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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皮囊

    男子嘶哑的笑声断断续续响起,他所期待的重物落地声却始终没有响起。

    薛方扯开的嘴角顿时僵硬了一下,张狂的笑声也停了下来。

    他腹部大开的伤口正在蠕动着努力愈合,但一时之间,他还无法起身,自然也看不见女子脸上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眼神。

    “……”白郁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她有很长时间没有重新使用这具身体了,因此乍然之间,竟然有些眩晕般的不适感。

    这给了吊岭鬼喘息的时间,但等到他艰难地撑着地面半支起身体,见到仍然站在他身前的女人时,他的脸颊依然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

    “怎么……震魂鼓对你竟然无效……?”他嘶声开口,一边伸出右手,五指交握成拳,在肚腹中那面小鼓上重重又锤了一下!

    “咚!”鼓声响起,站着的女人仿佛被这声音吓到了,双肩随之一耸,终于抬起了头。

    白郁湄的目光落在了地面上半躺着的男子身上。

    稀薄的晨光洒在女人秀美光洁的脸颊上,她未被掩住的那只眼睛中流露出一丝略带懵懂的茫然,但鼓声一响,她仿佛忽然被人从美梦中惊醒了,捂着半边脸颊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依然是那张柳眉微蹙的美人面孔,只一双眼瞳幽幽,眸光森冷如刀。

    薛方的眼皮忽然开始狂跳起来!

    不对,不对劲!这不是……这绝对不是……!

    他看得分明,方才的交手中,这个女人瞧他的目光中是憎恶、是蔑视、是对手下败将的坦然不屑……而不是如今这样的。

    女子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眸冷冷望着吊岭鬼惨白的面容。

    ——那是一个看向已死之人的目光。

    “你不是白郁湄……你是谁?”男人的声音随着身体一同颤抖,语调中充满了不自觉的恐惧。

    白郁湄并不打算理会他的问题。

    她此前一直以虚弱的姿态栖居在这具身体的内府中,先前应滕曾借助蛊血入体,不得已之下,她使用秘法将对方祛离,也是因此,她受到了姚珍珍的怀疑……

    白郁湄的站稳了身形,向着倒地的男子迈步向前。

    她的剑在方才的失神中脱了手,灵光黯淡的宝剑无知无觉地躺在地面的沙尘中,而它的主人却并未将任何余光留给它。

    女子缓步上前,弯下腰,一只素手纤纤,姿态轻柔地伸出,仿佛是要将倒地的男子搀扶起来。

    薛方却骇得止不住地挣扎起来,他徒劳地蹬动双腿想要后退。

    “不……不!陛下……”

    白郁湄的右手触到了男子左右摇摆着想要脱离的头颅。

    女子冰冷的手指只是轻轻搭在了他的颅顶,薛方目眦欲裂地神态一下僵住了。

    一切惊恐或愤怒的神情就像湖面泛起的涟漪般被抹平了,这个作恶多端的魔头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化,眉目猛然舒展,神态竟然显得十分平和。

    “陛下?”白郁湄的手指温柔的拂过他的颅顶,一路向前,双指张开,指尖弯起,扣住了男子的眼眶,“谁是你的陛下?……眼睛没有用,那就别要了。”

    “噗呲”一声,吊岭鬼的眼眶在她的指下变成了两个血洞,温热的血泪从她葱白的指尖溢出,顺着男人的脸颊汩汩流下。

    这种疼痛本该是常人难忍的,可薛方却仿佛无知无觉,身体巍然不动,连一根手指都未曾移动过。

    ……就好像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这具躯体,不再能感知到来自肉|体中的疼痛了。

    “心蛊……”白郁湄抽回了带血的手,低低叹息,“原来是叫这个么?”

    薛方僵硬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轰然倒地,腹中人皮鼓随动作发出隆隆响声,但白郁湄对此却全无反应。

    “我没有试过操纵别人的子蛊,蛊师之间应有互不干涉的契约……可是你伤到了姐姐,”她素白的掌心下,一团扭曲的深红血液悬浮着——那是应滕留在吊岭鬼体内的心蛊,被她控制着强行从人体中剥离了出来,“我一定要杀了你。”

    蛊血在她掌心游动挣扎着,宛如一条鲜红的长虫——心蛊的蛊虫,并非真正的昆虫,而是蛊血组成的邪物。

    吊岭鬼失去了心蛊寄生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他的神魂终于回到了身体内,涣散的瞳孔重新聚拢。

    可心蛊不仅是控制着他的缰绳,更是维系着他这具重伤的身躯仅剩的生机的关窍,此刻一朝被抽离,肉眼可见的,男子身躯上原本正在蠕动恢复的伤口出现了溃烂的痕迹。

    最后一点稀薄的生气迅速从他的面孔上消逝了。

    “子蛊离体……”女子收拢手指,将鲜红的蛊血揉捏成浓稠的一团,“如此,便不算我破禁……”

    她的一手控制住那团蛊血,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指尖灵光熠熠,一个旋转纠缠的复杂纹路随之从女子的眉心亮起,有如树木舒展枝叶般,很快生长到面庞与脖颈处,宛如一个形态诡谲的纹身。

    若有体质异常如黎金铃一般的人在此,就能看见随着阵纹亮起,吊岭鬼尚未堕入轮回的魂灵尖啸着被那镌刻在女子身上的阵纹旋涡所吸引,最终一点点被吞噬殆尽。

    这个曾经名噪一方的大魔头就此逝去,魂飞魄散,无声无息。

    无人听到他临死的哀鸣,除了始作俑者的凶手本人。

    而白郁湄……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餍足的神情。

    脚下躺着一具死状不算安详的尸身,她的指尖还沾着粘稠的血迹,但女子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心情愉悦的跨过脚下尸体,弯腰捡起了落在地面的那柄灵剑。

    女子双手捧着剑,姿态生疏地试图将它插回鞘中。

    “……你最好提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说辞,”有人在她的身后开口,语调平平,“如果你还想在她面前保住你这张伪善的皮囊的话。”

    燕鸣臻从两间房屋中间的窄巷中走出,被墙壁分隔的光影落在他无暇的面孔上,切割出一条完美的轮廓线条。

    青年身后,浑身火红皮毛的豹满乖顺的走在他的影子里,五条长尾怯懦的缩起垂下。褐衣的男孩正趴在豹满的背后,双目紧闭,神色安详地陷入深眠中。

    ——那只能够附身的豹满显然已经解除了对男孩的控制,此刻跟在燕鸣臻身后,乖顺得像是条体型偏大的猫咪。

    白郁湄身上闪烁的阵纹倏忽间熄灭隐匿,慵懒餍足的姿态顿时一收。

    “……伪善?”女子好像听到了某种荒谬的笑话,长眉顺势高高挑起,目露嘲讽地看向正缓步向她走来的青年,“三殿下,这个词,难道不是用来形容你自己的么?”

    “你是如何利用你那张皮囊,如何甜言蜜语地哄骗姐姐倾心于你,又是如何巧言令色……”

    白郁湄满怀恶意的嘲讽还没说完,就被青年的一声轻笑打断了。

    “是,她倾心于我,”他喃喃重复白郁湄的话语,白皙的面庞上竟然就此浮现出一层陶醉的薄红,“即使是因为外表……那又如何?”

    “只要她喜欢,这副皮囊便不算白费……”

    青年似乎颇为自得,下巴昂起,酡颜含笑,容光一时盛极,让人不敢直视。

    若此刻主导身体的还是姚珍珍,定然是要被眼前美色迷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地几何的。

    只可惜如今身体的主人是白郁湄。

    顺从本能的,她侧头,目光避开了眼前之人的面孔。

    “姐姐若是知道你这张画皮底下的一颗黑心……”

    “她当然不会知道,”燕鸣臻冷声打断了她的话,“就像她不会知道,看上去柔弱可欺的白氏孤女……”

    他伸出手,搭上了白郁湄的肩膀,目光冷冷地看着对方骤然色变的面孔。

    “……实际上是个深藏不露、居心叵测的魂修的。”

    两人对视片刻,白郁湄嘴唇颤抖几下,眸光湛湛如水。

    “我并非居心叵测……只是……”

    “嘘——”燕鸣臻将食指竖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白姑娘,珍珍看不透,那是因为她并不在意你。”

    他扯起嘴角,笑了一声,似乎是为女子骤然失色的神情而愉悦。

    “我和她不同,你、”他手指在白郁湄眉心一点,耀眼灵光随之绽放在他的指尖,“你们……所有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你们的底细,我都清楚……”

    “白郁湄,我知道你皮下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捂好你的人皮,在她厌倦之前,别被发现了。”

    “……三殿下,这话,同样送还给你。”

    白郁湄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的面孔,不甘地开口道。

    在逐渐闪烁的灵光中,她终于合上了眼,再次将灵魂沉入内府深处。

    燕鸣臻上前一步,伸手揽住了她软倒的身体,将另一手横过女子的腿弯,一个用力,直接将她横抱了起来。

    ***

    姚珍珍再次睁开眼,入目所见是莹润白皙的肌肤,脖颈修长如鹤,勾勒出一段令人心悸的曲线。

    她顺着曲线向上望去,看见了燕鸣臻垂下的目光。

    青年低头凝视她的面容,眸光深深如海,要将她溺毙其中。

    “你醒了。”他开口说话,声音从头顶落下,也通过她靠着的温热胸膛的轻微震动中传来。

    第72章 招魂

    “你醒了。”

    姚珍珍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

    耳边传来的是平稳的心跳声,围绕她的是熟悉的气息,一切都给她带来安心的讯息。

    但姚珍珍却只感受到了几分茫然。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听到鼓声的那一刻,时间在她的闭眼睁眼的过程中无声流逝,而她无知无觉,张开手指,抓住的只是虚无。

    姚珍珍伸出了手——

    “珍珍?”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燕鸣臻的脚步微微停顿,他低下头,似乎是想要确认一下怀中女子的状态。

    他的面容掩盖在逆光的阴影里,只有含情的眼睛依然是明亮的。

    姚珍珍的手指向上,似乎是想要抚摸他的脸庞。

    青年的眉眼弯了起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接着说些什么——

    姚珍珍的手指触摸到了他光洁白皙的肌肤,然后双指合拢,捏住了他脸颊的侧面,用力拧了一下。

    “……”燕鸣臻的眉尖因为疼痛而生理性地抽搐了一下。

    “……看起来不是做梦,”始作俑者毫无愧疚地松开手,喃喃自语道,“薛方死了吗?”

    不等燕鸣臻回答,她便挣扎着站了起来,只上半身依然靠在他的身前,单手搂住了对方的脖颈,同时自顾自地偏了偏头,将脸颊埋进青年胸前柔软的布料中。

    “我好像问了个蠢问题,”她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伴随着令人心痒的轻微震动,“他伤成那样,肯定是活不下来了,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燕鸣臻一手揽住了她的肩膀,空出的左手在女子的后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附身的豹满已经被我收服,被附身的孩子受了些伤,但是性命无碍,”他的手指滑进女子的发间,将她束起的发髻轻轻梳开,指尖抵住头皮,力度适中的摩挲揉按,舒缓的灵力顺着指尖不断涌入,“薛方死了,锁住猎场的阵眼落在他体内的人皮鼓上,如今阵法已破,李尧应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白梅花钗顺着散开的发髻滑落,叮一声落地。

    青年语速不紧不慢,声调舒缓的为姚珍珍讲解着如今的情况。

    “罗玉龙……”姚珍珍忽然念出一个名字,迟疑半响,低声问道,“你有见到他吗?”

    她的语调低沉,显然是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感,但还是不死心地开口,期望着能得到不同的答案。

    燕鸣臻只是沉默。

    有的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站了一会儿,姚珍珍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你的错,”燕鸣臻从她未尽的话语中听出了她情绪的低落,开口劝慰道,“珍珍,你不用将他当成你的责任。”

    姚珍珍却只是更深的将头颅迈进他的怀中,似乎想要借着对方身上馥郁的冷水香气息来麻痹自己隐隐钝痛的神经。

    她想起许多个这样钝痛的时刻,罗玉龙的死亡、朱明月的失心、岳婉容的崩溃……还有喻勉之最后的诅咒。

    那些无能为力的遗憾与失落,成为了她背上沉重的枷锁,层层累加,使得姚珍珍的步伐越来越缓慢,不敢再行差踏错一次……可死亡还是如影随形。

    “可是,如果我更快一些……或者,如果我更强一些,”她的手指缓缓收拢,揪住了燕鸣臻的衣襟,任由那些繁复绣纹从指节间摩挲而过,“我可以……或许,我还来得及……”

    她喃喃的呓语很快被打断了。

    青年忽然躬下身,强行将埋在他胸前的女子拉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

    白郁湄的容貌是一贯的婉约柔美,眉如远黛,眸含秋水……是平和的、柔弱的、毫无攻击性的美,叫人一见便心生怜惜。

    只是当姚珍珍占据身体的主导意识时,几乎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容貌,她像是太阳——人们总是不自觉地追逐日光,但很少有人能去直视烈日的光辉。

    唯有此刻……也仅有此刻,岁有阴晴圆缺,战无不胜的太阳也会觉得疲乏,云雾朦胧,将日光沉沉遮蔽,露出底下虚弱的余晖。

    燕鸣臻捧住她的头颅,直直望向对方氤氲着雨雾、失神的眼睛。

    “那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穿过了淅沥的潮雾,坚定地传进了她的耳中,“生死有命,珍珍,你救不了所有人。”

    “珍珍,听我说……你永远不必为了他人而责备自己……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姚珍珍垂下头,在地面血泊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软弱的姿态——女子的脸色惨白,长发披散在颊边,失魂落魄至极。

    但即使如此,倒影中的她依然是很美的,无论是细腻的肌肤,还是形状优美的嘴唇,抑或是那双纵然失神依然动人的眼睛……

    像是一朵被雨水打湿了,因此显得蔫哒哒的花。

    ……那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姚珍珍身上的形貌。

    姚珍珍一下清醒了过来。

    她低垂的眼睫猛然抬起,正正与青年毫不掩饰的目光对上。

    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燕鸣臻形状完美的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她的面孔,澄澈的瞳孔宛如一面纯黑的镜子,全心全意地映照出姚珍珍此刻的样子。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姚珍珍的肩膀猛然耸动了一下,她抬起手,挣脱开了对方揽住自己脸颊的手臂,向后退了半步。

    “……我失态了,”她伸手,将散开的发髻重新收拢,“我们走吧。”

    燕鸣臻弯下腰,捡起那支沾血的白梅玉钗,施了一个简单的术法让它重新变得洁白如雪,然后将它递还给了姚珍珍。

    “珍珍,我不是在安慰你,”他们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起,一触即分,“我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姚珍珍豁然抬头。

    女子的嘴唇抿紧了,眉心蹙起——那是一个不赞同的表情。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视半响,互相无法妥协,也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对方,最终,他们几乎是同时错开了目光。

    “我们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朝着代表着出口的那座门楼走去。

    ***

    储存着朱明月身体的法器被取了出来。

    少女失去生机的惨白面容重新出现在人前,她胸口狰狞的贯穿血洞让周围站着的几位巫医都忍不住后退半步,脸上露出不忍直视的神情。

    “这……”

    “这还能救吗?”

