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离去 他只是渴望被明确地爱着啊。……
连星夜从来没有见过徐启芳这副如癫如狂的可怖模样, 紧锢着他的双臂因用力而发颤,他的大臂被勒得发麻。他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徐启芳的儿子,而是徐启芳身上的一块肉, 谁要是敢割了她的肉, 她就把谁生吞活剥了。
燕仙子矍铄的双眼沉静地望着徐启芳,拔高音量道:“徐启芳女士,请冷静下来,连星夜快要喘不过气了。”
徐启芳手臂微微一顿,低头看到了连星夜苍白的脸,连忙泄去了一点力, 但仍像一个护崽的母狮一样,抱紧连星夜, 凶狠而警惕地望着燕仙子。
燕仙子却没在看她, 而是将温和的视线转向连星夜, 问道:“连星夜, 你承认你身上受的伤,有一部分来源于妈妈吗?”
连星夜默了一秒, 垂着疲惫的眼皮,颓然地点了一下头。
徐启芳难以置信地望向怀中满脸麻木和倦意的儿子,呐呐张张口,如同遭受了莫大的背叛和羞辱, 嗓音都在发颤:“连星夜, 你怎么能这么想妈妈呢?妈妈是哪里对你不好吗?”
燕仙子有力的嗓音如一股强劲的绳索,时刻牵动着现场每一个人的心:“但你却从来没有怨过她, 对吗?”
“对,”连星夜根本不需要犹豫,顿了顿, 垂下眼皮,还是说了下去,“即使她伤害了我,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从来没有把她和其他妈妈做比较,没有觉得如果她不是我的妈妈就好,她就是我的妈妈,如果我是从别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就不是我了,只有妈妈生出来的我,才是我。”
“星夜啊……我的乖儿子啊……”徐启芳忽然抱着连星夜,嚎啕大哭起来,滚烫的眼泪砸进连星夜的肩窝里,连星夜却突然觉得内心无比疲惫。
他真的累了,也受够了和亲生母亲无休止的纠缠和互相伤害,如果再不趁这个机会跟妈妈把话说清楚,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勇气说出口。
连星夜深吸一口气,漆黑的眼睛决绝地望向徐启芳,眼里倒影着妈妈的眼泪,说出来的话是在同时剜自己和妈妈两个人的心窝子。
“妈妈,我必须要告诉你,你那些话语从小就对我的精神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摧残,你为我创造的生活环境,塑造了我的人格和个性。因为你的暴躁和大惊小怪,我成了一个敏感而神经衰弱的人,别人的声音只要大一点,我就会觉得他是在骂我,在跟我吵架,会控制不住害怕,会发抖,所以我才不喜欢跟陌生人交流,你们却说我怕生,说我内向,胆子小,实际上我只是害怕被伤害罢了。
“因为你的刻薄苛刻,和对成绩近乎扭曲的偏执,让我也成了一个对自己严苛到极点,不做到极致和完美,就绝不善罢甘休的人,我受到你的耳濡目染,也对分数产生了完全不亚于你的偏执的追求,好像我的生命除了学习就没有别的事。我变成了一个极致的完美主义,我不能接受我身上的一点不完美,那样会让我觉得我是一个残次品,我不能允许自己犯一点错,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很愚蠢,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你对我从小到大的道德绑架,让我从小就怀揣着报恩的念头长大,我觉得我从来没有把你们真正当成普普通通的家人,而是把你们当成了恩人,一群给了我生命,然后又给了我食物和房子,让我能够生存下去的恩人。所以一旦我做的有哪点不符合你们的要求,我就会特别特别愧疚,觉得对不起你们,没脸吃你们做的饭,没脸住在你们家,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徐启芳难以置信自己养了18年的儿子怎么会说出这么生疏的话:“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是你妈妈啊,我们是你的家人,给你吃给你住是天经地义,哪还真要你还啊?什么叫我们家?那也是你家啊!我们总是说你要孝顺,那只是为了让你惦记我们,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这是在往你妈妈心口插刀子啊!”
“妈妈,你听我说完,好吗?”连星夜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没有力气了,身体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缓慢瘪下来,脸上肉眼可见变得颓废萧索,眼神空洞而无力,“我清楚地认知到,我的这些思想是不对的,是极端的,偏执的,是在钻牛角尖,会给自己造成巨大的精神内耗和崩溃,但我的人格已经养成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敏感又矫情,我的脑子每天就是会想很多东西,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想改都改不了。
“那些错误的信条已经成了组成我这个人的一部分,如果我能改,那就不是我了,我就会变成另一个我,从精神到大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就是你赐予我的一切啊,妈妈。”
连星夜充满血丝的乌黑眼珠直勾勾地望向徐启芳,像来自生命的审判之火一样灼烧着徐启芳的心,让她的内心惶恐不安,让她的罪孽无处遁形。
她亲眼看到儿子剖开自己,把他腐朽破烂的灵魂挖出来,双手奉上,说,妈妈,看吧,这就是你养大的孩子,一个继承了你所有的痛,汲取了你所有的卑劣和鄙陋的孩子。
她的儿子用自己的生命告诉她——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养出什么样的孩子。
“这就是你把我养这么大,教会我的东西。爸爸的拳头落在我身上,会留下伤疤,这种伤害是看得见的,所以你才知道他伤害了我。但你的刀扎在我的灵魂上,你伤害的是我的精神,精神受伤不会留下伤疤,但会反噬到我的肉身上,让我崩溃,让我痛苦,我为了摆脱这种痛苦,于是开始自残,尝试自杀。所以现在你知道,你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了吗?”
连星夜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一点一点亲手斩断让他苦不堪言的血缘纽带。
他忽然想起了燕仙子之前跟他说过的一段话——
“越是温柔包容,能照顾身边所有人情绪的人,反而是受到心理挫伤最大的人,他们才是最需要被温柔包容和照顾情绪的人。那么你知道真正心理强大的人是什么样的吗?是人们最讨厌的那种,冷漠自私,从来不顾及他人的情绪,完完全全的利己主义的人。因为他们从不将他人放在心上,反而不会受到伤害。
“我不是在歌颂冷漠自私,这不是道德上来讲的美好的品质,而且凡事有利有弊,他们保护了自己的同时,也将爱一同拒之门外。但此时的你,反而需要学习自私,学会怎么只为自己考虑。你是一个病人,你的心现在千疮百孔,连一个小小的自己都装不下,又怎能让一个病人去腾出位置装下别人?从现在开始,你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学会忽视掉外界的一切来自他人的情绪,任何需要你给予情绪反馈的人,我都希望你能离他们远远的。你为他人着想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为自己而战了。”
于是,连星夜哭着哀求,眼泪化作世间最苦的痛,一声声砸进徐启芳的心里。
“妈妈,求您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再做你们的附庸品了,从今往后,我试试只想为自己而活。”
徐启芳在这一刻,陡然感觉自己肚子上那根和连星夜一直牵连的线,突然断掉了。
那就是吊着她命的线,比她命还重要,是她一直以来存活的希望啊!
徐启芳双腿发软地跌倒在地,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在病床上,浑身颤抖地抱着连星夜的下半身,哭得像一个迷路了的小孩子。
“星夜啊,我的儿子,妈妈错了,妈妈这回真的知道错了,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活得这么痛苦啊,我以后再也不逼你了,再也不说你的不是了,你不能离开妈妈啊,你是妈妈的命啊,还有外婆,难道你不要你的外婆了吗?我们离了你可怎么活啊!你知道吗?如果世界上突然有一个选择题,说只能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人活下来,那么我和你外婆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我们是这么深爱着你啊,一点都不夸张,我们是在用生命在爱着你,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连星夜从未觉得如此疲惫过,他颓然地闭了闭眼睛,不想再看她,只是用干涩的嗓音麻木而无力地说:“妈妈,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是真的一句都没听进去吗?为什么还要用你的命来绑架我?让我感到愧疚,就这么让你开心吗?”
一对亲生母子,此时竟像敌人一样,在这里互相撕咬彼此,斗得遍体鳞伤。
连星夜想,徐启芳宁愿给他生命,却不愿意给他一个正常的爱。不对,是不愿意吗?或许只是因为不会吧。
徐启芳光顾着给,却不管他要不要,硬要给一个人不想要的东西,也是一种自私。
他不要徐启芳的命,因为那同时也会要了他的命。他何德何能,要背负一个人的命呢?
他们明明彼此相爱,却没有爱的能力,因为他们都病了,病入膏肓。
“妈妈,你的爱只能感动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首先是你自己,是一个名叫‘徐启芳’的人,然后才是一个母亲,是我的妈妈,你的爱太沉重,不会让我更爱你,只会让我感到自责和负担,而我担不起。”
徐启芳的脖子像是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捆住了,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了。
这些道理她真的不懂吗?难道她从出生就是一个母亲吗?难道她从前没有过自我吗?
徐启芳曾经或许懂过,但她同样遭受了原生家庭的毒害,她在亲人的爱中失去了自我。
就像连星夜刚才说的,她听懂了,但她改不过来啊,孩子已经成了她人格的一部分,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人生价值所在。徐启芳根本想象不出来失去孩子的生活,她早就丧失了她作为一个人的独立人格了。
燕仙子温和平静的嗓音打破了现场尴尬僵持的气氛:“徐女士,或许情况并没有您想的那么糟糕,能早点把话说开,对你们双方的精神修复都有好处。家庭是一个庞大的系统,爸爸妈妈就是底层的程序,而孩子只是家庭对外的表现。家庭的其他成员是输入的条件,而孩子就是输出的结果。如果孩子生病了,那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根出现了问题。生病的从来不是孩子一个人,而是组成这个系统当中的每一个人。您想啊,连根都病了,还指望上面能开出健康漂亮的花朵吗?
“国外曾经做过一个很奇妙的实验,有一个人一直说自己背上痛,但用遍了各种医疗器械都检查不出来原因,于是一个心理医生提出,让一群实验者来扮演这个人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然后让这群扮演者,按照这个病人家属对待病人的方式,来对待扮演病人的实验者。神奇的现象发生了,这个扮演病人的实验者居然也说自己的背后痛了。这意味着,病因根本就不出在病人身上,而出在他的家庭成员身上。”
“所以,想要快点好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远离让自己痛苦的根源,逃离让自己生病的环境。现在的连星夜,必须砍掉坏了的根,才能好好活下去。”
徐启芳浑身痛得如刀割,她像一个被丢弃的乞丐一样,一副凄惨至极的模样,流着眼泪质问连星夜:“所以,你就不要妈妈了?你想去找你那个男朋友吗?让他的妈妈做你的妈妈吗?”
这一刻,连星夜突然理解了燕仙子在曾经的诊疗过程中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得接受,你的妈妈并不像你期望的那么爱你这个事实。
这不代表他的妈妈并不爱他,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纯粹的爱。真正的爱不应该带来伤痛,不应该让一个人生出对死的渴望,而是应该带来生的希望。
他的家人们虽然爱他,但他们的爱都是带有目的性,总想着从他身上获得些什么,打着为他好的口号,实际上只想把他变成他们期望的样子。就像在捏一个泥人一样,搓圆捏扁全凭自己的喜好,却从未把他当成一个拥有自己人格的独立的人看待。
一旦他无法达成他们的期望,他们就会恼羞成怒地指责他,进而无意识地摧毁他。
连星夜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帮这个可怜的女人擦掉眼泪,眼里对母亲最后一丝期待也终于消弭了。
他露出一抹释怀的笑,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未如此轻快过:“不,你永远是我的妈妈,我的亲妈妈,这是事实,任谁来了都不会改变。”
只不过从此以后,他会把徐启芳当成一个陌生人一样来看待,或许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和平的相处方式。
徐启芳流着泪,痴愣愣地望着他,忽然觉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东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离她而去了。
……
徐启芳的情绪不太好,燕仙子亲自把徐启芳送了出去,门一关,徐启芳离开转身抓住燕仙子的双手哭着哀求道:“医生,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以后会改的,连星夜想要什么要的妈妈,我就成为什么样的妈妈,真的不能劝劝星夜吗?”
敢情刚才说了那么多,徐启芳是真的一句都没听进去啊,燕仙子在心中叹息,只得把话再说直白一点:“星夜他现在还在生病,即使您想要修复你们之间的关系,也最好等他病好了再谈,他的大脑此时很虚弱,并不是一个可以直面伤害的状态,对受害者来说,看到加害者的每一秒,都是在加重他受到的伤害。”
这话简直跟直接说徐启芳是杀人犯也没什么区别了。
徐启芳双眼泛起可怜的红,哑然抖动的嘴唇干涩得像枯树叶,看起来十分让人于心不忍。
燕仙子心里也不禁软了软,正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徐启芳,就看到徐启芳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瞅着她,抖着嘴唇低喃:“医生啊,那他喜欢男孩子这件事……有什么法子能改改吗?”
“……”
“一个人想要改变果然很难。”燕仙子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突然感慨道。
徐启芳没听明白她的话中话:“这是他改不了的意思吗?”
燕仙子的声音冷下来,望着徐启芳的眼神也终于淡了:“连星夜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做任何改变,同性恋也不是病,不需要医生来救治。”
她顿了顿,低叹:“这话,你就别对连星夜再说一遍了,如果您不想让连星夜对您更加失望的话。”
她没说的是,或许现在的连星夜,已经不会再对徐启芳失望了。
……
连星夜正式出院的那天,徐启芳终于勉强接受儿子必须远离她,才能痊愈这个事实了。令连星夜意外的是,相比徐启芳的执拗,外婆的态度反而更开明一些。
外婆一边用手指抹着眼泪,一边抓着连星夜的手,说着肺腑之言:“我虽然不理解你,但我最疼你,如果非要让我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和孙子喜欢一个男孩子之间选一个,我当然是只要孙子好好活着……管他喜欢妖还是魔,只要能让我的好孙儿好好活下来,我给你去抓一只都行。”
连星夜不禁噗嗤一笑,接着,又忍不住眼眶酸热地扑进外婆怀里:“外婆,谢谢你……”
外婆拍着连星夜的后背,哽咽道:“我的乖孙儿啊,你真是受苦了啊,要是真谢谢我,就好好活着,以后别再做那些傻事了,知道了吗?”
连星夜啜泣地点头。他是真的没想到,外婆为了他,竟然愿意背弃老一辈顽固的思想。
在这个压抑痛苦的家里,只有外婆是真正无条件爱他的。
外婆抱着连星夜好好疼了疼,擦了擦眼睛,又道:“燕教授都跟我说了,说了你跟你妈妈说的那些话,说了你跟你妈之间的那些事,你们俩都是我的心头肉,我也不想在你俩之间评判出个对错,但如果你跟你妈待在一起难受了,让你觉得活不下去了,那你就走吧,去你喜欢的地方。
“至于你爸爸……你爸爸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接受,我让他来看看你,他都不肯,我也懒得管他了,你以后就当没他这个爸!”
连星夜诧异地看向外婆,不久前,外婆可还拉着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说什么“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总不能害你”这种话。外婆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家里果然出了什么事吧?
外婆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一想起那个杀千刀的,就气得心脏疼。
那个畜生,居然在连星夜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说什么“他要是喜欢一个男的,那还不如直接就这么死了算了,免得活下来了还要丢人现眼”这样千刀万剐的话!
之前连文忠差点把连星夜打得半死,外婆就已经对他心生不满了,这次连星夜真的离死只差一步了,外婆终于认清了连文忠的真面目,对他这个当爹的彻底心死了,连亲家母那边都拿连文忠没办法。
都说虎毒不食子,这畜生已经恶毒到连亲生儿子都能生吞活剥了,连让孩子死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据说连星夜跳车,就是连文忠叫的!
外婆此时已经认定了连文忠就是想要杀害他亲孙子的杀人凶手。连星夜小时候甚至还被连文忠拿开水烫过呢,至今背后还有疤!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他们一家都错了,她也错了啊,燕教授跟她说了之后,她才知道她过去那些话给连星夜带来了多大的精神压力。
连星夜现在躺在病床上,他们全家人一个都逃不掉!她的乖孙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辈子生在他们家,受这么多苦。
外婆心痛地啜泣起来,抱着连星夜一直哭,嘴中不止呢喃着:“对不起啊,我的乖孙,外婆对不起你啊……”
“不要说对不起,外婆,说我爱你吧,”连星夜摸摸外婆湿漉漉的眼睛,在她皱巴巴的脸上亲了亲,道别道,“我爱你啊,外婆。”
就像楼照林那样,请不要再对他道歉了,请尽情地说爱他吧。
连星夜如今看够了亲人们的眼泪,终于知道自己内心一直以来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了。
他只是渴望被具体地、明确地爱着啊。
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第42章 新家 “欢迎回家,连星夜。”……
连星夜打算明年复读了, 这对以前的他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做下的决定。
燕仙子告诉他,他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就像一根橡皮筋, 你一直拉着不松手, 迟早有一天就会崩断。但他不是一下子崩断的,弹力会在一个漫长的过程一点一点减少,没有人知道极限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这种感觉不亚于凌迟。
一次性的橡皮筋,用一次就扔掉,因为一天的时间已经耗尽了它的弹力。但如果你每天只用几分钟, 它却又能撑很久。
人生就像一根一次性的橡皮筋,每个人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 你不可能只活一天。人之所以为未来做打算, 就是为了尽量把弹力平均分布在人生的每一段时间里, 而不至于一下子把生命力在某一刻全部耗掉。
将每一天都过得有弹性, 每一个人生阶段都留给自己喘息的时间,这样才能长久生存下去。
“就当是给自己的心灵放个假, 你此前的人生活得太敏感了,这不能说是你的缺点,你敏感细腻的内心,让你对他人的情绪极度敏锐, 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思虑着他人的想法, 感同身受地体验着他人的痛苦和难过,总是能轻易把自己放在他人的位置上, 替他人设身处地地着想。
“我曾让你对自己做一个评价,你却说自己冷漠自私。可在我的眼里,你却大爱到了连路边的蚂蚁死了都要思考一下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踩了它一脚。你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的思绪, 来自你的,来自你亲人的,甚至还有来自陌生人的。你不仅要想着你的大脑,你还要想着同学亲人的大脑,想着陌生人的大脑。你把自己活成了成千上万个人,但你的大脑只有一个,你根本装不下成千上万的,所以才会精神耗竭。实际上,你只是你,你只需要永远把自己摆在首位就够了。”
……
楼照林来接他的那天,天气已经回暖了。连星夜脱下了厚重的羽绒服,换上了薄一点的加绒外套。他的腿现在有点跛,只能靠拐杖支撑。
医生嘱咐他回去好好复健,男孩子这个年纪还在长骨头,他的腿会像从前那样能跑能跳的,就算他想去滑雪,想去冲浪,想去跳伞,都没有问题,只要他不从车上或者楼上跳下去。
“走吧,”医生像赶苍蝇似的,拧着眉头,嫌弃地朝连星夜挥手,“除了每个月过来复查的时间,我不想再在医院看到你。”
这无疑是一位医生对病人最好的祝福——再也不遇见你。
连星夜很感谢这位医生,他不仅修复了自己损坏的身体,也在某些时刻给予了他精神支持。
“谢谢您救了我。”连星夜把拐杖轻轻搁在墙边,立正站直,并拢双手,对着医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医生连忙将连星夜扶了起来,翘起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医生一辈子最想听的也不过是患者的一声“谢谢”。
他轻咳一声,假装严肃道:“你要是真想谢谢我,就好好养伤,争取下次过来复查的时候,已经好了个七八九十了。”
楼照林也向医生道了谢,然后搀扶着连星夜离开了医院。连星夜先回家了一趟,他要把自己的东西带走。
他实在没什么东西好带的,这个房子是为了给他上高中特意买的,他从初中毕业就开始在这里住,现在三年过去,他要离开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却连一个行李箱都塞不满。
在清理房间的时候,连星夜一开始让楼照林帮了一会儿忙,等快整理完了,又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把他支开了,他有一点隐私要处理。
等只剩下连星夜一个人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枕头掏空了。
棉花里面藏着石头,便签纸,草稿本,还有一张……黄色的符纸。
连星夜愣了一下,把那张符纸拿了起来。
粗糙的纸面上用红色的墨水写满了看不懂的鬼画符,他用手机识图搜了一下,也辨别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连星夜把楼照林写给他的便签纸藏进去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东西……
连星夜不知道这是谁给他塞进去的,但一旦碰了他的枕头,就意味着,他藏在枕头里的东西早就被人看到了。
他的内心顿时变得惶恐不安,他之所以藏在枕头里,就是不想被家里发现,可实际上,家里或许早就知道了?
连星夜怀揣着乱糟糟的思绪,把他的东西收了起来,打算回头找个机会把草稿本烧了,至于这个来历不明的符纸……连星夜不敢当着徐启芳的面问,一直到坐上了楼照林家里的车,他才掏出手机,点开了徐启芳的聊天框……:【妈妈,我在我的枕头里面发现了一个符纸】
连星夜发完消息,屏息地盯着屏幕等待,根本没精力去做别的事情。幸好徐启芳的回复很快。
【那是你外婆给你求的,当时你不是跟我们去医院了吗,外婆趁你不在家,偷偷跑到山上的庙里,找道士帮你求了一张平安符,悄悄塞在了你的枕头里,还特意嘱咐我,放进去了以后就再也别动它,不许随便打开看,虽然你外婆没有告诉你,但是那段时间,她心里比我们其他所有人都要担心你】
连星夜呐呐地望着这行字,大脑就像被炮轰了一样,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找到思考的能力。
也就是说,外婆早就知道他和楼照林……
但是那段时间他的状态不好,所以外婆一直藏在心里,谁也没有告诉,甚至还特意嘱咐徐启芳不要动他的枕头,估计是怕徐启方发现了他藏起来的秘密。
他本来就奇怪,外婆见他喜欢一个男孩子,怎么会一点劝告都没有,原来外婆在心里早就做了漫长的自我消化,她肯定很难过,很纠结,很不理解,但她只是等待,等连星夜哪一天发现了枕头里的秘密,主动来找她。
然而谁也没想到,他在那不久就跳车了。
连星夜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赶紧给外婆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嘴唇张了张,却一时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外婆,”最终,连星夜低低喊了一声,声音发出口的那一刻,鼻子陡然酸了,他吞咽了一下,嗓音沙哑,“我看到枕头里的东西了。”
“啊……”外婆愣了一下,对着电话沉默了片刻,然后传出一声浑浊的叹息,“唉,他们都说我封建迷信,说求这个没用,我其实也不是很信,但就想着,只要是个法子,就都试一下,说不定有用呢,结果就算我给你求了这个,你最后也还是……果然呐,还是他们说的对,说是什么平安符,最后也没什么用啊。”
连星夜立刻哽咽地否认:“不,外婆,说不定如果没有你的保佑,我就抢救不回来了呢?”
“呸呸呸,别再说什么死了活了的,你现在平安就好,以后都要平平安安的啊……”外婆的嗓音也沙哑起来,似乎在抽泣。
连星夜擦了擦眼睛,旁边的楼照林连忙递了一张卫生纸过来,他抬手接过来,按在眼睛上,压着嗓子说:“外婆,我会把这个平安符一直放在我的枕头里的,即使我自己在外面,也会像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一样,以后我看到枕头,就都会想起你。”
“好,好……既然你非要出去,那就跟你那个同学好好的,要是在外面住不惯,就回家,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们永远都在等你回家。”
连星夜不敢随便应答,现在的他一点都不想回家,反而正在逃离家的路上。
他不知道未来有一天,他会不会释怀掉如今的一切,能够用一个全新的、健康的自己,直面那个让他恐惧的家。
但此时此刻,请让他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吧。
……
楼照林家里不止一套房子,只是想着楼照林上学方便一点,一家人才搬到了距离学校最近的一栋房子里。
现在他俩都不用上学了,楼照林就随便挑了一栋自己喜欢,把他家里属于他的东西全部原封不动地搬了进去,从橱柜里的玩具到墙上的电影海报,从床上的枕头到脚下的地毯,从阳台上的摇椅到墙角的空气净化器,要不是窗帘跟新卧室的窗户不适配,他连窗帘都想薅走。唐兰茹说他干脆直接把整个房子搬空算了。
最后,他还真把他房间搬空了。
于是,等连星夜满怀紧张地踏进楼照林的新房子里时,却发现这个屋子哪里都陌生,只有楼照林的房间,竟然跟过去的一模一样,除了窗帘的颜色,从小清新的海蓝色,变成了更加小清新的嫩绿色,其他的小细节完全没变化。
阳台上的摇椅,柜子摆放的位置,海报粘贴的排版……全都没有变,就连空气净化器都还是原来的那个。
楼照林从身后缓缓将连星夜抱住,亲了亲他的脖子,笑的时候,会有湿热的气体喷在连星夜的耳朵里,有点苏:“怎么样?喜欢吗?”
