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钊钊
出了浮罗地宫, 萧河与时钊寒被白袍祭祀带到了南山以东的一处竹篱小院。
小院荒废已久,屋内落满灰尘,当头的太阳热情的照耀着菜地里仅存的几颗小白菜, 都是一副蔫不拉几的模样。
“我怎么觉得….大祭祀是故意的?”
站在原地良久, 萧河木着脸, 根本不知从哪里开始收拾起。
尽管上一世也经历过一回,所谓的承君之礼,不过就是一场时长两个月的潜行磨练。
也是差不多的小院, 但要比现在的这处更为整洁。
没有奴仆伺候,就连每日所需的食物都要靠自己种植, 或是运气好也能在山林中猎来一两只野兔野鸡。
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难以饱腹,即便如此,也要按时完成御天监送来的试卷。
其上试题出自内阁学士,是以为皇帝选拔品行优良、才能兼备之能人。
而他们在山上的所行所举,即便天武帝远在凌天都,亦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这其中,恐怕也有大祭祀的一份功劳。
今日乃八月初八, 是七皇子时允钰与其他世家子登山之日, 想来不久便能于山中相见。
而高子瞻等人,也比他们更早的落脚在了别处庭院,离他们所在的小院并不远。
只不过现下因时钊寒失忆,萧河自己摘不出去不说, 还要住在一处,陪同照顾。
怕他们看出时钊寒的不妥来, 也就暂时打消了与好友叙旧的心思。
至于一同上山的家仆们,有些死在了山脚的刺杀中,而有些则侥幸活了下来。
思铭只受了一些轻微的皮外伤, 主仆二人在见到对方时,皆松了一口气。
他们没说上几句,萧河便要思铭立即下山,不用在山上等着。
思铭只好听从他的安排,当日就跟着白袍祭祀下了山,萧河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如今刺杀他们的刺客尚未查出主谋,他又知道了大祭祀关于皇室之间如此多的秘密,山上已经不安全了。
时钊寒目前身中剧毒又是失忆,萧河已经分不出来半点精力再给旁人。
两人将庭院里外收拾了一番,不知不觉已经日落西山。
时钊寒脏了裤腿和鞋袜,趁着萧河去找水喝的功夫,又举起小锄头来,正打算一鼓作气将他们的小菜地也给翻新了。
他已经想好要在这块小菜地里种上番茄、豆角、丝瓜等等,都是萧河喜欢吃的蔬菜瓜果,他也喜欢。
萧河回来的时候,恰巧瞧见他将最后一块土地松完,正抬头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望见他脸上便盛开出朵笑来。
金灿灿的余晖就那般洒落在他的身上,逆光而站,他的发、他的指尖都在散发温暖而绚烂的柔光。
望着时钊寒隽美如玉的脸庞,萧河竟一时想不起他从前冰冷的模样,连同那些难堪糟糕的往事也慢慢落下的很轻很轻。
直至最后,能感受到的只有时钊寒所带给他的安宁与温和。
尽管只有片刻。
“你去了哪里?”
时钊寒朝他大步走了过来,瞧见萧河手上的水壶,便知道他是去找他的朋友了。
“我喝过了,剩下的你都喝了吧。”
萧河将水壶递给了他,时钊寒接过只是轻轻抿了一口。
“你不在,我刚刚四处走了走,顺着小道往前不远,有一口井,瞧着井水还算干净。”
“以后我们可以打井水吃,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去朋友那里讨水了。”
时钊寒笑着说道,他将以后生活的种种想的十分周到,好似做好了要在这与萧河过上很久的打算。
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身为皇子的身份,忘记了他的野心与抱负,更加不知道他与萧河之间有太多的不可能。
“好。”
但最终,萧河什么也没说。
所谓的世外桃源,携手共渡余生,也只不过是儿时雨夜窗前虚无缥缈的幻想。
而这一刻,时钊寒的失忆,正好填补了萧河心中的那点遗憾,尽管只有短暂的两个月。
他想,他与时钊寒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许可以就此搁浅。
直至他恢复记忆之后,再无任何牵连。
直至太阳完全落山,当初找到他们的那位掌灯祭祀送来了晚膳。
他还给萧河他们带来了一些菜种,两床新的褥子凉席,以及两套新的布衣。
“晚上山风过堂,很是寒冷,夜间请勿走动。”
那名掌灯祭祀嘱咐道:
“从明日起,内阁的卷子便会送至,需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交卷。”
时钊寒吃饭的手一顿,有些迷茫的看向萧河,小声问道:
“我也要做吗?”
掌灯祭祀的耳朵很灵,萧河甚至能感受到面具之后他脸上的笑意。
“殿下您也需要做呢。”
被偷听了去不说,时钊寒为自己想躲懒一事而感到格外不好意思。
只能掩饰的给萧河夹了一筷子菜,一本正经道:
“好的知道了,我会好好完成的。”
萧河:“………”你再装呢,微笑。
“殿下现在感觉如何了?可有不适?”掌灯祭祀关心道。
时钊寒放下碗筷来,回道:
“除了想不起以前的事,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谢谢您的关心。”
掌灯祭祀点点头,“大祭祀交代过,每三日带您入宫祛毒,直至您完全好了为止。”
“倘若有任何不适,只要您摇晃此物,我都会出现。”
掌灯祭祀说完,便将一枚黑色似石头般的东西放在了桌面,随后便默自离去。
时钊寒小心翼翼的将那东西拿起,这才感知到它的轻盈,并非石头。
“这是什么,看上去有点像……”
萧河瞥了那玩意儿一眼,这山上还能有些什么,淡声道:
“虫卵。”
时钊寒顿时身子一僵,连忙跳起来把那东西丢置一边,这才惊魂未定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虫卵?”
萧河没忍住勾起唇角,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掩饰道:
“过来吃饭。”
时钊寒这才重新坐下,但想着刚刚手才碰过不该碰的东西,又立马站起来。
“我要去洗手。”
萧河按了按额头,无奈道:
“大晚上的,去哪弄水来?你快吃饭,刚刚不过是逗你的。”
时钊寒听话的坐下,只低头吃饭,也不说话了。
萧河瞧着他好似是生气了,索性不管。
在这山上,没有尊卑之别,不想吃那只能晚上饿肚子了。
用过饭之后,萧河将自己身上的伤口换过新的布条。
又喊过时钊寒,将其上衣解开,看了看他身上的毒褪去多少。
不知是不是子虫的虫鞘吸食过的缘故,此时他身上的毒呈现一片驱不散的乌紫。
尽数聚拢于他胸口之处,呈现出拳头大小的团状。
萧河伸手按了按,时钊寒身子克制不住的颤栗,忍住不躲。
乌紫掩盖住了皮下的血色,凝聚于其上。
萧河皱着眉,越想越觉得奇怪,不知不觉中已经很靠近时钊寒。
倘若此时有第三人在,只会觉得两人正互相依偎在怀。
但萧河没注意到这些,只是忽然听到耳边变重变粗的呼吸声。
萧河当即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去。
只见那人脸色绯红,原本清浅亮堂的眼眸也变得莫名的深沉,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盯着他看,好似有什么东西猛烈的要呼之欲出。
萧河呼吸一窒,当即反应过来,连忙朝后退去,神色不自然。
“你把衣服穿上,我、我出去练会剑。”
他不等时钊寒回应,便急急的走了出去。
即便时钊寒失去了记忆,但有些本能依旧是存在的。
自己竟然毫无防备,松懈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说……也许失去记忆的时钊寒,对于他来说更好面对一些呢?
萧河不知道答案,右手受伤,他便左手持剑,尽量不让自己多想,只是随心所欲的挥舞。
尽管是左手持剑,萧河的招式有所改变,却并不影响美观,仍旧行云流水般的熟练。
萧河本就是左撇子,左手比之右手要更为灵敏一些,是以幼时姜淮训练其使双刀。
只不过姜淮师门并无耍双刀的奇才,所以留下的武功秘籍也并非精炼。
久而久之,也就无可再教,只能萧河自己摸索修炼。
萧河于树下舞剑,流畅自如,宛如剑仙。
而时钊寒立于屋檐下,瞧见了这一幕,竟莫名心悸的厉害。
好似在梦里,还是从前,他曾看过无数遍。
萧河对于从前的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时钊寒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待到萧河练完剑,回头一看,屋内亮起一盏烛火,时钊寒却不见人影。
“时钊寒?”
萧河皱着眉,无人回应。
难道真因刚刚的事情生气了?
萧河有些待不住了,圣山晚上并不安全,他怕时钊寒走丢,又或是遇上其他什么人。
刚刚拿起提灯要去寻人,还没走出屋门,便瞧见要找的人从小院的侧门回来了。
手里提着满满一桶的水,原来还是惦记着刚刚那事,这才去打水去了。
萧河松了一口气,将提灯重新放回柜子里,这便坐下等人自己过来。
没过一会儿,时钊寒就端来一盆烧好的水进了屋。
他将水轻置于架子上,见萧河不说话,便自己开口道:
“我刚刚去后院的井里打了一些水来,你练剑辛苦,怕你身子不爽,现在水还烫,你一会儿再用。”
萧河听到此话却明显一愣,原以为他是怕脏才去打的水,没想到打来的水是给自己用的。
“那你呢?”萧河脸色慢慢缓和,心中不免有些内疚。
见他关心起自己来,时钊寒笑道:
“不急,等你洗漱好,我再洗漱。”
时钊寒做事周全妥当,早就为萧河准备好了净身的帕子。
萧河用水简单的洗了一下脸,抬头看了一眼门外,依稀能看见时钊寒站在不远处,窗户上倒影着他柔和的侧脸。
“怎么不去休息?”萧河出声问道。
时钊寒微微抬头,但并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回答,反而说道:
“你的剑舞的真好。”
突如其来的夸赞,倒是让萧河微微一怔。
“谢谢。”萧河以为他有所向往,便宽慰道:
“其实你没失忆之前,也会舞剑。”
听到这话,时钊寒来了一些兴趣,他的影子在窗户上轻微的晃动。
萧河脱衣服的手一顿,生怕他会进来,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便又听时钊寒问道:
“是吗?那我们也会一起舞剑吗?”
萧河停下擦拭身子的手,回想起从前,胸口便止不住的沉闷。
过了良久,时钊寒才听到令他失望至极的答案。
“不会。”
“怎么不会呢?”时钊寒小声辩解,“不是我,那你又会和谁舞剑?”
萧河耳边有水声,门外的声音又弱,听的并不真切。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时钊寒说话的声音,萧河便试着喊道:
“钊钊?”
“我在。”
萧河忍不住勾起唇角,“我以为你不在了。”
时钊寒站起身来,萧河能看见窗户上他瘦长的倒影。
好似又走的近了些,然后萧河听见他的声音如此清晰。
“我会一直陪着你。”
萧河有片刻的愣神,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
“你…你从前从未和我说过,你能做的来这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的意思是,打扫庭院、给菜地松土、打井水,还会生火烧水。”
时钊寒抿着的唇慢慢勾起,他也不知为何,不过是萧河的只言片语,自己也能很快哄好。
“这些都是生存的基本,如果我不会这些,我应该会些什么呢?”
萧河说,“你会舞剑,还会吹笛,写了一手好毛笔字,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才学本领也很高…总之,撇开秉性不谈,你是个很好的人。”
他听到时钊寒轻轻的笑声,“那就是还不够好。”
“如果我真的足够好,我们第一次相见,你就不会冷着脸对我。”
萧河心头一震,他没想到时钊寒会如此在意,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却只能说道:
“你以前确实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也很久没有再犯,人无完人,谁能一点错都没有呢?”
这番话说下来,他竟不知道是在宽慰钊钊,还是在宽慰此刻的自己。
“对错也有大小之分,倘若我所做的错事,让你一辈子也无法原谅,那我一定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听闻此话,萧河彻底沉默下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明白这个道理呢?你是钊钊,还是时钊寒?
有一瞬,连萧河自己也看不透他了,他们分明都是同一个人啊。
“如果….如果这话是时钊寒对我说的,我想我会原谅他。”
“那你是他吗?”
时钊寒斟酌良久,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那如果原谅了以后,你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不能。”萧河回答的绝对。
时钊寒想了想,便坚定的回答道:
“那我是钊钊,我不是他。”
萧河听罢笑了,但渐渐地,胸口有苦涩的味道在蔓延,久久不能消散。
房门从内打开,时钊寒微微一愣,转过头来。
他望见萧河清冷的眼眸,如白玉般的脸庞上缓缓垂下一滴水珠,像极了一滴泪。
心脏被拉扯,跳动的很快,他只感觉到手足无措,为着眼前之人的所有喜怒哀乐。
“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萧河的声音听上去很柔,不像是不开心。
时钊寒这才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一夜,萧河躺在陌生的床铺上,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时钊寒的话语,竟难以入睡。
他的辗转反侧,亦是另一人的久久未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萧河睡的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见屋外有人走动的声音。
他一瞬间便清醒过来,起身朝窗外看去,有一道身影印在了窗户上,很是熟悉。
萧河有些不确定,开口问道:
“钊钊?”