    “回天乏术啊……”

    “除非是蒋明玉再世……”

    他们低低的私语声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姚珍珍的耳中。

    她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下,另一边站着的燕鸣臻点了点头。

    一只长形的玉匣被取出,露出里面一层焦黑的残灰——那是朱明月被妖火焚烧过的心。

    一直坐在李尧身边,仿佛入定一般安静的黎金铃猛然抬起了头。

    少年睁大了一双白瞳,猛然从圈椅中站了起来,缀在他衣袍上的配饰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那是什么?”他开口询问,顿时一切嘈杂的声响都停了下来,所有人几乎是同时回头,看向这位司药的方向,就连站在他身边的李尧都侧过了头,目光向下,望着少年发顶的金饰。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惑,巫医们不理解他的问题,而知道答案的两人……

    姚珍珍侧过了头。

    燕鸣臻只是将玉匣倾斜,那些残灰随之聚拢成一小撮,从匣子的一角流散下来。

    宛如有生命一般,这些焦黑的残灰顺着青年的动作落进了少女的心口,一丝也未曾遗漏。

    “去准备魂幡和潮台!”黎金铃豁然起身,长袖一甩,便要上前,“她的魂魄还未散去!”

    “可是她已身死,即使魂魄未散,也不能回到尸身中……”梳着灵蛇髻的女修愕然开口。

    人死则魂离,或因执念,魂魄一时流连不入轮回,可肉身已死,即便将魂魄召回身体,那也只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罢了。

    她的疑惑也正是在场许多其他人的疑惑,几个医者不由得随之点了点头。

    “睁开你的眼睛,仔细看看,”黎金铃猛然扭头,纯白眼瞳扫过巫医的脸颊,冷声道,“她还没有死呢。”

    女医豁然扭头。

    少女惨白的面容依然平静,她的双目紧闭,无知无觉,胸前一个巨大的血洞依然……!

    “去准备魂幡!”她当即扭头去寻自己的侍从,手中夹着的长长烟斗因为大力甩动而打中了身边另外一个医修的衣摆,在那雪白的布料上烧出了一个熏黑的孔洞。

    不过此刻没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在场的都是经验丰富的医者,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那些残灰倾倒进少女胸前的伤口后,那些仿佛早已僵死的肌肉违反常理地重新变得柔软起来,断裂的骨骼颤抖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再生——就像是奇迹般的时光回溯。

    一阵兵荒马乱地动静过后,巫医们带来了招魂所需的魂幡与蘸台,几个侍从合力将少女的尸身——此刻或许已经不该称之为尸身了,少女心口的伤口在短短时间里竟然已接近愈合,只留下了一道手掌长的血口,撕裂的肌肤下,血肉正滋滋蠕动着生长。

    他们将朱明月的身体摆上蘸台,姿容妩媚的女巫医从发髻中取出长长的竹钗,就着另一个医者捧来的石臼中的深褐色液体,开始在蘸台下方绘制招魂术法的咒言。

    刚才发号施令的黎金铃这时才走上前来,一旁站着的众人纷纷为他让开道路,垂下头颅。

    少年走到了蘸台边缘。

    用特殊材料书写的咒言层层叠叠的环绕着这个低缓的石台,他的鞋尖停留在那些散发着芬芳气味的液体边缘,一指之差的地方。

    “哗啦——”一声,淡金的纱衣与青色的外袍一同飞扬起来,少年身姿轻灵,他脱下外袍,像是甩下一身累赘,跟在他身后的医者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他甩开的衣袍,那些零碎的吊坠与环扣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快的叮叮咚咚响声。

    黎金铃赤着脚,踏进了巫医画下的招魂阵法。

    四角淡色的琉璃盏上几乎同时窜起浮动的火焰,焰色发青,在少年过分白皙的肌肤上镀上一层冷光。

    “黎司药,您要亲自主持招魂仪式么?”那个举着竹钗的巫者指尖一转,身后侍从立刻为她抵上了烟斗。

    黎金铃低头,将手腕上戴着的镯子和臂环一只只捋了下来,连带着手指上华光闪烁的权戒们。

    “是,我亲自来。”

    金属落地发出叮的一声,女巫者抬起烟斗,闭眼深吸,然后张开鲜红的双唇,吹出一口灰白的烟雾。

    常人总是很难将巫者与医者区分开来,事实上,这二者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一定的共通之处——至少对于被冠以司药之名的黎金铃来说,这二者总是相通的。

    他自出生起便双目失明,作为交换,他总能看见那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人的灵魂于他来说就像黑夜中的火焰,而此刻,他是引火焚身的旅人。

    少年将双手举过头顶,头颅低下,做出祈求的姿态。

    举着烟斗的巫医闭上眼,开始低声吟诵起一支古老的歌谣,几个巫者随即应和起她的声音。

    黎金铃收回了手臂,两掌贴近,十指舒展如莲。

    伴随着阵阵起伏的吟唱声,他开始跳起一支癫狂的舞蹈。

    少年藕节般雪白的四肢成了柔软的节肢,随着主人的心意而扭动出一个个诡谲的图案。

    他的脚步踏着地面上逐渐蔓延开的阵纹旋转,姿态轻灵。

    少年发间缀着的金铃随着动作而摇摆,发出凌乱又和谐的阵阵响声,逐渐与巫者们的吟唱相和,共同编织成一支往复循环的招魂曲。

    ……

    “喔,他还会这个。”姚珍珍站在人群之后,轻声感叹了一句。

    “金铃本是巫者出身,”燕鸣臻回答道。他站在她身边,却不似其他人一般注视着起舞的少年,而是侧过头,注视着身边女子的侧脸,“只是母亲希望他修医。”

    “……他很有天赋。”姚珍珍没有察觉身边人的目光,或者说,她察觉了,只是刻意的忽视了。

    一边的李尧没有察觉出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氛围,他同样紧紧盯着仪式中的少年,眉心不自觉地皱起,显得额间胎记更加鲜红狰狞。

    “如此招魂,便能使她死而复生么?”他开口,却好像是自言自语。

    姚珍珍扭头看了他一眼。

    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和自己搭话,一时斟酌,不知是否该开口回答。

    站在她另一侧的燕鸣臻却忽然将目光从女子的身上转了过来。

    “不,当然不能,”他开口接话,语气笃定,“朱明月身负凤凰真血,她的神魂不入轮回……而常人一旦身死,魂魄即刻离体,寻常巫者所用招魂仪式,不过是安慰生者的骗术而已。”

    青年眼睫垂下,语调逐渐慢了下来,似乎是回忆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他的神色落寞了许多。

    姚珍珍侧过头看见他的表情,忽然心中一跳。

    ……是了,我死去的这七年,他有没有想过……或者他有没有试过……?

    她脑中冒出这样的疑问,心里却已经有了回答。

    是我让他伤心了。她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方才在猎场中残存的一点隔阂顿时消散,只剩下满心的酸软。

    “我……”她伸出手,搭上了青年的衣袖,刚想说点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阵惊呼。

    “醒了!”

    “她醒了!”

    “她睁开眼睛了!”

    “熄灭返魂香!快去!快去!”

    “我这里有上好的太素同心丹,给她送服一丸……”

    站在医者们身后的三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便要向前走去。

    李尧的个子高,他一步迈出,已然走到了两人身前,排开后排的侍从,挤了进去。

    落在他身后的姚珍珍刚要跟上,手指忽然被人攥住了。

    走在她身侧的青年向前半步,没有回头,他们宽大的衣袖交织垂下,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指。

    “招魂起作用了,”他开口说话,明明是好消息,语气却很低沉,“她醒了……”

    “真幸运。”

    燕鸣臻轻轻捏了一下她光洁白皙的指腹,松开了手。

    ***

    “……玉龙,他还好吗?”

    这是朱明月醒来问出的第一句话。

    医者们已经知趣的离开,此刻室内只剩下了姚珍珍、燕鸣臻与一个满面严肃的李尧。

    三人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朱明月刚刚恢复了一点的神色迅速的黯淡了下去,她闭了闭眼睛,脸上的伤疤随着主人的神情变化而紧皱又舒展,两行透明的水液从她的眼角溢出,很快洇入她的发间,消失不见了。

    这个致命的无声回答似乎夺走了朱明月大部分的力气,她闭着眼,无声地哭泣了很久。

    姚珍珍只是低头看着她因为悲伤痛苦而皱起的脸,眸光深深,若有所思。

    “那么……小蛮呢?”终于,在李尧即将忍不住开口的前夕,朱明月再次睁开了眼睛。

    她深褐色的眼珠浸透了泪水,眼神却已不复之前的悲伤,反而带着一种决绝的亮光,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开口,问出了另一个名字。

    三人都愣了一下。

    姚珍珍随即反应过来,小蛮是那只被燕鸣臻收服的朱鹮鸟的名字。

    “在三殿下的控制下……”她下意识的开口回答,同时目光左移,看向此刻依然缠绕在燕鸣臻手腕间的那块血红玉佩。

    青年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伸出了左手,握住了那块玉佩。

    一阵灵光闪烁而过,满身鲜红羽毛的半人女孩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她的脸上还带着茫然的神色,似乎对此刻的情况全无了解。

    但很快的,被称作小蛮的女孩的目光扫到了躺在病榻上的朱明月,她的表情一下变了。

    女孩的目光落在朱明月已然恢复如初的胸口上,眼睛睁大了,那目光中满是惊讶。

    姚珍珍注视着这个看上去十分年幼的小女孩,发现她紧绷的肩膀此刻忽然塌了下去,眉心也舒展开——那是一个有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的心中忽然一动。

    这个叫小蛮的朱鹮鸟……她确实想要杀死朱明月,不是么?

    姚珍珍的心中有了某种猜想,她下意识的抬头去咨询燕鸣臻的意见,目光却在半空中与对方对上了。

    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青年对着她眨了眨眼,轻轻点了点头。

    姚珍珍心中顿时一阵恍然,有些难以形容的滋味涌了上来。

    “你竟然还活着?”小蛮却在此刻忽然开口,她的音调高昂,是一贯的刻薄尖利,但此刻落在几人耳中,却有些强撑镇定般的色厉内荏,“大人竟然没把你们给……”

    “薛方死了。”朱明月忽然开口,打断了小蛮的表演。

    她深深吸气,似乎是想要克制某种难以忍受的疼痛。

    女孩的表情一下僵住在了脸上。

    她咄咄逼人的话语也随之戛然而止,突兀的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似的。

    “……死……死了?”怎么可能?小蛮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她扭过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李尧三人,后知后觉地,这个女孩终于明白,情势此刻已然逆转。

    支撑着她的某种力量一下消逝了,女孩刻意昂起的头颅、挺直的脊椎都一下软倒了下去。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蜷缩在了柔软的地毯上,两只还未能变回人手的羽翅拢住了自己的身体——那是人在失去安全感时,本能的环抱的姿势。

    “……成王败寇,你杀了我吧。”她开口说话,但却不是对着身后的三人,而是对着床上始终沉默,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她的朱明月说的。

    病榻中的少女眉梢轻轻一跳。

    “小蛮,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朱明月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开口询问。

    她从被褥下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朝向女孩的方向。

    少女的掌心并不柔软细腻,而是布满了磋磨出来的伤疤与茧子。

    小蛮却只是低垂着头,不理会她的动作。

    女孩深红的发丝垂下,遮住了她咬紧的牙关。

    “……你杀了我便是,其余的,我一概不会回答的。”她趴在地面上回答,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起来。

    那些致命的蛊血正在她的脑中、身体中、甚至是灵魂里肆意地流淌,她感受得到,那个……那个恶鬼正在从遥远阴暗的地狱里伸出触手,尝试着掌控她的身体。

    燕鸣臻忽然上前一步,将手伸向地面上的女孩。

    “滚!别碰我!”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女孩的肩膀,对方却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猛烈挣扎起来,同时伴随着的是尖锐的叫声与口不择言地辱骂,她的音调是如此尖锐,听上去仿佛某种鸟鸣。

    李尧在一边皱起了眉头,他不自觉地摩挲起右手上银色的护手,似乎是思考着是否需要将那只语盲蛇的妖灵放出来,以帮助审讯。

    姚珍珍却一眼扫到了燕鸣臻指尖闪过的一道青光,她的眉心一跳,忽然快步上前,伸手按住了挣扎不休的女孩。

    “放开我!你这个——”

    “噗呲”一声,是尖锐的长钉刺破了血肉的声音。

    女孩尖锐的嘶鸣顿时戛然而止!

    她瘦小的身体神经质地颤抖起来,眼皮上翻露出大片眼白,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她羽翼状的手臂上,羽毛开始逐渐缩小、变形,最终重新缩回皮肤下,露出苍白细瘦的手臂,与上面累累的旧伤疤。

    朱明月躺在病榻上,静静看着女孩的身影。

    小蛮的身体在地摊上翻滚了几周,那根钉进她脊椎的长钉给她带来了极其尖锐的痛苦,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将十指曲起,痉挛着攥紧了地毯的毛皮,用力到青筋暴起。

    终于,她双眼一番,晕倒了过去。

    昏迷的前一秒,她翻滚到了朱明月的榻前,伸手攥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姐姐!”她咬牙切齿,抬头望向朱明月的面孔,似乎想要将她的容貌深深刻印进灵魂深处。

    “……睡吧,小蛮。”朱明月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这里……你可以休息了。”她说。

    第73章 茶馆

    碧空如洗,秋色高明,昭华城内依旧熙熙攘攘。

    “哗啦”一声,平星街的某间茶馆门前,梳着堕马髻的老板娘将倒空的铜盆夹在腋下,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伸手,拉开了店铺的门帘。

    熹微的晨光照进了茶馆内,两个睡眼惺忪的小二动作麻利地将叠起的桌椅放下,朝着门外朗声吆喝了起来。

    “天高气爽,开门迎客咯——”

    “客官里面请——”

    时候尚早,但为着这家的一道招牌上好雪佛茶,不少本地的老饕客早早地便在门外守候了,门帘一拉开,他们也不等小二招呼,三三两两的便成群落座。

    “胡兄!今日怎起得这样早?”

