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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入v肥章四合一

    思铭的动作倒是利索, 不一会儿便把东西拿来了。

    萧河靠坐在软塌之上,懒于起身,挑眉示意道:

    “打开瞧瞧, 可还喜欢。”

    思铭将遮盖其上的防尘布取下, 得见宝剑的真容来。

    此剑剑鞘色泽光艳, 通体漆黑,乃黑檀木制作而成。

    鞘口处饰以银环,状却并不规整, 其上又垂着白玉珠,宛如玄夜里散落的星辰。

    赫连凛伸手接过, 玉珠晃动,连接其上的丝线极细,肉眼不可辨,宛如跳珠落檀盘,却并无声响。

    其构思之巧妙,令人惊叹。

    推开剑鞘,其刀身较之其他兵器, 要更为修长两寸有余, 不到三寸。

    刀身亮如白昼,是以万年玄铁打造而成,寒光凛凛,令人生畏。

    剑柄处倒是没有过多装饰, 仍覆有银环,只不过比之窍口处, 花纹更为繁重复杂。

    “拿起来试试,看看可还适手。”

    见赫连凛看的目不转睛,喜欢之情溢于脸上, 萧河便笑着开口道。

    这把剑他曾命名为流霜,乃和另一把宝剑长风为一对佩剑。

    承蒙他师父的恩情,萧河十五岁出师那一年,姜淮托友人为爱徒打造一把量身定制的宝剑。

    原本姜淮送去的玄铁只够打造一把剑,在萧河的再三要求下分出其二,给了流霜。

    是以长风剑的剑身更为轻盈,出招更快更利落。

    流霜剑剑身长而沉稳,力量均匀且制胜出奇。

    当年这把流霜剑被萧河送给了时钊寒,那人却将其束之高阁,使用甚少。

    是以那人知晓流霜长风为一对,却不知道两剑相碰声,犹如凤鸣。

    宝剑蒙尘,谁人都会哀其不幸。

    如今送于赫连凛,倒不失为美事一桩。

    赫连凛的身形本就与时钊寒相似,只是个头上,因着年龄的差距,要稍稍次一些。

    但他天生腿长手长,此剑在他手中轻轻一挽,亦是顾盼生辉。

    思铭见他爱不释手,虽未正统的学过,一招一式却有模有样,便笑着夸赞道:

    “五爷,此剑像是替咱们世子量身打造的一样,很是合适呢。”

    萧河点点头,脸上也有笑意:

    “阿凛,你觉得如何?”

    听见他说话,赫连凛收了剑,小心翼翼的将其插回鞘中,才郑重道:

    “此宝剑世上少有,太过贵重了,我不能收。”

    萧河摇摇头,劝解道:

    “此剑并不适用于我,即便我留着也是束之高阁,使其蒙尘而已。”

    “你若爱惜便拿去傍身,你没有一件趁手的武器,又如何保护自己,保护想要护着的人呢?”

    此言一出,赫连凛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就那样看着萧河,记得这一刻的月光是如此真切的倾洒在他的身上。

    而萧河的话犹在耳畔,令他心里莫名的腾升起一股力量来。

    他并未生来草芥,却很少有光亮这样不偏不倚的照向他,令他无法言语。

    临走之时,赫连凛抱着剑回望萧河,萧河便冲他一笑,摆摆手道别。

    等到赫连凛走远之后,思铭随萧河回院子的路上,忍不住问道:

    “五爷,我记得那把剑….可是要送给四殿下的?今晚给了世子,四殿下那边知道会不会…”

    萧河神色自若,语气淡淡道:

    “不过是一把剑,他时钊寒又何时缺过?”

    而赫连凛,一个在凌天都无依无靠,又不受父兄所重视的质子。

    即便是萧河给了一枚荷包,都能感恩戴德,何况是一把贵重的宝剑。

    今夜之事,确实是他一时兴起,却不能小觑此事之后所带来的影响。

    思铭问了,萧河才由此想的长远了一些。

    赫连凛是迟早要回羌肃继承其父的爵位的,即便他不知此后那人经历了什么,又是否会牢记他的恩情。

    但日后赫连凛得势,亦能看在他年少帮衬过的情分上,对萧家手下留情。

    至于在这之后,到底是时钊寒坐上皇帝,还是赫连凛,倒显得并不重要了。

    此时的萧河并不知道,就是这把赠给了赫连凛的剑,会让之后的许多事情变得失控起来。

    —————

    闲居在家的日子,格外的好过,稍稍不注意转眼便入了四月。

    赫连凛的生辰无人记得,萧河便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赫连凛是第一次吃,听思铭说面要是咬断了,寓意不好,便吸溜的更加小心。

    萧河也不点破,便让赫连凛乐在其中,生辰嘛,不过图个好吉祥。

    “你在羌肃的时候,可曾过生?”萧河问道。

    赫连凛摇摇头,嘴里含糊不清:

    “我母亲尚在的时候,过过两次。”

    赫连凛的生母和巧巧一样,乃是遗族之女,在羌肃是身份最为低贱的一族。

    羌肃王一次醉酒后强幸了她,这才怀上了赫连凛。

    生下赫连凛没过两年,便被羌肃王的宠妾逼的不得不上吊自尽。

    赫连凛的身世,在凌天都不是什么秘密。

    这也是世家子弟们总将其瞧的极轻的原因。

    萧河听罢,点点头不再提了:

    “只要以后你还在凌天都,每逢生辰我给你过。”

    赫连凛被面汤呛了一下,眼眶微红道:

    “也会有长寿面吃嘛?”

    萧河笑着望向他:

    “你若觉得不难吃,我以后都给你煮。”

    赫连凛瞬间湿润了眼睛,声音颤抖道:

    “那我自然是要吃的。”

    说罢,他便将碗里的面汤也喝了个干净。

    又过一日,萧斐刚下朝,一身官服来不及换,便来探望弟弟。

    见这些时日,有了身边人的细心照料,萧河左肩上的伤早就好了。

    只是落下了一些疤痕,萧河身为男子,本就是不打紧的。

    萧瑶却坚持让他涂抹祛疤的药膏,说是他年纪尚轻便如此,还不知以后身上要落多少伤疤下来。

    萧河想想她说的也对,确实没法子反驳。

    不仅仅是他一人,萧捷萧野亦然。

    只要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又怎能做到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上一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每每让他羞于在时钊寒的面前脱下亵衣。

    本就是男子,身形不如女子体态丰美,身上又落了太多的疤,总是担心遭人嫌弃。

    萧瑶给的药膏他倒是听话的每天都抹,等萧斐来看的时候,那伤痕淡的他都怀疑自家弟弟在装病躲懒。

    嘴上调侃几句后,萧斐便提到再过五六日,便到了春蒐的时候了。

    届时,文武百官、皇室宗门都要伴驾出行,前往木兰围场狩猎。

    萧河听他提起此事,便晓得萧斐是想要他也去。

    如实说了,萧斐也并不否认,劝解道:

    “五郎,自从你上元节那一日得病到如今,身体倒是大不如前。父亲与大哥常年不着家,你是家中最小的,母亲与我自然对你更多疼爱些。”

    “可如今你病好,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活泼爱玩,除了兰家那小子,旁的人也并不怎么亲近……”

    萧斐苦笑一声:

    “作为哥哥,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实在是难为情说出口的。”

    “眼下你又因这伤闲在家中,我不敢告诉母亲,此次春蒐你便与我同去,也好散散心练练身子。”

    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面对二哥的关心,萧河也心存内疚,哪还好再拒绝。

    便连连应到,说是肯定要去得的。

    萧斐这才满意的露出笑容来,说道:

    “圣上也许久未见到你了,前些日子还向我提起呢。”

    “此次春蒐你就仅当随行游玩,有圣上记挂着你,随性些也无妨。”

    萧河点点头,不无不应的。

    萧河更小一些的时候,天武帝很是喜爱他。

    时常让温皇后的人传话,接他入宫来玩耍。

    比起那些个不受宠的皇子,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父皇一面,萧河却能隔三差五的入宫朝圣。

    许是他的性子活泼,嘴甜讨喜,常常哄的天武帝喜笑颜开。

    又或是因为他乃萧北侯的幺子,正值与宫中那几个皇子一般大的年纪。

    皇帝有心为自己喜爱的儿子谋划铺路,几大世家中,偏偏又是萧家最得帝心。

    他自小与那几位皇子相熟,却不敢与其深交。

    而那时的时钊寒仍居于冷宫之中,无人问津,自己也从未见过听过。

    可时钊寒却一定从那些下人偶然间的闲谈中,听到过他的名字。

    以至于虎头山初见,望向他的那一眼便已成定局。

    春蒐的前一天,忽逢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好一阵才停。

    宋净庭来的有些早,站在屋檐下躲雨。

    益惟正巧撑着油纸伞,要去收拾随行的行李。

    瞧见宋净庭在那杵着,便走上前去打过招呼道:

    “宋大人,您来早了,殿下正净香呢,不如先去书房等着吧!”

    “净香?不是前些时日才刚刚净过吗,怎的如此频繁?”宋净庭蹙眉道。

    益惟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明日春蒐,殿下要伴驾前往木兰围场,一去十几日,怕是不方便吧!”

    宋净庭点点头,思索片刻便道:

    “殿下人在何处净香?我这便去瞧瞧。”

    益惟迟疑道:

    “怕是….有些不妥吧,殿下净香时是不允许旁人在跟前的,就连我也是不许的。”

    宋净庭又问:

    “那意思是无人守着殿下了?”

    益惟回道:

    “李大人守着呢。”

    宋净庭点点头,笑道:

    “那好,怀慈在哪?我去找怀慈总是可以的吧?”

    益惟一愣,才反应自己又是被宋大人三言两语戏耍的晕了头。

    只好作罢,无奈道:

    “李大人在东苑的小阁,你要去就去吧。”

    总归是不会骂到我身上来的,他是不晓得殿下净香时有多可怕呢。

    宋净庭到的时候,李怀慈正无所事事的拨弄着脸上的面具。

    他看了一眼,小阁的房门紧闭,似有甜腻的香气从中飘散而出。

    宋净庭皱眉,走远了一些开口道:

    “这几日殿下是不是净香的次数太多了些?”

    李怀慈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声音却很是温婉动听:

    “是的,所以我一个人在这确实有些怕,正担心着呢,你就来了,宋大人。”

    宋净庭扯扯嘴角,有些无语。

    他倒是听闻,殿下净香时疯魔如厉鬼,须弥香对人心智的影响亦是恐怖如斯。

    宋净庭毕竟并未亲眼所见,只觉得言语过多夸张了,笑道:

    “李大人,我可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不会武功,等会若有意外,还麻烦您能护我周全。”

    李怀慈点点头,“好的,我尽量。”

    “听闻须弥香有通鬼神,洞察未来之功效,殿下用过…可是真的?”

    宋净庭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问道。

    李怀慈迟疑了片刻,忽而声音冷了些,警告道:

    “宋大人,不是人人都是真龙之子,能承受得住须弥香反噬之力的。”

    听闻此话,宋净庭面露苦笑,自嘲道:

    “李大人,您太高看我了。此香溢出来的淡味我都尚且不敢闻,又怎敢肖想呢?”

    李怀慈点点头,语气恢复如常:

    “那便好。”

    此后,两人再无他话,默默的在小阁外等着。

    而小阁内,金尊炉鼎里插着三柱倒香,正徐徐燃烧,腾起袅袅白烟来。

    此香甜腻,深闻之下令人眩晕无比,难拢心神。

    而随着白烟腾升至顶,又缓缓散落,尽落于床榻之上,将静躺着的那人笼罩其下。

    时钊寒的脸上亦覆有一层厚重的面具,是以缓冲此香的毒性。

    须弥香能让人在梦里看见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答案结果,亦能避开灾祸危难。

    此香虽功效神奇,能抵挡得住它毒性的人却屈指可数。

    而在此香熏闻之下,暴毙者更是数百人不止。

    时钊寒能承受此香,却也深受此香毒性的迫害。

    其毒性之一,有时会令受香者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所以在香燃尽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常常因此而神智混乱。

    又因梦中所见所闻的影响,在脱离梦境的一瞬间,对于受香人来说非常痛苦。

    从而面目狰狞,形如恶鬼。

    此次净香的时间很短,是以李怀慈按照时钊寒的要求捆绑住了他的双腿,以免意外伤人。

    两人在小阁外等了没一会儿,香味淡去后的那一瞬,小阁内便响起剧烈的响动声。

    闻其声,宋净庭面色也随之一变,莫名的紧张起来。

    这样的动静太过于可怕,像是关押着的猛兽冲出牢笼般,令人心惊胆战。

    两人屏住呼吸,又等了数息后,小阁内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李怀慈上前,动作格外小心的推开了门。

    只见床上坐起一道高大的身影,衣衫尽湿,时钊寒也在此时转过头来。

    宋净庭以为到这里便没事了,谁曾想朝屋内望去的那一眼,差点给他魂都吓没了。

    时钊寒脸上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摘了下来,凌乱的发中露出一双嗜血凶戾的眼睛来,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可怖修罗,下一秒便要夺他的命来。

    宋净庭与李怀慈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直到时钊寒闭上眼,声音沙哑的开口道:

    “书房候着。”

    两人大气不敢多喘,赶紧退了。

    等时钊寒再睁开眼,瞥见了角落处的一抹玄色。

    屋内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一道静默的高大人影来,也不知在是两人走前还是走后出现的。

    时钊寒没有抬头,他适应了片刻后才开口道:

    “须弥香,不过是萨魔神诓骗你族人的幌子罢了。”

    沉默片刻,角落之人回道:

    “吾神从不欺骗众生。”

    时钊寒将捆绑双脚的绳子解开,缓慢地站起身来,走至桌前坐下。

    “你说须弥香会告诉我想知道的一切…”

    时钊寒端起茶杯,微微垂眸道:

    “梦里,我那好父亲仍稳坐帝位,无人可憾。”

    这样惊天世俗、足以让旁人吓破胆的谋逆之话,他说起时却一脸风轻云淡。

    “我看不见我想要看到的,梦见的皆是无关紧要的人与事。”

    茶水一饮而尽,茶叶的苦涩也难以压下心中的烦躁与沉郁。

    时钊寒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想来世间也不会有这样超然的东西。”

    仍旧是沉默,“您梦到了什么。”

    时钊寒捏着茶杯的指尖发白,好一会儿才幽幽道:

    “很多…我梦见我与萧河成了亲,梦见自己与他欢好……梦中的一切真实的好似就发生在眼前,梦中的好像看上去很爱他。”

    这是第六次净香,而每一次入梦,总是能梦见同一个人。

    无论时间长短,梦里的时间时常错乱着,所能看见的片段也零碎的令人找不出任何头绪。

    入香的次数越多,他便越发分辨不清现实还是梦境,看不清是梦中的自己在渴求萧河,还是现实中的自己在不受控制的追随。

    所以才会有那一夜的失态与越矩,一个糊涂的吻又算什么?

    时钊寒心中无法发泄的戾气越重,眼神也便越发的冰冷如霜。

    “梦中的我绝不可能是我,我绝不可能爱上任何人。”

    而在这之前对萧河的所作所为,已经受须弥香的影响颇深。

    他不会再净香,也不想再回忆梦中之景。

    知道他已然听不进去,川摩勒没再说话。

    须弥香只会让受香者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亦可以说是心魔所在。

    而此时的时钊寒不信,也不会明白。

    四月十二,萧河和兄一起伴驾随行,前往木兰围场春蒐。

    天武帝未按礼制摆帝王仪驾,令内务府一切轻车从简,十五日内抵达善德。

    前三日,皇帝骑马,率领两千骁勇铁骑,御驾先行。

    王公大臣们、皇族子孙、世家子弟及御林守军们紧随其后。

    队伍浩浩汤汤也有万余人之多,阵仗自然小不了。

    萧河与萧斐共乘一辆马车,路虽不怎么颠簸,但日夜兼程之下即便坐着也累人。

    又行两日,萧河便实在是坐不住了,喊扈从护卫让出一匹马来。

    他翻身上马动作利索漂亮,倒是让那名护卫心里止不住惊叹。

    再回头,那人已一鞭子下去,扬长而去,只余回声。

    “我先行一步,前方驿站再寻我!”