连星夜揉了一下麻痒的耳朵,顺势把手伸到后面,挠了一下楼照林的脖子:“你这是在问我喜欢你的卧室吗?”
楼照林咯咯笑起来,抱着连星夜摇摇晃晃地倒在床上,把连星夜捣乱的手抓起来,挪到胸口上握着:“你就是很喜欢啊,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赖在我的卧室里不出来。”
连星夜趴在他的身上,翘着脑袋,看他线条流畅的下巴,这人居然连这么刁钻的角度都这么好看:“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吗?”
楼照林觉得连星夜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的模样好像一只软乎乎的小猫咪,忍不住在他头发上亲了亲,摸着他的后背,笑容温柔:“因为我房间布置得好看?”
连星夜轻轻摇了摇头,抓过楼照林的手指,把自己的掌心贴合上去,软软说道:“因为里面都是你的气息啊。”
楼照林愣了一下。
“无论是地毯,还是懒人沙发,亦或是你的床和枕头,全部都是你的味道,”连星夜把自己的手指插进楼照林的手指里,十指相扣,然后抬起嘴巴,在楼照林的下巴上亲了一口,说出来的话简直要人命,“这让我有一种被你的身体或者怀抱包裹的感觉,让我很有安全感。”
此时此刻,楼照林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蛋了,这才只是刚开始,他的心脏就有点受不了了,以后他真的不会猝死吗?
“连星夜,我想亲你。”楼照林喉结滚动,忽然嗓音沙哑地说道。
连星夜撑起双臂,把楼照林环在胸前,低头吻上了他的唇,气息交缠中,呼出来的热气全都喷在楼照林的鼻腔里:“以后不要用说的,想做直接做,我们两个单独搬过来,不就是为了方便做这个的吗?”
楼照林的心脏顿时怦怦跳,眼睛比夜空里的星辰还要亮,他抬手按下了连星夜的头,自己则张开嘴,让两个人的嘴唇彻底贴合在一起。
唇齿相依之间,楼照林低喃的低沉嗓音在连星夜耳畔响起:“现在这也是你的卧室了,是你的家了,连星夜,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回应他的是,连星夜搂在楼照林脖子上缓缓收紧的双臂。
……
这一吻起来,两个人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在医院里不方便,他们的亲密举动一直止步于在嘴唇上蜻蜓点水地贴一下。
而他们两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少年,是一对心意相通的年轻情侣,只能看不能吃,把两个人都憋坏了,现在美味佳肴摆在面前,两个人顿时敞开了肚皮,恨不得立刻饱餐一顿。
房间里充斥着暧昧的亲吻声,空气里充斥着炽热的不安分因子,叫嚣着一种更加放肆和出格的欲望。
“不行,我有点受不了了,”楼照林从脖子到耳后根红了一个透,这样下去要没完没了了,他喘着粗气,把连星夜轻轻推开,用仅剩的理智坚定地说道,“你还是先去洗澡吧,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今天这么累,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
连星夜却抱着楼照林的胸膛不撒手,歪着头问道:“你不帮我洗吗?”
楼照林懵了一下,在脑子里面翻译了一下这句话,然后心脏就飞快跳起来,他觉得自己跟连星夜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快要猝死了:“你想让我帮你吗?”
连星夜用一种富含深意的眼神望着楼照林,话里有话道:“我的腿现在还有点不方便,如果你能帮帮我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楼照林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已经通红的脸上又红了两分,其实他也那什么了。
他舔了一下嘴唇,收紧了放置在连星夜腰上的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那确实没办法了,只好一起洗了。”
连星夜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双手自然而然地搂住楼照林的脖子,吻着他的耳根。
楼照林把连星夜抱起来,玩闹似的在他嘴唇上回了一吻,先把他带到浴室轻轻放好,把暖气和热水打开,然后出去拿了两个人的睡衣,放在门外,这才进来脱了衣服。
他们用的浴缸很大,装下两个成年人都绰绰有余。浴室里很快升起缭绕的水蒸气,两个人的脸都被热水和热气蒸得红彤彤。
楼照林松开连星夜的唇,抵着他的额头,摸了摸他,红着脸问:“连星夜,你现在还是必须要窒息,才能那个吗?”
“不知道,已经很久没试过了,”连星夜靠在楼照林的肩头喘气,漂亮的眸子晕着水蒙蒙的雾气,“但每次跟你接吻到窒息的时候,确实会让我更兴奋,不知道是你的缘故,还是单纯的因为呼吸不畅。”
连星夜在楼照林脖子上轻轻咬了一下,随即又舔了舔,嘴唇擦着他的皮肤,一路湿漉漉地挪到楼照林的耳廓,对着里面轻轻吐息:“那你要试试吗?只靠接吻让我出来?”
楼照林呼吸愈发粗壮,赤红的脖颈上青筋都凸起来,面红耳赤得快要爆炸了,被吻得红艳艳的嘴唇里却说着羞涩的话:“我的吻技可能没有那么好,如果你对我失望了怎么办?”
“好不好,我应该比你更清楚吧,”连星夜不在意地笑了笑,抚摸着他的侧脸,嘴唇挪到他的嘴角上,轻轻蹭了蹭,“没关系,我们以后多练习就是了。”
楼照林只稍稍侧了一下头,便轻而易举地吻上了连星夜的唇,手掌捏住了连星夜脖颈后一块细腻的皮肉,情不自禁地缓缓揉捏。
……
最后楼照林到底没成功,是用手帮的。
楼照林换了干净的水,兢兢业业地给连星夜洗身子,连星夜微微张着唇缓了缓,白皙的脸上带着透破皮肤的薄红,他往水里扫了一眼,忽然推推楼照林,让他坐到浴缸上面去。
“你要干嘛啊?”楼照林一脸懵逼,但还是乖乖从水里出来了。
连星夜没说话,只是舔了一下嘴唇,然后摸着楼照林的腹肌,缓缓凑了上去。
楼照林惊叫了一声,扑通掉进水里,溅了连星夜一脸的水。
“不好意思啊,”楼照林赶紧拿来毛巾帮连星夜擦了擦脸,嘴唇张了又张,脸上又羞又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是,你不用那样,我又不是为了要你做什么才一起住的……”
连星夜歪头道:“为什么?你之前不是也对我那样了?”
“我对你,跟你对我,那肯定不一样啊!”楼照林着急得手舞足蹈,说,“我知道你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我怎么对待你的,你就想用一样的方式回报我,是吧?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想和你一起住,仅仅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没想过要你为我做什么,你也不需要做什么。”
连星夜眉毛微微蹙起,沉思起来,半晌,他认真地望着楼照林说:“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自己也想了一下,我并不排斥。”
他倾身撑在楼照林面前,换了一种更直白的语言:“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
楼照林脑袋轰隆隆响,一直在炸烟花,忽然有些不会说话了。
他没想到连星夜也可以这么喜欢他,他真的特别开心,恨不得跳进江里游两圈,但现在的连星夜对他来说是一个病人,他怎么能对一个病人做那种事?那也太禽兽了!
楼照林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儿,脸颊赤红地在连星夜嘴唇上亲了亲,下巴搁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腰,噘着嘴巴说:“反正,等你的腿完就好了再那啥吧,要是不小心受伤了怎么办?”
连星夜不知道就是口一下能怎么受伤,但他又不能对楼照林用强的,只好答应下来,退而求其次地用手了。
两个人在浴室里闹腾了一个多小时,浴缸里的水换了四五道,最后出来的时候,连星夜已经被蒸得快要晕过去了,浑身疲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动,还是楼照林抱他出去的。
卧室里开了暖风,床上也铺了电热毯,温度调到了最高。连星夜从浴室里出来的那一刻还有点冷,躲进被子里没有五分钟,就开始冒汗了。
他觉得楼照林太夸张了,他虽然怕冷,但也不至于把他烤熟吧。
连星夜又热又晕,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伸手在床边摩挲了一下,赶紧把电热毯关了,又用脚踹开被子敞了敞风,这才稍微好点。
楼照林把浴室清理干净后,很快回来,掀开被子一起躺了进去。他们俩睡的自然是一张床,但楼照林准备了两床被子,这样暖和一些。结果他刚一上床,怀里就滚进来一个人。
楼照林连忙将连星夜抱住,把四周的被子角都捻好,亲亲他的额头。连星夜的身上和脸上都擦了乳霜,从头到脚都香香的,和他的身上散发着同样的味道,他忍不住欢喜地埋进连星夜肩窝里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不在自己的被子里睡呀?”
他当然很开心连星夜这么黏他,但还是连星夜的身体健康更重要。
连星夜从他的怀里探出一颗头,他已经有些困了,眼皮沉重地掀开问:“你为什么要跟我分开睡?”
楼照林说:“这样暖和一些啊,要是两个人一起睡,晚上翻个身,后背就都露出来了,会漏风的,晚上说不定就被冻醒了。”
“那你就把我抱紧一点啊,”连星夜热得眼晕脑胀,整个人跟泡发了似的,声音也像被浴室里的热气蒸化了一样,又轻又软,说出来的话像是在撒娇,“那你就习惯我待在你怀里的温度和触感,一旦我离开你,你就会不自在,然后把我找回去不就行了。”
楼照林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连星夜,在他的耳根热乎乎地蹭了蹭,又吸了吸,这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脸,打算起身道:“那我去找一床更大的被子回来,以后我们一起盖。”
“今天就先这样吧,”连星夜在被子里环住楼照林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胸口,眼皮沉得彻底抬不起来了,微弱的声音像是在呢喃,“屋子里面有空调,就算手露在外面也不会冷,而且如果我冷了,肯定会主动寻找热源的,就能自己钻到你怀里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最后一个音符吐出的那一刻,连星夜的意识就彻底陷入了混沌的状态。这还是第一次,他睡得比楼照林还快。
楼照林的心脏软得发麻,很想亲一亲他,但又怕吵醒他,最后也只是压抑着激动,满心欢喜和怜惜地在连星夜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楼照林嘴唇贴着连星夜的耳根,嗅他香喷喷的发梢,用气音在他耳畔近乎无声地说:
“欢迎回家,连星夜。”
第43章 平庸 我却在你的爱中无地自容。
连星夜把石头摆在了楼照林的透明橱柜里, 和楼照林的玩具模型、奖杯奖状摆在一起,他还特意把那个小猫石头和小狗石头挑了出来,单独挨在一起。草稿本他悄悄烧了, 便签纸和符纸又塞回了枕头里, 一个装满了楼照林的爱,一个装满了外婆的爱。这是两个全世界最爱他的人,也是他全世界最爱的两个人。他想每天都枕着他们的爱陷入沉眠。
只有他和楼照林两个人的日子,十分惬意而自由。楼照林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专门请了厨子和家政,告知了厨子他俩的忌口和喜好。专车会把他前一晚提前订购的生鲜在当天早晨送到门口。
厨子早中晚各来一次,做完饭就走, 他家有自动洗碗机,他俩都不需要洗碗。家政每隔两天会来一次, 通常会趁早上连星夜还在睡觉的时候就打扫完。
家里还有烘干机, 洗完的衣服马上就能烘得热乎乎, 然后喷上衣物香氛喷雾。就连内衣裤和袜子, 也有专门的小型的内衣衣机。家政从来不需要碰他们的私人衣物,楼照林只需要每天在他俩换下脏衣服后, 把衣服分类放进不同的洗衣机里就好了,唯一勉强算得上劳动的,估计也就是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喷上香氛, 然后折叠放进衣柜里, 再喷上除螨喷雾了。
连星夜到楼照林家这么久,连厨子和家政的脸都没见过。他第一次见到烘干机, 也是第一次听说内衣洗衣机这种东西。他从来不知道洗完衣服还要喷上衣物香氛喷雾,难怪楼照林的身上总是香喷喷的,闻起来清爽又干净。
他最喜欢的羊驼地毯每天都有专门清洁地毯的扫地机器人打扫, 连床底都不放过,保证他的双脚踩在地毯上时每时每刻都是柔软干净的。
被褥和枕头每个星期都会晒一次,晒被子的时候,他就不能待在床上了。楼照林专门为他买了一个床一样大的懒人沙发,放在阳台上,上面堆着鹅黄色的毛茸茸的毯子,还有一个像棉花糖一样柔软芬香的靠枕,是一个糖果的形状。
连星夜闭着眼睛,大脑迷糊地深陷在舒适得能要人命的懒人沙发里,身上铺着毯子,脊背枕着靠枕,在暖烘烘的阳光里融化成了一摊饼。
不知道为什么,楼照林总是喜欢让他晒太阳,他感觉楼照林好像把他当成了一盆会光合作用的植物来养。不过生物书里讲过,阳光能促进神经递质的合成分泌,比如血清素,而血清素能让人感到愉悦和放松。他有没有变得更开心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向往一切温暖的事物,就像他喜欢着楼照林一样。
连星夜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就算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他甚至觉得他此时此刻就算死在了这舒服得连骨头都能融化的梦里,也毫不遗憾。
之后即使楼照林没在晒被子,连星夜也会在吃完午饭之后,主动裹着毯子缩进阳台上的懒人沙发里,有时他也会蜷在摇椅里,当时在楼照林家里的时候,他就经常在摇椅里缩着背书。不过他的大脑现在很脆弱,晃一下就头晕,所以还是回懒人沙发里安全地躺着吧。
一天,他醒过来,发现自己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楼照林塞进来一只哇啦哇啦。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天色逐渐变得黑沉沉,天空变得无比稀薄,像一层被橘红色的夕阳浸透了的油纸,吸足了饱满的酡红色。
连星夜白皙的脸蛋也被一下午的阳光烤成了酡红色,刚睡醒,脑袋还迷糊,整个人像喝醉酒似的,看到楼照林从屋里走出来,便掀起纤薄的眼皮,轻轻呢喃,沙哑有点哑:“你今天的学习任务完成啦?”
那一瞬间,楼照林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
他至今不敢相信,他上辈子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同居生活,居然真的这么实现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是真的能就这么和连星夜过一辈子就好了……
“嗯,太阳落山了,被褥已经收上来了,出来抱你进去。”楼照林缓缓走上去,俯身将连星夜裹着毯子一起抱了起来,走进房里,轻轻放在床上。
连星夜慢吞吞地从毯子里钻出来,然后又拱进被子里,被阳光烘烤过的被褥比懒人沙发还要舒服,他像一块融化的黄油一样,被夹在上下两层充满了阳光暖烘烘香气的面包片里,举起怀里的哇啦哇啦好奇地问道:“这是哪来的?”
“唐女士前两天从日本参加的动漫展之后带回来的,”楼照林在说俏皮话时,就喜欢喊他妈为唐女士,他斜靠在被子上,一只手臂把身体撑起来,笑着和连星夜说话,“她还带了好多ip的玩偶回来,你要是有兴趣,我带你回去看看?”
连星夜不置可否,他现在还不太想见到除了楼照林和燕仙子以外的任何人,即使是一向对他十分友好的唐女士和楼叔叔。
“没事,不想出门就算了,我给你看照片也一样,”楼照林说话像土匪一样,动不动就想去自己家里打劫一番,“你要是有看上的,就跟我说,我就回去给你抢回来!”
连星夜笑:“你小心唐女士会打你。”
楼照林伸出一个手指头,戳了戳连星夜怀里的毛绒玩具,轻轻说:“不过你不觉得,这一只有点像你吗?”
“哇啦哇啦?”连星夜的眼珠也像巴拉巴拉一样瞪成了小豆眼,“像我?”
“是啊,你就像哇啦哇啦一样,总是以灵魂的状态漂浮在这个世界上,让我总有一种抓不住你的感觉。”总感觉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楼照林顿了顿,又勾起嘴角,把这个话题很快掠了过去:“但是哇啦哇啦很可爱很治愈啊,你在我眼里也是一样,好了,差不多该下去吃晚饭了,你要我抱你下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连星夜像水豚一样缓慢地爬起来,垂下的眼皮掩去了眼底的一抹暗色。
他知道,即使他俩现在住在了一起,但只要他一天没有停药,楼照林就会一天处在神经极度紧张的状态。这个刚成年的小少年,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宽心和从容。
他很想给楼照林一些保证,就像楼照林每天晚上都会在他耳边诉说,他有多爱他,今天他们又在一起度过了一天,明天也会继续在一起。
楼照林知道他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总是会想方设法给予他安全感。无论是生活中的每一个小细节,还是他的随便一句话,亦或是他每一个细微的小举动,都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他爱他。
可谁又来给楼照林安全感呢?他当然也可以说爱他,但楼照林真正想要的,是他的永远不要离去。而这对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几乎是一个无法许下的承诺。
他的状态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好了,这是因为他的身体越来越健康了,但那看不见的灵魂的破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马上修复好的。
那天关于哇啦哇啦的讨论,就像楼照林一次小小的失言,他们之后谁也没再提及。不过连星夜默默将哇啦哇啦摆在了阳台的懒人沙发里,决定以后每天中午都抱着它睡。
……
吃完晚饭,楼照林照例扶着连星夜在院子里复健。连星夜被楼照林照顾得很好,每天的复健时间都远远超过医生要求的最少时间,不过再多就适得其反了。医生说他恢复得比预想中还要快很多,继续保持下去的话,说不定要不了两个月就能离开拐杖了。
这一片别墅区的占地很大,每一栋别墅之间相隔很远,不用担心会有人打扰。
最开始连星夜走得慢,把自家的院子走完,就要花十几分钟,走个三四圈,就基本到了一次锻炼的极限。但随着他身体的恢复,他走一圈渐渐只需要十分钟,五分钟……
于是,楼照林怕他腻了,又特意找了一片幽静的小竹林,开始每天带他去那边走路。
那边离住宅区远,通常没什么人,他们安安静静地享受了几天,结果今天这片秘密基地似乎也被别人发现了。
当楼照林看到迎面而来一群雍容华贵、七嘴八舌的老年妇女时,他是想转身就走的。
但他们走不快,那群人一下就涌了过来,把他们包围住了。
“你们是新搬过来的吗?住哪一栋啊?怎么以前没见过你们?”
一下子提了三个问题,楼照林摆起营业式的假笑,只回答了一个:“对,刚搬过来不久。”
老太太们一听楼照林应了声,再看这俩孩子面相也挺好说话,一下子来了劲儿,接着抛出了一堆问题。
“不过这附近没什么学校吧,你们怎么搬来这么远?”
“看你们的年纪应该跟我孙女差不多,还没高考吧?”
“是今年的考生吗?”
“我在家自学,今年就考,”楼照林快速答了两句,又说,“不好意思,天气有点凉,我们可能得先回家了。”
连星夜从这群人出现后,就一直垂着头,缩在楼照林身后,很怕人的样子。
楼照林心里急着带他回家,可这群老太太把他的路给堵死了,这会儿,也像完全听不懂他的拒绝似的,愈加热切起来。
“天气冷,就是更要多转转啊!动起来了不就暖和了吗?”
“你们是兄弟吗?关系可真好啊。”
“是因为弟弟腿断了,所以哥哥才辍学,在家里照顾弟弟吗?”
“你们的父母是怎么回事啊?就算弟弟不能上学了,也不能把哥哥也给耽误了啊!找个保姆照顾不就行了?哪有孩子不上学的啊!”
“我正好认识一个特别好的家教,你要不要帮你弟弟请一个啊?就算腿坏了,也不耽误脑子学习啊!你啊,最好还是上上学,光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人是社会动物,不跟人交流怎么能行呢?”
“是啊,就算是像现在这样,跟我们这群老太婆说说话,交流交流,也好啊,小心把你一个好好的正常人也给憋坏了!”
这群人压根就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上来先一顿猜测,然后自顾自地关心,打着善良的旗号就开始管东管西、多嘴多舌了。
这些话是那么熟悉,连星夜仿佛有一个世纪都没听到过了,自从搬来楼照林家,他确实不曾居安思危。楼照林给予了他太大的安全感,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一样,一下子把所有外界的伤害全都屏蔽掉了。
楼照林把他养得太娇了,以至于他再次面临一点点闲话,就呼吸急促,心悸胸闷,又像要死了一样满脸惨白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反应这么大,就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忘记这些话,他以为自己的心态比以前要好一些了,实际上一直有一些东西深埋在他的心底。正是因为在意,所以才会难受。
楼照林连忙捂住连星夜的耳朵,将他轻轻护在怀里,看向这群人的眼神再无一丝善意,嘴角嘲讽地勾起,阴阳怪气:“你们是我爹妈吗?给我钱吗?这么替我操心。”
“你这小孩怎么说话呢?有没有礼貌啊?我们好心关心你,你还骂起人来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到底谁家的孩子啊,一点教养都没有!”
“空调吹多了得病,闲事管多了要命,你们是自己家里没小孩吗?手伸这么长,怎么不干脆去竞选美国总统啊?”楼照林淡淡扫过众人黑了的脸,嘴角溢出一声轻蔑的气音,“还有,就算我不上学,今年的省状元也只会是我的。”
说完,他也不管这群人炸了的谩骂,连忙将连星夜抱了起来,拐杖夹在嘎吱窝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直到渐渐看不到那群人的影子,楼照林才气喘吁吁地把连星夜放了下来,连星夜却转身抱住了楼照林的脖子,小声说:“我们以后还是就在院子里散步吧。”
楼照林顿了一下,吐出一口气,缓缓抚上连星夜的后脑勺,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亲:“好,我们以后不出去了。”
这件事情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却像是一根细小的针尖,在两个人幸福的薄膜上,轻轻戳开了一个小孔。
连星夜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洗澡,他的身子总是很冷,要在水里泡很久才能泡暖,暖和之后正好容易睡下去。
现在距离洗澡睡觉的时间还早,他们在房里开着空调,裹着毯子,坐在地毯上看电影。
连星夜靠在楼照林的肩头,望着屏幕,思绪却一直在游走,他忽然问道:“楼照林,你晚上还复习吗?”
“嗯?”楼照林眼睛还看着平板,现在电影正进行到一个精彩部分,下意识道,“不了吧,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连星夜就没再说话了,半晌,他却又轻轻地出声说:“要不再做一张卷子吧?”
楼照林愣了一下,状似轻松地搂过了连星夜的肩膀,揉了揉他的头发,开玩笑说:“你是在担心我在外面到处吹牛逼,到时候会翻车吗?”
连星夜有理有据:“高考是不管怎么准备,都不可能准备充分的,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我觉得我的担忧是有必要的。”
楼照林果断关了平板,收起来说:“那我就再去写一张吧,写完拿给你对答案,好不好?”
然后,他就见连星夜莫名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了一声好。
楼照林便也笑起来。
只要能让连星夜开心,就算让他做一个晚上的卷子,他也心甘情愿。
楼照林把连星夜抱到了床上,在他的背后放了一个靠枕,把平板塞到他手里,把刚才没看完的电影点了出来,自己则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然而他刚把卷子打开,还没拿笔,怀里忽然钻进来一个人来。
楼照林低头望着蜷缩在他怀里的少年,忽然觉得这种情景,他好像在短视频里看到过。不过别人怀里钻进来的通常是小猫咪,只有他是一只哇啦哇啦。
“我想看着你学习,”连星夜先悄悄解释了一句,顿了顿,抿着嘴唇,小心地问,“我这样不会打扰你吧?”
“怎么会?”楼照林连忙往后靠了靠,好让连星夜能坐上更多的位置,脸上的笑意不禁荡漾起来,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在学习工作的时候还能抱着自己的爱人更幸福的事,“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想在你面前好好表现,效率更高。”
楼照林说的没错,他的脑速从未像此刻一样转得这么快,简直跟抹了油一样,他觉得就算是上辈子高考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拼命。
连星夜像一只小猫一样,安安静静地缩在楼照林身前,看着他一题只在草稿纸上随便随便画了几个意味不明的数字,就果断得出的选项。
他越看越沉默。
他想起了自己以前做题的时候,好像每次都必须在草稿本上把每一个公式都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摆出来,把数字一个个往里放,连最基础的两位数乘一位数,他都要完整写出来,否则他不放心,就算只是加减号他都怕出错。
他有像楼照林这样,这么丝滑过吗?
