁灭打击。
百姓们对裴牧云和天疏阁主的信任和尊敬,不是近日这些逆天之论凭空铸成的,而是多年积累的结果,可以说,任何刺杀天疏阁主的人都必将成为百姓公敌。而明樑帝就是算准了这一点,绝对会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长公主的民望原本比明樑帝好不知道多少倍,如此一来,怕是要毁于一旦。
长公主保住名声的唯一一条路,是即刻与茉尔根决裂,找借口做出绝不容忍的姿态,然后再想办法指派将领接手东北驻地。这样,日后茉尔根刺杀天疏阁主的消息传出,百姓们的怒火才不容易烧到长公主身上,公主党损失才可能尽量降到最低。
茉尔根咬牙,她可以去杀天疏阁主,为此背负万人唾骂,她本就不认为天疏阁真有吹得那么好,只要保住李绮罗,女帝登基之日,就是她平反之时。她们的梦想,绝不能因一个天疏阁主而功亏一篑,可无论哪条路,东北驻军都难以保全,除非……
李绮罗此刻已镇静下来,决断道:“茉尔根,我已被权力裹挟,做了太多太多身不由己的事,如此下去,何时才是尽头?”
不等茉尔根说话,李绮罗追忆的目光望向七彩琉璃窗,痛苦道:“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为保住外祖支持,我已经不得不做了许多违背本心的事……”
李绮罗的双生姐姐自幼被母后施加术法,以男身示人,长大后,她们在母后训斥下勤修苦练,轮流扮演太子,那时她们最大的梦想就是登基后打造盛世,然后昭告天下,光明正大地以女子身份治国,光宗耀祖。却不料姐姐以太子身份在众目睽睽下遇袭亡故,皇后大胆欺君的计谋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太子”一死,长公主就处于不利局面。
皇后死得太早,虽然明樑帝就这一个皇后,但太子没了,外祖家本就很少凭借国丈身份得到什么厚待,没了从龙之功的盼头,态度自然摇摆起来,她要保住支持就必须给出好处,外祖本人早年是个能臣,却并非什么清廉好官,那些害民的贪官污吏,因为是外祖家势力,长公主不得不保。
如果一个上位者不懂得袒护裙带势力,那他不可能懂得治理九州。可违心之事做得多了,难免会改变一个人。
“外祖被父王诛尽十族,父王逼我亲自监斩,我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年迈祖父和那么多无辜老幼人头落地,因为我请求镜清先生为外祖说话,还害他冤死狱中……”
五年前,国丈带头反对明樑帝立明妃为后,明樑帝忍住了冲动却忍不下这口气,用黄门令严刑拷打造出的把柄,一口气将国丈势力彻底铲除,抄了家还嫌不足,他竟下令诛国丈九族,震惊天下。
当世大儒镜清先生痛斥明樑帝为宠妾诛杀亡妻九族简直不是个东西,也被抓捕入狱,据说死在黄门令的私狱中,而且明樑帝盛怒之下,竟将诛九族改成诛十族,连国丈的门生学生都不放过,开创本朝诛十族之先河,长公主倚赖的外祖势力一夕之间尽成冤魂。
“我做了这么多不得已的事,时常感到自己早已面目全非,今时今日,若我再牺牲了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姐姐?”
茉尔根是先后之外唯一知道这对双生姐妹真相的人,她们三个交情甚笃,太子还在世时,外人不知真相,一度传出了风言风语。李绮罗清楚,自己本就立身艰难,一旦失了民心,染上污名,即使日后造反成功,想施行那些注定会遭遇巨大阻力的计划坐稳皇位,注定比登天还难。
若她只是想要皇位,那她可以继续忍耐,可以被明樑帝卷入权力倾轧的漩涡,但李绮罗自认天地明鉴,她追求的从来不是皇位本身。
说到这里,李绮罗已下定决心,直视茉尔根道:“我早已身陷泥淖,父王只会变本加厉,将我彻底拖入权力倾轧的漩涡中,污名满身是迟早的事。但你还有机会,你尽快联络姒晴前辈,带兵叛逃天疏阁。天疏阁既有推翻朝廷之心,定会对你敞开大门。”
茉尔根闻言,反而轻松下来,运筹帷幄道:“殿下不肯牺牲末将,末将又岂能弃君而逃!此刻还远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殿下若下定决心脱离朝堂,那就简单了,你跟我回鎏金黑城,我们据守东北,再联合天疏阁,大可徐徐图之。我敢担保,明樑帝手下没有一个将领能攻破鎏金黑城的防线!”
李绮罗这些年被明樑帝施加了太多恶性刺激,才会一时悲观难抑,听了茉尔根此言,豁然开朗,只迟疑道:“我们据守东北,舰队可以开到海港,朝中清流与边城亲兵却该如何是好?还有东宫这些无辜侍从……”
“我听闻天疏阁可容纳许多难民,许多人猜测,这些年天疏阁救下的清流百姓都住在天疏阁中。若殿下有意,我立刻请师父前来,我们了解详情,再做计划。”或许还能刺探一番天疏阁的虚实。
说到这,茉尔根不得不加重提醒:“殿下,明樑帝阴险无道,您救不了所有人。一些牺牲是必要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李绮罗只能摇头苦笑:“我从来比不上姐姐,茉尔根,若你有心……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更适合为帝。”
“殿下!”