    又复行五六日,浩大的队伍终于抵达善德的木兰围场。

    此木兰围场周环千余里,膏腴之地,万灵萃集,物产丰饶。

    地势复杂,分区而划,西南多为丘陵峡谷,西北高山耸立,东北草原开阔,东南亦有湖区,实乃一方宝地。

    萧河并非第一次随帝狩猎,春蒐、秋xian和冬狩,每一年都不曾少过。

    与其父不同,天武帝乃武将军出生,十八岁起便替父出征,百战百胜。

    上位之后尤为重视军事领域的发展,是以天武年间兵力强盛,其他几国莫不能敌。

    而每年木兰围场狩猎,皇帝除了游玩散心之余,更多的是为了操练几军。

    其中表现尤为突出者,承蒙皇帝赏识,回都之后往往都能得到提拔。

    是以练兵选将,亦是此行重要的目的之一。

    萧河到的时候,御营内城早已搭建妥善,一眼望去连帐两百余座,布列分明。

    而供皇室子孙及王公大臣居住的外城,仍有大半还在搭建着。

    时间尚早,萧斐刚下马车便有其他官员上前攀谈的,萧河向来不爱在旁边听着,四处闲逛了几圈。

    没寻到兰延青的帐篷,又顿时觉得口渴,周围没瞧见熟人,萧河也不好意思上前讨水喝。

    又往里走了走,倒是瞧见不远处两座搭建的格外大的连帐,顶上系以黄绸丝带者,乃是皇嗣之居所。

    不确定是哪位皇子的连帐,萧河也不准备过去。

    恰巧此时有一名瘦黑瘦黑的侍从捧着吃食从他身边经过,往那营帐里去。

    益惟没瞧见萧河,萧河却瞧见了他。

    见他进了右手边的那座,便晓得是四皇子时钊寒的帐子。

    紧挨着他旁边的营帐,应是七皇子时允钰的。

    萧河心里猜着,那边帐篷里恰好走出来两人,一高一瘦,正验证了他的想法。

    时允钰身穿月白山水印墨暗纹云袍,腰间别一把精致的小折扇,倒是眼尖的瞧见了不远处的萧河。

    他便笑着转过头去,对身旁的时钊寒说道:

    “瞧瞧,怕不是刚到就来寻你的吧?”

    站在他身侧的时钊寒未发一言,冷冷的抿着唇,眉眼间的冷淡之色尽显。

    时允钰见他这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更是有心揶揄道:

    “四哥,你猜他会拿什么当由头来说,感觉像是会说来讨口水喝呢。”

    话刚说完,便见萧河如预料的那般朝两人这边走来。

    时允钰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手中的小扇打开又收起。

    眼见着萧河越走越近,就要走到跟前之时,时允钰打开扇子,微微一笑正欲开口,下一秒话却噎在了嗓子里。

    只见萧河若无其事的从他们面前三米左右的距离经过,视若无睹般,瞧也没瞧两人一眼。

    时允钰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不知道该如何找补,便见那人笔直笔直的走到另一处尚未搭好的营帐前,笑着与一蹲在地上正在帮忙的人搭话。

    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便见蹲着的那人从身后摸出水袋来,递到了萧河的手上。

    萧河脸上笑意更甚,伸手接过,两人又凑的极近,模样亲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真是去讨水喝的?不是,他这是讨错了人吧!”

    时允钰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望了望时钊寒,他四哥面无表情,眸色沉沉的收回视线。

    “萧五郎这是…转性了?!”时允钰喃喃道。

    无人作答,待他再一转头,身后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皇帝入围开猎。

    按照旧例,登看城观围,以观围猎禁军排兵布阵之法及围内野兽数目。

    此次春蒐统领三军、布阵施围者乃骁勇左将军魏潮臣,身穿虎头铠甲,手持利剑,严阵以待。

    其外甥魏挽舟年初刚刚晋封,风头正足,是以盛装出列,位于其右侧。

    魏挽舟面容冷峻,虽神情尽敛,仍掩盖不住其身上迸发的精锐之气。

    是以随帝登城围观的奴才们,心里倒止不住的感叹。

    “拿弓来。”

    天武帝心情大好,伸出手便有侍从立马递弓,为其侍箭。

    皇帝搭箭拉弓,面容沉稳目光凌厉,动作推拉之间一气呵成。

    此时天上恰有鸟禽飞过,只听“嗖”的一声破空声响,箭出猎物落。

    围场中落下一只大雕来,正匍匐在地,垂死挣扎。

    待魏挽舟上前查看,提起大雕,他面色却为之一震。

    长臂高举,众人得见,大雕翅膀之下仍护有一只幼崽,乃是一箭双雕!

    “吾皇威武!乃我天凌之大幸!”

    随着魏挽舟这一声喝出,众人皆跪拜高呼万岁,其声弥透天际,久久不曾停歇。

    此时东方旭阳缓缓升起,照耀着众将士们的铠甲折射出凌烈的光来,一时之间士气磅礴无比。

    天武帝的身影立于朝阳的光芒下,更显真龙之威,他挥手而下,声音低沉有力:

    “今日猎鹿,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萧河在一片振声中,默默独自离场。

    这一整天,御林军都会紧随帝后,护驾在侧,直至满载而归。

    而他们所捕捉的猎物,除了怀孕的母兽之外,大多会被皇帝赏赐给受宠的妃子、皇子以及大臣。

    待到第二日,藩王前来朝拜,天武帝会为此设宴款待,一连五日饮酒作乐。

    是以他们这些疲于坐宴的世家子弟们,家中长辈也不会过多管束着。

    便三两作伴,带上扈从侍卫,不入深林,围场附近狩猎着玩玩,亦有乐趣。

    今年更不同往日,除八皇子年纪尚小之外,其余皇子皆已年满十六,储君之位却迟迟未定。

    宫中嫔妃、王公大臣们,无不以为皇帝会借此机会,观其表现优异者,是为储君人选。

    萧河请安回来,正巧见萧斐与思哲来寻他。

    “五郎,你这是去见皇后娘娘了?”

    萧斐迎面走来,“怎不让思铭来与我说一声。”

    萧河微微一笑,“是我疏忽了,本想着去给娘娘请安用不着多久…”

    “没成想贵妃娘娘也在,便留我在那说了一会儿子话,这才误了时间。”

    闻此言,萧斐便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

    “即是二位娘娘都在….没说些什么吧?”

    萧河垂眸,表情自然的应道:

    “娘娘们倒是对我颇为关怀,没有为难于我。”

    萧斐这才放下心来,如今立储君之事已迫在眉睫。

    自闵太子薨逝也有三年了,眼见着各嫔妃身边的皇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立储君之事,皇帝却仍未松口。

    前几年因是皇帝丧子之痛,无心顾此,如今过去的也该过去了。

    不仅仅是前朝大臣心里着急,后宫嫔妃们亦然。

    原本太子之位理应由温皇后的嫡子继承,但如今天武帝又格外宠爱魏贵妃。

    一连提拔其母家不说,其父魏潮臣更是稳坐军统,手握重兵。

    魏贵妃膝下无子,只得两位乖巧伶俐的公主。

    但早些年,天武帝就将幼年丧母的三皇子过继给了还是嫔位的魏贵妃。

    如今三皇子也已出落的玉树临风,与其父更为的肖像。

    比起行为乖张、目中无人的二皇子时寻夜,三皇子时文州做事向来稳重,顾全大局。

    是以天武帝夸赞三皇子的居多,而对时寻夜的态度却更为纵容。

    也不知是看在温皇后丧子之痛上而怜悯其次子,亦或是心中对死去的长子有所愧。

    倘若不是朝中风声四起,萧斐倒也不会如此紧张。

    萧河心里自然最为清楚,自是不会比萧斐知道的少。

    萧斐不知道的是,萧河在给二位娘娘请过安后回去的半路上,又让魏贵妃的下人拦下请去了。

    魏贵妃膝下有二女,都已到了适合的年纪,却无婚约。

    身为母妃,自然要为女儿,乃止自己的整个将来早做打算。

    而整个凌天都,除去高家的二子,也就只有萧北侯的幺子能入她的眼。

    原本萧家嫡长子萧捷,才是两家联姻的最佳人选。

    但奈何萧捷已有正室,两位公主身份高贵,自然是不愿嫁过去当其侧室。

    于是魏贵妃只好将注意打在萧河的身上。

    萧河虽为幺子,但其父战功彪炳,大哥亦有其父之风采,再过两年难免皇帝不封其侯。

    如此一来,萧家满门功勋,萧河身为嫡次子,仍能承袭爵位。

    彼时皇后在场,她不好发问,如今私下偷偷将人请了去,便问了此事。

    魏贵妃虽已过三十,却美貌依旧,一颦一笑细语温柔,她意味深长的问道:

    “五郎,以你所见是泽岚美….还是嘉岚美?”

    萧河怎不懂其中之意,莞尔一笑道:

    “谁人不知二位公主之倾城容貌,不分伯仲。”

    “五郎以为,得其一便是万幸之幸了,又怎敢比之。”

    如此回答,魏贵妃满意至极,并未再说什么让其回去了。

    皇帝日落而归,带回来的猎物众多。

    除了皇帝猎得一头豹子外,就属魏将军猎得得猎物最大。

    天武帝一路赏赐下去,魏家得的最多。

    赏了魏贵妃一只鹿腿,兔狐一类的皮毛也送过去不少。

    温皇后那却只送去了吃食,皮毛倒是没有几张。

    众人纷纷看在眼里,却不敢作声。

    待到第二日一早,魏挽舟身着一抹深墨,出现在萧河的连帐口。

    萧河着一身浅青,见到他来,脸上便扬起笑容来。

    “魏兄,你怎来了?”

    魏挽舟生得英俊,却不善言语,言简意赅道:

    “我姐姐听说你今日要去狩猎,让我跟去打打下手。”

    萧河一听,原是魏贵妃的意思,脸上无不高兴:

    “魏小将军,不敢当不敢当呀!”

    萧河当即让思铭备马,叫上扈从侍卫,转头对魏挽舟道:

    “不过就是寻点乐子罢了,不如多叫几人热闹热闹?”

    魏挽舟与其相熟,不过也就是说过几句话的交情,带上旁人也好相处些。

    于是,萧河经过时钊寒的连帐,将高子瞻一并喊上。

    怎料兰延青也在,自是最好不过。

    准备走之时,又见赫连凛也备了马立于门口。

    他却不是巧合,而是乖乖听了萧河的话,早早在这候着的。

    眼下两人就算是再熟悉不过,也要装作不熟,免得被有心之人故意嚼了口舌去。

    所以众人与其交谈之间,只见初阳的余晖倾泻而下,落在他的脸上,为其镀上一层光芒来。

    萧河本就生的极为好看,肤白凝脂,鼻梁挺立,一双明眸盛着盈盈笑意,眼尾却微微上挑,又显得几分风流与肆意。

    左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握以缰绳,而令缰绳都入画三分。

    他右手持鞭,看似与兰延青说话亲密,抬手甩鞭将落未落之间,恰似无意的偏过头。

    正好撞见了满是柔情的一双眼眸,萧河当即一愣,这倒不像是装的。

    而自他驶来,赫连凛的目光便没有片刻从萧河的身上挪开过。

    “世子殿下,这般巧?”萧河回过神来,勾起笑问道:

    “我等一起去狩猎,你去与不去?”

    不等其他人反应,赫连凛便点头道:

    “要去的。”

    说罢这就翻身上马,与萧河并肩而行。

    到了这时,兰延青与高子瞻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河是有意要带上赫连凛,只不过当着其他人的面,他们也不好多问罢了。

    如此一来,众人再带上各自的扈从,洋洋洒洒也有三十余人。

    骑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北林。

    北林树木高耸,直插云霄,郁郁苍苍,鸟兽争鸣。

    北林往西二十公里内,都有禁军提前排查过的标旗,是为安全之地。

    再往深处走,太阳的光难以透过繁茂的树林,毒蛇猛兽亦会增多。

    魏挽舟深知其中之险,是以在进去之前,又再三强调了一遍。

    他们各自挑选了两名贴身扈从,其余人持箭布阵,留守原地等待。

    倘若有猛兽从林中被驱赶而出,他们便可立即箭杀。

    萧河几人中,除了兰延青技拙之外,个个都会武,又精通箭术。

    北林二十公里以内,多为野鸡野兔狡狐一类,不怎么伤人。

    魏挽舟与程恺在前打头阵,兰延青与高子瞻在中观四周,萧河与赫连凛殿后,以此入林。

    入了林,只觉得身上莫名的阴冷了些许,鸟虫一类的鸣叫声,不绝于耳。

    兰延青颇为紧张,一步一趋紧其后,高子瞻回头看他,倒罕见的没有嘲笑他。

    “跟着我。”高子瞻伸出手来,兰延青下意识抓上了他的袖子,嘴硬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高子瞻神情淡淡,“注意脚下,别踩到蛇。”

    兰延青瞬间面容失色,吓的声音都虚了几分:

    “在哪在哪,我不敢走!”

    高子瞻勾起唇角,这才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来。

    跟在其后的萧河忍不住抚额,无奈道:

    “延青,没有蛇。”

    兰延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不过树林里全是落叶与枯枝,即便真有蛇藏于其下,也难以发现。

    他刚想冲高子瞻发火,便突然听见前方魏挽舟发出一声暴喝。

    萧河抬眼看去,他们运气实在是不错,没走多远便碰上了猎物。

    那东西皮毛油光水亮,体型虽小,行动却十分敏捷,乃是一只未成年的赤狐。

    魏挽舟与程恺去追,他们所带的扈从亦个个都是高手,一个眼神便能读懂自家主子的意思。

    七八人快速围成一圈,逐渐缩小范围,那狐狸气的在原地团团转,一直冲众人龇牙叫唤。

    魏挽舟拿弓拉箭,动作利索一气呵成,只听破空一声箭响,那只狐狸惨叫倒在地上。

    萧河见此,不由的赞叹道:

    “魏兄箭技了得,所带的扈从倒也个个身手不凡呀。”

    魏挽舟笑笑,摆摆手并不多言。

    倒是他身旁的好友程恺见其谦让,便笑道:

    “挽舟总是这样,每年出来狩猎,他所射杀的狐狸就算没有七八只,也有五六只之多。”

    “对于旁人来说,狐狸灵活最是难抓,他嘛,倒是将这东西抓出了点本事来。”

    听到此话,魏挽舟颇感不好意思,只能说道:

    “不过都是些小物,我听叔叔说,圣上年轻之时就曾在北林猎杀过棕熊与灰狼。”

    “棕熊我怕是搏不过,灰狼倒是可以一试。”

    听他如此说,程恺瞬间也来了斗志,便建议道:

    “不如这样,我们一路往西前行二十公里,倘若遇不上就折返,如若遇上了,自然要好好较量一番。”

    魏挽舟眼睛一亮,也正有此意,便回过头看向兰延青等人。

    高子瞻率先开口道:

    “无妨,魏兄你们先去,我与延青怕是没这般体力,猎些小物玩玩便回,不必顾及我们。”

    魏挽舟点点头,道一声“好”,又看向萧河问道:

    “萧兄觉得如何?”