    “一碟蜜汁般若豆,一壶雪佛茶,再来二两云雀饷卷,小二!”

    “李兄!早啊!怎么没见尊夫人一起?”

    “她带着小女去西边寻学生叙旧去了!可让我松快两天,这一天天的,到处是人,没个安生啊!”

    “嘿!这话说的,老李,若不是仙试的缘故,你那车行哪能挣得这样盆满钵满,怎么还放下碗骂娘呢……”

    “小二!送一份你们店的茶水牌来!”

    “……”

    喧闹嘈杂的人声一下涌了进来,茶馆内外充斥着一片凌乱的勃勃生机。

    几个穿着统一服饰的修士坐在茶馆二楼的小露台上,同样享受着清凉的晨间时光。

    “哥!今天不是有白姐姐的比试么,你怎的还在此处消磨时间,”穿着杏黄绸衫的少女从木质楼梯上噔噔噔的一路小跑上来,对着坐在栏杆边的一个青年怒目而视,“你若是不去,那我便自己过去了!”

    “圆圆,来,坐。”那青年被她如此呵斥,姿态却还是不紧不慢,只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座椅,示意对方一同入座。

    “……你这脾气,”见少女不为所动,还是睁着一双杏眼瞪着自己,青年不由长叹一声,“父亲真是把你宠坏了。”

    “武试要到巳时才开,你这急哄哄地过去,不过是干等罢了,”他将面前一盅海贝蟹柳羹吹凉了,推到少女的座前,“且放心坐下,这家茶馆是梁师推荐给我的,尝尝?”

    少女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坐下了,脸颊鼓鼓地舀起一勺汤羹。

    从她的表情来看,显然是想挑出些错处来,只是碗中蟹肉雪白饱满,入口汤汁鲜甜至极,一口下去,她想说的话一下就忘了,只顾着一勺接着一勺的大快朵颐了。

    见她此刻情态,桌边坐着的另外几人都笑了起来。

    有一人将茶盏放下,开口道:

    “李兄,你们兄妹二人,可是与那今日参加比试的白氏女熟悉么?”

    青年从腰间抽出干净的帕子递给一边的幼妹,一边回头淡笑。

    “倒不算多熟悉,只是圆圆之前受过这位白姑娘的恩惠,”他给少女的碟子里挟了一筷金丝腐皮卷,停顿片刻,“且我曾在安和街的‘猎场’附近,见过这位白姑娘一次,听说她也要参加此次武试,所以一时好奇罢了。”

    “哦?”露台左面,另一桌边,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修忽然回头,插嘴道,“你们说的可是今日将要参与比试的那位,姓白名郁湄的?”

    “原来李兄当日正在安和街附近么?我听说那日玄机处近半玄甲骑都被调去了安和街,还有墨展宗的不少好手也在,说是有个大魔头作乱?”李成舟还未来得及回答那白衣修士突然的发问,身边却一同门开口发问道。

    “作乱的是那‘吊岭鬼’薛方!”正捧着茶盏的少女开口接了话,“当日我与阿兄就在猎场附近,阿兄本来是要去追那只朱鹮,可墨展宗的人蛮横,将猎场围起不让人进去,我们便在外围等候……”

    她停顿一下,低头灌了口茶水,上好的雪佛茶被她如此牛饮下肚,本是十分暴殄天物,但女孩性格天真,姿态娇憨,便也无人苛责。

    更何况,这小小露台上坐着十几修士,此刻都静声下来,等着听她诉说当日经过,无暇去在意繁文小节。

    “我们当时瞧见白姐姐连闯数十玄甲骑所构困阵想进那猎场,还与那玄机处的大司宪交了手,两方不相上下……”

    “嘶——”众人顿时都是惊叹。

    “然后呢?”还有人忍不住催促道。

    “然后三殿下到了,他们就进去‘猎场’里救人了,”少女眼珠子一转,“对了,今日比试的另一位,天心阁的那个朱明月,就是三殿下与她一同从那猎场中救出来的呢!”

    “竟有如此巧合?”那白衣的修士方才问话被人打断,此刻也不恼怒,而是再次开口感叹,“前几日,武试第一轮,独她一人抽到了轮空签,今日第二轮,又抽到这伤重未愈的朱姑娘……啧啧。”

    “那朱明月是被她救出,难保不会投桃报李吧?这运气,真是……”

    “哎,万兄,这话就有失偏颇了,你前日难道没去看那朱姑娘的比试么?那真是刀刀烈火,我瞧她不像伤重未愈,斗志颇高呢!”

    “是极,我还听说天心阁在那‘吊岭鬼’的手里损了一个弟子,这朱明月是天心阁的大师姐,想来此刻是要化悲痛为力量,一举夺魁的。”

    “可是那‘吊岭鬼’不正是那白郁湄所杀么?想来此女身手定然不凡,朱明月这次抽签抽中她,怕是难过啊……”

    “这白郁湄……是之前定流坡的那个……”

    “是!”少女听他们讨论,脸上表情变化不断,只是一时插不上嘴,直到听见定流坡三字,这才一拍手,欢喜道,“定流坡那次我恰好也在!”

    讨论的众人顿时哗然,纷纷扭头看向她,脸上神色各不相同。

    “定流坡那次,我们本是去找寻那失踪的陆公子,谁知碰上恶蛟复生作乱,当时白姑娘与剑宗大师姐姚珍珍几人一同留守,遣我们先行回城……”少女想起当日行程凶险,不免脸色轻微发白,她兄长顿时抬手,轻轻拍打少女肩头,以作安抚。

    “当日家妹确实在定流坡中,只后来便随剑宗陈公子等人离开,后续事宜,所知并不比各位多些。”

    “这么说,定流坡那个白姑娘,正是今日参加武试的白郁湄?”有人开口道。

    “我只听说当日是她在定流坡使一把古琴,召出了凤凰妖灵,吓住了那恶蛟……”

    “此事做不了假!当日昭华城数万人都见到了那金色的凤凰虚影,确确实实是妖灵化身呐!”

    “她竟然是使琴的么?怎么竟还参加了武试……”众人一时疑惑。

    “那白郁湄真有如此琴技?凤凰再世,想来便是淼淼仙子,也不过如此罢?”旋即,又有人感慨一句。

    只是此话一出,整个二楼露台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皆是默然,只互相对视,不发一语。

    那最后说话的修士也察觉了不妥,此刻唇角抿起,正思索着如何将话头撇过,忽然眼角扫到不远处某物,眼睛顿时一亮。

    “你们瞧!”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也或许是真的有所发现,他豁然起身,伸手指向栏杆外,“那是谁的车驾?”

    众人顿时闻声扭头。

    只见楼下不远处,有一装饰奢华的青色马车正缓缓前行,正转过一边街角,向着茶馆方向驶来,车驾上下皆由上好青绸所裹,布料上暗绣着细密的流云纹,四角悬着长长的银色车铃,随着车马行进而叮咚作响。

    拉车的骏马上,骑着一高大的青年男子,面容英俊,轮廓颇深,身穿月白色流云袍,腰间悬着一柄形制颇为独特的长剑——让人一眼便知是剑宗子弟。

    “那是……”露台上众人顿时哗然。

    “是剑宗的林羽觞,”少女身边,那方才沉默的青年忽然起身,快步走到栏杆边,伸手瞭望,“是姚淼淼的车架?如此清晨出行,他们是要去何处?”

    “当真?”

    “果真是淼淼仙子的车架?”

    一听到姚淼淼的名字,便有几人忍不住起身,走到栏杆边张望起来。

    “南陆第一美人”的称号实在是太响亮,即使是他们这些修行中人,也不免要为所谓好奇心俘获。

    “这个方向……他们是要去剑坪?”

    “淼淼仙子今日竟是要去观赛么?”

    “那朱明月竟有如此能量,引得淼淼仙子前往么?”

    他们还在七嘴八舌的闲话,一边不断张望着那缓慢转过街角的软轿,期盼着能有什么微风或者外物将那紧闭的轿帘掀起,好让他们一览南陆第一美人的风姿。

    或许是此等念头过于强烈,以至引动天时,在那车马走到茶馆门前时,竟真的平地生风,将那垂下的帷幕掀起一角。

    只着风力太弱,轿帘很快再次垂下,连美人的指尖窦唯能露出。

    “唉……”几乎是同时,露台上传来众人齐声的哀叹。

    少女不免撇了撇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阵骚动声从栏杆边传来。

    那些站着的修士不知看见了什么,仿佛格外激动,简直是要手舞足蹈起来。

    剩下几个标榜正人君子,不为美色所动的人听见了栏杆边传来的只言片语,也是豁然起身,向着栏杆边走去。

    少女顿时愕然,想开口询问,却感觉身边一轻——

    她那从来不近女色的兄长竟然也起了身,去那栏杆边凑这个热闹了!

    “是她!”

    “姚……”

    “……是她……”

    “是大师姐!”

    “她看过来了!她看见我了!”

    嘈杂的声响从街边一阵阵传来,少女终于听清楚了他们交谈的内容,她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跳了起来,仗着身形优势生生挤进了栏杆边人群的缝隙里,低头向下望去。

    青绸包裹的车马边,一个黑发的圆脸少女正单手掀开帘幕,与楼下的某人说着些什么。

    似乎是注意到了二楼人群的瞩目,少女抬起了头,冷淡的目光在充满渴盼的人群上一扫而过,很快转开了。

    栏杆边顿时传来一阵颇为整齐的吸气声。

    第74章 沉疴

    栏杆边顿时传来一阵颇为整齐的吸气声。

    人群中心的少女似乎对此等瞩目早已司空见惯。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众人的心神,但少女本人目光只是吝啬地在人潮中冷冷扫过,随即便兴致缺缺地低下了头。

    她身后的软轿内,一只雪白柔夷掀开轿帘,搭上了少女的肩头。

    一张雪白的美人面从后探出,轻轻靠近了少女的耳边,眼睫如羽低垂,樱唇轻启,似乎是悄声说了些什么。

    围观的人群中再次发出一阵参差不齐的惊叹声。

    作为举世公认的南陆第一美人,姚淼淼的面孔总是很难被人错认的——南燕皇室有位宗亲曾热烈追求这位剑宗的大小姐,为此不惜延请丹青大家为其作画,那副《桃李春宴图》的拓本在南陆流传甚广,姚淼淼的美名也因此传播四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下谁人不识君”[1]了。

    但画像毕竟只是画像,直到此刻见到真人面孔,不少人才能领悟到“第一美人”所带来的堪称恐怖的吸引力。

    明明轿辇周遭的剑宗众人都算得上姿容过人,各有风情,但姚淼淼一露面,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了——无论是自愿或是不自愿的。

    ——只除了一个,哦,两个人。

    前头骑马的林羽觞依然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冷谈表情,姚淼淼的出现甚至没能让他的眉梢动一下。

    这个时长表现得过于孤僻,以至于有些异于常人的男子只是将手上缰绳重新绕了一圈,便坐定不动了,仿佛身后轿辇中的不是什么绝世美人,而是一块需要他押送的顽石!

    至于另一个未被姚淼淼的出现牵动视线的……

    黑发的少女皱着眉头,听完了姚淼淼低声的絮语,似乎是耐心告罄,她侧过头,避开了对方贴近的动作,姿态中的嫌恶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

    ……看起来传言果然不假,剑宗的这位大师姐,如今的确是与姚淼淼生了嫌隙。

    两人关系破裂竟至此地步,甚至于不愿在人前忍让,以掩饰一二了。

    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人们此刻终于找回了部分理智,开始在内心思考起如今局势,自身及宗门能有从这二人关系中获利几分的可能。

    既然姚珍珍已与姚淼淼离心,那她总是需要新的拥趸的吧?他们都是曾受这位大师姐恩惠的,此刻愿效犬马之劳,想来也不算多么离经叛道?

    更进一步说来,那鸣麓山主人乃是姚淼淼的亲生父亲,他难道还能真的放弃自己的女儿来逢迎这位大弟子么?说不准此时二人的师徒关系也已是岌岌可危……若是姚珍珍未来有意脱离剑宗,再寻归处,自家/宗门难道不能去争取一二?

    便是她真想开山立派,从此自立门户,那各家各门下也有上好的青年才俊可送去任由挑选呐!

    想到此处,无数火热的视线顿时从姚淼淼身上撕了下来,重新投向满脸不豫之色的少女。

    “姚珍珍”却没想到这群人此刻心中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他今日出门,只是为了去剑坪观赛,顺便……完成师姐托付给他的一项任务而已。

    少女侧头避开了姚淼淼的贴近,抬头见那迎上来的茶馆小厮还是一脸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陶醉模样,只呆站着不动,不由得再次皱眉。

    她上前一步,亲自伸手从那愣住的小厮手上接过漆红的食盒,另一手掀起食盒的顶盖,稍稍打量了一番内部物品,稍一点头,转身就要回到轿辇中。

    “姚珍珍”的动作很快,不过几秒便已消失在重新掩上的帘幕后,可此刻茶馆上下,不知多少人都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有人看出了其中端倪。

    等到那青色车轿离开茶馆门前,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转角处,李成舟重新转身回到桌边坐下,顺便拎回了还在恋恋不舍的妹妹。

    他们落座不久,便听见隔壁桌有人开了口。

    “……你们可是都瞧见了?”说话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这个话题有些难以启齿。

    “嘿,楚兄,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

    说话的几人顿时都是沉默,还是有个瞧着年纪尚幼的少年没能忍住,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怎么瞧见大师姐的手上有伤?方才她取那食盒,我瞧见了她手腕似是不太自然,另一手也有用药痕迹……”

    他这愣头青一样的话一出口,众人顿时也不再拘束,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我看左公子说的不错,师姐右手定是沉疴未愈!”