“我说的是实话。”
正是因为知道,茉尔根才惊讶,她倒不觉得自己不配,她生性狂傲,又是草原孤女,从来没有真正认同明樑帝是什么天子君父,对中原礼教更无半分好感,她只是……她知道,自己出师后一路走来,若是没有遇见李绮罗姐妹,恐怕早已行差踏错,变得让师父十分失望。
事实上,因为师父并不十分赞同她的梦想,她们师徒之间早就没有那么亲密无间,师父姒晴是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直人,并不会虚与委蛇,茉尔根清楚这一点,虽依然亲近,却不再强求。
其实,茉尔根心底,早将李绮罗姐妹视为姑母长辈,比师父还要亲近许多。她深信李绮罗若能登基必是一代仁君。
“我这就请师父前来,”茉尔根说着,忽然神秘一笑,假意撇嘴抱怨道,“殿下跟师父都是心怀九州的真女子,你们一见面,只怕我要两头失宠了。”
李绮罗被她逗得哭笑不得,假意斥责道:“满嘴怪话。”
姒晴接到徒弟传书,立刻就赶往京城。儒门有不得干涉凡间朝政的规定,姒晴是个守规矩的,茉尔根也从不让姒晴为难,这是徒弟第一次求助,姒晴又已叛出儒门,到的自然就快。
结果正如茉尔根预料,姒晴与李绮罗一聊起来,似乎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长公主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姒晴所说的一切都让她连连点头,她已许久没有这种心向往之感受,若能将姒晴这员猛将招至麾下,造反登基不再是痴人说梦。假如姒晴愿助她称帝,她愿给姒晴封王加爵,一世荣宠!
茉尔根插不上嘴,只能歪在榻上把自己那张巨弓的弓弦当琴弦弹着玩。弹着弹着,她还自得其乐地低声唱起来:“草原的女儿是海东青~叼完了野兔我叼山鸡~射箭打仗我样样第一~打得明樑帝东逃窜西~哎哟!”
茉尔根吃痛捂着脑袋,长腿一翻下了地,满脸委屈。
姒晴收回手,对李绮罗拱手致歉,客气道:“姒晴教徒无方,让长公主见笑了。”
李绮罗摆手笑笑:“将军客气了,她一直这样。”
姒晴一听,凤眼对着茉尔根一瞪,茉尔根赶紧往李绮罗身后一躲,躲好了才对师父撒娇笑道:“师父与殿下谈出什么章程来了?”
姒晴并不理她,直接以青鸟传书术送了封信给郊区的京城天疏阁。
本以为要等,结果不到片刻,一位土地爷就凭空从地里钻了出来,慈祥笑道:“见过长公主、姒晴将军、朵颜将军。”
三人一愣,京城土地庙众多,她们一时也认不出这是哪位土地,茉尔根好奇问道:“土地爷,您也是天疏阁法士?”
土地爷笑答:“那倒不是,只是常与那些后生晚辈互相帮些小忙。老朽遁土来去,不会叫人察觉,避免节外生枝。三位若无异议,老朽就打开这水镜卷轴,好让你们与京城天疏阁一谈?”
没想到土地爷都帮天疏阁的忙,三人赶忙一礼,恭维道:“有劳上仙。”
土地爷道了声客气,打开水镜卷轴,那头自动接通了京城天疏阁。
京城天疏阁本在开小会,总领法师资深法士在忙,接通水镜的都是决心要留在天疏阁的年轻法士,他们大多跟明樑帝有仇,简直是京城反贼开大会,开会就是为了讨论如何帮助阁主推翻明樑帝,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之际,忽然就收到了姒晴将军发来的长公主求助传书。
这么巧?年轻的法士们互相打量,眼神里都有努力策反她的跃跃欲试。
于是水镜一接通,那头的法士就很热情。对长公主的求助,他们充分发挥了京城反贼敢想敢干的作风,在他们的侃侃而谈中,长公主与茉尔根的难题仿佛压根就不算什么大事儿。
朝中清流怎么办?就地藏进天疏阁啊,要么我们想办法给你直接运东北去!东宫侍从怎么办?只要不是明樑帝眼线,还是一样,就地藏进天疏阁啊!要么我们想办法给你直接运东北去!怎么辨别眼线?您一走,被明樑帝抓进牢里的,必然不包括眼线,到时候劫狱不就完了,劫狱那我们早就轻车熟路,我们大多数都是牢里出来的。
听他们一介绍,各地天疏阁完全就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移动要塞,能无限容纳难民,还能自动鉴别对天疏阁心怀恶意之徒,简直就是为造反而生。
茉尔根越听越觉得他们吹得离谱,但也警觉起来,计划好好打探打探天疏阁内部。
长公主跟姒晴自然也注意到了天疏阁的战略价值,越听越是若有所思,只是二人想的并不相同。
最后长公主提出,她想跟天疏阁主谈谈。
这倒让京城天疏阁的年轻法士们爱莫能助了,因为今日阁主为了给他们重新选择的机会,断了他们与法网的联接,虽然能用水镜术转告,但其中一个法士想了想,提议道:“您反正决心要走了,不如直接去东莱与阁主面谈?阁主不正在朵颜将军船上嘛。”
经过京城天疏阁年轻反贼们的诚意劝说,众人达成了一致。
这日,长公主从琉璃楼中走出,神情无比憔悴,她唤来明樑帝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将一封施了保密术法的信件交给他,让他立刻送往黑龙辽州,随后称病不起,将一道养病的告罪折子送到宫中。
不到一时三刻,长公主的密信与告罪折子同时摆上了明樑帝案头。
明樑帝一手把玩着南海新交来的血珠子,一手翻看满是泪痕的信笺,见长公主果然屈于压力派朵颜将军去刺杀天疏阁主,他心中得意至极,自觉智计无双,他不仅立刻批了长公主显然是伤心不愿出门而作假的养病折子,还特意派人赐了一根东北老参到东宫。
明樑帝的故意膈应并没有激怒李绮罗,她正准备跑路。
李绮罗对刚见面的姒晴将军展现出了极度的信任,把东宫私库所有钱财都让修为高强的姒晴代为用缩化术收好,衣物与其他行李则由茉尔根收起,预备先放在鎏金黑城,她自己则换了男装背了个包袱,里面是足够远行数日的用品和碎银。
随后姒晴给一位忠心侍女施了变化术,将她变作李绮罗模样,卧床称病。
一切准备就绪,土地爷施展土遁,直接将李绮罗带到远郊荒地,神不知鬼不觉就帮长公主逃出了京城。茉尔根、姒晴避过耳目赶来集合,辞别土地爷后,姒晴带着二人踏云而起,直往东莱飞去。
却在路上,三人见证了万千星光飞向法网的盛景。
李绮罗不禁怔忪,低声感慨:“天疏阁……当真是人心所向?”