    萧河本是没什么想法的,灰狼不过是他十三岁就杀过的玩意,并不觉得稀奇。

    但如今身边跟着的可不是时钊寒,而是羌肃王的小儿子赫连凛。

    即便现在的赫连凛尚未凶名在外,他想要提前为萧家铺设一条活路,便是有心要试他的底。

    于是他应声道:

    “那便一同前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一来,他们与高瞻二人又同行五公里,兰延青便说走不动,这就停下了。

    临走之时,兰延青拉过萧河到一边说话,特意压低了声音道:

    “阿鹤,我听高询说,今日时寻夜与时钊寒也来了北林,你等会再走几公里便与魏挽舟分路而走吧,免得到时候撞上了又闹的难堪。”

    二皇子时寻夜行事向来乖张,如今天武帝宠爱魏贵妃,器重魏家,冷落温皇后也有一段时日。

    以时寻夜的气性,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这里不是凌天都,尚且能约束其人的皇帝皇后不在,出了什么差错即便是到了帝后跟前也难辩其纠。

    两波人马倘若在北林撞个正着,必定有所冲突,恐怕会见血。

    兰延青也是没想到今日魏挽舟会与他们同行。

    本想劝萧河与他们一起就此回去,但萧河另有谋算也就作罢了。

    兰延青走后,萧河本也就不打算再跟着魏挽舟一行人。

    于是没走多久,萧河便找了个由头两波人就此分开了。

    不过和魏挽舟等人方向大致相同,而萧河与赫连凛两人脚步更快一些。

    两人一路比试切磋下来,萧河发现赫连凛在箭术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

    他的体格较之常人更为彪悍强壮,重达三十余斤的弩弓,赫连凛推拉至满弓仍面色从容不迫,且尚有余力。

    无论是射鸟还是杀蛇,其箭之快,猎物尚且不能反应,便一箭毙之。

    而赫连凛的眼力、耳力也尤胜萧河许多,是以萧河不得不重新打量他。

    “果真子类其父,你有羌肃王当年的风范。”

    赫连凛听罢却摇摇头道:

    “那是你没有见过我大哥赫连苍,他才是塔莫一族的雄鹰。”

    萧河却一笑了之,“你大哥如今正值壮年,而你却年仅十四,如何比得?”

    就算赫连苍真的如传闻所说,亦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上一世赫连苍暴毙而亡,羌肃王大为震怒,悲痛之余誓死要追究其凶。

    然而直到他死,赫连凛掌管了整个羌肃,也没有查到赫连苍真正的死因。

    倘若不是皇帝所为,整个天凌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

    想到这,萧河看向他,意味深长的说道:

    “阿凛,你本就是草原上的狼,雄鹰虽霸道,却未必不能将其搏杀。”

    赫连凛微怔,不敢过多揣测,悻悻然道:

    “可是草原的狼,总是怕苍鹰来叼的。”

    萧河摇摇头,“只有幼年的狼崽会怕猎鹰,难道狼王会怕吗?”

    赫连凛愣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问道:

    “你想让我承袭我父亲之位,成为羌肃的塔莫王?”

    眼下赫连凛身边跟着的眼线都被留在了北林之外,萧河的野心便渐渐的显露出来。

    他微微一笑,垂眸而立,风吹不进这片树林,显得他的声音格外的平静。

    “是。”

    “我想助你成王,以平自身之危。”

    上一世,萧百声被温皇后的人领兵围困于殁关,乱箭穿心而死。

    尽管消息被封,萧捷却迟迟等不来父亲的信兵,已然猜到真相。

    萧家无上荣耀加冕,又手握兵权,是以功高盖主,天武帝又怎能容忍于此?

    是以萧捷手握三十万重兵,意图拥三皇子时文州为帝,策划谋反为父报仇。

    怎料时文州图有野心却并无魄力与胆量,畏罪怕死,听信谋士谗言,于深夜萧捷熟睡之时,砍下他的头颅,回都邀功。

    当时听闻此消息的萧河,几乎晕厥。

    如今再回想起从前,心中仍旧有滔天之恨,无处可泄。

    重来一世,萧河只想为家人谋划生路,其他并无所求。

    他的话说的过于直白,以至于赫连凛再笨,亦能明白萧河是在利用他。

    就连萧河心中都有几分忐忑,赫连凛却点头说好。

    “倘若你萧河不背弃于我,我成王之时,便是还恩之日。”

    萧河心头一震,好一会儿才沉声道:

    “以此为盟,不敢违背。”

    此时树林静谧,透不进来丝毫的光亮,亦无法见证这于晦暗之下的盟约。

    ——————————————

    两人边聊边走,一时之间竟跨过了最后一道防线,也并没有察觉。

    直到听见树林更深处传来一声悠悠鹿鸣,两人面色一喜的同时,也反应过来竟走进了西北林已有三公里。

    不过既已撞见,岂有不猎杀之的道理。

    萧河以手势告知,身后的扈从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四散开来形成包围圈。

    萧河与赫连凛压低脚步,慢慢逼近,在那头雄鹿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停下。

    猎物却并没有察觉异样,仍旧低头悠闲的吃着草来。

    赫连凛此时已取来弓箭,对准猎物的脖子。

    此雄鹿强壮,一箭未必能将其射杀。

    倘若受了惊吓,一时恐惧胡乱冲撞之下,其头上尖角顶死人的也不是没有过。

    是以保险起见,一箭毙之最好。

    然而就在赫连凛松手之间,忽闻前方传来声响,那雄鹿受其惊吓,竟往右偏了些。

    那一箭射偏,只中其胸前。

    雄鹿却因此痛苦嘶鸣,受惊乱窜。

    萧河面容一沉,抽出长刀追去。

    没想到又一箭破空而来,射中雄鹿后腿,随后数十箭齐发,活生生将其射死在地。

    萧河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赫连凛也在其身后三两步距离停下。

    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众人等,便这般映入眼帘。

    为首之人身穿瑞兽纹绛软缎大氅,脚踩绣金腾云靴,神态不是一般的居高桀骜。

    时寻夜的身形高的有些逼人,面容与其父更为相似,下颌线的线条凌厉,鼻梁高挺,一双眼眸深邃锐利,正上下打量着不巧撞上的萧河与赫连凛。

    在他身后除了一众随从之外,四皇子时钊寒与七皇子时允钰也在。

    时钊寒神色冷淡,目光却在萧河身后稍稍停留。

    时允钰倒有不小的吃惊,这里已经是没有了标旗的西北林。

    萧河与赫连凛身边只带了三五个随从,就敢越界狩猎,胆子真是不小。

    时寻夜嗤笑一声,从身侧侍卫手中抽出刀来,逼近两步。

    “这不是萧家五郎吗,什么时候和咱们世子殿下走的这般近了?”

    此时萧河也已冷静下来,面色如常道:

    “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和几位殿下碰上了。”

    时寻夜瞥了他一眼,笑的颇为邪气。

    “巧吗?本宫寻鹿至此,倒是让一个塔莫来的庶子抢了先,不过也罢…”

    他冲萧河微微挑眉,讥讽道:

    “本宫还能跟个不懂礼数的粗鄙之人计较吗?”

    此话一出,萧河的脸色微变。

    不用脑袋想,他也知道时寻夜敢带着手下这般肆无忌惮的闯进西北林,无非是想猎鹿回去邀功。

    势必要在天武帝跟前,强压三皇子时文州一头。

    原本只要时寻夜客气些,这头鹿让就让了。

    然而时寻夜的嚣张不是强夺一头鹿那么简单,他拿走你的东西回头往你脸上甩一巴掌,还要你笑脸相迎。

    他话虽只针对赫连凛一人,实际上却也在暗自告诫萧河,身为世家子理应避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所谓礼数一说,不过就是想让萧河知道,谁才是天凌以后的主子,拎清主次。

    就在时寻夜即将擦肩而过,欲砍下鹿头之时,萧河开口了。

    “殿下,既然您提到礼数二字,按照规矩…”

    萧河神情平静,看向时寻夜时,未有丝毫退让。

    “猎物也应当归世子殿下所有吧。”

    此话一出,时寻夜脸上的神色顿时露出一抹不耐,啧了一声转过身来。

    他冲萧河冷笑,开口道:

    “萧青鹤,今儿个你是故意要与本宫过意不去是吗?”

    “本宫说这东西是谁的就是谁的,你又能奈我何?”

    时寻夜眼里闪过一丝戾气,语气十分霸道。

    说罢,他身后的侍卫便持剑大步向前,欲将猎物扛走。

    萧河却不看他,快步走至赫连凛的身边,抬手扫剑,一招就击退了脸前的两名侍卫。

    那几名侍卫见状,瞬间恼火起来,竟敢拔剑指向萧河。

    从始至终赫连凛一言未发,却在这时下意识站出来挡在萧河面前。

    而站在一旁未有神色的时钊寒,却忍不住皱起了眉。

    萧河冷眼扫视过这些侍卫,蔑视一笑:

    “我与你家殿下说话,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敢伤我一丝一毫,怕是全家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听闻此言,那几名侍卫顿时面露难色的向后退了几步。

    “萧青鹤,你好大的架子啊。”

    时寻夜的脸色很冷,语气阴沉:

    “从前你就是这般…怎么,现在连羌肃来的小子也要护着?”

    萧河并不是第一次得罪时寻夜,从前是为了四皇子时钊寒,如今又变成了南世子赫连凛。

    一时之间时寻夜竟不知道他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胆大妄为。

    提起从前,萧河便察觉有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令人不容忽略。

    他还尚未开口说话,站在一旁原本只是看戏的七皇子时允钰忍不住轻咳两声,开口道:

    “二哥,不过只是一头雄鹿有何稀奇,我们确实要慢上他们一步,时间尚早,未必遇不上更好的猎物来,你觉得呢?”

    听闻此言,时寻夜却抬头看向左手旁的时钊寒。

    时钊寒的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萧河的身上,神情却令人捉摸不透。

    时寻夜倒是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玩味一笑后摆摆手,那些侍卫们便向后撤去。

    待到他们走后,萧河才舒了一口气。

    这便冲身旁的赫连凛一笑,招呼扈从们将猎物扛回去。

    “殿下,这鹿可否送于我?”

    他既已冲撞了时寻夜,时寻夜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

    倘若回去之后,有心在帝后面前搬弄口舌,怕是对赫连凛如今的处境更加不利。

    所以萧河先将猎物讨要了去,与时寻夜之间的冲撞,说大了也不过是气不过自己的东西被分走,言语上不敬罢了。

    更何况,他们在西北林相遇,本就是没守规矩,即便时寻夜占理,也难辞其咎。

    赫连凛点点头,说道:

    “这猎物我不要,本就是要送于你的。”

    “我听劳叔说,每年春蒐皇帝都会重赏狩猎最多之人……”

    说到这,赫连凛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所以想着把能猎到的都给你,让你也开心开心。”

    萧河微怔,失笑道:

    “那些赏赐之物,对于我来说本就可有可无,倒是对于你意义大为不同呀,傻世子!”

    赫连凛摇摇头,“我是世子,就算他们再不喜欢我,吃穿用度总不会少。”

    “今日出行,你看着却不大高兴。”

    萧河脚步一顿,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许是见了魏贵妃的缘故,想起了前世的一些经历,他表面不显,心里却压了事。

    赫连凛虽不工于心计,洞察力却敏锐非常。

    萧河只好叹气笑道:

    “这都让你看出来了,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阿凛,倘若以后没有我在,遇见时寻夜还是能避就避,知道吗?”

    赫连凛点头,“知道的。”

    一行人扛着猎物走的不快,一直到晌午,才出了北林。

    出了林,萧河也觉得累了,只想快些回帐休息。

    他还没来得及上马,思铭好似有话要说,先一步叫住了他。

    萧河停在原地,顺着思铭示意的方向看去,右侧树荫之下正站着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身边没带任何随从。

    “五爷,是否要等您一块走?”思铭想了想,还是问道。

    萧河点点头,神色如常道:

    “我去去就回。”

    赫连凛上了马却不见萧河的身影,见思铭还在原地候着,便问了萧河的去处。

    思铭笑着回道:

    “回世子,四殿下刚刚来了。”

    赫连凛面色一愣。

    见状,思铭便接着说道:

    “不过五爷让我们在这原地候着,想着也就是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回了。”

    赫连凛这才放心些,点点头道:

    “多谢,那我也等他回来再走。”

    第23章  不愉

    萧河停在时钊寒面前, 三步开外的地方。

    他与往日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面容平静却莫名的疏远。

    “殿下,您找我是有何事?”

    听到这一声“殿下”, 时钊寒的脸色变得微微不好看起来。

    萧河从不会在两人独处之时, 唤他殿下。

    时钊寒将心里的那点异样按了下去, 开口道:

    “你肩上的伤…如何了?”

    “托殿下的福,已经愈合了,连疤都不曾落下。”

    萧河回答的客气, 时钊寒却缓缓皱起眉,颇感不适应。

    他知道萧河还在因为那一晚的事而生气, 有心解释什么,但萧河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其实我一直都心有感激,您之前帮我救下夏娘子的事。”

    萧河看向时钊寒,神色如常,语气更显几分真诚:

    “本以为没什么机会还上这个恩情,敛芳阁失火也确实凑巧替殿下挡下一灾,如今我伤也无碍, 劳烦殿下费心。”

    萧河自认为这番话说的没有问题, 谁知时钊寒听后却面色不佳,语气渐冷。

    “你说你于敛芳阁救我,只是为了还夏抚澜的救命之恩?”

    “那晚你——”

    “殿下!”

    萧河更快的出声打断了他,“那晚我喝醉了, 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他面色沉静如水,时钊寒在他脸上看不到昔日一丝一毫的波动。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旧事不必再提。”

    “思铭他们还在等我,告辞。”

    萧河说完,便毫无留念的转身就走, 只留给时钊寒一个笔直的背影。

    而在不远处,赫连凛坐在一块石头上,无聊的拔着周围的狗尾巴草。

    他叼着嫩根的那头,时不时的朝两人交谈之处瞥上一眼,其实也没等多久,但他就是觉得心里烦。

    等不经意的一瞥,见萧河回来了,便立马跳起身来满脸笑意的迎上去。

    萧河的步伐便加快了些,两人笑着又说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

    待到一众人策马扬鞭远去也有一会儿,益惟见自家主子还在原地站着,忍不住上前问道:

    “殿下,韩公子来了,现在可否回去了?”

    时钊寒的侧脸在树荫的投落下晦暗不清,收回视线的眼眸沉郁。

    “回吧。”

    ————————

    半个时辰前,时寻夜与萧河夺鹿,以失败告终,心中有怒却无处可泄。

    待到时钊寒与时允钰走后,他身边的谋士洪信接机开口道:

    “殿下,我曾听闻萧家五郎很是爱慕四皇子,今日所见,倒是和传闻不太一样。”

    听到这话,时寻夜嗤笑一声,讥讽道:

    “不太一样?时钊寒前些日子以身犯险于失火的敛芳阁里救下一人,你难道不知吗?”

    “他从前就一心向着老四,如今怕是知道求而不得了,才又换了一副模样…看他能装得了几日!”

    时寻夜眼里闪过一丝戾气,语气颇为不善。

    洪信却微微一笑道:

    “敛芳阁走水一事,属下自然是知晓的。”

    “萧五郎真的在意与否,殿下一试便知。”

    听到这话,时寻夜微微一顿,挑眉道:

    “洪大人,您这是有什么好的法子了?”

    洪信笑的有几分狡诈,开口道:

    “前些日子属下正巧在街上碰见了被赶出家门,韩大人家的那位庶子,韩辛移。”

    “我见他无家可归实在是可怜,便自作主张的将人领在了身边,此次春蒐韩公子也在呢。”

    说到这,时寻夜微微眯起眼睛来,语气不明:

    “洪大人,您如今是越发的厉害了,韩璨是父皇亲口罢的职,你敢把他的儿子带在身边,此事我竟丝毫不知呢。”

    洪信鼻尖冒冷汗,二话没说便跪了下去。

    “殿下,此事另有隐情,属下也是在为您日后早做打算!”