那影子愣了一下,定住了脚。
时钊寒的声音很小的传来:
“我睡不好,心口疼。”
萧河微微蹙起眉,刚想打开房门,又犹豫了一下。
“好端端的,怎么会心口疼?”
时钊寒不说话,萧河便忍不住打开房门,瞧见他极高却分明清瘦了几分的个子,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可怜。
“我想和你睡一屋,可以吗?”时钊寒问道。
萧河一听,自然不肯同意,冷着脸拒绝道:
“不行。”
时钊寒脸上顿时露出失望和难过,萧河有些无奈了。
“我的床很小,两个人根本就挤不下。”
“而且你和我睡一屋,难道心口就不疼了吗?”
听到此话,时钊寒眼眸又重新亮了起来,开口解释道:
“我可以睡在地上,我得屋子好黑,我有些心悸,心口会痛。”
“如果你在,我想就不会了,而且……”
“而且什么?”萧河倒想听听他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谁知时钊寒开口道:
“而且昨日我们不也是睡在一起的吗?”
“为什么昨天可以,今天就不行?”
听到这话,萧河有一瞬间的头晕,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么。
他总算是知道,这人虽然失忆了,但并不是真的脑子坏掉了。
他和时钊寒以前一样,仍旧有着最基本的恶劣人性。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总会有各种办法来达成。
萧河看着他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开口道:
“现在就回自己的房间去。”
时钊寒一愣,不知为何萧河又变回昨日那副模样。
只觉得心口密密麻麻的疼,疼的他面色发白。
第42章 悬剑
这一觉萧河睡的极沉, 前半生在梦中走马观花般浮现。
又如镜中明月那般遥不可及,很快便沉沉坠入更深的黑暗。
等他醒来的时候,屋外的天已经大亮。
萧河只感觉浑身酸痛, 喉咙干疼, 双脚下地之后才发觉触感不对。
低头望去, 时钊寒的褥子紧挨着他的床边,但人已经早早起身,不知去哪了。
萧河大脑有片刻的迟缓, 这才想起原是昨夜里那家伙梦魇,脸色白的吓人, 抱着萧河一直喊冷,嘴里还说着胡话,没有一句是他能听清的。
直至把人摇醒,时钊寒才慢慢放开他清醒过来。
他一头的冷汗,看着萧河右手上隐隐渗出鲜血的白布,开口的第一句便是道歉。
“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看着时钊寒满是内疚自责的双眸, 萧河如何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原来他所说的胸口疼, 并不是故意装病。
也不知是虫鞘体寒的缘故,还是他本身毒发,才导致时钊寒这一症状。
眼下太晚了,只能等下次祛毒时再问过大祭祀。
萧河也不想夜里再起身折腾, 便让时钊寒收拾收拾搬来与他同住。
时钊寒睡下之后,萧河才睡着, 一睡便睡到大天亮。
桌上有时钊寒给他倒好的茶水,小院内的菜地瞧着倒像是浇灌过的。
因是早上播过了种子,萧河能闻到泥土被晒的暖洋洋、清水撒过透出的泥土香。
没寻到时钊寒的人影, 却瞧见了被他随手搁置在篱笆旁石凳子上的几本书籍与卷子。
萧河将其拿起,掸落卷子上沾染的泥灰,估摸着是早上白袍祭祀来过,时钊寒顺手接了就放在这处,甚至都没想起来拿进屋子里去。
想到这,萧河弯起了唇角。
谁能想到,时钊寒失忆之后,反倒变得不爱看书写字了。
正当萧河要将东西拿进屋里去时,时钊寒却恰好从外面回来了,手中还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不过一个巴掌长。
“萧河快看!我钓的鱼!”
时钊寒很高兴,笑的连向来冷淡的眉眼都温柔了许多。
“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萧河也有些惊讶,毕竟连他都不知道这附近有湖。
“我今天醒的早,想着闲来无事就四处转转。”
时钊寒很快从屋子里拿出来一只木盆,放上水,便把鱼倒了进去。
萧河迟疑了片刻,没说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盆是时钊寒昨日用来洗澡的。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是该嫌弃这鱼,还是嫌弃时钊寒。
见他不说话,时钊寒也不在意,擦擦手继续道:
“今儿早,那身穿白袍的使者来送来一些册子卷子,但是没有给我们带早膳。”
“我就问他,他也不说话,只是一直冲我摆手,然后就走了。”
“我想着你起来会饿,昨日剩下的一些饭菜我没有动,但现在我们不用吃剩菜剩饭了。”
时钊寒笑眯眯道:
“我们有鱼吃了!”
萧河没忍住脸上的笑意,说道:
“那也是山上的祭祀,有些是不会说话的。”
“我们在山上进修,一天只有一餐可食,其他时候都要靠自己。”
时钊寒是知道的,当初他们在山林碰见掌灯祭祀,掌灯祭祀也曾解释过。
只不过除了萧河的话,其他人的话他不爱记着。
见萧河拿着卷子就要往屋里走,时钊寒是不想空着肚子就去写字,便重新走回了木盆前。
等萧河出来,看见他坐在木盆前,盯着两条鱼发呆。
这才意识到,失忆了的时钊寒虽然会钓鱼,但是好像不会处理鱼。
那他又是怎么会钓鱼的?萧河困惑的很。
“你想怎么吃?”
萧河走过去坐下,问道。
“你会杀鱼吗?”时钊寒有些惊喜,“我刚刚在想,是直接摔死还是先剁成两半呢。”
萧河:“…….”
“你回屋看会书去,我来处理。”
萧河心中强劝自己冷静,万一以后还有比这更令人崩溃的事情发生怎么办。
时钊寒当然不想进去看书,实际上失忆之后他对书籍压根不感兴趣。
被萧河嫌弃,他也不在意,厚着脸皮道:
“我可以在旁边看着吗?你教教我,我学的很快的!”
萧河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他杀鱼的本领,其实就是跟时钊寒学的。
虎头山上那短短的几个月,时钊寒教会了他许多。
他教萧河缝衣打结,布置陷阱,辨认百草,也教他杀鱼、处理野鸡山兔的皮毛。
这些生活的技巧,往往学起来简单,但想要运用自如,熟练老成,却是有更多的学问是萧河所不知道的。
那时的时钊寒也不过十四,虽着寒衣,言行举止却端庄稳重,更像是高门显贵家的嫡子。
但他却对萧河说,从小丧父丧母,无人可依,所学所想,不过都是从书籍中看到的。
如今再回想起这些,原来当年时钊寒所说的话,也并未全是假的。
时钊寒三岁丧母,天武帝在云姝死后,曾多次怀疑他并非自己亲生子,而于孩童熟睡之际,手举长剑,意图杀之。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把在儿时就悬挂于他头顶上的长剑,也一直将落未落。
他虽有父,却似无父。
直至时钊寒大权在握,统领六军,于乾玄殿外窥见天武帝苟延残喘的余生,那把于儿时悬挂头顶的剑,终于化作坚不可摧的实权,稳稳的落在了他的手里。
那一夜,恰逢大雨,电闪雷鸣。
天武帝于刹那白昼般的光亮之中瞥见时钊寒极为冷漠的眉眼,以及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寒光凛凛。
那一夜,萧河于殿外等候,直至时钊寒冒着大雨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手中空无一物。
他便知道,时钊寒把它还给了天武帝。
“阿鹤,以后在这世上,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昔日的话语犹在耳畔,雨水带走了身上最后的温度,也将双手的血腥冲刷的干净。
直至这么多年过去,萧河仍旧记得那一幕。
只不过如今,却只能道一句寻常。
自从时钊寒学会了杀鱼,除了写卷子之后,便日日都要去河边钓个一两条回来。
倘若空手而归,那一整晚都提不起精神来,饭也吃的不香了。
这个时候萧河就会宽慰几句,他才勉强高兴一些,不想睡觉,要与萧河下棋。
这棋具本就是萧河从高子瞻那拿的,那次出门溜达,恰巧兰延青也在,两人正下棋。
没下一会儿,兰延青就反悔,死活闹着要悔棋,高子瞻虽臭着脸,但也并未说什么,像是习惯了。
一盘棋下下来,兰延青能悔上一大半,高子瞻气的说什么也不肯下了。
兰延青前脚刚走,高子瞻后脚就把棋具收好塞给了萧河,让他赶紧带走。
本来在这山上就没什么好玩的可以打发时间,萧河有些时候还庆幸时钊寒没事做可以去钓钓鱼,这样也不会来烦他。
毕竟时钊寒现在失忆,不太好见人,所以萧河才能有空到处溜达。
只不过有些时候碰见七殿下时允钰,萧河还是要费脑筋多应付两句。
自从带回这幅棋具,起初萧河仗着时钊寒失了忆,就算是再绝顶聪明的人,初步学起,也一时难胜萧河多年的沉淀。
他常常把时钊寒的棋子杀的所剩无几,又或是留有一副残局,难的时钊寒一想一坐就是半宿。
直至第二天实在是想不出来,鱼也不钓了,围着萧河虚心求教。
萧河这才替他解答,欺负完人之后又神清气爽的去围观高兰斗嘴去了。
但萧河实在是低估了时钊寒的学习能力,一连好几日下来,日夜揣摩棋局,竟真的让他琢磨出了点东西来。
等到萧河回来,再与他练上一局,竟手举白棋,摇摆不定,难以抉择了。
又过几日,萧河便真的再也下不过他,只能学兰延青那般悔棋。
时钊寒和高子瞻不同,即便是萧河要悔棋,他也不生气,甚至是脸上带着一些盈盈笑意,但下一子又定输赢。
无论萧河如何悔改,仍旧走不出这困局。
在那之后,萧河就被他下怕了,说什么也不再玩了。
时钊寒见他兴致蔫蔫,也就不再勉强,仍旧以钓鱼为乐,萧河这才松了一口气。
今日萧河难得愿意与他来上一局,时钊寒一扫未钓到鱼的不愉,有心要让萧河。
乃至萧河大意,以为时钊寒有所退步,谁知这棋越下越不对劲,他便将白子丢回框里,双手抱臂冷着脸道:
“不玩了,哪有你这般放水的?”
时钊寒放下手中的黑子,忍不住笑道:
“你好不容易愿意和我玩上一局,我岂能忍心让你输的太惨?”
听到这话,萧河皱着眉冷哼道:
“我虽输的多,但是你也不能这般瞧不起我,要是这般以后都不和你玩了。”
时钊寒一听,立马认错道:
“我知道错了,那重来便是。”
萧河见他认错的态度很是端正,也就不计较的允了。
“我昨个儿又碰见七殿下时允钰了,他倒很是关心你,我觉得再这么下去,怕是拦不住呢。”
萧河认认真真落下一子,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才说道。
“不过你每日都去钓鱼,即便他真的找来了,也见不到你。”
说到这,萧河便忍不住问道:
“钓鱼真的这么有趣吗?要不明天我与你一同前去?”
时钊寒笑着看向他,指尖落下一子。
“说是有趣,其实也只在于收杆那一瞬的快乐。”
“钓鱼虽好,能以修身养性,但没有与你下棋有趣。”
萧河有些诧异,问道:
“你与我下棋,就不觉得烦闷?”
时钊寒摇摇头,是明白他的意思的。
“我喜欢与你下棋,与喜欢下棋,难道是一样的吗?”
萧河愣住了,忽然反应不过来。
时钊寒这便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现下我失忆,只认识你一个人,但我又不想因此而求得你的怜悯,又或是日日困着你。”
所以,他才每日到点便出去钓鱼,而萧河也能因此而轻轻松松地出去溜达,无所顾忌。
第43章 怪影
昨日两人挑灯下棋, 因着时钊寒的一番话,萧河莫名的生出几分怜惜与内疚来。
于是第二日,书桌上的卷子暂时被搁置, 取而代之的是一杆新的鱼竿。
那是时钊寒一大早起来亲手给萧河做的, 比他自己的那柄还要好用、漂亮些。
萧河不会钓鱼, 但他水性不错,下湖抓鱼也是有些本领。
但到了湖跟前,时钊寒却再三叮嘱不允许他下湖。
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安全着想, 圣山不比别的地方,即便真的安全, 萧河也不会轻易再下水。
时钊寒不知道,他因落水而丢过性命。
萧河不过嘴上逗他两句,怎想时钊寒的神情变得颇为严肃,倒像确有其事。
待他再一问,时钊寒才告诉他:
“湖中有怪影,前些天也有很沉的东西咬过鱼钩。”
“我不会水,若是你遇险, 我救不了你。”
说到后半句, 时钊寒脸上闪过一丝自责,因着自己没有足够的本事而难过。
萧河是真没想到湖边如此危险,时钊寒日日垂钓回来,竟真的能忍住一字不说。
幸好无事发生, 现下他往日里学的那些武功本事全都被忘了个一干二净,倘若真的出了事, 那便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萧河这般想着,竟没由来的感到阵阵后怕起来,脸上却未现辞色, 开口道:
“倘若湖中真的有怪影,即便你会水,怕是也要白白搭上一条命。”
“这事,你怎么不对我说呢?”
