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虾仁 “这年头,谁还没个玉玉症啊!”……
连星夜第一次听说抑郁症的时候, 是在小学。
当时空间里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割腕照,小学生们用铅笔在纤细的手腕上划出一道道划痕,拍下照片, 覆上黑白滤镜, 最后写一两句类似“人间不值得”“毁灭吧,这个世界”“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等似是而非的话。
大家觉得这样很酷,觉得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懂自己,自己就是这个世界最清醒的人。这是天才病,是一种潮流, 只有善良可怜的人才会得,得了就能获得特殊待遇, 所有人都会小心翼翼地照顾你的情绪, 给你让步, 关心你重视你, 你以此获得优越感。你还能用这个当借口,随便偷懒, 最好可以不用上学和考试,让家长和老师愧疚,觉得是他们没有关注到你,然后对你好。
连星夜不理解这种行为, 也没有参与, 但他身边的同学会假装不经意地在他面前撸起袖子,露出手腕, 对他状似惊恐难堪实则眼里写满兴奋和期待地说,自己得了抑郁症,然后让他替他们打扫卫生, 给他们抄作业。
这些人很快被学校和家长发现了,他们删除了照片,被叫了家长,狠狠斥责。懵懂幼小的小连星夜见证了这一场荒谬而短暂的闹剧。
抑郁症,是一个人偷懒的借口。这是连星夜对抑郁症的第一印象。
他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好学生,所以绝不可能得抑郁症。
直到他在初中的时候,他第一次将刀对准了自己。
他看着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想起了小学时的闹剧。
他求证:只有懒惰的人才会得抑郁症,他不是想偷懒,不是想要吸引大人的注意,没有不想上学和考试,所以他没有得抑郁症。
嗯,逻辑非常严密。
但他的失眠和耳鸣越来越严重,整天打不起精神,显得阴郁沉默,不爱笑,也不喜欢说话,经常性的一个月都不吭一点声,但女生们似乎很喜欢他这副模样,说他很酷。男生们则看不惯他,骂他装逼,假装深沉。
他被男同学们堵在厕所,脱掉了校服。
他伤痕累累的手腕露了出来,在厕所惨白的白炽灯下皮开肉绽。
那一瞬间,男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像怪物,像小丑,又像笑料。
“卧槽,他居然在手上划口子!”
“之前小学不是流行过一段时间,也是喜欢在手上划口子,然后说自己得了那个什么来着……”
“抑郁症吧,是叫做。”
“对对,玉玉嘛,懂得都懂,这年头,谁还没个玉玉症啊,哈哈哈!”
“咱们小学霸也玉玉啦?多稀奇!”
“小学霸,你现在当着我们的面,划一个给我们看看呗?”
一片哄笑。
不知道是谁丢了一把刀在连星夜的脚边。
连星夜默了一会儿,然后僵硬地捡起来,当真当着这群人的面在自己手臂上面无表情地划了起来。
他毫不手下留情,刀刀入肉,刀刃有点钝,他需要用比平时还要大的力气,才能磕磕绊绊地划来开一条口子。
血像红色的丝绸一样流淌下来,沿着连星夜细瘦的手臂滑落在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场面忽然一片死寂,那血滴在地板砖上的滴答声便在厕所的回声里显得额外清晰,混合着水龙头没拧紧的滴水声,在耳畔不断回响。
连星夜惨白的皮肤上全是血的红,像冰冷的蛇在爬,画面近乎诡异。
他可能不小心划破动脉了,一道雪像小喷泉一样滋了出来,溅在了对面男生的衣服上。
这群狂妄的孩子已经吓傻了。
“艹,他该不是有病吧?”
“真划啊?!”
“他是不是个疯子啊?神经了吧?”
他们骂骂咧咧,却被连星夜的样子吓得面如土色,推嚷地离开了厕所。
那之后,他有抑郁症的事情在班上传开了。很多人好奇地跑过来,想看他的伤口,问他,你真的会割腕吗?割起来爽不爽啊?你是不是每天都想死啊?有没有自杀过啊?你会不会跳楼啊?如果要跳的话,能不能在考试的时候跳啊,然后他们就能放假了,也算是在死前造福人类了,他们会给他烧纸钱的哈哈哈。
那段时间,是连星夜最受欢迎的日子。身边的每个人都好奇他会不会去死,观察这个抑郁症患者和正常人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很快他们就失望地发现,连星夜看起来真的很普通,而且完全没有要去死的样子。
他甚至还有心思写作业!肯定是装的!
他们说:
“假的吧,散了散了。”
“不跳早说嘛,浪费大家的感情。”
“嘁,不愧是逼王,真会装。”
按照大家的常识,只有中二病泛滥的小学生才会得抑郁症,他不是小学生,所以他绝不可能得了抑郁症。
连星夜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一直是。
但是楼照林说什么?他居然说他得了抑郁症?
他是想证实自己有病没错,但这个病不能是抑郁症!
他一直都这么勤奋听话,从小就是老师嘴里的好学生,大人嘴里隔壁家的小孩,他怎么可能抑郁了呢?
当天夜里,他一整晚没睡,赤红的两眼遍布血丝,打字的手指颤抖而冰凉,一刻不停地搜索着抑郁症相关的叙述。
“抑郁症症状”“抑郁症自测”“如何判断自己得了抑郁症”“抑郁症是心情不好吗”“抑郁症身上疼”“抑郁症的躯体化表现”“抑郁症发病是什么样子”“抑郁症患者的真实感受”“抑郁症是精神病吗”“抑郁症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抑郁症的家庭因素”“社会对抑郁症的看法”“社会对抑郁症的误解”“抑郁症会自杀吗”“只要是抑郁症就会自杀吗”“自残一定得了抑郁症吗”“想自杀怎么办”“喜欢自残怎么办”“得了抑郁症怎么办”“抑郁症挂哪科”“抑郁症需要吃药吗”“抑郁症吃什么药”“去哪里看抑郁症”“抑郁症推荐医生”“感觉自己是装的抑郁症”“抑郁症痊愈”“抑郁症自杀”“有抑郁症是自己痊愈的吗”“抑郁症不看医生能痊愈吗”“抑郁症患者的自救”……
连星夜并不愚蠢,一旦给了他线索,他就能靠自己求证出来。他对比了抑郁症的症状,与自己全都吻合,还做了心理健康自测,测试结果理所当然的非常难看。
现在,就算再怎么难以接受,他也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他可能……真的病了。
可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该去看医生吗?他需要吃药吗?
听说吃药会有副作用,可能会无法发声,无法行走,思维迟钝,记忆力衰退,甚至失去阅读能力,表达能力,判断能力等。
可他是要高考的人啊,思维和记忆对他来说该有多重要!没办法记东西,他怎么复习?怎么考试?怎么去高考?
如果不能考出一个好成绩,他还不如去死!
对,是楼照林搞错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抑郁症,他只是想多了,暂时的情绪不好,等他调整心态,重新振作起来,就能恢复正常了。
他会像以前一样,继续拿年级第一,他会回到自己该有的位置,被人仰望,他会考上一个好大学,迎接属于自己的自由。
然而第二天上学,楼照林逮着跑操的空档,把他抓去小树林里,手牵着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指,小心地问道:“连星夜,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医生啊?”
连星夜顶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生病,我看什么医生。”
楼照林一愣:“你不是得了抑郁——”
“楼照林,你搞错了,”连星夜冷冷地打断了他,喉咙发声时有些滞塞,两只眼睛泛着红,皱着眉说,“我没有得病,不是说了吗,医生说我的身体好好的,我生什么病了。”
楼照林嘴唇翕动,昨天明明有进展,为什么今天连星夜的态度就完全变了。他知道连星夜有多聪明,他昨晚回去肯定搜了资料的,只要稍微对比一下,就知道连星夜的病征有多明显。
“连星夜,生病了就要去看医生,早点治疗才能早点好,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下去了!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难受吗?”楼照林望着连星夜血红的眼睛和眼底的乌青,鼻子发酸,“我光是看着你,都难受得要死,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明明都那么痛苦了,为什么不愿意去看医生呢?”
“你知道的吧,看病是要吃药的,”连星夜嗓子梗塞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惊恐的事情,喃喃道,“我不能吃药啊,吃了药脑子就要坏掉了,我还要学习,还要背书,我怎么吃药啊,吃了药我还怎么上学啊?”
他感觉有点冷,脖子缩了缩,手指缓缓掐住了掌心的肉,嗓音在抖:“我的成绩本来就下降得厉害,再一吃药,记忆力再一下降,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想不起来,你让我拿什么去做题?你让我拿什么去高考?从小到大,我一直是第一名,高考也不能例外!我只能是第一!如果我只能随随便便考一个垃圾学校,我还不如直接去死!我不可能,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只考那么一点分……我只能是第一……”
他又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了,每次见到楼照林,他都像应激了一样,很容易崩溃,这个人总是能最轻易地挑动他隐藏在心底的隐秘,让他的丑陋无处遁形。
他太难受了,头好晕,眼睛好疼,昨晚一夜没睡,眼珠子好像要炸出来了,他用五指抠抓着眼眶,眉头紧锁,用力闭了闭眼,拇指挤压着太阳穴,额角渗出冷汗,脖颈在抽搐,呼吸凌乱不堪。
“好,好,我们暂时不说这个了,你先冷静一下,”楼照林连忙将连星夜抱住,手掌抚摸他的后背,轻轻拍打,像在安抚一个婴孩,“来,把嘴巴闭紧,深呼吸,用鼻子慢慢吸气,不要急……对,然后屏住呼吸,坚持三秒,三,二,一……再慢慢把气吐出来,来,再来几次……”
这一套动作楼照林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了,连星夜身体抖动的幅度渐渐变小,呼吸也不再那么急,楼照林将他扶到树下坐着,抚摸他的后背:“感觉好一点了吗?嗯?”
连星夜喘了一会儿气,眼睛缓缓红了,蜷着腿,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的……”
“没事没事,我脸皮厚,你怎么骂我,我都不生气,真的。”
眼见连星夜的眼睛又湿了,楼照林连忙擦了擦他的眼角,用指肚将他的眼泪擦掉了,然后在连星夜的脸蛋上飞快亲了一口。
“我这么喜欢你,只会亲亲你,怎么会生你的气,你说是不是?”
“……”
“好了,不想看医生就不看,我们先不说这个事了,”楼照林笑着捏捏连星夜的脸,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周末有安排吗?要不要去我家一起自习?我家厨师做饭特别好吃,都是清淡的口味,你肯定喜欢。”
“不了,”连星夜呼吸匀速了下来,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又有点难为情,不敢抬头看楼照林的脸,手指抠着裤腿缝,解释,“我要去外婆家。”
“好吧,那我下个星期再问你一次,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楼照林说着,拿出手机,舔了一下嘴唇,莫名有点紧张,“那我们交换一下电话号码吧,以后晚上要是睡不着,就打我电话,我唱歌给你听。”
连星夜刚才被楼照林照顾过,现在也撇不下脸拒绝,便把手机拿出来解了锁,丢给楼照林自己弄,小声说:“我是不会打的。”
“那我打给你,你一定要接哦。”楼照林在连星夜的另一半脸上也亲了一下,捧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那串让他朝思暮想两辈子的数字。
终于,他终于光明正大地拿到连星夜的手机号了!
“……”
……
半夜连星夜睡到一半,突然心悸,然后惊醒。他看到满屋子的黑,再难以入睡。
他被扔到了一片寂静的海里,沉重的身体在不断下沉,冰冷的水灌到了他的胸腔里,冒到了他的嗓子眼儿里,四肢麻木冰凉,触摸的感觉消失了,呼吸也没有了,眼前一丝光线也无,时间消弥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但他只能睁着眼,他身体里的怪物不允许他睡觉,一旦他闭上眼睛,昏昏欲睡,怪物就会放出一条凶恶的黑狗,刨食他的胸和胃。
他会突然感到胸闷,嘴里返着胃酸,越吞咽就越想吐。眼睛睁得太久,也会想吐,眼球的神经连着大脑,大脑又连着脊髓,眼睛酸胀肿痛的同时后脑勺也会痛,中枢神经系统用疼痛报复他对自己身体的虐待和不作为。
早上起来,徐启芳责怪他精神不好,明知道要去外婆家,还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存心想让外婆担心是不是。
他不想让外婆担心,于是对着镜子练习笑。他笑得很难看,牙齿咧出来,脸颊肉僵硬地向上拉扯,眼角皱在一起,像死人在笑。
他立刻把嘴巴抿起来,这回不露牙齿,只牵动嘴角,还是很不自然,但至少能看。
外婆是全世界对他最好的,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他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不方便照顾他,他是在外婆家里长大的,全世界和外婆最亲。
每次到外婆家,外婆都会特意为他炒一盘他最喜欢的菜。
今天做的是爆炒虾仁,连星夜先给外婆夹了一个,然后给爸妈和外公依次都夹了一个。
徐启芳笑着说:“这孩子,还是跟外婆感情最深,好吃的永远第一个给外婆。”
外婆笑的脸上褶子都皱起来,却把虾仁扔回了林星夜的碗里:“我不吃,你吃就好。”
连星夜无奈,还想再夹:“外婆,我这还有一盘呢,你自己做的至少尝一下吧。”
外婆却捂着碗端起来,执拗道:“我不喜欢吃那些东西,你吃你的,别管我。”
连星夜没办法了,只好自己吃。
外婆见徐启芳尝了一个,马上问道:“味道是不是还可以?”