    “……可是定流坡那次受的伤?”

    “已经过去这许久了,怎么竟还未痊愈么?剑宗也不是什么穷酸门派,难道连些上好灵药都要吝啬?”

    “这可难说,你看如今剑宗是何人话事……今日师姐如此冷淡姿态,焉知不是素日受了委屈,以至积怨颇深呢?”

    “我就说平素那姚淼淼出门从来是金车玉座,今日怎选了一顶青缎小轿!原来今日是师姐要出门,她便有意怠慢着了!”

    “你们看那林羽觞对她不也是不假辞色么?这人大伙儿都熟悉的,也是师姐座下数得上名头的忠犬了吧?他此番姿态,定是为师姐鸣不平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剑宗如今地位,难道不是师姐所致!此等小人,竟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至此?”

    “不行,我之后便要回禀师长,请他们去鲤乐馆探视一二!师姐天下魁首,怎可被此等小人磋磨,延误伤情!”

    “巫兄高义!我家中也有秘传的上好金创外伤药,若有需要,我立刻遣人送来!”

    “……”

    眼见着这群人越说越激动,简直恨不得立刻冲进鲤乐馆去兴师问罪,坐在角落的两个年轻人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们的桌上摆着几碟茶点,但只那个黑发褐瞳的年轻人面前的早茶有用餐的迹象,另一人似乎只是个陪侍的随从,虽然面前也摆着吃食,但都纹丝不动。

    那陪侍的年轻人生得一头细软微卷的头发,眼瞳色泽也极浅。

    若是寻常,此等外貌,放在昭华城中定然是要人人侧目的,只如今昭华城外来人口众多,即使是高眉阔目的北方玻色人也来了不少,更有些瞳色发色斑驳的妖修入城观赛,城中众人已对这些人的奇异外形脱了敏,是以他才能不引人瞩目的坐在茶馆与人交谈。

    这浅色瞳孔的年轻人嘴唇开合,却并未发生,只是声带振动间,有无形的波纹随之流动——正是修士间常用的传音入密之法。

    “陛下,看来那女人果真是实力大减,以至于被孽龙所伤至今,仍然未曾痊愈,”他对那黑发褐瞳的另一人传音道,“想来当日连杀山,她也并非无懈可击,不过是趁着您一时虚弱,趁虚而入……”

    他恭维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那本是闭目养神的年轻人忽然睁开眼,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

    “……是我言行有失,还请陛下宽恕!”一头细软卷发的男子头顶登时冷汗直冒,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连开口请罪。

    那褐瞳的年轻人——也就是应滕,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手指搭在竹制桌面上,食指轻轻敲打着。

    “……她这么多年避世不出,哼。”应滕嘴角挑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似乎是冷笑,只一双睁开的瞳孔中毫无笑意,仍然冷冷望着那轿辇消失的方向。

    他们此刻并未再使用传音入密,说话声音也并未刻意压低,只这小小露台如此多人,竟然仿佛都未曾听见两人的对话一般,对此毫无察觉。

    若有精通咒言法阵之人在此,定能看见两人脚下隐约亮起的青灰光芒——那是可以隔绝外界窥视与窃听的珍贵法器,价值不菲。

    “薛方已死,”应滕将一只瓷羹插进桌上未曾动过的一只陶盅里,搅动着里面如昙般盛放的千丝万缕,“那个白郁湄……”

    “喀拉”一声,是他手中瓷勺被捏碎一角,只是那薄薄的脆弱瓷片并未如平常一般裂开,而是一点点的化作细碎的齑粉,全数落进了汤羹里。

    应滕似乎未曾察觉手中异常,依然不紧不慢地搅动着盅内汤水,一边开口道。

    “陆哲身上的心蛊……她身上有另一只母蛊。”

    年轻人终于将视线收回,随手将只剩半只的汤勺轻轻扔下,扭头看着身边人。

    他身边坐着的侍从不敢接话,只是诚惶诚恐地低着头,等着这位喜怒不定的陛下的吩咐。

    “那疯女人今日要去观赛?”应滕问道。

    “是……是的,陛下,此刻出行,应当是要去看那白郁湄与天心阁朱明月的比试。”

    “哈!”应滕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黑发褐瞳的年轻人单手将面前陶盅推到另一人的面前,眉眼弯起,似乎心情忽然由阴转晴了。

    “那个疯女人、不知来处的蛊师、还有凤凰血的宿主……倒是好一场大戏。”

    纤细白皙的两指并拢,挟起那只只剩一半的瓷勺,应滕垂下眼睫,注视着这位浑身颤抖着的侍从。

    “赏你的。”他笑着说道,仿佛真是一个亲厚御下的好主人似的。

    “喝了它,我们也去瞧瞧这场比试。”

    第75章 刀

    剑宗的车马一路向着剑坪而去,姚珍珍将要亲自前往观赛的消息,也随着车轮滚动而飞速传开。

    本已繁华至极的昭华城再次因为这个消息而人声鼎沸起来,大小世家与散修野仙都随声而动,前赴后继地向着城东剑坪而去。

    又有人声称今日一早见到沧磐府有青鸾车动,那黎氏的大司药今日也抛下了俗务,前去剑坪观赛了。

    此话一出,那些本来还坐得住的医修与巫者们顿时也随风而动,急急地带着拜帖向剑坪方向而去。

    无数人都为这一场比试而心焦意动,有关此次比赛的两位女修的流言也随之愈传愈广。

    ……本来只是浣金仙试的一次常规淘汰轮选,此刻却隐隐有牵动天下风雷的迹象。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人,此刻却还对现状一无所知。

    ***

    依照着素日的习惯,姚珍珍依然是卯时便起了身。

    时刻已近深秋,此时天色仍是昏黑,她也不用人随侍,自己摸黑洗漱完了,随手从床边拎起苦禅的剑鞘,推开了门。

    屋外厅堂内,黎金铃听见响动,抬头觑她一眼。少年素白面孔上,眼底青黑格外显眼。

    姚珍珍提着剑,与他错身而过。

    这已经不是她近日内第一次见到黎金铃如此宵衣旰食的样子了。

    ——作为替朱明月医治的谢礼,除去常规的财物外,天心阁还格外慷慨的送来了一份凤凰真血的样本。

    虽然那份金色的血液只有很少的一点,不足以让人真正从中窃得凤凰神力,但这种可遇不可得的宝贵材料,对所有医修来说,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凤凰真血,黎金铃已经足有五日不曾外出,送到拜帖与邀约一概视而不见,近两日更是有不眠不休的迹象。

    因为答应了护他安全,姚珍珍已经逐渐习惯了一早起来,就看见这人还熬在外面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确认了一下对方的状态还算正常,她便径直向外走到院中,开始惯常的日课。

    照例先将还能记得住的剑诀都习练了一遍,女子身上因为运动而渗出一层薄汗,白皙脸颊也泛起些血色,她转动了一下因为疏于习练而泛起酸麻的手腕,扭过头,正瞧见廊边青年席地而坐,神色专注地望着自己。

    清晨的微光慷慨地洒落在他的发梢眉间,勾勒出青年带着晨雾芬芳的俊美轮廓。

    两人目光在半空接触片刻,姚珍珍首先笑了起来。

    “殿下,早。”她将长剑随手归剑鞘,说道。

    青年一边的长眉轻轻向上挑起。

    “珍珍,”他开口说话,音色随嘴角上扬,“左右并无外人,你还要这样与我生分吗?”

    姚珍珍脸上的表情一下从最开始听见称呼的紧张,变成了一种略带无奈的笑。

    “好啊,不和你客气,”她向对方伸出右手,“来陪我练练?”

    这一次无奈的变成了燕鸣臻。

    “珍珍,今日武试的抽签结果已经送到了,”他明智的避开了对方那个“陪我练练”的邀请,另起话头道,“我们抽到了朱明月。”

    姚珍珍的注意力果然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

    “这么巧?”她先是惊讶,继而眯起眼睛,“你们真的没有做手脚干扰抽签结果?”

    “上次抽到轮空,这次又抽到认识的朱明月……我的运气什么时候这么好啦?”

    燕鸣臻笑了起来,没有说话。

    “不过仔细一想,应该是朱明月的运气很好,”姚珍珍转回身,摇了摇头,“我也不是为了夺魁而来,她能抽中我,这一轮至少不用操心了。”

    这是姚珍珍的真实想法,对于和小朋友们竞争一个早已得到的头衔,她的兴趣并不高,选择参加武试也只是一时权宜,输赢都不要紧。

    反正就是上去放放水,认个输而已。姚珍珍心想,这有什么难的?

    ***

    ……这有什么难的?

    如果能够预料到此刻情境,姚珍珍断然不会在心中发出那句感叹。

    面前少女高挑身影笔直矗立,面容肃穆,神情坚毅。

    “此番比试,我将全力以赴,”她说,“无论结果如何……也还请白姑娘不吝赐教。”

    她直视着姚珍珍,眼神中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坚定决绝。

    “……”

    姚珍珍轻松愉悦的放水之旅于是中道崩殂了。

    而且她抬眼粗略一扫,发现今日来观赛的人竟然还格外的多,剑坪顶层看台上里里外外竟然都是满的。

    就算真要丢人认输,也不能是在这众目睽睽下啊!

    “承让。”她上前一步,抱拳道。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朱红刀光已然横过眼前!

    姚珍珍的眼神一凝。

    朱明月的刀法一向是大开大合的,她手中长刀比寻常兵刃要厚重,刀刃更长,刀身微弯,挥舞起来宛如一轮弦月。

    她起手横劈一刀,灵力凝聚的一道强横灵气凝聚成刃顺着长刀的方向甩出,裹挟着令人心惊的炽热气势直扑姚珍珍的面门。

    姚珍珍的身法是一贯的飘逸诡谲。

    即使对方的出手十分突兀,但她似乎并不如何慌张,只是向着侧后方退了一步。

    ——距离把握得极其精准,炽热的弧形刀光差之毫厘地擦着她的侧发横劈过去,引得四周观赛的人群发出整齐的惊叹吸气声。

    理所当然的,这一刀扑了个空。

    但朱明月本来也并不指望这一刀就能击中对手,“轰隆”一声巨响,朱红灵刃落地消散。但观众们的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又很快提了起来。

    朱红灵刃只是试探,就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绚丽的刀光吸引的同时,掩藏在炽烈灵光之下,厚重刀锋几乎与灵刃前后到来,向着姚珍珍退去的方向重重劈斩而下!

    瞬息之间,她竟然已连出两刀!

    原来那明亮炽热的刀光只是逼迫对方后撤的试探,真正的杀招,是这后发而先至的雷霆一击。

    姚珍珍这侧向躲闪的一步,此刻倒像是恰好迎上了朱明月的刀刃!

    苦禅的剑鞘在她的腰间颤抖了起来,逼近的杀意炽烈如火,这柄曾供奉佛堂的禅剑此刻也随之共振着想要出鞘回击。

    姚珍珍的右手已然放在了剑柄上,但却不是要出剑,而是向下,安抚般的摁住了震颤不止的苦禅。

    她没有拔剑招架,似乎是游刃有余,又似乎只是没反应过来。

    可她反应不过来,出刀的人却能反应过来。

    眼见着刀刃就要落在女人细白的肌肤上,朱明月的眼皮狠狠一跳。

    刀身沉重,她又用的十成力,如此一刀下去,对方顷刻就要血溅当场!

    虽然说的是全力以赴,可若真的将人一刀毙命……

    心念电转只是瞬间,下意识的,她手腕拧转,想要将刀势收回。

    观众席上,已经有心软些的修士捂住了眼睛,不忍见到身首分离的惨状。

    少女浑身骨骼随着肌肉绷紧而发出咯啦的声响。

    “剑出无悔……呃,当然,刀也一样,”女人叹息的声音却忽然响起在她的耳边,“你的刀势如此霸道,强行回转,必然伤己。”

    朱明月下意识就要回头!

    肩头却忽然传来一下推力,将她方才收回的力气再次递出,长刀在空中划出炽烈的弧线,但预想中的惨烈声响却并未到来。

    姚珍珍站在少女身后,按住少女的臂膀,替她将这犹豫的一刀使尽了。

    微弯的刀身在半空舞成了一轮圆月,姚珍珍笑了一声,松开手,退后站定。

    看台上的观众席中传出一阵阵愕然的私语声,谁也没想到朱明月的这一刀不仅落空,那姚珍珍竟然还有余力替她搭手!

    朱明月踏前一步稳住了身形,侧过头,看见女子眉目间情绪依然平和,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身形挺拔,姿态却是放松的。

    而她腰间的长剑,此刻依然还未出鞘。

    朱明月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第76章 失感

    朱明月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即使已经有所预料,但此刻见到姚珍珍如此游刃有余的姿态,朱明月依然感到一阵心悸。

    她霍然转身,手中长刀曳地,卷起一圈碎石乱砂。

    “白姑娘不肯拔剑,是觉得我水平不足么?”她调整身形,重新站定,开口问道。

    “不,你很好,”姚珍珍摇了摇头,“只是我已答应了,若非不得已,本场不再出剑……是我的缘由,并非怠慢姑娘。”

    此时此刻,这个理由听起来更像是敷衍的搪塞,朱明月显然是不太信服的,

    少女皱了皱眉,那道横贯过她眼瞳额间的旧伤疤随着四周场地温度的升高而变得鲜红,令她的表情显得莫名狰狞起来。

    无形的火焰以她的足尖为中心四下猝然燃起来,姚珍珍轻轻地“咦”了一声,有些好奇的抬起了脚,看着那淡橙的火焰如液体般流动着蔓延开,将整个剑坪的地面覆盖包裹起来。

    奇怪的是,那灼热的温度已经令空气中产生了扭曲的气浪,但姚珍珍双脚踏在火焰上,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滚烫感。

    “……阴火?”姚珍珍一时新奇,“不,不是阴火……这是你的术法么?”

    即使此刻已然被这满场的火焰困住,她姿态坦然地站在原地,望向对面少女坚毅的眼眸。

    “来,试试看,”她的右手依然按着剑柄,语气中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试试看……让我为你拔剑。”

    朱明月眼神一凝,肩臂上肌肉随着发力而隆起,厚重长刀顺势而动,再次向着女人斜劈过去!