时钊寒刚将鱼钩甩进湖中,将鱼竿往一处裂了口子的大石头上一插,便悠然的席地而坐。
微风轻拂,杨柳依依,无不惬意。
“那东西既然生在水里,便也只能在湖中存活,难道还能就此爬的上岸吗?”
时钊寒这才指了指鱼竿,笑着开口道:
“我又不靠着湖边,即便那东西爬上来,我亦能跑得过。”
“我若与你说了,又怕你为此而担心劳神,即是未发生的事情,又何必惶恐呢?”
时钊寒一字一句皆在理,明知他说的有所偏颇,但一时之间萧河竟挑不出他的半点毛病来。
萧河不说话了,晓得时钊寒不愿说,是因着他有自己的考量。
倘若他说了,萧河确实会为此而担心,从而不允他再去,又或是亲自陪同。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时钊寒不愿发生的。
他以萧河的意愿为己愿,自然不想让他有所限制。
但萧河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
虽是垂钓,两人却席地而坐闲聊起来。
聊到开心之处,笑声也吓跑了湖中的鱼儿。
直至日上中天,两人才收杆回家去。
这一日时钊寒也是两手空空,但脸上未见半点不渝之色,跟在萧河的身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嘴里还叼着半根狗尾巴草摇啊摇——也是跟萧河学的。
两人回到家中,白袍祭祀的饭菜也刚好送到。
用完午膳之后,时钊寒将碗筷拾去放好,回来便见萧河坐于书桌前。
他想凑过去说话,又怕被萧河抓来写卷子。
因中毒失忆的缘故,忘了太多的东西,字是勉强能写,但连起来未必能读的通顺。
为了不让天武帝看出端倪,萧河一教就是一下午。
写完之后,两人皆是大汗淋漓,好似打了一仗的累人。
时钊寒虽心里怵的慌,但见萧河书案之上铺开了宣纸,提笔勾画,一个人物便跃然纸上,并未做卷。
他来了兴致,便走到跟前问道:
“这画的什么人?”
萧河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
“闲来无事,随便画画。”
时钊寒不知他还有这等本事,脸上是明晃晃的仰慕之情。
萧河瞧见了也当没瞧见,即是有意引导,便是要把戏做足。
失忆过后的时钊寒,心思敏锐,若是有意让他接触旁人,恐怕不行。
他如今也祛了四五次毒,但失忆的毛病并没有因祛毒而有所改善。
倘若两个月过去,时钊寒也仍旧想不起来,他们也必须要回凌天都。
而他身为皇嗣,难道也能一直躲在宫中不出门吗?
一直避而不见,并未长久之计。
萧河被他的话就此点醒,只能以此法子,来教他认人。
因心中想着许多事,萧河画着画着,竟也不知自己在画谁了。
等他停笔一看,纸上所勾勒出的人物出尘之姿,紧抿薄唇,手持长剑,衣袂飘然,眉眼之间尽显淡漠。
不知不觉中,他竟画了从前的时钊寒,不免心中一紧。
“这人….为何看着有些熟悉?”
时钊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略有失神的萧河瞬间被拉了回来,稳住心绪道:
“因为这就是你。”
听到这话,时钊寒有些惊讶。
“我?”
他将画纸拿起,仔细端详了半天,这才心有不甘的说道:
“你这画的像我,也不像我。”
“为何?”
时钊寒将画纸还给他,蹙起眉:
“我从来没有这般对你冷过脸,你为何要这样画?”
萧河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怎得这事还是他的错了?
“这是以前的你,现在的你没有这样对过我,我当然知道。”
这般说过之后,时钊寒的脸色有所缓和,但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讨厌以前的我,那你也讨厌现在的我吗?”
萧河一愣,他竟真的没办法对着现在的时钊寒说出”讨厌”二字,只能换种说法道:
“你迟早有一日会恢复记忆的,你也不能一直都是钊钊。”
听到他这般说,时钊寒心里难受极了,他不明白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萧河为何要如此讨厌自己。
难道他真的做了天大的错事吗?
“如果我恢复记忆之后,也还是钊钊呢?”
时钊寒抬起头,浅色的双眸倒影着萧河白皙的脸,神情认真而严肃。
“你还会讨厌我吗?”
萧河沉默良久,只能回答:
“我不知道。”
他无法想象恢复记忆之后的时钊寒又会是什么模样,他们之间…又该作何相处。
钊钊未必还是原来的钊钊,但时钊寒却一直都是他自己。
萧河心中极尽苦涩,有些事情的失控并非他所愿。
可一旦发生,在心中留有痕迹,便很难再完全抹去。
相对无言,时钊寒却重新在桌上铺开新的宣纸,而最开始画的那张,则被他抽走。
“我想学,可以教我吗?”
回过神来的萧河点点头,便随口问道:
“你想画什么?”
时钊寒说:“我也想画你。”
萧河一愣,心中复杂,便重新提起笔来,冷静道:
“你若好好学,我便教你,你若学的不好,画的乱七八糟,可不准画我。”
时钊寒一听,顿时急了:
“怎么会!”
“你不许小瞧我!”
萧河忍不住弯起唇角,便说道:
“好,我不小瞧你,那你仔细看着点,我画慢些。”
萧河作起画来,便不再说话,凝神运笔,不一会儿便勾勒出一个惟妙惟肖的人物来。
他又在其中描绘具体的衣着、发饰,连脖子上的痣也不忘点上。
想来也是萧河极为熟悉、或极为亲近之人,时钊寒便问道:
“这是谁?”
“兰中伯家嫡子,兰延青。”
萧河有意让其了解,便说的很是详细。
从兰延青的家世、性格喜好、其身边亲近之人,一直说到他与时钊寒的关系。
时钊寒又怎能不懂,萧河的用意。
萧河只说一遍,不怕时钊寒记不住,便快又画下一张,这一次画的乃是时允钰。
同样画完作以讲解,告知时钊寒此人现在所居何处,又特意告知时钊寒,此人秉性与其关系。
时钊寒未有疑虑,只是默默记下。
直至日落西山,萧河也不过才画完第六张。
时钊寒怕他累,便说不学了,明日再学。
如此一连几天,除了固定的每三日去地之中祛毒以外,时钊寒也不去湖边垂钓了。
两人闷在家里作画为乐,时钊寒很快便将此次来在圣山之中行承君之礼的世家子们,都记牢了。
他虽一连看了数日,但轮到自己提起笔,却怎么画都摸不着感觉,勉勉强强画完,萧河一看,忍不住笑道:
“嗯!也是不错,有鼻子有眼的!”
只见画纸上,一个小人添了几笔,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就是认不出画的是谁。
时钊寒被他笑的面红耳赤,不吭声,撕了又重画。
萧河可憋不住几日不动弹,这便解放了般,出门溜达。
谁知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了。
而此时,时钊寒还正端坐于书桌前,提笔运气,想要像萧河那般画的流畅自如,却越画面色越凝重。
时允钰来的时候,在院外远远的就瞧见了,心里一惊。
他四哥怎是如此神情?此时过去,怕是不太好吧?
正当他摇摆不定之时,时钊寒却恰好抬起头,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院外的人儿。
桃花眼,高鼻梁,下唇较上唇厚一些,腰间别了一把折扇,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在瞧些什么。
时钊寒认出了他,萧河说是和他关系很好的七弟弟时允钰,也是一个皇子。
时允钰浑身一僵,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自己的四哥冲他扬起笑来,喊道:
“是允钰来了吗?快进来。”
他言语之亲切,让时允钰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至自己走进屋子,时钊寒脸上的笑意也未减少半点。
时允钰心中想着,难道是白天撞鬼了不成?还有比这更邪门的事情吗?
然而更邪门的事情,确实出现了。
他刚一进屋子,就瞧见了摆放在地上的褥子,随口问道:
“四哥,你怎么和萧青鹤睡一屋,他睡地上吗?”
听到他这话,时钊寒皱起眉,有些不满意道:
“他怎么能睡地上?那是我睡的地方。”
时允钰一脸震惊:“啊…….?”
第44章 第44章 画作
“四哥, 你堂堂一皇子,身份尊贵啊,怎么能….”
“怎么能睡地上呢?!”
时允钰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难道四哥你和萧青鹤又……”
“又什么?”
时钊寒脸上的笑意淡去, 皱起眉来。
时允钰想了想, 不计前嫌不对,死灰复燃不对,也更不是所谓的破镜重圆。
他四哥与萧青鹤之间的关系, 剪不断理还乱,当事人都不明了, 何况他一个外人又如何知道。
憋着一口气提上来,但最终说了也等于白说,只能长叹道:
“哎呀,四哥你还问我呢,不该是我问你吗?”
这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作为亲弟弟他连哥哥的人影都见不到,反倒是和关系闹僵了的萧河日夜相陪。
时允钰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又说不上来, 只好问道:
“萧青鹤说你这些日子都在静心养病,都在做些什么呢?”
时钊寒上山遇刺客埋伏的事,他到了山上也才知晓。
此事非同小可,只不过一直尚未查明, 倘若真的查出些什么,轻则掉脑袋, 重则牵连全家性命。
是以事情一经发生,消息便被全面封锁。
只有与时钊寒同行的那几人知晓,时允钰也是到了圣山之上才被告知的。
时钊寒走回书桌前坐下, 重新提起笔,淡声道:
“钓鱼、下棋,这几日在学画画。”
时允钰听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声音诧异:
“就…做这些?”
时钊寒瞥了他一眼,未答,画纸上又落几笔。
时允钰见他不爱搭理自己,也不恼,自己寻了一个凳子坐下。
取下腰间的折扇,“唰”的一声打开,摇了几下,又偷看时钊寒的画。
画的是一尾鱼,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只不过画技算不上熟练。
时允钰摇扇的手一顿,他四哥….不是也会作画的吗?怎么如今画技不进反退了许多?
时钊寒见他迟迟不走,眉头皱的更深,心里有些不快,但又不好直接赶人。
便越发看眼前的画不顺眼,索性撕了重画。
这可给在一旁的时允钰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拍拍衣袖轻咳一声掩饰道:
“四哥,你慢慢画,我先回去了。”
时钊寒抬眼看向他,眉眼间淡漠之色尽显,好似之前的亲切只不过是他出现的幻觉。
直至走出小院外,时允钰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没等他琢磨过来,转头就撞见刚巧回来的萧河。
萧河见他神情古怪,心里一惊,知道他见过时钊寒了,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招呼道:
“七殿下,您这是….要回去了吗?”
时允钰也没想到如此之巧,便说道:
“我就是来看望四哥一眼,瞧着他并无大碍,怕扰了他作画,这就走了。”
萧河点点头,目送时允钰离开后,自己才加快回家的步伐。
走至门口,瞧见时钊寒还在努力练画,听到脚步声才蹙着眉抬眼,脸色微冷。
萧河脚步一顿,惊觉他这变化而心中一颤。
直到时钊寒见来的人是他,脸上的冰冷之色如春风拂面般瞬间融化,露出笑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是时允钰呢。”
瞧他这副模样,不太像是恢复了记忆,与之前也一般无二。
萧河心中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问道:
“七殿下来了,可有说些什么?”
时钊寒想了想,说道:
“他就问我最近干了些什么,没聊两句就走了呢。”
“只有这些?”
萧河瞧着时允钰的模样,倒是不像。
时钊寒犹豫了一下,便只好如实道:
“他进门的时候,看见了我的褥子,好像很惊讶。”
“我真弄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说着,时钊寒自己便有些不满的皱起眉来。
“难道让你睡地上就是合理的了?真是奇怪的人呢。”
听到这话,萧河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时允钰面露古怪,竟是为了这事。
“你是皇子,我是臣子,理应你睡床,我睡地上。”
萧河笑着说道:
“七殿下说的也不算错,而且这些天你体内的毒素也清的差不多了,是该搬回去住了。”
时钊寒明显一怔,怎么也没想到萧河会因此赶自己回去睡。
他蹙着眉,不说话,满脸的不情愿。
萧河只能视而不见,两人同住一个屋檐,时间虽不长,但慢慢习惯之后,相处也是习以为常。
可在旁人看来,却觉得关系不简单。
今日来的人还好是时允钰,若是来者是兰延青,怕是萧河想要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你是怕时允钰误会才有意避嫌,还是当真不喜欢我,不愿与我共处呢?”
时钊寒轻声抛下一句,转身去收褥子与被子。
直到那人踏出了屋门,萧河才慢慢回过神来。
这一夜,萧河少见的失了眠。
待到早上起来洗漱过后,时钊寒正弯着腰站在菜地里,顺手拔了几颗新鲜的小白菜。
见他起来了,脸上便露出笑来:
“萧河你瞧,我种的小白菜长的好快!”