姒晴想了想,只老实道:“百姓心里有杆秤。”
然而快到东莱时,姒晴掌心凝出一点光,亦向夜空高飞而去。
长公主霎时变色,望着她出神。
姒晴怎么会投靠天疏阁?
为什么?!她还以为……
茉尔根却忽然笑道:“不知过两日,明樑帝发觉殿下跑了,脸色会气成什么样?”
她们落到巨舰甲板上时,有两个在大笑,姒晴也勾着唇。
解春风与裴牧云没认出男装打扮的长公主,见朵颜将军果然前来,只以为是她带了随从。
他们听这笑声异常愉快,想必是有开心事,解春风有礼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姒晴老实答:“长公主成功逃离京城。”
裴牧云与解春风闻言,齐齐一愣,看向男装女子。
男装女子擦掉笑出的眼泪,站直了拱手一礼,大方道:“在下李绮罗,见过天疏阁主、春风剑侠。”
出大事了!
第58章 不知者不罪
长公主逃离京城,绝非小事。
可裴牧云顺着法网向西北边城与黑龙辽州数座天疏阁一探,没有发现任何兵马异动。
这就让他疑惑了,若不是起兵将反,她为何连夜离京,弃朝中势力不顾?
眼前的男装女子,在开口前,行为举止与男子无二,乍一看只是个寻常侍从。要知道,戏文话本中女扮男装看着容易,事实上却并不简单,长公主如此熟练,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可她这个身份,怎么会熟于改装?
裴牧云与解春风不是凡尘中人,但也不是自仗修为的无礼之辈,客气地与长公主与朵颜将军见礼。
解春风还佩服道:“殿下这男装扮得可是天衣无缝。”
李绮罗原本望着许久未见的海景,回想起许多年前与姐姐唯一一次登船临海。那时她姐妹二人同站船头,面朝无边大海,心潮随波涛澎湃,平空生出莫大的豪情,仿佛世上真无难事。可惜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我与姐姐扮了太多次,”李绮罗转过身来笑了笑,“无他,手熟尔。”
姐姐?师兄弟与姒晴闻言皆惊。
明樑帝子嗣艰难,至今只有三个后代,包括皇后生的龙凤胎和明妃幼子。听长公主言下之意,皇后生的其实是对姐妹,那太子竟是她二人假扮?
长公主一句话主动揭露皇室秘辛,裴牧云直接问道:“不知殿下为何连夜离京?”
李绮罗却道:“不知剑侠能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仍然笑着,话语间却隐有质询之意,裴牧云微微皱眉,解春风只和气道:“殿下直言便是。”
“剑侠大量,那我就唐突了,”李绮罗神色忽然一利,“固川府尹方宗堂方大人,地方清流名吏,任职数地,百姓无不称其青天,私德亦佳,与糟糠妻唯有一子,你为何平白将他独子全身骨头打断,害他独子瘫卧在床!你可知方大人因此心灰意冷,辞官回乡?!”
朝中清流本就不多,而且,此事发生前,李绮罗本已产生与天疏阁接触的念头,与属下探讨过,但此事一出,她属下都对解春风及连带的天疏阁主大为不满,与天疏阁接触的念头也就不了了之,错过了尽早与天疏阁联手的机会。因此,她越说越急,气愤之情溢于言表,茉尔根亦是冷笑,看上去也是知情。
打断全身骨头?姒晴直觉不对,能让玄真剑修下这么重的手,其中必有蹊跷。
解春风笑得如沐春风,语气隐带不屑:“啊,方宗堂方大人,我想起来了,他儿子酷爱掳淫幼女,方大人管不住儿子,又怕闹出事来阻碍前程,一律污蔑这些幼女是雏——妓,反将幼女一家下狱,这种事,本来站出来喊冤告状的就少,次数多了,百姓只能咬碎牙了和血吞。
“方大人每到一地,家有女儿的百姓皆是心惊胆战,生怕幼女被他儿子掳去,半死不活地扔回来。那日我路经固川,见一位寡妇抱着幼女尸体悲嚎,从她口中问出实情,调查数日,证据确凿,我寻思着,既然方大人管不住儿子,朝廷也没有管他的意思,那只能我亲自动手来管一管。他儿子全身骨头,确实是我亲自一根根折断的。”
说到这里,解春风故作惊讶地问:“怎么?方大人的辞官折子,竟没写明缘由?”
裴牧云听到这里,也想起来了,冷声道:“当时固川城还无天疏阁,但江南州的州都有。师兄办完事后将证据转交给了天疏阁,法士们确认证据确凿,发出过昭榜,并将活下来的受害幼女家庭悄悄转移到别州居住。两位若不信,我可请法士取来昭榜。”
李绮罗与茉尔根越听脸色越白,再听完天疏阁主之言,李绮罗只能一声苦笑。
“不必了。我,久在京城,高座东宫,如坐云端,浮云遮望眼,竟对属下欺瞒一无所知。既然天疏阁调查属实,我无话可说,我代那些受苦幼女谢过天疏阁,还请春风剑侠恕我无礼。”
语罢,她竟是弯腰一拜,以长公主之身对解春风赔礼。
解春风侧身不受,客气笑笑:“不知者不罪。”
“不知者不罪?”李绮罗苦笑摇头,“罪在不知啊!”