    时寻夜低头瞥了他一眼,顿感没趣,懒洋洋道:

    “那就说来听听吧洪大人。”

    洪信不敢再有隐瞒,便一五一十的全盘托出。

    他并非不知晓敛芳阁失火一案,正是因为知晓,才会在知道向来无所欲求的四皇子,竟因这事在天武帝跟前少见的态度强硬,而倍感意外。

    韩璨被罢免官职的事,即出乎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所以那一日洪信便比旁人多了一份好奇,直到那日在街上撞见韩辛移。

    他才明白,或许四皇子时钊寒能为这人强出一头,也是情有可原。

    韩辛移男生女相,生的相当好看,即便是和闭月羞花的泽岚公主站在一块,也不会逊色许多。

    洪信想着,倘若四皇子真的喜欢这么一个人儿,今日施以援手,他日韩辛移得势又怎能不还这份恩情。

    若此人能为二殿下所用,更是一枚不可多得的好棋。

    如今萧河与四皇子的关系看似僵硬,却也不无可能是两人故意演给旁人看的罢了。

    他只是从中推波助澜,也不会左右韩辛移的去留。

    倘若韩辛移想要留在时钊寒的身边,即使不同意也有许多法子可以留下。

    更何况四皇子未必不会怜惜佳人,只要韩辛移在一天,萧五郎心中的刺就长一寸。

    只要萧五郎心中有恨,老四必不能如愿,得到萧家的拥簇。

    如此一来,用一棋废一人,得来全不费工夫。

    午时,时钊寒策马而归。

    一直在帐内等候多时的韩辛移,内心十分紧张,心跳的很快。

    其实帐内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两名负责伺候四皇子起居的侍从。

    高一些的那个一直立于帐门前,不曾言笑。

    矮一些的那位倒是更显几分亲切,给韩辛移端茶倒水无不殷勤,又多问了几句贴心的话。

    韩辛移能避则避,自知不必与下人说太多,免得再传进主家耳里,出错失德。

    直到听到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韩辛移下意识站起身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过于紧张使得他呼吸急促,尚来不及反应便见帘帐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揽起。

    时钊寒长腿跨入帐中,身上的护甲尚未脱卸,衬的一张俊美的脸更加凌厉逼人。

    他知晓帐中有陌生人在,长眸轻扫之下,目光缓缓落在了韩辛移的身上,神色漠然。

    韩辛移惊的说不出来话,直到旁边矮一些的侍从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般连忙行礼。

    时钊寒不答话,韩辛移也不敢起身。

    高一些的侍从便上前服侍,替其脱去护甲,待到时钊寒坐下,矮一些的侍从便早已将茶水倒好。

    这时,韩辛移才被允许起身。

    他怯怯的抬起头来,根本不敢再看时钊寒的脸,心里早已乱成一团。

    那两名侍从已退至帐门,一时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在内。

    尽管时钊寒态度十分冷淡,韩辛移还是按照心中所想道出来此的缘由。

    “倘若没有殿下,辛移早已葬身火海,如今捡回一条性命,我却已无家可归,只想在临死之前尽我所能偿还殿下您的恩情!”

    “还请殿下恩准!”韩辛移的声音发颤的厉害。

    尽管他知道时钊寒收留他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争取。

    “此次春蒐,是谁带你来的?”

    时钊寒发问,声音依旧冷漠,并不因韩辛移的话语而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韩辛移只得如实回道:

    “回殿下,是洪大人准许我跟随在其左右。”

    “家父…”提起被罢职的韩璨,韩辛移的声音平添几分苦涩:

    “家父从前与洪大人亦是挚友,小些的时候也曾对我友善,是我恳求洪大人暂且收留我几日。”

    “也是我恳求他….准许我跟其来此,我…我想见殿下您!”

    此话说完,韩辛移已浑身是汗,心跳剧烈。

    而端坐其上的那人,好似仍旧不为所动,韩辛移瞬间心凉了一半。

    直到高一些的那名侍从走来,开口道:

    “韩少爷,殿下此时还没用过午膳,您的事殿下也需考虑考虑呢。”

    韩辛移这才抬起头来,一张好看的脸上是无尽的失望。

    他又一拜后,才随之离去。

    待人走后,那两名侍从便让下人送来饭菜。

    时钊寒面色沉沉没动几筷子,两人自是察觉到自家主子回来时心情就差,不敢轻易说话。

    直到时钊寒烦躁的扔了筷子,其中稍矮一些的才缓缓开口道:

    “殿下,既然是洪信要塞来的人,何不遂了他的愿?”

    “收留韩辛移,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比养一只阿猫阿狗还要简单些。”

    时钊寒抬眸瞥了他一眼,冷笑道:

    “阿猫阿狗?倘若他真的能把自己当成阿猫阿狗才行。”

    那名侍从讪讪一笑,倒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一个没落的韩家出来的庶子,也敢于人前说出这般话来,可见并未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

    殿下不愉也情有可原,但这样的一个人,倒是不至于令其动怒。

    令其动怒的,恐怕另有其人。

    “咳,殿下,可否容在下将脸上的东西摘了?实在是有些闷的心慌。”

    时钊寒懒得多看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摘。”

    那名侍从才将脸上覆盖着的一层轻薄似人皮的东西摘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正是宋净庭。

    宋净庭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这东西也就只有李大人戴的习惯,一天两天尚且还可,时间长了总觉得心里发毛的难受。”

    高一些的侍从摸了摸脸上的皮儿,“你莫要夸张。”

    宋净庭摇摇头,懒得与其争辩,言归正传道:

    “正是如此,才更应该将其留下,以观其用。”

    “殿下,您做事向来谨言慎行,于圣上跟前多言的那几句,致使韩璨受牵连罢黜官职,京都有心谋算者,难免私下多疑揣测,此为其一。”

    “收下韩家庶子,以解有心者疑虑,不使旁人揣测到萧少爷身上,是其受牵连,是以应对其一。”

    此话说完,时钊寒并未出声,宋净庭便知自己猜对了。

    “那其二呢?”李怀慈问道。

    宋净庭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既然有了其一,其二也可稍加利用此人,反制洪信、二皇子等人。”

    “众人皆知萧家幺子爱慕殿下至深,自然也忌惮萧家会因其转而拥簇殿下您,是以韩辛移挡于前,示以障眼法,只不过….”

    宋净庭迟疑,还是将话说出了口:

    “只不过恐怕要委屈萧公子不少时日,殿下若提前与其说明,属下便觉得也无大碍了。”

    这后半句宋净庭也是大着胆子猜测,说完也是心中忐忑不安。

    时钊寒听罢沉默良久,宋与李二人皆不知他心中所想,便静立于此,不敢多言。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宋净庭站的脚都有些麻了,才听见时钊寒出声。

    “不必与他说了,照你的意思办。”

    不必说了吗?

    宋净庭一愣,还想再劝一句,只见时钊寒已闭上了眼睛,神情淡漠。

    第24章  发怒

    翌日清晨, 萧河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收拾体面便给皇后请安去了。

    按照以往来说,萧河本不用如此麻烦。

    可昨日狩猎, 魏挽舟授意与其同行, 也算承了魏贵妃的恩, 又怎有不还的道理。

    等拜皇后娘娘,这才能顺理成章的去见魏贵妃。

    思铭早早便备好了马车,萧河上了马便往织夏行宫去。

    昨儿个晚上因舒嫔娘娘贪嘴, 多吃了几块野味闹坏了肚子。

    太医来看,竟是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天武帝又惊又喜, 想让舒嫔好好养胎,听从了皇后的建议,连忙派人收拾前往最近的织夏行宫。

    是以怕其他几位娘娘们也有水土不适、不敢说的,也一同随去,入住行宫。

    萧河来的早,给皇后请安之时,皇帝竟也在。

    天武帝得知萧河猎鹿, 龙颜大悦, 不用多说自是重重奖赏了下去。

    萧河再三答谢之后,又与皇帝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这才退下。

    回去的路上正巧遇见任命去送赏赐的刘公公,这其中就有赏赐给萧河的。

    两人免不了寒暄一番, 萧河便从中有意挑了一样物什拿上。

    刘公公见状,知晓他这是要拿去送人, 也不挑破,笑眯眯道:

    “萧公子,咱家先走一步, 回头还要回皇上跟前复命呢。”

    萧河点点头,回道:“幸苦刘公公。”

    等刘崔走后,萧河才改道,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回头一瞧,竟是满脸笑容的兰延青。

    “阿鹤,你这是才从娘娘那回来吗?”

    兰延青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锦服,其上绣锦重重,花纹别致的紧。

    再加上他模样也俊俏,一眼看去竟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我刚刚可是碰见了送礼的刘公公了,公公说你前脚刚走,”兰延青轻喘,缓口气笑道:

    “我这不赶紧,可算是追上来了。”

    “你怎么来了?”萧河停下脚步,特意等他,扬起笑来:

    “见过皇后娘娘了吗?”

    兰延青摆摆手跟上,无奈的解释道:

    “我的好哥哥,你以为谁都能和你一样,见皇上、娘娘如见自个儿家人那般容易呀!”

    萧河这才想起来,因着祖上的长辈们有些血缘关系,兰家与魏家也算沾亲。

    兰延青又是与他同路,想来是兰父的要求,是特意去给魏贵妃请安的。

    萧河猜的不错,从前魏贵妃未进宫之前,兰延青还喊过她姨姐。

    这之后魏贵妃受宠,魏家得势,兰家却与魏家来往甚少,不敢高攀。

    但亲戚之间关系仍旧要不冷不淡的维持着,兰家也就兰延青一个小子,没能得个闺女。

    好在兰延青乖巧,也讨姨姐的喜欢,是以兰父便让兰延青时常去请安问好。

    两人边说边走,脚步也未慢,一盏茶的功夫也到了魏贵妃的行宫外。

    而另一处,时钊寒与时允钰也刚刚拜见完温皇后。

    前者较为后者要迟来许多,时允钰倒不介意多等一时,又去拜过自己的母妃顺嫔。

    顺嫔虽向来不受恩宠,但能让皇帝多惦记一二,不过就是依仗着自己膝下有所出罢了。

    “父皇迟迟不立太子,如今舒嫔又有了身孕。”

    时允钰与四哥同行,步伐稍稍落后于时钊寒,语气不平道:

    “也不知是贵妃娘娘更急,还是咱们的母后更急些。”

    时钊寒神情收敛,眉眼之间尽是漠然。

    “舒嫔的孩子,未必能生的下来。”

    听闻此话,时允钰脚步稍稍一顿,不无感慨道:

    “四哥说的是,这几日并非在宫中,春蒐之时,人多眼杂,想要对舒嫔下手,哪里找不到机会。”

    想到这,他又接着说道:

    “不过即便是生下来了,也未必会是个皇子,即便就算是皇子,一个幼子又有何惧?”

    “难不成父皇会立一个奶娃娃当太子不成?”

    时允钰说这话也觉得荒唐可笑,只能摇摇头。

    时钊寒并未答话,而是突然停在了原地。

    时允钰一愣,刚想出声,便被时钊寒一个眼神制止。

    静候了一会儿,时允钰才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不知来者是谁,但能在行宫中来去自由的,不是皇子公主也是几家宠臣。

    不好再直接出去打个照面,时钊寒与时允钰便藏于假山之后,收敛气息,静观其变。

    “不是,刚刚我那姨姐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昨日魏挽舟好端端的为何要与我们一处去狩猎,原来是你——!”

    声音太过熟悉,稍稍入耳便知来者是谁。

    时允钰低下头摸摸鼻子,又悄悄瞥了一眼四哥。

    时钊寒脸上未有神色。

    兰延青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另一人压低了嗓音。

    “祖宗,这里可是行宫,有些话说不得。”

    萧河刚放下手,兰延青便等不及的开口道:

    “萧青鹤你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真的看上泽岚嘉岚那两个丫头了?你、你不喜欢四皇子了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抛出后,时允钰都替萧河感到头疼。

    萧河再张口,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如今魏家得势,即便我心中并无想法,倒也用不着得罪于她。”

    一句话说的倒是毫无破绽,无心之人自然不会过多揣测。

    而有心之人却藏于暗处,亦不被旁人所见。

    “话是这么说没错,你也知道我姨姐最近风头正甚,倘若真的要圣上下旨让你娶公主,你怎么办?”

    “你和四殿下不就没可能了吗?”

    兰延青真心替好友着急,却听萧河无奈一笑道:

    “难道我还能抗旨不成?”

    “至于我与四殿下……不过是年少不经事,误以为是喜欢,早就想开了。”

    此话一出,时允钰心里暗自一跳,下意识抬眼去瞧。

    只见他四哥脸上未见喜怒,眸色却阴沉的有些可怕。

    没来得及再细看,便又听那两人说道:

    “想开了?想开了是什么鬼意思!你怕不是移情别恋了吧?!”

    “我见那什么、赫连凛!也是生的得英俊,你不会是….”

    “延青,别再胡说八道了。”萧河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严肃。

    “你是我挚友,我本就该给你一个解释,不过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与你说。”

    “我与四殿下从未真正的有过什么,此事就算翻篇,以后你我都别再提了可以吗?”

    兰延青不敢相信,就连藏于暗处的时允钰也不敢相信,倘若那日他没瞧见萧河去找赫连凛讨水喝的那一幕,他也是万分不会相信的。

    但如今,此话又真真切切的出自萧河之口。

    这里除了藏起来的他们,也并无他人,萧河何苦要骗兰延青。

    如此以来,倒是有九成是真了。

    不过是真是假也不重要,三年了,倘若他四哥真的在乎,三年前这事就该成了,又怎会拖到今日再来醒悟。

    ————————

    第二日,天武帝与诸将于马拓武场演兵。

    几位皇子皆在,演练过后,按照以往那样,皇子们比试骑射之术时,天武帝定会去看。

    届时,其他王公大臣、世家子弟们亦会在场随观。

    这一日春风更甚以往,吹的皇帝身后明黄的披风飞舞,几位皇子在其跟前,亦是毕恭毕敬。

    “去取尔等的弓箭来,朕瞧瞧今年比之去年,功夫可有长进。”

    七皇子时允钰离皇帝最近,他的骑射之术向来比不过其余的兄长,年年都是如此。

    索性也没什么好遮羞扭捏作态的,利落的拿过弓箭来,摆好架势开弓射出第一箭。

    出乎意料的,这箭偏离靶心太远,竟差点射空。

    即便是再天资拙劣,身为皇子这一箭也实在是过于离谱了些。

    见天武帝沉下了脸,时允钰心里慌了慌,站于他身旁的三皇子时文州有心替他解围道:

    “今日风大,即是头一箭,不好掌握力度,七弟不如再试几箭。”

    有他搭话,天武帝不作声,时允钰压力倍增。

    好在下一箭射出,虽未中红心,但也挨着不远,比起上一箭已算好上许多。

    “儿臣愚笨,让父皇失望了。”时允钰垂头,低声道。

    天武帝皱着眉,沉声道:

    “老七,你如今也有十五了吧,不要再令朕失望。”

    时允钰面色发白,强撑着应道:“是。”

    接着便轮到三皇子时文州,风声吹动衣袍飒飒作响,其身形任然稳如泰山,一箭即中红心。

    天武帝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不少,点头道:“不错,文州是一年比一年稳健了。”

    “谢父皇夸赞。”时文州脸上也露出一些笑意来。

    萧河与兰延青站于一处,自然瞧见了刚刚那一幕。

    “阿鹤,你不觉得三皇子这般表现,反倒衬的七殿下越发的不成器了吗?”

    兰延青与萧河咬耳朵说悄悄话,旁人听不清。

    萧河点点头,看向时文州的眼神里并未带上什么温度。

    “生长于深宫之中,又身为皇嗣,岂能像寻常百姓那般兄友弟恭。”

    “也是……”兰延青忽然开口道:

    “阿鹤,我怎么觉得四殿下一直在看你?”