连公式都不用写,直接扫一眼,在心里随便算一算,然后就出来了?
为什么他看不懂楼照林的草稿?为什么楼照林的草稿纸上什么都不写?他都不需要公式计算一下的吗?
“这里,”连星夜指在一道选择题上,手指有点抖,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嗓子问,“你是怎么选出来的?”
“啊,”楼照林用笔尖点了点,说出了他的思路,“这里的话,先看题干,已知数字就这么几个,如果放在公式里,肯定不会得出超过50的答案啊,所以就把A和C排除了,然后……”
“你怎么知道不会超过50?”
“就是,公式都是有运算规律的,否则怎么叫做公式呢?你不需要完全把答案算出来,只用看一下要计算的数字,就能大概知道结果在一个什么范围内了……”
连星夜语速突然变得很快:“你为什么不用计算就能判断出一个范围?题干里给出来的数字根本不完整,你甚至不能完全代入公式里,你凭什么求出这个范围?”
楼照林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抓耳挠腮了好半天,才勉强干巴巴地说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算不算是回答的回答:“大概是直觉吧?”
直……觉?
做题靠直觉……吗?
他以前没见过楼照林做题,他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要列出公式,要一步步求解。
他根本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的答案,根本不需要计算出来,原来有的选择题,只要扫一眼就能凭直觉选出来。
这是可能的吗?
或许也不是没可能吧?
世界上不是有那么一种人,天生就对数字或图形什么的很敏感,公式这种东西也不过是人们求出的规律。因为不能每次做题时,都把公式的由来也写一遍啊。
但会不会有的人,每次在看见这些数字的那一刻,就已经把公式的得出方法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呢?
就好比人们跑不快,所以发明了交通工具。但要是有人天生就能跑得比车还快呢?那他还有乘坐交通工具的必要吗?
或许他在不想走路的时候,会偷个懒。就像楼照林在不想动脑子的时候,也列个公式一样。
所以,像楼照林这样的天才,根本就不需要公式吧?
毕竟公式也不过是给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的一种做题的捷径啊!
连星夜的灵魂开始战栗起来,他突然直面了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人类大脑的庞大冲击。
如果学习是这么简单的事,那么他过去整整十八年,都在为什么拼命啊?他是怎么会为了一个对别人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的事,把他的家搞得分崩离析,把自己搞进医院,把自己搞得差点死掉的啊?
对比是这么惨烈,惨烈到令人羞愧的程度。
连星夜的思绪在这一刻完全崩坏了,他突然不理解,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有什么意义?
不……不要比较不要比较不要比较!!!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世界上总有人比你更聪明、更优秀,比较起来是没完没了的,他不是早就懂这个道理了吗?为什么还是钻入了同一个牛角尖里?
他不想比较他不想比较他不想比较……
可是楼照林距离他那么近,近到他只需要伸一下手,就能触碰到。
为什么这种高高在上的人会喜欢他?既然你生来就应该站在云端,那为什么还要让他看见?
那曾经只冒了一个头,就被接踵而来的痛苦和苦难打压在心底的嫉妒之情,趁着此刻楼照林亲自为他提供的优渥安宁的环境,于内心最深处再次悄然滋生。
连星夜眼神逐渐变得恍惚,突然抛出了一个他他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楼照林,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
“嗯?”楼照林回答了,“因为你是第一个从来不拿正眼看我的人。”
他顿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说出来有点自恋,但以前从来没有人会像你一样,那么不在意我,根本就把我当成了一个隐形人,你的眼里除了学习,根本放不下其他任何东西,我就很好奇,你还有没有除了学习之外的别的喜好,就开始暗搓搓地观察你,这么看着看着,就莫名其妙开始渴望获得你的视线,想让你的眼里除了学习,还能放下一个我。”
楼照林俯身在连星夜头顶亲了亲,他看不到连星夜的表情,于是,便不知此刻连星夜空洞的眼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连星夜听到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匹敌的天才在他耳畔激动地歌颂着他的努力:“连星夜,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努力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那么拼命学习的人,而我跟你完全不一样,我从来没有为什么东西拼过命,我很向往你的这种执着,你的身体里有着我没有的东西。”
楼照林幸福地将连星夜拥在怀中,亲吻他的发梢,最后一句话连星夜却如何都听不进去:
“所以我要谢谢你,你让我找到了我执着的东西,那就是你,因为你,我也算是体验了一把为一个人或一件事拼命的感觉了。”
连星夜满脑子都在质问——什么样的人才需要努力?当然是没有天赋的人。
他或许比普通人要聪明一点点,但那远远算不上天赋,他从小到大的第一名,他至今为止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是靠他一步一个脚印,都是靠他的努力,一点一点争取来的。
人们看到他的好分数,只夸他聪明,却不知他背地里付出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泪。
从前,他一直以此为荣,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努力该有的回报。
在遇到楼照林之前,他确实一直以此为荣。
然而世界上有一部分人,生来就得天独厚,拥有其他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幸运。
天才总是带着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和残忍。
楼照林,你又是否知道,在你口中我拼了命想要获得的东西,对你而言,却像呼吸一样信手拈来,而你,却对此满不在意。
你只顾着将一个平庸的我抱在怀里,爱抚与亲吻,我却在你这个天才的爱中,无地自容。
这天,连星夜自搬进新家后,第一次失眠了。
第44章 木僵 他想,他一定是坏掉了。
连星夜又看到满屋子都在飘人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恐惧过黑暗了, 因为每天晚上都有楼照林陪着他睡觉。而当楼照林成为了他恐惧的源头,他又该何去何从?
他们已经习惯了必须有彼此身体的温度才能安睡。楼照林起夜上厕所时,连星夜会醒来。而当连星夜半夜从楼照林怀中滚出去后, 楼照林也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本能地抓住逃离的连星夜, 将他的身体重新拥进臂弯。
此时,轻轻搭在他腰间的少年的手臂,依然那么温暖而带给他安全感,但他一想到如此优秀的少年竟然深爱着一个碌碌无为的他,他的全身上下,从头到脚, 每一根头发丝,每一个毛孔, 每一个细胞, 就写满了“我不配”。
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
密密麻麻的字眼布满了他的全身, 他的脸消失了, 他的身体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又一个蚂蚁一样大小的字眼啃食着他的躯体, 组合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连星夜惊恐不安地流着冷汗,心脏像是被一柄长矛捅刺一样,一阵一阵地心悸。被阳光炙烤过的被褥明明这么暖和,他却冷得牙齿打颤, 手脚冰凉得像是身处寒冬腊月。
他本来就不够有天赋, 他要花费比常人多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艰难地稳住自己的成绩。
但在刚才, 楼照林是怎么说的?
因为想吸引他的注意,所以有史以来第一次用心学习了,还考了年级第二, 于是,他终于愿意将目光放在他这个“敌人”身上了,从此以后他就决定一直考第二了。
楼照林用了“决定”两个字。
怎么会有人能随随便便决定自己的成绩呢?就好像,学习这件事情对他而言,跟通关打游戏没什么区别一样。
他的心是那样敏感又脆弱,人家不经意吐出的一个字眼也能戳痛他。
原来他一直以来的年级第一,都是楼照林让给他的。正是因为楼照林对学习从来不上心,永远不愿意揣测出题人的意图,阅读理解总是乱做一通,他才有机会长期稳居第一。
这对连星夜卑微的自尊心来说,几乎是毁灭般的真相。他拼尽全力乃至用生命死死捍卫的珍宝——他的成绩,对楼照林来说怎么就这么一文不值呢?
他这样卑劣渺小得跟灰尘没什么区别的人跟楼照林在一起,真的不是在耽误人家吗?
如果不是他,楼照林现在应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一边偷偷玩手机,一边和吴向晓嘻嘻哈哈,或者一边打哈欠,一边百无聊赖地刷着他早就会了的习题。
楼照林会是自由的,开朗的,呼朋引伴的,被众星捧月的。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搂着一个浑身写满了丑陋的字眼的,连一个人形都看不清的人安眠呢?这跟抱着一具尸体睡觉有什么区别?楼照林为什么睡得着?连他自己都睡不着!
虽然楼照林说他根本不需要上学,但“需不需要”和“能不能”,根本就是两码事!楼照林不需要上学,他当然可以选择不上学,可他现在为了照顾他,楼照林却连选择上学的权利都没有了。
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不想提分手,他不想放开楼照林的温暖,也不想离开楼照林给他缔造的安全屋,他已经被外面的世界伤害怕了,他再也不想出门了。
可和楼照林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都将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平庸和卑微,这么漂亮舒适的大房子,怎么会住着一个不劳而获的他。
黑暗里漂浮的人变得扭曲狰狞,蠕动到了他的耳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
愚蠢的你,不熬夜,不刷题,不背公式,就做不出题目;脑筋僵硬生锈的你,公式的由来根本不重要,只要死记硬背就好了;记忆力烂到极致的你,一首古诗要反复抄写十几遍,才不至于写错字;一点语言天赋都没有的你,英语单词不用谐音联想,就根本记不住;才华和修养都极度匮乏的你,好词好句根本无法信手拈来,要背无数的经典素材,记无数的生僻字,才能勉强写出一篇如同模板一样乏味无趣、毫无灵魂和个性的标准三段式作文。
这样的你,到底是有什么脸,躺在一个天才的怀中,享受着他一心一意的爱,享受着他用金钱为你堆砌的一切享福和快活啊?
要不还是死了算了吧。
连星夜默默流着泪,张大嘴巴,咀嚼着自己僵硬的手指皮肉和骨头,感受着自卑像黑色的水一样从他心里渗透出来,然后又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的每一寸皮肤,再次窃取了他生的勇气。
老天爷怎么会这么残忍,过去那么多年他拼了命地努力,都不告诉他,直到他竭尽全力的这一刻,才告诉他,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没有天赋的人。
如果他早就认命了,他又何苦那么拼命?
如果他早已知晓他是一个平庸无能的人,他又何苦为了成为一个天赋异禀的人上人,而拼尽了全力,到头来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有那么一点天赋。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早告诉他了,他不早就放弃了吗?非得等到现在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他根本接受不了自己会一辈子没出息!!!
要么努力爬到巅峰,要么从出生就老老实实趴在泥里,一辈子都不要抬头!
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先爬上去,然后又摔下来?老天爷就这么喜欢看他的笑话吗?!
只是一个小小的高中而已,他就已经把自己学得恨不得死掉,往后还有大学,硕士,博士,毕业了还要进入社会,社会的名利场更是厮杀得体无完肤,谁是等闲之辈,谁是芸芸众生,谁是天之骄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多少自诩天资聪颖的状元郎,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名牌大学后,正准备大显身手一番,才发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状元,他在一百个人里或许不错,但在一千个人里呢?在一万个人里呢?
到那时候,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天之骄子,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得天独厚,他还学得下去吗?他真的学得会吗?他比得过人家吗?只会被瞬间打回原形罢了!
他的记忆力一直在衰退,昨天说过的话今天就不记得了,过去背书的经历太痛苦了,他为了逃避痛苦,已经整整半年没有碰过书了。
他那渺小又可悲的胆量还敢拿起课本看一眼吗?他这双早就烂了的手还拿得动一只轻轻的笔吗?他生锈的脑子还有能力背出一篇小小的古诗吗?
他的学习能力真的有他从小以为的那么强大吗?还是说,一直以来都只是他在骄傲自满?是他这个井底之蛙在贻笑大方?像楼照林那样真正的天才看了他,不会觉得他像一个小丑吗?!
许久不见的来自深渊的怪物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啃食在少年弯曲的脊背上,让他发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苦哀嚎。
如果做不到最好、做不到极致、达不到完美的要求,那还不如去死!
如果不能拿出成绩来,不能成为一个永远的第一名,不能永远都站在别人的头顶上,那还不如去死!
如果你要一辈子都像一个蛀虫一样地活着,只会吃睡享福,什么成就都拿不出来,什么贡献都做不出来,那你的人生价值在哪里?你活着有什么意义?你还不如直接去死!!!
你到底怎么有脸现在还好生生地躺在这么舒适的大床上睡大觉的?你是怎么有脸住这么漂亮的大房子的?你是怎么每天对着一个天才颐指气使、指手画脚的啊?连星夜,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这些都是你配享有的东西吗?你不配啊,你连活着都不配!你连呼吸都是在浪费空气!你去死!去死!去死啊!!!
……
于是,第二天,楼照林突然发现连星夜起不来床了。
一开始他以为连星夜只是平常的赖床,毕竟连星夜已经很久没有失眠过了,他根本想不到连星夜昨天一晚没睡。
楼照林叫起连星夜的方式很温柔,通常会亲吻他,呼唤他的名字,把他吵醒,有时也会轻轻吻连星夜的眼睛,嘴唇抿着他的睫毛,往上微微地提,一边嘴中低喃着:“连星夜,睁开眼睛看看我吧,现在已经到早上了,你该睁开眼睛了哦,厨子已经来做饭了,等你洗漱完了,我们也差不多可以下去吃早餐了,如果你再不起来的话,我就把早餐端上来,在床上喂你了哦。”
通常有最后这句话威胁,连星夜就算再怎么不想动弹,也会慢吞吞地爬起来。
当初在医院喂喂就算了,他现在手脚健全,他的自尊心并不允许楼照林向伺候一个瘫痪的人一样在床上伺候他。
可今天跟往常似乎不太一样,即使楼照林都这么威胁了,连星夜也只是艰难地张口嘴巴急促地喘了喘气,睫毛飞快地抖动,眼皮重得像压了一座大山,怎么也抬不起来。他被莫名的恐惧占据了大脑,有人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只能在濒死的绝望中沉沦。
“怎么了?梦魇了吗?”楼照林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连忙爬过去,手掌一下一下顺着连星夜起伏不定的胸膛,一只手不停在连星夜的手指、手掌、小臂上面揉捏,压下心头的焦急,尽量用柔和冷静的嗓音鼓励他,“连星夜,努力呼吸,慢一点,重一点,每口气都吸足,对……试着动一动手指和脚趾,用力挣一挣,想象自己在揍人,然后试着睁开眼睛……”
连星夜像一条死鱼一样不停翻着白眼,张着口沉重地汲取氧气,扭动四肢不断挣扎,仿佛在跟看不到的妖魔扭打、争斗,过了许久,才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疲惫的眼皮,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连额头都汗湿了。
楼照林心疼地捋了捋他的额发,摸到他肿胀的眼皮时,微微顿了顿,连星夜昨晚……是不是又哭过了?因为什么?那群人说的话吗?
为什么他又没有发现?!
楼照林攥了一下拳头,后又松开,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他柔声问道:“好一点了吗?我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连星夜只是呆呆摇头,喘着气,像一只雏鸟一样抓着楼照林的手臂不放手。
楼照林轻轻抚摸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嗓音更柔更轻:“那要起来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浴室洗漱一下?”
“不要……”连星夜眉头皱起,喉咙里溢出一声沙哑的痛吟,竟缓缓流下泪来,“我的身上好痛啊,楼照林,我好痛啊……”
连星夜突如其来的痛呼声让楼照林心都碎成了一地,楼照林连忙上前抱住他,亲吻他的脸庞问道:“哪里痛啊?要去医院看看吗?我们现在就起来穿衣服,去医院,好吗?”
连星夜突然大力挣扎起来,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疯狂扑腾,吼叫道:“不去,我没病!我就是疼!我不去医院!”
楼照林隐约意识了原因,赶紧哄:“好好,我们不去医院,我帮你按按吧,好不好?我按按说不定会好一点呢?哪里痛啊?”
连星夜隔着一层泪雾,用绝望的眼神痴痴地望着楼照林,哭着向他诉苦:“胳膊……我的胳膊好痛啊,楼照林,痛得抬不起来了。”
“我知道了,我帮你按按,好吗?”楼照林温柔地回应他,双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不急不缓地揉捏道,“是这里痛吗?还是这里?”
连星夜只一个劲儿地流着泪点头,无论楼照林问他哪里,他都只是点头,好像哪里都疼。
楼照林便耐心地将他两条胳膊从首到尾依次按了一遍,问道:“好一点了吗?”
“不……没好,”连星夜空洞的双眼里不停地流出眼泪,像火星子砸在楼照林的心头,烙出一颗颗豆大的疼,连星夜虚弱地哀呼,“我的腿也好痛啊。”
“那我帮你把腿也按按吧。”楼照林温柔地回应他,又隔着被子,不轻不重地按揉了一遍连星夜的双腿,然后问道,“现在好点了吗?”
好不了……他根本一点都不好!
连星夜突然崩溃地大叫起来:“我的后背也好痛,胸前也好痛,脖子也好痛,从头到脚到处都痛,连一根手指头都好痛!我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一块好的地方!我浑身上下全都坏掉了!”
他叫着,又哭起来,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小动物一样无助地抓着楼照林的手臂,用一种充斥着恐惧和惊慌的眼神用力望着楼照林,布满血丝的眼珠像是要蹦出来,战战兢兢地问道:“楼照林,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楼照林心一痛,面上却依然温柔而耐心地给他解释:“没有,你的身体很健康,你是因为躯体化了,才会疼的,是你的大脑紊乱了你的感觉神经,不代表你的肢体真的出了毛病。”
“我帮你顺一顺你的后背吧,”楼照林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把连星夜面对面抱进怀里,一只手从连星夜的衣摆下伸进去,从上往下一遍一遍轻柔而缓慢地顺着连星夜的后背。
他每一下掌心都彻底贴合,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连星夜耳廓,嗓音温柔得连星夜想哭:“是不是顺一顺就好多啦?还有哪里不舒服,我都帮你摸一摸,按一按,好不好?”
连星夜这会儿又安静下来,情绪来去得飞快又毫无章法,简直就像一个神经病一样。
他沉默地掉着眼泪,双手攥紧了楼照林胸口的衣襟,把那一小块布料抓的一团糟,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虽说不要,但楼照林还是给他捏了捏手指,按揉了后脖颈和头皮,连连星夜的双脚都抓到腹肌上,仔仔细细地按了一遍。
连星夜的双脚凉得像冰块,楼照林干脆把他的脚放到自己的衣服里,捂在自己滚烫的腹肌上,用了好久好久才勉强传出去一点热乎气。楼照林干脆把电热毯打开了,等被子里暖和起来了,才把连星夜的脚塞了回去。
随后,楼照林吻了吻连星夜的眼睛,去浴室端了脸盆和牙刷过来,先把毛巾打湿,用热水帮连星夜擦了擦脸,把眼泪擦掉,然后把毛巾放下了下来,转而拿起了牙刷,挤上牙膏,一言不发地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少年刷起牙来。
连星夜嘴巴张不开,湿热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给他兢兢业业刷牙的少年,不理解这个人为什么在伺候一个跟瘫子一样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人时,眼里都是带着柔情爱意的。
楼照林给他刷完牙,把装着温水的牙刷杯递到连星夜的嘴边,手掌托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头微微抬起来,温声说:“来,漱一下口。”
连星夜艰难地张了口,抿了水,他的脸皮肌肉好像一下子锈掉了,仅仅是张嘴的动作都做得如此艰难,舌头逐渐开始发麻,才过一会儿,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把水在嘴里缓慢地转了几圈,挣扎地撑着手臂,试图爬起来。
楼照林连忙将他的肩膀按了回去,把另一块毛巾放在了他的嘴角,轻声道:“没关系,不用起来,吐到毛巾上就好,我会帮你接住的。”
连星夜眼眶又隐隐红了,他不想往楼照林的手里吐水,一点都不想!但他起不来,他的四肢完全麻痹了,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简直就像真的瘫痪了一样,但他的身体分明健健康康,就算去医院检查,也绝对查不出任何问题。
那么他现在为什么会像一个皇帝一样享福地躺在床上,任由楼照林伺候自己呢?
连星夜僵硬地抿紧了嘴唇,而越用力,嘴唇反而越闭不紧,他感觉已经有水渗了出来,濡湿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开始发抖。
“吐吧,没事的,”楼照林把毛巾往前又递了递,将连星夜的唇缝轻轻挤开一个缝隙,鼓励他道,“不会流在床上的,相信我,好吗?”
连星夜根本听不得楼照林这么温柔的嗓音,嘴唇微微翕动,口中充满泡沫的漱口水就混着他的口水一起沿着他的下嘴唇流了出来,被楼照林一点不漏地接住了。
楼照林把毛巾在水盆里涮了涮,又给他抿了一口热水,再次把拧干的毛巾抵在他嘴边,眼神充满了无限的包容和支持:“好棒好棒,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连星夜愣愣地张开口,口里的泡沫和他眼睛里的泪水一起流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连嘴巴都闭不拢,只能流口水的傻子。
可楼照林望着他的眼神,却分明像极了在看他的爱人。
“呜……”连星夜嘴中发出像小兽一样可怜的呜咽声,浑身开始激烈地震颤,像神经紊乱了一样,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躯体。
楼照林用力将他抱进怀里,用另一块干净的毛巾不停给他擦眼睛,擦鼻涕,在他耳畔轻轻地诉说着动听的爱语。
“连星夜,你好棒,你好坚强,你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宝贝……”
“连星夜,我爱你……”
“我爱你……”
连星夜就像一台抽了疯的机器一样,在楼照林结实的臂弯里震颤不止。
他想,他一定是坏掉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楼照林还能对着他这副丑陋恐怖的模样,说爱他,楼照林就不觉得倒胃口吗?他宁愿看到楼照林的惊异、恐惧、甚至是厌恶的目光,都好过现在他还用这样充满了爱意的眼神深情款款地望着他,他只觉得无地自容。
连星夜流完泪后,就像一台机器的最后一滴燃油也耗尽了,从胸口到脚蔓延的震颤般的寒冷让他躯体麻痹,全身肌肉都绷紧,像一个木头人一样被钉在了床上。
楼照林又换了干净的水,给他洗了脸,涂了水乳,多余的一点擦在了他的手背上。
“好香啊,”楼照林轻轻执起连星夜的手,放在鼻尖嗅了嗅,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然后笑着举到连星夜的鼻子旁边,就像连星夜还是个正常人似的,对着他絮絮叨叨,“你闻闻,是不是很香?这是我昨天新买的,唐女士倾情推荐,说补水的效果特别好,正好拿给你先试试,我先把旧的那一瓶用完,回头等你的测评。”
连星夜眼睛转也不转一下,一瞬不瞬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双眼溃散,无法聚焦,面部表情像是凝固了一样,彻底失去了对外界刺激的一切反应,仿佛一个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没有灵魂的偶人。
他现在就是一个植物人,有意识,但意识仅限于活着,不能言语,也不能动,连思维也一并冻住了。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连星夜究竟在想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抑郁症患者眼中的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
楼照林把连星夜的手举到他鼻子旁边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他闻到了,就把他的手又塞回到被子里,给他开了温度适宜的空调,然后把他的被子角一一捻好。
“什么也不用想,好好休息吧,眼睛累了就闭一会儿,”楼照林俯身在连星夜的额头上落下一吻,随即起身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发,对他没有丝毫隐瞒,“我先去跟燕教授打个电话,然后把早餐给你端上来,要乖哦。”
楼照林握着手机,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拢上了房门,他的背影看起来如巨人般高大,又像一个超级英雄一样可靠,此时他就是能撑起连星夜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的唯一支柱。
他一边给燕仙子打电话,一边往楼梯口的方向走,结果刚下了两步楼梯,他就双腿发软地跌在了楼梯上。他只好扶着栏杆,浑身脱力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他的手在抖,但仍紧紧攥着手机不松手,仿佛攥着什么比他命还重要的东西。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楼照林彻底绷不住地哭了出来。他用手掌捂着眼睛,像一个失了魂的小孩子一样呜呜喊道:
“燕教授……”
第45章 重度 他失禁了。
“怎么了宝贝?遇到什么事了?慢慢来, 不要害怕,还有我在呢。”
燕仙子温暖的嗓音像一只裹着春风的手,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又触手可及地轻轻抚在了楼照林的头上, 让他焦急惶恐的内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楼照林调整了呼吸, 用手背抹掉了眼泪,深吸一口气,抽噎地说:“连星夜的躯体化今天突然加重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了,手脚木僵,说话困难, 身体有震颤、发寒、疼痛的反应,现在连我对他说话都没什么回应了, 就像……就像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燕仙子的嗓音蕴含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给予着楼照林莫大的支持和支撑:“楼照林, 你先冷静下来, 听我说,我首先要告诉你, 他已经到了重度的阶段,现在呈木僵的症状,所以才会不言不语,不思不动, 但这并非是无法治疗的, 他不是真的成了植物人,只是一种类似植物人的状态。打个比方, 就像手机电量快耗尽了,进入省电模式一样。
“抑郁的本质是一种对耗竭的自我调整,因为他的内心实在是太痛苦了, 这种痛苦会让他走向灭亡,身体为了保护他,所以才让他被迫罢工,让他进入了低电量模式,想让他休息一下,这是他的身体在挽救他,是他不愿离去的身体在和想要他离去的思想作斗争。
“不过,也可能是他认为自己有罪,而对自己进行的一种自我惩罚,惩罚的方式就是像木头人一样,不许动,不许说话,也不许思考。但这对他来说或许不是一件坏事,因为他在剥夺了自己生机的同时,也没有机会寻死了。所以你不要害怕,也不用担心他会伤害自己,你只需要好好照顾他,药还是给他吃,这种状态不会一直持续,我会再给他开一些药,用邮政给你送过去,今天就可以给他吃了,相信我,他会好起来的,好吗?”