徐启芳吐了一点碎渣滓出来:“你做菜那肯定好吃啊,星夜从小就喜欢吃你做的。”
外婆马上高兴地笑开了,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粗粮饭,一边絮絮叨叨:“我们小时候该有多苦啊,不像你们,现在多享福,你们看我现在得了糖尿病,一点甜的都不能沾,每天就只能吃些粗粮,你们没吃过苦啊,这饭你们估计是吃不下去的,也就像我们这种吃惯了的人才觉得好吃,那个年代,能吃饱就不错了。”
连星夜听着外婆的话,吃着嘴里没有味道的虾仁,越发不是滋味。
他知道外婆做的肯定好吃,但他现在尝不出味道,他不想让外婆的辛苦白费,只能硬着头皮把一盘虾仁吃光了。
盘子最后还剩一点虾壳,里面有一点肉渣,外婆就把虾壳一个个挑起来,放到嘴里把汤汁和肉渣嗦干净了,然后吐出来,边嗦边说:“我这一辈子是享不了什么福的,你们享福,你们吃肉,我嗦个味儿就够了。”
连星夜顿时觉得自己吃下去的每一块肉都化成了一个愧疚,挤压着他酸涩的心脏,喉咙吞咽时还有残留的油腥,让他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他爱他的外婆,他好心疼她,他要考出好成绩让外婆骄傲,他要赚好多好多的钱让外婆享福,可他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配享受外婆给他的好,他能用什么去回报。
吃完饭,连文忠和外公去阳台抽烟了,徐启芳在厨房洗碗,外婆则把连星夜偷偷摸摸叫到房间里,拉开最底下的衣柜,从最深处摸出了一块布,手指仔细地拈着布角一点点打开后,里面有一撮一百的人民币,她抽了五张出来,塞到了连星夜的手里。
连星夜赶赶紧把双手背到背后:“外婆,我不要,我有钱。”
外婆强行把钱塞在了连星夜的口袋里:“你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钱,外婆给你你就拿着,你要是不想拿,就给你妈存到银行里去。”
连星夜又把钱从口袋掏出来,非要还回去:“我妈给我钱了,你留着自己用。”
外婆眉头一竖,佯装生气:“我们这些老人家能活多久,到最后钱不都是你们的,早给晚给都一样,你要是再还给我,我可就不高兴了!”
连星夜听得心里不舒服:“外婆,你别这么说。”
外婆语气缓了缓:“好好,外婆不说了,你拿着,听话。”
连星夜抿了一下唇,心里又酸又热,眼里隐隐晕出泪雾,他飞快眨了眨眼,憋了回去:“谢谢外婆。”
“我可是你外婆啊,谢什么谢啊,”外婆顿了顿,说,“今天的饭菜不合你胃口啊?”
连星夜一愣:“怎么突然这么说?”
外婆叹气道:“看你一副吃不下去的样子,吃个饭跟要你命似的。”
连星夜僵硬地笑了笑:“没有,外婆做的饭那么好吃,我怎么可能吃不下去,我不是都吃光了吗?”
外婆摸着连星夜的头,无奈道:“你呀,从小吃外婆做的饭长大的,我能看不出来你吃不吃得下吗?”
连星夜的鼻腔发酸,感觉眼泪一下子就冲到了眼眶边缘,快忍不住要哭了,这是家里第一个看出来他没有胃口的人。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咬着唇牙,勉强笑了一下:“外婆,你别多想,我就是今天有点没胃口,可能是天气太热了。”
外婆哪里知道人病了居然还会失去味觉,她只会觉得迷茫,再怎么没有胃口,怎么会连外婆做的饭都不喜欢吃了呢。
“那等你下次来,外婆再做别的更好吃的给你吃。”外婆牵着连星夜的手,干巴巴的手指在连星夜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摸,好像一片被时光的长流揉皱了的枯树叶在爱抚她心疼的小树,“钱你好好拿着,想吃什么自己买,吃点好吃的,就别还给你妈了,听说你最近成绩是不是有点下滑?”
连星夜顿觉没脸地低下头,扣着裤腿放的手指发着白,心口溢满愧疚:“最近状态不是很好,对不起,外婆,我真的有在努力学习,我不是有心要考那么差的。”
外婆却没指责他,只是心疼地用干瘦的手一下下地摸他的头发,浑浊的眼里满是疼爱,这是她的命根子,她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啊,又怎么可能忍心责怪他:“你呀,从小就争强好胜,非得拿个第一,不是第一就不稀罕,给自己压力太大了,能把脑子都给学坏了,稍微考差一点,就跟要你命似的,学得进就学,学不进就放轻松,分数只是一时的,人一辈子还长着呢,能好好活着就行,我也不求你有多出人头地,就求你一生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不要自己给自己心里太大压力,开心最重要,知道吗?
“当然,我知道你的实力,相信你一定能成功,遇到困难了就跟外婆说,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来的,还有啊,别总是自己跟自己怄气,你别的倒好,就是容易想太多,闷在心里不说,这么聪明的孩子,要是把自己怄傻了怎么办?我跟谁哭去?不管你想做什么,不管你以后到哪里去,你都记住,外婆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抚摸自己头顶的掌心那么柔软,那么温柔,好像有魔法,轻轻在他头上一碰,他的眼泪就像开了闸似的,彻底泄了洪。
连星夜紧咬着牙,像溺水之人抓着浮舟一样抓着外婆枯槁的手,呼吸支离破碎,一抽抽地说:“外婆,我……好像……生病了。”
外婆被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拿出卫生纸给连星夜擦眼睛,掌心拍打连星夜的后背,嘴里叽哩哇啦地说:“我的乖乖哟,怎么还哭了呢?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啊?生病了就去看医生,该吃药吃药,没钱就找外婆要,别担心钱的事儿,外婆有的是钱。”
连星夜哭得两眼通红,吸着鼻子,努力压下汹涌的泪潮,抽抽噎噎地说:“外婆……如果……我去医院看医生,你会……支持我吗?”
外婆拍打他的手,心疼得眼睛都红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外婆不支持你,谁支持你啊?花钱看病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有病就得治,不治怎么能好?好了才能继续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是不是?你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啊,你倒是跟外婆说啊,别吓唬外婆啊……”
连星夜心跳骤然加快,一瞬间竟生出一股对面前的老人将一切全盘托出的冲动,他用力吞咽口水,把一次次濒临极限的眼泪压制下去,然而,当他隔着衣服碰到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默了默,最后到底也没说出口:“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最近感觉不太舒服,觉得自己生病了,所以才影响了成绩……”
“哎呀,你这孩子就是喜欢瞎操心,一次没考好不代表什么,下次还有机会是不是?别老是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身体健康最重要,要是觉得自己生病了,就去看看医生,当然,没病最好,别老是想着自己有病,没病也想出病来了。”
“嗯……”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徐启芳探头进来,好奇地张望:“妈,你们躲在屋子里说什么悄悄话呢,刚在外面喊你半天了,你都没听到。”
连星夜连忙撇过头,埋着下巴,卫生纸紧紧攥在手里,喉咙压抑着抽噎,怕被妈妈发现。
外婆挺了挺脊背,理直气壮地说:“跟星夜好久不见了,我们祖孙俩联络一下感情不行吗?”
“行行行,你俩关系最好了,有说不完的话。”徐启芳见她妈出来了,便跟着一起往外走,边走边说,“妈,你该不会又给他钱了吧?他手里有钱,你别老给他,留着自己用啊。”
“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钱?你们都不给他钱用,就只有我给,我的钱想给谁给谁,你别管。”
“是是,我管不了你,唉,你自己本来也没多少啊,心里只会惦记着孩子。”
“我一个半只脚入土的人,不惦记我孙子惦记谁,你们的钱以后不也都是他的……”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连星夜起身,把手里攥着的卫生纸扔了,又抽了两块擤了擤鼻涕,他估计自己脸上现在不太好看,想出门洗个脸,刚走到洗漱台,就听到隔壁厨房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外婆问:“听说星夜生病了啊?”
徐启芳语气不怎么好:“你听他瞎说,他哪儿生了什么病啊,生龙活虎的,好得很,他就是不想学习,想找借口偷懒,结果检查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还花了我们那么多钱,当我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真是的,不体谅一下大人就算了,成绩还越来越差,真不知道他最近都在想些什么,搞不懂他。”
“他就是高三压力太大了,一时心急,你顺着他一点,少说两句,就你这个嘴巴,没病也能被你说出病来,你也别光说孩子,你也有责任,给孩子那么大压力,再聪明的孩子也要被压垮了。”
“行行行,他不争气,都怪我喽,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压力,不愁吃不愁穿,比我们那一辈可幸福多了,我们那时候过年连件新衣服都没有,他可倒好,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只需要埋头学习,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管,全都由我们大人替他操心,他还觉得压力大,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压力岂不是更大,又要赚钱养家,又要顾着孩子吃穿,我小时候要是有他这个生活条件,哪儿用得着去二中当老师。”
“现在的小孩,是比以前娇气点,想法也比我们多,吃不了什么苦,唉,能怎么办呢,那可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们不心疼,谁能心疼呢,只要他们能享福,我们苦一点也不算什么。”
“还不是你惯他惯得最多……”
连星夜听不下去了。
他猛地钻进了卫生间,用脑袋往瓷砖上咚咚咚地撞,然后举起手狂扇自己巴掌,刚才极力憋住的眼泪再也撑不住地爆发出来,他的悲伤全都浸透在眼泪里,和泪水一起流出来。
妈妈和外婆的说话声在他耳畔不断回响。全世界最爱他的外婆,他以为最懂他的外婆,和他妈妈一起偷偷说着他的坏话,细数着他的罪过。
为什么他妈妈随便说两句,外婆就相信了呢?为什么外婆不反驳妈妈呢?外婆不是最喜欢他了吗?难道连外婆也觉得他是一个懒惰做作,喜欢说谎骗大人的孩子吗?
可是前一刻,外婆不是还握着他的手,说她永远是他最坚强的后盾吗?
原来到最后,连他最爱的外婆也不懂他。
他胃中一阵翻涌,揪着胸口的衣服直接对着瓷砖地板就呕吐起来,他吐得昏天黑地,鼻涕和眼泪一起流出来,外婆辛辛苦苦做的虾仁终究还是浪费了。他用花洒把呕吐物冲干净,打开排风扇和水龙头,用各种声音挡住自己的抽噎声。他掐住脖子,张大嘴巴,在厕所走来走去,手舞足蹈,踢打空气。他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去释放,去发泄,却什么都抓不住。
刀,尺子,笔,订书机……什么都没有,他现在还能做什么?他好想对自己做点什么……
他用指甲去抠手臂上的伤口,用牙齿去啃手指关节的骨头,一块块地咬手上的肉,姿态如癫如狂,如同一个在啃食自己的怪物。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了地板砖上。
连星夜愣了愣,弯身捡起来,手指抖动地在上面划了几下,把屏幕解锁了。
一个群消息冒了出来。
爱咋地咋地:【@全体成员,发现了一个好东西~分享给大家~有需要的自取哦~】
连星夜眼神溃散地望着手机屏幕,半晌,机械地点进群里。
爱咋地咋地:【[链接]手把手教你如何在门把手上上吊】
【不愧是群主大大,真会玩儿[鼓掌]】
【勇敢的人先享受死亡[狗头]】
【哪个勇士来试一试啊?试完记得告诉我们爽不爽[抠鼻]】
连星夜木讷地盯着群消息看了半分钟,群里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在艾特别人,像是黑白无常在点兵点将一样,叫那些人去死。他也被艾特了,他的自残照片一向是群里最出众的,应当对死亡一马当先,做自杀的勇士,做自由的标杆。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初中,听到耳畔无数细小的声音嘻嘻哈哈,对着他推推嚷嚷。
无数只手拖拽着他,将他像犯人一样抵在栏杆上,按着他的头,指着脚底的地面。
他们问他: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连星夜耳朵里陡然一片哀鸣,他抱住吵闹疼痛的头,模糊的视野里,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滑动屏幕,找到群主的分享,流泪满面地点了进去。
第17章 窒息 他渴望被楼照林用手捂死。
死亡是一枚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果实, 引诱着痛苦绝望的人吞食,而后奔赴自由。
午夜,万籁寂静。全世界都安眠了, 只有连星夜的房间里不断发出小老鼠般的簌簌声。
连星夜搭着凳子, 从最顶层的柜子里,把装着棉被的布袋子掏了出来,打开布袋子,棉被用粗麻绳子紧紧捆着,勒得像一个粽子。
他咽了一口口水,把麻绳解开, 挂在了房间的门把手上。
那个公众号他反复看了许多遍,将每个文字都转化成了画面, 在脑海中不断播放, 主角则是他死掉的尸体。他甚至无需拿出手机复习, 就能将绳子利落地挂好, 仿佛做过无数次一样惯然。
这几乎是他近期记忆力最好的一次。
他刚才做梦了,梦到自己在杀人, 一个人被他按在地上,像宰猪一样被刀捅死,血就像喷泉一样喷溅了出来,接着他开始砍那人的四肢, 把他的腿手每一个关节一块块地剁下来, 他把他肢解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里,他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在现实世界里画了太多这种东西, 以致做梦都全是这种极端罪恶的事。
这个人一开始是没有脸的,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这个梦持续了很久, 他感觉自己在梦里砍了这个人一整年、十年、一个世纪,不停地分解,不停地砍,满地都是血。他的梦偶尔会是彩色的,很不幸,这一回的梦是有颜色的。
他对血的红已经烂熟于心,那红成了他视网膜的一部分。他觉得,梦里的血看起来和他的血的红,有点像。
他想知道这个被砍的人是谁,他有点好奇,自己的潜意识里到底对谁如此仇,恨得要把这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他将自己爸妈的脸放了进去,不合适,又将老师同学的脸放了进去,还是很古怪,楼照林就更不可能了,他对他远谈不上恨。直到梦境快结束的那一刻,那个已经被砍成一滩肉泥的趴在地上软趴趴的人,突然回过头来了。
连星夜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哦,原来是他自己。
他醒了。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掏出麻绳,准备送自己去死。
人本能的求生欲是很难抵抗的,他没有办法自己把自己勒死,必须借助身体的重量。
他不能坐在地上,他的屁股需要悬空,双膝不能挨地,要让身体自然下坠,脖子受重力牵引挤压在绳子上,他有多重,他就有多大的力量弄死自己。
自缢的死因主要是绳索压迫颈部血管,导致脑部供氧不足,亦或者呼吸道堵塞窒息。所以只勒住下巴是不行的,要勒住气管,要勒在喉结那个地方。他把下巴搁在绳子上,根据高度反复调整绳子的长度,直到他的身体前倾时,感到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掐住,眼睑迸裂,浑身的血开始往他的脸上逆流,整个人开始像濒死的鱼一样挣扎起来,他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第一次他失败了,勒住脖子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呕吐感从喉咙管里喷射出来。他疯了一样地干呕,口水沿着舌头流出来,食物从不断痉挛的胃部往喉咙管上冒,如果真的到了嘴里,他会被呕吐物呛死。他从绳索里挣扎了出来。
一次的失败没有让他退缩,反而让他求死的决心更加旺盛,他急促地喘息两下,一刻不停地再次将脖子挂了上去。这回他将自己卡在了喉结的底下,眼前的世界迅速出现重影,眼珠像被挤爆了一样凸出来,他在心里默数着秒。
五秒的时候,他的皮肤像猪肉一样绷紧了,随后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麻痒、麻木、逐渐失去知觉,死神在他耳畔唱着尖锐的哀歌。
八秒的时候,他开始翻白眼,舌头控制不住地吐出来,无意识地流着口水,喉咙里发出像破风箱一样发出“嚯嚯”的垂死声。
十秒的时候,他青涩的脸庞已经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先是变成绀色,随后变得煞白。
温度在流逝,指尖缺氧发麻,世界彻底一片昏黑,五官好像裂开了,全部炸掉了,他失去了视觉,失去了听觉,失去了呼吸。
他快死了……
突然,脚边的手机开始震动。
他起来后怕被妈妈发现就没敢开灯,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放在了旁边。
而现在,手机的震动声将他猛然从死亡的临界线上硬生生拽了回来。
不能让手机继续响下去,会把他的爸妈给吵醒的!