    萧河微怔,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时钊寒站于最右侧,身穿天青色袖袍,白玉腰带勾勒出其劲瘦的腰身来。

    他站在那里,肤白如玉,眉眼淡漠,与几位弟兄们格格不入,反而自成一幅美卷来。

    时钊寒的视线落向他们这边投来,萧河不明所以与其对视一眼。

    这便看到他身后走上前来一位脸庞十分清秀的侍从,伸出手来要为其束袖。

    时钊寒微微蹙眉,却并未阻止,那名侍从胆怯的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垂于跟前。

    萧河很快认出那名侍从就是不久之前才见过的韩辛移,却真没想到如此之快时钊寒就将人收在了身边。

    不过他只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全无反应。

    兰延青又凑近了和他说话,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上。

    而在不远处,为其束袖的韩辛移动作放的很轻柔,生怕服侍不周。

    然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四殿下突然猛得收回了正缠着束带的手,脸色沉沉。

    韩辛移受了惊吓,尚且来不及反应,便见时钊寒极其冷漠的扫视了他一眼。

    “谁允许你到跟前伺候的,滚回去。”

    这一句斥责太重,重到韩辛移瞬间煞白了脸。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便有人将他半拖半拽的拉到后面来。

    此时,时钊寒的跟前另有一人伺候,正是那日营帐中稍矮的那名侍从。

    “你胆子不小。”

    耳边响起一声平淡的话语,韩辛移下意识偏过头去,高些的那人看他的目光也有些冷淡。

    “殿下厌恶旁人碰他,哪怕只是衣袖也不行。”

    宋净庭也不知为何好端端的,殿下会突然发脾气。

    待他束好了衣袖,下意识顺着时钊寒的目光看去,便见不远处竟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话很多,不停的在说着什么,另一个应和,脸上还带着笑意。

    宋净庭盯着他们看了半响,直到耳畔传来有力的破空一响。

    一箭贯穿靶心,箭身更是入木足足有三分,可见力度之深。

    时钊寒淡漠的收回眼,不发一言再搭箭,又是一箭红心,箭靶却因力而摇晃不轻。

    宋净庭看着胆战心惊,就算是知晓哪里不对了,怕也是来不及阻止。

    即便如此,萧河也未曾向这里看过一眼,全然不在乎。

    他不在乎,却有人在乎。

    这般动静,天武帝又怎能不投来目光。

    见时钊寒表现的比以往都要惊艳众人,脸上不由的露出笑意来,开口道:

    “朕的钊儿,颇有朕当年年少时的气魄。”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宋净庭不敢看,低着头心里暗叫,藏拙都藏了几年了,偏偏今日又来发作!到底是做甚么呀!

    “父皇谬赞了,儿臣愚笨,不过是勤能补拙。”

    时钊寒垂眸,莫不敢当道:

    “儿臣私下里练习了不止上千次,才有今日一箭。”

    “比起二哥与三哥的天资来,仍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这番话一出,又将从前种种表现给圆了回来,宋净庭心里松了一口气。

    天武帝眼眸深不可测,点点头,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你是朕的儿子,自然也不会逊色于你其他几个弟兄。”

    将这一切都听了过去的温太傅温琅泽,忍不住皱眉。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从前不是……”

    其父温国公温远川却不形于色,淡淡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四皇子却长的越发的像其母了。”

    “皇帝不是有情之人,当年云氏死的那般……”

    温琅泽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

    “如今倒是又承认起了时钊寒的身份,难不成想立他为太子?”

    温国公听罢,摇摇头回道:

    “绝无可能。”

    温琅泽沉默片刻,开口苦涩:

    “可惜曦儿去的早,不然妹妹何苦与皇帝结怨,倒是让魏家好生猖狂。”

    薨逝的前太子时寻曦,一直都是温家没法掀起的伤疤。

    温国公缓缓闭上眼睛,沉声道:

    “放心,得意不了太久了。”

    第25章  赛马

    四皇子时钊寒的这一箭, 倒是让天武帝颇感意外,父子二人之间竟有几分冰释前嫌的模样。

    轮到二皇子时寻夜之时,天武帝脸上的笑意便有几分收敛。

    即便时寻夜这一箭恰似流星, 其风采不输两个弟弟分毫, 天武帝也只是略微点头, 未有言语。

    时寻夜面色不太好看起来,沉声道:“再拿箭来!”

    他身后的侍从也是早早就被叮嘱过的,连忙上前递箭, 递的乃是两发长箭。

    天武帝盯着那两发长箭,微微皱眉。

    众人见状, 心里多少也有几分诧异。

    时寻夜动作却利落干净,沉下气来,重弓拉如满月,两箭齐发,双双射中红心。

    场外顿时有人惊呼,不仅仅只是宫中奴才们。

    天武帝这才抬眼看他,舒展眉来, 谁知开口的第一句并不是夸赞。

    “哪位师傅教的?”

    时寻夜握着重弓的手不断收紧, 脸上神情未变,垂眸道:

    “两年前,儿臣偶然一次机会,私下里见过萧统领施展箭术, 便是这般双箭齐发,亦是松弛有度。儿臣仰慕至极, 练了许久才有这般技术。”

    “是萧家大郎吗?”

    “正是萧北侯嫡长子,萧捷。”

    天武帝点点头,提起萧家的儿郎来, 天武帝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语气也轻松了许多。

    “你能有如此上进心,朕便深感宽慰了,更何况你的箭术也算是能追得上捷儿了。”

    即便是当着自家儿子的面,天武帝也丝毫不掩饰对萧家儿郎的喜爱,称呼也是极为亲昵。

    时寻夜听到这番话,终于松了紧握着的手,高兴道:

    “儿臣多谢父皇的夸奖,萧统领是不可多得的年少英才,儿臣不敢自傲,听说萧统领十五六岁时就格外擅长骑射。”

    说到这,时寻夜有意无意的朝场外看去一眼。

    “今儿个萧统领虽不在,其弟萧河亦有哥哥的风采,不如趁着大家兴致也高,再来比试一场赛马如何?”

    “也好让咱们再见识见识,萧家更为精湛的骑术。”

    时寻夜这番话一出,算是打着恭维萧捷的名义,有意刁难萧河。

    倘若萧河骑术精湛也就罢了,一旦表现平平,丢的可是萧家的脸面。

    即便萧河知道其中有坑,当着天武帝的面亦是无法拒绝掉的。

    不待天武帝回话,时钊寒皱眉,先一步开口道:

    “二哥,今日可并没有布置赛马的场地,现在再布置下去,怕是耽误的太久了。”

    时寻夜瞥了他一眼,笑道:

    “用不着布置,这不就有现成的草地,再牵上几匹好马来,御林军驻守为界,谁先到谁赢,就是这般简单!”

    “可稍有不慎,亦有隐患…”

    时钊寒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时寻夜眼神透着几分不愉,冷声道:

    “四弟,父皇都未发话,你这是在替谁急着说话呢?”

    此言一出,天武帝也向其投来目光,时钊寒神色未变,淡淡道:

    “一切自然听从父皇的安排,只不过二哥的几句话说起来甚是轻松,只顾自己高兴,倒是丝毫不管旁人的安危了。”

    “赛马的马匹与场地,稍有不慎,将人活活踩死于马蹄下的,还少吗?”

    时寻夜当即面色难看起来,怒目而视:“你!”

    “行了。”

    就在这时,天武帝及时出声,淡淡道:

    “你四弟说的不无道理,那就先让人布置下去,一切从简便是。”

    有了天武帝的发话,时寻夜也只能强忍下这一口气。

    “是。”

    ——————

    “什么?”

    听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兰延青满脸疑惑:

    “好端端的怎么要比赛马?今个儿可是连赛马场都没布置。”

    那名传话的公公倒是个心善之人,有心提醒道:

    “回兰公子的话,说是二殿下仰慕萧将军的风采,见过萧家的箭术,便也想瞧瞧萧家的骑术呢。”

    “正好陛下的兴致也高,这就允了。”

    萧河点点头,心下已了然,从袖中拿出一锭银两来,递了过去。

    “多谢公公,劳烦公公跑这一趟了。”

    那位公公笑道:

    “哎呦,萧公子您客气了,咱家可收不得!”

    “早些年受过侯爷的恩情,到如今咱家都还不起,您快快收回去吧!”

    他这么一说,萧河便知晓是与家父有些渊源,又问公公的名号来,那位公公只说自己姓丁。

    其他的也不好多说,这便要回去回话了。

    等那位公公走后,兰延青才开口道:

    “我怎觉得二殿下是有心想要难为你呢,此去凶险吧。”

    萧河将银两收回去,微微一笑道:

    “别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就有些意思了。”

    即是赛马,自然缺不了上等的千里马来。

    每年羌肃也会进贡五六匹顶好的血汗宝马来,只是近几年数量少了一半。

    为了公平其间,马儿们由宫廷中的御马师挑选而出,足足有二十多匹。

    几位皇子先挑选,选过之后便轮到萧河他们这些世家子。

    许是为了热闹,就连赫连凛都被喊上前来参赛。

    他虽生于羌肃精通骑术,却因不受宠的缘故,很少见过这么多的好马来。

    一时之间竟挑花了眼,每一匹都要上手摸一摸,瞧一瞧,再感叹几句。

    萧河站在远处瞧见,倒觉得有些好笑。

    看他磨蹭了半天,这才挑了一匹赤色宝马骑了上去。

    时寻夜的坐骑乃是一匹浑身毛发没有一根杂色、通体乌黑发亮的宝驹。

    时文州与时钊寒的坐骑,前者为黄骠马,后者则是一头浑身雪白的玉狮子。

    都是能日行千里、不可多得的宝马。

    而七皇子时允钰则不擅长骑术,也就不扫兴再来参加了。

    这些宝马养的精致,个个高大威武,体态庄严,随便挑选一匹都是调教好的温顺马匹。

    没什么好再挑剔的,萧河便从中选了一匹喙嘴微黑,马毛黄里透白的宝马来。

    待到试跑过后,没有再要调整的,便架马站于一线。

    宫人举黄旗,旗帜在空中飞舞不下,众人心中都有几分紧张。

    待到黄旗挥下,赛马便开始了。

    天武帝与温皇后、魏贵妃站于高城,其后亦有几家大臣。

    望见时寻夜的宝驹一骑绝尘,将众人远远的甩在后头。

    魏贵妃有意揶揄,便笑着开口道:

    “原是这些个儿子弟当中,就属二皇子最厉害。”

    “箭术了得不说,依臣妾看,倘若不比,又怎能知晓二皇子骑术更是了得呢。”

    听闻此言,温皇后微微蹙眉,仍不发一言。

    魏贵妃虽是明面上夸赞二皇子,暗地里却不无讽刺,时寻夜的轻狂与显摆。

    有些技术便耐不住性子,偏要拉高踩低在皇帝跟前卖弄一番。

    如今魏贵妃看好萧家,更是有意与萧家结亲。

    时寻夜今日的拉踩倒让魏贵妃多少有些不高兴,自然话里话外有意帮着萧河。

    “他们骑的都是好马,赛马比的乃是御马之术,逞一时之能而后疲软,又有何用?”皇帝摇摇头道。

    听到此话,魏贵妃脸上笑意更甚几分,看了一眼沉默不发的皇后,道:

    “皇上说的是,臣妾受教了。”

    不过说话的功夫,赛马场上却情况突变。

    只见二皇子时寻夜的马匹逐渐疲惫,明显的蓄力不足,而这时一直紧跟其后的三皇子时文州,很轻松的便追赶了上来。

    在两人之后,便是四皇子时钊寒的玉狮子与萧河的马驹并肩而行。

    其余众人,则远远落后于四人。

    又过几息之后,时寻夜的宝驹彻底跑不动了,没一会儿便被身后的萧河与时钊寒追上。

    而这个时候,有厚积薄发者,则突然蓄力而起,架马追赶,又是三两人将其甩在了身后。

    魏贵妃见状,心里高兴的不行,也没忘记去看一眼温皇后。

    温皇后面色倒是十分平静,此时此刻仍旧能端得住架子。

    “看来皇上说的极是了,不过….二皇子此时落后,也未必没有制胜的机会,皇后娘娘您说呢?”

    魏贵妃巧笑嫣然的问道。

    温皇后则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依妹妹的样子,或许….是更看好萧家五郎吗?”

    一语道中了魏贵妃的心思,魏贵妃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回道:

    “因是皇上看好萧家五郎,臣妾才跟着多欣赏几分,姐姐此话又是何意呀?”

    温皇后莞尔一笑,柔声道:

    “要当真如此,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两人的虚情假意,天武帝何曾不看在眼里,只是不算太过也就当作不知罢了。

    此时再观赛马场上,局势已然大变。

    时寻夜的马匹虽疲,但宝驹就是宝驹,不具于前,也不至于落后太多。

    而这个时候,后方又有一人杀出重围,隐约有赶超三皇子时钊寒之势。

    那人竟是南世子赫连凛。

    萧河被时钊寒赶超没多久,赫连凛便也追赶了上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赫连凛还冲萧河腼腆一笑,随后挥鞭架马,毫不犹豫的超了过去。

    萧河脸上也露出笑来,眼下只剩下最后五公里,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便也不留余力,挥鞭追赶起来。

    眼见着赫连凛的赤兔四只蹄子跑起来如暴起的疾风,很快便越过了时钊寒。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突发。

    赫连凛□□的赤兔忽然爆动而起,前蹄跺地猛地仰起身来,硬生生的将马背之上的人儿甩出去有半米之高。

    不等赫连凛抓住僵绳落回马上,赤兔的速度不减反增,迫使其大半个身子悬挂于马身的右侧,双脚已然拖地。

    即便赫连凛死死抓住僵绳不放,但出于暴走状态的马匹随时都有可能将其甩开十米之远。

    然而不等众人反应,在其后的时钊寒也突遭险境。

    玉狮子的前蹄突然跪地,突如其来的冲击力狠狠撞击马背上的人。

    时钊寒的反应也算足够的快,双手撑起,借力向上跃走。

    但就算脱险,也难以躲避其后不知实情、奔走而至的马匹。

    就在这时,有人及时抓住了时钊寒的手,两两借力,使其稳稳的落在了另一侧的马上。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萧河的视线只在他的身上堪堪停留片刻,没有多余的任何一言,他便挪开了目光。

    时钊寒看见他毫不犹豫的疾行架马,追上了赫连凛的那匹赤兔。

    他朝赫连凛伸出手来,风将他的衣袍吹动飞舞,乌黑的发虽遮挡住了他的脸庞,却仍旧能望见那熟悉的坚定眉眼。

    不再是看向他时钊寒。

    这样的认知,令他有一瞬沉闷的难以呼吸。

    就连魏流云与他说话,他都充耳不闻,未曾回过神来。

    直至赫连凛终于极其艰难的被萧河拽上了马,没过多久,那匹赤兔便暴毙而亡。

    第26章  回答

    赛马场出事, 着实惊吓到了不少人。

    要不是萧河出手及时,南世子赫连凛与四皇子时钊寒便有性命之忧。

    更何况,马匹失控是在天武帝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皇帝盛怒, 当即便喊来督查院的官员严查到底。

    听说那名负责挑选马匹的御马师, 严加拷打之下仍是大喊冤枉, 天武帝按失职之罪让人当场杖毙了。

    随后没多久,督查院的人便从暴毙而亡的两匹马身上,发现了一些端倪。

    赫连凛的那匹赤兔, 在马死后,马鞭鞭挞之处留下了一道道类似灼烧的白痕。

    御医检查过后, 断定此毒具有很强的侵蚀性,如若直接喂给马匹,只会令马匹当场发狂而亡。

    但将此毒涂抹于器物之上,毒会在器物与皮肤接触的同时,渗入体内。

    因是剂量甚微,毒发的时间也会很长。

    可一旦等到马匹奔跑起来,毒素运转全身, 马儿受痛发狂, 很快便会暴毙而亡。

    督查院的人找到了那名伺候南世子的扈从,三十鞭子下去终是招了。

    说是受了二皇子时寻夜的指使,将马鞭提前浸在了那剧毒水中整整一夜,这才有了今日之效。

    时寻夜听闻, 当即于天武帝跟前失态非常,抽出刀来就要在御前砍了那血口喷人的奴才。

    天武帝怒极, 命人上前按住了时寻夜。

    又问那扈从,二皇子为何要致南世子于死地。

    那名扈从吓的浑身发抖,所答的话却十分有理有据。

    说是前几日二皇子于北林狩猎, 恰巧遇见萧公子与南世子猎鹿,有意争抢,却当场就被萧公子呛了回去,这才记恨在心。

    今日赛马,本就是串通好的,给南世子的马做了手脚,又命人在后暗算萧公子。

    只是没想到四皇子时钊寒的马匹与萧公子的挨着,这才失算害的四皇子坠马。

    那名扈从说的有理有据,就连时寻夜都百口莫辩。

    北林之事,除了在场的那几人之外,没有任何人会知晓。

    时寻夜当即明白过来,有人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否则就是萧河与南世子的身边人出了问题,才将这些事情联系编排到了一起。

    他挣扎着要起身,力气之大竟无人可挡。

    当着天武帝的面,时寻夜还是一刀了结了那名扈从。

    “你如今是越发的胆大妄为了!”