    这次没有了前头的灵刃掩护,沉重刀锋速度比之前快上许多,刀刃与空气摩擦,发出尖锐的啸音。

    姚珍珍正要与先前一般依靠身法闪避,却忽然感觉到自己脚下步法迟滞,身形一下缓慢许多。

    她低头,看见了从地面上蔓延起来的丝缕橙红火焰已然缠住了她的脚踝。

    火焰无形,即使被扯断,也能很快重新燃起,再次攀上她的小腿,阻碍她的步伐。

    “原来是这个……”她低声感叹一句,一抬头,雪亮刀刃已逼至眼前!

    “铛——”一声,是女子手中灵剑的剑鞘与落下的刀锋相撞,迸溅出几点明亮的火星。

    朱明月虽然年纪轻且常年习武,却并没有如常人一般被刀兵压住身高,反而比同龄人都高大,一柄长刀被她舞得如臂指使,刀刃重重砸在姚珍珍抬起的剑鞘上。

    好大的力气!姚珍珍在心头轻叹一声,只是刀法中少年气重,蛮力有余,而技巧不足。

    她不是力量见长的人,白郁湄的身体也没有硬碰硬的资本,猝然一撞之下,顿觉手腕酸麻,张开的虎口处传来一点撕裂的痛楚。

    刀身沉重,朱明月占着身高的优势,又是从上往下最好借力的姿势,一时之间,竟然将姚珍珍压制了下去。

    苦禅的剑鞘光滑,没有镶嵌多余的饰物或者雕花,长刀与剑鞘相抵,发出清脆的金石交击声响。

    两人的借着兵刃相互角力,但底下的那个明显要更艰难些。

    姚珍珍倏忽抬头一笑。

    “思路是对的。”她开口说话,手上力道同时猛然一松!

    两方角力,一边忽然脱手,另一边自然一时也难以平衡。

    姚珍珍手中剑鞘失了力气般向着一侧倾斜,与之相交的刀刃则顺着剑鞘倾斜的力度一路下滑,在金属剑鞘的外表上刮擦出一连串的伤痕与火花。

    ——她当然不是因为力气不支而松手,而是主动卸力,好让对方朝着自己的方向而去。

    尖锐的刮擦声中,两人的距离因此贴近许多,朱明月的瞳孔微微放大,看见白郁湄秀美脸颊上一点狡黠的笑意。

    “但你的术法太贪心了,”再一次的,女子的身影从她眼前诡寐般的消失不见,而她的声音却从她的侧方传来,“集中精神,缠住我。”

    “再来!”她的声音飘忽远去,是厉喝着的命令语气。

    那些流窜在场地上的火焰只是稀薄的一层,它们短暂的阻隔了姚珍珍的步伐,但,也仅仅只是拖延了一瞬。

    朱明月咬牙,向着女人说话的声音方向挥刀猛刺!

    刺击比劈砍所需要的力气更小,速度也更快。少女已然被对方近似于戏耍的轻蔑态度所激怒,出手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做出的。

    雪亮刀尖疾速刺出,快得成了一道虚影。

    姚珍珍的叹息声几乎在她出刀的同时响起。

    “不要相信你的耳朵。”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却并不在刀尖所刺向的方位,而是出现在朱明月的右侧耳边。

    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的左肩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动作非常轻柔,只是提醒,没有恶意。

    “就像这样,”那声音又换了一个方位传来,“你听见的,或许总是要慢一些。”

    朱明月的肩膀条件反射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就要再次对着声音的方向出刀,但这一次,意识控制了本能,她手中长刀翁鸣着停下。少女眉心隆起一个川字纹。

    少女眉心隆起一个川字纹,她因为被轻视戏耍而躁郁的内心随着刚才的一下轻拍忽而散去了许多——对方明明有能力在之前就结束这场比试,但她只是轻轻放过。

    ……她的速度太快了,即使我如何努力,也很难跟得上。

    差距是如此的刺目,朱明月感到似曾相识的焦虑——对自己的无能的焦虑。

    刚刚白郁湄说过的话却忽然再次浮上她的心头。

    ——“缠住我。”

    ……是的,她说的对,妖火结界的力量分散到整个剑坪,那对方踏足沾染那部分,实际上并不能延缓多少对方的速度。

    集中精神。

    少女忽然重重闭了闭眼睛,脸颊咬肌绷紧,脸上疤痕随表情扭曲。

    “喔!”姚珍珍忽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从她立足的地方开始,地面流窜的火焰忽然开始聚集,橙红的火焰比之前明显要强大许多。

    顺着姚珍珍轻捷的脚步踏出,火焰如跗骨之蛆般纠缠上她的脚踝。

    这一次不再是无害的火苗,姚珍珍低头,看见自己的鞋袜被火舌燎过的部分,留下了一道焦黑的痕迹。

    “很对!”看起来是朱明月的火焰限制了她的躲避范围,但姚珍珍此刻竟然显得相当开心,她点了点头,语气愉快地说道。

    “来,再试一次,向我出刀。”

    她向着少女抬手,掌心向上,四指并拢弯起。

    朱明月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身影,她的手指攥紧了手中刀柄,听见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大盛的妖火阻碍了对方躲避的脚步,但如此炽烈的妖火,所燃烧得是从她的灵脉中榨取传来的灵气,并不能长久持续。

    她只有一次出刀的机会。

    ……她能逼迫对方出剑吗?

    一滴汗水顺着少女尖尖的下颌滴落,呲啦一声,蒸发在了剑坪滚烫的地面上。

    ***

    “……”视野最好的一处看台上,弥漫着令人尴尬的沉默。

    与四周或是热闹熙攘、或是私语不断的看台相比,此处实在是安静得有些异常。

    陈谦坐在几个或是位高权重、或是闻名遐迩的大人物中间,感觉自己简直像个夹在风暴中间的脆弱小船,一不留神就要被两边对波的余波撕碎。

    剑宗的三位师姐师兄坐在他的左侧,而他的右侧则坐着燕鸣臻与黎金铃。

    按理来说,左侧是他仰慕许久的师姐与关系亲厚的师兄,还有无论何时都称得上赏心悦目的淼淼师姐,右侧则是名声斐然的司药官,更有同样美得让人无法忽视的三殿下……

    ……如果不是这群人表现得如此怪异的话,被他们如此包围,这种待遇,理应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

    林羽觞尚且不提,反正从陈谦进入剑宗以来,这位师兄便常年保持着这个如丧考妣的面瘫姿态,如今也不例外。

    可平素总是巧笑倩兮的淼淼师姐今日竟然一反常态,明明方才白姑娘过来时,她脸上还是带笑的,可三殿下一来,她便神色骤变。

    想起方才对方咄咄逼人、句句夹枪带棒的姿态,陈谦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还有这位……三殿下。他侧过头瞧了身边坐的端正的青年,想起对方刚才近乎可以称得上是得意的姿态,忍不住磨了磨牙。

    若是只有这两位互相看不对眼便算了,淼淼师姐与三殿下不睦乃是剑宗高阶弟子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对外大家都是三缄其口,默不作声罢了。

    陈谦也早已习惯了两人总是相互讽刺的说话风格,可今日毕竟不同。

    他将目光悄悄的转回,偷偷望着侧前方靠着椅背的少女的侧脸。

    姚珍珍的面色是一贯的古井无波——从云舟上到如今,陈谦已经逐步习惯了对方时常的冷淡与厌倦神态,也接受了对方与自己想象里的大师姐并不相似的事实。

    大师姐……或许是有所心伤,所以总是一副仄仄的厌倦姿态。陈谦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可今日白姑娘一来,他才知道自己所知不过片面,对待那位白姑娘,大师姐的态度用如沐春风来形容都不为过……

    看得陈谦险些把眼珠子从眼眶里噔出来。

    虽然说在云舟时大师姐就对白姑娘多有亲厚,但也没有今日这般……这般……陈谦想了半天,大逆不道地在心里用了一个本来绝不该用在大师姐身上的形容词。

    ……这般……殷勤。

    白姑娘在的时候,这三人便都迫不及待地上前攀谈,看上去多么亲热和睦一般,可如今白姑娘一走,这三人就再没互相搭过一句话,场面冷却的速度堪比北原霜降。

    只剩下一个还没回过神的陈谦夹在中间,没赶上几个大能换季的速度,被冻得浑身冰冷,恨不得蜷缩起来。

    好在,还有一个比他还不擅长读懂气氛的人也在座。

    黎金铃的双目不便,本来对仙试的兴趣也不算大,但为着今日比赛的两个人都与他算是熟识,他还是恋恋不舍地中断了手头的试药,跟着一起来了剑坪。

    白郁湄离开时他还巴巴地开口问对方,能不能把朱明月重伤一次,好让他借着救人的机会再讹一点凤凰血——理所当然的被对方敲了头。

    或许是被白郁湄离开时那一下暴揍敲疼了,黎金铃一开始很是安静了一会儿。

    可没过多久,这个向来娇惯跋扈的少年又开始作妖了。

    “场上如何了?我怎么没听见多少交手的动静?”他百无聊赖地开口。

    若是往日,他带来的侍从此刻应当立刻凑上来为他讲解场下情景,顺便说些有趣的小话来哄他开心的。

    可如今这看台上几人都没心情搭理他的,也没有谁想惯着他那点少年脾气,几人都沉默不语,场面一时冷淡。

    只有陈谦长出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开口说话了,我还以为大家都中了什么缄默之咒呢……

    “朱姑娘出了两次刀,白姑娘都躲开了,”他忙不迭的接话,热心地为对方解说起来,“白姑娘步法灵动,实在举世无双。”

    他下意识的吹捧一句,话刚说完又忽然停住,神色惴惴不安的侧头去看身边姚珍珍的脸色。

    ……好在大师姐似乎没有对他这句略带冒犯的夸赞有何特殊反应。

    少女平静的面孔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纯黑瞳孔紧紧盯着剑坪上的两人身影,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陈谦方才的话语。

    陈谦刚悬起的心顿时落了回去,又回过头开始为黎金铃解说起来。

    “只是白姑娘自登台以来一直在闪躲,未曾拔剑,方才两人好似还说了些什么,只是剑坪内话语传不出来,也不知是否约定了什么。”他揣摩着该如何描述如今场上情况,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身边一声轻轻的笑声。

    陈谦一侧头,看见那位方才还神色紧绷的三殿下此刻竟勾起了嘴角,冰雪初融,晴光无限,映得他一时不敢直视对方容颜。

    其他几人顿时侧目望向燕鸣臻方向,只黎金铃还毫无察觉,开口抱怨起来。

    “搞什么,她不出剑,朱明月哪有受伤的机会……”

    ——他还在惦记着从朱明月身上弄来更多的凤凰血。

    “现在是朱姑娘利用术法限制了白姑娘的步法,”陈谦看着场下情况,斟酌着开口说道,“无法躲避的话,此次她应当是要拔剑迎敌的。”

    这次笑声从他的左侧传来。

    陈谦侧头一看,险些一个腿软从椅子上滑下去。

    ——那位从来对人不假辞色冷若冰霜的大师姐此刻竟然扭过头,面上带笑地看着自己。

    “……师……师姐,”被姚珍珍如此盯着实在是幸福又痛苦的一件事,陈谦一边因为被这位自己向来仰慕的师姐如此注视而感到幸福的兴奋,一边又因为对方此刻略带玩味的表情而心惊胆战,说话的声音都不免颤抖起来,“……你说呢?”

    “哼……”“姚珍珍”看出了对方的不自在,他挪开目光,低头哂笑一声,随意道,“她不会拔剑的。”

    “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她已经被火焰困住,此刻朱姑娘只要出刀……剑鞘毕竟只是剑鞘,挡一次便也罢了,多几次也是要损坏的……”

    “陈谦。”忽然另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角落传来,打断了陈谦不确定的话语。

    从一开始就表现得与世无争,仿佛修了闭口禅的林羽觞忽然开口道。

    “你回去后多加一组日课。”

    陈谦的脸顿时拧成了苦瓜,甚至顾不上身边的师姐,开口哀嚎起来。

    “为什么啊林师兄……”他刚要抱怨,忽然听见耳边叮当铃响,一道雪白身影已从身边掠过,走到了看台边缘。

    “嘘——”黎金铃的手指抵在唇上,轻轻吹气,示意他噤声。

    “她出刀了……她被骗了。”

    ***

    被骗了。

    朱明月的心中转过这个念头。

    她再一次出了刀,妖火束缚的确有效,对方的身影透过扭曲的热浪映入她的眼中——的确是踌躇不前,未曾动弹的姿态。

    可当她向着对方出刀后,一阵不明来源的预兆忽然涌上心头。

    ……不,那不是白郁湄,那是——

    沉重刀刃重重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第三刀,依然落空。

    “不要相信耳朵……”白郁湄的声音依然是不紧不慢的。

    “也不要相信你的眼睛。”她说。

    “太可惜了,”姚珍珍微微叹息着弯腰,用剑鞘将燎上衣摆的橙红妖火拍灭,“眼见为真……嗯,但是你所见到,是我让你看见的真实。”

    她拍灭了火焰,再度向前。

    朱明月瞳孔猛缩。

    少女睁大了眼睛,可无论怎样,她只能看见两个画面,上一刻,对方还在不远处打理衣摆火焰,而下一刻,对方依然欺至眼前!

    ——这几步之间的时间,似乎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时光,其他人都无论如何,都没法越过那道遥不可及的天堑。

    她根本没有被妖火阻碍脚步!之前所有的步伐缓慢,都只是刻意的破绽!朱明月心头愕然。

    “啪”轻轻一声响起,姚珍珍双指并拢,状似随意般点在少女眉心,绚丽灵光从二人肌肤接触的地方猛然亮起。

    剑坪四周看台上,轰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朱明月只觉得一阵冰冷从额心涌入体内,来自另一个人的灵力肆意地涌入体内,趁着她心防失守的瞬间,一下压制住了她体内本有的灵气流转。

    或许是一时伤重,她眼前一阵发黑。

    “朱姑娘,你从来天赋过人,又身负特殊血脉,从来顺风顺水,”女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响起在她耳边,语调比体内灵力更加冰冷,“可人外总有人……”

    “薛方,哼……他不过是个小人,宫廷乐伶出身,又被原琴鹤咒言束缚。”

    “可你连他也胜不过,”姚珍珍歪了歪头,“你凭什么要我为你出剑呢?”