楼照林一下子安下心来,点着头,喉咙梗塞地说:“嗯,好的,谢谢燕教授……”
燕仙子等了两秒,这才轻声问道:“你们遇到什么事了吗?”
“昨天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一群老太太……”楼照林尽量一字不落地说了那些老太太们说过的话,他现在实在是太迷茫了,他根本不知道连星夜突然加重的原因,他甚至觉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举动,都说不定刺激到了连星夜,他只能尽全力事无巨细地把他们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
“然后我们回去后,连星夜突然让我做一张卷子,还要看着我做,做题的时候,他忽然指着一道题目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当时没有用公式,也没有打草稿,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了大概是直觉,晚上他失眠了,还哭了,今早起来就再也没有动过了。”
说到这里,楼照林的嗓音再度哽咽起来,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愧疚:“燕教授,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啊?”
他是真的有些惶恐和迷茫了,他承认以前的他太幼稚了,也太天真了,所以才差点错过了他两辈子的求而不得,可他现在已经改了啊。
他以为他已经在成长了,他以为自己正在成熟了,可为什么都努力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丝毫的好转,甚至看不到一点希望呢?每次在他以为快要好的时候,老天爷就会立刻在他头上落一把刀子,把天真无知的他打回原形,进度条已经在向生行走了,不是吗?可为什么连星夜还是想要寻死呢?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楼照林,这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也把星夜照顾得很好,我反而要表扬你,你们两个孩子都很棒,但我必须要告诉你,抑郁症的治疗是一个反复的过程,我无法向你保证他停药之后一辈子都不会复发,我曾见过有些人在年少时患过抑郁症,随后健康平安地度过了大半辈子,就当他以为他会这么安全地离开人世时,却在晚年时间突然复发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却是无法预防的。
“我们这些亲人朋友能做到的,就只有时时刻刻关照他们,而他们也要时时刻刻保护自己,永远不要放松警惕。但也不需要那么紧绷,就当是预防一场感冒药一样,只需要稍微留意,在发现苗头的时候就将它灭掉,并不需要害怕,就像没有人会害怕一场感冒会要人命一样,他们都只是常见的疾病罢了,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抑郁症患者的痛苦是一个循环,每当看似好了一点,那可能只是一个循环的结束,那一点微妙的好转,也可能意味着下一个痛苦的开始。但这不代表他就一点都没有好,在一个新的循环的开始就能抓住它,制止它,这是好事,是上天给我们的一个战胜它的机会。
“如今你们已经跨过了第一道坎,知道向现代医学求助,向我这个专业医生求助,不是吗?要知道世界上还有更多的人,连求医之门都没有入,便耽搁在了路上,那是令人悲痛的。所以你们已经很棒了,对不对?我希望你们能信任我,而我也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我会带着你们一起走出这个循环的,好吗?”
楼照林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不停用手掌抹着眼泪,内心交织着惶恐、担忧、焦虑,却又止不住地温暖和期待着希望的到来,最后,他还是被燕仙子充满力量的话语击中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抵不过他对连星夜的爱,抵不过他对燕仙子的信任,和对自己坚持的信心。
“嗯,我相信您,相信星夜,也相信自己,我们一定会一起走出来的。”
燕仙子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点:“楼照林,星夜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他身体的耐药性不太好,反应很大,药物一直在调整,但我们毕竟相隔两地,我不能时时刻刻关注他的病情,所以我给你们的建议,是他最好还是来住院,就住在我这边。我可以给你们两个单独安排一个房间,你就陪着他一起,这样我也能每时每刻关注他的情况,随时为他调整治疗方案。
“而且有我每天陪他聊天,他应该会舒服一点,你不用担心这里会有人打扰他,像他们这样的病人,通常都不太会主动打扰别人,反而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病,会生出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感觉,会让他们觉得像是找到了同类,偶尔互相说两句话,对他们心情的改善也有帮助。
“人是一种渴望交流的动物,即使他们的思维功能和社会功能因为疾病受到了影响,他们也依然需要吸收外界的关怀和照顾,你们可以先考虑一下,等连星夜好一点了,能说话了,问问他的意愿,愿意的话,我立刻帮你们安排房间,你们随时可以住过来。”
“好,我听明白了,等他清醒过来了,我会问问他的,”楼照林吸了吸鼻子,手依然有点轻微的抖动,他握紧拳头,哭红的眼睛里透露着坚定和决心,“我会尽量保持冷静的,现在他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如果我再不能冷静下来的话,就真的没有人可以照顾他了。”
燕仙子内心微微叹息,不禁说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说实话,楼照林,我真的很少能见到像你这样坚持的人,照顾抑郁症患者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个人的情绪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人的情感是需要交互的,没有人可以永远无限地吸收他人的负能量。
“我见过太多抑郁症患者的亲人和爱人曾经也下过决心永远不会放弃他们,但这真的比想象中还要难得多。他们也是人,他们也会有伤心消极的时候,但他们可以安慰抑郁症患者,谁又来给予他们支持和能量?没有。他们不可能指望一个抑郁症患者,在自己生病的情况下还要照顾他们的情绪。
“他们不仅要消化他们爱人源源不断溢出的负能量,每时每刻照顾他们的情绪,还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心健康,可抑郁症患者的负面情绪,真的是一个无底洞,你根本想象不到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把他们撑起来,这是一件世界上最艰苦的事情,是一件看不到尽头的事,一旦决定了,就真的要耗上一辈子。但许诺是简单的,真正做到是凤毛麟角的。连和一个身心健全的普通人都难以做到一辈子,更何况是和一个病人。
“人们难道能责怪那些放弃的人们,说他们不够坚定,说他们不够坚持,说他们不够爱那些病人们吗?不能。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指责他们,因为他们也已经足够勇敢了,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但他们的爱在抑郁症的面前太渺小了,不是因为他们不够爱,而是他们的敌人太庞大,虽然无奈,但那些健康的人们也需要活着,人们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是天性,也是现实,谁也无可指摘。”
“楼照林,我不会对你说,请你永远记住你许下的诺言,请你一辈子坚持下去,永远都不要放弃这样的话,我只会对你说,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请把自己放在首位,如果某天,你想放弃了,我不会怪你,这个世界不会怪你,我想星夜也不会怪你,那么,请你也一定不要怪你自己。星夜真的很爱你,他会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包括你的离去。
“但此时此刻,我仍要感谢你的坚持,感谢你对星夜的爱。虽然这件事情很艰难,但并不是没有人做到过。有人放弃,自然也有人成功,而那些互相扶持着走出黑暗的人们,直到如今仍像一对正常的爱人一样幸福地生活着,我真心地为他们感到欣慰,所以我想,或许你们会又一次带给我奇迹的见证呢?”
谁也不知道这场盛大的浩劫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或许就像燕仙子说的那样,需要楼照林耗上一辈子。但这对楼照林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他两辈子也就这么一件执着的事,一辈子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很难,但对他来说,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他从前不知道坚定为何物,现在一旦认准了连星夜这个人,撞破南墙也绝不回头,这是他唯一能对连星夜做下的最决绝,也是最赤诚的诺言。
……
楼照林打完电话,就发现厨子给他留了言,说早餐已经做好了。他没急着下去拿,打算先回房间看一下连星夜。
走到房间门口时,楼照林顿住了脚步,轻咳了嗓子,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那么沙哑,又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的鼻音不那么重,然后试着悄悄喊了喊连星夜的名字,听起来没什么问题,随即抹了一把脸,试着掀起嘴角,露出笑容,确定自己没有一丝破绽,这才缓慢推开房门。
连星夜已经够痛苦了,他不能将自己的悲伤也带给他。
然而楼照林一进房间,就看到连星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用被子蒙住了整个头,床上的被子只显现出一个像蛹一样蜷缩弯曲的人形,似乎是听到了他进来的声音,蚕茧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尽管连星夜把自己藏了起来,但他至少有把身体挪到被子里的力气了。
楼照林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欣慰,毫无所觉地走上去,轻轻抱住了那只硕大的蚕茧。而当他隔着被子触碰连星夜身体的那一刻,被子忽然抖动得更加剧烈,就像地震了一样,似乎恨不得把楼照林直接抖下去。
“连星夜,我刚刚给燕教授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现在已经到重度了,但是不用担心,她会立刻给你开新药过来的,我们晚上就吃掉,明天早上就会好了,其实她更建议你住院,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愿,但你现在似乎没办法回答我,等你有力气了,我再问你一遍,好吗?”
楼照林对着一个不言不语的人不厌其烦地说明了情况,也不需要回答,垂头在被子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又起身轻轻拍了拍。
“那我就先下去把早餐拿上来哦,你乖乖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连星夜在被子里缩着腿,抱着头,眼睛惊恐而呆滞地睁大,突出的眼珠布满了血丝,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张大,似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又像在悄无声息地嚎啕大哭。
他感受到身上压下来的沉重的重量离开了他颤抖的身体,随后传来脚步声,房门被关上了。
他知道楼照林下去给他拿早餐了,但他却在心里疯狂乞求着楼照林再也不要上来,他甚至在心里幻想出一个自己,跪在地上疯狂对老天爷磕头,一边磕,一边在嘴里不断喃喃自语。
求求你了,不要上来,不要再进来了,不要掀开他的被子,真的求求了……
连星夜用力夹住了双腿,感受着被子里传来的不正常的潮湿,像水草一样黏腻难受地缠在他冰凉的大腿上,又被电热毯烘出腥臭味,充盈在整个被子里。
他浑身上下都被恶臭熏满了,楼照林在他的脸和手上擦的香味一点也闻不到了,他的臭气掩盖了楼照林给予他的香气。他躺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和臭味混为一体,整个人跟排泄物没什么区别,他好脏。
连星夜过往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失禁了。
这四个字一浮现在脑海中,就像一道恶心的诅咒一样,像寄生虫一样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游走不止,侵蚀着他成人的自尊,疯狂掠夺着他如一片在空中飘摇的薄纸般摇摇欲坠的心神。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是故意的!他错了,求求了,但他真的控制不住,他想起来的,但他动不了,他根本起不来,他想找手机给楼照林打电话,想张开嘴巴大声呼救,可他一个都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愿意以死谢罪,他罪不可赦,罪大恶极,他应该被千刀万剐,被天打雷劈,他罪孽深重,他死有余辜!他愿意为他的罪孽而死,他死不足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尿出来的,或许他只需要再坚持一下,就能等到楼照林回来了……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即使楼照林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说不出一个字,说不定还会当着楼照林的面失禁。
连星夜无声无息地流下泪,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面对楼照林啊?他觉得自己恶心无比,简直就像一块掉进的泔水里的抹布,令人作呕!好想把自己丢掉,好想去死……他到底为什么会躺在这么舒适漂亮的大床上,又亲自用自己的肮脏玷污它,他玷污了楼照林给予他的一切,他是一个罪人……此刻的他似乎退化成了一个智障,只有婴儿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可婴儿尚且会嚎啕大哭,向外界求助,他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连一个婴儿都不如。
连星夜在这一刻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如果他此刻有力气,或许会直接拿起刀子,捅进自己的咽喉里。可现在,他只能像一个即将被问斩的犯人一样,被迫压的闸刀下不能动弹,只能如同一根绷紧的弦,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脆弱的神经逐渐绷到极致,随时等待闸刀落下来的那一刻。
门很快被再次打开,楼照林端着早餐走到了床边,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轻轻喊连星夜起来。
“如果现在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要不要试着坐起来,吃点东西呀?”楼照林缓缓推了推耸动的被子,被子里的人除了愈加激烈的颤抖,却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楼照林也没失望,只温柔道:“不想起来也没事,那我把你被子掀开一点,至少把你的头露出来,我给你喂一点吃的,这样你才有力气继续睡觉,好不好?”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连星夜在被子里歇斯底里地尖叫,可楼照林听不到。
楼照林知道连星夜不会回应他,于是,只是温柔又不容置喙地伸出手,抓住了被子的边缘,缓缓往上掀开。
连星夜内心的惊恐在这一刻达到了他身体能够承受的极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开始绞痛起来,连呼吸都凝滞了,整个天地一片黑暗。
不……不要!!!
当被子被掀开的那一刻,连星夜清晰地听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呲”地一声崩断了。
一道尖啸像利箭一样穿透了连星夜的耳膜,整个世界陷入一片巨大的尖锐嗡鸣,耳朵里甚至感觉渗出了血来。
连星夜极致惊恐地抱着头,竭尽全力夹紧的双腿像被人当街扒光了裤子,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和脸面霎时被撕得稀烂。
第46章 怪物 许他永不离去,爱他至死不渝。……
被子被掀开的下一秒, 便有臭味从打开的被子缝里溢散出来。
楼照林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把电热毯关了, 然后赶紧把连星夜颤抖不已的身体抱了起来, 他怕连星夜触电。
他心里恼恨,连星夜从早上醒来还没有上过厕所,他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如果他早一点意识到,或者从一开始就应该在房间里打电话,就能第一时间发现了。
要是他不在的时候,连星夜触电了怎么办?他会活生生被电热毯烧死的!
想到这里, 楼照林浑身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劫后余生地抱紧了怀中的少年, 赶紧去浴室打开暖气和热水, 随后把连星夜轻轻放进了浴缸里, 为他脱去了湿衣服。
连星夜又陷入了又痴又呆的状态, 瞪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珠,愣愣地张着唇, 掉着眼泪,他的眼泪也像失禁了一样,流动不息。惊恐达到了内心能承载的极限后,似乎也只剩下了木僵这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
楼照林不停用热毛巾舀起水, 温柔而小心地擦拭连星夜的身体, 仿佛刚才根本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只红着眼睛一个劲儿的庆幸:“幸好……幸好你没事, 刚才太危险了,你差点就触电了,我不应该离开你的, 还好你没事,太好了……”
楼照林嘀嘀咕咕着,眼眶越来越红,忍不住用力将连星夜抱进了怀里,把自己的衣服打湿了也不在意,嘴中不停地低喃“幸好,幸好”……
连星夜的身体僵硬得就像一块木头,四肢是僵直的树干,连眼珠也像定住了一样,转也不转动一下,只有眼泪不停地流出来。
他不理解,一个人真的可以爱另一个人到这种程度吗?
即使那个人作为一个成年人,却像一个婴儿一样在床上尿了满身,打湿了被子和床垫,也能毫不嫌弃地把那个人抱在怀里,浑身沾满了对方尿液的骚臭味,也仅仅只是毫不在意地温柔笑着说爱他。
这实在是让人震撼又恐惧的情感,连星夜不敢想象,这种全世界都趋之若鹜、都将为之疯狂而一生都求不来的感情,怎么就偏偏那么幸运地降临在他身上?他到底何德何能?!
每当连星夜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像一具尸体一样不能动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或许早就死了。
他死在了那心灰意冷的一跳中,死在了那场永不止息的大雪中。
此时的他只是来生的一场梦,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活在梦里,对着他上辈子心爱的少年各种不要脸地臆想。
因为如果此刻真的是现实,那样至高无上的楼照林,怎会爱上一个如此一文不值的他?
连星夜的大脑混沌又清醒,他好像总是在昏昏欲睡,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像活在梦里一样,但他的思维又那样活跃,活跃到让他失眠,让他身处焦虑无法自拔。
当一个人真的下定决心舍命去拯救另一个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人时,便也有了坠下悬崖的可能。他的身体太沉了,背负了太多,脚下有无数魔鬼的肢体缠着他,把他往下坠,他会把楼照林一起拉下去的。
只要楼照林松开手……只需要松手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让他自己掉下去,也不过是让一切回到原点而已。
他的命本来就不该由楼照林背负,楼照林也才和他一样大啊,楼照林也还只是一个孩子,那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沉重,也太不公平了。
可连星夜又如此清楚地认知到,他是那般迫切地需求着楼照林的存在。
他需要楼照林的爱,需要他的陪伴,需要他庞大的金钱支撑和无私的时间奉献。他根本无法靠自己爬出悬崖,他需要楼照林拽住他的手。
连星夜没那么无私,他胆小又怯懦,根本无法向楼照林张开口,说:“你松手吧,让我一个人掉下去吧,你自己回去吧。”
他是一个懦夫,他说不出口!
他曾以为楼照林真的可以救他,时至今日楼照林也仍紧紧攥着他的手,从未放开过。
可他却没想过,活下来的代价,就是像一个寄生虫一样,寄附在楼照林的血肉里,喝着他的心头血,吃着他的心头肉,贪婪地蚕食着他的温暖和能量。他不需要劳动,不需要学习,不需要做任何事,甚至连思考都不需要,只需要每天像一头猪一样吃吃喝喝、把自己养的又傻又胖就够了。他突然分不清自己跟一个米虫有什么区别。
楼照林在他此生最脆弱的时候,住进了他的心里,从今往后,他的全副思绪都被“楼照林”三个字给占领了。他终于体验到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渴望一个人的感受,好像一个有分离焦虑症的小动物,一旦主人不在旁边陪着,就会像一朵缓缓枯萎的花一样,就算施再多肥也活不下去。楼照林就是他唯一的养分。
看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楼照林给予他的一切。他安安心心地住着楼照林给他的大房子,睡在楼照林舒适的床上,整天躺在楼照林的怀里,像一个没有自主活动能力的残废一样,被他抱来抱去,现在又像一个控制不住自己膀胱的小婴儿,失禁了还要楼照林抱他来浴室里洗澡。他的生活被楼照林填满,完完全全离不开他,好像离了他就会死。
如果一个人只靠思想就能杀死自己就好了,他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让自己瞬间爆体而亡,让他的脑袋爆炸,永远抛弃这个世界。
此时连星夜的脑袋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写满了死字,另一半则写满了楼照林的名字。
从什么时候开始,楼照林几乎成为了他生存的唯一希望呢?
他终究还是变成了他曾经最担心的模样,他彻底失去了自我,成了一个没有爱滋养就不能活下去的米虫,一门心思惦记着楼照林,他将自己的全副希望寄托在了楼照林的身上,他的全身心都被这个强势闯入他内心的少年掠夺走了,连命都要寄生在楼照林的躯体里才能活下去。
无牵无挂的日子是那么潇洒,轻易就能蚕食掉一个人的尊严。
从像一个小婴儿一样被把尿,到现在干脆直接尿在了床上,也不过过去短短数月。
看来他的接受能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否则他现在就应该羞愤到直接死掉,而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厚着脸皮安安稳稳地坐在楼照林怀里被他服侍着洗澡。
他明明毫无尊严,却又渴求的尊严,人不能既要又要,要么干脆死掉,要么就不要让自己沦为像案板上一块任人宰割的猪肉一样啊。
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的人,有什么脸活着?
……
楼照林帮连星夜洗完澡,涂了身体乳,穿好衣服,又抱着他出去,暂时把他塞进了阳台的懒人沙发里,在他怀里塞上一个哇啦哇啦,给他裹好毯子,亲亲他的脸,让连星夜先晒晒太阳,自己则进到房里,把床头柜上冷了的早餐拿到下面厨房加热了一下。
等楼照林端着热乎乎的早餐,再次回到阳台时,就发现连星夜又在哭了。
连星夜现在变成了一个木偶,明明一切自主行动的能力都消失了,却唯独会哭,真是奇怪。
楼照林只好走过去轻轻将连星夜揽在怀里,和他一起挤在狭小的懒人沙发里,不停顺着连星夜的后背说:“没事没事,我知道你很愧疚,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给我添麻烦了,又或者觉得自己这么大了,有些丢脸,是不是?我无法让你不要愧疚,也无法告诉你不要在意,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我不能感同身受,也就没有权利阻止你悲伤和自责,否则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既然你是给我惹的麻烦,我这个苦主都还没惩罚你,你怎么就先惩罚起自己来了呢?你自己说,你这样对我是不是不太公平?即使你再怎么狼狈,我还是爱你呀,所以没关系啦,尽管把你的身体交给我照顾就好,外在一切需要操心的都由我包揽了,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的内心就好了,我们分工合作,好吗?”
连星夜宁愿楼照林把他斥责一顿,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对他无止境的温柔和包容,接纳着他的一切愚蠢和无能。
就好像,就算他是地上的一棵杂草,楼照林也会长成他身旁的一棵参天大树,为他尽情遮风挡雨,却又特意稀疏一片枝头,让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自己却像秃了一样,就算被小鸟嫌弃丑陋也不在意,他还要往他的土壤里掉果子,让自己成为他的肥料,只期待着他在疲惫不堪的时候能悄悄依偎在他的身上。
他这株焉头巴脑的小小草,将寄生在楼照林这棵参天大树茁壮成长的躯干上。
……
今天的早餐是海鲜粥,粥里加了好多东西,但连星夜除了鱼肉和虾,其他的连是什么都尝不出来。他不想去想这一碗粥值多少钱,他现在连嘴巴都张不开。
楼照林每次只能舀起小小半勺,放到嘴边吹一吹,用嘴唇轻轻碰一碰,确定不烫了,才用大拇指捻开他的唇瓣,把他的牙齿打开,把勺子塞进去。可连星夜连一个简简单单的吸吮的动作都做不到,楼照林几乎是直接拖着他的下巴,把粥灌进他的喉咙里的。
这些肉都炖化了,触碰嘴唇的那一刻,就像流水一样,沿着连星夜的喉管一路滑到了他的胃里,让他连吞咽的动作都不需要做。
可连星夜仍然会像一个痴呆儿一样,把食物从嘴角里漏出来,楼照林必须时时刻刻把毛巾接在他的下巴下面,才能让他不至于吃个饭,都把汤汁洒满全身,弄脏衣服。
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了十几分钟,粥也才只减少了一小半,剩下的大半都凉透了。楼照林不得不端着粥,下去又热了一遍。
最后,一碗粥吃了大半个钟头,楼照林来回热了三遍,才终于好不容易地把整碗粥都装进了连星夜的肚子里。
“今天早上是不是还没吃药啊?”楼照林帮连星夜擦了擦嘴巴,又换了干净的纸巾,擦掉了他眼角的泪。
现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连加绒外套都不需要穿了,但连星夜的脸还是像冬天一样皴裂,因为他老是在哭,辛辣刺痛的眼泪把连星夜娇嫩的脸皮腐蚀掉了。
楼照林每次为他擦脸的时候,都轻得不能再轻,他怕把连星夜擦疼了。
连星夜仍旧不言不语地呆愣着,注意力无法击中,眼神是溃散空洞的,好像掉进了一个时空漩涡里,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了。
楼照林听说自闭症患者眼中的世界和正常人不一样,不知道抑郁症患者会不会也有共通之处呢?