    天武帝忍无可忍,狠狠将其踹出有三米多远。

    时寻夜竟也不怕,面色平静的爬起身来于父亲跟前跪好。

    “父皇,此人不过只是一名小小的扈从,倘若儿臣真的有心布局,又怎会愚蠢到事无巨细都要与说?”

    “更何况赛马一事儿臣提出,又怎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此人血口喷人,诬陷于儿臣,难道还不允儿臣杀了他吗?”

    天武帝冷笑,“人都被你杀了,线索断在你手里,你还要朕怎么查?”

    越说越是来气,当即又是一脚踹在了时寻夜脸上,便是劈头盖脸的骂起来。

    骂累之后,才挥手让他滚。

    “回都之后罚禁闭三个月,没有朕的命令哪都不准去。”

    时寻夜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只是在走前,眼神凶恶的看了于御前候着的魏挽舟一眼。

    虽是杀了一名扈从,皇帝仍觉得心头不快,督查院的人只能再硬着头皮查下去。

    前前后后又杀了十几个奴才,直到温皇后开口,这事才算息了。”听说二殿下被罚了禁闭。”宋净庭跟在时钊寒身后,压低声音道:

    “皇帝怒起来,又提到了前太子,还说二殿下样样都不如他大哥,想来此番下来应该是恨极了。”

    “只是不清楚是不是魏家做的手脚。”

    “不是魏家。”

    魏家想与萧家联姻,又怎可能暗算于萧河。

    时钊寒的步伐很快,宋净庭跟在后头追的有些吃力,也顾不上说话。

    等到了地方,没见到熟悉的面孔,只有一个陌生的侍从在外守着。

    时钊寒皱眉,问道:

    “你们主子人呢?”

    那侍从见到时钊寒惊了一下,连忙下跪行礼,这才回道:

    “回二殿下,五爷刚走没多久,听铭爷的意思,说是…探望南世子去了。”

    “可知什么时候回来?”宋净庭没忍住问道。

    那名侍从面色为难,摇摇头道:

    “奴才不知。”

    宋净庭心里暗觉不妙,还未多问,谁知那人竟掉头就走。

    宋净庭连忙跟上,小心翼翼的问道:

    “殿下,咱们现在是……”

    时钊寒冷笑,声音明显有了怒气:

    “还不去取药来,赶紧给咱们的世子殿下送去。”

    宋净庭:…….这又是做甚呀!

    等两人再走到赫连凛的营帐前,宋净庭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早知道今个儿殿下吃错了药,说什么他也不跟着来了,遭这罪!

    不等跟前的人进去通报一声,时钊寒便冷着脸先一步掀开了帐门跨了进去。

    只见赫连凛躺于塌上,没什么精气神,右腿之上刚包扎好的厚厚一层纱布,仍有血色滲了出来。

    而萧河端坐于他的跟前,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手边还放着一盘用来哄小孩的甜蜜枣。

    只一眼,时钊寒便觉得怒气攻心,脸上却扬起了笑:

    “怎么,世子殿下如今已有十四,难道还要像三岁小儿那般,下人哄着才肯吃药?”

    赫连凛听到他的声音,想要坐起身来,又被萧河一只手按了回去。

    他看向时钊寒,虽是带着笑,整个人却冷的可怕。

    萧河忍不住蹙眉,“你怎么来了?”

    “我来的不巧,打扰你二人单独说话了吗?”

    “这些下人无用便全部拖出去砍了,什么时候竟还要劳烦萧少爷在跟前亲自伺候。”

    时钊寒冷笑着坐下,宋净庭在一旁哪敢说话,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连忙给他倒茶。

    萧河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只好站起身来将药碗递给刚刚进来、差点吓掉了魂的下人。

    “御医来看过,说是他胸闷气短,右腿膝盖落了伤,需要静养,是我让他们退下的。”

    萧河对着他实在是脸色好不起来,便问道:

    “四殿下若是没别的事,咱们还是出去说话吧。”

    时钊寒与赫连凛又无交情,根本不可能是好心来探望他的。

    萧河心里清楚,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时钊寒不急不慢的跟着站起身来,瞧了一眼赫连凛,那人虽虚弱,看向他的眼睛倒是挺有精神,像只正龇牙的小奶狗。

    时钊寒嗤笑道:

    “世子殿下,还是乖乖喝药吧,这样也才能早些康复,不是吗?”

    走出帐外,才晓得萧河压根没打算等他。

    早已走出去数米远,时钊寒心中有气,但也不好发作只能追上。

    跟在其后的宋净庭心中更是叫苦不迭,脚都走的酸痛不已,还不如让自己骑匹马在后面追呢,造孽!

    萧河见时钊寒跟了上来,语气平淡的问道:

    “四殿下,您还有别的事吗?”

    时钊寒盯着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几日,萧河的态度就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他从不冷脸对着赫连凛,却对自己没多少好脸色。

    他会与赫连凛一道狩猎,即便往常在他身边的人应是自己。

    他会来探望受伤的赫连凛,明明自己也遭坠马之祸,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无,还要问他是否有事。

    时钊寒这般想着,越想却越难冷静的同时,他心中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热烈燃烧。

    以至于他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呈现出另一种难以遏制的冰冷。

    他于那日在行宫之中,听到的那句不再喜欢,并非想象中的那般令人着实松了口气的愉悦。

    反而这几日来,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死死的压在胸口,每每回想起都是不可控制的沉闷与烦躁。

    他俊美的脸上不再是没有情绪的、冷漠的自持,而是咬牙切齿的发问:

    “萧河,你喜欢上赫连凛了是吗?”

    萧河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不明白他到底在发什么病。

    时钊寒那双浅色的眼眸却酝酿起可怖的风暴,视线压迫的落在他的身上。

    萧河抬眼看他,回道:“四殿下,我喜欢谁都和你无关吧。”

    “怎么,你不敢回答。”时钊寒冷笑。

    一瞬间,萧河被其激怒了,实在是不想再与其纠缠下去,便道:

    “我对赫连凛从未有过超出友情之外的想法,四殿下您大可放心,赫连凛对您也构成不了威胁,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吗?”

    他想起上一世,时钊寒为了利用萧家的权势,而作戏与他成婚。

    即便这一世,自己不再喜欢了,那人仍旧害怕自己会选择其他人,从而迫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吗?

    真是可笑至极。

    时钊寒感受不到萧河彻头彻尾的心灰意冷,只是在听到那句“从未有过超出友情之外的想法”时,心里终究松了一口气,脸色稍有缓和。

    萧河却再也无法忍受,转身离去。

    第27章  易主

    今年的春蒐要比以往结束的都要早个三两日。

    一来是因舒嫔有孕在身, 二来也是赛马一事闹的诸多不愉快,索性天武帝下令即刻回都。

    赫连凛受伤的消息,最终还是没能瞒住传回了羌肃。

    没过多久, 羌肃王便派第六部族长之子墨图犁来都探望, 墨图犁算是赫连凛的表舅。

    如今人已在路上, 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五六日便能抵达凌天都。

    天武帝不想与羌肃闹的太僵,此次赫连凛受伤一事不仅要给羌肃王一个交代, 更是要在墨图犁的面前,将戏做足。

    于是, 这几日世子府上算是热闹的不行。

    天武帝赐下的东西如流水般送入府,温家先带头登门探望,在此之后魏家、高家、白家等等,但凡与此事、或是与温家沾些边的世族们,都来探望,便算走了过场。

    “听说这几日赫连凛借着养病的由头一直避而不见,墨图犁却在世子府大摇大摆的当家作主起来。”

    雀宁着一身月白, 细长的手指捻起鸟食, 漫不经心的喂着聚在一处的鸟儿们。

    “咱们世子殿下性子如此,那还不随他去?”

    宋净庭赶跑了往他身上落的小雀,站起身来道:

    “只要墨图犁不提赫连凛回羌肃一事,即便世子府改名墨图犁府, 皇帝也不会说些什么。”

    雀宁笑了笑,“按照他现在的架势, 怕是不能吧?”

    宋净庭没有作声,而是目光转向在一旁手捧一书,面无表情的时钊寒。

    “咳, 要是赫连凛就这般回去也好,也算少了一个麻烦。”

    雀宁未领其意,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时钊寒竟将手中的书册撕成两半,随意的扔在地上。

    宋净庭哪还敢动,只能转转眼珠子,雀宁不解其意,瞧着那书册上分明有两个人的笔迹。

    前者笔画饱满有力,行云流水般飘逸洒脱,而后者——写的清楚一些的鬼画符。

    两人皆没见过萧河的字迹,但后者整个凌天都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这书册乃是猎隼海渊叼回来的,而这几日海渊常常不在时钊寒的身边跟着,应是被自家主子派出去了。

    谁曾想,竟是给萧家的那小少爷盯梢去了。

    这下心中有数的两人,都有些不敢说话了。

    “出去。”时钊寒淡漠的声音响起。

    两人如临大赦,赶紧退下了。

    阁内一时很静,香炉冉冉升起的白雾使得那张向来冷峻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自从木兰围场回来之后,须弥香所带来的种种后遗症便越发的明显了。

    起初只是强烈的心悸,时间不长,忍一忍也能很快的过去。

    随后梦魇不断,时常于漆黑的午夜惊醒。

    凌乱、颠倒、混淆的真实与梦境,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身心。

    而就在这几日,他竟梦见了萧河的死。

    被人一剑穿心,他眼睁睁的看见萧河的脸在他的面前一点点失去颜色,瞳孔慢慢的涣散,直到最后不再拥有任何温度。

    他便再次从梦中惊醒,但这一次,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永远记住失去萧河那一瞬间的感觉。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刃狠狠的刺穿了心脏,心死也不过如此。

    须弥香共有七支,前三只名为引魂,后三只名为散魄,最后一支叫正解。

    经历过引魂与散魄之后,正解的欲望便越发的强烈不可控制。

    起初他以为,从点燃第一支香引开始,他的行为与意识已然受到了此香的影响。

    直到今日,他才隐约的明白,真正影响他的,并非此香,正是他自己。

    “他为别人注解的书册,足足有三千六百二十一个字…”

    时钊寒的声音很低,在相当静的屋子里,显得越发的空荡寂寥。

    “他教导赫连凛也非一日两日……而是日日不曾间断。”

    时钊寒闭上了眼,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

    他说他不会喜欢赫连凛。

    “骗子。”

    无人回答,只有缥缈虚无的烟曾温柔的拂过他的眼。

    ——————————

    墨图犁一连数日呆在世子府不肯走,意图之明显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原本上门拜访的贵人并不少,但见他如此嚣张行事,也都心有余悸不敢结交。

    果然又过几日,墨图犁终是呆不住了,提出要见天武帝的请求。

    天武帝自是不会见他,一连冷落了五六日,而此时黄漠关恰好传来消息。

    萧捷萧将军率军突袭,围追堵杀,黄漠关一战大获大胜,收复迁、迅两城。

    此等捷报刚一送到,天武帝大悦,立马派特使传印信,到军中拜萧捷为云麾大将军,封勇毅侯,食邑两千三百户。

    萧家又立战功,凌天都的百姓无不高兴欢呼之余,又有几家世族眼红心热。

    墨图犁最终还是见到了天武帝,但没在殿前待多久,便被赶了出来。

    听宫里的下人说,那人出来之时,脸色铁青。

    第二日,墨图犁便启程回了羌肃。

    墨图犁走后,萧河本是打算下午就去看望赫连凛的。

    两人也快有月余未见,十天半个月萧河便会让思铭往世子府送一趟书册,自己倒是避嫌从未去过一次。

    他知道墨图犁会故意苛责赫连凛,便更不想再去让那人有借题发挥的机会。

    赫连凛送来的书册有不懂不会的地方,萧河都已给他全部标注好了。

    只是送回去的时候,有一册怎么也找不到了,索性管不了那么多,等赫连凛伤好改日再补。

    近一个月的时间修养,赫连凛的腿伤好的很快。

    传话回来的人告诉萧河,说南世子已经能下地行走,没什么大碍了。

    萧河这才稍稍放心,这些日子自己也没闲着。

    自家大哥打了胜仗,萧家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一个月里,皇帝召他进宫便有两次,魏贵妃也派人来请过。

    那就更别提,还有许许多多想攀上些关系的世家,左右殷勤着来拜访的了。

    这一日,萧斐的好友杜若明来家作客,听闻了木兰围场赛马一事,便也想见见其年少有为的弟弟,是以萧河脱不开身。

    等到好不容易将人送走,谁知思铭火急火燎的大喊道:

    “五爷,不好了不好了!”

    “您快去世子府!高公子身边的知远传话来说,说是……”

    萧河见他这副着急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道:

    “有话慢慢说,急什么。”

    思铭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缓过来把话理顺道:

    “贺家的那小公子正与七殿下喝着酒,谁知正好提起咱们世子来,说世子在书房里藏了一把上好的宝剑!”

    “恰巧这个时候四殿下也来了,听上了那么几句,谁知道贺公子刚说完四殿下就变了脸!”

    “怒气冲冲的,已经赶到世子府门口了!”

    萧河听完,也是心里一紧。

    “备车,边走边说。”

    思铭赶紧跟在其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此事也是弄巧成拙,萧河送于赫连凛的那把流霜剑,因其爱惜,到从未舍得拿出来耍过。

    要不是赫连凛因病生事,贺侍郎也绝不会登门拜访。

    而贺侍郎家的那位小公子却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趁着父亲与墨图犁交谈之际,便想去寻赫连凛说话。

    谁知赫连凛没在厢房静养,说是去了书房,然而他寻去了书房,书房内也空无一人。

    贺绪无所顾忌的,这便自己一人进了书房,看见了藏于屏风之后的桌台盒子里放了那么一把宝剑。

    那剑身亮如白昼,寒光凛凛,瞧着就是一把绝世的好剑。

    更别提此剑的剑鞘都做的如此精致漂亮,可见打造这把剑的人下了多深的功夫。

    贺绪乃是七皇子时允钰的狐朋狗友之一,二人今日约在涟漪池饮酒。

    谁知喝到一半,四殿下时钊寒也来了,恰巧听闻此事。

    本来四殿下是不怎么上心的,那人本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怎么上心,表现淡淡。

    提起此剑来,亦是如此。

    只不过多问一句,即是宝剑,又好在何处?

    贺绪便忍不住夸大其词开始描述起来,谁知刚一说完,四殿下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

    没再说些什么,只是站起身便要去世子府。

    高子瞻在半路撞见他的马车,其后还跟着神色慌张的贺家公子与七皇子一众人等。

    贺家公子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赫连凛胆大包天偷了四殿下的剑。

    高子瞻虽也不知情,但很快就意识到事情的不妙,赶紧知会了身边的人来和萧河通报一声。

    思铭是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出事了,这才着着急忙慌的来寻萧河。

    但奈何萧河还是慢上太多,时钊寒已然到了世子府。

    一众人等穿过前堂,于中庭相遇。

    时钊寒面无表情,视线冰冷,赫连凛的右腿已看不出来大碍。

    见他们分明来者不善,赫连凛不明所以,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时钊寒开口道:

    “听闻世子府上有把绝世宝剑,乃万年玄铁打造而成,剑名可为流霜?”

    赫连凛一怔,不知他是如何知晓,自己从未以流霜示人。

    “是有此剑,不知殿下来此何意?”

    时钊寒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那真是不巧,萧青鹤也曾说过要送我一把名为流霜的宝剑……”

    时钊寒眼神冰冷,居高临下的看向他,无形之中压迫感袭来。

    “既然名剑易主,我倒是想瞧瞧这剑的主子又有何过人之处,能让萧青鹤转变心意。”

    听闻此言,赫连凛哪还有不明白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两人对视,颇有几分生死敌仇的意味,连带着周遭的氛围也跟着焦灼凝重起来。

    贺绪和时允钰两人当场就愣住了,搞半天压根就不是谁偷了谁的剑,而是为了一个萧青鹤?!