以她金贵身份,能说出这话,何其难得,解春风神色和缓下来,裴牧云把旧问重提:“不知殿下为何连夜离京?”
李绮罗心底有了计较。
方才还在东宫时,她说话间已经明露出对姒晴的招揽之意,甚至旁敲侧击允诺高官厚禄,姒晴却丝毫不动心,不仅不接受,应对还极为高明,这让李绮罗意识到,姒晴并不像茉尔根所说那样老实,或者说,姒晴虽直却不傻,看得清醒,只是不屑奉陪。
这样一位初见如故的真女子,却在李绮罗眼前加入了天疏阁,李绮罗心中多少是有些不甘的,她忍不住想,如果姒晴愿意辅佐自己登基为帝,明君贤将共治九州,难道还怕不能实现她们共同的理想吗?
但同时,对天疏阁,尤其是今日那四条原则,李绮罗自身都难免对天疏阁有所期待,而姒晴加入天疏阁,恰恰也说明了姒晴对天疏阁的认同。
她既希望天疏阁走的道路真的是她苦苦寻求的道路,又隐约带有一丝抗拒。
李绮罗特意摆出了低姿态,诚挚道:“父王今□□我派茉尔根刺杀阁主,我一不愿牺牲忠将,二不愿刺杀好人,故而逃京。何况,我深陷官场,身不由己,这些年来做了许多不想做的事,再不离开,恐怕早晚要丧失本心。我不愿像父王与满朝文武那般,心安理得做个锦衣玉食的衣冠禽兽。
“方才与剑侠问答,更显出我困坐京城早已不识民心。若蒙二位不弃,我想跟随剑侠阁主数日,亲眼看看天疏阁如何办事,亲眼见识见识当今民情。”
茉尔根闻言心底极为震惊,失口叫道:“殿下?”
刚才在东宫,她唱歌打岔,就是听出了师父对殿下招揽的拒绝,不愿她们一时把话说白说僵,才故意介入其中,她深信师父只要与殿下多接触,最终一定会认同殿下,即使师父选择加入天疏阁,但天疏阁并非不可利用,师父进入天疏阁,或许能成一步极妙的暗棋。
先联手天疏阁推翻明樑帝,再徐徐图之,到时候天下谁主还未可知,逐鹿天下可不是光看修为,两个从没当过官的半步剑仙,能懂什么权谋之术?可殿下如今这个提议,怎么竟像是有投诚的苗头?
李绮罗不应,摆手示意茉尔根不要多言。
裴牧云施礼谢道:“殿下高义。殿下有体察民情之心,天疏阁岂敢推辞,我与师兄都是粗人,只怕礼数不周,正巧姒晴将军也有此意,二位可以结个伴。”
李绮罗闻言失笑,玄真这对师兄弟的形貌举止,他俩若都说是粗人,那天下其他男子怎么敢出门。她看向姒晴笑道:“那就叨扰将军了。”
裴牧云心如明镜。
他猜不准这位长公主到底是个什么目的,但他也没什么需要瞒着人的行动,天疏阁办事更是从始至终都光明正大,而且姒晴将军早说了要跟着他们,想必长公主是受她启发。一个人是跟,两个人也是跟,并不碍着他与师兄什么。
他也不担心被明樑帝报复,所谓师出有名,他正缺一个造反的理由。这里毕竟是古代九州,从历史看来,九州百姓不被逼到糠都吃不上的绝境是不会主动起义的,可他总不能等到百姓落入那样惨景再动手。
至于她是否有投诚之意,裴牧云并不打算旁敲侧击。他自然希望有更多同道,但天疏阁的民望和原则都不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他们要走的路不会是称帝的路,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要求一位公主放弃争夺皇位。
虽然,他有一种好的预感。
姒晴竟然拱手行礼道:“属下听令。”
裴牧云立刻道:“天疏阁皆是同道,将军不必自称属下,你我相称即可。”
姒晴也不纠结,直接点头:“我知道了。”
解春风不禁笑起来:“将军真是个妙人。”
说话间,朵颜将军茉尔根要去安排舰队北上,李绮罗想起京城天疏阁所言,赶忙询问裴牧云:“天疏阁主,我听京城法士们说,天疏阁不单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竟还是可以容纳许多难民的?”