    “原来昔日不可一世的孔雀大明王,最后竟然将凤凰遗物,赠给你这样一个废物了么?”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轰”一声,长刀已然斩在她身前半步,速度竟比之前都要快上许多。

    姚珍珍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朱明月睁大了眼睛,牙关咬紧。

    少女睁大的眼眶中,瞳孔扩散无神——显而易见的,她暂时看不见了。

    “耳朵、眼睛,都不可信,”姚珍珍一边疾速后退,躲开一道更比一道急切的刀光,一边继续说道,“相信你的刀。”

    她微微喘息,再次侧头躲过一道迎面而来的刀光,抬起左手,“啪”一声,打了个响指。

    朱明月的耳边忽然传来“嗡”一声锋鸣,她惶然抬头,神色狂怒中透出一丝无措与茫然。

    ——她的听觉也被暂时剥夺了。

    “我不太擅长这个啊……”姚珍珍抬起衣袖,擦了擦额间因为运动而渗出的一点细汗,趁着对方失神呆愣,嘟囔了几句,“希望你能在术法失效之前做到吧……”

    她站在少女身前,摆出一个接招的起手式。

    “来吧,”她说,“逼我拔剑。”

    ***

    朱明月陷入了与世隔绝的状态里。

    她反复眨眼,可眼前是永恒的黑暗,她侧耳倾听,可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

    就像被人关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黑匣子里,外界的一切与她再无关联。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手中长刀的重量,熟悉地重量与温度给她带来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原来昔日不可一世的孔雀大明王,最后竟然将凤凰遗物,赠给你这样一个废物了么?”

    那个女人最后的话语久久回荡在她已然失聪的耳中。

    懊恼与愤怒的烈焰啃噬着她的心头。

    白郁湄……白郁湄!

    她握紧了手中长刀。

    ……她怎么可以!她怎么敢!

    视觉与听觉都已被剥夺,朱明月手中长刀垂落,刀尖点着地面。

    听不见,看不见,但是我的刀能看见、能听见。

    她的触感从未有过如此的灵敏,被怒火灼烧的脑子从未有过的清明起来。

    指尖随着刀尖传来一点极其难以察觉的震动。

    朱明月豁然暴起,长刀向前,准确无比地对着刚踏出一步的姚珍珍刺去!

    第77章 和解

    指尖随着刀尖传来一点极其难以察觉的震动。

    朱明月豁然暴起,长刀向前,准确无比地对着刚踏出一步的姚珍珍刺去!

    “嗯?”姚珍珍略有惊诧的一挑眉,没想到对方竟然能如此之快的找到自己的方位,“干得不错嘛。”

    她的足尖连点倒退几步,上身如水蛇般灵活地向后仰倒,任由对方的刀尖擦着她的鼻尖而过,同时伸手,举起腰间剑鞘,在对方手臂某处使力敲打了一下。

    这次不再是手下留情的温柔抚摸,“啪”一声,朱明月的眉头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条件反射的皱了一下,手腕忽然受击,她只感觉一阵尖锐的痛从皮肤传进骨骼

    “方向是对的,但是太鲁莽,”姚珍珍侧头,避开对方下劈的刀刃。

    “砰”一声,朱明月手中长刀贴着她的脸颊狠狠插进地面,女子额边碎发随之落下几缕。

    “你是利用地面的震动来确认方位的……”

    “不,不应该这样投机取巧。”

    “再来!”

    知道对方听不见自己的话语,姚珍珍自言自语了几句,沉吟思索片刻,忽然伸手,向前平平推出一掌。

    附近看台的观众听不见两人交谈,也不知道朱明月此刻五感已失其二,只看得见两人中一直是朱明月主攻,而白郁湄一味闪躲。

    ……虽然几次攻势都很凶猛,但剑坪周围看台上的大部分观众,骑士都没有足够敏锐的眼力来鉴赏两人几次交锋间的暗潮涌动,只觉得现场气氛过于平和,不够激烈。

    此刻看见姚珍珍终于出手还击,这些观众都不由得精神一振,甚至有几人忍不住开口吆喝助威起来。

    姚珍珍推出这一掌,本意是为了逼迫对方后退,好拉开距离,为此,她出手的速度甚至是刻意的放慢了,好确保对方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气流变化,及时避开。

    可朱明月方才还敏锐的感官,此刻却像是完全被她屏蔽似的。

    少女明明已经感受到到了正向她袭来的掌风,但她却不避也不闪,手中捉着刀柄。

    姚珍珍推出的一掌正正的击中了她的胸口,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她甚至能感受到掌心下人体肌肉震动与骨骼断裂的触感。

    “!!!”

    少女生受了她一掌,面色当即便是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一下,险些被就此一掌击飞出去。

    但她的反应很快,当即将身体重心下压,强行稳住了平衡,同时手上一个用力,将戳进地面的长刀横向斜转,打磨得格外锋利的刃口转向姚珍珍的面庞,随即刀锋下压,雪亮的刀尖贴近了女人素白的脸颊。

    姚珍珍闻到了来自铁器上独有的冰冷气味。

    女子的瞳孔轻微收缩,她贴在对方胸膛上的手掌方向一变,五指收拢攥住朱明月胸口衣襟,手臂肌肉隆起,转推为拉,强行将对方的动作拉拽得偏离了开来。

    伴随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朱明月的身体被巨力拖拽着向侧方横飞着甩出去,随即后背落地,重重摔倒,口中咳出一口鲜血。

    而将人单手摔了出去的姚珍珍还站在原地。女子低着头,胸膛随着喘息而起伏,她的发髻在刚才的动作中不甚被打散,几缕长发从额头边散落垂下,遮住了她的表情。

    有殷红血水滴滴答答地从她的下颌处滴落,顺着散开发髻不断流淌到地面上。

    ***

    看台上,一声清脆的裂响声响起,通透的东青釉瓷杯被人生生捏出一道裂纹,滚烫茶水顺着裂口流出,将那人白皙肌肤烫得通红。

    但此刻没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并不狭窄的看台上,除去黎金铃这个只能看见神魂的状况外人员,其他几人皆是面色紧绷,神色不豫。

    燕鸣臻将手中碎裂的瓷杯放回小几上,站起了身。

    他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身边已然掠过一道纤细的身影——是“姚珍珍”。

    少女快步走到了看台边缘,长眉蹙起,神色阴翳。

    她的身后是同样面色阴冷的姚淼淼,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孔此刻竟然显得十分可怖,底下看台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抬头望过去,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姚淼淼那张举世闻名的美丽面孔。

    眉心紧蹙,双唇抿起,唇色鲜红,有不少人都看见了她因为逆着光而被阴影笼罩的容颜。容色秾艳,宛如恶鬼。

    “……”陈谦听见动静一回头,险些被两个师姐的表情吓得一脚踏空摔下看台去。

    几人都看见了此刻剑坪上的情况,朱明月当胸受了一掌,又被重摔了一次,眼见着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但另一边的状态也不太乐观,在场的几人目力都很强,自然看得见女子身下已然积起的一滩血泊。

    相比朱明月那边毫无动静的姿态,此刻看来,倒反像是白郁湄这边的伤势要更可怕一些。

    “白姑娘没事吧?”陈谦不免担忧起来,他左顾右盼,“比赛是不是已经可以结束了?不是说一方不能行动了就算结束么?这场的主试是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站在他身边的黑发少女猛然回神,就要抬手——姚珍珍是此次仙试的主裁断,她有权主持各级武试的进程,即使是本场的主试官,也无法违逆她的意见。

    就在“姚珍珍”即将开口示意的前一秒,有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珍珍,”燕鸣臻从后方走来,一手抓握住了少女抬起的手腕,强行将她的手放了下去,他的掌心还残留着冷掉的茶水,肌肤温度却滚烫,“等一下。”

    青年说着话,向前一步,他的面孔同样出现在看台的边缘,同样的容色无双,同样的阴翳如鬼。

    陈谦猛然回头。

    剑坪上,低着头的白郁湄终于抬手,撩开了遮挡着视线的散发。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切在她的右眼下方,鲜血汩汩涌流着从伤处不断滴落,将她半张面孔都染成了血红色。

    似乎是注意到了顶上几人灼灼的目光,女子忽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燕鸣臻与姚淼淼等人所在的方位。

    她脸颊边的刀伤随着动作再次涌出大量的鲜血,女子却好像完全不在意,她抬起手,随意地摆了摆。

    陈谦一脸莫名地站在原地,心跳如鼓噪——他对白郁湄实在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少年心绪,此刻见对方动作,不免自作多情的心头惴惴。

    “白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他开口询问,同时转头,向从几个师姐师兄那里得到一些建议,可几人却都面色紧绷,并不回答。

    只有林羽觞此刻才慢吞吞地从后方走上来,随手搭在陈谦肩膀上,示意对方回到座位上。

    “师……白姑娘的意思是她没事,”林羽觞淡淡开口道,“无须担心,她有分寸的。”

    ***

    虽然看上去伤口要更可怕一些,但实际上姚珍珍确实没有什么大碍。

    白郁湄的身体恢复速度一直就比常人要快许多,只是刚才一刀似乎是擦伤了脸颊上的某根血管,所以一时血如泉涌,看上去比较唬人。

    倒是倒地的朱明月……

    姚珍珍皱着眉头,看向对方的身影。

    她知道自己的掌力如何,虽然没有专门修习过掌法,但未曾留手的一掌之下,对方胸骨必然已经大片断裂——她方才攥住对方衣襟时,便已经感受到了对方前胸不自然的凹陷触感,于是方才将人摔出去时也有所留手,导致对方挥出最后一刀,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呼……”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走向躺倒在地的朱明月,想要查勘一下对方此刻的状态,好决定是否向此场的主试官请求结束比赛。

    女子的脚步才刚踏出一步,倒地的少女身躯忽然猛地颤抖了一下。

    她诡异的凹陷的胸口忽然剧烈起伏起来,风箱般的呼气声从她的胸腔中传出,呼哧作响。

    “喀啦”一声,朱明月单手撑着地面,半坐了起来,她的另一手还紧紧握着长刀,刀刃上的血水顺着刀柄滑到她的掌心中,黏腻湿润。

    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我伤到你了,对吗?”她将长刀插进地面,动作缓慢地站了起来,将湿透的掌心凑到鼻尖,嗅闻着铁锈的气味,嘴角微微勾起,“是血……我伤到你了。”

    她惨笑着站直身体,再次握紧了刀柄。

    “再来。”这一次,说这句话的人是朱明月。

    姚珍珍却皱起了眉头。

    “啪”一声,是她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不,朱姑娘,这场比试已经结束了,”她说,“睁开眼睛吧,你的视觉和听觉,我还给你。”

    “我们不应该将自己的身体,当做胜利的代价,朱姑娘,”姚珍珍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就要离开,“你的伤势太重了,去找医者吧。”

    “以命换命从来都是最亏本的买卖,你实在不该硬接我那掌的。”

    她撂下最后一句话,转身向场外走去,姿态毫无留恋。

    朱明月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光,她重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听见了血液在血管中隆隆流动的声音,听见了白郁湄冷淡的话语。

    ……我输掉了吗?少女在心头默默地想着。

    ……上一次就是这样,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输掉了。

    ……如果我赢了,玉龙是不是不用死?

    ……如果我赢了,母亲是不是不用牺牲?

    ……可是我太弱小,要怎么样才能赢?

    ——“阿朱,这是我留给你的礼物,不要恨我……不要抵触它。”

    ……

    炽烈的火焰忽然从少女摇摇欲坠的身躯中爆发出来,仿佛她整个人都成为了一支柴薪,用全身的生气与血液去燃烧这火焰。

    姚珍珍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凤凰清啼声。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朱姑娘,”女子转过身,声音中带着欣慰的笑意,“我很高兴。”

    她猝然拔剑,“叮”一声,裹挟着炽烈妖火的长刀与苦禅纤细的剑身相撞,发出一声尖锐的脆响。

    “恭喜你,你做到了。”迎着少女鲜红的妖瞳,姚珍珍带伤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

    “朱姑娘,恭喜你,与自己达成和解。”

    第78章 赛后

    炽烈燃烧的妖火冲天而起,将所有看台上围观的人员的目光都隔绝在外,人们只能透过扭曲的热浪勉强的看清其中两个正在不断交手的人影,伴随着一声比一声更加令人胆寒的金石交接声。

    这次不比方才的小打小闹,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空气里温度的攀升——这可不是什么封闭的小场子,为了交手方便,剑坪占地本就广阔,加上四周为了观赛而搭建的数十个浮空平台,所占面积几乎有寻常人间半个城镇的大小。

    即使如此,依然能在外围感受到温度的升高,可见剑坪中心的火焰温度究竟有多么可怖了。

    “大人,是否要中止比赛?”有人高声地冲着主看台上的本场裁断询问起来。

    主持本场武试的裁断是个面色冷肃的高大女修,颧骨高凸,黑发用玉簪束起,鬓边可见缕缕银丝。

    “……”她的手中握着漆黑的令牌,似乎在踌躇着,是否要将其立刻掷出。

    犹豫间,她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上,看向那个视野最好的看台处——本次浣金仙试的武试主裁断正在那里,她在等着对方的意见。

    “姚珍珍”当然很有意见。

    但他此刻是没办法再说些什么的了,从最开始朱明月一刀伤及姚珍珍的时候,巫尚的情绪就不太稳定,没等他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林羽觞当机立断把他按住,将控制情绪的药物给硬灌了下去。

    服药后的巫尚就是个无知无觉的提线木偶,面色平静地坐在圈椅里,神情冷淡得仿佛入了定,当然不能再指望他作为“姚珍珍”出来主持什么大局。

    陈谦将手搭在看台边缘的栏杆上,睁着眼睛仔细打量。

    “嘶,”他忽然收回手,摊开掌心,露出一道烫红的痕迹——看台的栏杆用的是特制的岫岩石,本身相当耐热,但此刻已然被场中火焰炙烤得滚烫,“场外温度已如此可怖,白姑娘她……!”