    赫连凛舔了舔嘴唇,眼神中亦没有丝毫退让之色,开口道:

    “拿剑来。”

    第28章  正解

    下人很快便取来了那把名为流霜的剑, 递到赫连凛的跟前。

    赫连凛伸手接过,脸上未有波澜。

    他紧抿着唇,气色虽不红润, 也没有大病初愈那般过分的苍白。

    他来凌天都也快有两年之久,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 赫连凛很少像其他世家子那般挽起头发。

    按照羌肃的习俗,男子未婚之前都会留有尾辫,以示年少纯真。

    然而他与萧河相处也不过三月有余, 竟也学会了挽发。

    不得不让人多想,是否是萧河手把手教予给他。

    而这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 显然萧河教会了他更多,更多旁人不曾拥有、也无法从他身上偷走的东西。

    它让一个胆怯之人变得勇敢,让一个内心弱小的人变得坚韧不拔。

    那是萧河赋予的底气。

    即便是他时钊寒也只能在今时今日站在此处,眼睁睁的从赫连凛的身上窥见他的几分改变。

    而他,竟一无所知,什么也做不了。

    时钊寒落在赫连凛身上的目光冰冷可怕,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为复杂却无人可知的情绪在发酵。

    而当赫连凛抽出那把剑, 凛凛寒光晃过众人的眼睛, 无端令人生出几分畏惧来。

    事实上,时钊寒并非全然不知流霜剑的模样。

    在须弥香的梦境之中,他亦见过几次,只不过很少使用。

    大多数时候, 它都被时钊寒束之高阁,而身边时常带着的都是另一把名为重云的宝剑。

    所以贺绪在第一次描述流霜时, 他才会突然变了脸色。

    即便如此,时钊寒知晓,但当赫连凛握住流霜之时, 他仍旧为此片刻失神。

    流霜剑较之普通的剑,剑身更为修长。

    正是剑身长上了那么一点,是以非其主人不能握而使用的灵活自如。

    但流霜在赫连凛的手中,却并没有因长度的问题而有丝毫的不妥。

    就好像……这本就是他的剑。

    原来萧河并非是为了气他,而随意选择一人将其送走。

    此时此刻,时钊寒才真正的明白什么叫名剑易主,另有所属。

    “殿下,请吧。”赫连凛微微凝眸,沉声道。

    时钊寒看向他,面无表情道:

    “你非我的对手。”

    赫连凛笑了笑,并不作答,而是俯冲而上,快速亮出了第一招。

    时钊寒不做动作,只是在人冲至跟前稍稍抬手侧身,便轻松化解。

    赫连凛见状,心下一沉。

    两人很快又过五六招,赫连凛的攻势凶猛却并无章法,时钊寒对付他犹如对付小儿般容易。

    十招过后,时钊寒竟未拔剑。

    甚至拿剑的那只手,动都不曾动过。

    时钊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想来萧河是选错了人。”

    表情无不蔑视,“剑再好又有何用?”

    听闻此言,赫连凛的脸色亦是难看至极。

    他并不说话,只是撑起身来站稳,突然开口道:

    “就算我再不好,阿鹤也选了我。”

    此话一出,时钊寒瞬间被激怒。

    赫连凛也趁机动手,既然没有章法那就以速度取胜。

    由于前面几次都不曾构成威胁,是以时钊寒没放在心上。

    然而这一次赫连凛的速度却快的出奇,即便时钊寒侧挡的也够快,仍旧被其削去了一缕发。

    时钊寒拔剑而出,招招刁钻,剑剑逼的赫连凛步步后退。

    乃至退无可退,而被其剑正面压下,架在那里动不了分毫。

    时钊寒面如冰霜,未曾一言。

    赫连凛亦是倔的不行,哪怕他腿伤刚好,支撑不住上方的施压而隐隐作痛,亦是咬紧牙关不肯告饶。

    直到另一旁,实在是看的胆战心惊、生怕出事的贺绪忍不住上前劝架道:

    “四殿下!四殿下您快放过他吧!”

    “南世子还有腿伤哪经得住这般打?快快……七殿下!您也说句话啊!”

    时允钰这才如梦初醒般,赶紧开口道:

    “四哥,赫连凛哪能比得过您,我看还是算了吧。”

    “哐当”一声,时钊寒挑飞了赫连凛的剑。

    此时的赫连凛是真的支撑不住,跌倒在地,面露痛苦的抱住自己那只有伤的右腿。

    时钊寒起身站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声音漠然:

    “你不配得到他的青睐。”

    赫连凛回望的眼神亦凶狠,但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

    时钊寒不以为然缓缓抬手,身后立马有奴才懂他的意思,拾起流霜剑递至手中。

    时钊寒握住剑,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赫连凛这才真正的意识到,时钊寒说的是对的。

    这把剑,从一开始就是萧河为时钊寒量身打造的,所以剑身再特殊,在时钊寒的手中也是如此合适。

    不像他,即便不适手也不敢表露分毫。

    赫连凛眼里的错愕,正是时钊寒想要的结果。

    他就是要告诉他,你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你所得到的东西都只不过是我时钊寒不要的。

    倘若我要,你便一无所有。

    时钊寒极其淡漠的瞥了赫连凛一眼,随后拿上剑转身离去。

    只有赫连凛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时允钰不好多言,眼神示意贺绪,这便跟着走了。

    而贺绪此时是真的一个头两个大,怪不了别人,就怪他这张惹事的嘴。

    气起来当即给自己甩了两巴掌,这才赶紧将赫连凛搀扶起来。

    “不就是一把宝剑吗?他要给了就是!我再送给比这好十倍、百倍的都有!”

    贺绪叹气道:

    “你何苦和四殿下争,白白受这委屈呢?!”

    赫连凛摇摇头,抚开了他的手,声音虽低却坚定:

    “我只要那一把。”

    贺绪走后没多久,萧河便到了世子府。

    赫连凛见到他来本是高兴的,但是又很快想到被他输掉的流霜剑,眼里的光亮很快暗了下去。

    萧河见他站起身,右腿微微僵直,心里便知一二了。

    “和他动手了?”萧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赫连凛怕他生气,不敢点头,小声说道:

    “就….就比试了几招。”

    萧河也不戳破他,瞥见一旁空荡荡的剑鞘,剑却不知所踪,便问道:

    “剑呢?是不是被他拿走了?”

    提起这个,赫连凛的脸上闪过羞愧与自责,声音更低又颇为委屈的说道:

    “是的,阿鹤我打不过他。”

    萧河强忍着气,先是问他腿有没有受伤,赫连凛说没有。

    萧河这便放下心来,嘱咐他好好歇着,此事不要往心里去,他不怪他。

    说完这些他就要起身,谁知赫连凛突然喊住了他。

    “阿鹤,你不要去找他好不好?”

    萧河脚步一僵,他回头看向赫连凛,眼神愧疚。

    “阿凛对不起,此事全怪我,我没想到他会故意刁难你。”

    “那把剑…”

    萧河有心想要解释,赫连凛却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的阿鹤,你不要道歉,我只信你。”

    萧河听闻此言,心里一时之间不是滋味。

    “我不想你再去找他,而且,我要凭自己的力量拿回属于我的剑。”

    赫连凛轻声道。

    我要一直站在你身边,不再是弱小、无能和可怜的赫连凛,我亦能为你遮风挡雨。

    —————————

    时钊寒回来之后,便屏退了所有人,将自己关了起来。

    带进去的,只有那把从世子府带回来的流霜剑。

    益惟惴惴不安,守在门外不敢轻易离开。

    今日宋大人与李大人都不在,雀宁与方长恒亦是一大早便出门办事去了。

    益惟担忧,却也一点办法也无。

    他守在房门前,没过一会儿便闻见屋内熏香的味道。

    那味道并不是很浓,但细闻之下竟有一丝血腥味。

    益惟心里一惊,轻唤了一声:“殿下?”

    无人回应,他又不敢贸然闯进。

    这便犹犹豫豫,最后咬咬牙还是决定跑出去找雀宁。

    而此刻,时钊寒用流霜剑划破手指,滴入香炉。

    燃尽的香灰将血珠吞没,最后一支须弥香被正插着点燃。

    白烟屡屡升起,似梦似幻,道不尽往年。

    他与萧河成婚的那一年,萧河才十七,不满十八。

    萧河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婚服,如玉般的脸庞,在烛光的衬映下越发的娇柔好看。

    他记得那双满是情意的眼,藏着些许羞涩和害怕,他们共饮合卺酒,萧河小声哼哼的在怀里说爱他。

    不知为何,时钊寒会对此印象如此深刻。

    确切来说,是从前的时钊寒,这些都是从前他所拥有过的。

    萧河虽已为人夫,但也改变不了他像个小孩一样,开心的事情会兴冲冲的跑来分享,不高兴也会全摆在脸上。

    成婚之后的那年冬天,萧河的个子又往上窜了窜。

    他不再比时钊寒矮上大半个头,但也确实没能比肩。

    萧河很高兴,晚饭的时候又多吃了两大碗米饭和许多菜,这都多归功于李怀慈的那位爱人很会做饭。

    晚饭过后,他便心血来潮要来比剑。

    只要萧河高兴,时钊寒自然愿意顺着他,他们成婚之后也不是突然之间变得的冰冷。

    而在那之前所留下的诸多美好回忆,往往就成为困住萧河的无形枷锁。

    时钊寒使他痛苦,流泪,破碎,而回忆中的师兄又会使他慢慢痊愈,然后再次受伤,如此往复。

    其实不是不知道吧,现在的时钊寒默默想着。

    他看着梦境中的自己笑着点头应和,抽出了重云剑。

    萧河有些难过的问道:

    “师兄,为什么你不愿佩戴我送给你的流霜呢?”

    是啊,为什么不喜欢流霜呢?他都没有拥有过,还是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呢。

    时钊寒说:“阿鹤送的流霜很好,我舍不得用。”

    真的吗?”真的吗?”

    萧河的声音和他重合,虽是这样问,看表情却已然信了。

    他们在树下过招,衣袂飘飘,宛如雪中双仙起舞。

    时钊寒沉浸于其中,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直至画面突然一转,他看见萧河拿剑对着他,眼中有泪,伤心欲绝的发问,令他感到呼吸一窒。

    “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我!哪怕一丝一毫?”

    “师兄,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时钊寒,我后悔做你的青君……”

    “哈哈哈哈,多么可笑啊,到头来,我竟然只是你手中的一枚棋,我付出了所有,却只配当一枚棋….”

    太多太多的画面纷沓而至,他们对峙、争吵,痛苦与怨恨,完完全全充斥着他的脑海。

    他想挣扎,想否认,却不得脱身。

    仿佛有无数双魔爪从地狱中伸来,将他拉入完完全全的黑暗当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终于亮起光亮来。

    他再次看见了萧河的脸,只不过和以往的都不一样,他很苍白,苍白的没有一丝生机。

    他的心脏紧紧收缩,好似快要爆炸开来。

    他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不肯相信,直到周围的哭声响起。

    他才不得不彻底心死。

    为帝,是他一直想要的,但为何得到之时却感觉不到快乐。

    他的胸口还是空缺了一大块,冷风穿过之时便痛彻难忍,彻夜无眠。

    他为帝,萧河亦被封为青帝,但萧河不愿回都,一直留守边疆。

    直至战死,他们亦不曾相见。

    这….就是他们曾经的过往吗?

    太过疼痛的回忆,让他很快失去了意识。

    他的灵魂被撕扯分裂,他看见自己发狂狰狞的脸。

    直到,他又一次见到了十六岁时的萧河。

    他冲他笑,唤他师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一切又都是崭新的开始。

    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心中的狂喜。

    但很快画面再一转,回到了两人于樱花树下舞剑之时的场景。

    萧袂脸上扬起的笑意,他看的入迷。

    却再下一秒看清对面之人的脸时,如坠冰窟。

    和萧河舞剑的人不是他,而是……

    赫连凛。

    第29章  喜欢

    为帝四十载, 无后而立闵王嫡长子为太子,八十九岁薨逝。

    贴身服侍啸武帝的小太监,在其咽气之前好似听见了他虚弱的呼唤。

    阿鹤。

    萧远侯, 萧青鹤。

    师兄, 只愿岁岁如今朝, 朝朝长相见。

    阿鹤,回到我身边好不好,求求你…

    须弥香燃尽之后, 仍有余威。

    它为燃香者编造的梦境很长,长到仿佛已然在其中过完了一生。

    而时钊寒只能在这漫长寂寥的岁月里, 眼睁睁的看着萧河与旁人相伴恩爱,而他却永远求而不得。

    身为帝王,他亦用尽任何手段只求那人的妥协。

    但是当萧河手持长风剑硬生生的跪在他跟前,为赫连凛以死相逼之时。

    他难以置信的僵在原地,浑身的血都开始倒流。

    无法控制的颤抖,就连胸腔鼓动的心也停滞在了那一刻。

    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要我的自由,我要我所爱之人活着!

    他说的是那般斩钉截铁, 他要的自由是以后的生活再也没有“时钊寒”的名字。

    其实很难, 让他放走萧河如同夺走他的呼吸那般,无疑是致命的。

    但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放他走。

    与其看着萧河再一次死在自己的眼前,他宁愿他好好的活着。

    萧河走后的每一个日夜, 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还是帝王,他仍旧坐拥万里江山, 世人无不爱他敬他畏惧他。

    他的身形仍旧挺拔,爱人的离去并没有彻底的摧毁他。

    他是天生的帝王,杀伐果断, 也足够无情,所有人都如是说。

    啸武帝死后,史书记载了他全部的功绩纸张无数,而他亦有罪名几笔寥寥带过。

    其中一条为:啸武帝专情于一人而永不立后,后宫常年空冷,膝下并无一子。

    孤寂而终,这就是他的结局。

    时钊寒看着眼前慢慢变暗的一切,感受到胸腔里的跳动缓缓平息,直至周遭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须弥香的梦境在破碎。

    良久,他才慢慢恢复知觉,听见有人在轻声唤他。

    又过了快有半柱香的时间,他才能睁开眼睛,看见床边站着的几人。

    “都站在这做什么。”

    时钊寒开口的声音有些嘶哑,益惟想要上前扶起,却被阻止。

    “现在什么时辰了?”

    雀宁见他眉眼之间虽有疲倦之色,但并无大碍,便放心的答道:

    “回殿下,刚过戌时。”

    时钊寒微微皱眉,须弥香里的五六十载,现实之中却仅仅过去三个时辰。

    再度回想起梦中种种,心脏无端传来尖锐的刺痛,时钊寒闭上眼:

    “都出去。”

    雀宁几人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然而并没有走出多远,屋内却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动静。

    直至一切平息,宋净庭才心有余悸的低声道:

    “我总觉得殿下和从前….有些不同。”

    听到此话,雀宁忍不住动容,他亦有此感。

    往日时钊寒性子虽冷淡,但熟悉其秉性之后,与其相处并无难处。

    但今日醒过来的时钊寒,被其扫视的那一眼,却没由来的令人汗毛耸立。

    他的喜怒更不显于形,较之以往越发的内敛,显然有些东西经过须弥香的影响,已然发生了改变。

    只不过这种变化,谁也不知是好是坏。

    屋内一片狼籍,益惟立于门口,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过了半响,才听见“哐当”一声,时钊寒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利剑来。

    “萧河来过吗?”时钊寒的声音淡淡。

    益惟低着头,身体忍不住发抖道:

    “回殿下,萧少爷不曾来过。”

    他说完,便听那人一声轻笑,竟又重新拾起了剑。

    益惟吓的立马双膝跪地,声音颤抖的喊道:

    “殿下!”