他挣脱了绳子,身体骤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他竭尽全力地伸长手臂,在黑暗里摸索,终于在模糊的视野里抓住了那唯一的光亮,手指在屏幕上胡乱点了点。
下一秒。
楼照林低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带着一点颤动,像一首温暖的歌谣,瞬间平息了整个世界的哀痛。
“连星夜,我是楼照林,那个,你睡了吗?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你,只是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太害怕了,就没忍住……”
楼照林布满泪痕的脸在荧幕前闪烁,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刚才他又做梦了,他梦到自己在上课,老师把连星夜点起来回答问题,连星夜不会,只好站到下课。他像往常一样握住连星夜的手,默默数着下课的时间,然而渐渐的,掌心的手似乎越来越冷了,柔软的手指变得像僵尸一样冷硬,陡然好像握住了一个死人的手。
他惊恐地扭头,朝身旁看去,却看到连星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边上吊自杀了。
从始至终少年的脚都是悬空的,脖子套在绳子上,像一块摇摆的钟,而他一无所知,甚至还在把他往下拽。
楼照林惊醒了,抬起手,摸到了满脸的泪。
他没有骗连星夜,他太害怕了,他看着眼前的黑,第一次感受到了连星夜面对它时无法言说的恐惧,黑暗这个恶魔总能轻易将人心中最害怕的东西放到最大。
他什么都不怕,他就怕连星夜死。
他不管不顾地翻找出手机,播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直到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整个人才脱力地软倒了床边的地毯上,也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部汗湿了。
……
连星夜像快要旱死的鱼一样握着喉咙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泪和口水糊了满脸,鬓发被冷汗沾湿,潮湿地黏在脸上,地上一片凌乱。
又是你……楼照林,又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他,为什么不让他去死……!
连星夜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视线一会儿涣散,一会儿迷茫,眼泪沿着汗水濡湿的痕迹缓缓流到鬓发里,打湿了他的耳朵。
他只是想死而已,有这么难吗?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打扰他?连星夜颤抖地抬起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楼照林听到手机对面传来的啜泣声,猛地直起脊背,语气微急:“怎么了?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连星夜,你还在吗?说句话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可以吗?宝贝?”
他的语气虽急,嗓音却低而温柔,仿佛托起了一个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带着一览无余的亲昵和关心,像一块珍宝,连星夜怎敢拥有。
连星夜掐着脖子的手更加用力,身体侧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缓缓蜷缩成一团,漆黑的眼珠空洞无神,惨白的脸透露着麻木和绝望。
楼照林的声音流淌进他的身体里,却带着另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血液里冲刷,戳刺着他敏感的神经,极限的低氧状态不仅没有让他一命呜呼,反而让他身体发热,呼吸急促,藏在潮湿的短发后的耳根悄然爬上一排绯红,身体变得好热。
“你要是不想说话,那听我说吧,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听完后,就要乖乖去睡觉哦。”
少年低沉清朗的歌声在黑暗里颤动,像拨动了辽远而又逼近的琴弦,碰撞着连星夜摇摇欲坠的破碎的灵魂。
“我那手指再笨拙再粗,也愿修补你肌肤。是你教会我,努力才能被爱慕,但当我到达终点,回头睹你,只得你沉重身影独自离去。若这记忆非爱情,连天都不会太高兴。
“莫非美丽,才得勾手发誓,莫非死亡,才值得被爱。我哭泣再轻,轻不过你脉搏声。牵你的手,抱你人潮中畅泳。我这幸运儿一生多幸运,转身再次拥你。若我此生可抱起这爱情,连天都替我高兴。
“给你自信,给你尊严,予你幸福,不怕流逝。让他们多漂亮,未及你矜贵。痛你的痛,哭你的泪,吻你伤痕,伤你所伤,你的美丽使我自卑都放低。在半空之中亲你,心也跳,命悬着,尚延着,予你再打漂亮一仗……”
少年低缓的歌声像一汪热气腾腾的泉水缓缓攀上连星夜的肩,细腻严密地包裹他每一寸冰冷破损的肌肤,托着他时而沉沦,时而浮起,他的身体在楼照林的嗓音里颤栗。
连星夜恍惚被拥进了一个炽热的怀里,少年有力的手臂揽着他的腰,强健快速的心跳像鼓锤一样敲打在他的胸口,源源不断的热气伴随滚烫的呼吸传递到连星夜的脉搏里,他被楼照林从身到心地全然包裹住了。
连星夜的灵魂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沉沦在濒死的愉悦里,一半在楼照林低沉温柔的嗓音里浮沉,就快要溺亡。
窒息的痛楚之下,一种隐秘的快乐像通了电地在连星夜的身体里逃窜,潮水般层层叠叠地拍打在他沸腾的血液和迸裂的神经上。
他把嘴唇咬得殷红湿润,单薄的脊背难耐地拱起,脚趾蜷缩起来,大腿光滑的肌肤汗涔涔地在地板上摩擦,短发覆盖的脖颈向下弯曲展露着一截脆弱的弧度和染上绯红的雪白的肌肤。
不对劲……他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对劲……
越是窒息,刺激越是强烈,他甚至幻想楼照林宽大厚实的掌心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与他掐着脖子的手一起带给他濒死的压迫感,他渴望被楼照林用手捂死。
楼照林唱完,默了一会儿,嗓音喑哑,呢喃一般在连星夜耳畔剖着一颗心倾诉:
“晚安,连星夜,我爱你……”
连星夜的身体猛地痉挛起来,大脑像被轰炸了一样刹然惨白,整个人像一条烂了的鱼一样水津津地躺在地板上,脸上一片殷红的潮湿。
空气一片死寂。
他的手明明没有碰其他的地方,可他却掐着自己的脖子……
他果然是一个变态。
他冰凉的手指抚摸着脖子上的勒痕,怪罪着楼照林的自作主张,满脸都是泪,满眼都是恶毒的痴狂和摧毁一切的偏执。
这个纯真善良的大男孩,一门心思地想阻碍他奔赴痛苦和死亡,然而如果他知道,自己刚才拿他那双漂亮修长的手幻想了什么,他还能对他说得出“我爱你”这三个字吗?他还能有胃口再对他唱着歌,哄他入睡吗?
第18章 闹剧 如孤舟般在风浪里为他出头的少年……
人的勇气就像气球, 如果一鼓作气吹不起来,那便再而衰,三而竭, 直到最后吹得精疲力竭, 一口气也吹不动了,勇气也就耗尽了。
连星夜躺在地板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被妈妈尖锐的叫喊声喊醒,像一具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死尸一样咔嚓咔嚓地爬起来,浑身骨头酸痛,脸色苍白得像已经死了三天。
为了遮住脖子上的勒痕, 他只好把准备穿的短袖收了起来,换了一件高领长袖, 外面再套上校服, 校服拉链拉到顶。这么热的天气穿成这样, 任谁都会说他一句有病吧。
整理书包的时候, 他看到了昨天从外婆家带回来的那500块钱,他想起了外婆苍老的脸上密布的皱纹, 想起了那温柔抚摸着自己的一根根粗皱的像是树枝的手指,想起了那被风拉拽得越来越佝偻的影子和日渐萎缩的身体。
他突然就不敢死了,他的勇气耗光了。
对老人家来说,钱就是他们的命, 孩子就是他们的宝, 老人一辈子就这两样重要的东西。
如果没了命,他们不一定会死, 但要是没了宝,他们却会没命。
连星夜从不怀疑外婆对自己的爱,也毫不怀疑, 如果他真的死了,他的外婆一定会跟着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脏就酸得发痛,喉咙里一抽抽地哽咽。他把手指咬进嘴里,把指甲盖咬得满是划痕和渣滓,指肚咬得红肿淤血,他另一只手握成拳头,一下下地捶打突如其来地钝痛的头,像在敲一只沉重死钝的腐朽的钟。
他捧着这轻飘飘的500块钱,却像是捧着外婆的命,庞大的责任如巨山般突然背负在他削瘦的脊梁上,掌心有千斤重,压得他少年孱弱抖动的身躯佝偻萎缩得如同一个耄耋老人。
他后悔了,他不该死的,他不敢死啊,他死了没关系,可他的外婆怎么办呢?外婆爱他爱到连命都给他,他就是这么报答外婆的吗?用他的尸体去偿还吗?
如果他昨天拿着那500块钱刚一回到家,晚上就去死了,外婆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她说错了话,害死了他?外婆的心里该有多自责?
他怎么能那么自私?他背负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还有他外婆的命,是他全家的命啊。
他死了,他自己倒是一劳永逸了,有没有想过被他抛弃在这世上的家人?他的家人该多痛?他的家人该怎么活?外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他们?难道要因为他的死,让他全家人一辈子活在他死亡的阴影和他人的闲话里吗?
他会害死他的外婆的。
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这都忍不了吗?只是考差了一点而已,就要死要活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能这么差呢?
家里人对他那么好,他还寻死觅活的,他对得起他的家人吗?对得起他们的付出吗?对得起他们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吗?他真的要当一个自私的白眼狼吗?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自杀的,他不该想死的,他突然感到一阵后怕,昨晚要是没有楼照林的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他的一家子是不是真的要被他毁了?
可是,外婆,他真的好痛苦啊,活着好累,如果他可以不用去死的话,你可以带给他一点点支持吗?哪怕只有一点点……外婆,他真的好爱好爱你,他真的真的好舍不得你,他还没有赚钱报答你,还没有带你去旅游吃好吃的,离开待了一辈子的土地,看好多漂亮的风景,去好多不同的城市,他怎么忍心抛弃你?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啊……
连星夜抱着沉重的身躯缓缓滑落到桌子底下,咬着指骨嘶哑不堪地无声呜咽着,胃里传来撕裂一样的痛,他像虾米一样缩起干瘦的脊背,额头咚地磕在地上,像是给外婆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他是一个不孝子,他是一个罪人。
“连星夜,喊你半天没出来,聋了吗?又犯病了是不是?”妈妈刺耳的叫声像是要撕掉他的耳朵,地震一般咚咚咚地敲了敲门,每敲一下连星夜的心脏就会震动一下,她没有进门,只是像打仗一样争分夺秒地穿刺连星夜碎成渣的心,随后毫无所觉地匆匆离去。
她还要照顾连星夜他爸,没那么多时间关心儿子的情绪。
半晌,在徐启芳冲进房里把连星夜强行拖出去之前,连星夜摇摇晃晃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了:“这就出来了……”
“你没事儿钻到桌子底下干嘛?”徐启芳端着碗筷,奇怪地瞄了他一眼。
“刚才不小心把笔掉下去了。”连星夜红着眼睛拉开椅子坐下,眼皮耷拉,纤薄的毛细血管托举着两瓣又重又沉的红。
以前他哭过之后,还担心妈妈会发现,但当他发现妈妈的目光已经许久没有认认真真投射在他的脸上后,他便从此打消了担忧,却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孤独酸涩的疼痛中。
徐启芳果然没多想,也没看他,自顾自地吃起早餐,边吃边念叨他,说他脑子有毛病,这么热穿这么多,不怕捂出痱子,说他最近越来越懒散了,每天喊他起床都像在打仗,要真是在战场,就他这种性子,早死了八百回了,说马上就要第二次月考了,这次一定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稀里糊涂,掉以轻心,也别想再用生病当借口,她不会信的。
为什么不相信呢?只要她愿意抬起头,看他一眼,看他眼里猩红的血丝,看看他身体上遍布的伤痕,她就能轻易知道,他病得有多重。
……
连星夜昏昏沉沉地到了教室坐下,今天的他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串急促欢快的脚步声从门口一路快马加鞭地来到他身边,楼照林一屁股坐在了连星夜身边的座位上,他像是跑来的,脸上汗涔涔,身上散发着一股子活人的热气,在连星夜的周身霸道地逸散开,他身上一下子沾上了楼照林的味道。
连星夜觉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往角落里缩了缩,楼照林俊俏漂亮的脸蛋却凑了过来,鼻尖都快怼到他脸上了,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
“早上好啊同桌,昨天晚上在那之后,睡得还好吗?我的歌声效果怎么样?”