萧河愣了愣,自己转辗反侧想了一夜,原以为时钊寒会因此而冷淡了两人的关系。
可谁曾想,他不愿与自己计较。
时钊寒手里的小白菜也不过巴掌大小,却生的翠绿欲滴,菜叶子上找不到任何细小的虫洞。
可见他悉心照料下,连株小白菜都长的很好。
“是呢,我们中午可以多添道菜了。”
萧河也跟着笑道:
“想不想吃白菜炖豆腐?”
时钊寒眼睛一亮,“你会做?”
萧河点点头,上一世为将,四处征战,吃腻了军营里的饭菜,偶尔也会自己动手来做。
用午膳的时候,两人都默契的避开了昨日之事,不再重提。
分开之后,两人还是会在一处写卷子,时钊寒的画技有些进步,但他很少再拿给萧河指点观看。
萧河知道他有时会在时允钰那里小呆一会儿,偶尔也去湖边垂钓,但最迟日落之前一定会回来。
萧河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慢慢的适应,又觉得这样也好,只是有些时候也怀念与他挑灯下棋的夜晚。
但他无言,时钊寒也未曾再说。
那副棋具落了灰尘,最终还是被萧河还给了高子瞻。
一晃八月过去,山上只有晌午热上一会儿,早晨与傍晚都很是冷快。
兰延青的院子里有一株桂花树,也不知是先前哪位人士种下的,开的烂漫,桂花飘香。
高子瞻帮他爬上去摘了许多,萧河去的时候,兰延青便嚷嚷着要做桂花糕。
萧河知道他不会做,便故意打趣,谁知兰延青听后也不气,笑眯眯的用手一指身旁的高子瞻。
“我不会,可高询会做呀!”
萧河有些吃惊,他确实不知此事。
高子瞻这才说,他的母亲曾陪他与姐姐做过桂花糕。
那时他只有六岁,不过大致的步骤还是记得。
萧河陪他们做糕点,一直做到太阳落了山,才想起回去。
山上很黑,天完全沉下去后,怕是不太好走。
萧河走之前,兰延青还塞了几块没淋上桂花蜜的白糕,让他留作明日的早饭。
毕竟这山路崎岖,运些面粉物资上来,还要按照大祭祀的规矩来,十天送一次,一次不得超过五斤。
他与高子瞻屯了不少吃食,而隔壁的上官修远则要了不少好酒,偷藏起来也不分享。
为此,兰延青气的跺脚,直呼上官小气鬼。
萧河听了也只是笑笑,随他去。
待他回到小院,院内一片漆黑,时钊寒回来的竟比他还迟。
萧河点燃了烛火,自己将饭菜热一热。
如今他与时钊寒吃饭也不在一处,一人吃饭只觉得寂寞,吃的不多。
用完晚膳,萧河将碗筷收拾收拾放回厨房,抬头再看时钊寒的屋子,仍旧是黑漆漆的。
估摸着应是在时允钰那玩着,不知何时回来。
萧河看向桌上的白糕,犹豫片刻,还是分出几块来。
剩下的一大半都被他端起,朝时钊寒的屋子走去。
萧河推开门,本想将盘子放下就走,谁知伸手先摸到了桌上的画纸,竟叠的很厚了。
这是….画了多久呢?
萧河实在是好奇他进步的如何,想着自己只是看看,看完也会告诉他的,应该也不会有事吧?
如是这般想着,便动手点上了烛火。
待他看清画纸上的人儿来,顿时愣住了。
时钊寒的画上,全是他。
一连翻了三四张,每一张都是萧河。
不同姿态、不同表情的萧河,每一张画的都已经十分出神入化了。
就连他脸上细小的痣,也点的惟妙惟肖,位置不差分毫。
萧河脑海一片空白,这些画中,有些竟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时钊寒一直都在偷偷看他。
画纸越往后翻,便越发潦草。
是以不难想象时钊寒到底练废了多少张纸,才能练到这般地步。
而他画技有所小成之时,衣着、体态都画的很是不错,但画中的人物却没有脸。
萧河不知为何,时钊寒没有再动笔,他只看到画纸之上因画笔停留太久,而低落的点点余墨。
是不敢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萧河不敢再想,心中已经乱作一团,颤抖着手翻到最后一张。
待看清画纸之上的人物时,萧河明显一愣,随之而来的是翻涌而上的羞恼。
第45章 春色
只见画纸之上的美人儿玉体横陈, 青丝散落,欲遮还羞。
寥寥几笔,勾勒出美而欲的纤细腰身来, 不堪身侧之人修长大手的盈盈一握。
胸前两点茱萸, 虽小却挺而尖, 模样十分惹人怜惜。
画纸之上两人相拥而卧,发丝缠绵,撑于其上的男子身型高大, 背脊之上尽显流畅美感的线条。
从而衬的身下之人越发的娇小,好似再低些, 就能完全搂入怀中。
半敛的衣袍因男子右手的探入,而有所松散,望不尽更深处的景色,却瞧见身下之人迷离而微微半启的薄唇。
这画画的无不细微,半启的唇中,隐约能瞧见粉红的柔软舌尖。
萧河越看这画,脸色越红, 气血止不住的翻涌而最后又化作一股腾升而起难以熄灭的火, 一路窜了下去。
他身子微微颤栗,怎么也想不到时钊寒正经的外表之下,竟藏着如此肮脏的心思。
更何况…更何况他是何时起了这般心思的?!
此时的萧河心中乱作一团,往昔那些缠绵悱恻的一幕幕场景, 竟不受控制的浮现于脑海。
直至时钊寒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又在门口站了多久, 萧河无从得知。
在看见那张隽美的脸的瞬间,萧河愣在原地。
仍是十分熟悉的眉眼,未曾笑, 便像极了从前的时钊寒。
但奇怪的是,萧河没感觉到任何害怕,好似已经习惯了他,从而十分信任那般,他像个年幼无知的孩童,望向时钊寒的眼眸清澈而又无措。
直至时钊寒走至他的身后,半搂着他的腰身,将他手中的画纸抽走之后,萧河才后知后觉的想要挣扎。
但时钊寒已经触摸到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慢慢将手指插入其中,直至双手紧扣。
“你看到了什么。”
时钊寒的声音很轻,温热的气息倾洒于萧河的颈间。
萧河在感受到身后炙热的身躯,紧紧相贴而引起的涟漪,如同过电般令人颤栗不止。
他被时钊寒抵在了桌角,只觉得浑身都热的可怕。
“你、你怎么能画这种东西!”
萧河挣扎着想要转身,却被时钊寒紧扣着的手拽着往更深处探了探。
在碰到某一处的瞬间,萧河瞪大了眼睛,克制不住的发出一声轻喘,浑身都软了下去。
“别!呃…”
…………
萧河并不明白,此情此景,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好似失去了自我,但又好似这才是真正的他,不因为此而羞涩。
眼角被逼着沁出了一滴泪,很快便被温热的舌尖舔去。
时钊寒的唇轻轻触碰着他的面颊,他的鼻尖,还有他的唇,动作温柔至极。
萧河深深的闭上了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里恢复了清明。
“啪!”
不知是恼怒,还是羞耻,萧河打了时钊寒一巴掌,尽管没多少的力气。
时钊寒明显一愣,但脸上并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
萧河右手撑着桌子,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你骗我?”
他的嘴唇被时钊寒亲的泛红,说话之间一张一合,显露更嫩的粉色的舌。
时钊寒盯着他的唇看了好一会儿,更觉得饥饿。
“是想起了一些,但我不曾骗你。”
听到这话,萧河止不住冷笑。
“你既然已经想起,为何不说?”
时钊寒微微蹙起眉,解释道:
“只有一点,我梦见你喝醉了,然后亲了我…”
萧河一愣。
“你还说你喜欢我。”
时钊寒看向他的眼眸深沉而可怕,好似有些东西将要呼之欲出。
萧河难以置信,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那是….那是以前!不对…你故意骗我的对不对?”
“怎么可能你只会想起这些?时钊寒你到底要干什么?!”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萧河的心已经乱了。
“我以为我在做梦。”
时钊寒蹙着的眉忽然舒展开来,他朝萧河逼近。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当真喜欢我?”
萧河愣在原地,想要辩解但时钊寒却更先一步俯身而下,亲住了他的唇。
他不能挣扎于一个温柔的吻,正如时钊寒在他耳边轻声诉说的爱意。
“我喜欢你,醒来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
萧河愣愣的看着他,他已然失去了全部的判断,沉溺在那人温柔似水的眼眸之中。
“你骗我。”他小声的反驳,更像是没有底气的害怕。
时钊寒看向他,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倘若我真的骗你,就不该事事以你为先,处处为你考虑,我的画纸上可以是你,也可以不是你。”
“但绝不能,张张都是你。”
“我若对你有半点虚言,或萌生欺骗之心,就恳求圣祖惩罚,让我立刻毒死在此山之上,永世不再见你。”
时钊寒没给自己留有任何余地,萧河亦然。
“别说了……”萧河无力的靠近时钊寒的怀里,想要暂时逃避。
但他的衣袍散乱,面颊绯红,只有两两相依偎着的心,有着共同的跳动。
“再抱抱我吧。”
萧河的声音如此的弱小,但时钊寒却能听得见。
他无不爱怜的摸了摸萧河的头发,将人抱起转身朝屋内走去。
烛火被吹灭,晚风迫使画纸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被压抑住的哭喊。
————————————
因是一夜的放纵,萧河第二日晌午才醒。
时钊寒见他醒了,便走过来亲了亲他微微有些哭肿的眼睛。
“可还难受?”
萧河神情蔫蔫,想要推开他,手上也没有太多的力气。
除了后面那处不爽利之外,夜里时钊寒已经帮他清洗过一回,倒不觉得黏腻。
萧河摇摇头,坐起身来,薄被从身上滑落,露出半个白皙的胸膛来。
只见其上星星点点的梅红,茱萸也涨大了一圈。
昨夜是有些过了。
时钊寒眼眸暗了暗,强忍下心中的燥热,拿起衣服服侍他穿上。
直至用过早膳,萧河心情才好些,赏脸与时钊寒说话。
“你昨日在何处?怎得那么迟才回来?”
时钊寒在清洗他们的衣物,抬起头来回道:
“昨日在上官修远那喝了些酒,时允钰也在。”
萧河听罢,有些奇怪。
“你没碰?”
他没在时钊寒身上闻到酒味。
“碰的少,怕你闻到不喜欢。”
时钊寒将衣物晾晒在衣绳上,动作已经十分熟练。
做完这些,他便走过来摸了摸萧河的脸,顺手将桌上的碗碟收起来,一并清洗干净。
萧河什么也没做,便跟在他的身后问道:
“你失忆之后,他们就真的一点都….没察觉?”
听到这话,时钊寒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我与他们相处,并不过多言笑。”
“若不是你有意躲避于我,我根本无意与他们接触。”
萧河想起那日见完时允钰后的时钊寒,确实与从前的冷漠模样,相差不多。
“咳,我也不算有意避你,只不过….算了,现在是真的说也说不清了。”
现下,他与时钊寒亲也亲过,抱也抱过,还如何解释?
萧河心里也乱,但过多纠结本就毫无意义。
至于以后,时钊寒尚未恢复记忆,而在这之前,他不会设想太多。
每三日一次的祛毒,萧河也一直都陪同在其身侧。
大祭祀虽说不会在时钊寒恢复记忆之前对他动手,但难保会趁其不备而下些什么蛊虫。
去地宫的次数多了,他们所知道的秘密也就越多。
这也才知道,为何白袍祭祀不会说话,而是他们确实已经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活人了。
操控它们身体的,是活在其体内的蛊虫。
蛊虫不会说话,但在碰到炙热之物之时,亦会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而这些被操控着的尸体,大多已经丧失了全部的自主意识,身体中了蛊毒,而呈现出惨白的灰色。
它们大多是误入山林的村民或是商贩土匪,有些则是被派来刺杀的刺客。
很显然,大祭祀分明是知道他们此次上山动手的刺客,是何人派来的。
但大祭祀却绝口不提,只是将他们全部处死,有些意识过强的则会成为掌灯祭祀,亦是为己所用。
时钊寒体内的余毒,一天比一天殆尽,却迟迟不见有恢复的迹象。
萧河问过大祭祀,大祭祀却比他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她告诉萧河,那是因为时钊寒的潜意识想要忘记,是他在逃避,从而不愿接受从前的自己。
听到这个答案,萧河久久未能回神。
原来….像时钊寒这般寡恩薄情之人,也有自己所无法承受的事情和无法面对的人吗?