    他的话只来得及说了一半,因为场中炽烈的火焰忽然猛地瑟缩了一下。

    一道绚丽的冷白剑光从两人交手的方向横切而出,穿透了剑坪上燃烧的火圈,清泠如雪,一下便将场中热浪荡涤一空。

    “咔嚓”,熄灭的火环中央,姚珍珍踏出一步,有薄薄的冰层从她的脚尖开始蔓延开来。

    朱明月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与地面蔓延的冰霜此消彼长,场地上逐渐蒸腾起一层稀薄的水雾,沾湿了对峙的两人的衣衫。

    姚珍珍抬手,她的面色因为冰冷而透着淡淡青白色,只唇上一点血色更艳,倒显得容色格外娇美,手中苦禅剑身上覆盖着一层剔透的冰壳,远远望去倒像是一把冰霜构成的长剑。

    看台上,燕鸣臻的神情忽然一怔。

    姚珍珍很少用剑诀,倒不是不会或者不擅长,只是习惯使然。

    她喜欢纯粹的兵刃相交时的碰撞,也很善于利用速度优势来压制对手——毕竟施术总是需要时间的,而这个短暂的时间差,已经足够让她把剑架上敌人的脖颈。

    这样的冰霜术法,燕鸣臻只见过姚珍珍使用过一次。

    那还是很久之前了,彼时他们还不相识,斛珠夫人带着长子到凡间历练,两人乔装改扮,将护卫和侍从都遣散,却恰好遇上梵城大火。

    尚且年幼的三皇子被母亲护在身后,他们躲在避难的平民中,看着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背着剑的少女。

    冰雪从她的剑尖绽放,一切怨毒的火焰都随着她的剑舞而熄灭。

    说来有些好笑,南陆六洲气候都是相似的湿暖,少有严寒,所以那一日在梵城,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雪。

    冰与火中起舞的少女的身姿曾久久的铭刻在他的心里,出现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中。直到在鸣麓山的登山天梯上,一切处心积虑地设计都走到了尽头,他从青鸾车上掀起轿帘,再一次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而今日,冰雪剑舞再起,朱明月的妖火毕竟比不上梵城地下积蓄百年的怨火,霜花层层叠叠,很快将明灭的火焰吞噬殆尽。

    直到最后一朵雪花落下,冰棱构成的剑尖刺穿了少女背后张开的华美羽翼。

    凤凰折翅,胜负已分。

    握住令牌的主试官这才长舒一口气,将手中令牌举起。

    “我宣布,本轮比试,白郁湄,胜!”

    她的声音通过夹在耳边的特殊法器层层扩散,很快传遍了整个剑坪上下。

    陈谦上最先跳起来的。

    “是白姑娘胜了!”他兴奋地开口,抬腿就要往后走。

    巨大的惊呼声却忽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他猛然回头,看见平整宽阔的剑坪基石上,一道巨大的裂纹正从中间开始,逐渐向着两边蔓延开来。

    ——即使经过昔日姚珍珍一剑斩断试炼场一事后,武试所选场地的地面都会经过阵法的额外加固,但即使如此,在经过冷热交替的反复锤炼后,这块坚实的巨石的承受力显然已经到达了极限。

    在一声剧烈的崩响后,整块剑坪从中裂开了。

    同步裂开的还有姚珍珍的表情。

    “怎么又……”她错愕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开裂的巨大沟壑,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张天价的赔偿单正在向着自己招手。

    “白姑娘……”朱明月的声音忽然响起。

    少女身前的伤口已经在凤凰血脉的力量下恢复了大半,脸上也不再惨白失血,只半边肩头还被冰霜覆盖,一时行动不得。

    姚珍珍猛然回头。

    “朱姑娘!”她震声道,“剑坪已被我们毁了!”

    她的重音落在了“我们”两个字上,但少女显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有些疑惑地“啊?”了一声。

    但姚珍珍已经打定主意找个人和自己一起分担赔偿的负债了,也不管对方是否还疑惑,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跳过裂开的地面,走上前去搭住了她的肩膀,关心道:

    “朱姑娘,你没事吧?要我扶你下去么?”咱俩一起下去,索赔的话,总不能还只找我一个了吧?

    她的算盘打得很好,但最先走上剑坪的是一个束着高马尾的青衣男子,身后跟着几个提箱的医者。

    “明德!”朱明月看见了他的面孔,开口道。

    被称为“明德”的男子却没有回应她的呼唤,而是扭过头,先看向了姚珍珍的方向。

    “白姑娘剑法精妙,实在难得,”他开口,说的是奉承话语,只是其人生的面色冷淡,语气也淡淡,倒听不出多少真心,只像是随口敷衍,“是我师姐技不如人,比试已结束,可否请白姑娘解开术法?”

    姚珍珍这才反应过来朱明月肩头上还有她留下的冰霜痕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一拍头脑。

    “一时心急,倒是忘了,我这就解开。”她单手抄起苦禅的剑鞘,对着那冻得结结实实的冰壳轻轻一敲。

    明德的瞳孔忍不住一缩。

    方才朱明月如何也挣脱不开融不化的冰层被她这么随手一下,竟然就此便咔啦咔啦地碎裂开来!

    姚珍珍却毫无所觉对方的惊愕,只可惜着将手边的少女交到对方师弟的手上,这场上又只剩下自己一个冤大头了。

    她有点沮丧的提着剑往外走,各处看台上的人员也在此时开始纷纷离场。

    “白姑娘。”忽然有人在身后呼唤她的名字,声音不大,但隔着如此多人流多纷纷嚷嚷,却依然十分清晰的传进了她的耳中。

    姚珍珍肩膀猛然一耸,冷汗瞬间渗透了后背的衣衫。

    这个声音她十分熟悉……实在是过于熟悉了。

    ——“久仰大名,我是不是应当称你一声嫂子?”

    ——“鸣臻哥真是运气好……”

    ——“我和他们一样叫你师姐吧?”

    ——“师姐,离开这里!快逃……”

    喻勉之的声音从来是如此,带着少年意气与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即使是最后的时刻,他的声音也是如此,只是有些遗憾与不甘……

    姚珍珍亲手为他合上了双眼,但少年的身体里寄宿着一个恶鬼,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用着少年的身体,再度为祸人间。

    而现在,那只恶鬼正披着他的皮囊,再次向她搭话。

    姚珍珍的手不受控制地搭上了苦禅的剑柄,她的牙关紧咬着,回过了头。

    褐发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的看台上,身边是相互推搡着正在退场的人群。

    “恭喜你胜了这一场,”肤色苍白的年轻人对她微笑起来,同时举杯示意,“漂亮的术法。”

    莹亮的酒液从酒杯的边缘溢出,滴滴答答地淌在了地面上,年轻人却只是将酒杯更加的倾斜,同时手腕移动——

    姚珍珍的瞳孔一下缩紧了,手指随之攥住了剑柄,手背青筋暴起。

    ——以酒浇地,是祭奠死者的礼节,对活人用来,寓意则极其不祥。

    就在她即将暴起杀人的前一刻,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搭住了。

    “白姑娘,”燕鸣臻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你脸上还有伤,请随我来吧,这边有医者正时刻待命。”

    姚珍珍猝然回头,看见剑宗几人都已走到了身后,姚淼淼单手挽着“姚珍珍”的胳膊,两人正一起向自己走来,身边无数人因此驻足,探头探脑的望向他们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呢?”黎金铃此时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探出头去,想从她的肩头看到身后的人群。

    ……不能让他们看见应滕,此地人数众多,绝不适宜作为冲突的地点!

    她一手将黎金铃的头摁了下去,同时三步并做两步迎着剑宗几人而去,一把抓住了“姚珍珍”的手,声音洪亮地开口道:

    “姚……师姐!”她低头看向少女的脸,心头顿时一跳——少女脸上表情一片空白,瞳孔轻微扩散,显然是用了药。

    她这突然的一嗓子一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众人纷纷侧目。

    姚珍珍的目的只是不让几人看见应滕所附身的“喻勉之”。

    ——毕竟白郁湄可以不认识喻勉之,可剑宗众人都见过这位三殿下的同母异父弟弟,也应当都知道他早已死去,此刻乍然见到死人复生,定然会发生摩擦。

    她忽然热情万分的态度确实让人一惊,连被药物影响,对外物反应迟钝的巫尚都眼皮一颤,抬头看向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两人身上。

    攥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的手,姚珍珍想说的话一下就卡了壳。

    好在,还有一个无论何时总是特别贴心的燕鸣臻在场。

    “珍珍,”青年从后面走了过来,姿态非常自然的走到两人之间,低头道,“白姑娘与你许久未见,看来是一时激动得过了头。”

    他的话语是对着“姚珍珍”说的,垂下的脸颊却是侧向白郁湄的方向,唇角带笑,眼神幽幽。

    姚珍珍与他对视片刻,从青年到眼神中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她轻轻一侧头颅,身后看台上,喻勉之苍白的面孔已然消失在流动的人群中,只留下了地面上一摊酒水的痕迹,蒸腾起猩红的酒气。

    第79章 真假

    “方才我见到应滕了。”直到四下再无外人时,姚珍珍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他还是在用勉之的身体……是了,之前鹿慈有说过,他身受重伤,不再能像之前一样随意更换肉|体。”

    姚珍珍单手点住下巴,一边思索一边轻轻摩挲。

    “可是我不能确定他如今的状态……剑坪太多人了,我不能冒险与他冲突。”

    坐在她左边的姚淼淼却趁着她的神思飘摇悄悄伸手,攥住了她空出来的那只手。

    “师姐,我明白的,”她说话的声音有刻意的压低了,尾音缓缓如钩,不自觉地带上了令人着迷的危险弧度,“应滕不认识师姐如今所用白姑娘的身体,两者可以毫无摩擦。”

    “但若是让我们、亦或是‘师姐’本人见到了应滕,却还毫无反应的话,对方势必要怀疑……”姚淼淼的细白如葱的手指握住了姚珍珍的,指腹捻着对方的掌心,轻声道,“应滕选择在今日现身,便是知道师姐定然顾忌现场无辜者众多而投鼠忌器……”

    姚珍珍倒是没注意她手上的小动作,只是因为对方所说正是自己心中所想,一时连连点头如捣蒜,心想淼淼真不愧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师妹,即使分别如此久了,两人依然是如此心有灵犀!

    燕鸣臻在对面笑了一声。

    出于男女大防的缘故,他坐在了几位女性的对向方向,背后是摇晃的轿帘,以及隔着轿帘,正背对他们,似乎在专心赶车的林羽觞。

    姚淼淼与“姚珍珍”两人将真正的姚珍珍坐在另一边,一人一傀儡、一高一矮将姚珍珍夹在了中间。

    巫尚身上的药性还没有过去。少女只是反应迟钝地靠在姚珍珍的身边,听见几人交谈的声音也只是眼皮轻轻颤抖几下,并不回话或者插嘴,看上去仿佛一个乖巧的人偶娃娃。

    燕鸣臻坐在三人对面,将此刻情态尽收眼底,不由得心头冷笑。

    但当着姚珍珍的面,他也并没有如何发作,只是冷笑一声,微微昂起下颌,勾勒出雪白一条脖颈曲线,姿态优美而矜贵。

    “他怕你,”青年言简意赅道,“应滕惜命……他不敢赌。”

    姚珍珍挠了挠脸颊。

    “可是此刻若真与他对上,只我一人,也并无必胜把握……”姚珍珍对现状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应滕与先前所遇见的其他敌手完全不是一个同一层级,她也不会托大。

    燕鸣臻终于找到机会伸手,强行把她的双手从姚淼淼手里夺了过来。

    “当然不是一个人,”他双掌合拢握住她的手,笃定道,“应滕出现在赛场,说明他已经想要动手了。”

    “戏台已搭好,我们只需要推他一把。”他松开了手。

    姚珍珍收回手,看见自己掌心躺着的一片深蓝的鳞片,呈钝三角形,中间厚边缘薄,表面反射着一圈圈炫彩的光晕。

    “这是什么?”她莫名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但一时没能想起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它。

    “是我与水妖交换,他所孕育的一具肉|体,”燕鸣臻低头,目光扫向一边仍然表现得无知无觉的“姚珍珍”,眼睫垂下,微微一笑道,“此行凶险,倒不必让白姑娘去冒这个险。”

    “毕竟,她与此事本无关系。”

    姚珍珍忽然捂了一下额头。

    从她的表情中,燕鸣臻也可以知道定然是白郁湄正在内府中与她交谈些什么。

    但是他的姿态十分笃定——他相信姚珍珍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你不是一直以无辜者来博取同情怜惜么?那么就作为无辜者被排除在外吧。燕鸣臻心中不无嘲讽地想道,脸上却向着姚珍珍露出一个笑容。

    姚珍珍合拢手指,握紧了手中鳞片。

    “你说的对,”她点点头,“我已经亏欠她许多,不应该再用她的身体去冒险。”

    燕鸣臻脸上笑容更甚,一时车厢内都因他的容光而明亮许多。

    “好,你放心,白姑娘之后的行程我会安排,确保让她平安返回楠九岛。”

    姚淼淼坐在一边,听着两人对话,一时沉默不语。

    姚珍珍没有注意到这个师妹此刻神情——燕鸣臻是如此的熟悉姚珍珍,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将她的全部注意力拉走,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从来如此。

    ***

    尽管白郁湄对姚珍珍使用水妖孵化的身|体一事颇有异议,但姚珍珍做出的决定,很少会被他人所影响。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将白郁湄从这次凶险的行动中排除出去了。

    更换灵魂寄宿的肉|体当然不像更换衣裳那样简单。

    除去需要准备的阵法与材料外,还需要一位擅长此术的魂修作为协助。

    但此事需要绝对隐秘,因此在这位协助者的人选上,姚珍珍一开始是有点犹豫的。

    她把自己生前的交际圈回忆了一遍,实在没想到有哪位修者是擅长此道的……

    若要说来,前世今生认识的人里面,应滕倒是此道翘楚,她脑中划过这么个无稽的想法,倒是先把自己给逗笑了。

    “什么事情这样高兴?”黎金铃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信笺。

    姚珍珍看见他,心里又是一叹。

    燕鸣臻昨日还与她谈过有关黎金铃的相关安排——他打算在武试的最后一场比赛开始前,将黎金铃送回东原。

    不过显然黎金铃本人是不知道这个决定的,他没等姚珍珍回答,便先抬手举起手中信笺摇了摇。

    “你的文试曲目题已由悬笔司寄到,要看看么?”