连星夜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
楼照林嘴角笑意淡了淡:“……看来效果不怎么样。”但他依然还是笑着:“没关系,下次换一首歌继续唱给你听。”
少年温热的吐气不断喷洒在连星夜敏感的耳廓和脖子里,他的鬓角隐隐燥汗,让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昨晚被幻想中的楼照林抱住的感觉,他受不了地推开楼照林的脸,烦躁道:“你都是这么跟人打招呼的吗?”
楼照林眨了眨眼,凑得更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脸,”连星夜深吸一口气,脸颊被楼照林吹得滚烫,撇到一边说,“贴到我了。”
“那又怎么样,我就喜欢跟我喜欢的人贴在一起。”楼照林望着面前少年像水蜜桃一样润泽绯红的脸颊,细腻的皮肤甚至能窥见内部脆弱的玻璃结构一样透光的毛细血管,他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在水蜜桃上啃了一口。
连星夜惊吓地捂住脸,左右看了看,本来就涨红的脸这下红得堪称无药可救:“你疯了?这是在教室!”
这个人总是这么开朗自信,连喜欢一个同性别的男同学都能轻轻松松说出口,他的家庭该有多幸福。
“别怕,没人看见的,”楼照林假装没看见侧座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吴向晓,指尖轻轻碰了碰连星夜红肿的眼皮,心疼地问,“你的眼睛好肿啊,今早也哭过了吗?”
看吧,他每次都能被楼照林发现,他病得真的很明显吧,为什么妈妈就是看不到呢?
眼见这人贴得自己越来越近,连星夜像扒掉一块黏在身上的狗皮膏药一样,奋力把粘在脸上的某个大块头挤开:“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楼照林抬起手臂嗅了嗅,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在做戏:“怎么了?我身上很臭吗?因为太想快点见你了,就忍不住跑了一段路。”
连星夜默了一会儿,眉头皱起,一脸厌恶的样子:“不是,你太像个活人了,我不喜欢。”
楼照林大惊失色,连星夜果然还是更喜欢死的东西吧?如果他喜欢冰恋怎么办?
接下来,他纠结了半个早自习,要不要把自己做成僵尸,目光时不时瞥向连星夜,像是发呆时候的自然习惯,就像连星夜有事没事就啃自己的手一样,上一辈子他喜欢看着连星夜的背影,好在这一辈子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连星夜的脸。
当他不经意地扫过连星夜低垂的脖颈上被汗湿的高领打底衬衣,瞳孔骤然缩了缩。
连星夜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遮住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所以,这回连星夜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自己做了什么?昨晚他打电话的时候……连星夜在做什么?
……
跑操的时候,楼照林老想趁机凑到连星夜身边再悄悄观察一下,却突然追上来的吴向晓打了一下屁股。
“艹,”楼照林一脚踢了回去,“谁准你打我屁股的?我屁股只有连星夜才能摸!”
吴向晓嘻嘻哈哈地躲开:“你俩真是有够黏糊的,他是没了你就会死还是怎么着?”
楼照林脚步顿了顿:“是啊,他的命被我握在手里,我要是松了手,他就没命了。”
“够了,我不要听,”吴向晓被麻了一下,搓了搓胳膊,忍不住吐苦水,“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说你要追老婆后,我跟你说句话有多难!每次都要趁连星夜去上厕所,搞得我好猥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偷情呢!”
楼照林恶心了一下:“想报复我,倒也不用这样自损八百。”
吴向晓表情猥琐地凑近,说小话:“所以你俩现在这是……?”
楼照林叹气:“别说了,小学霸特难追。”
吴向晓回忆着连星夜漂亮但冰冷的脸,愈发觉得自家兄弟是个勇士:“也是,不难摘怎么叫高岭之花呢,对了,正好学校最近请了两个心理医生过来,你要实在烦恼,要不去咨询一下感情问题?哈哈哈!就是不知道心理医生有没有教人怎么追人这个业务。”
楼照林一听到“心理医生”这四个字,立刻精神了:“心理医生?学校请这个干嘛?”
上辈子有这事儿吗?他怎么没什么印象?
“不知道,估计省里有指标吧,哎呀,学校总是喜欢做一些装模作样的事,难道你真指望他们能缓解学生的心理压力?装装样子罢了,而且就算有压力,谁会随便把自己的事儿说给陌生人听啊,还是学校请来的,指不定就被老师同学们知道了,还是不要对学校抱有太大期待了。”
楼照林却怀揣希望地想,连星夜一直不愿意去看病,这会不会是一次机会呢?
从小安逸幸福的生活环境,使他习惯性将事情往好的一方面想。万一连星夜跟学校的医生聊了一下之后,突然就想通了呢?万一学校和老师知道了连星夜的情况之后,终于懂得体谅他、关心他,不会再逼迫他了呢?万一他爸妈知道他病了之后,终于愿意带他去看医生了呢?
现在老师批评他,指责他,是因为不知道他生病了,大人们不理解他,是因为不了解抑郁症这个病,如果能找学校帮忙,向所有误解他的人解释清楚一切,是不是就能出现转机了呢?
在爱中长大的少年就是这样天真,以为只要解释了,别人就会懂了,只要你把真相剖出来给别人看了,别人就会信了。
殊不知你受的冤屈,除了你自己,没人会为你辩驳。
连星夜受的委屈,除了楼照林,没人在意。
……
这天体育课,他们班和三班一起打篮球。
楼照林的视线捕捉到连星夜时,连星夜正独自坐在树下用迷你单词本背单词。
这一单元的单词连星夜已经反复背了一周,还是记不住,有些高一高二学过,如今看着却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尴尬与沉默。
他的刘海被微风拂开,白皙的额头露出来,细腻的汗雾像一块轻薄的面纱一样蒙在他漂亮的脸蛋上,泛着绸缎一样的光泽,低沉的头颅连接着一截向下弯曲的凸起的雪白脖颈,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楼照林回想起那天,他趁连星夜趴在桌子上午休,偷偷扒开了他后脖子的衣服领子。
那一块娇嫩脆弱的皮肤被捂得滚烫,一片红彤彤,衣领被汗水浸湿,楼照林的指尖沾上了一点黏腻的汗水。
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
所以说啊,连星夜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只勒脖子的前半截,重量主要集中在喉结那一块,也就十几秒,只需要两天,就能消散得不留一丝痕迹,后脖子更是一片光滑,没有任何异样。
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只是看起来。
除非连星夜亲口告诉他,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知道那晚连星夜究竟做了些什么。
连星夜身上的疑点总是那样多,每过一夜就会比昨天多一层腐败的气息,楼照林恨不得扒光他的衣服,把他里里外外检查一遍。
他总是赶不上连星夜伤害自己的速度。
楼照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把手里的篮球往吴向晓怀里一扔,大步流星地走到连星夜的面前,就这么站着不动了。
正低头记单词的连星夜忽然感到一片巨大的阴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与此同时,扑面而来了一股被太阳蒸发出的汗水咸湿的味道和属于活人的腾腾热气,很熟悉的气息。
“……”
他抬头,果然看到楼照林背对着光跟个门神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
连星夜说:“让让,挡我光了。”
楼照林却忽然一声不吭地撩起衣角,擦了擦头发上水津津的汗。
连星夜猝不及防直面楼照林光裸的肉,少年的腹部平坦紧致,因经常运动,隐隐显露出流畅的腹肌线条,楼照林站得近,连星夜的鼻尖都快要撞上去了。
他的脸腾一下涨红,猛地后撤,单词本滑落道地上,失声骂道:“你有病啊?特意跑过来对着我擦汗??”
楼照林其实更想直接把上衣脱了,扔连星夜脸上,让连星夜闻闻自己的味儿,但一方面连星夜可能会生气,一方面在学校里影响不好,就只退而求其次地撩了个衣角。
他伸长手臂撑在连星夜脸旁的树干上,高大的身体俯下,压低嗓音:“宝贝,看到没有?”
连星夜对这个称呼无言:“……什么?”
楼照林露牙一笑,一脸骄傲道:“你男人的腹肌。”
“……”
沉默。
连星夜抓起单词本,扭头就走。他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远处孤零零地抓着篮球的吴向晓眼睁睁看着楼照林调戏老婆不成,屁颠儿屁颠儿地追在人家小学霸屁股后面道歉。
他这哥们儿,是不是脑子有坑啊……
……
“对不起啦,我就是看你无聊,突发奇想想调戏一下。”
“我错了,这不是调戏,是孔雀开屏,我是在求偶。”
“连星夜,你别生气了,我喜欢你嘛。”
连星夜冷着脸,抿着嘴唇,挥开楼照林不断伸过来的手,气冲冲地快步行走,失眠以来从未像此时这般健步如飞。
要说有多生气,其实也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气了,他哪里配生别人的气,他只会自己跟自己怄气。
他就是……不好意思,他的脸太烫了,像被扇了一百个巴掌一样,感觉快要爆了,身体也燥得很不对劲儿,心尖一直泛着奇异的痒意,隐隐有点那晚被捂住口鼻的感觉前奏。
他不是一个扭捏的人,他得承认,楼照林的身体对他来说,是有性吸引力的,否则他也不会拿楼照林的手性窒息。
他没喜欢过人,男的女的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双,还真的是基,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楼照林肉的觊觎,算不算得上喜欢。但如果以楼照林那种少年初恋般清纯美好的标准来看,肯定算不上吧。他这种程度的喜欢,还挺龌龊的。
“楼照林,”连星夜突然止住脚步,猛地一回头,面无表情地说,“那天晚上,我幻想着你的手做了坏事。”
“啊?”正低头偷偷捡石头的楼照林差点没刹住车跟人撞上,“坏……坏事?”
连星夜至今仍不相信楼照林嘴中的爱,确切来说,是不相信他爱的长度。
他可以相信楼照林此时或许是爱他的,但这爱能持续多久呢?少年的心总是善变的,看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喜欢,世上有多少痴男怨女年轻时爱得死去活来,到头来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与摩擦把爱消磨殆尽,走到了尽头,楼照林又怎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从一而终?
他跟楼照林正式相处才几天?他们很熟吗?楼照林对他了解有多少?少年被欲望裹挟的冲动而蒙昧的爱慕,能持续多久?当荷尔蒙耗尽的那一刻,还能剩下多少爱?否则又为什么有那么多年轻时的痴情人得到手后又出轨背叛?否则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渣上了床做了一次之后就没了兴趣?
楼照林又属于哪一种呢?他要等他把自己追到手后再腻吗?还是要上一次床呢?
他喜欢他的脸吗?喜欢他的身体吗?喜欢他的聪明吗?
当他不再漂亮,身体不再年轻,头脑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灵敏,他还能继续喜欢下去吗?
估计楼照林自己都没有答案吧,除非到生命的尽头,否则任何承诺,都是空口白话。
与其担惊受怕一辈子,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开始。
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愿将世间一切最坏的可能都放在自己的身上,连一个人给予他的爱,他都要用各种器皿和刻度去一寸寸丈量。
因为他不配拥有任何的好。
“楼照林,我说过的,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趁你现在还不了解我,换个人喜欢吧,不要等后悔了再去哭,你没有那么多眼泪。”
连星夜说完,淡然地扭过头,没再看楼照林一眼,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
楼照林愣了一会儿,连忙跟上,鼻尖紧张得冒汗,掌心在裤缝上摩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连星夜的脸问:“等一下,连星夜,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想的那样吗?不是吧?真是吗??
他舔了一下嘴唇,激动得有点打颤:“你想着我的手自_慰了?”
“……”
连星夜喉咙里溢出一声嗤笑:“你可以这么想吧。”
其实真相比这个更恶劣。
楼照林眼睛都兴奋红了,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满面红光地追问:“连星夜,你没开玩笑吧?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吗?你可以喜欢男生吗?你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啊?”
他像一只苦苦求食无果,却突然被从天而降的骨头砸晕的小狗,竖着耳朵,摇着尾巴,围着连星夜团团转,高兴得恨不得把连星夜从头到脚舔一遍,却又不敢随便碰,这是他的珍宝,然而他刚把人惹生气过。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急吼吼地摸出了一团卫生纸,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块心形的石头,只有五六公分,里面的矿物五颜六色,像是集齐了一个彩虹。
“连星夜,这个送给你!”楼照林眼巴巴地将心形石头虔诚地捧到连星夜面前,好像捧着的不是石头,而是他自己的心。
连星夜先看了一眼楼照林,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石头,半晌,还是拿到了手里。
“谢谢。”
他没问楼照林为什么要送自己石头,更没问楼照林怎么知道他喜欢石头。
如楼照林所说,他喜欢他三年了,那他平时的一点小习惯、小喜好,估计也逃不过楼照林的眼睛。
他只是突然有点好奇,这样一双深情执着地望着自己的双眼,这样恨不得把他骨头都盯穿的炙热滚烫的眼神,他以前到底为什么没有丝毫的察觉?他是个死的吗?
哦,这么说其实也没错,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跟死的差别也不大。
“连星夜,你这么喜欢死的东西,以后想做一个法医吗?”
连星夜张了张口,本来想反驳,他没有喜欢死的东西,但转念一想,他也不喜欢活的……
算了,这么理解也行。
“我想学考古。”他说。
“哦,你喜欢石头,考古也是从土里面挖出石头一样的东西,异曲同工之妙。”楼照林恍然大悟,然后又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连星夜不是喜欢尸体,他不用担心人尸恋了。
今天连星夜意外的好说话,楼照林舔了一下嘴唇,忍不住故事重提:“连星夜,听说学校新来了几个心理医生。”
连星夜顿了顿,看起来没有反应:“哦。”
楼照林悄悄牵起连星夜的手:“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于是,他的手被甩开了。
连星夜的胸口突然有点麻,好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针在扎一样,他的内心隐约渴望着什么,但不愿意给予。
楼照林知道,连星夜一定在纠结,心里可能有点害怕,但绝不是全无意愿,他从来都是一个生命力顽强的人,他能走到今天,全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刻苦攀登出来的,他的身体里绝对有着远比自己所知的更为庞大坚强的能量。
他再度牵起连星夜的手,悄悄摩挲他纤细的手指和指骨上失去皮肤包裹的露出的白骨,心里一片细密的疼。
“连星夜,我没办法只靠自己来帮你,这件事情需要你自己主动踏出那一步,抑郁症的渡过之路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可以陪你,为你南征北战,击败你所害怕的一切,但最重要的,还是需要你自渡,这一步,你必须和我一起迈开。”
连星夜沉默不语。
楼照林攥住连星夜的双肩,掌心是硬邦邦的骨头,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他心中急切,恨不得把他摇醒:“连星夜,你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拖的时间越久,你的身体会越糟糕的,你需要去看医生,你需要获得治疗,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抵触,我们就先试一下,先尝试一下,要是不行就再想办法,好不好?”