或许,他们都是来自星星的孩子吧。
“在燕教授送新药过来之前,我们先把之前的吃一点,好不好?”楼照林抱着连星夜就像抱着一个不会说话的洋娃娃。
小孩子跟洋娃娃说话,是不需要回应的,自娱自乐也能玩很久,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喜欢它而已。
楼照林俯身亲了亲连星夜的脸,然后端着空碗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带着连星夜的药回来了,同时手里还拿着今早刚给连星夜擦过的新买的乳霜,在连星夜哭肿的眼皮上和流了鼻涕的鼻子周围涂了涂。
涂完后,楼照林情不自禁地亲了一下连星夜的鼻尖,夸赞他:“好香啊。”
破破烂烂的洋娃娃不会说话,被楼照林温柔地从污秽中打捞出来,洗洗涮涮,涂涂抹抹,又变成香喷喷的了。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星夜每天要吃的药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四五种,到后来的七八种,有的减去了,又有得加量了。发展至今,已经叠加到了十几种,早晚都不一样。
联合用药对一个医生的专业水平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燕仙子的用药风格相比其他医生算得上温和,但依然让连星夜痛苦难耐。
药吃多了,是会让人麻木而疲惫的。连星夜有时会觉得自己光吃药就能吃饱了,他每天吃的药品种类,加起来比他一周吃掉的菜品都多。
连星夜嗓子的肌肉萎缩掉了,连吞咽都很困难,现在却有整整九颗药等待他吞下去。
楼照林一开始打算一颗一颗地喂他,但当他给连星夜喂下的第一颗药后,连星夜却一下子呛到了,药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下不去,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脸和眼角瞬间通红,那种震天动地的劲儿恨不得把肺都咳出来。
楼照林赶紧拍打他的后背,自责地想,自己又做错事情了。
最后药从连星夜的嗓子眼儿里又吐了出来,掉到了楼照林装水的杯子里。
他根本吞不下这么大的药片。
楼照林清楚自己又没照顾好连星夜,内心愧疚无比,捧着连星夜的脸轻轻亲了很久,低喃般地说爱他,最后,他用钢勺把所有药片一点一点磨碎了,融进了温水里,然后一勺一勺喂给连星夜喝掉了。
早上刚喝了粥,现在又喝了一大杯水的后果,就是连星夜不停地想要上厕所。
楼照林为了判断他上厕所的时间,在给连星夜喂粥的同时,也给自己灌下了一大碗粥。在给连星夜喝了一大杯水后,也用同一个杯子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
于是,楼照林就能用自己的身体为连星夜当闹钟,每当他自己想上厕所了,就知道连星夜也有需要了。一整个早上,他俩都狼狈地在阳台和厕所之间来回跑。
连星夜根本无法想象,楼照林可以为他做到这种程度。他以为自己会被楼照林的爱感动得痛哭流涕,但实际上,每当他上厕所的时候,他满脑子只有那被他尿坏了的床垫和被褥。
他在脑子里疯狂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可是他就是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他死都忘不掉!
他的自尊心也像床垫一样打湿了,从此以后都留下了一块永远洗不掉的污渍,每当他控制不住回忆的时候,那令人作呕的臭味就仿佛在他鼻尖萦绕不散,让他一生都难以释怀。
……
窗户全部打开通风,空气净化器的功率拉到最满,被子里的棉絮和床垫都打湿了,楼照林打算不要了。只是他家的床垫是特别定制的,现在要再买一个现货可能有点困难,而且再过不久他就要高考了,到时候他可能要带着连星夜一起去他大学附近住,楼照林干侧直接给唐女士发了一个消息,让她从家里客房里给他寄一个床垫过来。
唐兰茹也没问他原因,当即就给他下了一单同城快送,说是下午就能到。
好在被子还有多的,只是放太久了,有一股霉味,楼照林趁着下午太阳好,赶紧把被子抱在外面晒了晒,晚上好盖。
电热毯也不要了,卷起来后直接用塑料袋装好,和家庭垃圾一起丢到了别墅外面的垃圾桶里,然后当场重新网购了一个,十分钟内就从别墅区内部的快递超市出发送达了。
把这些都处理完后,楼照林给物业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帮忙叫一个货车过来,他打算把坏了的床垫和被褥直接拖走丢掉。
当货车到他家里来拖床垫的时候,连星夜正躺在二楼阳台的懒人沙发里,自上而下地俯瞰着那两个工人把明显带着一大块污渍和散发着浓浓尿骚味的床垫扛到了车上。
连星夜的身心都剧烈颤抖起来。
他根本不敢想象,那两个工人心里此时此刻会怎么想?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床垫是一个身体健康、肢体健全的成年人弄坏的。
他突然感到十分恐惧,他知道有的人会去废品回收站捡丢弃的家具,拿回去二次使用。
这个床垫一看就价值不菲,要是有人带回去洗洗再用,怎么办?要是被二手家具厂的人捡回去了,清洗后二次贩卖,怎么办?如果有陌生人每晚都毫不知情地躺在残留着他尿液的床垫上睡觉,怎么办?还有那一大床棉絮和褥子,虽然脏了一块,但剩下的棉花都是完好的,要是有人跑去把它们掏空了,把那些不知道有没有沾着他尿骚味的棉花拿去填充新的棉被,卖给无数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们,怎么办?
连星夜实在是太惊恐了,可能是因为他的想象比世界末日还恐怖,等楼照林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甚至急得说出了话。
“烧掉……”连星夜嘴唇蠕动。
“嗯?你想说什么?”楼照林赶紧蹲下来,把耳朵凑到连星夜嘴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抚他,“慢慢来,不着急,我听着呢。”
连星夜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嚯嚯声,连说话都磕巴起来,口齿不清道:“把它们烧掉……”
楼照林马上懂了连星夜的意思,当着连星夜的面给刚刚走掉的货车打电话。
连星夜却还不满意,甚至朝楼照林竭尽全力地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臂,瞪大眼珠磕磕绊绊地说:“你亲眼……看着他们烧!”
楼照林反手握住他的手,露出一抹让人安心的微笑,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好,我让他们加我微信,烧的时候必须跟我视频,我们一起亲眼看着他们烧,好不好?”
连星夜总算放了心。
下午,唐兰茹寄的床垫到了,楼照林刚铺好床垫,工人就发来了视频通话。连星夜通过现场直播,亲眼看着那群工人把坏掉的床垫和被褥烧掉了。
恐惧和担忧随着跳动的火星,一起从连星夜漆黑的眸子里烧去了,与此同时,好像还有什么别的情感,一同燃成灰烬了。
晚上,燕仙子寄的药也到了。楼照林收了晒好的被子,又拿了药,故技重施地磨成了粉,泡在热水里喂给连星夜吃了。
洗完澡后,连星夜突然死活不愿意跟楼照林一起睡觉了。他表情麻木空洞,苍白的脸上是两只又圆又大直勾勾盯着人的漆黑的眼珠,就像木偶人脸上嵌进去的没有光泽的玻璃珠,令人毛骨悚然。
“要是我尿到你身上了怎么办?你连这个都不介意吗?”连星夜的思维变得迟缓了,要慢慢思考很久,才能将语言连贯起来,就像一台生锈的打字机一样,吐字磕磕巴巴。
楼照林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毫不在意地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发,无所谓地一笑:“那我一会儿比你多喝一杯水,晚上比你早一步憋醒,然后和你一起起来上厕所,怎么样?”
连星夜只是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楼照林看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轻飘飘的嗓音轻颤道:“楼照林,我好害怕啊……”
楼照林一顿,连忙将他拢进怀里,低声询问道:“怎么了?害怕什么?”
连星夜的眼睛越瞪越大,两只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他看到了无数扭曲的黑色人形怪物在楼照林的身边徘徊,他害怕地缩起脖子,发出来的嗓音阴森森的:“楼照林,你知道吗?今天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会邋遢成什么样子,我本来应该感动得涕泗横流,应该更加爱你,但我却觉得好疲惫啊,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想管,谁也不想见,连你都不想见,连你跟我说话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了,我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连爱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楼照林心一跳,干哑地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间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连星夜打了一个哆嗦,抱住双臂,害怕地躲进楼照林的怀里:“多恐怖啊,我忽然感知不到你的爱了,我以前从来都不会怀疑我爱你,但我现在开始怀疑了,我甚至分辨不出来我是否还爱着你,你知道吗?这是一件比死亡还要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情!你那么爱我,我怎么能不爱你呢?我怎么能感受不到你的爱呢?”
连星夜越说越快,好像每个字都不需要经过大脑,语调上下飘忽,起伏不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的兴趣爱好好像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我想起我的那些石头,想起我死都要去学的考古,忽然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了,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每天躺着发呆,就这么静静等死好了,我甚至连思考都不想思考,我只觉得好累,累得要死,可我根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还是会这么累?
“好恐怖啊,楼照林,如果一个人的身体无时无刻不架在火焰上烤,被刀子割,内心除了绝望只剩下绝望,感知不到任何快乐,也感受不到正常人的追求和欲望,对未来毫无希望,连情感都无法感知,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全都感觉不到,不是说我不懂,是我感觉不到!你明白吗?
“我懂什么是亲情、友情、爱情,我也可以客观分析出你很爱我,但我的大脑现在就像一台冰冷的机器一样,我只会客观分析了,我失去主观情感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眼泪到底在为什么而流,你说你爱我,我却无法为之高兴,我只觉得很累。连动物都有情感,我却没有了。”
连星夜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他用一种近乎吃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楼照林的脸,癫狂的模样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楼照林,你觉得我现在还是一个人吗?还是说,只是一个长着人脸,穿着人骨头、却没有人的心的怪物?”
楼照林流着泪,心如刀割地望着他,只沉默地凑上去,如献祭一般,在连星夜颤抖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连星夜,我们去住院吧,好不好?”
楼照林用力将面前如没有灵魂的娃娃一样呆滞又痴傻的爱人拥入怀中,不停吻着连星夜的脖子,亲吻他僵硬的下巴和苍白麻木的脸,吻掉他空洞的眼珠里像陨落的星辰一样缓缓滚出的湿咸的泪。
“是怪物也没关系,你现在没有心,那我就把我的心暂时寄存在你那里,我们一起去把你的心找回来,一定会找回来的,到时候,你要记得还我哦。”
就算是无底洞也没关系,他对连星夜可是有着两辈子的爱呢,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拥有两辈子的人了吧?那全世界都别想找出第二个比他更爱连星夜的人了。
他的爱那么那么多,多到上辈子溢出来,这辈子只会越来越多。他楼照林这棵树,两辈子就吊在连星夜这一颗星星上了,有本事,就把他的爱全都拿走吧。
如果连星夜要一生去填满,他就许他一生永不离去,爱他两辈子至死不渝。
第47章 住院 “你是我的一缕执念缠住我的发………
决定住院后, 楼照林立刻给了燕仙子回复,然后主动联系了徐启芳。徐启芳听说连星夜的病加重了,当即就跑过来看望连星夜。当时连星夜正处于木僵状态, 呆滞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脸色就像枯竭了的井底,没有一丝生机,瞳孔像褪了色的黑珍珠,再没了往日的炯炯光芒,跟一个死人的眼睛也没什么区别,整个人就如同一个不知归处的游魂, 怎么也抓不住。
徐启芳吓傻了,连站也站不稳, 抱着连星夜的双腿一直哭, 一会儿喊他的名字, 一会儿又说妈妈对不起你, 可连星夜一点反应都没有,看也不看她一眼, 更别提喊她一声妈妈。
楼照林抿了一下嘴唇,低声说:“徐女士,连星夜他现在感觉不到情感了,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 所以……”
“所以……”徐启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不言不语的儿子, 泪流满面道,“他连我这个妈妈都认不出来了吗?”
“不是, 他是有意识的,只是无法感知喜怒哀乐,无法感知情感。”楼照林解释道。
但不管楼照林说多少, 徐启芳都听不进了。她已经一门心思认定了,得了这个病的人连爸爸妈妈都认不出来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病?能把一个人的魂都勾没了!这真的是一种疾病,而不是一种诅咒吗?可她到底造了什么孽,非得是她的儿子得这种病呢?全天下那么多人好好的,怎么就偏偏是她的儿子呢?
徐启芳终于愿意直面这种疾病的可怕了,连星夜完全就是一个植物人的状态,她曾经在医院见过那些照顾植物人的护工,端屎端尿,擦身子换衣服,一年到头就做这种苦活累活,也不知道是在伺候一个死人还是活人。植物人的家属更是看不到一个头,时间久了连这个人到底是死是活都分辨不出,有时还真的不如直接死了,让双方都解脱。
这段时间楼照林就是这样在照顾连星夜吗?像在照顾一个植物人一样照顾他的儿子?
徐启芳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头皮发麻。
她仍然不理解,怎么会有男的喜欢男的,但一对正常夫妻都做不到像他这种程度,那么是男的女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直视楼照林对连星夜的爱的这一刻,突然就想通了。
就这样吧,连星夜爱喜欢谁喜欢谁,她现在对连星夜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他活着。上不上学无所谓,工不工作也无所谓,就算在家里当一个菩萨供着,只要他活着,什么都随他去了。
有家属的支持,住院会方便很多。徐启芳并没有逗留。她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外地,办理了住院手续后,又陪着跟个木头人一样的连星夜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受不了了。
徐启芳根本接受不了这么恐怖的病,她脆弱的内心一下子遭受了巨大的冲击,无法面对一个像活死人一样的儿子。她选择放手了,选择将难题丢给了楼照林。
人们总是更愿意坐享其成的,既然有一个有钱有势,又一门心思爱着他儿子的人,愿意主动担过这个责任,她为什么不放手?
她只盼着,楼照林真的能把连星夜治好,还他一个健健康康,能蹦能跳的儿子。
……
正式入院的那一天,是连星夜有史以来状态最差的一天。
燕仙子所在的精神卫生中心距离他们的出发地实在不近,楼照林买了双人头等舱,带连星夜坐飞机过去的。
连星夜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更是从来没有去过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和兴奋。他仍然能思考,虽然很迟钝,但确实有意识,只是没有情绪而已。他以前是那般伤春悲秋,连一只小蚂蚁死掉了也要掉一滴眼泪出来的人,现在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在机场里看到有小朋友因为第一次坐飞机而吓哭了,内心无比羡慕。他也好想像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他现在却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怪物,连自己爱着谁都不知道。
只有楼照林还像对待一个无病无痛的正常人一样对待他,就像他们不是去住院,而是去旅游的一样。少年英俊的脸庞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撞撞连星夜的手臂,指着飞机窗户,在侧光下回头惊喜地望向连星夜的那一刻,简直如初恋般让人心动:“连星夜,看啊,外面的云好漂亮。”
连星夜漠然地凝视着那一片云朵,混沌空虚的神情却像迷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整个世界都跟他隔着一层迷雾,他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到了医院之后,连星夜也无法行走,全程都是被楼照林抱着的。楼照林把他抱上车,又把他抱下车,把他抱到病区,办理完手续,就把他抱去了房间。他不知道周围人是怎么看他的,也看不到周围人的眼睛,因为楼照林一直把他的头按在他的肩窝里,不让他抬头。
但在医院附近下车的那一刻,连星夜就听到了路边传来刺耳的哭声,等到了医院,更是充满了病人的哭嚎和家属们的怒吼。
有的是被家人硬生生拖来的,正在大呼小叫自己没有病,试图逃跑。
有的是一个人来的,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偷偷摸摸地取号,静悄悄地等待,等叫到号时,就悄无声息地溜进去问诊,全程如同一个飘在空气里的幽灵,丝毫不引人注意。
有的只有十几岁,看着也不过是还在上初中的小孩子。有的已经四五十岁了,整个人颓废得像一个叫花子。
连星夜余光里看到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好像突然躁狂爆发了,被一群保安像压犯人一样死死按在凳子上,保安们急切地呼喊着急诊医生,那女孩被按着,还在死不认输地疯狂挣扎尖叫,整张脸都扭曲得不成人形,好像一个快要变身的怪物,她的父母在一旁又哭又骂。大厅里那些原本还哭哭啼啼的,拉拉扯扯的,躲躲藏藏的人们全都好奇地张望了过去,有的人甚至痴痴傻傻地发出了笑声。
连星夜突然觉得整个精神卫生中心全都是精神病,吵吵闹闹,没有一个正常人,治安巡逻们满屋子抓精神病,面色又狂躁又疲惫,他们就像在跟一群神经病玩躲猫猫一样,又滑稽又心酸。
现在他也要来住院了,他也要变成这群疯子中的一员了。
……
楼照林一直把连星夜抱到床位才放下。
连星夜在吃药后又长胖了不少,他的体重着实算不上轻。他并没有特意称过体重,但越来越松塌的肉,越来越突出的小肚腩,和越来越紧的裤子腿,都在彰显着一个现实,他长胖了。
最明显的变化是,楼照林抱他的模样一天比一天吃力了。
当时连星夜的腿还没好,却因楼照林吃力的模样大受打击,内心惶恐又自卑:“要不以后我还是自己走吧?”
可当时楼照林是怎么回答的呢?
“抱不动你,是我能力的问题,不是你体重的问题。”
第二天,楼照林就开始每天早起锻炼了,他网购了全套的健身器材,单独腾了一个房间出来作为健身房,尤其在负重锻炼上额外刻苦,每天都至少锻炼六个小时。
从那以后,楼照林抱起连星夜时,反而越来越轻松了。
他就是这样赤诚纯真的一个人,永远不会在连星夜的身上找问题,时刻都在伴随着连星夜的变化改变自己。他是那样努力追逐着连星夜枯萎的速度。
连星夜是一株弯曲的植物,他就是一根固定连星夜的笔直的木杆。
连星夜是一摊怎么都扶不起的烂泥,他就是那永远蹲在泥巴地里,兢兢业业地堆小人儿的小孩子,就算把自己浑身弄得脏兮兮,也要给自己堆出一个心爱的小朋友出来。
曾经有无数人或无意、或有意地试图撑起连星夜,他的亲朋好友,他的同学师长,但有的人愤怒,有的人埋怨,有的人不理解,最后他们都悻悻离去了,就连他的妈妈,也在怪物的恐吓下丢下了他一个人。
只剩最后一个人了,只剩楼照林,还在苦苦支撑着他。他就像泥巴一样软趴趴,怎么扶也扶不起来,但楼照林偏一头撞上了南墙,就是要死命地撑啊撑,撑啊撑,压完了自己的腰,消磨了自己少年的天真,流尽了自己一生的泪。
可是烂泥天生就扶不起来的啊,除非他自己愿意起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
虽然刚到精神卫生中心时的观感不太好,但实际上真的住下来后,却没想象中那么不堪。
连星夜从来不敢跟别人传递负能量,就算不舒服也要说还好,不开心也要强颜欢笑,他怕惹别人烦,然后被骂,被误解,被抛弃。没有人会愿意一直听一个人诉苦,这很惹人厌,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活得这么辛苦,其他人都活得比你好一样。你向他诉苦,他又向谁诉苦?
但是在医院不一样,倾听他的情绪是医生的职责,这让他不会觉得自己在打扰别人,别人也只是拿着工资在做事而已。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连星夜没那么大的压力。
人是需要倾诉的,虽然医院里都是陌生人,但他们都是专业的医生,每天见了太多像他这样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医生们的专业性和稳定性都很好,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没有任何人会拿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他便也从一开始的警惕和焦躁,转而渐渐放松下来,即使面对陌生人也变得毫无波澜了。
其实很多孩子在家里又打又闹,看起来就像一个熊孩子,但一旦住进了医院,却又乖巧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这种孩子的家长,通常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情绪极其容易失控。家长情绪失控了,就会发泄在孩子的身上,而家长对孩子来说就像山一样高大,可以试想一下,一座大山突然在面前地震了,那是多么恐怖的画面。
孩子除了哭闹,什么也做不到,这是对威胁生命的反抗。同时他们也吸收了家长宣泄出来的负面情绪,家长对着他们发泄,他们又能对着谁发泄?唯有哭。
可他们越哭,家长越失控,孩子就越害怕,闹得也越厉害,家长打骂得也就越狠。
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而这样的场景,几乎发生在中国的每一个家庭里,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徐启芳总是想不通,他的儿子怎么会生这种恐怖的病呢?可在燕仙子看来,连星夜从小到大的整个成长环境,遇到的所有的人,都是将他推向病魔的罪魁祸首。他根本就是在一个病毒滋生的温床里长大的,生病不是偶尔,而是必定。
燕仙子履行了她的承诺,特意给了他俩开了一间房,让他们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
病房里有很浓的紫外线消毒的味道,让连星夜仿佛回到了当初因为摔断了腿,只能成天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日子,可他现在腿好了,依然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因为他的心也坏了。
虽然味道不太好闻,但环境很干净,有独卫和小阳台,还有空调和电视。
楼照林一进来就打开了空调,生怕把他冻到了似的。
连星夜不怎么看电视,但带他们到房里来的护士告诉他们,电视是有时限的,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可以开放。
除此之外,房间的各个角落里,竟然布满了各种温馨小提示,床边有防跌倒,进浴室之前也有防跌倒,床头还有一个紧急呼救按钮,按钮上居然贴着一个粉色小爱心的贴画,床头柜上还有一个专门放卫生纸的凹槽,卫生纸的包装上竟然印着“宝贝别哭,笑一笑吧”。
可以感受到,医院真的用尽了全力,在挽救每一个入住病人的生命,就连这么小的细节处都不放过。
连星夜忽然想起,他们在进入病区之前做的检查。燕仙子的这个精卫管得很严,凡是踏入病区的人,无论是入住的病人还是陪护的家属,都不允许携带任何危险物品。
当然,这里的“危险物品”,是指对患者而言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
像刀子、剪刀、针等尖锐物品,是理所当然不能带的,钥匙也不能带;火柴、打火机、充电宝等易燃易爆类的物品不能带;酒精、咖啡、可乐、茶等刺激性饮料不能带;各种带皮的干果和带骨头的食物也不能带;漱口杯、梳子、饭盒、勺子只能是塑料的,不能是玻璃和金属的,容易碎的硬塑料也不行,必须是抗摔的软塑料;洗发水和沐浴露可以带,但洗衣服不能用洗衣粉或洗衣液,只能用肥皂;一切衣服都不能有拉链、帽子、和绳子;鞋子只能是平底的,不能有鞋跟,也不能有任何装饰,更不能有鞋带。
大多数都很好理解,容易让人一时间愣住的就是皮带、鞋带和长筒袜也不能带,毛巾和围巾这种就更不用说了。难怪楼照林今早特意给他找出一双不用系鞋带的帆布鞋,裤子也穿的是不用系皮带、也没有抽绳的扣扣子的裤子。在过安检的时候,有个探视家属因为穿了带钢圈的内衣被拦下了,十分尴尬。
不过转念一想,估计是怕有人像他之前那样上吊吧。
期间,连星夜还碰到了一个熟人,之前在大厅里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也住进来了。她死活想把一个吧唧带进去,说这个吧唧是她的老公,她的家长们很尴尬,一边骂她,一边把她的吧唧一把抢过来,狠狠摔在了地上。女孩嚎啕大哭起来,护士们纷纷温声安慰她,告诉她金属不能带进去。只有她的家长还在脸红脖子粗地骂她脑子有病,成天不跟人交流,把一堆破铜烂铁当宝贝似的护着,这些东西能吃饭吗?这些东西能赚钱吗?这些东西能给她养老吗?
连星夜静静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伤心。
他目睹了一场相爱之人被迫拆散的画面。
最终,他们抱着两个脸盆,脸盆里面是几块巴掌大小的小方毛巾,还有一堆抗衰的塑料生活用品,通关入住了。
第一天,护士拿了一套病服过来,连星夜产生了强烈的抵触,他觉得自己一旦穿了,就证明他真的成了一个怪物,他将和人类区分开了。
最后是楼照林哄着连星夜穿上的,他只说了一句话:“不穿的话,护士们不方便工作。”
连星夜便无话可说了。他不想这么大了还被别人说不懂事。
第一天的时间几乎是在燕仙子的问诊和聊天中度过的。期间,连星夜几度解离又木僵,问诊进行得很艰难,中间被迫终止了数次,但好在楼照林在一旁补充,燕仙子详细记下了连星夜的身体和心理状况,准备回去调整新的治疗方案。
临走时,燕仙子支开了楼照林,拉着连星夜跟他单独说了一点话:“连星夜,你是不是有点害怕吃药啊?”