转眼便到了九月初,时钊寒越发习惯并十分喜欢现在的生活。
萧河倒觉得等他恢复记忆,怕更是遥遥无期了。
时钊寒的菜地被照顾的很好,前些日子又单独被他劈开一块,专门养了一些萧河喜爱的花草来。
正值盛夏,栀子茉莉花香宜人,时钊寒让人从山下送上来几盆,悉心移栽过去,已经要比前几日开的更旺了。
菜地里的各类蔬菜瓜果吃不完,有些便让萧河拿去带给了兰延青他们。
萧河没敢说是时钊寒种的,怕兰延青吃了睡不着觉。
第46章 事变
转眼便到了九月初, 萧河一直也未收到凌天都寄来的家信。
又过几日,白袍祭祀送来了他们让山下之人办置的物什。
东西送到的时候,却多了一盒萧河并未让思铭购买的糕点。
起初萧河并未在意, 思铭并非第一次偷偷加塞东西。
但当他再仔细一看, 却忍不住皱起眉来。
那盒子并不大, 乃是用红木所作。
其上更是雕绘繁重的花纹,显然并非出自一般匠工之手。
盒顶之上更是缀以珍珠,盒身镶嵌红色玛瑙, 端庄漂亮,却并不显奢华之气。
即便是高门显贵如萧家, 也绝不可能奢侈到只拿它来装几块糕点。
萧河打开盒子,最上面那层放着的也只是最普通的白糖糕。
将白糖糕一一扳开,未见里面塞着的字条,直至第二层扳掉大半,藏于其中的隐秘才显露出一角。
萧河将房门关好,也恰好今日时钊寒不在,他给时允钰送去刚摘好的白萝卜还未回来。
糕点里的字条共有三张, 三张皆为同一件事。
【皇后突发癔症 乃贵妃行巫蛊之术所为】
【魏家欲保其性命 上书皇帝严查 温家紧逼】
【局势紧张 不得已不归京都 】
萧河看完, 神情平静,他抬手点燃烛火将字条全部烧尽。
比他预想的要早一些,温家动手了。
树大招风,魏潮臣才被天武帝提拔, 魏贵妃便急着利用母家之势,为三皇子时文州立储之事, 四处拉拢。
此前便已经当着皇帝的面,欲嫁二位公主,与萧家结亲。
更何况私底下, 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又多行贿赂之事。
温皇后不与她争,看似温和的表面下是更为狠厉手辣的野心。
她知道魏贵妃腰杆子硬,无非是仗着她父亲乃是天武帝跟前的大功臣。
只要天武帝用得着魏家一天,她魏巧玫就能多一日的恩宠。
再则,三皇子时文州从小便过继在她膝下,母子感情深厚。
而三皇子论起样貌才学,并不输给二皇子时寻夜分毫。
天凌向来立储不立贤,但自从先太子时寻曦薨逝之后,天武帝迟迟未立储君,亦有七八年之久。
这让满朝文武百官嗅到了一丝不寻常,也让后宫膝下有所出的妃嫔们,心中有了想法。
魏家大势已去,倘若魏潮臣能舍弃爱女,魏家尚许仍有一线生机。
但魏潮臣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天武帝对巫蛊之术的忌惮与厌恶。
魏贵妃很快被打入冷宫,受其牵连的三皇子时文州更是长跪于养心殿外,直至晕厥。
魏潮臣要求重查此案,却一直被皇帝拒见于门外。
他为爱女一夜愁白了头发,温家却借此发力,御前弹劾魏家的奏折数不胜数。
天武帝震怒,派检察院严查,还当真搜捕出不少的实证来。
这其中,更是做实了三皇子时文州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罪名。
而检察院更是在魏潮臣的哥哥魏必峰家中,找到了其与褐满白萨王往来的书信。
一时之间,通敌卖国的罪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的压在了魏潮臣的头上。
被打入冷宫的魏贵妃也知魏家大势已去,父亲与弟弟们不过是因她而受尽牵连。
于一个无风的雨夜,悲痛悔恨之中饮毒自尽。
圣山之上消息闭塞,大祭祀更是禁止书信往来。
是以凌天都的变动,他们在圣山之上也只是有所耳闻,却不知详情。
九月将尽,三日后他们便要下山回都。
“山雨欲来风满楼,魏贵妃死的这般冤屈,魏潮臣怕是要反。”
高子瞻目光望向远处,神情淡淡。
萧河自顾自的倒了杯茶,说道:
“不反,便是死路一条。”
“反了,或许才有一线生机…尽管希望渺茫啊。”
高子瞻看向他,神色不明。
“魏将军怕是不知萧伯父即将班师回京……若是知晓此事,怕是未必敢反。”
萧河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眼眸微垂。
高家的眼线遍布整个天凌,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澄海关,亦安插了自己的线人。
萧北侯于半月前千里夜袭下定关,当时正值白萨王举行献祭仪式,卸甲停军之际,率军奔袭,围追堵杀,当即便砍下了白萨王的头颅。
这等赫赫战功,却恰逢凌天都魏家霍乱之事,是以天武帝并未伸张,有意瞒了下来。
即便如此,高子瞻还是得知了此事。
萧河甚至都不清楚,他是如何知晓,又是何人在何时向他传递的消息。
高子瞻有心试探,萧河放下茶杯,故作疑惑道:
“子瞻兄说的….可是家父?”
高子瞻笑了,“试问凌天都还能找出第二个鼎鼎有名的萧北侯吗?”
萧河也笑,“可是家父远在千里之外,远水可救不了近火。”
高子瞻未答,有些话即便挑明也并无多大的意义。
“倘若魏潮臣兵败,皇帝也不会让温家拿到兵权。”
“萧伯父回来的是时候,又不是时候……”
高子瞻看向他,两人视线交错。
“届时,这收回不了的兵权又会落到谁的手中….萧河,你心中分明有数。”
“难道你想萧家成为第二个魏家吗?”
此时的萧河,眼神已然变得冷冽起来。
“天武帝忌惮外戚干政,倘若他有意要托付于我父,难不成你想让我说服我父亲抗旨不成?”
“高询,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高子瞻所说的桩桩件件,皆是萧河为之而忧虑着的。
也正因为他所说句句实言,萧河亦然经历过一遍,他绝不能再经历第二次家破人亡。
高子瞻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狠戾,沉默片刻开口道:
“当今只有三位皇子能一争储君,倘若你真为亲人考虑,便该早日为萧家谋算。”
听到这,萧河瞬间明白来他的意思,忽而笑了。
他站起身,走至高子瞻的跟前,似有不解,又若有所思。
“高询,你身为高家的嫡长子,难道想要违抗父愿,另择明主不成?”
萧河勾起唇,似笑非笑道:
“当初你直截了当的拒了温家的婚事,怕不止是为了兰延青吧?”
提起兰延青的名字,高询微微蹙起眉来。
他尚未说话,萧河收起脸上的笑意,问道:
“三位皇子之中,你既不选二皇子时寻夜,魏家倒台你也未有伸出援手之意……”
“难道你要归于时钊寒的麾下?”
萧河神色很冷,本也就在高子瞻预料之中。
“什么时候的事。”
萧河缓缓闭上眼,脑海里将之前任何的蛛丝马迹都回想了一遍。
竟一点也不知,这两人是何时勾结在一处的。
“我与四殿下,乃是不谋而合。”
高询说道:
“倘若萧北侯以后当真手握重权,无论他拥簇哪一位皇子,以天武帝的疑心,必杀之。”
“而温家…自先太子死后,帝后离心已久,温皇后心中有恨,天武帝难道不知吗?”
“迟迟不立储君,已经是皇帝顾全了皇后、温家的脸面,倘若萧家再参合其中,只会加快自身的灭亡。”
“前有敦亲王谋逆,后有魏事霍乱,这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例子?”
“帝王无情,即便是再出生入死的交情又能如何?”
“今日他能看在萧北侯立有大功的份上,封上加封,直至封无可封!”
“他日功高盖主,威震诸侯,便是自取灭亡之时!”
“四皇子虽出生存疑,力薄势微,但其外公身死之后,黎民百姓无不悼哀,受恩于云家的幕僚人士,亦是数不胜数…”
“只有四皇子不受制于温、高两家,我信他能以此身破万局。”
这番话说下来,屋内一片寂静。
直至院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听见兰延青与人说话的声音。
萧河才抬起头来,看向高询问道:
“为何之前不说,现在又告诉我。”
高子瞻蹙着的眉有些舒缓,他道:
“从前你一心向着四殿下,用不着我多说。”
“但未来圣山之前,你对四殿下的态度开始冷淡,难以捉摸。”
“直至昨日…”
高子瞻停顿片刻,接着说道:
“我瞧见你脖子上的红印……只有可能是他留下的。”
听到这,萧河微微挑眉,并未否认。
“他对你有情,可你….看似有情却又无情。”
“时钊寒如今失忆,他现在对你可谓是言听计从,那你呢?”
“你可有为他谋算,又或是生出利用之心?”
高子瞻在说这番话时,眼眸深沉,并未顾及二人丝毫的情面。
萧河看向他,他亦清楚时钊寒失忆之事瞒不过亲近他的人。
“失忆之事,是他对你说的吗?”
“不,是我发现的,他并不知晓。”
萧河了然的点点头。
“高询,倘若我要害他,他早就死在我手里了。”
“怎还能轮到今日,你来评判于我?”
萧河轻蔑一笑,在兰延青推门进来之前,先一步转身离开。
只留神情沉郁的高子瞻一人,站于原地。
兰延青见萧河神情不悦的与他擦肩而过,感到有些错愕。
“子瞻,你这是和…阿鹤吵架了?”
兰延青不明所以,眼睛清澈而疑惑。
高子瞻却忍不住拉过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缓了缓神。
“倘若有朝一日,我与萧青鹤反目成仇…”
“延青,你会站在我身侧吗?”
第47章 魏家
推开小院的门, 天色渐晚,屋内早已亮起温暖的烛火。
萧河立于门外良久,脑海中几番回想起高子瞻所说的话。
又过片刻, 才调整好情绪, 慢慢朝屋内走去。
时钊寒竟然不在, 桌子上却放着两只饮用过的茶杯,其中一只洒出来一些水渍。
萧河拿起其中一只闻了闻,不是茶水而是酒水。
是谁来过了?难道是时允钰吗?
萧河微微皱眉, 他走出屋子,瞧见时钊寒下午清洗晾晒在外的衣服都尚未来得及收回。
菜地里的白萝卜拔了一半就丢在地上, 而边上的小白菜却被人无意间踩歪了一只。
时钊寒向来珍惜菜地里每一颗亲力亲为的宝贝,不可能出现如此失误,自己踩了上去。
倘若是别人……时钊寒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反而跟着那人就此离去。
除非,他并非自愿跟着那人走的。
萧河立即回屋子将提灯点燃,出了院子。
前些天才下过一场大雨,山上一时凉快许多, 而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 变得格外湿润。
他与时钊寒常走的那条小路,一条通往山后,另一条通往兰延青所居住的院子。
此时,这条小路旁多了一些拖拽而留下的痕迹。
萧河的脸色瞬时变得很沉, 再次回屋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山路难走, 萧河花了一些功夫,才走到一处偏僻的小楼跟前。
院门大敞,屋内烛火通明, 像是特意在等什么人来。
萧河将提灯放在石阶之上,只身走进庭院。
魏流云坐于桌前,正把玩着一只白玉扳指。
他转过头看见站立于庭院内的萧河,也看清萧河手上提着的剑,神情未变。
“萧少爷,这么晚到访…怕是有急事?”
魏流云的脸庞在烛火的渲染下,一半浸于柔色,一半藏于黑暗。
他的声音不高,却足够萧河听清。
“人呢。”
萧河并不想与他过多废话,直截了当的要人。
魏流云神情一顿,慢条斯理的将那枚玉扳指带回手中。
“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站起身,因背着光线,而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黑暗当中。
“就因为我是魏家的人?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你们…一直都在冷眼旁观!”
魏流云从身后扯下一枚吊坠,一枚玉佩,扔于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前者是萧河才送给时钊寒的贴身之物,而后者,则属于七皇子时允钰。
他不仅仅是要挟了时钊寒那么简单,连时允钰也遭到了他的毒手。
萧河心里微微一沉,面无表情的看向他。
“你到底要做什么,伤害皇嗣,罪不可赦。”
听到此话,魏流云笑了,几多阴霾。
萧河很少见到他笑,到底是不太相熟之人。
他一直都觉得魏流云虽才学武功比不上魏挽舟,但为人要比其弟沉稳许多。
但如今,魏家已死到临头,对比之从前,如云端坠入淤泥,无法翻身。
即便再是沉稳的心性,到底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又是如何承受,从天之骄子变为待发落的囚犯。
“最不可赦?哈哈哈哈哈哈……”
魏流云止不住的放声大笑,“萧河,你明知我已没几日好活。”
“山上消息闭塞,你们明知魏家有难,却闭口不提,直至昨日,我才知家姐早已惨死于冷宫之中….”
“我父亲一夜白头啊!”
他眼中有泪,却并未垂落,神情悲怆却逐渐癫狂。
“后日下了山,你猜带兵前来等候的会是谁呢?”