裴牧云不藏私也不炫耀,只简单应道:“确实如此。天疏阁是天道法网产物,与凡间建筑不同。”
李绮罗咬牙道:“我的亲兵在西北两座边城驻守,父王不会允许他们入关,我今夜一逃,茉尔根再将鎏金黑城城门一关,不出数日就会东窗事发,那两座边城的亲兵,还有支持我的地方清流官员,我怕父王一怒之下拿他们出气。
“刚才京城法士们说天疏阁可以帮忙藏匿,但仔细想来,边城不可无守,地方不可无官。李绮罗厚颜,想请当地天疏阁帮忙照看,若父王真要害他们性命,再请天疏阁施以援救。大恩大德……”
裴牧云打断她道:“殿下言重了,若明樑帝滥杀无辜,天疏阁本就不会袖手旁观。救援边城士兵没有问题,但官员,若是恶有恶报,天疏阁不会救人。”
支持自己的地方清流怎么会是恶有恶报?李绮罗对属下有信心,一时不忿,本想极力争取一个百分百救援的保证,可思及方宗堂一事,她意识到她或许并不比当地天疏阁更清楚实情,只得哑口。
说话间,茉尔根已将舰队通知到位,回来告辞,她娇俏一笑,利落道:“天疏阁主、春风剑侠、师父,我即刻就回东北收兵守城,我家殿下就承蒙照顾了,我已安排这艘巨舰立刻启航前去南海,诸位放心,这艘巨舰经过机术师改造,航行一夜,明早就可到达海角城。”
知道她这么安排是为李绮罗,解春风和裴牧云并无异议。
李绮罗、姒晴下船与茉尔根话别,巨舰出海需配备的船员与劳兵陆续上船。
半个时辰后,舰队出港北上,这艘巨舰缀在队尾,出港口后与舰队航向相反,南下而去。
客舱中,解春风靠在枕头上,抱着爱猫沉思,纸人们趴在床沿目光灼灼。
李绮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终还是回到甲板上,眺望大海与万千星火。
姒晴抱剑打坐,忽然心神一动,闭目摇头低叹。
她的山涧小院被毁了。
*
啊——————!
雨夜中,秦无霜的怒吼像是一头疯了的野兽,若不是这小院建在深山老林中,怕是要活活吓死人。
她不顾反伤自身,直接以修为狂轰乱扫,几乎将整个山涧小院毁尽。
如此,她还尤嫌不足,冲血红眼环视四周,凡是还立着的断壁残垣,都被她以掌风炸裂。
最终,她跪倒在满地废墟中。
就算她把山涧小院毁了又如何?姒晴抛弃了她,背叛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满心恨意,连缓缓走近的脚步声,都懒得去防备。
姬肃卿仿佛没听到女儿发疯般的怒吼,也仿佛没看到满地废墟,他略带得意又略带恨意地说:“如何?我早就说过,这种自以为是的好人,注定会背叛我们。”
秦无霜抱住姬肃卿的左腿,低头面无表情地哀哭道:“爹爹,她竟然真的背叛我,她竟敢真的背叛我,我好恨,我好恨!我要她死!我要玄真灭门!”
“好孩子。”
姬肃卿将手放在女儿头顶,想到白龙和裴牧云,恨得面目都扭曲起来。
白龙和裴牧云,这两个所谓的徒弟、所谓的“一线生机”。
是他们害死了望星归和释迦陵,害死了他姬肃卿生平仅有的两位挚友,他在这世上唯独在乎过的两个人。
如果不是白龙和裴牧云,他的两位挚友怎么会死?
就算两位挚友背叛了他,他怎么能不为挚友报仇?
姬肃卿并不熟练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漠然道:“好孩子,杀了白龙和天疏阁主,儒门之位就是你的。”
他的女儿依然哀哭着,点了点头。
这一刻,万千星火照亮的雨夜废墟中,父女两个一站一跪,看不见彼此脸上一模一样的诡笑。
*
七月初四,一艘巨舰开到海角城港口,下来三个人。
一个白发金眸的白衣剑修,一个黑发青眸的青衣剑修,还有一个抱着一只大白兔的女将军。
等在港口的法士赶忙上前,眼里仿佛只看到裴牧云一人,神色激动:“阁主!”
第59章 最大的威胁
裴牧云见那法士神色激动,询问:“有事发生?”
“我们猜测如此,但尚无线索,”说着,法士不好意思地笑笑,拱手补了一礼,“许久不见阁主,在下一时失态,还请春风剑侠、姒晴将军见谅。”
姒晴注意到那法士的法袍侧领绣有[巽十四]三字,想起法士是按加入天疏阁顺序以河图四象为名,颔首回礼道:“巽十四法士。”
各地天疏阁都看了水镜卷轴,法士并不惊讶姒晴将军跟随而来,只是出于妖修的天赋直觉,他立刻察觉姒晴将军抱着的大白兔不是真兔,也并非妖修,因此多看了一眼。大白兔注意到,探起脑袋对他点点头。
解春风却打趣道:“我如今可也是天疏阁一员,怎还对我这般客气?”
法士直言道:“你行侠仗义,还与阁主一样,对我们妖一视同仁,我叫你一声剑侠,是真佩服,可不是假客气。”
解春风闻言笑道:“龙不也是兽?这位兄弟爽快,叫我春风便是。”
法士爽朗一笑:“我一介猿妖,竟能与白龙称兄道弟,好!春风兄弟,我在天疏阁排行巽十四,没起过人的名姓,诨名乌老猿,你爱喊哪个就喊哪个!”
解春风从善如流:“乌老猿兄弟。”
裴牧云对师兄交朋友的速度见怪不怪,只问:“‘尚无线索’意思是?”
乌老猿正色答道:“已经有些日子了,好几次,我们发现有百姓、妖族在南海天疏阁附近徘徊,我们猜测他们是想求援,但一派出法士试图接触,他们又闭口不谈,或是匆匆而走,似乎是有什么顾虑,我们找不到线索,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海角城天疏阁新立后,我来此统领,出现了同样情况,而南海其他天疏阁都没再出现,所以,我们猜测是海角城附近出了什么事,但实在惭愧,海角城弹丸之地,法士们倾力调查,却没发现任何异样。阁主昨日告知的生魂走失惊见了诡异惨景,或许与此有关。
“如果求援顾虑是怀疑我们地方天疏阁的实力,如今阁主来了,或许能打消那些百姓、妖族的顾虑,主动与我们联络,阁中法士正在关注他们动向。或者阁主能从生魂一事中找到线索,我们定全力相助,阁主需要查什么,安排我们去做就是。”
众人闻言,也觉蹊跷。
裴牧云与解春风对视一眼,同时以一缕灵力探测海角城全城,为不惊扰当地修士,也是避免被本地官府视为挑衅,他们只是大致探测,但确实如乌老猿所说,海角城全城都没有显著异样。
由于昨日之事,他们最先怀疑是有邪魔作祟,但这座小城竟无半丝魔气,十分干净。
暂无线索,裴牧云想了想,吩咐道:“我与师兄先去朋友家中取一柄剑,稍后就去天疏阁。”
乌老猿长哦一声:“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章剑客?他生前我没能见上一面,实为憾事,听说他盍然长逝,我非亲非故不便打搅,若阁主与春风兄弟不嫌弃,我想随同上门吊唁一番。”
裴牧云看向解春风,解春风笑道:“这有何难,他生前是个乐交朋友的人,想必不会怪罪我‘拖家带口’,只是,师弟,水里那位?”