楼照林的嗓音永远像歌谣一样动听,他夜晚令人安眠的歌声,他声声诉说的爱意,他卑微的眼神和苦苦的哀求,都是对他的诅咒,咒他陷入生与死的纠结,既放不下对生的爱恋,又松不开对死的渴望,咒他沉沦于爱的漩涡中,一旦无法脱身,他将万劫不复。
他现在还不能死,他的家人在等着他,他还有没做完的事,他还要去考大学,去学考古,赚很多钱回来报答外婆,他还想去旅游,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世间的景色。
他已经在努力坚强了,外婆那么爱他,一定会鼓励他,支持他吧?如果外婆知道他一直活得这么辛苦,一定会很心疼他吧?他不是没有求生的意愿,只是偶然会在某一刻忍耐到极限,崩溃罢了。既然已经决定不再自杀,那么他是否可以伸出手,向这个世界呼救呢?他是否可以对这个世界再多一点点期待呢?
连星夜的情绪几番波动,沉闷的呼吸压抑着经久痛苦的挣扎和与死亡诱惑的抗争,身体绷成了一柄紧绷的弓弦,叫嚣着释放。
当下课铃声划破天际的那一刻,一道雪白的利箭猛地射出,他猝然惊醒,用沙哑的嗓音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我会考虑一下的。”
楼照林高兴得恨不得抱着连星夜啃几口,灿烂的笑容从眼睛咧到了耳后根,他终于牵着连星夜的手,与他一同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小少年有救了。
……
又过了没多久,全校学生忽然收到一个通知,要求登录一个网址,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份测试题。
楼照林这才想起来,他上辈子好像确实做过一份什么测试,这东西对他来说很无聊,他闭着眼睛全选了最好的那一个,交上去之后,这件事便再没了下文,也被他远远抛在了脑后。
他突然明白,心理医生是过来干嘛的了。
与他的选择截然不同的另一边极端,是选项最坏的那一种。一旦选择了最坏的这一边,也就意味着,这个学生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楼照林的心脏突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他不知道上辈子的连星夜选了什么,但既然这事没有下文,那估计没认真选。
那这一辈子呢?连星夜已经有了主动寻医的意愿,他会好好做题吗?如果他好好做了,学校会带他去看病吗?结果会与上辈子有所不同吗?
班主任在课前用极短的时间提了一嘴,显然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多重:“今天内填完,不要拖到截止时间,按实际情况填就行,几分钟就选完了,不要耽误学习时间,也不要瞎选,看清楚字再选,瞎选的就等着被叫家长吧。”
最后一句,听起来老师惯用的威胁,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不知是不是连星夜的错觉,他总觉得老师在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朝他瞥了一眼。
连星夜当晚在班级群里收到了链接,他打开后惊讶地发现,这个题目居然跟他之前在网上做的抑郁症测试题很像,不过网上找到的题目肯定没有学校给的官方和详细。
整个世界被按下了休止符,耳畔除了雷霆般震动的心跳声,再也听不到其他,沸腾的血液让他的脸颊迅速升温涨红,指尖的温度第一次不是冰冷而是发烫,他在紧张,他在激动,他像一个即将登基的王一样热血沸腾。
他将第一次展露自己的真实。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认真真阅读每一个文字,按照自己最真实的情况作出选择。
他的家里人不愿意相信,他从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那么这一次,他也没有说谎,即使他正在亲自一层层地剥下人皮,把腐朽糜烂的内里暴露给大家看。
他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说只用做几分钟就能做完,但他却做了整整一个小时。
点击提交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把心剖了出来,血淋淋地捧向这个世界。
他用他的生命做筹码,等待着世界对自己的宣判。
……
他赌输了。
当班主任浑身低气压地走进教室,把烦闷与嫌弃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一败涂地。
“连星夜,我怎么教你的?我是教你这样乱填的吗?”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班主任怒发冲冠地将写着连星夜名字的表格甩在了他的脸上。
“你的抑郁检测结果出来了,说是情况非常糟糕,你自己看看吧,全校一共才五个,我们班就有你这么一个,就是因为你乱填,校领导特意找我谈话了,你说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儿干,非要给我找事儿!”
连星夜从班主任进教室开始就一直处于一种天旋地转的状态,表格甩在脸上,像是在他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巴掌,整个世界上下颠倒,为什么啊,这是他的隐私啊,为什么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呢?为什么不能偷偷喊他呢?他的骨骼轰然坍塌了,他的肉极速腐烂,然后像渣滓一样一块块地掉下来,他的血像河一样淌下来,入目满是红和黑,血和肉,他忽然猛地捂住嘴,身体抽搐地干呕起来,他居然因为过于羞耻和惊恐甚至感到反胃。不,他不能吐出来,这里是教室,他至少不能当着全班人的面吐,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现在依照校领导的吩咐,我要把你的家长叫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连星夜像触电一样猛地惊醒,一股刺骨的寒意像蚂蚁一样陡然爬上他的脊背,他汗毛倒竖,浑身止不住地颤栗,近乎连滚带爬地朝班主任奔了过去。
“老师,求您了老师,我错了,我不应该乱填的,求您别叫我的家长好不好?”
他的脚步踉踉跄跄,身体摇摇晃晃,整个人在一瞬间汗得透湿,像被兜头泼了一盆水一样,恨不得手脚并用地往外爬,他爬到门口,又爬到走廊,追着班主任来到办公室,泪水早已流满了他整张惊恐的面孔,他几乎快要跪倒在地,他恨不得跪下来给班主任磕头,求他放过自己,求他饶恕自己的罪孽。
“我错了,老师,我真的知错了,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乱填的,求您不要叫我的家长过来,求您了,老师,求您了……”
班主任没想到说要叫个家长连星夜能这么大反应,搞得跟他在欺压人似的,他赶紧站起来走到门前,往门外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地把门关上了,回来无奈地说:“叫家长是学校的规定,不是我说算了就能算的,我昨天都说了,如果瞎填就要叫家长,你自己不听老师的话,那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件事情不用说了,我现在就给你家长打电话,让你家长现在来学校一趟,你们自己好好谈一下吧,正好,顺便谈谈你最近成绩下滑的事,你最近的态度实在不端正,马上就要第二次月考了,是该给你和你家里都敲个警钟,让你吃个教训。”
班主任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留情地打开了学生信息表,找到了徐启芳的电话号码,当着连星夜的面,拨打了出去。
“喂?班主任吗?请问有什么事吗?”
班主任目光嗔怪地瞥了连星夜一眼,像是在看什么喜欢惹麻烦的东西,开口道:“喂,请问是连星夜的家长吗?我是他的班主任……”
徐启芳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的那一瞬间,连星夜彻底被无尽的绝望和恐惧吞噬了。
……
全班人都扭着头,透过透明的玻璃,望向与教室一墙之隔的班主任办公室。
看戏似的。
“怎么了?连星夜填什么了?”
“应该是昨天那个测试吧,卧槽,他该不会全选的是最严重的那一个吧?”
“笑死了,只有傻逼才会认真做吧?直接闭着眼睛选最好的那一个啊,这还要人教啊,不是常识吗?他真是傻逼啊?”
“不是,他干嘛要选最后一个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该不会以为自己真抑郁了吧?”
“啊?真当抑郁症是菜市场的菜啊,说抑郁就抑郁,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抑郁症啊,大多数都是装的,网上我一个键盘砸下去,十个人里九个抑郁,人皆抑郁哈哈哈。”
“他平时看起来挺正常的啊,还跟楼照林有说有笑的,前两天的体育课还在一起玩呢,抑郁症不是都没朋友的吗?应该就是想装逼吧,没想到真的要请家长了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他早该请家长了,成绩越来越烂,老班早就看不下去了,居然还想用抑郁症当借口,笑死,这回翻车了吧。”
“不是都说抑郁症喜欢拿刀子在手上割吗?把他袖子撩起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起来,他好像确实一年四季都穿长袖,从来没露过皮肤,卧槽,不会真的有吧……”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一声吼叫突然震慑了全班。
全班同学霎时噤若寒蝉地望向突然站起来的楼照林。
哦对,最近他俩关系好,楼照林肯定是想给连星夜出头的吧,可是他们又说错什么了?
一个男生不满地嘀咕:“吼什么吼啊,我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楼照林蓦地举起屁股下的凳子,猛地朝讲台扔过去,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吓得全班人都抖了抖,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指着那个出声的男生的头,整个人像一头盛怒的狮子,紧绷的身体肌肉突突地跳动,充血的双眼如同地狱爬出来的修罗:“你他妈给老子再逼逼一句,老子直接把你头砸烂!”
吴向晓赶紧抱住楼照林的腰:“楼照林,你冷静点!办公室就在隔壁!”
那个男生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做声,心里却打嘀咕,神经病啊,他有说错什么吗?要真抑郁了,就把袖子撸起来给大家看啊,一边藏着掖着,一边又装模作样地把测试结果选得那么严重,不就是想吸引别人的注意吗?
“楼照林!”班主任打完电话,从办公室里匆匆走出来,怒火朝天地拍打讲台,“你突然发什么疯?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打架?你是不是也想被请家长?!”
“有本事你就请啊,谁怕啊!”楼照林已经疯了,他眼珠瞪得赤红充血,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颤抖发白,俊朗的面孔扭曲得像一个择人而食的野兽。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他为什么要劝连星夜相信学校,他为什么要让连星夜填那个见鬼的测试!这个学校根本就烂透了!
他太蠢了,他是个傻逼!是他亲手将连星夜推进深渊的,是他亲手杀死了连星夜的信任!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狂妄自大,他的愚昧无知,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错了,他亲手害死了他心爱的少年!
楼照林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像一头走头无路的凶兽,眼泪从他混合着悔意和恨意的崩溃的双眼里砸下来,被他用手狠狠抹去。
“老子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你个为老不尊的东西有个屁的师德!成天就会打骂学生,欺压学生,打击学生的信心,残害学生的心理健康!你的眼里只有成绩,根本没有人性,成绩不好的学生在你的眼里就是垃圾,就是败类,就是社会的渣滓,学生在你眼里根本不是人,只是你攀登仕途的工具!你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你不配教书育人!你不配当老师!”
楼照林在全班同学震惊的目光下指着班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然后很快,他又将手指向了底下一个个惊魂未定的学生。
“还有你们,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张着嘴巴说别人的闲话,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随便发表意见?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你们跟网上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键盘侠有什么区别?刀子不割在自己的身上就不知道疼是吧?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语言会对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如果那人死了怎么办?那你们所有人全都是杀人凶手!有本事你们全都去偿命!”
“卧槽,楼照林疯了吧?”
“他该不会要杀人吧?”
“有必要闹成这样吗,多尴尬啊……”
楼照林走到一个男同学面前,那是一个经常在班上嚼连星夜舌根的嫉妒心很强的男生。
“你平时话不是挺多的吗?你不是最喜欢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吗?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说啊?怎么又哑巴了呢?”
那个男同学涨红了脸,惊恐而难堪地死死埋着头,吓得嘴唇都在抖。
楼照林又走到另一对嘴碎的同桌面前,他们刚才编排连星夜装逼,造谣他装病。
“你们跟连星夜很熟吗?不熟在那儿说什么说呢?喜欢聊八卦是吧?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来,站到讲台前面来,当着我的面聊,想聊什么聊什么,来啊!”
这对同桌尴尬得满面赤红,感觉自己像被当着人的面扇巴掌似的,羞愧地抬不起头。
楼照林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赤红的眼眶酸热涨痛,他望着这几十张熟悉的脸,却像从未见过他们的真实样貌般陌生,他恨不得指着全班每一个人的鼻子,一个个地质问他们:
“说啊,刚才不是话挺多的吗?怎么现在全都不说话了?全都哑巴了吗?”
全班人的头都深深埋下,有的假装自己在写作业,有的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有的撑着下巴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静默无声。
唯有班主任捂着胸口涨红着脸对着楼照林破口大骂的声音在教室不断回响,像一个手舞足蹈的红鼻子小丑。
如果此时是下课,同学们一定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奔涌出教室,逃离这个尴尬的气氛。
谁会想要被审判呢?谁会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呢?他们有错吗?他们明明没有错啊。
他们又不知道真实情况是怎么样,当然可能有偏差啊,这也不能怪他们啊,而且跟连星夜关系好的是楼照林,又不是他们,连星夜好不好,遇到了什么,心里怎么想,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指望他们一群学生跟老师对着干吗?就算他们说的话是有点过分,但他们又没有恶意,只是开个玩笑都不行吗?别那么小家子气嘛。
可一个玩笑是不是玩笑,要看被开玩笑的当事人觉得好不好笑啊。
连星夜觉得好笑吗?是挺好笑的,像一场盛大而荒诞的闹剧。
……
这一天,楼照林懂得了一个道理。
每个人都活得那么匆忙,每个人都活得那么自私,没有人有心思为他人辩驳,没有人关心你是不是蒙受了冤屈。
于是,人们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信自己想信的,安稳地生活在一个约定俗成的圈子里。
你要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举着旗子,大肆宣扬真相至上,你就是不会看眼色,就是落大家的面子,你就是群众的敌人。
因为你不合群。
就像六子被胡万污蔑吃了两碗粉只给了一碗粉的钱,于是六子剖腹取粉,证明自己肚子里只装了一碗的粉。
然而当他奄奄一息地举着一碗从肚子里取出来的血肉模糊的粉,满脸癫狂与急切地端给围观群众看,喜悦于自己终于自证清白时,众人却如见到难以言喻的怪物一样,当即吓得作鸟兽散。
连星夜捧着一颗从肚子里刨出来的鲜血淋漓的心,望着教室里一颗颗莫不关己的低垂的头颅,满目迷茫。
在这个世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常态吧?任何人的喜悦与痛苦对他人来说都只是一场闹剧。闹剧笑笑就散了,又没发生在我身上,关我什么事?