连星夜愣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每次吃药前都要做的心理准备,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原来他是排斥吃药的,只是他习惯了忍耐而已。
连星夜说话的磕巴越来越严重了,大脑就像一台生锈的处理器,说一句话要想半天,整个人都傻掉了。但燕仙子很有耐心,每次都静静等待连星夜一字一字慢慢说完,从不催促他,这让连星夜觉得和燕仙子说话很有安全感。
“我怕把我的脑子吃坏了……”虽然连星夜觉得自己已经坏掉了,“自从我开始吃药,我的记忆力就越来越差,连一个字都看不进。”
连星夜说完一句,疲惫地张了张嘴,语调开始不安地抖动,如同凹凸不平的泥地:“我不能再傻下去了,我明年还要复学的,要高考的,我不能接受自己一辈子成为一个傻子。”
燕仙子温声解释道:“连星夜,我现在要告诉你,吃药是不会把你吃傻的,你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你的记忆力只是暂时衰退,这是为了保护你的生命,让你的大脑暂时休息,不去记太多事情,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任务,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吃药治病,我向你保证,等你以后停药了,你原先有多聪明,往后就还是有多聪明,好不好?”
记忆力的衰退是很恐怖的,当一个人忘掉的东西越来越多,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也不过只剩一个空壳。
连星夜内心的恐惧没办法靠燕仙子的几句话就消退,他不是不信任燕仙子,但凡事都有一个万一啊,他天生就倒霉透顶,万一他就是那唯一一个恢复不过来的倒霉儿怎么办?
燕仙子知道他一时间想不通,默了一会儿,又柔声说:“连星夜,其实我想向你推荐无抽搐电休克治疗,通俗来说,就是电击,但是你不用害怕,我们是正规医院,采用的都是合法合规的正规疗法,不是像杨永信那种残害人生命的。”
“不……我不做!”连星夜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他瞪大眼珠,双手挥舞抖动,急促而粗重地呼吸,语无伦次道,“我听说过MECT的,做了之后会失忆,对不对?我不能失忆,我这个人就是由记忆组成的,如果我失去了我过往的经历,那我还能算是我吗?燕奶奶,您一定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吧,当这艘船上所有的木头都被替换掉了,那它们还能算是同一个物体吗?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啊,那太恐怖了……”
燕仙子知道他这种状况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当务之急就是稳住他的情绪,其他的之后再说:“宝贝,乖乖,来,我们先冷静下来,没关系,我也只是在询问你的意见,是不是?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如果你不想做,那我们就不做,我帮你开药,给你找新的治疗方法,好不好?世界上的办法那么多,我们总能找到的。”
燕仙子连忙把楼照林叫进来,让他把连星夜扶到床上休息,等连星夜稳定下来后,摸了摸连星夜的头,轻声道:“我让楼照林出去跟我说两句话,好吗?”
连星夜知道燕仙子是想让楼照林劝他,但他没有权利阻止,只木讷地目送他们出门。
楼照林只出去了几分钟,很快进来,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只是出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似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连星夜一直等他开口劝他去做电击,去积极接受治疗,可楼照林就像忘了这件事一样,再也没有提起过。
连星夜觉得他们一定在酝酿什么阴谋,但他唯一确信的是,只要他不松口,他们肯定不会像他家里人那样,把他打晕后直接拖去电击。
这件事只好默默压在了心底。
……
晚上九点,护士拿着药单进来,给连星夜喂了一片阿普唑仑。
住院之后,楼照林就不用每天数着药亲自给连星夜喂了,护士们每天都会带着新的治疗方案定时定点地过来送药。
吃完药之后,连星夜开始疲乏头晕,脑袋里很想想一些事情,想想电击,想想燕仙子跟他说过的那么多话,他却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的嘴里特别渴,简直快要喷火,口渴得睡不着。
楼照林不敢给他喂水喝,怕他喝了水之后,一整晚都要起夜上厕所,就更睡不着了,但光渴着也不是个事儿,楼照林只好用小勺子,每次就舀一点点水,让他润润喉咙。
这种小鸡啄米的喝水方式,对于连星夜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烧着了,他就像一株干枯的草,他要被渴死了!
十二点,连星夜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了整整三个小时,楼照林只好喊来护士,又为连星夜加了一片阿普唑仑,随后连星夜没再折腾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了,还是觉得太晚了,怕麻烦别人。楼照林觉得大概率是后者,因为他也没有睡,所以他知道连星夜还是没有睡着。
今天是住院的第一天,楼照林怕出意外,根本不敢睡。
他们是分床睡的,医院的床实在没有家里的舒服,连星夜觉得是床的原因才睡不着,即使吃了药也没有用,连星夜的大脑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以为自己睡了,但睁开眼睛,却发现头顶的钟才只走动了十几分钟。
他从来不知道时间这么难熬……
不,他以前不是很熟悉这种感觉吗?在他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那么多年,他都彻夜不眠地熬过来了。
一定是楼照林把他养娇了吧,在楼照林家的日子过得太奢靡,不过只是一晚不睡,他居然都有些忍受不了了。
连星夜不知道楼照林没有睡,他怕吵醒他,即使翻身也非常轻,几乎没有声音。
身旁没了熟悉的体温,连星夜望着眼前无边的黑暗,想到白天入院时见到的那些被巡逻保安们追捕的疯子们,突然感到恐惧。他好怕自己也变成那样疯癫的样子,也要被一群人像按一头待宰的猪一样按在地上。
连星夜不禁瑟瑟发抖地躲在被子里,用近乎是气音的声音,轻颤着喊道:“楼照林……”
他没想得到回应的,只是想单纯地喊一下楼照林的名字而已。
但下一秒,楼照林却马上翻身起来,小跑到床边,像小狗一样蹲在他床头,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怎么了?想要什么?”
原来这个人根本自始至终就没有睡下过。
连星夜整个人就像瘫软的泥巴一样,再也支撑不住,他害怕地伸出双手,颤抖的双臂像两根被风吹皱的柳枝条,上面布满斑驳的伤痕。
“楼照林,抱抱我好不好?”
楼照林立刻张开双臂抱住连星夜,一边翻身上床,一边用一只手掀开被子,和他躺在一起。
连星夜感到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揽住了自己的腰,他被按在了一个炽热的胸口,鼻腔里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气味。
他的眉心落下一枚热乎乎的吻,楼照林动听的嗓音说着让他充满安全感的话:“好了好了,我抱着你睡,乖乖闭上眼睛,安心睡吧,有我陪着你呢……”
被熟悉的体温包裹了,连星夜终于舍得闭上眼睛了,但他仍然睡不着,外面的世界好吵。
护士每隔一小时就要巡一次房,远处的房间传来哭声,那哭声很熟悉,有点像那个女孩。
于是,不断有护士经过他的门前,前往走廊尽头的房间,当那道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哭声更响亮了。
走廊外面一直有急促的脚步声,药片在瓶子里撞击的声音,电梯的门铃不断叮叮作响,反复开启又关闭。连星夜的心脏,也跟着那不断开启的电梯门忽上忽下,一下下地心悸。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他还有人爱,在晚上害怕得睡不着的时候,还能躲进楼照林的怀里。可那个女孩的身边,却没有一个能够陪伴她的人,唯一能够陪伴她的男朋友,也被医院列入了“危险物品”的黑名单,不允许踏入病区陪护。那个女孩儿就这样作为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被迫和她的爱人分别了。
他想,那个女孩的爱人要是知道女孩在没有他的夜晚,一个人在精神病院里彻夜恸哭,该有多心痛啊。
下一秒,连星夜的双耳覆上一双温暖宽大的手掌,楼照林垂眸亲吻连星夜的头发:“如果睡不着的话,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紧接着,楼照林低缓温柔的嗓音在连星夜的耳畔轻轻唱起了歌谣。
“昨日鲜衣怒马陌上白衣少年,今天眉宇苍苍看不清你的脸,梦中再照面已不会地转天旋,醒来一肩夕阳零落的碎片……”①
楼照林唱完这段,默了一会儿,开玩笑似的笑了笑:“这段好像有点儿不太吉利,我直接从副歌开始吧。”
他一边蹭吻着连星夜的发梢,一边用低沉的嗓音呢喃般地轻唱道:“你是我的一缕执念,缠住我的发,藕断丝连,我以为自己,已成熟好几遍,我以为自己,已开始冬眠。”①
连星夜感觉自己的一缕头发被楼照林的指尖勾住了,不断缠绕,像一缕执念一般将他们两人都紧紧缠住了,似要纠缠一生一世。
“你是我的一缕执念,跋山涉水也跟着我蔓延,我已为了你,参透了枯木禅,我已为了你,去看了远山……”①
连星夜的双眼早已变成了一口枯败的井,他以为自己流不出眼泪了,但他的心却在此刻悄声落泪。
他用力绞紧胸口的衣襟,感觉里面空荡荡。
好像有什么此生他最为珍贵的东西,被他不小心弄丢了。
对不起,我说了要永远爱你的,但我现在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找不到那颗爱你的心了。
楼照林,对不起……
第48章 中度 “你是不是快高考了?”……
医院里的日常作息规律得和高中生没什么区别, 很多刚进来住院的不太习惯,觉得管得太严,像在坐牢, 连星夜却没有丝毫不适, 甚至觉得比高中生活轻松多了。至少他不需要每天早上5:00就爬起来,也不需要做作业一直做到晚上12点。
一日三餐的时间是固定的,吃药的时间也是固定的。吃饭是需要在食堂统一吃的,每个人拿着自己入院时带进来的塑料碗,排队去打餐。医院里的食堂味道意外的还不错,可能考虑到病患们的饮食健康, 大多都很清淡,不过吃完饭后需要自己去洗碗, 洗碗池的旁边就有洗洁精。当然, 有的病人不想出房间, 也可以喊护工帮忙打饭。
连星夜并不经常去食堂, 他在刚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大多数时候都不能动, 只能让楼照林去帮忙打饭回来,吃完饭还要回食堂洗碗。即使连星夜说不了话,楼照林也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但很偶尔的时间,连星夜的嘴巴和手都稍微能动了, 楼照林便会去找医院借一个轮椅, 推着他去食堂吃饭。
连星夜在去食堂之前,以为会很冷清, 结果里面的人比他想象中要多。但转念一想,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楼照林陪伴自己。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 一旦生了这种病,注定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将孤身一人,所以比起向四周寻求帮助,更多人更习惯于自力更生。
吃饭的场景通常是有点滑稽的,每个人生了什么病几乎一目了然。抑郁症患者们大多数比较安静,要么恍惚要么麻木,四周总是洋溢着一种悲伤的氛围,经常一边吃一边掉眼泪。躁狂症患者会抓着人说话,他们说起话来像机关枪,语速又快又急,话题从不间断,言语完全跟不上思维的速度,仿佛永远处在情绪极度高涨的状态。
然而很有趣的是,躁狂症患者通常很喜欢抓着抑郁症患者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们看起来比较冷淡,像一个合格的聆听者,尽管对方从来不给任何反应。
于是,食堂现场经常会出现一个兴奋至极的人对着另一个默默数着米饭掉眼泪的人手无足蹈的奇妙场面,双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却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连星夜也曾差点被一个躁狂症患者抓着说过话,不过对方刚试图靠近,就被楼照林恭恭敬敬地请走了,其实连星夜还挺好奇那人想说什么的。
除此之外,连星夜还见过强迫症,恐惧症,妄想症,人格障碍,精神分裂等。他有一次路过一个强迫症的座位,看见那个人正在试图把自己碗里所有的米全部挑出来,一粒一粒摆放整齐,再一粒一粒吃掉。
他还发现很多人和他一样手抖,但其他人并没有楼照林可以喂他们吃饭,所以他们经常会把饭菜洒在桌子上。不过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于是会把一片卫生纸或者小方帕塞在衣领下垫着,大腿上也会摆上一张纸接着。
只有没有自主行动能力的婴儿和老人才会在吃饭的时候穿围兜、垫口水巾。婴儿初入人间,尚且不知道什么叫自尊。老人却要在用一生学会自尊后,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又重新学着像婴儿一样放下自己的自尊。
人的一生好像总是在拼命拿起什么东西,但人生教会我们放下的,又是相同的东西。
连星夜在看到别人手背上密集的针孔后,才知道每天早上护士是要抽血检查的,为的是确保病人有在好好吃药。曾经有人为了逃脱吃药,当着护士的面把药藏在舌头下,喝了水,等人走了又把药吐了出来。不过连星夜有楼照林看着,能保证他每一片药都咽进了肚子里,便省去了抽血这一步骤。即使是一点小小的疼痛,楼照林都舍不得让连星夜承受。
主治医生每天早上都会来查房,但跟连星夜以前遇到的住院查房不一样,通常只会有燕仙子一个人过来,像好朋友聊天一样说说话,问问他昨晚睡得好不好,今天早上的早餐好不好吃,有没有什么需要向食堂提出改进的,想不想去阳台晒太阳,昨天吃了药后有没有特别的感受,还是像之前那样震颤吗,然后问问他的想法,燕仙子会很直接地问他想不想死。
连星夜一开始还会犹豫,但时间久了,他也麻木了,已经能毫不犹豫地说:“想。”
燕仙子也不会劝他,只温柔道:“只要不是真的付出行动,想一想也没关系。”
然后,她又说了一句和楼照林曾经说过的类似的话:“尽管把身体交给我们照顾吧,内心世界想怎么隐藏起来都无所谓,这一块是你自己的任务,我们已经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如果你期望它长大的话,那就偶尔为它浇浇水吧。”
连星夜知道燕仙子在说什么。上次提过的MECT的事没那么简单过去,无论是燕仙子,还是楼照林,都在等待他的一个答复。
……
这天,楼照林搬了一个折叠床到阳台,把连星夜抱上去晒太阳。
连星夜这才发现,阳台的窗户全都安置了防护网,估计是为了防止病人跳下去。
“今天食堂的水果很新鲜,我就用饭盒捎了一点回来。”楼照林趿着拖鞋,大马金刀地坐在连星夜身旁的小塑料凳上剥橙子,两条大长腿看起来很憋屈。因为没有刀,他只能用牙齿把厚实的橙子皮咬开,然后徒手把橙子一块块地撕碎。
楼照林两手沾满了橘黄色的汁水,空气里充斥着橙子的淡淡清香。他用毛巾简单擦了擦手,拿起一块撕开的橙子,比划了一下,又撕得更碎了一点,这才轻轻放置到连星夜嘴边,道:“来,张嘴,吃点橙子吧。”
连星夜唇瓣只微微张开一点缝儿,楼照林便熟稔地用手指抵开他的牙齿,塞了进去。
楼照林看到他习惯性地往下咽,忍不住笑了一下,捏捏他的嘴巴说:“这是橙子,不能直接吞的,试着嚼一嚼吧?”
连星夜嘴唇开始缓慢地蠕动,楼照林觉得有些慢,便托着他沉重的下巴,帮他上下阿巴阿巴地开合。
楼照林忍不住笑起来:“连星夜,你现在好像一个木偶人哦。”
连星夜忽然咔擦咔擦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
楼照林又趁机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橙子,笑着问道:“在想什么?”
连星夜望着少年洋溢着蓬勃生命力的笑容,嘴唇微微翕动:“好想死……”
“嗯?说什么?”楼照林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块橙子,一边咀嚼,一边俯身凑近到连星夜的耳畔。
于是,楼照林便听到连星夜一串念咒般阴恻恻的呢喃:“我好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
楼照林口中有橙子清香,朝连星夜的侧脸毫不犹豫地呼出一口长气:“我好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连星夜整个鼻腔都被楼照林嘴里的橙子香气和身体里散发的活人气充盈了。
楼照林似乎已经习惯了与连星夜夜以继日的木头人游戏,他本来话就不少,这会儿更是学会了对着一个无法回应他的人自说自话。
连星夜有时看着他仿佛永远消耗不掉的乐观阳光的状态,都觉得他或许也有病,否则一个身心健康的正常人,怎么会跟他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同床共枕这么久?他是有恋尸癖吗?
他一直知道,楼照林只是看起来坚强,在他偶尔有精力留神楼照林时,总会轻易窥见他红肿的眼皮和眼底淡淡的青黑。这个善良的少年永远只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背地里躲着他不知哭过多少次。
楼照林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连星夜其实早就发现了,每次楼照林在进他屋子之前,都会悄悄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
楼照林忘了,连星夜可是一个伪装高手啊,他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骗过了整个世界所有人。他又不是没见过楼照林真正开朗活泼的样子,现在的楼照林强颜欢笑得太明显了,根本比不过他的伪装。
在连星夜哭不出眼泪的日子里,楼照林已经偷偷替他把眼泪哭完了。而在连星夜整夜因药物嗜睡昏沉的日子里,楼照林却成为了他从前彻夜难眠的模样。
连星夜突然有些不忍心自私下去了,他突然想拽过楼照林的衣领,对着他的耳朵拼尽全力地怒吼:“你放手吧,让我一个人去死吧!我不要你了!楼照林,我要一个人去死了!我打算抛下你了,你自己一个人活着吧!”
但当他竭尽全力张口嘴巴,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楼照林,你是不是快高考了?”
病人不允许玩手机,每天对时间的概念仅限于当天的24小时,经常连今天是星期几,是几月几号都不知道,但楼照林有时候会偷偷把自己的手机给他玩。他没什么重要的日子要记,只是在某天突然发现,日子已经渐渐到五月底了,而六月初,是全国统一高考的日子。
这是连星夜刻在DNA里的数字,他觉得自己就算有天把自己的名字忘了,都不可能把高考的日期忘掉。
“是啊,”楼照林一边吃着橙子,一边又在畅想未来了,在他的思维模式里,他的未来好像总有连星夜的一席之地,“等我高考完了,你就陪我一起去上大学吧,你学高中的内容,我就先替你感受一下大学生活,帮你踩个雷,等你明年考上了,我就可以当你学长了哈哈哈。”
笔对病人来说是危险物品,楼照林每天只能在平板上刷题,连星夜之前偷偷瞄过两眼,然后就发现,自己现在已经连一个最基础的题目都看不懂了。当天晚上他突然开始呕吐和震颤,差点因为胸闷,窒息昏厥。
从那天之后,楼照林再也不敢当着连星夜的面做题了。
连星夜望着在阳光下依然光彩夺目的少年,只觉得自己被两颗太阳照射到了,浑身上下都要被烤化了,对比之下是那样惨烈,如同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此时他的大脑全然被负面情绪侵占了——
如果我明年也没有好起来呢?如果我后年也没有好起来呢?如果我一辈子都好不起来了呢?如果就算好了,我也再也无法学习了呢?如果我根本考不上你的大学呢?你难道要辍学陪我吗?如果我一辈子就在医院里浑浑噩噩到死呢?你不要你的未来了吗?你要浪费你做人的一生,跟我这个活死人耗到死吗?
然而此时的楼照林是那样充满希望,他根本不忍心说出一句打击他的话。
他想,他还是把楼照林耽误了。
……
新的治疗方案副作用很大,连星夜曾经经受过的那些痛苦反应,在同一时间全都接踵而来。
连星夜在连续吐了一周,晕了一周后,以为自己终于能靠吃药把自己吃死,结果某天早上他一觉醒来,竟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他靠着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甚至还尝试蹦了两下,他的双腿有力气了,他能自己走路了,尝试握住双手的时候,也没有颤抖了。
楼照林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连星夜一个人站在地上,愣愣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发呆。楼照林一下子愣住了,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连星夜傻傻地抬头望向楼照林,眼里充斥着入院一个月以来从未见过的光彩,嗓音不可思议地轻颤:“楼照林,我恢复力气了,我是不是快好了?”
楼照林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把连星夜转着圈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一大早就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撞得晕晕乎乎,用力揉着眼睛,嘴中不住呢喃:“我该不是还没睡醒吧?我怎么看到你站起来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吗?会不会太勉强了?”
“没有,楼照林,我真的好了,”连星夜心怦怦跳,他好像有一辈子没有这么踏实地用双脚踏在地面上了,脚底板的触感是这么陌生,手也好像不是他的一样,全身上下的零件都好像换了一遍一样,他的头脑几乎眩晕,喃喃道,“我能走路了,我能说话了……”
楼照林用力抱了一下连星夜:“太好了,连星夜,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告诉燕教授!”
说完,楼照林激动不已地捧起连星夜的脸,响亮地亲了两口,然后一溜烟儿地冲出门,连鞋都没来得及换。门外很快响起护士制止他奔跑的惊呼声。
连星夜迷茫无错地站了一会儿,无意识地在地上走动,又停了下来。
他真的好了吗?他现在能走能动了,应该算好了吧?
床头柜上摆着楼照林的平板,连星夜像是受到无形的牵引一样,走过去,用密码解开,然后打开了楼照林的刷题软件。
下一秒,平板扑通掉在床上。
连星夜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整个人瞬间升到天堂,又在下一刻立即坠入地狱。
不……他没好,这些字他还是不认识。
为什么……既然要治好他,就从脑袋到身体都一起治好啊?让他能走能跳能说话了,却唯独留下一颗愚蠢的大脑,这算什么事儿啊?老天爷逗他很好玩儿吗?
他苦苦支撑那么久,就是为了用一颗本来就不怎么聪明的头脑,换取这破烂不堪的身体吗?
那他宁愿一辈子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好过变成一个白痴,一个傻子,死皮赖脸地活着!
连星夜忽然呜咽一声,发了狂一样,崩溃地冲向阳台。
……
楼照林一路急走进燕仙子的办公室,进门的时候差点把鞋都跑掉,冲上去一把抓住了燕仙子的手,欢喜道:“燕教授,连星夜他突然能站起来了!还能说话了!”
燕仙子一愣,也笑起来:“能动了,就证明从重度转向中度了,这是好事,证明药是有用的。”
说着,她脸色又严肃了一点:“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就能掉以轻心了。很多人会误会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自杀危险最大,但实际上不是的,真正的重度患者反而不会自杀。这就要说到,自杀分三个步骤,自杀意念,自杀企图,自杀实施。重症患者失去了自主行动能力,根本做不到自杀的实施,也就达不到自杀的客观条件,有的连思维能力都失去了,大脑每天一片空白,连自杀意念和企图都没有。而轻度患者可能产生自杀意图,但不会去实施。所以,轻度向中度恶化,和重度向中度好转的阶段,是两个最危险的阶段。
“连星夜之前就是中度患者,他既拥有自杀意图和企图,也有行动能力,所以他才曾经多次尝试自杀。而现在,药物起效了,连星夜又一次由重度转向中度了,能动弹了,这是因为药物首先治疗的是最容易解决的身体问题,自杀意念的消除,至少要等一周之后才开始起效,所以这个关口要更加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有些抑郁症患者的家属,会把患者锁在屋子里,把所有危险物品全部藏起来,阳台也全部封掉,像在囚禁一个犯人一样,对患者而言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从保护他生命的角度出发,这种做法其实也无可厚非。
“抑郁症患者的自杀可能不像普通人那样精打细算,因为他们在过往无数痛苦的日子里已经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演练,不需要再经过任何思想斗争,所以往往只发生在一念之间。我们无法阻止他大脑的思想,但我们可以从外在破坏他们自杀的条件,这也是来住院的原因之一。对抑郁症患者来说,在没有比医院更安全的地方了。”
燕仙子欣慰地拍了拍楼照林的手:“谢谢你今天过来带给我这个好消息,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回报,我给他减一点药量,楼照林,这段时间可能得好好辛苦一下你了。”
楼照林脑子听得嗡嗡响,突然惊慌地松开燕仙子的手,快速说:“对不起,燕教授,我现在可能得赶紧回去看着连星夜了。”
说完,他也不等燕仙子回应,又马不停蹄地狂奔回去。
还记得当初他也以为连星夜已经好转了,结果连星夜做什么了呢?他跳车自杀了。
想到这里,楼照林心跳飞快,险些因双腿发软,跌倒在地,他踉跄了两下后,又赶紧稳住步子,更急更快地朝回赶去,后背一瞬间就汗湿了。
自从差点因为他的大意和连星夜在那个雪夜错过,楼照林对连星夜一切细枝末节的专注度就到达了极致。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有必要的。
当他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就看到通向阳台的门被打开了,连星夜正一屁股坐在阳台的地上嚎啕大哭,他几乎有一个月没掉过眼泪了,此时一哭,根本停不下来,好像要把过去一个月没哭过的全都一口气补回来一样。
楼照林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他要被吓死了,幸好……幸好连星夜还好好的。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连鞋都踩掉了一只,随即扑通跪在地上,一把将连星夜抱进怀里,双臂用力收紧,一直在抖,手指都隐隐发麻。
“封死了,竟然封死了……”连星夜难以置信地喃喃,随后像一个没有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大哭大闹,用手脚捶打地面,在楼照林怀里伤心至极地哇哇大叫,“为什么阳台被封死了啊!为什么啊!该死的防护网!到底是谁发明的啊?!”