不知什么缘故,那东海之主青蛟敖昆,昨夜就一直在巨舰船底,凌晨开船后,在水里跟了他们一路,从东海游到南海,此时还在港口水底徘徊不去。
裴牧云正打算离港前问问,既然师兄开了口,裴牧云直接看向海面道:“请东海之主上岸一叙。”
敖昆本就知道瞒不过两个半步剑仙,听到这里,也就一甩尾巴破水而出。
海角城是临海的港口小城,百姓对龙王爷极为尊崇,一见青蛟现世,虽然都认出他是东海之主不是南海之主,却也都纷纷跪下纳头便拜,祈求风调雨顺、出海平安。
四海长久以来对陆地再无干涉,但对海民还是庇佑有加,敖昆本已经对百姓的叩首祈福习以为常,可对比法士对解春风的态度,不禁更为茫然。
敖昆依照惯例,将水色护身灵力化作数点水滴,落在祈福百姓身上,百姓心头一暖,知道是被龙王爷赐了护福,欣喜不已,连连磕头还福。
然后敖昆才对裴牧云与解春风低头一礼:“剑侠、阁主。”
解春风见他满目茫然,更觉奇怪,笑问:“承蒙东海之主一路护送,不知是为何?”
敖昆想了想,愁闷道:“其实我也不知。我本是想去儒门……”
说着,他忽然停口,皱眉左右张望,姒晴猜他大概是不愿被闲杂人等听到身世,她知道秦无霜不愿被人知晓身世,于是出手帮敖昆布下隔音屏障。
敖昆感谢地看她一眼,继续说道:“我本是想去找儒门之主理论,可我那妹子,秦无霜,她说她对她父亲极为了解,说姬肃卿绝不曾把母亲放在心上,我若找上门去,只是平白受辱而已,她又说,她要回去博取姬肃卿信任,既然我打不过姬肃卿,就不要碍她的事。”
记起秦无霜毫不留情的决断之语,敖昆声音中还带了一丝丝的委屈。
“她还说,天疏阁将水镜卷轴放出后,姬肃卿想起我这个儿子来,说不定会利用我,她说我太易受骗,叫我要么跟着阁主,要么就待在海里别出水,总之是不要给她添乱。”
这番话虽不客气,倒是称得上是好心规劝,实在不大像秦无霜会做的事,解春风听得挑眉,姒晴倒没有什么神色变动。
裴牧云却直接问:“那你打算如何?”
说实话,敖昆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找儒门理论被秦无霜拦了,他虽不完全服气,可秦无霜说得那么严重,他还真不敢坏了秦无霜对姬肃卿的计划,尽管他根本不知道秦无霜到底有什么计划。他难得上岸一次就被鬼差耍了,可若不是鬼差给他机会亲眼看到真相,或许他会被人骗得很惨,这他是清楚的。
但认清自己对陆地局势的不了解,并不能帮他做出决定。
“我,我有些事想不明白。”敖昆看向解春风,忽然想起昨日龟丞相的唠叨,郑重道,“蛟族似龙却非龙,龙族在世时,龙才是真正的四海之主,蛟族是龙族之臣,后来龙随神去,百姓逐渐呼蛟为龙,久而久之,我们也自视为主,建蛟宫为龙宫,如今真龙现世,若白龙不喜蛟族擅越,四海都会约束海民称呼,并立刻更换宫名。”
解春风笑道:“四海蛟族管理海域,保佑海民,百姓尊称你们龙王爷,合情合理,我只是个意外,并不曾为海民做些什么,何谈擅越、不喜?请转告四海,诸位龙王爷是民心所向,是实至名归。”
不料解春风竟如此回答,敖昆一愣,片刻后深深躬身:“白龙圣恩,敖昆代四海之主感激不尽。”
这般大礼,倒把解春风弄愣了,可不等他说什么,敖昆直起身来道:“我昨日回宫问过,才知龙族术法记载仅有少数,且都在南海龙宫,南海之主是我父、我父亲的幼弟,我待会去南海龙宫问问,想必叔叔不会不愿出借。”
当他坚定说出“我父亲”三个字时,在场众人都感叹那黑蛟没有待错这孩子,这对不是父子的父子,倒真是父子情深。
裴牧云立刻向敖昆道谢,师弟这么向着自己,解春风心里美得很,道谢也不落后。
敖昆自然又是一番还礼,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众人都等着他开口,他犹豫半晌,看看裴牧云,看看法士和姒晴,又看看解春风。
最终,他一咬牙,看着裴牧云,脱口而出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怕你。”
话刚出口,敖昆脸就涨红了,却还是诚实地试图解释:“我们蛟族对龙族天生有臣服之心,玄真派又对我有大恩大德,所以我不真的‘怕’你们,但你们太强了,所以我还是怕你们。你们明不明白?”