萧河未言,魏流云伸手指向他,眼中分明有恨。
“温家请旨,二皇子领兵逼的我父亲逃向中庭,从而无暇接应于我,而萧野率兵镇守南临,”
“倘若此次领兵而来的不是萧捷,另有其人,那我父亲正面对上的便是萧捷所统领的铁骑,可来者若是萧捷….”
魏流云笑的无尽悲凉,“那我父亲便会被逼着一路北上,直至遇上萧北侯所带领的三十万大军,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萧河,我姐姐未出事之前,她也曾处处帮你,而你!”
“你是如何对待她的?”
魏流云神情激动,“你假意示好,显露自己愿娶泽岚、嘉岚,但事实上呢?”
“你从前就一心挂念着时钊寒,我本以为你有所改变,可谁知!”
魏流云眼神可怕,他盯着萧河一字一句道:
“你竟是这般下贱之人,胆敢在圣山之上与皇子苟合。”
“你身为男儿,却宁愿委身于同性身下,你怎么这般轻贱?”
时至今日,从前那些听不懂、看不明的事情,都在今夜一桩桩、一件件的变得清晰明了。
从始至终,萧河都在利用他的姐姐。
魏家得势不假,但魏贵妃身在后宫并非在前朝,即便宫中亦是勾心斗角,也不如前朝那般来的波涛暗涌。
倘若不是萧河示意,他姐姐又怎会一心一意想要拉拢萧家,从而被天武帝忌惮在心。
而温家早在一旁虎视眈眈,绝不可能让泽岚、嘉岚顺利的嫁入萧家。
如此一来,温家早晚都要对魏家动手,而他们却全被蒙在鼓中。
巫蛊之术是假,朝廷官员往来是真,他叔叔与褐满勾结更是温家有意栽赃嫁祸。
天武帝全都心知肚明,但清醒的帝王只愿高坐于宝座之上,冷眼旁观一人之下的争斗与厮杀。
魏流云的恨,是恨上所有人,不仅仅是萧家。
“你放了他们,我有办法送你下山。”
萧河暗自握了握手中的长剑,沉声道。
魏流云听罢,失声笑了笑。
“萧少爷,您从小学武,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说的有办法,我不信。”
萧河面色冷静,开口道:
“你并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们,我的院中又留有明显的痕迹,不就是有意引我来此。”
“既然你让我来,也必然是知道我有法子可以下山。”
“你放了他们,我这便服下散功粉跟你走。”
听到此话,魏流云神情明显一愣,随后意味深长的看向他。
“你是为了萧家,还是为了…时钊寒?”
萧河平静道:
“身在王侯世家,你觉得我会在意一时的儿女情长?”
“如今四皇子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他于我、于萧家都再无用处。”
“但他们好歹也是皇子,倘若出事,我大哥也要担责,我自然是为了萧家。”
听到这话,魏流云玩味不明的一笑。
“萧河,你敢说这些都是发自肺腑之言?”
萧河皱眉,神情未变:“自然是。”
此时,屋内的屏风后,突然发出重物摔落地上的沉闷声响。
魏流云侧了侧头,瞧见挣扎着想要爬起的时钊寒,竟早早的过了药效,撑着桌子缓缓的站了起来,脸上倒显露几分惊讶。
时钊寒的脸色苍白,望向萧河的眼眸道不清情绪。
“萧河……别去……”
他的声音绵软无力,竭力想要向萧河伸出手,却很快就吃了魏流云一肘击疼痛倒地。
萧河呼吸一窒,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强忍下心中翻涌的戾气。
魏流云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瓷瓶扔至他的脚边,开口道:
“你送我下山,避开官兵之后,他们的解药我自会给你。”
萧河弯下腰拾起药瓶,里面只有一枚黑色的药丸,闻不出任何的味道来。
魏流云亲眼看着他咽下,这才放心的走下台阶来。
“走吧,萧少爷。”
萧河却放下剑,面色平静道:
“在走之前,可否容我与他说句话。”
魏流云一愣,微微皱眉,并未阻止。
萧河走至时钊寒的跟前,将其扶起之后,在魏流云看不见的角落,将一枚小小的虫卵塞进了他的手里。
那是掌灯祭祀留给时钊寒的,却没想到会在今日排上用场。
两人的视线终于对上,时钊寒眼里有盈盈亮光,萧河不知道那是否是泪。
他只是死死的抓着萧河的手,“求你….别去….”
“我走之后,去找高子瞻,他会护你周全。”
萧河握了握他的手,低垂的眉眼尽显温柔。
直至此时,他仍旧在为自己着想。
时钊寒抓不住他,只见眼睁睁的看着他抽出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夜色瞬间吞没掉他孤寂的背影,时钊寒第一次恨自己的无用和无知。
萧河带着魏流云来到他与时钊寒常下地宫的那座祭坛,按开开关之后,两人顺利进入地宫。
魏流云要比他想象中更为谨慎,他见萧河对地宫内的路线十分熟悉,生怕两人就此遇上地宫内的白袍祭祀。
心中难免焦躁不安,开口警告道:
“萧河,我劝你别耍花招,时钊寒与时允钰服下的毒,可不是普通的软骨散。”
“我要是死了,你和他们都得死。”
萧河服下药丸之后,除了无法运功之外,手臂上也慢慢出现一条蔓延而上的红线,不清楚是何种剧毒。
他倒并不担心时钊寒与时允钰身上的毒,只要暂且拖足了时间,大祭祀的子虫虫鞘能以解毒。
魏流云可威胁不了他,但萧河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放心,我还没有那么蠢。”
“白袍祭祀从来不会在夜里活动,你怕什么。”
有了萧河的保证,魏流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48章 第48章 不甘
地宫里的路线繁多, 即便是萧河记性不错,也只能记住其中的两三条。
他带魏流云走了最费时的那条,即便两人脚程不慢, 也要花上两三个时辰才能到达山脚。
一路走来, 地宫里又冷又空寂的厉害。
萧河便有意套起话来, 而魏流云过了最初的大起大落情绪之后,整个人都显得平静许多。
他告诉萧河,如若不是那日闲来无事去找时允钰下棋, 于门外听见了只言片语,恐怕自己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在这之后, 魏流云又找到了近几日一直躲避他的上官修远。
这才从上官修远的口中,问出了所有的实情来。
魏流云虽文不成武不就,但为人倒是足够果断心狠。
在明知自己没有后路的情况下,也敢做出挟持皇子,以谋生路的事。
“我并不怕死,死有什么好怕的?”
魏流云告诉萧河,“我怕就怕在, 即便是枉死之人, 也要遭受世人的唾骂…”
“我们魏家,我的父亲,我的叔叔,他们对陛下绝无二心, 他们都是忠臣啊!”
魏流云不甘心,他并非死得其所。
萧河沉默不语, 他怎会不懂魏流云的苦闷与绝望。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死得其所?
前朝的云相,那样清正廉明、德高望重之人,亦是成了新帝上位的牺牲品, 而遭后世非议。
上一世,他父亲萧北侯前后为天武帝戎马征战一生,最终却因功高盖主,而被万箭穿心。
他们所奉之主,并非明主,又如何死得其所?
直至现在,萧河忽然有些明白高子瞻要选时钊寒的苦衷来。
帝权,将他们死死的压在五指山下。
倘若皇帝不死,他们将永无翻身之日。
从祭坛出来,再往前走上一段,便到了最开始他们进山的地方,佛洛边界。
这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
越靠近佛洛边界,魏流云的神情便越显的紧张。
此时天还未完全亮起,四周的一树一木却已经能看的十分清晰。
没有官兵埋伏,魏流云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刚想再继续往前,萧河却忽然伸手拽住了他。
魏流云一愣,不明所以的看向他。
萧河神情复杂,开口道:
“你逃出去之后,打算怎么做?”
魏流云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如今他父亲被逼至中庭,而中庭离这里足足有九百多里。
他看似有亲人,却已经无家可归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是死,我也想与家人死在一处。”
萧河心中不免感到酸涩,萌生了要帮他一把的想法,尽管这微弱之力根本改不了任何结局。
“你这般下佛洛边界,很容易正面撞上巡查的官兵。”
“你跟我走。”
魏流云一怔,颇感惊讶。
“你想帮我?”
萧河在前方带路,并没有回头。
“算不上帮,你我无冤无仇,同窗也有十载,看在魏将军与我父亲昔日同僚的情分上,我送你一程。”
听闻此话,魏流云心中万分苦涩。
两人又走数百米,来到一处断崖口。
萧河指了指断崖,告诉他道:
“你从此处跳下去,崖口下方有一块大石头,只有三米不到的高度,地下有一暗道,通往南山口的一座小镇。”
“那里不会有官兵把守,往西走二十公里去湖庐找一个叫郭平阳的人,他会帮你———”
萧河话还未说完,突然两人身后响起一道戏谑的声音。
“瞧瞧,我说魏家的狗贼会从这走吧?”
两人皆面色一变,萧河猛的回头,看见了身披铠甲的萧捷,与站在他身侧的长孙昫。
前者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又快速的从魏流云的脸上略过,最终停在了萧河的身上。
而长孙昫,则面带阴冷的笑意,两人身后站满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重兵,皆手持弓箭。
“当年我与魏挽舟朝圣,在此山中发现了这处断崖口,便有预料到魏挽舟会告诉他亲爱的堂弟。”
长孙昫的声音慵懒而又轻挑,提起魏挽舟来,免不了笑中带上几分狠毒。
“不妄费我一连守了三四日,不过…萧将军,您的弟弟怎么也会在这?”
长孙昫的声音变得玩味起来:
“难道……是想帮魏贼逃跑不成?”
听闻此言,萧捷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长孙昫面色一僵,当即住了嘴。
萧捷看向萧河,眼神示意他过来。
而站在萧河身边的魏流云则更快一步的反应过来,一把拽住萧河,长剑架在了脖子上。
“别过来!”
魏流云面露凶意,“再过来…我杀了他!”
将他们团团包围的士兵们瞬间抬起了弓箭,对准魏流云。
萧捷神情明显一紧,抬手示意,众兵才慢慢放下利箭。
“大哥,别杀他。”
萧河看向萧捷,开口道:
“他要挟了两位皇子,我们都中了他的毒,他不能死!”
听到这话,萧捷皱起眉来。
而长孙昫却勾起唇角,明显不信,扬声道:
“萧公子,您该不会事到如今还顾念着同窗旧情,想要放他一马吧?”
“什么皇子中毒,你们之前所说的话,我们可都听见了。”
长孙昫的话,萧捷充耳不闻,只是看向萧河,沉声问道:
“五郎,你所说是否属实?”
萧河调整呼吸,说道:
“大哥,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魏流云紧抓着他胳膊的手才放下一些力道。
两边僵持片刻,萧捷发话道:
“解药留下,放你走。”
听闻此话,长孙昫面色一变:
“不可以放他走!”
当即举起弓箭,试图先下手为强,但萧捷的速度更快,当即抬手按在了长孙昫的肩膀上,力度之重竟难行一步。
此时,他看向长孙昫的目光已然极冷。
“副统领是要当面违抗军令?”
长孙昫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而萧河趁此空隙,小声对魏流云说道:
“你走之后不要急着下山,我大哥不会这般轻易的放过你。”
“山下必然也有官兵把守,之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
听闻此话,魏流云不免有些动容,低声道:
“多谢。”
当萧捷的目光重新回到两人的身上,魏流云示意他们往后退。
直至退到足够安全的距离,他这才将剑稍稍拿开了一些,萧河得以喘口气。
他从怀里掏出解药,扔在地上后,便小心翼翼的押着萧河慢慢挪到断崖口。
有萧河挡在他身前做掩护,官兵不敢放箭。
眼见到了差不多的距离,魏流云的神情明显松懈下来,而长孙昫的脸色也越发的阴沉。
就在魏流云刚要放下剑的刹那,萧捷与长孙昫身后的官兵们忽然让出一条路来。
在看清来者的脸时,萧河一怔,魏流云也明显一愣。
时钊寒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他的毒解了?
而长孙昫却反应神速,当即立断的高喊道:
“四殿下在此!萧河你胆敢撒谎!”
不过瞬间只闻“唰”的一声,无数利箭对准魏流云,官兵一致向前逼近。
魏流云明显慌了神,他已然放下了剑,此时也离断崖口足够近。
他推开萧河,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要跳。
然而萧河刚被推开,长孙昫立马拉弓搭箭,对准魏流云的心口处,又快又狠的射出一箭。
魏流云的身形还在半空尚未落地,利箭瞬时射穿了他的胸膛。
萧河刚转过头便看见了这一幕,当即神色大变,厉声道:
“不要放箭!”