楼照林却在连星夜背后双手合十,不住感恩医院,感恩上天。感谢医院的防护网保了他宝贝的一条命,感谢发明防护网的这个人,他一定会为你多烧一点纸钱的!
第49章 自我 “或许可以试试亲亲别的地方?”……
连星夜一次跳窗没成功, 马上就再而衰三而竭了,再也自杀不动了。
他坐在地上哭了很久,被楼照林抱上床了还在哭。楼照林给他来回擦了三次脸, 因为怕他的皮肤会皴, 不停把面霜糊在他的眼睛周围,就像在用散沙填补一道破了洞的堤坝,尽管下一秒就被连星夜用泪水冲掉了,楼照林也觉得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
之后,燕仙子也来看望了一下连星夜。连星夜的病情好转了,说明又可以沟通了, 燕仙子像完全看不到连星夜的悲伤似的,反而笑着恭喜他:“恭喜你, 星夜, 你已经从重度转为中度了, 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成果。”
连星夜阴沉沉的眸子像蒙了一层灰一样没有一丝光气:“可我的大脑还是一样愚蠢。”
“那是因为你还在吃药啊, ”燕仙子适时停顿了一下,故作思考道, “如果你想减药,倒是有一个办法。”
连星夜一下住了嘴,他才不会上当,他知道燕仙子想说什么。
“你还说你蠢呢, 我看你聪明得很, 根本骗不了你,”燕仙子叹息道, “好吧,就是你想的那样啦,MECT, 其实,你并不需要那么排斥它,你说,你是害怕失忆,害怕变得不像自己,才不想做的,是不是?但做了MECT之后,你的记忆还是会恢复的,快的话几个星期就恢复了,慢一点的话可能需要半年,但基本都会恢复的,很少有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一辈子都想不起来的现象。
“你以忒休斯之船打比方,我回去后也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就算你觉得自己很倒霉,真的把一些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那并不代表着你就不是你了,人的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每分每秒都有新的思想产生,那你能说这个人每分每秒都在变成一个新的人吗?下一秒的他,就永远都不算是上一秒的他吗?人之所以是三维动物,就是因为人会受到时间的影响,但你就是你。
“其实,‘我’其实只是一个定义,只要能区别于自己跟其他人,那么就是‘我’的存在就有了证明。所以,你改变了也还是你,就算你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你从身体到灵魂全都换了一遍,但只要你能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分开,那你就还是你,当一个新的自己又有什么不可呢?
“而且你说,你所有经历过的事情最后组成在一起才是你,但你从出生开始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记得,对吧?那些发生过的事,改变的是你当时的思想,影响的是你当时的人格塑造,那么也就意味着,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的思想和人格已经改变结束了,就算你记不记得那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你拿一个瓶子装水,你已经把里面的水喝完了,你是否把瓶子扔掉,又有什么关系呢?”
连星夜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一时间竟陷入了漫长的沉思。就连在一旁旁听的楼照林都听傻了眼,觉得自己要长脑子了。为什么这些人每时每刻都会想这么高深的哲学问题?脑袋真的受得了吗?
燕仙子耐心地等待了连星夜一会儿,让他慢慢消化一下,然后才缓缓道:“我现在就告诉你MECT的用途,你并不需要那么排斥它,就像你的书桌上堆了太多书,让你无法精准找出你需要的那一本,你是不是会定时清理桌面?现在也是同一个道理,你的大脑里装了太多杂念,它们影响了你的情绪,从而影响了你的身体健康,我们现在就要对你的大脑进行清理,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记忆就被当做垃圾一样扔掉了,他们只是暂时被收在了一个仓库里,等你需要的时候,再把他们找出来就是了。记忆也一样,人有的时候并不需要什么都记住,那样会疯的。
“或许,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次脑肿瘤切割手术,如果我告诉你,你的脑袋里长了一颗良性肿瘤,现在需要立刻切掉,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MECT的作用也相同,它是针对抑郁症患者进行的一场情绪肿瘤切割手术,然而有些坏情绪是寄生在记忆里存在的,所以我们在切割坏情绪的时候,不可避免会触碰到一些记忆,但我们在手术后可以把肿瘤扔掉,把记忆找回来。
“当好的坏的混在一起分不清的时候,我们不如先把他们一起舍弃,再慢慢把好的捡回来,虽然有点笨拙,但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是吧?我之所以说是良性肿瘤,那是因为抑郁症并不是无药可救的,它不是癌症,没有恶化到晚期的说法。目前的医疗水平有限,MECT是我能帮你拿出的最好的治疗方案了,我不想逼迫你做选择,但如果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废话,我也希望你能愿意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好不好?”
燕仙子从来不会说什么“我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话,她永远只会将道理一一摆在连星夜的面前,然后把选择权交给他。
“嗯……”连星夜垂着红肿的眼皮,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燕仙子总能把任何话语都说得那般动听,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大脑动荡的浩劫,而是一次记忆的短途旅行。
“好,你愿意考虑我就很开心了,那我明早再来看你,”燕仙子摸了摸连星夜的头发,和他道完别,然后又朝楼照林招了招手,她有些话要对楼照林说。
“可是连星夜……”楼照林犹豫道,他现在可完全不敢放心把连星夜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燕仙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没事的,你先跟我出来。”
楼照林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到了外面走廊,眼睛还一瞬不瞬地盯着连星夜的房门。
燕仙子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响指:“虽然我让你时刻注意,但也不用这么紧绷吧?”
楼照林吓了一跳,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是被吓怕了,他的前科可不是一次两次啊,我就怕一个没留意,他就又……”
楼照林缓缓闭上嘴,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燕仙子脸上的表情却不如楼照林那么紧张,安抚地捏了捏楼照林的手臂道:“你啊,又不是他身上的一个监控器,你也是人,要睡觉,也要休息,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盯着他啊,安心吧,星夜短时间内不会再次杀的,自杀冲动通常都会再而衰,三而竭,一次没成功之后,就会遭受很沉重的打击,没那么快再次打起精神的。
“曾经有一位病患家属,故意把刀具换成了玩具魔术刀,还装模作样地藏了起来,患者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往脖子上一抹,结果发现根本就是一个塑料,一下子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觉得自己被骗了,但之后确实安分了一段时间,因为那个劲儿已经过了,没自杀的念头了。虽然这个做法有点没道德,但也不失为一种打击患者自杀冲动的方法。
“现在连星夜已经过了那个劲儿了,刚刚又跟我聊了那么多,现在满脑子肯定都是什么忒休斯之船啊MECT啊自我啊哲学啊什么的,根本没有功夫想别的,更别说想死了,他连这些哲学问题都想不完呢。”
说着,燕仙子忍不住狡黠地笑了一下,觉得连星夜绞尽脑汁纠结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楼照林一下子被说服了,他可谓是连星夜牌哲学思想的最大受害者,曾经还一度被连星夜训得嚎啕大哭,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连星夜对思考的执着了。
连星夜似乎永远都无法停止思虑,恨不得把整个宇宙都装进他小小的脑袋,好像只要让他不动脑子,他就活不下去了一样。
在认识连星夜之前,楼照林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脑袋怎么能想这么多事情,所以说,他真的从不担心连星夜会变傻,就算他自己晚年变成老年痴呆了,连星夜都不可能傻掉。
在楼照林心里,连星夜就是一个可爱鬼,是一个哲学家,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也是他全世界最值得骄傲的爱人。
……
晚上连星夜洗澡的时候,楼照林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日常报平安。
听说连星夜已经由重度转为中度了,唐兰茹和楼轻鸿都向楼照林表达了恭喜,还让他帮他们向连星夜转达一下祝福。
至于徐启芳那边,燕仙子会负责转告的,就不是楼照林该操心的事了。
楼照林犹豫了一下,觉得光靠自己没办法想明白,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过……在连星夜转重度之前,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事。”
他没说详细的事,就大概说了一下,他们遇到了一群多舌的老太太,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回去后他又抱着连星夜做了一张卷子,当时他没意识到连星夜的情绪,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好像就有点异常了。
讲完,手机那头静了一会儿,唐兰茹好像跟楼轻鸿小声探讨了什么。随后,唐兰茹的声音再次在手机里响起,却正经了一点:“我其实一直有些担心一件事情,但是没机会跟你说,现在倒觉得是一个机会。”
“什么啊,别说得这么吓人好不好?我心脏不太好,”楼照林莫名有点心惊胆战,忍不住把手掌在裤腿上擦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跟连星夜有关吗?”
唐兰茹吐槽:“你满脑子就是你爱人,和你爸爸一个样儿,就是个恋爱脑。”也不知道她是在夸人,还是在炫耀。
楼照林只听得到“爱人”这个词,忍不住把嘴角翘了又翘,差点笑出声。
“好啦,说正经的,”唐兰茹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点,不过声音还是温柔的,“其实我一直有些担心,你跟星夜相处会不会有些过于亲密了,人跟人之间是需要边界感的,你知道吗?边界不是隔阂,而是让彼此都舒服。尤其是家长和孩子之间,格外需要边界,有的家长控制欲太强,连孩子的一个日记本都要翻看,这对一个完人的人格形成是极为不利的。”
楼照林一下子就想到,他之前去连星夜家里找他的时候还震惊过,连星夜的房间居然连个门锁都没有,徐启芳甚至还想直接当着他的面开连星夜的门。连星夜在以前的家里,根本没有一点隐私可言。
唐兰茹斟酌着语气:“但是你们现在的相处状态,完全没有边界感,你在星夜精神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
楼照林委屈巴巴地打断她:“妈妈,你怎么能这么形容我?”
唐兰茹:“……行,你在星夜最脆弱的时候伸出援手,可以了吧?”
楼照林满意了:“你继续说吧。”
“你像照顾你的孩子一样照顾他,把他当成了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婴儿,让他从身到心地依赖你,这其实是一种不太健康的爱情模式,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势均力敌的,只有寄生关系才会说一方完全依赖于另一方,没了对方就会死去,你可以照顾他的身体,但你不能妄想填满他的心。
“人一生不能只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他的内心不能一辈子只装你一个人,他还要装下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我就不说你们会分开这种可能性了,说了你肯定要反驳我,说什么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分开,我就说,要是有一天你不小心不在了,你要让他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吗?他的家人对他控制欲那么强,所以他才跟你逃走了,你希望看到他有一天也从你身边逃走吗?”
楼照林感觉自己快被说哭了,他是全世界最爱连星夜的人,他爸妈凭什么这么说他,简直跟在咒他似的,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还是忍不住呜咽道:“……他那么爱我,为什么会逃走?我没有控制他,我才不是他家里那样的变态!我很尊重他的!”
唐兰茹心中轻轻嘶了一声,遭了,该不会是把儿子说哭了吧,她有点尴尬,她觉得自己已经尽量温柔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完:“你要教他建立起独立的人格,建立起一个即使你从此以后不在他身边陪伴,他也能靠自己坚强地独立生活下去的人格,他的家人不是合格的家人,没有教会他,但既然你现在成为了他的家人,那你就得教会他,你不能让他成为一个像寄生在你身上的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的米虫。”
楼照林牙关咬得死紧,一只手来回不停擦着眼睛,把眼睛擦得通红,声音都在抖:“妈妈,我不想跟你吵架,但你根本不懂!连星夜现在生病了,根本没有独立自主的能力,他必须寄生在我身上生长,他必须借助我健康的身体把自己喂养得健康,必须吸收我身上散发的光和热才能让自己变得温暖,他现在就是一个屏蔽掉外界所有信息的状态,必须借着我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借着我的耳朵去听外界的声音,他需要我的金钱支助,我的身体支撑,我的精神支持,他从身到心地需要我,我根本没办法松开他一点!”
唐兰茹主动缓了语气:“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你们是特殊情况,但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好不起来啊,我是怕他好了之后,一下子转变不过来你们之间相处的状态,到时候你们两个都尴尬,是不是?”
楼照林默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垂着眼皮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会思考的。”
连星夜听到外边没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颗头,小声问:“跟妈妈吵架啦?”
楼照林下意识想上去抱起连星夜,连星夜却尴尬地挥开了楼照林的手。他现在已经能自己走路了,不需要楼照林再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把他抱来抱去了。
楼照林伸出的双臂微微一顿,心烦意乱地收了回来。
连星夜爬上床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歪头看他。楼照林连忙小狗似的爬上去,一溜烟儿地钻进连星夜的怀里,抱着连星夜的腰,把脸埋进连星夜柔软的肚皮里狠狠吸了一口气。
他先向连星夜转达了他爸妈的祝贺,然后郁闷地向连星夜诉苦:“我妈妈说她觉得我对你的掌控太强了,对你不好。”
他希望连星夜能跟他站在同一战线上,却没想连星夜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其实我觉得你妈妈说的有道理,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楼照林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他,满眼“居然连你也背叛我”。
连星夜只一下下地抚摸楼照林的头发,嗓音很轻,像在耳畔呢喃的夜语:“你任由我堕落在你为我创造的伊甸园里,让我趴在你身上吸血,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没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寄生虫。”
楼照林着急忙慌地爬起来,望着连星夜的眼睛说:“但你现在是病人啊,你暂时没有独立自主的能力,必须依靠我,我也愿意让你依靠,这既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连星夜摸摸他的头,安抚他道:“这个道理我也懂,但人的习惯是很可怕的,我怕我沉浸在享受中,改变了人格,迷失了自我,你看,我第一次尿潴留时,你稍微碰一下我,我这个人就要死要活的,当时我还在心里想,要是有一天我真的失禁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没想到后来真的一语成谶了,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死,所以说,人的承受能力是无限的,同样,人的底线也是无限的,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你的尊严能被自己踩到什么程度。”
楼照林彻底正襟危坐起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跟连星夜聊聊:“你说你害怕失去自我,可自我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受外界影响的啊,你想,一个小婴儿难道从出生开始就有自我吗?如果没有别人教他,他知道什么是尊严,什么是羞耻吗?所以说,你现在所注重的一切,其实也都是这个社会教你的道理。包括我现在说的这么多话,其实也包含了我看过的书,我听到的别人说的话,也都是从其他人的头脑中吸收过来的。但那些书,那些人们口中说出的话,又是从其他人的头脑中吸收来的。这何尝不是一种人传人传人。
“甚至于,所谓的人格,所谓作为一个人类的尊严,也都是人类自己赋予的,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于这个自然界的。那么我是否可以说,人从出生就没有自我,人从出生就没有人格,无论是自我还是人格,都是这个人从后天成长的环境和社会当中吸收而来的,周围的人们告诉你什么叫尊严,你便学会了什么叫尊严,大家告诉你要做一个善良开朗的人,你才学着对其他人露出微笑,学着见到人要打招呼,所以你觉得自己的自尊被踩在了脚下,也只是你觉得而已。也就是说,整个世界根本找不出一个生来就有自我的人,就算是整个地球第一个确定为人类的人,他们的习性也是从其他的动物那里学来的,动物的习性又是被大自然教会的,所以,大自然才能称作为全世界唯一独立自主的人格吧?
“我之所以活得无忧无虑,就是因为我想通了这一点,我是按照我自己的那一套道理活着的,除了一定要遵守的法律法规,其他的谁也管不了我,那么我就可以说,我为自己塑造的人格就是可以随意改变的,我也绝对不会轻易定义什么自我,也就不要给自己设置那么多条条框框。话又说回来,这种随心所欲的状态又何尝不是我的自我。而你的自我和人格也随时都有可能因社会伦理和道德的评判标准的变化而改变,自然也可以随时由你心念一动而改变,所谓,我思故我在。很多东西只要不存在你的心中,那么它对于你而言就是不存在的,即使它客观存在。但所谓的客观,也是因为它被其他人看到了,认证了而已。
“就好像有聋哑人天生听不到声音,他根本不知道声音是什么,但因为这个世界上其他人听得到声音,所以他才知道,哦,原来我跟别人不一样。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声音这种东西存在。但假设世界上有一个东西,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看得见,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那么我们还能说它客观存在吗?”
连星夜呆愣了很久,脸上忽然飞快爬上兴奋的薄红,接过的话茬快速说:“再打个比方,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东西,只有一个人看得见它,只有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其他谁都看不到,那么我们还能说它客观存在吗?再再打个比方,如果宇宙中存在另一种生物,他们并不知道地球的存在,那么对他们来说,整个地球是不是就不是客观存在的呢?所以外星人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客观存在的啊。”
最后一句话落下,两个人都沉默了。
连星夜忽然有些懵逼,他们到底是怎么从楼照林是否把他照顾得太过了,一直扯到外星人身上。
“啊啊啊啊……”楼照林受不了地抱住脑袋,崩溃地在床上翻滚,一会儿拱到连星夜的怀里,一会儿又拱到被子里藏起来,哇哇大叫,“我们为什么要大晚上讨论这么烧脑的事情啊?头好痒,要长脑子了!”
他蹭地爬起来,握住连星夜的双肩,轻轻摇晃道:“连星夜,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来不会思考这么多的,什么自我什么人格啊,除了你,还有谁会一天到晚想这些啊!都是你把我带坏了!”
他脑子好痛,他天生就不适合动脑子!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好吗?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啊!
连星夜脑子还在嗡嗡响,被楼照林晃悠地更晕了:“别说了,我觉得今天我们两个谁都别想睡觉了。”
最后,他俩确实谁都没睡着,但并不是因为脑袋里装了太多东西。
连星夜跟楼照林探讨完哲学后,一开始兴奋得翻来覆去,被楼照林按在胸口不许动,也止不住他越跳越快的心脏。随着血液循环的加速,他的手脚开始发热,脸蛋一直在充血,眼球都隐隐作痛,但过了没一会儿,连星夜身体的温度又很快流窜走了,他清晰地感到温暖像流水一样从他的血液里渗透出去了,寒冷逐渐像冰冷的蛇一样漫上他的胸口,他的手脚渐渐变得冰凉,心率也减缓了,脸蛋的红晕很快退下去,转而变成了冰凉的苍白,他的身体竟然像冰块一样冷了。
楼照林正睡得晕乎,突然被冻醒了,他连忙睁开眼睛,摸了摸连星夜的身上,然后就被吓了一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了?”
连星夜牙齿咯咯咯地打着颤,不住往楼照林的怀里钻,嗓音抖动地说:“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刺激,然后自主神经失调了。”
抑郁症总是会有奇奇怪怪的躯体反应,就算有人把自己冻死了,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楼照林赶紧爬起来打开了空调,直接把温度调到最高,然后重新钻到被子里,把连星夜紧紧扣在怀里。楼照林心想,要是有电热毯就好了,但是带不进医院来。
现在天气的温度已经快变成夏天了,开暖气时再不是一件让人好受的事,有的人甚至已经从仓库里掏出了电扇。半小时后,整个屋子已经像桑拿房一样火热了,楼照林汗都渗了出来,连星夜却依然冻得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一块腊肉。
连星夜脖子缩成了一个蜗牛,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打着哆嗦说:“不行,自主神经失调是由内而外的寒冷,不是靠外界就能暖和的。”
楼照林急得头上疯狂冒汗,恨不得在床上团团转,想了想,忽然坐起身,一口气把自己的上衣和裤子都脱了,连短裤都不穿,然后红着脸重新钻进了被子。
连星夜感到一双强健有力的双臂像藤蔓一样紧紧箍住了他的身体,紧接着,一对劲瘦火热的大腿也用力夹紧了他,连星夜的脸完全和楼照林炽热的胸口贴合了,耳畔楼照林的心跳重得像是要砸穿连星夜的耳膜,连星夜整个人都被楼照林像火炉一样滚烫的健壮身躯包裹住了,他又觉得楼照林像一床被太阳烤得热乎乎的棉被,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躺在里面一辈子安眠。
楼照林不断顺着连星夜的手背,呼吸急促地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连星夜的嗓子在楼照林怀中有些闷:“稍微好一点,不过还是好冷。”
楼照林绞尽脑汁道:“如果害羞的话,会好一点吗?害羞会产生多巴胺吧。”
“不知道,我不怎么害羞。”
“那我们亲一亲吧,说不定亲了嘴,就热乎起来了呢?”楼照林说着,双手在黑暗里摸索到连星夜的嘴唇,然后尽量对准地吻了上去。
他们从一开始就吻得很热烈,楼照林的体温几乎在一瞬间又拔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温度。他宽大的手掌用力扣紧了连星夜的后脑勺,一边缓慢地用五指揉搓连星夜的头皮,一边不住地侧头辗转,追随着连星夜的气息,放任自己性感低沉的气音从交缠的齿缝里溢出来。
连星夜从头皮沿着脊椎一路麻到尾椎骨,浑身的骨头都被楼照林哼哼软了,整个人都像化开了似的,被楼照林健康而高大的身躯牢牢压制在床上,连一丝一毫都无法挣动。他不知道,自己无意识流泻出的轻吟同样深深刺激着楼照林。
两个人很快都像喝醉了酒一样,眸子里晕染了一片朦胧的醺醉。寂静的夜里充斥着令人面红心跳的亲吻声,让人难以入眠。
连星夜被楼照林抱着亲了一会儿,感觉到楼照林越来越不对劲,自己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他摸到自己的胸口,解开了一个扣子,咬着楼照林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我应该也把衣服脱掉,否则害羞不起来。”
楼照林的鼻音一下子变得更为粗重,把手伸到被子里,掰过连星夜的腿,摸摸索索地脱掉了连星夜的裤子。
这回两个人彻底赤诚相待了。
“我们已经亲了太多次嘴了,我已经不会害羞了,”连星夜吐息之间,炽热的鼻息全部喷洒在楼照林的唇瓣上,在楼照林被咬得水光淋漓的嘴唇上激起一片麻痒,“所以……”
楼照林用牙齿刮了一下发痒的嘴唇,一边蹭着连星夜的唇,气息紊乱地重复道:“所以?”
连星夜到现在还没出汗,身上却沾了一点楼照林的汗,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沾染上了楼照林的气味,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的皮肤都泛起了薄红,他暗示般地捏捏楼照林的后脖颈,轻轻歪着头说:“或许可以试试亲亲别的地方?”
楼照林倒吸了一口气,随即顶着满头蒸腾的热气,松开了连星夜的嘴唇,一路吻了下去。
第50章 破窗 为死亡举办一场最绚烂的葬礼。……
医院里并不禁止患者们互相交流, 有些患者们彼此熟悉了,甚至会互相串门,只是连星夜之前一直躺着不能动, 从来没有在吃饭的时间外出过门。如今他能下床行走了, 楼照林主动询问他要不要到院子里去转转。连星夜看了一眼窗外晴朗的天空,莫名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燕仙子的时候,想了想,没有拒绝。
春的使者带来了生的希望,但却没有在离开的时候,把死亡一起带走。连星夜接受正式治疗的日子, 四舍五入一下也快半年了。
这半年期间,连星夜曾由中度转重度, 又由重度转中度, 曾仿佛看到过希望, 又迎来过更多的绝望, 吃过多少粒米,就想过多少次去死。
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看得到头, 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点,连星夜已经不知道自己经历过多少次循环,他想,既然抑郁症是一种医学上的疾病, 那么为什么抑郁症患者的自杀不能算作是一种自然病死呢?
“你还是不想去做MECT吗?”楼照林牵着连星夜的手, 一路走得很慢。
他们似乎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并肩一起走路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以前放学的时候, 不过楼照林已经知道了,那个时候的连星夜看似轻松惬意,其实都是装的。
楼照林下去后又查了一点资料, 他不着痕迹地劝道:“我听说做这个的,每个人忘掉的东西不一样,有的人专门忘课本知识,有的人专门忘情感类的,要是能借这个机会,把自己讨厌的人都忘掉,感觉还挺不错的。”
连星夜停下脚步,捡起了一块地上的石头,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你难道就不怕,我做了MECT之后,连你也忘记了吗?”