姒晴很能理解敖昆想表达的意思,这对师兄弟太过强大,只要他们想,征服九州或毁天灭地都不过在一瞬之间,谁会不怕?
法士却觉得好笑又奇怪,阁主人这么好,为什么要怕阁主?
解春风觉得这孩子太实诚,不禁失笑,见敖昆脸色更红,赶紧收敛神情,裴牧云理解地看着敖昆,平静道:“我明白。”
从裴牧云的回复中得到了勇气,敖昆继续道:“你们这么强,根本不需要打仗或者干什么,你们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在一夜之间改朝换代,根本不必打仗,所以,所以……”
裴牧云明白了他想讲的意思,回复道:“修成半步剑仙后,正是因为知道半步剑仙的强大,我强迫自己退隐让步,这个决定让我失去了我的师父,让师兄失去了师父,所以我决定不再袖手旁观。但一旦我不再袖手旁观,这个世界最大的威胁,就不再是腐朽朝廷或者儒门,而是我。”
众人闻言皆惊,法士急于反驳,可他一想到望乡台上看到的那个世界,两个世界无可辩驳的巨大差距,让他无话可说。
而解春风只是温柔注视着裴牧云。
“如何防止我和我创造的天疏阁变成百姓之敌,才是潜在的真正危机。因此,我绝不能代替这个世界的百姓做选择,绝不能代替百姓一劳永逸地解决战争,实实在在的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的禁锢与腐朽,如果不能改变百姓的思想,那么无论我多么强大,我们的斗争都注定失败。
“因此,我改写了法网。”
第60章 血色的珠子
距离一近,敖昆就越发意识到这两位远超高阶修士的威压,但敖昆还是强迫自己直视天疏阁主的青眸,提出质疑:“可你能随时都可以再改写它,改得宽松,或不利百姓……你担心的是这个吗?”
昨日潜在舰底,敖昆与法士们同时听到了那四条原则,敖昆就觉得那四条原则很好,他听得心绪激动,当下都起了加入天疏阁的念头,只是被龟丞相劝了回去。
龟丞相是头饱经风霜的老龟,对陆地上的人极不信任,规劝敖昆的理由差不多就是类似质疑,敖昆当时觉得龟丞相所言也有理有据,找不出话来反驳,所以今天干脆直接询问本人。
“不。”
天疏阁主否认得极快,仿佛龟丞相的担忧在天疏阁主眼中是无稽之谈。
裴牧云解释道:“恰恰相反,我担心,我会把法网改得太严。”
这就让敖昆更不明白了:“你刚才还说,你是担心你与天疏阁成为百姓之敌,写得更严格,你不就不用担心了吗?”
裴牧云察觉到敖昆对陆上情况的不熟悉,直白地解释道:“法网能够保证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天疏阁成员都绝对依照四条原则行事,这已经足够严格。随时局发展,应当视实情需要修改增删。但改得太严,反是坏事。
“因为法网并非一纸空文,阁员违反原则,法网会立刻做出相应惩罚。比如若有阁员明确走回了帝王将相的老路,那就是对天疏阁原则最彻底的背叛,将遭致法网最严厉的惩罚。如果还要更严,就成了不合理的束缚,法网是维持底线的安全网,不能阻碍九州发展,万物的潜力是无穷的,以进步为名的禁锢依然是禁锢。那不是天疏阁该走的方向。”
这番话似乎很有道理,敖昆露出仔细思索的神色。
姒晴与李绮罗却是立刻连裴牧云的弦外之音都听懂了。
姒晴加入天疏阁是深思熟虑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身为前儒门高层,她对法网早有了解,并不惊讶法网的约束力,让姒晴微感惊讶的是裴牧云话音中对叛徒的毫不留情。这反而略微平息了她心底对裴牧云是否能够成为合格领袖的置疑。
而她怀里的大白兔,似乎略微不安地竖了竖耳朵。
敖昆思索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于是将天疏阁主的话用心记下,打算按惯例回东海一字一句转诉给龟丞相,等龟丞相给自己解释,或者待会去南海龙宫借龙族术法记载时,说给叔叔听,叔叔明智敏锐,想必也能给自己讲清楚。
他知众人有事要办,也不便多留,辞别道:“我明白了,有劳阁主解释。我这就去南海龙宫,如有佳音,再来天疏阁通报。”
解春风看他不像是听明白了的模样,低声问乌老猿借了幅水镜卷轴,交给敖昆:“无论南海之主愿不愿出借,东海之主奔波之谊,我都感谢在心,若有事,只管用这水镜卷轴联络我们便是。”
敖昆应声接下水镜卷轴,化为青蛟,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入深海远游而去。
等青蛟游远,解春风才摇头笑了出声:“真是龙生九子各不同。”
众人都知晓他言下之意,敖昆与秦无霜这对兄妹,从做人到品性,真是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
乌老猿抬手一引,带路道:“那位章剑客家在城北,无人不知,诸位随我来。”
解春风与裴牧云并肩跟上,姒晴抱着大白兔紧随其后,众人一路听着乌老猿讲解海角城的风土民俗,往城北走去。
海角城弹丸小城,港口见不着正规守军,只有零星差役。修士本也不属于朝廷治理下的顺民,无户籍文书可查,这些差役懒散惯了,见是天疏阁法士亲自领路,根本都不上前问话。
其中一个是个小头头,他打量半晌,似乎认出来人身份,两眼猛地一瞪,赶紧脚底抹油跑去海角县衙报信。
海角县衙。
后衙中,海角县令和县丞正对着明樑帝回复的文书愁眉苦脸。
他们万万没想到,明樑帝竟会是这么个反应。
事情要从半年前说起。
距离海角城七八海里外,有一座小岛,岛上没有居民,妖倒是有几窝,虽属于海角城的管理范围,可无粮无渔无税可收,地位自然低微,守军隔个十天半个月划船上去晃一圈,就算是管理了。