    他以为是须弥香的后劲导致时钊寒神智不清,生怕连他一起砍了去。

    但事实并非如此,时钊寒十分清醒,他分得清现实还是梦境。

    所以须弥梦境之中,他愿意放萧河走,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愿意成全,只是不想再次看见萧河死在自己的跟前。

    他为爱宽容,但仅仅也只能止步于假象之中。

    这亦是他最后的一点仁慈与良知,萧河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他的手中。

    至于赫连凛……那算个什么东西。

    时钊寒垂眸擦拭着流霜剑,淡声道:

    “怕死还不跑?等着掉脑袋么。”

    益惟那敢不听,爬起来就跑。

    此时,天色已晚,屋外昏暗,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瞧不清月色,雨声烦人,萧河只好起身去关窗户。

    他没点烛火,只是莫名的有些心神不宁,睡不着觉。

    等到走至窗前,刚要抬手放下撑杆,却于夜色之中瞥见一抹寒光。

    萧河脸色一变,只见窗台之上不知何时放着一把极其眼熟的长剑,正是被时钊寒夺去的那把流霜。

    紧接着,有一人身穿墨绿色氅衣从窗户的右侧映入眼帘。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袖,露出白皙匀称的手腕来。

    他伸出手握住了黑色的剑柄,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的颇有几分美感。

    挑剑而起,长剑将窗扉慢慢撑高。

    萧河看见他被雨水落湿的头发,有几缕发丝紧紧的粘黏在白瓷般的肌肤之上,挨着凸起的喉结。

    他瞧见那人紧抿着的薄唇,唇形很美,唇色却极淡。

    窗扉移到最上之时,萧河才望见那双仿佛被雨水润湿的冷淡眉眼,亮如寒星,盛着自己的一个小小倒影,有些呆愣。

    “你来干什么?”

    萧河向后退了两步,湿冷的气息才稍微淡了些。

    时钊寒勾起唇角,脸上却并无一丝笑意,语气很轻却莫名的让人感觉到危险。

    “阿鹤不来找我,那只能我亲自来还这把剑。”

    萧河忍不住皱眉,冷声道:

    “流霜已经被我送给了赫连凛,就算是还剑,你也应该是去世子府。”

    不提赫连凛还好,一提起这个名字,时钊寒的眼眸闪过一丝控制不住的暴戾。

    房门很容易的被其顶开,时钊寒站在门前的身影高大,黑夜使他的面容晦暗不明,手中仍然提着那把剑。

    萧河的心缓缓提起,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很喜欢他,所以把属于我的剑也能转手送给他,是么。”

    时钊寒轻笑,目光却很沉的落在萧河的身上。

    萧河却感觉到哪里不对,直到面前之人又逼近了几步,他才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开口道:

    “你并不缺少我这把剑不是么?”

    时钊寒仍旧是看着他,眸色深沉。

    “为什么。”

    为什么?萧河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来。

    “从前我送于你的东西,无论是物件还是吃食,你又何曾放在眼里过呢?”

    “大多都是打赏给了下人,有些收下了却从未使用过。”

    萧河的目光落在流霜剑上,轻声道:

    “流霜与其送给你吃灰,不如送给阿凛,他比你更懂得珍惜。”

    “阿凛?”时钊寒重复着这个亲密的昵称,脸色变得无比的冰冷。

    “因为他更懂得珍惜,所以你教他念书识字,教他挽发习剑……”

    “让他从一无所有的蠢货,变成眼中心中只有你、乖乖听你话的一条狗是吗?”

    萧河当即愣在原地,只感觉到这些话中浓浓的羞辱意味。

    时钊寒的视线一直紧紧的盯着他,他看见萧河的脸变得苍白,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

    直至他走到萧河的面前,那人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时钊寒抬起手,轻轻抚摸过萧河柔软的脸颊,指尖摩挲着那红润而饱满的唇珠,眼眸一暗,没忍住使上了几分力。

    萧河才惊醒般推开了他,“你干什么!”

    “你要如何看待我与赫连凛之间的关系,那是你的事情,都与我无关。”

    “倘若你今夜来,只是因流霜剑易主而心中有气,我这就向你赔不是。”

    萧河慢慢的冷静下来,丢掉的大半理智也逐渐归拢。

    倘若不是时钊寒心中有气,以他的为人绝不会半夜寻来。

    只是萧河想不明白,只不过是一把时钊寒从未放在眼里的剑,又怎能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

    还是时钊寒担心有朝一日赫连凛有了他的支持,而得势挡了他当皇帝的路?

    “你来赔不是?”时钊寒轻笑,“今日可以是一把剑,明日又会是什么呢?”

    “什么?”

    萧河蹙眉,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从前很喜欢我。”时钊寒突然出声道。

    萧河心里微怔,沉默片刻道:“那也是从前。”

    “所以你要把曾经属于我的都给赫连凛吗?”

    时钊寒此刻的声音反而听不出任何情绪,好似只是最平淡的一个问句。

    而就在萧河愣神之际,脖子间一凉,流霜剑的剑刃贴在了肌肤之上。

    “爱我时极尽可能的对我好,不爱时却又摒弃不顾,连多看一眼都不情愿…”

    萧河指尖发凉,不敢乱动,只觉得时钊寒疯了。

    “我说你把赫连凛驯服成了一条狗,那我又何尝不是呢。”

    萧河瞳孔一紧,只觉得时钊寒眼中的疯狂之色越演愈烈。

    “知道那日我为何要推开你,不让你碰吗?”

    萧河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刚要挣扎,过于锋利的剑刃却轻轻的在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萧河因此发出微弱的闷哼,“哐当”一声,时钊寒卸下了剑。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他稍稍喘口气,脖子上却传来令人汗毛颤栗、温热的滑腻触感。

    “别,嗯——”

    暗红色的舌尖在雪白的牙齿间一闪而过,色/情至极,萧河看不到时钊寒眼中呼之欲出的渴望。”啪!”

    清脆的响声将两人都震醒几分,萧河终于能挣脱他的禁锢。

    “你清醒点!”

    萧河捂着脖子,原本白皙的脸因羞怒而微微涨红。

    被扇的右脸又些发麻,时钊寒却感觉不到多痛,舔了舔变的红润起来的薄唇。

    “我很清醒。”

    萧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错乱的令他失去了所有的判断。

    “你如果清醒,就不会对我做…这种事。”

    萧河脸色颇为难堪的放下手,他白皙的脖子上已经被舔吸出了一小块泛红的印子。

    时钊寒的视线落在那一小块肌肤上,目光沉沉:

    “哪种事?”

    “如果我不喜欢你,就不该对你有欲望。”

    事实证明,他的迟钝与愚蠢,在很久的以后才辨别了自己的心意。

    但诚实亦如他的身体,每每只会给出最真实的反应。

    他说他喜欢你,萧河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平淡的看向他说道:

    “四殿下,玩够了吗?玩够了就请你离开。”

    萧河不信,或者即便是信了又能如何。

    他没能给他任何的回应,只一瞬间,时钊寒感觉自己又跌回了须弥香的梦境之中。

    那种深深的无力与恐惧,将他紧紧的包裹其中无法逃离。

    直到这一刻,他才隐约的明白。

    所谓的正解之梦,亦倒映着他们的未来。

    而失去萧河,是他绝不能接受的事实。

    第30章  冷落

    萧河的冷淡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刀, 狠狠刺穿了时钊寒所有的自以为是。

    他被钉在原地浑身僵硬,几次启唇,才问出一句:

    “你…你不信我?”

    “信你什么?”

    萧河冷笑, 他看见时钊寒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可置信, 因他的漠视而神情变得越发难堪, 似乎心有不甘。

    “四殿下,亲口说出你喜欢我这几个字,对于你来说很难吧。”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你的真心?”萧河的话, 字字诛心:

    “我从前是喜欢你,我为你做了一切我所能做的, 可是又换来了什么呢?”

    萧河的声音并不重,甚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砸的时钊寒头痛欲裂,面色发白。

    “我做的任何事,都只换来了你的轻贱。”

    萧河看向他,面色却十分平静:

    “我又何尝不知他们背地里都在笑我、辱我,觉得我丢了父亲的脸面。”

    “任何人都可以瞧不起我, 但是你时钊寒不能。”

    “而今夜, 你却还能堂而皇之的站在这里羞辱我,质问我为何不信你的真心…”

    萧河的眼神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他如坠冰窖。

    “时钊寒,你又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屋外的雨还在下, 萧河的话音刚落,一道白光骤然亮起, 映衬着那人足够惨白的脸庞。

    沉闷的雷声从远方姗姗来迟,时钊寒的嘴唇轻颤过几个字,又全部被掩盖。

    雨, 越落越大,声音逐渐激烈。

    他的眉眼不再是冷漠的、寡淡的不可一世,而是轻轻的颦着,酝酿着难以读懂的苦涩与哀伤。

    “阿鹤,我不是不甘心…我只是明白的太晚。”

    “我不知道现在认错还有没有用,我想要我们重新开始。”

    萧河有片刻的愣神,从前他被伤到最深之时,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会有一日等到那人的幡然醒悟。

    也许时钊寒也会为爱低头认错,也会爱他如生命。

    但当昔日的设想真的成为现实,他却没有想象中的丝毫喜悦,甚至算不上原谅。

    他只觉得有几分荒谬可笑,人总是如此,在不爱时求爱,失去了又追悔莫及。

    “没有用。”

    萧河望向他的眼眸,说道:

    “早就没有用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时钊寒看向他,这样的话他并非没有听过。

    只是这一次,要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令人心碎。

    出于本能,时钊寒向萧河靠近,但只走了两步就停在了原地。

    他看见萧河十分防备的神情,如同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时钊寒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倒显得有几分难看。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都是真心的。”

    “阿鹤,不要喜欢上赫连凛。”

    萧河垂眸,不去看他也并不想作回应:

    “你该走了。”

    时钊寒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颇为失落。

    他转过身去走至门口,外面的雨很快打湿了他大半个肩膀。

    萧河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里没有任何他为之熟悉的情绪。

    “就这么讨厌我吗。”

    时钊寒喃喃自语,却在话音刚落的下一秒突然转过身走至萧河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臂。

    轻轻的一扯,萧河没有防备,两人一下子贴的很近,萧河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不自然,低声道:

    “别让我恨你。”

    时钊寒闭上眼睛,将心中的苦涩尽数压下。

    他没有勉强萧河,只是在一个吻将落未落之时,极尽温柔的轻轻碰了碰他耳边的发。

    “阿鹤,不要喜欢赫连凛,算我求你。”

    时钊寒走后过了有好一会儿,萧河才脱力般坐回床边。

    他想不明白,时钊寒的变化是因何而起,更想不明白,为何他们有朝一日会走到如此地步。

    ——————

    第二日时钊寒没能来暮都府上学,萧河以为是他抹不开面子,索性也就不打照面。

    谁曾想兰延青告诉他,四殿下昨夜回去好像淋了雨,没多一会儿就烧起来了。

    听说天御史连夜去宫中请来了御医,御医到的时候人都烧的神智不清了。

    萧河面色有些不自然,不过在兰延青看过来时又很快的掩饰了过去。

    “昨夜的雨是大,但以四殿下的身子骨,淋了点雨也不至于病倒吧?”

    兰延青撑着下巴,手中的狼毫笔戳了戳面颊,忽而眼珠子一转,凑过来小声说道:

    “阿鹤,高子瞻说昨日四殿下为你都和赫连凛打起来了,这真的假的?”

    萧河写字的手一顿,蹙眉道:

    “胡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争一把剑。”

    兰延青不信,语气有些按耐不住的说道:

    “那就是真的了?!”

    “那把剑可是你送给赫连凛的,四殿下分明就是吃醋了才去争的。”

    兰延青难得聪明了一回,却又想起萧河对自己说的,早就不喜欢时钊寒了。

    便觉得没什么意思的蹙起眉,嘟囔道:

    “那这算什么呀?你都不喜欢他了,他这样算什么。”

    萧河听他念念叨叨,不觉得烦,反而觉得有意思的很,没忍住笑道:

    “你呀,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七月结业,你多上点心,我也会好好抓着你的,别想让我放水啊。”

    一提起结业考试,兰延青瞬间耷拉起脸来,沮丧道:

    “哎呀,我真的有在好好努力的呀。”

    “好好好,我相信咱们延青呢。”

    六月对于快要结业的暮都府学子来说,算是较为难熬的一个月。

    不仅仅是为七月结业考试提前做好准备,更是要为八月前往圣祖山的承君之礼而争抢名额。

    今年的世家大族中能挑选才情兼备的子弟并不多。

    是以天武帝格外开恩,允许旁系末枝有表现优异者两人可以留名君臣礼册,九月朝圣祖。

    如此一来,多出来的名额反倒让那些家族式微的子弟们,重新燃起一丝希望来。

    只有在君臣礼册上留名的世家子,才具备了最基本的辅君为臣的资格。

    因是天凌的开国皇帝注重血脉传承,当年跟随其打拼江山的文武能臣,永封爵侯,八代庇佑。

    而这之后的历代皇帝,则必须迎娶八大世族的嫡女为妻,否则不被正统所承认。

    起初八大世族的后人安分守己,尽心尽力为时家辅佐君王。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仍旧能不忘初心坚守忠诚之臣,逐渐的衰老、死亡。

    久而久之,这条祖训反倒变成了每一代皇帝身上,难以卸下的沉重枷锁。

    外戚干政,结党营私,八族鼎力,真正的皇帝却沦为几大世族手中任人摆布的傀儡。

    直到平高祖登基为帝,苦熬四十载,这才打破了这一僵局,废了这一祖训。

    自那之后,遭受重创的八大世族逐渐没落,甚至有些已无后人。

    此后又经历过几代皇帝的变更与努力,还是有几条祖训得以保存了下来。

    君臣礼册,朝圣拜祖亦是其中的两条。

    上一世萧河也是去过圣祖山才知道,有些古老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兰延青的父亲很重视此次的朝圣拜祖,这恐怕也是兰延青谋取官职最为轻松的一条捷径。

    兰家与温家素来交好,温皇后不会不卖这个面子。

    只要兰延青能顺利的通过七月的结业考试,便会有他的一个名额。

    而同样的,七月的结业考试对于赫连凛来说,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无论他通过与否,天武帝都不会放他回羌肃。

    而圣祖山则向来不允许外姓藩王攀登其上,只有时家正统血脉,以及时家的后臣才有资格朝拜。

    是以近几日,世家子弟们为此而忙碌,赫连凛却因朝圣一事而难免情绪低落。

    为了辅导兰延青的功课,他快有三四日未见到萧河了,已是心中想念的不行。

    那就更不要说朝圣的八月与九月,更是漫长难以等待。

    这一日,萧河难得早早归来,便见赫连凛捧着书坐在凉亭的石阶上发呆。

    直到他走近,赫连凛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扬起笑来唤一声“阿鹤”。

    “你坐在这做什么?”萧河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夏天蚊虫很多,进屋说话。”

    进屋之后,翘玉端来温水,萧河净过手,才坐下说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等太久?”

    赫连凛摇摇头,“我也才刚到。”

    为二人倒茶的翘玉却忍不住笑道:

    “世子殿下您怎么不和五爷说实话呢?分明这几日都有来等,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呢!”

    听到此话,萧河端茶的手一顿,皱眉道:

    “怎么不和我说?”

    见他有些不高兴,赫连凛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解释道:

    “是我不让翘玉说的,我知道你这几日在忙,不好再耽误你。”

    即便他这样说,萧河的神情仍旧没有缓和几分。

    站在一旁的翘玉也知道是自己多嘴了,连忙退了下去。

    “抱歉,这几日为了延青的结业考试,确实是我疏忽了。”

    因自己的情绪不好,赫连凛的脸上露出一抹紧张与不安,萧河的声音放柔道:

    “本也该我去寻你,正好你今日也来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走至里屋的阁子上取来一只长盒。

    萧河将长盒放至赫连凛的跟前,示意他打开。

    赫连凛心中却已经有所预料,打开一看,确实是那把被时钊寒拿走的流霜剑。

    没有太多的喜悦,赫连凛只是轻声问道:

    “是他来找你了吗?”

    提起时钊寒,萧河却不想再多说什么,避而不答道:

    “这把剑,也算是物归原主。”

    赫连凛低着头垂眸,看着眼前的流霜剑却有片刻的失神。

    他何尝感觉不到萧河的疏远,以及他的冷淡。

    过了好一会儿,萧河才见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些笑容来,说道:

    “谢谢,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萧河下意识跟着起身,挽留的话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直到赫连凛走后,他才有些落寞的坐了回去。

    原来,也并非完全不在意。

    只是时钊寒一事,让他知道自己与赫连凛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再如此放纵下去。

    他视赫连凛为挚友,亦是真心待他。

    他们之间,不该再有其他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