“正好我还嫌之前没发挥好呢,要是你真把我忘了,我就重新追你一遍呗,”楼照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湿纸巾,撕了一片出来,自然地抓过连星夜的手,擦拭干净,顺势放到嘴边亲了一下,望着他笑了笑,“而且,我还保存着你说爱我的证据呢,你可不能抵赖哦。”
连星夜顿了一下,花了几秒才想起来,他曾经在意乱情迷的时候,似乎在楼照林的手里留下了十分羞耻的把柄,这还真是色令智昏。
“楼照林,你生来就具有超强的学习能力,这是你与生而来的天赋,学习对你来说不是一件任务,而是一件像呼吸一样顺其自然的事情,就像你可以吃任何你喜欢吃的菜一样,你也可以学任何你想学的东西,那么你也可以像放弃一道不喜欢的菜一样,放弃任何不想学的,你是绝对自由的,但是对我而言不一样。”
每一次的自我剖析对连星夜来说都是一个很恶心的过程,燕仙子说得对,万物都是在不断变化的,人的变化尤其大,他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天真烂漫过,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对于学习,我做不到像你那么轻松,你没有体会过那种眼睁睁望着自己一天比一天愚蠢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很绝望,而我的自尊心不会允许我一辈子成为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你昨晚对于自我的论调很有趣,以你的观点来看,所谓的自尊心也是人为附加的,那些坦然享受着自己平庸生活的人们,就是一种认命,而这种认命,就是早早把自己放低,没有期待,或者在无数次惨败后,终于看开了。”
连星夜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看向楼照林,好像裹挟着众多复杂的感情,又好像在看他一辈子抵达不到的梦。
“但是我看不开啊,楼照林,我是一个很难改变的人,不像你可以随心所欲的变化,我就是认不了命啊。”
楼照林把连星夜按到一个石墩上坐下,自己在另一个时段上坐下来,随手在脚边挑了两根狗尾巴草,一边编织,一边跟他说话。
“我确实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要说自己蠢,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了,你总是有很多让我惊奇的想法,虽然我很想让你不要活得那么累,但我知道你有多争强好胜,而我也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上你的,所以我不会劝你放弃。
“但其实每个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现实的自己,一个是理想的自己,当现实的自己没有达成理想的那个样子时,就会感到焦虑,感到求而不得,然而大多数人不会因为达不到理想,就活不下去,你当然可以继续争强好胜一辈子,但你现在是因为生病了,才会一直有极端的想法,甚至付诸行动,生命本来生来就应该向生的,就连一只小蚂蚁都知道面临死亡的威胁时要逃跑,然而一个生命竟然会主动迎向死亡,除了他生病了,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连星夜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晚春也带不走他身上不断弥散出的死亡气息:“我也不是没有勇气继续学习,我就是怕,怕我一辈子好不了,怕我就算好了也再也回不去从前的聪明了……”
楼照林忽然扭身,抓着连星夜的肩膀恨不得狠狠晃一晃:“连星夜,你不要总是顾虑一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啊,要学会分别真实的和想象的啊!不要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世界吧,看看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吗?很多你担忧的事情都是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啊!都不是现实!
“你肯定听说过多元宇宙理论吧?假如每秒都在产生一个全新的宇宙,就说明我们的结局从来都不是注定的,而是有无数种可能的,在真正的结局到来之前,成功与失败都只是可能,那你为什么要一直想着失败的可能,而不想一想成功的可能呢?不要总是那么悲观啊!”
连星夜黯淡的眸光里迸射出了一点倔强不服的光芒:“既然有无数个平行宇宙,那也意味着有无数个我们,每一个我们都有不同的结局,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此时身处的这个平行宇宙指向的结局,不是注定失败的呢?”
楼照林快要抓狂了,精挑细选的两根狗尾巴草都捏碎了,只好扔掉换了两根。
“因为平行宇宙本身也在不断创造属于它的平行宇宙啊,就算此时此刻,他所指向的未来是失败的,那你就创造一个新的平行宇宙啊,让那个新的平行宇宙去指向成功啊,所谓的要找寻属于自己的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每一个选择都是一条新的路,也是一个新的平行宇宙,在停下来的那一刻之前,一切都是来得及改变的!”
连星夜倔强得像一头驴,因为互相都说服不了对方,嘴巴都噘了起来:“你太乐观了,我不理解你。”
“你太悲观了,我也不理解你,”楼照林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快晕了,“悲观主义是很常见的东西,但你现在悲观得不正常,已经威胁到你的生命了,这是你脑子里的病在作祟。”
连星夜黯淡无光的眼眸里是早已破碎的星辰银河:“如果我说我想去死,你会支持我吗?”
楼照林下意识脱口:“怎么可能?”
连星夜嘴角勾起嘲讽的笑:“那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了,你并不能完全理解我。”
楼照林又马上改口:“那我改主意了,我支持你了。”就是得带上他一起而已。
“没你这么赖皮的,”连星夜无奈道,双眼看向虚空一点,飘渺的嗓音像是从宇宙深处传来的死亡挽歌,“你是正常人,我不正常,我是一颗渺小的黯淡星,你却是永恒炙热灼烧的太阳,我们之间隔着亿万光年,你不懂我对黑暗的依恋,我也无法感受燃烧生命炽热活着的滋味,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楼照林把编制好的一串狗尾巴草塞在连星夜的手里,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点了点连星夜的小脑袋瓜,根本舍不得用一点力气:“你不是知道吗?你现在生病了呀,你的大脑发生了病变,而你的思维和情绪都来源于你的大脑,也就是说,你现在做出的一切主张,认定的一切言论,内心的一切欲望,包括你所有的坏情绪,全都源于你的病,而不是一个健康清醒的你。就像人睡懵了,或者喝醉了,思维都僵化了,说出来的东西能当真吗?”
连星夜低头往手里一看,楼照林给他编了一只小兔子。
楼照林充满生命力的灼亮旺盛的眸光紧紧照射着连星夜皱巴巴的灵魂,似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之火烧尽连星夜整个混沌污浊的世界。
“你真的觉得你此时在生病的状态下坚持的一切是你真实的想法吗?病痛替你抹杀了一切和希望相关的思绪,留给你的只有压抑、痛苦、悲伤、焦虑、无望等一切负面情绪,你的大脑现在除了这些,根本没有其他的选项可以选择。这并不是你主观想死的,而是你脑袋里的病魔在推着你走向死亡,等你回头病好了,变得健康了,你觉得你的想法还会跟现在一样吗?”
他缓缓走上前,捧起连星夜的脸,盯着连星夜震颤的瞳仁,在他嘴角落下一颗带着晚春交织着离别与新始的矛盾韵味的吻。
“连星夜,你现在真的是以清醒的状态做下的决定吗?”
连星夜脑袋里如同有一道惊雷炸响,耳朵里一片嗡鸣,决绝的心脏一下子被炸得七零八落。
楼照林这句话,简直就是直接否定了他一直以来所有的坚决和执拗,思维是要依托于大脑存在的,但当他的大脑都生病了的时候,病魔削减了他所有的选择,只丢给了他死一条路,那么他在这种狭隘的情况下,做出的唯一选择,真的能算是他自己自主做出的决定吗?
楼照林轻轻将连星夜揽进怀中,顺了顺他僵硬地后背,随后在他侧耳亲吻了一下,脸上绽开一个夏日般明媚阳光的笑。
夏天明明才刚冒出来一个小尖尖,连星夜却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烈日照耀到身上容光焕发般的盛大和振奋,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充盈着这么庞大能量的阳光照到了,这回不会再无错迷茫地逃避和躲藏了。
在连星夜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楼照林像太阳一样一刻也不曾止息地散发的光和热。黑暗是让人无望的,但最黑暗的地方却也是最靠近光的地方。因为即使是一丝极为微弱的光芒,也能成为轻易照亮整个黑暗的救赎。
春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现在,挽留连星夜的大任交接到了楼照林的手里,他将为连星夜带来夏的蓬勃和繁华。
楼照林温暖的怀抱环抱着连星夜,一边拍打连星夜的后背,一边轻轻晃动,温馨安稳的气息仿佛回到了妈妈的子宫里,那几乎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甜美安心的时刻。
“连星夜,其实我很感谢你愿意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展开给我看,我知道大多数抑郁症患者都更倾向于把自己封闭起来,因为外界的太多不理解已经把他们伤害得太深了,这是他们的自我保护机制,也是对病痛的一种沉默的反抗,但死亡从来都不是你们真正想要看到的,而是病魔给你们的唯一选择。
“相反,世界上并没有人比你们更懂得活下来是多么珍贵的事情,如果有人在你们面前说他想去死,你们一定会劝他活下来,但你们却选择自己独身走向死亡,这是不公平的。死亡或许是破解目前困境的最有效最快捷的方式,但它带来的只有毁灭,连同你和你所爱的一切全都是一起消失掉,这是令人绝望而悲伤的结局。”
门铃响了,我本来想装作听不见,可他敲了很久,掷地有声。①
我想,无所谓,爱的人会破窗。①
终于,蜗居于自己小小世界一角的连星夜听到耳畔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
他的超级英雄破窗而来,从天而降,大咧咧地指向太阳,大言不惭地说要带他飞翔。
“连星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精神世界很美丽,我愿意与你在其中畅游一生,亲吻你的灵魂,然后在里面种满鲜花。”
连星夜脑袋里的小宇宙开始爆炸,星辰银河在尘雾中破碎又重组,无数璀璨的微小粒子散落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仿佛在为死亡举办一场最绚烂的葬礼。
他看到平行世界中的每一个楼照林都拉着每一个连星夜的手,对他诉说着爱的誓言,随后在新的宇宙诞生到初始,在他耳畔奏响盛大的光的乐章。
斗转星移,群星陨落。
唯有名为楼照林的恒星,亘古隽永地屹立于连星夜的浩淼宇宙中,活像一个钉子户,偏要当他布满死星和黑洞的暗夜里唯一炽热的太阳。
连星夜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呐呐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震颤着,心脏却在狂放而热烈地跳动着,似要冲破宇宙和次元的界限,抵达楼照林叙说的永远。
就在气氛莫名凝滞的这一刻,一道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停止的时间。
“你们好,请问这个是怎么编的呀,可以教一下我吗?”
连星夜抬头望过去,微微一愣,竟然是那个之前在安检时见过的躁狂发作的女孩。
女孩自来熟地蹲下来,指了指连星夜手里的小兔子,朝连星夜歪头露出询问的表情。
连星夜回过神来,悄悄紧张地攥紧了衣角,他已经好久没跟陌生人说过话了,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发出的声音有点僵硬,又有点古怪:“不好意思,我也不会,这是他做的。”
他抬手指了一下楼照林。女孩就立马殷勤地望向楼照林。
“没事,我来教你吧,”楼照林立马接过连星夜的话茬,指了一下身旁的另一个石墩,开朗一笑道,“你别蹲着,坐着啊。”
“没事,蹲着好跟他聊天嘛,”女孩毫不掩饰自己对连星夜的兴趣,双手撑在膝盖上,自下而上地仰视连星夜,两只眼睛又黑又亮,“我叫杜易水,你叫什么呀?”
“我叫连星夜,他叫楼照林。”
“哇,你们的名字真好听,连绵不绝的星辰组成的夜空,和映照着树林的高楼。”
楼照林笑着道了谢,回她道:“你的名字也很大气啊,杜易水,渡易水,《渡易水歌》又叫《荆轲歌》,易水就是荆轲啊,象征着刚毅,忠诚,勇敢,爱国的精神。”
“你真有文化,成绩肯定很好。”杜易水惊叹地瞪大眼珠。
连星夜好奇地望着杜易水,真正面对面交流起来才发现,这个女孩完全没有第一次见面那样癫狂可怖的模样。
杜易水在脚边拔了两株狗尾巴草,举起来问楼照林:“这么长的可以吗?”
楼照林看了一眼说:“可以了。”他又捡了几根新的,说:“那我编一点,你编一点,有看不懂的就喊停。”
杜易水点了点头,一边跟着楼照林学,一边扭头问连星夜:“我是双相,你是什么病啊?”
连星夜心想精神病院的打招呼方式真独特,上来先交流一下病情,他说:“我是抑郁症。”
“哦,那我有一半跟你一样,四舍五入就是姐弟了,”杜易水十分自来熟,“对了,你应该比我小吧,我19岁了,你呢?”
“我今年18,”连星夜每次说到自己都要顺便带一下楼照林,“他跟我一样大,我们都在上高三。”
“高三啊,那岂不是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真吓人,一年一度的全国大战又要爆发了,不过你们心态倒是好,看着一点都不紧张,”杜易水感慨道,话音一转,又撇了撇嘴说,“我去年就辍学了,本来打算今年复读的,不过看现在这种情况,说不定又要泡汤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上大学。”
“可你的状态看起来很好啊。”连星夜漆黑的眼珠单纯地望着杜易水,感觉杜易水看起来比他像个正常人多了,如果不是他目睹了杜易水的躁狂发作的全过程,他的第一印象会以为杜易水是过来看病的家属,即使杜易水身上也穿着和他一样的病号服。
“对吧?燕奶奶也这么说,”杜易水抬手捂着嘴,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悄悄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只要离开家里,我的状态都挺好的,除了有时候话多一点,振奋得几天几夜不睡觉以外,我又不杀人不放火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像关一个疯子一样把我关起来,恨不得把我在精神病院关一辈子,可我又不害人,又不会把他们杀了,真搞不懂。”
杜易水说着,还耸了一下肩膀,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对于别人家里的事,连星夜也不好做评判,但也不想就这么把话题揭过去。
“如果你家里不让你上学,那你要不要在家里自己学啊,”连星夜思忖了一下,又指了一下楼照林,“他现在就是自学,之后直接去高考就行了,我觉得你也可以试一试。”
杜易水眼珠转了转,有点焦躁地拍着大腿,节奏有些紊乱,看得出来,这是她思考的习惯。
“这倒也是一个主意,只要高考完了,就能去上大学了,不管是什么大学,只要能让我离开那个糟心的家,都是好大学,回头我就跟他们闹一闹吧。”
一件即将翻天覆地的事,被杜易水说得风清云淡的。
连星夜忽然觉得杜易水的个性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充满了江湖气。
跟杜易水短暂交流的几分钟里,杜易水已经完全颠覆了她在连星夜心里最初的形象。
杜易水跃动的眼珠在连星夜和楼照林之前来回转了一圈,突然说:“你们是情侣吧,我刚看你们俩亲嘴了。”
连星夜咳嗽了两声,用手臂撞了一下一直在偷笑的楼照林。
杜易水望着他俩自然的小动作,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真好啊,还有人陪着。”
连星夜看到杜易水眼底的落寞,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不着痕迹地问道:“你老公叫什么名字啊?”
“嗯?”杜易水瞪圆了眼睛,她一个牡丹哪儿来的老公啊!
连星夜捂着嘴轻咳道:“我当时不小心看到你的吧唧了。”
“哦,你说那个啊,”杜易水恍然大悟,又忍不住翘起嘴角,心里又开心又不好意思,脸上终于挂起了少女般的娇羞,不住惊叹,“你居然说他是我老公,天呐,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舒心的话。”
杜易水随后激动地跟连星夜讲述了自己与她老公之间的相识相爱的过程。简单来说,就是杜易水在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曾经一个人拿着手里所有的钱,跑到了外地,租了半个月房子。她的朋友们受了她父母的“贿赂”,全部叛变,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对她的父母通风报信。她就在这众叛亲离,用最孤立无援的时刻,遇到了他。
“当上天赐给你荒野时,意味着,他要你成为高飞的鹰②,”杜易水虚无的双眼像是陷入了一种幸福又痛苦的回忆里,“当时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从此,我就永远记在了心里。”
楼照林真情实感地敬佩道:“他是一个内核很强大的人呢。”
杜易水脸上扬起骄傲的笑容:“是啊,喜欢他的人都这么说。”
这会儿,杜易水已经成功学着楼照林编织出了两个小兔子,她把小兔子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欣赏,很喜欢的样子。
但下一秒,她就把小兔子一人一只地分别塞进了连星夜和楼照林的手里:“送你们。”
楼照林一愣:“啊?可这是你自己编的。”
连星夜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杜易水无所谓地笑了笑:“就当是我给你们见面礼啦。”
连星夜不好意思地抠了抠脸:“可是我们没有什么东西能送你……”
“你们已经送了啊,”杜易水爽朗一笑,又随便捡了一根狗尾巴草,举在空中旋绕,“你们不是送了我编兔子的方法吗?授人以渔,我学会了以后,就让自己想编多少个就编多少个了。”
连星夜只好难为情地收下了,心里打定主意回头一定要给杜易水准备一个大惊喜。
杜易水低头把玩着狗尾巴草,聊天般地随口起了一个话题:“其实吧,我之前一直觉得,我生病了,是因为我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相信,每个有类似病情的人,都一定这么想过,但我前两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连星夜接话:“什么?”
杜易水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扭过头来,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说,人真的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吗?”
如果是一个月前的连星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但他这段时间刚好跟楼照林探讨了自我意识的诞生,刚刚还思考了意识和疾病的关系,这会儿沉吟了许久,才斟酌地开口。
“大众的意识里,情绪是一种心理状态,但当我生病之后,我才意识到,无论是意识,还是情绪,都要寄托在大脑里,都和人身体的感触,外在的行为,此时的生理状态息息相关,所以我现在更倾向于,情绪是一种生理表现。”
杜易水眼睛一亮,就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懂她的意思:“对,就好比我们跟喜欢的人亲嘴,自然会产生愉悦害羞的情绪,跟讨厌的人亲嘴,就会产生厌恶恶心的情绪,而思想不一样,思想虽然也会受到外界影响,但你躺在床上,怎么天马行空地幻想都无所谓,可情绪一定要寄托在一件事物上。”
楼照林瞄了一眼连星夜,说:“如果你躺在床上,没有任何理由,莫名其妙就开始哭,开始悲伤和恐惧,那就是生病了,没别的原因,那就得赶紧去治病!”
连星夜下意识挠了一下脖子,总觉得楼照林无时无刻不在见缝插针地蛐蛐他。
杜易水眼睛亮亮的,越说越激动:“我其实一直觉得,人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有的人说,你看我就能控制啊,你让我不要生气,我马上停止打人,你让我不要伤心,我马上就不哭了,但这只是制止了打人这个行为,克制住了流泪的表情,内心的怒火和悲伤还是没有消散。”
连星夜万分赞同,把头点了又点:“就像考试的时候特别紧张,越在心里默念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反而越紧张一样。”
楼照林总结了一下:“所以,情绪是大脑的一种生理功能,那意志当然不能控制大脑的功能产生变化,自然也就不能控制情绪了。”
“就是说啊,”杜易水腿已经蹲麻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抓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来回打转,“所以所谓情绪稳定的人,要么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产生情绪,要么就是他们有特殊的办法,可以把情绪消除掉。”
“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会每时每刻产生新的负面情绪,这是生理上无法控制的。”连星夜舔了一下嘴唇,心跳有点快。
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通畅明亮过,就好像一道堵塞了许久的管道突然打通了一样,喃喃道:“懂得了这一点后,至少我们以后不会再逼迫自己,也不会再责怪自己,觉得是我们自己的错。”
杜易水冥思苦想:“可那些人是怎么把情绪消除掉的呢?”
“那什么,”楼照林乖乖举起右手,主动请缨道,“我个人觉得,我的情绪还算稳定,我来说一下我的办法吧。”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语言,慢慢讲述:“每次我觉得我的情绪要上来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想象成一道水流,当水从水龙头流出来的时候,难道你会试图把它塞回去吗?当然不会,你只会想让它快点流进下水道,情绪也一样,只能疏,不能堵,也就是要运用到所谓的时间大法。
“时间之所以可以治愈一切,就是因为人不可能永远都困在一种情绪中,情绪是会随着时间自然衰减的,另外,负面情绪永远都不可能通过暗示衰减,就好比我说,现在你们不要在脑海中想象一头大象,在我说下这句话的下一刻,大象已经在你们脑海中形成了。”
连星夜和杜易水齐刷刷捂住头,脸上露出懊悔的神色。
楼照林笑了一下:“对吧,所以越在心里说不要紧张反而越紧张,比如运动员的教练们,他们大多都受过心理培训,就清晰知道这一点,专业的教练在运动员上场之前绝对不会问他们你们紧不紧张,或者暗示他们不要紧张。”
杜易水把两根狗尾巴草缠在一起,意外编成了一条可以互相拉动的活塞,她握住根茎向两头拉扯,中间的狗尾巴却堵在了一起,相反,等她反方向推去时,两条缠在一起的狗尾巴却自然而然的分开来。
她不停地把两个狗尾巴草抽出来又推进去,完全抽上了瘾:“照你这么说,如果伤心了,只要哭出来的就好了,如果愤怒了,只要揍个人就好了。”
连星夜总觉得这种行为模式有点耳熟,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现在流行的发疯文学吗?
“这确实是方法的一种,”楼照林对杜易水的话表示了认可,思忖了一下,补充道,“或者我们用更大的情绪覆盖它,因为人的脑袋没办法同时想很多事情,当你把它抛在脑后,回过头来再想起时,情绪已经随着时间冲淡了,比如你不小心亲了你讨厌的人之后,你马上去找你喜欢的人亲一下,你的恶心就瞬间没有了。”
杜易水做了一个怪脸:“真是一个通俗易懂的例子。”
楼照林忽然凑到连星夜耳畔,当着杜易水的面跟他悄悄咬耳朵:“所以,以后你情绪不好了,就在心里喊喊我的名字,想想爱我,或者来找我,让我用爱把你覆盖起来。”
连星夜瞄了一眼一脸看呆了的杜易水,脸蹭地红了,连忙把楼照林推开,嘀咕道:“别在这儿说这个。”
远处,护士在喊杜易水的名字。
杜易水只好站起来,拍拍屁股,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舍:“我差不多该回去吃药了,护士刚才跟我说别出来太久。”
她把手里的活塞也塞进连星夜手里:“今天跟你们聊天很开心,然后这个也送你。”
连星夜下意识抽了一下,两条狗尾巴草马上堵住,他又连忙向里推了一下,这才成功把堵在一起的狗尾巴草疏开。
临走时,杜易水最后朝连星夜挤了挤眼睛,意味深长道:“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被病魔一叶障目了,除了死亡看不到别的,却不知道希望之路就在我们后方,我们只需要回一下头,就能很轻松解决很多问题了,不是吗?”
直到杜易水离开,连星夜也跟着楼照林回到了病房里,他还在玩手里的狗尾巴草。
他把那两条狗尾巴草来回拉动,每一次撞上了南墙,就会回缩,但缩到根茎的末端,不敢再向前一步,于是只能原路返回。
每一遍的拉动都是一次循环,于是两边的路都好似看不到尽头,都好似走不通。
但实际上,只要在到达根茎时,再继续往里推动一毫米,两条狗尾巴草就轻松分开了。
可被一叶障目的人们,总误以为跳下去后就是悬崖,宁愿扭头回去撞南墙,也不愿鼓起勇气向前再迈开一步。
连星夜一边不停抽动着狗尾巴草,一边自言自语般低喃道:“我刚才想了一下,如果我现在要死,首先必须逃离医院,远离你,然后我得找一个没有人的河,但前提是我不会碰上别人,这在天网密布的现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我踏出医院的那一刻,警报声可能就要响起了。
“就算我不逃离医院,就在医院里死,我也首先要找一根绳子才能上吊,花洒的管子太短,缠不住脖子,毛巾也才巴掌大,还是方的,根本没办法系在一起,看来吊死不行,或者去偷一些药吃?护士们对药看管得很严,药不离身,根本偷不过来,直接往墙上撞死吗?如果一口气没有撞死,马上就会被救回来的,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撞傻,这么一想,死也太麻烦了。”
连星夜顿了一下,突然说:“楼照林,我不想死了,我想去做MECT。”
“什么?”话音跳转太快,楼照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连星夜利索地把两根狗尾巴草抽出来,用时连一秒都不到。它们从此自由了。
看吧,摆脱困境就是这么简单。
连星夜把分分合合了一辈子的狗尾巴草随手丢了,让它俩去垃圾桶里双宿双飞了,抬头看向楼照林,脸上的表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似乎只是在说自己想吃什么:
“我说,我愿意去做MECT了。”
看吧,主动向前迈出一步,也就这么简单。
只是往下是悬崖,还是花海,就要等结局揭晓了之后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