然而长箭如雨,俯冲而下,魏流云又中两箭重重的坠落断崖。
萧河顾不上任何,猛地甩开时钊寒的手,踉跄着奔至断崖旁。
魏流云摔落在那块大石头上,整张脸惨白无比,鼻腔、嘴巴里溢出的鲜血染污了他的脸,已经气若游丝。
他看见了上方的萧河,明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似有不甘又终是认栽般,嘴角抽搐了两下,带着还未说出口的话,缓缓闭上了眼。
萧河整个人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他不用死,是自己阴差阳错的好心害死了他。
萧河不知道此次跟随萧捷任命而来的副将是长孙昫。
长孙昫昔日里与魏流云的堂哥魏挽舟乃是同窗,两人亦是同一年被选中上山朝圣,无意之间发现了此处断崖。
而萧河,则是因为上一世陪同新帝加冕,上山祭拜先祖,而与时钊寒发生争吵,一气之下独自下山,碰巧发现了此处断崖的玄机。
谁知道会这般弄巧成拙,长孙昫的父亲乃是温国公温远川的门生。
而长孙昫本人亦是不可多得的文武双全之才,但奈何既生瑜,何生亮。
与其同窗的魏挽舟,却因魏家的家世而各方面更为突出。
是以今日,长孙昫即便是要当面忤逆萧捷,也要杀了魏流云。
不仅仅只是为了邀功,更多的,是为了长出一口当年忍下的恶气。
萧河知道,自己无法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哪怕只是动其中很小的一环。
也会环环相扣,直至走成死局。
身后有人唤他,萧河没有回应,只是慢慢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他转过身,看向时钊寒,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都想起来了。”
时钊寒面色一僵,只能承认道:
“你被他带走之后我就晕了过去,醒来都忆起了。”
萧河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淡声道:
“恭喜。”
第49章 冲突
时钊寒怔在原地, 直至萧河与他擦肩而过,他也尚未反应过来。
长孙昫慢条斯理的放下弓箭,站在他身后的侍卫伸手接过。
看见萧河直径朝他走来, 小少爷心中明显有怒气, 却未显脸上。
当长孙昫微微勾起了唇角, 并未将其放在眼里,漫不经心的开口道:
“萧将军,要我说您幼弟就是年纪太小又过于心善, 这才会发生包庇魏——”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萧河冲上前来, 当着众人的面一拳砸在了长孙昫的脸上。
萧河这一拳力道不小,长孙昫毫无防备,被揍的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身体,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萧河你放肆!”
萧捷也没想到自家弟弟会如此冲动,微微皱眉。
“阿鹤。”
萧河并未理睬萧捷,他只是冷冷的看向长孙昫。
“长孙昫,今日你能为一己私仇而射杀魏流云, 他日你必被世家践踏于脚下!”
长孙昫面色一变, 眼神瞬间阴鸷起来。
“萧河,你为了包庇魏贼还有什么话是你说不出口的?”
“今日,你都敢当着你大哥的面对我出言不逊,这就是萧北侯教出来的儿子?”
萧河冷笑一声, “你也配提起我父亲?我大哥都未发话,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教于我?”
“你一口一个魏贼, 如今魏家霍乱一事尚未查明,就连陛下也只是派人活捉未曾定罪,长孙统领竟有这般本事, 敢替皇上治他们的罪?”
长孙昫被堵的脸色铁青,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
“你!”
萧捷在一旁忍不住皱眉,抬手将两人隔开,看向萧河:
“好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长孙统领,我幼弟虽失礼在先,但你怕是要为今日的失责,主动向上面请罪了。”
他们接到任务,一是为了护二位皇子与一众世家子安全返京。
这其中,务必不能让魏潮臣的次子魏流云听到风声,而乘机逃跑。
但从始至终,都并未说要立即将人就地击杀,而是长孙昫擅自作主。
长孙昫面色发白,好一会儿才低头道:
“臣自会向皇上请罚。”
萧捷看都未看他一眼,带着萧河转身离去。
只留长孙昫定在原地,面无表情的舔了舔嘴唇,目光阴冷。
萧捷、萧河,那就走着瞧。
——————
九月初五永毅侯萧捷护送二位皇子及宗室子弟顺利回都,翌日于乾承殿接旨秘密领兵北上,接应萧北侯铁骑。
九月十九,围魏于邝东,魏潮臣一众人等拒不认罪。
九月二十六,永毅侯萧捷率兵讨伐,斩魏必峰首级于马下。
十月初三永毅侯率兵一马当先,围追堵杀部分魏家余孽于扈马丹。
十月二十二,三军会师,于长佝一战大获全胜,魏家余党全部认罪伏诛。
翌日,魏潮臣于背崖坡自尽,其子女、家中女眷亦有自缢者,三人。
十月末,萧北侯等一众干将押赴囚犯顺利返京。
萧河自圣山回来后,已许久未出过府。
因是魏家霍乱一事,圣上派人清查朝廷上下文武百官,如今人人自危而恐受其牵连。
思铭知道这些日子萧河大抵是为了魏家伏诛一事,而感到心中沉闷。
可连四小姐都没法子,他一个做奴才的又能如何。
这一日,萧斐下朝的早些,便来长风院看望自家幼弟。
萧河正躺于窗前的软榻上,双手放于胸前,而两眼放空望向窗外,似有心事又好似只是无聊发着呆。
萧斐轻咳一声,萧河这才慢慢转了转眼珠子,看见了他。
“二哥。”
萧河并未动,萧斐只好自己走过去,在旁边坐下。
他本以为自家弟弟年纪尚轻,不能接受从前与父亲要好的魏伯父,事至今日二者却会兵刃相对。
而昔日的同窗,乃是萧河亲眼所见,惨死于自己的面前。
萧斐有心宽慰,却无从说起,只道一句:
“五郎,父亲和大哥,还有萧野,就要回来了。”
“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了。”
萧河听罢,脸上却并无任何喜色。
“知道的,如今整个凌天都都在庆祝大哥打了胜仗,思铭一早便和我说过了。”
萧斐微微蹙眉,大胆开口道:
“五郎,难道你觉得我们一家的团聚或是荣耀,是踩在魏伯父一家人的尸骨之上……”
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了。
萧河看向他,眼中暗藏情绪,只是平静的反问道:
“二哥,你也觉得是魏伯父的错吗?”
萧斐摇摇头,“五郎,有些事并不只是对错之分这么简单的。”
他以为萧河不明白,但萧河明白。
“倘若今日我们萧家冷眼旁观,亦或是甘愿只做那人手中的一把利剑……”
萧河按住二哥的手,一字一句道:
“也许他日,这把剑也会反过来对准大哥和父亲。”
萧斐一震,不敢细想他所说的那人是何人。
萧河未给他反应的时间,坐起身来又问:
“二哥,魏家….后事如何?”
萧斐缓过神来,说道:
“魏伯父被枭首示众,魏氏女眷发配为奴,男丁流放镇西河,凡在官的…一律革职。”
萧河点点头,下了塌道:
“差不多。”
上一世,萧家也是这般被发落的。
“什么?”
萧斐猜不中他的心思,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也许他的弟弟并非只是为魏流云的死而伤心那么简单。
“五郎,你会不会…想的太多?”
萧斐怕他是因人思己,而忧虑过重,这才日日闷在房中。
萧河却忽而一笑,“不。”
“二哥,我只怕自己现在想的还不够多。”
上一世,因天武帝猜忌疑心父亲萧百声已站位三皇子时文州,而听信温皇后挑拨离间之言,致使萧家步步走向绝路。
当时他大哥萧捷手握重兵,听闻父亲死讯的噩耗,其身边的谋士杜良劝反。
天武帝敢杀萧北侯,而身为其嫡长子的萧捷,必然也不能独活。
但拥簇三皇子时文州上位,尚且还能杀出一片天地来。
可时文州却假意谋合,临时反水,于良夜斩掉萧捷头颅,回都邀功。
是以天武帝大喜,转立其为太子。
萧河的父亲与大哥,皆是因其而死,他做不到不恨。
而魏贵妃身为时文州的养母,与其感情深厚,魏家,日后必然会成为三皇子坚固的后盾。
是以萧河从中算计了魏贵妃,又将自己有意迎娶泽岚、嘉岚公主的消息故意散播出去。
他知道温家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找机会下手。
而弄垮魏家,不可能只有温家参与,这其中到底又有多少人出了力,就不得而知了。
魏家惨剧的发生,皆在萧河的预料之中,只不过要比上一世更早一些。
但如今,直至经历过魏流云的死,萧河内心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些许动摇。
三皇子时文州被被囚禁于长乐宫,终日不得出。
信服于他、效忠于他的门生谋士,走的走,散的散,此后他再想翻身,怕是很难了。
萧河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但并没有想象中得偿所愿的高兴。
倘若此去多磨多难,碾以他人性命,踏于旁人尸骨之上,他仍能说自己毫无无错吗?
他不能,他并未纯良纯善之人,虽错误亦要往矣。
萧北侯的军队尚未抵达凌天都,天武帝便十分高兴下旨封萧百声为大将军,加封食邑八千户,几乎节制诸将,位同丞相。
如此一来,萧家在凌天都众多权贵之中,已是超然的存在。
一家的败落,也是一家的兴盛。
萧北侯返都的前几日,凌天都一连下了好几日大雨。
雨后的气温转凉的很快,猝不及防之中已到了晚秋。
萧河坐于庭院凉亭的一角,身后是开败凋落的菊花。
桌上的残局未解,萧斐便有事匆匆离去。
直至独自待到日落,萧河才觉得有些寒凉,回去的时候正巧碰到拿了外袍来的思铭。
萧河便顺手接过,问道:
“这几日,四小姐房里可有消息?”
思铭答道:
“听韶灵那丫头说,四小姐这几日与闻家的三小姐走的很近,时不时会约在一起喝喝茶听听书….”
“前天,二位小姐去东集逛玩回来,买了不少绸缎胭脂呢。”
萧河点点头,“知道了,四小姐平日里出街,挑几个身手好些的扈从跟着,别让四小姐发现。”
思铭说:“小的清楚。”
萧河没有别的再要嘱咐的,便让其退下了。
如今思铭做事越发的沉稳,确实长进了不少。
萧河立于窗前,望见院内残败的萧瑟秋景,亦有几多开的正盛的茶花,娇艳无比,未衬此景。
即便思铭多劳多能,手中尚且还有几人可用,但对他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萧河正想着事,未见天色暮沉,很快便黑了下去,并未瞧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落在了庭院的花丛之中。
待他再一抬头,便见着时钊寒一身玄衣,衣摆上粘了一两片枯叶,已经走到了脸前。
萧河与他对视一眼,让其进了屋,顺手关了窗子
“四殿下,不过几日不见,这翻墙头的事,倒是越发的熟练了。”
萧河似笑非笑的看向他,时钊寒未恼,对答如流道:
“你既不愿见我,我难道还能当真不来见你么?”
第50章 父亲
萧河脸上未有情绪, 抬手倒茶,茶水满溢后才停手。
“你如今恢复了记忆,又解了身上的毒, 魏家倒台之后, 三皇子时文州也失了宠被幽禁于长乐宫…”
“四殿下, 你已经得偿所愿了,还来见我作甚?”
萧河看向他,言语冷淡:
“难不成我对你还有用处?”
听到这些话, 时钊寒神情略微一僵,沉默片刻后开口道:
“我原本也没想瞒你….你都知道了?”
萧河勾了勾唇, 似笑非笑:
“四殿下未免太高看我了些,我如今所知道的….恐怕还不及殿下您所布局的十分之一吧。”
“与魏家、三皇子来往的那些官员,有一半以上都曾是孙竟遥孙老板的座上客,有些甚至与其来往甚密……”
萧河接着说道:
“如今皇帝既要严查此事,必然不能就此善罢甘休,轻则掉帽子被贬,重则可是会掉脑袋的。”
如此一来, 这些官员无论大小, 都对三皇子私下或多或少的送礼与示好,全都供认不讳。
这其中,孙竟遥作为苏柯当地赫赫有名的富商,从中牵线搭桥帮了时文州不少, 是以时文州与其交情可谓不一般。
但孙竟遥为人神秘,做事滴水不漏, 魏家倒台,他却能从中全身而退,不留一丝马脚, 背后岂能没有高人指点。
起初萧河借用萧斐的人去调查此事,多日没有进展,直至萧河让其去跟查西临驻守方长恒,这才从众多往来的人员里,查到了深藏不露的孙竟遥。
时钊寒并不惊讶萧河能查到这些,事实上也正因为萧河对他的足够了解,而他用人也从未背过萧河。
所以萧河所能查到的,都是时钊寒自愿坦白的。
“在最开始,孙竟遥只是一名普通的江湖人士,并非操奇计赢的商贩。”
时钊寒将那杯稍有不慎就会溢出的茶盏,稳稳端起,一滴未撒。
他轻抿了一口,将故事说与萧河听。
“当年我被公子修带出宫,跟其学武,结识了不少江湖人士。”
“孙竟遥嗜赌,但更爱惜钱财,他终日流连于大大小小的赌场,或赢或输,一般赢的比输的要多。”
这些赢来的钱,孙竟遥捂不热,都会在他回家的当晚被他的夫人全部没收了去。
渐渐地积蓄多了起来,他也就很少再去赌场,从夫人那里拿出一部分的钱财学习旁的商人倒卖商货。
时钊寒认识他的那年,正是他最落魄的一年。
因听信奸商的谗言,一夜之间被骗尽家财,只能穿着最破旧的棉袄,重新流连于赌坊。
那个时候时钊寒接济了他,自那之后他就开始替时钊寒卖命。
早在两年前,孙竟遥就被时钊寒作为眼线安插在了三皇子时文州的身边。
只不过时文州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并未让孙竟遥抓到把柄。
而自从孙竟遥的生意越做越大后,便有不少官员主动找上门来,以便能更灵活的办差事。
就这样,孙竟遥来凌天都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就掌握了一手的人脉与资源。
而这些,都是为时钊寒之后上位行事而提前铺好了一条康坦大道。
“孙竟遥是帮时文州与这些朝中官员拉线不假,但致使魏家真正走向灭亡的巫蛊之乱,并非出自我手。”
时钊寒盯着茶盏之上漂浮着的茶叶,一如害怕萧河的不信任,而一样动荡不安的心。
萧河微微蹙眉,倒并非不信,只是没想到时钊寒竟在那么早之前就在为自己铺路了。
“你哪来的钱?”