    姚珍珍的脸色扭曲了一下。

    她几乎要忘了白郁湄还有一场文试要等着参加……

    想起自己那可止小儿夜啼的琴技,姚珍珍顿时觉得换一具身体这件事实在迫在眉睫了。

    好在燕鸣臻很快为她寻来了合适的魂修。

    ……竟然还是半个熟人。

    看见李尧绷着脸走进来的时候,姚珍珍险些没有笑出声来。

    她想起两人曾在猎场前的一场短暂交锋,此事想来倒颇有些幽默。

    “我是不是应当感谢李司宪当日手下留情?”她仰面躺在阵法的中央,抬头道。

    李尧不理她。

    那具备用的身体被放在阵法的另一边,面色安详。

    少女脸颊带着些微圆润的弧度,双眼紧闭,浓密眼睫垂下,仿佛只是睡着了——那是一张世人皆知的面孔。

    李尧的神色复杂,最终他只是长叹一口气。

    “……原来是你,”他说,又叹一口气,仿佛自嘲,“果然是你。”

    燕鸣臻端着一个青色的瓷盘,盘中盛满了星光璀璨的液体,他用手指蘸取盘中星光,一点点在地面上绘制着花纹。

    他绘制的神情格外专注,即使只是最基础的阵纹,也是反复检查,仔细斟酌。

    听见两人交谈的声音,他也只是低头笑了一声。

    “李司宪,此事涉及昭华城内数万生灵的安危,还请你克服个人情感,全力相助。”

    李尧把盯在姚珍珍脸上的目光挪了回来,定定地看了燕鸣臻许久,眉心蹙起一个深刻的川字纹。

    “我知道了。”良久,他点了点头。

    除去三人外,在场还有一个活物在一边。

    水妖硕大的鱼尾委屈地勉强盘起在一团,上半身健硕的男性身躯好奇地向前探出,那张英俊而邪异的面孔中透露一股可以称得上天真的神情。

    他海藻般的长发垂落下来,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发丝落下,有几滴落在了姚珍珍的脸上。

    “羽生。”姚珍珍抹了一把脸,忍无可忍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水妖更加疑惑了,他歪着头,目光反复地在姚珍珍与另一边空白的肉身上来回扫视,漂亮的墨绿色瞳孔中闪过幽亮的光芒。

    李尧注意到了水妖的奇怪举动,但他更介意的是水妖头顶发丝中探出的两支长角。

    “这是泗水河的那只水妖?”他问燕鸣臻。

    燕鸣臻画完了一处,站了起来。

    “是,”他扭头看了那边还在疑惑的探头探脑的水妖,语气淡淡,“他听得懂,有话直接问他。”

    李尧眉心的皱纹顿时更加深刻了。

    “是你把他养成这样的?”

    燕鸣臻将瓷盏放在一边,笑了一声。

    “各取所需而已,”他将手指上剩下的液体随意抹在衣袖上,回过身体,“请吧,李司宪。”

    两人错身而过,见李尧还皱着眉不动,青年摇了摇头。

    “妖族会有人来接他,他不会在留在昭华城中了,不用担心。”

    姚珍珍欲言又止的抬头,想说点什么,却看见燕鸣臻看向她的安抚的目光。

    她一下就心安了,十分放松地躺了回去,闭上了双眼。

    “叮——”一声,是某种金属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阵法运转时极其轻微的嗡嗡声响,伴随着一阵明亮的光芒闪烁,即使闭上了眼,那光线依然透过了眼皮,传进了她的脑中。

    灵魂离体的感觉并不如何愉快。

    她感受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冷,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被脱去了衣物,赤身裸体地行走世间。

    那种冷是从身体内部向外扩散的,姚珍珍感觉到自己的牙关在轻轻地打着颤,呼出的气息都仿佛是要结冰。

    ……气息?

    姚珍珍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最先看见的是青年充满喜悦的眼神。

    “你醒了。”燕鸣臻伸手,搭在她的额间,一阵温暖的感觉从额顶向内传输,让姚珍珍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解冻了鱼,正在缓慢地恢复着身体的各项能力。

    她努力地、费力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对方自己听见了。

    “新的身体适应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燕鸣臻却忽然低头,将头颅凑到对方的颈窝处,同时伸手环抱住了她的后背,“珍珍。”

    “欢迎回来。”他说。

    这本该是温馨而美好的场面,姚珍珍逐渐恢复的视觉却透过青年散落的长发间隙,看见了他的背后,屋顶横梁上,悬挂下一条细长的碧绿小蛇,蛇瞳黝黑,正从上往下,俯视着相拥的两人。

    第80章 葛胥

    屋顶横梁上,悬挂下一条细长的碧绿小蛇,蛇瞳黝黑,正从上往下,俯视着相拥的两人。

    姚珍珍的手臂还暂时还动弹不得,但从被燕鸣臻触及的额心开始,头颅与脖颈已经逐步恢复了自由。

    她偏了偏头,目光从那条碧绿小蛇上挪开,张了张嘴,试了试,发现自己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于是她很不客气地张嘴,开口就骂。

    “葛胥,你个死偷窥狂,看够没有?”姚珍珍感受到自己的声带随意愿而振动,发出的声音宛如水妖吟唱,即使是很不客气的叱骂,听上去也是软绵绵的。

    但不论声音是如何动听,被这样指名道姓地唾骂,无论何人,都是要有所反应的。

    燕鸣臻伏在她脖颈间的头颅微微一动。

    青年抬起了头,他的发丝在耳鬓厮磨间散乱了,几缕漆黑发丝凌乱的簇拥在脸颊边,愈发衬得他肌肤细腻如白瓷,湿红唇角轻抿,眸光幽幽,宛如某种有着华美皮毛的饥渴大型猛禽,亟欲择人而噬。

    姚珍珍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对方妖异的面孔上挪开,看向依然倒着悬挂在两人上方的蛇影。

    “哎呀……”碧蛇吐信,发出的却并非蛇类嘶鸣,而是一个喑哑的男子声线,“有此美人,颜如舜华[1],我怎么忍心打扰呢……”

    碧绿小蛇顺着雕花的廊柱一路蜿蜒游下,直到落在冰冷的地面砖石上,半支起身体,做出人立的姿态。

    姚珍珍已经撑着燕鸣臻的手,半坐了起来。

    她不理会这条老妖怪的油嘴滑舌,直接开口问道:

    “你怎么也来了昭华城?”

    她也不问对方是如何找到自己的——这老妖怪的年纪可能比剑宗所有人加起来都大上好几倍,有些自己的秘法分辨真假,她不奇怪。

    葛胥化身的小蛇立起的上半截蛇身摇摇摆摆地扭动了一阵,仿佛是一个人正笑得前仰后合似的。

    “新任妖王归位,他们也不需要我这个老家伙啦……”他低哑的声音从蛇嘴中传来,竟然好像真有几分落寞似的,青蛇菱形蛇头上,一对属于人的纯黑瞳孔格外怪异,“如今天下风云万变,一切气运都汇聚于昭华,我当然也要来凑一凑这个热闹。”

    “……”姚珍珍一时沉默,不知该从何开口,只一边眼皮忍不住跳了两下。

    “你什么时候成了爱凑热闹的人?”最终,她还是选了最反常的地方,开口问道,“古刹一梦三百年,孔雀吞佛时也没见你睁眼多瞧一下,一个小小的仙试而已……你到底来干嘛的?”

    “仙试当然是寻常……”青蛇忽而扭动,细长蛇身起伏盘起成环状,吃吃笑声随即传出,“可你与应滕之间,不还有一场生死之争么?既是故友,我当然要来见一见……毕竟,若是你落败,我们便再也见不到了。”

    姚珍珍忽然觉得肩头一痛,她目光斜斜扫过,看见自己肩上搭着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攥紧了,白皙手背上露出淡青色的筋络。

    察觉到她的目光,燕鸣臻很快松开了手,垂下了头,将深沉眸光掩盖在羽扇般的眼睫下。

    姚珍珍试了试,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自由驱使身体四肢,于是抬手搭住青年手背,安抚般的拍了拍。

    “你少来诳我,”她并不领情,直接戳穿了对方的谎言,“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有这样的好心,当初连杀山,也没见你来为我祭拜一二。”

    她借力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小蛇跟前,俯身两指捻住了青蛇冰凉细长的蛇身,将它提了起来,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被以这样的姿态拎起,青蛇却并未挣扎,细长蛇尾顺势垂下,圈圈缠绕上姚珍珍的手腕。

    “连杀山当日,我难道未曾劝阻过你么?”葛胥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怨怼,“天命未绝,若你真死了,我定要为你哭坟三日的。”

    “少跟我贫,”姚珍珍很嫌弃地松开了手,“你所谓的劝阻,就是寄了一封神神叨叨的信,让我去捞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

    她的话语忽然一顿,唇角抿起,神色莫名。

    “……你早知道连杀山有埋伏。”她忽然笃定道。

    小蛇滑溜溜地蛇身完全地缠绕上了她的手腕,蛇头爬过手背,趴在少女的无名指上,鲜红蛇信吐出,柔柔地扫过她的指尖。

    “嘘——”葛胥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宛如叹息,“佛曰,不可说——”

    这是他留下地最后一句话。

    冰凉的蛇身随着最后一声轻笑落下而陡然僵硬,这条诡异的人眼蛇就此气绝在姚珍珍的手腕上,蛇身僵死,鳞片光芒也随之黯淡,远远望去,倒像是给少女戴上了一只廉价的翡翠手镯。

    姚珍珍将这只死透的“蛇镯”捋了下来,碧绿的蛇身已然僵住,只有那长着人眼的蛇头,无论她如何摆弄,都执拗地扭向一个方向。

    燕鸣臻从她手中接过了蛇镯,白皙指尖捻住随意摆弄了几下。

    “是个指路的小法术。”他说,语气淡淡。

    “他想见你,”青年将死去的小蛇放回少女的手心,“看来这位大妖有些话想和你说……而且不希望我旁听。”

    他的语气是平淡的,姚珍珍却无端从中听出了几分落寞。

    她赶紧随手将那死蛇揣进袖中,几步绕到青年的身前,侧着脸从下往上去看他的脸色。

    姚珍珍打量的目光撞进一双含嗔带喜的眸子里,水光潋潋,只一眼就让人荡魂。

    两人久久对视,气氛一时旖旎,就在青年低头,两张面孔即将贴上的前一刻——

    “母亲!”

    “三殿下。”

    水妖歌唱般的呼唤与李尧古板冰冷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在门外,毫无怜悯地打碎了两人之间近乎融化的暧昧氛围。

    燕鸣臻几乎是情难自抑地发出一声呻吟,抬手捂住了脸,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失态的懊恼神色。

    姚珍珍也没比他好上多少。

    少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后大退了一步,后腰磕上了沉重的软榻扶手,发出“咚”一声巨响——听上去就很疼,但她却顾不上呼痛。

    ——姚珍珍的目光依然不由自主地被青年意乱情迷的神情所吸引,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他白皙脖颈拉出的流畅线条上,看着那一点凸起随着吞咽的动作倏忽起伏。

    ……看着看着,她忽然抬起手,捂住了鼻子。

    还是燕鸣臻先调整好了状态,低头伸手替她托住下巴,掏出帕子擦净了血渍,又着手理好衣襟,手指留恋地扫过衣领花纹,他深深吸气。

    “请进吧,李司宪。”

    话音刚落,阵法旋即解开,那扇寻常的雕花红木门很快被从外撞开,水妖那比常人健硕许多的身体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探了进来,欣长鱼尾上肌肉层层隆起,鳞片开合着推动他以极快的速度游进了屋内。

    跟在他身后的是面色冷峻的李尧。

    没有搭理一边正忙着纠缠姚珍珍的水妖,李尧径直走向两人,眸光沉沉。

    “鲤乐馆出事了,”他言简意赅道,“有人聚众闹事,玄甲骑不便干涉仙门内务。”

    “随我来。”

    ***

    鲤乐馆的风波,既是意料之中,又算意料之外。

    将姚珍珍与自己不合的流言风波传播出去,是姚淼淼的本意——若非如此,他们很难在世人的瞩目中,将傀儡藏在洛萍如此之久。

    为着一点私心,她还着力放纵了流言的进一步发展——有关于燕鸣臻与她的桃色部分。

    若能以此为推手,令南燕皇室放弃这桩婚约……又或者,让师姐归来后,因此厌弃了燕鸣臻……

    姚淼淼的掌心里依然握着那块完好的命牌——她是真的相信师姐并未死去,只是因故离开而已。

    可如今——

    姚淼淼咬住了嘴唇,有些惴惴不安地站在少女身前,一时既觉羞愤,又觉得委屈。

    “师姐……”她低声开口。

    姚珍珍却没听出小师妹语气中百转千回的愁肠心绪,她与燕鸣臻随着李尧走暗道来到鲤乐馆,一路行色匆匆,避开了外围熙攘的人声,一时也不知外间究竟是何情态。

    她坐在屋内主座上,姿态是放松的,仿佛从来便该如此。

    “坐,”少女神态轻松地一指副座,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说说吧,外面是怎么了?”

    燕鸣臻坐在她的右手边,冷冷目光不无嘲讽地扫过姚淼淼泛起潮红的美艳面孔,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

    “先前巫尚用师姐的傀儡身外出,放出了师姐沉疴未愈的消息……”姚淼淼噘着嘴在座位上坐下了,斟酌片刻,还是决定绕过先前一些弯弯绕绕,从当下最紧急的情况说起。

    “可有人却借此生事,称师姐你与我们离心离德,我作为代掌事时时苛待于你……”她的话说道这里,自己也觉得荒谬,不免愤愤。

    “本是无稽流言,怎知有人推波助澜,搞得群情激奋,现下鲤乐馆外那一群皆是各门各派的青年子弟,并一些散修小仙,都是来寻剑宗的麻烦,说……”

    “他们要为师姐出一口恶气,将寡廉鲜耻的姚淼淼先行羁押,再去沧磐府把那负心薄情的三皇子也一并抓了,让师姐狠狠惩处。”林羽觞在一边,语气平平地将馆外之人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了出来,脸色却还是毫无起伏,仿佛这一长串话语对他来说,和每日听见的风声鸟鸣并无区别一样。

    “……”

    姚珍珍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