什么?你说我误会你了?那又怎样?难道要我向你道歉吗?我还要上班,还要学习,我哪有时间管你是对是非?
做人呐,不要得理不饶人,日后好相见嘛,都是同学一场,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啊。
什么?你说真相?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除了你本人,谁会在意?
连星夜痛苦的真相,除了楼照林,谁会在意?
连星夜脱力地瘫坐在办公室地上,颤抖的手臂撑着面前的玻璃上,望着那边如一叶孤舟一般在暴雨风浪里为他出头的少年,压抑而无声地抽泣。
第19章 拳头 他会被爸爸打死吗?
一场闹剧。
班主任暴跳如雷, 全班人看戏,是压抑憋闷的高三生涯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戏。
被楼照林从办公室带走的时候,连星夜看到了那一双双望着自己的黑漆漆的眼珠。
大家应该都挺无聊的吧, 否则那些望着他的眼睛怎么会那么饥渴、那么兴奋, 好像这辈子没有闻过肉腥味的狗,终于看到被别的狗叼在嘴里的一块肉,吃不到,只能眼巴巴地流着口水。
他好像一个笑话啊。
他被楼照林带到了操场上坐下,楼照林抱着他哭,少年滚烫的胸膛贴着他, 炽热的嘴唇吻在他的耳后根,凌乱的哭泣声和说话声慌不择路地喷薄在他的耳朵里。
“对不起, 连星夜……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没有劝你去看学校的心理医生就好了, 如果我有阻止你做那个该死的测试就好了, 要不是因为我的胡言乱语,你就不会被学校发现了, 这个傻逼学校根本不是个东西,他们根本就不打算好好帮你,我还跟个傻子一样,劝你相信学校, 我真的该死, 都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连星夜……”
湿漉漉的眼泪滑进了连星夜的脖子里,和他的汗混在一起,让他有点痒。
他刚才在办公室里哭过了, 这会儿却仍然有眼泪流出来,他哭的时候跟楼照林不一样,很少有发出声音的时候,他习惯夜晚哭,会尽量不被爸爸妈妈发现,上课的时候悄悄掉眼泪也会尽力不打扰到老师上课。
他总是习惯了不惊扰周身的一切。
所以,如果哪天他真的死了,他希望他一定是静悄悄的。
他不想打扰别人。
“别哭了,楼照林……”
连星夜抬起手,慢慢摸了摸楼照林毛茸茸的头发,感觉他好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大狗狗。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在向他道歉呢?他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呢?以前的楼照林有这么多眼泪吗?以前的楼照林是这样卑微可怜求而不得的样子吗?
不,不是的,从前的楼照林,是风,是浪,是开朗烂漫的山野,开遍了花,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宽阔的胸怀和迷人的芳香,只要他想,总有人将他喜爱的东西双手奉上,又为何一定要执着于一株腐烂的枯草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楼照林变得和他一样爱哭了呢?好像……就是从说他喜欢他开始。
原来是他把楼照林变成这样的,是他溃烂的病毒把楼照林传染了。
都说了不要靠近他了,都说了跟他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楼照林,你怎么就不听呢?现在好了,你也变成一个爱哭鬼了,你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啊?
“楼照林!”操场对面忽然传来了一声陌生的呼唤。
一对中年男女和班主任站在一起,正朝他们挥手,是楼照林的爸妈。
好奇怪啊,明明是他先被叫家长的,楼照林的爸妈却先到了。
楼照林就跟没听到似的,一直抱着连星夜不撒手,嘴里抽抽噎噎地啜泣着。
连星夜以为他没听到,只好拍拍他的背,提醒他:“你家里人是不是来了?”
楼照林把他抱得更紧,说话的时候嘴唇在他的脖子里蹭动,很痒,很热:“我不去,我不想丢下你。”
楼照林的活人感太强了,每次跟连星夜接触的时候,都让他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连星夜缩了一下脖子,把他推开:“你快过去吧,别让你爸妈等生气了。”
楼照林就像一个耍脾气的小孩一样:“那你跟我一起过去。”
连星夜觉得有点烦躁,从那对中年夫妻踏入学校开始,他就感觉一股莫名的痒意从脚底悄然爬上他的小腿,让他生出一种想把什么东西踹翻的冲动。他说不清这种感受是什么,但他不想跟楼照林吵架,便跟他好好讲道理:“楼照林,那是你的爸妈,不是我的,我过去多尴尬啊,还要听你被你爸妈训,你难道不觉得掉面子吗?”
“在你的面前我不需要面子,”楼照林又像一块年糕一样黏上来了,噘嘴嘟囔,“而且我的爸妈绝对不会训我的。”
连星夜的眼皮跳了跳,感觉那股痒意从小腿爬到了他的腰,好像有一只无形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手缓缓抚上了他的脊背,让他头皮发麻,让他想逃也逃不掉,这种感觉太古怪了。
他尽力压下心头的烦躁,好话不听,那就别怪他说话难听了。
“你难道要让我作为儿子被老师训斥的罪魁祸首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你爸妈的面前?如果我被迁怒怎么办?你是你爸妈亲生的,你不怕他们的训斥,能不能为我着想一下?我害怕行吗?”
上次连星夜语气这么不好,还是在天台上跟楼照林互殴的时候。
楼照林想也不想地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幼稚了,你别生气,我去就是了,但是你要在这里等我哦,你答应我。”
虽然他真的不觉得他的爸妈会生气,但毕竟连星夜不了解,他也没办法解释更多,只能等他完好回来,再想办法解决连星夜这边的事了。
连星夜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教室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除了这儿,他也没什么地方能去。
“一会儿哭完了,把这个擦一擦,我回来要检查的。”楼照林把口袋里的维生素软膏塞进连星夜的手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
这会儿,班主任正在添油加醋地向楼照林的爸妈告状。
“……我教书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无法无天的学生!居然敢当众打老师!那么重的一个铁凳子,说扔就扔,他是不是想当杀人犯?砸到同学了怎么办?学校怎么做人?你们做父母的必须好好管教一下!不仅影响了班上其他同学的上课和学习,还不尊重师长为非作歹,影响太不好了!简直罪大恶极!”
“老师您消消气,我们等照林来了,再听听他怎么说吧。”唐兰茹和楼轻鸿对视一眼,把话含糊过去,老神在在得不像是被请家长的,倒像是来学校做客的。
班主任皱着眉,不满道:“还听他说什么?我不是都说了吗?他打老师——”
“老师,请问我什么时候打你了?”楼照林一来就听到班主任在那里血口喷人,气得恨不得给他一个真的,“你不要睁眼说瞎话,全班同学都是证人,而且教室里的监控可都录着呢。”
班主任脸涨红了一下,瞥了一眼楼轻鸿淡定的脸色,又有了底气似的,挺直腰杆:“我不过就是夸张了一点,你目无尊长是事实,砸凳子也是事实,那么大一个铁凳子都砸瘪了,讲台上甚至还有你砸出来的一个凹!你让老师们以后怎么上课?不承认错误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当着你父母的面跟老师顶嘴,简直无法无天!”
唐兰茹听得眼睛亮了亮,用胳膊肘戳了戳楼照林的手臂,低声道:“真的假的啊?这么劲儿呢你?还把地上砸了个洞?”
楼轻鸿尴尬地拽了老婆一下:“亲爱的,你矜持一点。”
唐兰茹有点难控制表情,揉了揉脸,把脸上的兴奋强压下去:“哎呀,这不是照林第一次被叫家长,有点激动……”
班主任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他看楼照林的爸妈半天不发火,有点着急:“楼先生,您看这事……?”
唐兰茹阴阳怪气:“哟,楼先生……”
楼轻鸿脸色僵硬,背过脸轻咳:“我不看,老婆,你做主。”
班主任有点尴尬,只好又看向唐兰茹:“那楼夫人,您看?”
“我姓唐。”唐兰茹心里骂骂咧咧,要不是在学校,她都想直接自称老娘。
班主任擦了擦汗:“不好意思,唐夫人——”
唐兰茹脸都黑了:“唐女士。”
班主任的汗哗啦啦往下落:“唐女士,您看这事儿怎么解决?”
唐兰茹不慌不忙道:“我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怎么处理?”
“?”班主任简直快要着急上火,他嘴巴都说干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
唐兰茹:“既然事情是楼照林做的,当然要听听当事人的讲述,不能只听一方之言,这样才公平嘛,照林,你讲一下怎么回事吧。”
楼照林平铺直叙道:“前几天,学校要求做一个心理测试,检查抑郁症的那种,我们班上的一个男同学被检查出来,结果班主任直接拿着他的检查结果到教室,把表甩在人家脸上,说那个同学闲着没事干乱瞎填,害他被校领导骂,还要请那个同学的家长,我太生气了,就把班主任骂了一顿,他以前还差点把那个同学打了,就因为那个同学考试没考好,不过被我制止了,我根本就没打老师,我扔凳子是因为班上的同学都因为那个同学的检测结果在说他坏话,我想让他们安静,只是方法确实有点极端,这一点我道歉,但我觉得我骂班主任的话没骂错!这一点我不道歉!”
班主任气得手抖:“您看看,您看看……他就这个态度!”
唐兰茹挑眉道:“班主任老师,听完事情的经过,好像是因为你先不尊重学生的隐私,照林才生气的。”
班主任愣了愣,终于回过点味儿来:“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想解决了吗?”
“当然不是。”
班主任正想得意,就听到唐兰茹优哉游哉地接着说:“椅子被砸扁了是吧?我们赔,哦对,讲台上还有一个洞,我们找工人帮您补起来吧,然后再让楼照林给同学们道个歉,确实不应该在教室里发脾气,影响学习。”
班主任咽下一口老血,不可思议道:“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您都不训斥他一下吗?”
唐兰茹脸色都变了。
妈的,老娘都想骂你,还训斥,他儿子做错了什么?
眼看老婆要爆发了,楼轻鸿赶紧上前一步,把唐兰茹拉到身后,打了一个圆场:“班主任您消消气,照林他呢是做错了,我们回去后会好好说他的,真是让您费了不少心。”
就这么不痛不痒地带过了。
班主任突然就知道楼照林为什么这么无法无天了,都是家里惯的!
“好,好,你们这么教育孩子是吧?就这么惯着孩子,让孩子在学校里随便辱骂师长,肆意妄为……算我今天开了眼!”
班主任面红耳赤地手抖了半天,想骂人又没办法当着家长的面骂,最后气结地走了。
唐兰茹本来以为来学校一趟能看看闯祸的楼照林狼狈的样子,结果居然受了一肚子气,不爽地吐槽道:“什么狗屁老师,没想到你的班主任竟然是这样的人,早知道就给你换个班了。”
“我不换班,”楼照林义正词严,“我喜欢的人在班上,我要守着他。”
唐兰茹愣了一下,缓缓捂住激动的脸:“我的天呐……”
不知何时,操场上熙熙攘攘地聚拢了来跑操的人,成群结队地挡住了楼照林的视线,挡住了连星夜形单影只的身影。
……
普华市第二高级中学,徐启芳备课的时候,忽然接到了连星夜班主任的电话,说是连星夜在学校填了一个测试,被检测出抑郁症状,按学校的要求,要请家长面谈。
徐启芳的第一反应就是麻烦。
说什么抑郁,不就是不开心吗?居然还要请家长?这不是诚心给她找事儿吗?这孩子,简直越来越不懂事了!为了逃避学习无所不用其极!
她还要上课,没空去丢脸,便给连文忠打了电话,让他去学校帮忙看看。
连文忠好面子,更丢不起这个脸。即使是幼儿园,连星夜都没有被叫过家长,这是第一次!
而对连文忠来说,这第一次,更是从未遭受过的奇耻大辱!
连文忠一路火冒三丈地到了学校,然后才想起来,自己连儿子是哪个班的都不知道,只得又给徐启芳打了电话,随后他一边抽皮带,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到连星夜的班级前。
这个时间点是大课间,一些不想跑操的提前溜回了教室,教室里的人稀稀拉拉,一眼就能把脸看个遍。
连星夜没在。
“这混账东西跑哪儿去了?”连文忠在教室附近找了一圈,没找到,以为他去跑操了,就往操场走,没走几步,就看到连星夜一个人孤零零地混在跑操队伍里慢悠悠地闲逛。
……
跑操的人来了,操场待不了了,连星夜只好先回教室,他正出神地走着,突然听到前方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方言:
“连星夜你麻痹的狗崽子!给老子站住!”
连星夜乍一下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的爸爸怎么可能找来学校呢?
他僵硬地抬起头,看到那个挺着肚腩、高大壮硕的中年男人正气势汹汹、脸红脖子粗地朝他径直走来,手里握着的皮带好像挥舞的镰刀。
一股恶寒陡然爬上连星夜的脊梁骨,心脏猛一下剧烈跳动,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脸色一下煞白得如同见了来索命的鬼。
他失声地张了张嘴,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十数年对父亲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在面对连文忠高举的拳头时,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愣怔,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往日那数次挨打的痛苦回忆中,身上所有挨过打的部位一起疼起来。
直到连文忠就快走到他眼前,粗壮的臂膀像阎王索命的铁索一样高高举起,遮天蔽日般地袭向他纤细的喉咙,他突然惊醒一般地惊恐地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朝教室奔跑。
“啊!”“啊!”“啊!!!”