时钊寒一顿,如实说道:
“西集,我是其中的大老板之一。”
萧河:“……”
良久的沉默之后,萧河又问:
“那高子瞻呢?你明知我与兰延青交好,而延青又与高询走的这般近……什么时候的事?”
大抵是萧河的态度软下来一些,时钊寒脸上露出一些笑意,开口道:
“是高询有求于我,高家的事你并非一无所知。”
高询一直想要摆脱其父高阳毅的控制,萧河是知道的。
又因母亲与姐姐的死,高询甚至是记恨于自己的父亲的。
“高询既然拒绝了与温家的联姻,如若不给高阳毅其他垂手可得的利益,势必会惹恼他。”
时钊寒脸上神情未变,接着说道:
“我从中帮他想了法子,但是高询并未第一时间告知高阳毅,反倒是受罚之后才全盘托出。””像是….甘愿受罚。”
萧河摩挲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多问,心下已经了然。
到底是亲生父子,即便有再多的不堪往事,高询心中仍旧惦念着那点恩情。
不过如今再看,恐怕就连这点恩情,也在高询的心里磨灭殆尽了吧。
“你的谋算,我不应知道太多。”
萧河放下茶盏,抬头看向他,眼神不再那么冷了。
“我只是厌恶你的算计,尤其是这些重重算计落在我身上的时候。”
时钊寒一怔,便是有心解释,也觉得嘴角苦涩。
“我失忆一事,未曾骗过你分毫。”
萧河瞥了他一眼,淡声道:
“我有说你是因失忆一事骗我吗?”
时钊寒一愣,有些不明白。
萧河如今对他冷淡,无非是因为他恢复了记忆,他不再是最初的那个钊钊。
回到凌天都的他们,一个是皇嗣,一个是侯府幼子,尚且不计较过往之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单纯。
一旦时钊寒恢复记忆,萧河非但不会利用这份感情对其提出过分的要求,譬如放弃皇位,譬如保全萧家。
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快与时钊寒划清界限。
圣山之上那两个月的情爱,并不足以动摇萧河誓死守卫萧家的决心。
一如三年前虎头山上那大雪纷飞的三十多个日夜,亦不足以让年少的时钊寒动情。
如今站在这里,谁不是心知肚明。
到头来,他们两个本就是不能相爱的存在,所以才酿成了上一世的苦果。
原来圣山之上,萧河曾对魏流云所说的,家国当前,怎容儿女情长,并非一时情急的谎言。
“你怀疑我与大祭祀早就相识,对吗?”时钊寒轻声开口道。
萧河神情默然,并未回答。
时钊寒失忆之后,萧河并未对此有过怀疑。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尘埃落定,回到凌天都之后,萧河又一一将这些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感觉哪里不对。
大祭祀一个活了上百年的人精,怎可能单凭他与时钊寒的三言两语,就轻而易举的糊弄过去?
尚且不说这一点,从一开始,大祭祀本就对他们没有过多隐瞒,连皇室秘辛都能告知萧河。
倘若萧河只是一个普通小官家的儿子,说就说了,未必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但萧河的身份非但不简单,而且因其父亲萧北侯的名声,在凌天都的萧家人哪一个不是平步青云。
而大祭祀并非只说了皇室秘辛,甚至连自己的过往与族人圣物也一一说道了不少。
是以萧河在断崖口看见了明明中了毒却很快得到救治的时钊寒时,萧河便隐隐约约猜到了点什么东西。
倘若大祭祀早在这之前就认识时钊寒呢?
倘若失忆谋爱也只是他预料到的其中一环呢?
萧河没有问出口,还算给彼此一点颜面。
时钊寒看着他,知道自己再多的言语也无用处,转而说道:
“大祭祀救我并非与我早有合谋,只是因为那人是你。”
萧河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
“阿鹤,与大祭祀有所渊源的不是我,而是你。”
时钊寒看向他的眼眸,别有深意,只是萧河琢磨不清。
“时机尚早,我说不得。”
“你迟早会明白,但不是现在。”
萧河冷眼看他,不知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时钊寒身为皇嗣,他说自己与大祭祀并无渊源,这句话的可信度并不高。
但时钊寒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时至今日萧河的心境已今非昔比。
时钊寒的话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而时钊寒对他的喜欢是否出自真心,那就更不重要了。
“四殿下,想必你也知道树大招风意味着什么吧?”
萧河的不追问,并未让时钊寒松一口气,便听萧河接着说道:
“魏家下马之后,整个凌天都就属我萧家风光无两,我父亲、我大哥还有我三哥,如今他们手中握了朝廷不下三十万的兵力在手…”
“他们既是朝廷重臣,亦是内阁老乃至皇帝都要忌惮几分的炸药包。”
“你是皇嗣,我是重臣之子,日后倘若没有必要,还是尽量不要来往的为好。”
萧河说这番话的目的,无非就是想与时钊寒划清界限,而一笔勾销之前所谓的情情爱爱。
他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反倒让时钊寒再也开不了口。
“倘若这就是你想要的……”
时钊寒点点头,沉声道:
“那也好。”
见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倒不像他的作风,萧河下意识抬头看他。
只见时钊寒望着他的眸色深深,所说的分明话中有话。
“萧侯爷是天武帝的臣子,理应臣服、听命于他。”
“但早晚有一日,他们也会老去,而江山依旧在。”
“到了那时,无论你心中有我没我,我的身边永远都会有你的位置。”
————————
自从上次两人说清楚之后,萧河以为时钊寒不会再来了。
谁曾想第二日,那人又翻过墙头落到了他的院里。
时钊寒脸上带着一张李怀慈随便乱做的人皮面具——当他得知主儿要去干缺德的事后,随手捏了一张。
那面具虽不算丑,但也没帅到萧河能一眼就爱上的程度。
所以当他闯入萧河的庭院时,差点让萧河拿剑架在了脖子上。
直到时钊寒出声,萧河这才半信半疑的问道:
“时钊寒?”
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的人回道:
“是我。”
萧河实在是忍不住,冷着脸骂他:
“你是不是有病?戴的什么东西?”
等萧河放下剑,时钊寒才开口说话,声音透着掩不住的笑意。
“你说不好往来,我才戴的面具。”
萧河一顿,似笑非笑道:
“我算是明白了,再怎么叫也叫不醒装睡的人,也怪我侯府无人,这才让一个小贼偷摸着进来。”
萧河一通明暗着骂,时钊寒皱着眉挨训,忍不住反驳一句:
“侯府外每一刻便有三支巡逻的队伍巡视一圈,还要再加?”
他一个皇子,倒是将这些东西摸的门清,萧河冷着脸道:
“既然如此,那便是他们失职。”
“倘若我偌大的侯府,也容旁人这般自由进出,我府上的女眷,安危何在?”
听他这般说,时钊寒心下了然。
萧北侯回凌天都,天武帝大摆洗尘宴,光是宫宴便连摆了三天三夜。
回家之后,萧家也摆了家宴,所请的虽是萧家的亲朋好友,但受邀而去的却多为朝中显贵。
如此可见,与萧家来往的官员,可比三皇子时文州私下结交的官职要大上太多了。
倘若萧北侯与皇帝不是过命的交情,就算再不生性多疑,怕是此刻心中也有些想法了。
萧河不喜酒桌之上的应承,是以有耳目在,哪家的官员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他倒是清楚的很。
即便自己称身子不适不去赴宴,也无人敢说他萧河无礼。
如今萧北侯回来,萧瑶订亲一事就不好再拖了。
更何况,父亲心中已经有了几个满意的人选,至于到底选谁,那便要看萧瑶的想法了。
时钊寒待了没半个时辰就走了,他的事情比萧河的还要多。
圣山那两个月,导致他回都有太多的事情积压着未处理,又恰逢魏家倒台,风头向着二皇子时寻夜一边倒。
收起旧的网,便又要撒下新的网。
萧河没功夫管他,当晚便去书房见了父亲萧百声。
萧河到的时候,萧百声正伏于案上写信,见他来了,便招招手道:
“五郎,来。”
萧河走过去为他研墨,轻声问道:
“父亲这是…给祖母写的信?”
萧百声点点头,他虽常年在外征战,身为大将军却并不在子女面前摆任何架子。
是以萧瑶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也会时常想念父亲,倒不像旁家的小姐那般,与母亲感情深厚,却与父亲疏远。
“你祖母年迈,我日夜在外领兵,常年没个消息,她怎能不想念呢?”
萧百声轻叹了一口气,“五郎,如今你几个哥哥都在朝中谋有一职半爵,走不开…你可愿替父亲去陪陪祖母?”
萧河放下手中的墨,回道:
“儿子自幼便长于祖母膝下,来凌天都也有三年之久,怎能不想念祖母呢?”
“如今我也算学业有成,又未到效力回报朝廷的时候,正好回岐州陪陪祖母。”
萧百声见他如此懂事,忍不住笑道:
“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上头有三个哥哥压着,旁人倒看不见你的好了。”
萧河笑着摇摇头道:
“父亲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我上头有三个出类拔萃的哥哥,万事都有父亲与哥哥们顶着,我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萧百声满意的拍了拍萧河的手臂,重新提笔书写一行。
“五郎,我这几个孩子当中,就属你年纪最小,我与你母亲也更偏爱于你。”
萧捷年长,当年我随圣上打拼天下时,身边缺少值得信任的左手右臂,是你大哥不负众望,承担了这一重责,得圣上重用。”
“你三哥萧野,性子急躁爱惹是非,是以当年我领兵在外,被你大哥私自丢进了军营操练得苦不堪言,没想到也能忍,真的干出了点事情来。”
萧百声虽不常在家,但对自己的这几个儿子却关爱非常,个个了如指掌。
“而你二哥,虽与萧野为双生子,却从小体弱多病,他不像萧野那般强壮,但才情亦被圣上所赏识….”
说到这,萧百声稍稍一顿,便语重心长道:
“五郎,我们一家除你之外,皆蒙圣恩辅佐君上,在外人看来,可谓满门荣耀。”
“你小的时候就视萧捷为榜样,长大之后亦想效仿……”
“但你魏伯父的死犹在眼前,身为父亲,唯恐不慎牵连至亲啊!”
听到这,萧河闭上了眼,只觉得心头莫名一酸。
父亲怎能不知呢,魏家的灭亡,是因何而起,而萧家只不过是接下来的第二个魏家罢了。
“原本我与你母亲商量着,借着你祖母的由头,将你就此送出凌天都回岐州安稳过完一生…”
萧百声看向他,笑容甚是欣慰:
“但今日见到你时,我忽然又狠不下心来,我五郎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
魏家血淋淋的教训犹在眼前,身为父母者,又怎能不感同身受为子女而考虑。
正是因如此,即便萧百声再身居高位,心中仍旧将家人摆在第一位。
他要为几个儿子谋出路,要为萧家留下血脉,更要保全双手干净的小儿子。
可萧河却当即下跪在地,紧抿着唇未出一言,但眼神却足够坚毅,萧百声便已知晓他心中的答案。
他不肯就此苟且一生,弃家人而去啊。
萧百声只能重重的叹气,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思考良久之后才道:
“小河,去做你想做的,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无人敢动萧家的人。”
萧河终于如愿闭上了眼,脑袋重重的磕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父亲!”
上一世,萧百声便知自己已然到了功高盖主的地步,便主动请求天武帝收回他手中的兵权。
但请愿了三次,三次都被拒。
自此,他便知道,君要臣为忠则忠,君要臣为奸则死。
天武帝借势洗清了朝廷之上勾结成党的势力,他让帝权永永远远的落在了自己手里。
皇帝的宝座,即便是他亲生儿子,亦不被允许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