半年前某天,守军照常上岛查看,竟发现一艘不知停留了多久的倭船,船上十几个倭人甚至在岛上搭了棚屋逗留,守军一看这还了得,立刻划船回城报告,县令一听,竟还有这等凭空送上门的战绩?赶紧点齐人马,威威风风地开大船上岛赶人。
这些倭人却是十足的态度谦卑,县令还没下船,他们已经呼啦啦跪了一地。据这些倭人解释,他们是跟南海蛮国做生意的倭国商人,因为时常途径此岛,他们贪图便利,擅自建了棚屋存放补给和货物,此番诚心认错云云。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虽说倭人是私自占岛,可这小岛本来就没有人住,再说,十几个倭人,谅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大风浪,关键是钱给到位了,最后县令不仅没赶人,还跟领头的倭人签了租赁契约,高价把岛上棚屋租给他们用个半年。
此等海域大事,又捞足了油水,县令一回城,就大笔一挥,火急火燎地自我吹捧一番,连着满满一匣雪花银,加急送达天听。
县令名叫郎卫涛,本是京中小官,虽不算前途光明,好歹是吃喝不愁,明樑帝欲立明妃为后那时,清流全都奋起抗议,他为搏贤名,竟也跟风上书,但他毕竟不敢真得罪明樑帝,打着直谏的名头,其实通篇绕来绕去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却没想到明樑帝秋后算账,连他这种滥竽充数的也给流放南海,从京官变了小城县令,怎一个惨字了得。
郎县令一心想回京,当然就急着讨好明樑帝,满朝文武都知道,明樑帝爱权更爱钱,倭人雪花银一进明樑帝私库,明樑帝给郎县令回批的文书里甚至都难得没骂人。
明樑帝的指示很简单,一是圣上毕竟要脸,租岛给蛮夷这事绝不能外传,否则就拿郎县令是问;二是这笔捞得不错,想办法再从倭人那里多捞点。
在明樑帝那里过了明路,郎县令豁然开朗,隔三差五就派差役上岛收费收税,倭人竟也百依百顺,每要必给。
时间一长,明樑帝就起了疑心,这些倭人给钱这么痛快,要么就是大赚特赚,上贡这点对他们来说是九牛一毛,要么这帮倭人根本就是意图不轨,是用做生意为幌子试图在南海搞事。
明樑帝立刻话锋一转,要郎县令彻查倭人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到底在岛上干什么。如果倭人是赚得太狠,那租岛自然得加钱。
圣上下了旨,郎县令当然派人彻查。
没想到这一次,倭人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他们不仅赶走调查差役,还强硬宣称以后都不会再给钱,强占了小岛。
但同时,他们交给差役一个箱子,里面是数颗奇异的血色珠子和一封信,都是给明樑帝的,他们宣称,只要□□朝廷不管他们在岛上做什么,他们就每月都上贡一颗这样的血色珠子给明樑帝。
什么破珠子都不值得赔上一世英名,倭人猖狂到强占小岛,郎县令这样混日子的官都忍不下去,他不信明樑帝能忍,所以,他一边把消息加急直送京城,一边已经开始做收复小岛的强攻准备,准备捞下这个护岛之功。
但郎县令万万没想到,明樑帝回复的旨意,竟是要他死守住小岛被占的消息,绝不可外泄,同时禁止他去管倭人,不仅不让他管,还要他尽量满足倭人需求,强调一定要记得每月把血色珠子妥当送京。
郎县令回想那些血色珠子,只能记起血一般的浓色。
早知道它宝贝到明樑帝连脸面都不要,他真该昧下一颗。
都是珠,郎县令难免联想到了灵珠子,但传闻中灵珠子是灵云翻涌的透明琉璃球,血色珠子充斥浓浊血色,光看描述就大相径庭。
郎县令愁眉不展:“那些血色珠子究竟是什么?”
贝县丞说着废话:“不管它能做什么,一定非常厉害。”
郎县令急得狠狠地一拍桌:“这还要你说?!现在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圣上银子拿爽了,珠子也拿了,根本不管我死活,岛被倭人占了这种事,一旦传出去,我名声可就玩完了,我列祖列宗都玩完了!万一再有什么风浪,圣上肯定是把我推出去挡刀!”
贝县丞没有上司这么着急,分析道:“这是圣上旨意,咱们能怎么办?总不能抗旨。不抗旨,就不能泄露小岛被占,这岛也就拿不回来。不过,那岛又没人又没地,大半年了都无人发觉,继续瞒下去,想必问题不大。只要别让人发现倭人占了岛,哪有什么风浪?大人安心就是。”
倒也确实如此,幸好海角城穷乡僻壤没有高阶修士,虽然来了天疏阁,但这些人一来就只顾着四处瞎打听,远不如传闻厉害,想必是百姓们吹捧太过。只要别忽然来个高阶修士,郎县令高枕无忧,完全不必担忧倭人占岛之事泄露。
郎县令心忧稍解,喝了口茶,还是不禁苦闷长叹:“那血色珠子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就在这时,港口差役的小头头喘着气跑进后衙,惊声疾呼:“两位大人!不好了!天疏阁主、春风剑侠还有姒晴将军都来了,他们刚到海港,就立刻往章剑客家去了!”
郎县令两手发抖,青花茶盏砰地落地,摔了个粉碎。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装着明樑帝亲笔密旨与两颗血珠子的檀木密盒,由黄门令心腹太监送到儒门,落到了秦无霜手中。
密旨内容:不惜一切代价刺杀裴牧云、解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