他跌跌撞撞地跑,眼前一阵阵发黑,世界颠来倒去,脚下时而发软,几番跌倒又爬起,眼睛瞪得极大,眼泪惊恐地流下来,脸上不知从哪里蹭到了灰尘,浑身的骨头都在恐惧得抖动。
救命!谁来救救他!他爸爸会把他打死的!救命——
连文忠在身后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没想到儿子会逃跑,于是气急败坏,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脸因运动和盛怒涨成了猪肝色。
一路上的人都在看戏,指着这一个在后索命一个在前逃命的父子俩夸夸其谈,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
连星夜踉踉跄跄地逃到教室,急切而惊慌地去关教室的门,想把自己锁在教室里。
连文忠跟着连星夜一到前门就被砰地关在了门外,门板差点撞上了鼻子,此时他的愤怒已经到达了极致,肌肉像钢筋一样绷紧,脖子和额角的青筋高高拢起,呼吸又粗又急,盛装着滔天的怒火和凶狠,两只喷火的眼珠瞪得像铜铃,充满了大人的威慑力和恐惧感。
“艹你妈的!小兔崽子,给老子开门!胆儿肥了是不是?看老子逮着你不打死你!”
连文忠用砂锅一样大的铁拳一下一下地砸在前门上,不断发出惊天动地的“砰砰”声,引得隔壁班的老师都跑过来劝。
“不管孩子犯了什么错,都别动手啊!”
“就是说啊,这还是在学校,让别人看了多丢脸啊!”
连文忠已经失去理智了:“老子教训自己的儿子!天经地义!关你们屁事!”
他用拳头砸门,用脚踹门,连星夜浑身颤抖得堵在门后,抖动的身体贴着冰凉的门,连文忠每一次砸踹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和翻山倒海的剧大震动,他的身体就随之猛地一颤,像一条不断被锅铲煎炒翻面的死鱼。
“求你们不要开门,求你们了……”连星夜害怕地搬来桌子和椅子堵在门口,对教室里寥寥无几的同学哭着哀求道。
“啊?后门不是还开着吗?”不知是谁郁闷地嘀咕了一句。
连星夜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脸色惨白得像死人。
那男生自知失言,尴尬地捂住嘴,被连星夜看得心里直突突,搞什么啊,干嘛跟看杀人犯似的看着他,他又不是故意的……
连文忠头也不回地转向后门,在教室里其他人的旁观下畅通无阻地走进来,脚步不停地朝连星夜快步跑来。
前门被桌子和凳子堵住了,反而一时间打不开了,连星夜吓得直接爬上桌子,竟然想从窗户翻出去,却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了后衣领,把他整个人摔回了地上。
“对不起,我错了!爸爸,求你绕了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一门心思搞学习,再也不瞎搞任何东西了,求您放过我吧!”
连星夜立刻惯性地缩起身子抱住头,惊恐的双眼里止不住地流泪。
然而他的哀求没有丝毫用处,沉重的拳头像雨点一样密集地落下来,砸在他后背上,砸在他肩膀上,砸在他捂着脑袋的手腕上,连星夜顿时觉得自己的手骨像断了一样疼痛,但他仍然紧紧捂着脑袋。
像徐启芳一样,他也怕他的爸爸把他的头打坏了,打傻了,变得不再聪明了。即使是在挨打的时候,他满脑子也只有学习,只有成绩。
只用拳头很容易劳累,连文忠很快像一头耕地耕累了的老牛一样粗着脖子喘着气,他甩了甩酸痛的手,抬起脚,一脚踹在连星夜的身上。
连星夜被踹倒了,肚子露了出来,于是他的肚子也挨了一脚,他像虾米一样弓起背,用双手护住肚子,但这样他就没办法护住头了,所以他的头上落下了拳头。
他手忙脚乱地护着头和肚子,脊背却又露了出来,连文忠终于有机会举起拿在手里半天没用到的皮带,狠狠抽在了连星夜瘦弱的脊背上。
连星夜像一条快要旱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翻滚起来,他被拳头打,被脚踹,被皮带抽,从头到脚都挨了打,从头到脚都在疼,从头到脚的骨头好像都被打断了,手指好像脱臼了,手腕好像被踹断了,手臂上没有愈合的刀口被抽得好痛。
他只有两只手,护不住全身,而且护着身体的手也会被打得很疼,有时手疼了,还会将手藏起来,让身体挨打,等身体疼得受不了了,再用手重新护住身体,但即使这样,他也很快就一动也动不了,他被打累了。
连星夜从来不知道,原来挨打也是会累的。
连文忠也很累,他涨红着一张褶皱的脸,粗着嗓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打疼了,就揉揉酸痛的手,脚下却不停,脚踹酸了,就甩甩酸痛的脚,手上的皮带却不停。
他很久没有这么大量地运动过,稍微打了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但他一看脚下一动不动缩成团的连星夜,就立马来了气。
明明是个男孩子,却一点血性都没有,只会缩在地上挨打,一直哭哭啼啼个不停,身板也长得那么瘦小,比女人还矫情。
连文忠越看越不满,越看越来气,手脚歇不了几秒,便又气喘吁吁地打起来,嘴里跟着骂骂咧咧,用方言说着难以听懂的脏话,简直恨不得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打死。
这个时间点很尴尬,没几个老师,隔壁来的两个男老师个头瘦小,年纪也轻,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没见过这种场面,哆哆嗦嗦地上来抱住连文忠的双臂,又被大力甩开,偶尔还会被波及,在脸上挨两拳,其中一个老师的眼镜被打飞了,摔在了地上,失去了同伴的另一个老师吓得再不敢上前,赶紧给同事打电话叫人。
周围的同学也吓傻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大人这样打小孩,终于有回过神的惊恐地喊道:
“老师去哪儿了?快去叫人啊!连星夜会被打死的!”
“卧槽你个逼,都被打成这样了,你怎么还录视频啊?你有没有心啊?”
“干嘛啊,我就看看,又不干什么……”
“喂喂喂?我的妈呀,我们班有人快被打死了,你别跑操了,快回来看!”
现场乱七八糟。
恐惧的,吓傻的,瑟瑟发抖的。
唏嘘的,看戏的,开了眼的。
兴奋的,厌恶的,莫不关己的。
连星夜吵闹的耳朵里混杂着连文忠粗重的喘气声、嘀嘀咕咕的议论声、惊恐的叫喊声、女生的哭声、老师紧张又胆怯的劝告声、还有那终年不曾休止的耳鸣声……
他会被爸爸打死吗?
蓦地,教室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喊:“楼照林!你干嘛去!”
下一秒,压在身上的重量被猛地掀开。
一只坚硬的拳头带着千斤重的力量狠狠砸在了连文忠的脸上,把连文忠的鼻子一下打歪了。
“我艹你妈!!!”
楼照林骑在连文忠身上,双眼赤红,森寒的面孔像疯了一样,恨不得往死里打一般一拳拳地砸在了连文忠脸上。
第20章 嫉妒 真是……乱七八糟的一个初吻。……
“你麻痹的谁啊!敢打老子——”连文忠像一块摆在砧板上的死肉一样, 被楼照林压在身下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他的嘴角破了,鼻子歪了,眼睛肿了, 脑袋被捶得一片眩晕, 正讲话的时候挨了一记重拳,牙齿磕到了脸颊肉,嘴角渗出了血。
楼照林狰狞嘶吼的面孔像极了一头失去理智的凶兽,青筋突突爆起,牙齿咬得咯咯响,阴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狠厉的模样仿佛恨不得把连文忠的骨头咬碎,食他的肉, 喝他的血, 把他碎尸万段!
连文忠从来没见过这么疯的人, 他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性格, 因比儿子高,比儿子壮, 天然有着身为父亲的威慑力和权威感,便能随心所欲地将儿子打倒在地。现在楼照林比他还高,比他还壮,力气比他还大, 打儿子时好威风, 现在被儿子的同学按在地上打时又多狼狈。
不久之前,他还像一个英勇神武的将军一样在他瘦小的儿子身上耀武扬威, 施展着身为父亲的权威和力量,此时却像一块抹布一样破破烂烂地被按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揍得头破血流。
连星夜痴痴地望着。
他儿时曾在心里无数次地默默祈祷着,在他疼痛的时候, 能有一个英雄从天而降,不管是奥特曼,还是蜘蛛侠,或者孙悟空,谁都好,只要能在他痛得快要死掉的时候救救他,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他会用生命鸣谢他一辈子。
现在,他的超级英雄降临了。
不是奥特曼,不是蜘蛛侠,也不是孙悟空。
是楼照林。
他不敢想象,在他无数个童年阴影里,高大威武,像山一样永不可战胜的父亲,就这样被楼照林轻易打败了。
他望着连文忠脸上喷溅的血水,突然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眼泪莫名夺眶而出了。
压在他身上十几年的山,一下子就倒了。
楼照林战胜了他的父亲,成为了他的英雄。
“楼照林你疯了吗?别打了!要出事的!你想去坐牢吗?!”唐兰茹和楼轻鸿一左一右地抱着楼照林的手臂,把疯了的儿子强行拖离连文忠的身体。
然而他们刚拖了几步,楼照林就手脚并用地爬了回去,再次骑跨在连文忠身上,见缝插针地往他脸上挥舞,他爸妈只好再度将他拖走,他的腿还在空中拼命踢蹬,看也不看地在连文忠身上胡乱死命地踩踹,踹一脚是一脚,他刚才可看到连文忠发了狠地踹连星夜,他要把连星夜挨的打全部原封不动地奉还!再附加百倍!
“疯子……他妈的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学校居然教出这样的疯子!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必须给我赔偿!我要让这个狗崽子进监狱!”连文忠捂着血流不止的脸叫嚷着撒泼。
楼照林气喘吁吁地被楼轻鸿按在怀里,高大健壮的身躯近乎一个成年男人,闻言双眼赤红地蹿出去一截,偷空又给了连文忠一脚。
唐兰茹感觉自己像按住了一个弹簧,烦躁地给了楼照林脑袋一巴掌:“楼照林你给老娘安分一点!再乱动把你裤子扒了!”
楼照林腿缩了缩,喘着气,红着眼,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连文忠:“是谁先动手的?还把我送监狱,笑死了,我这叫见义勇为!要坐牢也得你先坐!你殴打青少年!你千刀万剐!你他妈不配当父亲,你就是一坨狗屎,是一个人渣!简直畜生不如!”
连文忠从小到大除了他爸没被人这么骂过,更别说还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顿时气得火冒三丈,跟楼照林对骂起来。
眼见形势又快不受控制,唐兰茹冷静地看向楼照林,厉声说道:“楼照林!你同学现在还躺在地上,你就打算这么把他晾在那里吗?”
楼照林浑身一震,暴虐的内心和思绪缓缓恢复了一丝理智。
“照林啊,先把你同学带回去,他还有伤,需要赶紧治疗,这里我们来处理就好。”楼轻鸿也温声说。
楼照林眉头紧锁:“但是他爸爸……”
唐兰茹冷冷道:“你个小屁孩儿能不能不要逞强?要当英雄长大了随你当个够!你现在这个年纪遇到事情,就该是你父母出面的时候!你当我们当你爸妈好玩儿的吗?该掏钱时掏钱,该护犊子的时候护犊子,爸妈不就这点用吗?赶紧给我滚回去听到没有?别在这儿碍事碍脚的!”
连星夜突然有些口舌干渴,喉结吞咽时有种刀割的刺痛感。又来了,那种莫名其妙的痒意,已经沿着他的脊梁爬到了他的后脑勺,钻进了他的头皮里,让他浑身抖动不止,他感觉烦躁、燥热、麻痒、暴怒、甚至恐惧……他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惊恐而难堪地躲开唐兰茹好奇探查过来的视线,流着冷汗深深地低下头颅。
楼照林连忙麻溜儿地起身,拍拍屁股,小跑过去把连星夜扶起来,在连文忠暴怒的谩骂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沿路的同学恐惧、兴奋、好奇地望着他们,沿路的老师唏嘘、嗔怪、怜惜地望着他们。
楼照林对这些一概无视,他挺直腰杆,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连星夜,将少年的头不容置喙地按在自己的胸口,目不斜视地朝校外走,他的爸妈就是他底气的来源。
刚才事发的时候,班主任一直隐身在人群里不见人影,此时却装模作样地跑出来,一脸担忧地将骂骂咧咧的连文忠扶起。
办公室里,唐兰茹优雅地坐在楼轻鸿搬来的椅子上,在班主任开口和稀泥之前,不急不缓地掏出手机,堵住了他的嘴:“不好意思,我先请一下我的律师,详细的处理过程,就依照正常的法律程序来走吧。”
本打算撒泼威胁的连文忠,和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班主任,齐刷刷变了脸色。
……
唐兰茹的司机收到指示,等在校外,见两个小少年互相搀扶在一起踉踉跄跄地出来了,赶紧上前帮了一手,把两人送进车。
楼照林家里条件好,住在一个离学校很近的高档小区,开车十分钟就到了。
连星夜第一次知道原来地下停车场可以直接坐电梯到楼里,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有的电梯是直接安装在人家里的。
这是一栋连星夜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的房子,房子里有的东西认识,有的东西甚至叫不出名字,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可能是传说中的空气净化器,他连脚步都放轻,连呼吸都怕脏了这里清甜的空气。连星夜第一次直观地面对他与楼照林有多么的不同。
他在梦里都梦不到这样漂亮的大房子,因为没见过,所以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而楼照林却习以为常地生活了十几年。
他们从来都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家里保姆提前得了消息,已经在客厅准备好了医疗箱。
楼照林一手提着医疗箱,一手拉着一脸恍惚的连星夜,又坐着电梯去了二楼他的房间。
门被打开的那一刻,连星夜看到了一间明亮宽敞的屋子,墙壁上贴满了电影海报,玻璃橱窗里摆满了整齐的玩具模型和奖状奖杯。床边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帘是清新而温柔的海蓝色,和楼照林本人的气质很像。落地窗外是一个半开放的阳台,阳台上居然还有摇椅。脚下铺着绒毛细腻的地毯,需要在门口脱鞋了才能进,一脚踩上去,好像陷在云朵里。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踩过这么柔软的东西,可能这里真的是天堂吧。
他自己的房间留给他的印象,好像只有无数个不眠的冰冷夜晚,和一盏为了拼命学习而彻夜点亮的台灯。
楼照林见连星夜盯着自己的脚愣神,顿时像一个炫耀自己心爱的玩具的小孩一样,微微翘着嘴角,一脸骄傲道:“怎么样?这个地毯踩着是不是很舒服?这是我爸妈去年结婚纪念日在澳大利亚旅游的时候带给我的纪念品,听说是用纯正的羊驼毛做的呢!”
楼照林嘴里的每一个词都让连星夜有种无所适从的陌生感,无论是结婚纪念日,还是在澳大利亚旅游,或者传说中的羊驼,都是他的意识里从来不会出现的东西。
“嗯,很舒服。”连星夜嗓音发干。
楼照林立刻开心地搬来坐垫,让连星夜坐在柔软的地毯上,自己则并着双腿跪在一旁,医疗箱放在手边,红着脸手足无措地说:“那个……连星夜……你能不能脱一下衣服?我想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连星夜顿了一秒,转而面朝楼照林,缓缓抬起双臂,淡然地说:“你帮我脱吧。”
楼照林一愣:“什么?”
“帮我脱一下衣服,校服,上衣,裤子,都脱了吧,”连星夜语气古井无波,脸上的表情淡定得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只有悄悄蜷起的手指轻微颤抖,暴露出一丝紧张,“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身上的伤吗,让你看个够,想看吗?想看就脱吧。”
楼照林咽了一口口水,凑近连星夜,拉开了他的校服拉链。
“刺啦——”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响起的一瞬间,楼照林的腾地红了。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最心爱的少年正在他的卧室里,坐在他最喜欢的地毯上,整个人都陷入了他的气味中。虽然他的房间里也有空气净化器在不断将他的气味循环掉,但他才不管这些。
然而当校服外套脱下来,连星夜伤痕累累的手臂露出来时,楼照林躁动的心一下子冷却了。
他是禽兽吗?他的小少年刚挨了打,身上是各种新伤旧伤,他居然还能想东想西!
他再生不出一丝旖旎的想法,快速把连星夜打底的衬衣和裤子也脱了,这下连星夜全身只剩下一条内裤了。
因为常年吃不下饭,又不爱运动,连星夜的身形很清瘦,肋骨清晰可见,苍白的皮肤上遍布密密麻麻的青紫,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更可怕的伤,是大腿上刀痕,划痕,密密麻麻的孔印,有的大一点,瘪一点,并齐的两个相邻在一起,有的小一点,凌乱一点,没有规则地分布在各处,像是偶尔兴致来了,用针随手扎出来的,还有更多他分辨不出,无法形容的奇形怪状的伤痕,除了大腿,他的肚子,腰上,膝盖伤竟然也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疤印。
他根本想象不出来这些伤到底是用什么东西造成的,对于一个想要伤害自己的人来说,只是用嘴,就足够把自己咬下一块肉来。
他要怎么防啊,防不住的。
楼照林眼眶一下子漫上酸涩,他用掌心胡乱抹了一把脸,强忍泪意,红着眼睛咬着牙,打开医疗箱,拿出碘伏和药膏,用医用棉签小心翼翼地给连星夜擦拭伤痕。
连星夜的身体不自觉有些颤抖。
“对不起,我下手是不是有点重?我尽量轻一点,你也忍一忍,好不好?”楼照林的动作更轻更温柔,连呼吸都微不可察。
怎么会有人这么轻柔地对待他,简直就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连星夜身体抖动幅度增大,突然有点恶心。
衣服穿在身上很恶心,脱掉衣服露出丑陋的身体也很恶心,被人触碰的感觉很恶心,没有人爱抚和关怀的寂寞和空虚也很恶心。
连星夜总是在不断矛盾,渴望又厌恶,拥有又抛弃。
他从前也是有过朋友的,只是所有和他交往的人,最后都会以他太冷漠为由抛弃他,从此他就学会了,在被对方抛弃之前,他先抛弃别人就好了。没人知道,他从来没有被人孤立过,是他在孤立别人,他一直在以一己之力孤立全世界。
他确实是一个很冷漠的人,他们没有说错。但凡是被他讨厌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即使是他自己。
因为讨厌自己的存在,他致力于从这个世界上将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迹抹去。于是从来不留下任何照片,从小到大每一次的毕业合照他都没有去拍,他讨厌自己阴沉沉的脸出现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笑脸中;毕业之后就把手机里所有的同学和老师全部删光,群也全部退掉,保证没有一个人能联系到他;写完的日记第二天就烧掉;在网上发过的帖子说过的话每周定时清除;在现实里说过的话在下一秒马上后悔得要死,因为就算在他人心里留下痕迹,他也难受得要命。
但楼照林和他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怎么也赶不走他,还任性至极地擅自将他装进心里,明明一无所知,还愚昧天真地抱着他说爱他。
是因为这个人的生命力旺盛得惊人吗?
组成他温暖躯体和健康灵魂的每一寸光阴都幸福完美得仿佛受到过上天的恩宠,每一次肢体的触碰,他都能感受到属于人体的温热肌肤填满了他冰冷的手心,血管里源源不断地渗透出属于生命的浓烈馥郁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香氛,像引诱一个从未见过光的井底之蛙一样,引诱着垂死的他吻上去,玷污他纯洁的灵魂。
这是来自深渊的陷阱吗?
“连星夜,你的手能不能不要再摸了?”楼照林突然出声的喑哑嗓音拉回了连星夜的思绪。
连星夜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在无意识地抚摸楼照林的头发,他干瘦的手指插进楼照林的发丝里,指肚一寸寸地贴着楼照林的发根摸索下去,一路滑到了楼照林的后脖颈。
他默了默,不仅没有收回手,反而变本加厉地将手掌覆盖上去,用冰凉的掌心细细感受人体纤薄的皮肤之下沉重而急促的脉搏声,指尖像蛇一样贴着楼照林汗涔涔的皮肤缓慢挪动,不断在后脑勺的发茬和脊椎骨的凸起处来回碾压。
楼照林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的眼睛委屈地红了,这人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他,却非要他亲手给他脱衣服,现在还故意摸他,难道不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吗?
“连星夜,你再摸下去,我就……我就要亲你了!”一句毫无威慑力的威胁。
连星夜却望着满脸通红的楼照林,舔了一下嘴唇,忽然俯下身,在楼照林湿热的后脖颈上亲了一下,仿佛吻在了楼照林跳动的脉搏上。
柔软的触感像羽毛一样落在后脖子上,如同一滴油掉进热锅里,楼照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他猛地将连星夜扑倒在地毯上,涨红着一张青涩、害羞、又蠢蠢欲动的脸,嘟嚷道:
“是你非要那样的,我都警告过你了,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闭上眼睛,像英勇就义一样,埋头将自己的脸按在了连星夜的脸上。
下一秒,他俩的鼻子撞在了一起,嘴唇好像碰到了彼此的嘴唇。
楼照林头皮都炸开了,脑袋上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呼吸瞬间变得凌乱不堪。
他本能地张开嘴巴,去寻找连星夜的嘴巴,嘴唇在少年的嘴唇上胡乱磨蹭,像小狗一样又舔又咬,又像吃果冻一样,又吸又吮。
真是……乱七八糟的一个初吻。
曾经扬言要将连星夜全身上下的每一个伤都吻一遍,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
看出来楼照林是第一次了。
连星夜嘴里溢出呜呜声,眯缝着眼睛,本能地舔掉嘴边快要流出来的唾液,不经意地舔到了楼照林的嘴唇。
楼照林顿时如同受到鼓励一样,欣喜若狂地捏过连星夜的下巴,也对着他伸出了舌头。
嘴中的异物感让连星夜有些不适,嘴巴没有办法闭上,口水不受控制地沿着嘴角流下,又被楼照林热情地舔掉了。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楼照林吃掉了,耳畔充斥着巨大的水声、吞咽声、嘴唇的吧唧声,心脏在他的耳朵里咚咚咚地跳动,像在擂鼓,少年青涩的急喘和凌乱的鼻息不断喷涌在他的鼻腔,然后被他喘不过气地吞咽下去,他们互相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和气味,往日困扰他无数个昼夜的耳鸣声在这么多冗杂的声音中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好像真的融化掉了,楼照林太烫了,身体是烫的,嘴唇是烫的,呼吸是烫的,不自觉抚摸自己躯体的掌心更是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在他光溜溜的肌肤上不断留下属于楼照林的印迹。
那晚的幻想好像成了真,他真的融化在了楼照林炽热的怀抱里。
连星夜没穿衣服,皮肤是苍白的,涂了药酒的身体是光滑的,被楼照林的体温烘烤,一下子像熟了一样,发红发烫,药膏辛辣的气味如同被蒸发一般逸散在迅速升温的空气里,刺激着敏感的嗅觉,令人愈加目眩神迷。
连星夜似乎额外种爱楼照林的发,手指再度插进楼照林柔软的头发里,在他的头皮上不自觉地摩挲按揉,手指攥紧,将他脑袋往下按,让楼照林尽情夺走他的氧气和力气。
楼照林的手则沿着连星夜的下巴缓缓摸到了少年纤细的脖子,感受着少年小巧的喉结在与他接吻时不断上下滑动的幅度,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
连星夜的嘴里溢出一声闷哼,更为难耐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绯红从短发覆盖的耳后根一路红到了脖子下面的锁骨,浑身都脱了力。
好舒服……好热……
如果楼照林能再用力一点……掐着他脖子的手指收紧一些,最好将青筋爆起来,肌肉因用力鼓胀起来,像要掐死一个小动物一样,用力掐他的脖子就好了。
这样大而有力的一只手,一定能轻轻松松把他掐死。
连星夜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楼照林抚摸自己脖子的手,缓缓收紧五指,带动楼照林的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尝试教楼照林收紧。
楼照林是个笨学生,不仅没有理解连星夜的意图,反而毫不犹豫地攥紧了他的手,然后霸道地滑入五指,与他十指相扣。
不,他要的不是这个……他想让楼照林掐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呼吸,他渴望窒息。
只是接吻,还远远不够。
眼见连星夜逐渐喘不过气,脸因缺氧涨得越来越红,抓着他头发的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好像快溺死了,却仍然用力按着他的头,像是在故意赌气似的,楼照林主动抬起了恋恋不舍的唇。
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接吻的时候居然不会换气,怎么这么可爱啊,楼照林心软得要死。
他呼吸紊乱地撑着身子,出神地盯着连星夜通红的脸看,楼照林的脸也同样涨红,抵着少年的鼻尖呼哧呼哧地喘气,一瞬不瞬注视着连星夜的双眼里盛满了甜蜜、激动、欢喜,还有毫不遮掩的爱意和情动,没忍住,又在少年红彤彤的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用脸像小狗一样在连星夜的脸上蹭来蹭去,接着又开始亲亲起来,亲了一下又一下,怎么亲也亲不够,连星夜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呢,他好喜欢,太喜欢了,喜欢得要命。
“够了,楼照林。”连星夜受不了地捂住楼照林的嘴巴,嘴唇一片狼藉,身体红得像一颗熟透了的柿子。
楼照林顺势用脸颊在他掌心蹭蹭,然后拉过毯子,把两个人包裹在一起,和连星夜一起侧躺在地毯上。他和连星夜的身高确实很适配,揽着少年的腰时,下巴能刚好搭在少年的肩窝里。
“再抱一会儿吧,就抱抱,不做别的。”
话虽这么说,他的嘴唇还是不自主地一直在连星夜的肩窝和发梢里蹭动,似吻非吻,滚烫的脸蛋贴在连星夜的侧颈,少年脉搏跳动的频率和血液流动的速度让他感到心安。
连星夜感觉有些痒,失去衣物的不安感让他只能将身体藏在楼照林的怀里,避无可避,只能尽量缩着脖子:“今天谢谢你,楼照林。”
“一点都不用谢,”楼照林埋在连星夜脖子里的嗓音闷闷的,“本来就是我害的你。”
连星夜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平静:“我爸本来就是那个样,就算没有你,他也会有别的理由打我的。”
楼照林眼眶一下湿了,他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在连星夜的脖子上:“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如果我们能从小一起长大,我就能从小开始保护你了。”
连星夜不由地顺着楼照林的话幻想起来。
如果他能从小遇到楼照林,楼照林会喜欢上小时候的他吗?他还会像今天一样保护他吗?
他恍惚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被打倒在过去的时光中,儿时的眼泪和血,一起被时光无情的河流冲刷走了。
那是一个没有楼照林的过去。
小时候的他已经死去了,没有人能救救那个小小的连星夜。
而长大的他,正在悄悄死去。
……
楼照林身上沾满了料酒味,不得不去浴室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
连星夜原本的衣服也在地上滚脏了,楼照林便给他拿了一套没怎么穿过的衣服。
唐兰茹和楼轻鸿回来后,看到他俩如同情侣般的穿着,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八卦和窃笑。
于是趁连星夜没注意时,唐兰茹对着楼照林挤眉弄眼了一下,然后伸出两根大拇指,怼在一起扭动,做了一个激情热吻的动作。
楼照林面色有些怪异,一副想吐槽又说不了话的憋屈样,他悄悄指了连星夜一下,然后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爱心。
ok,唐兰茹懂了。她像一个得知八卦的雀跃的小鸟一样,拉着楼轻鸿去说悄悄话了。
楼照林没有骗连星夜,他家厨师做的饭菜真的很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和楼照林接吻了之后,嘴里也变得和楼照林一样甜了,连星夜隐约觉得自己能尝到饭菜的香味了,难得比平时多吃了两口。
桌上有一盘炸虾,一只的个头恨不得就半个巴掌那么大,连星夜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虾。
唐兰茹脸上泛着少女般的红,用公筷优雅地夹起炸虾,依次放到大家的碗里。
“来,我家亲爱的来一个,我的亲亲宝贝帅儿子来一个,最后这个最大最嫩的,当然是留给我们最可爱最漂亮的星夜小宝贝。”
连星夜默默垂下通红的脸,耳朵尖一片鲜艳的薄红,他这辈子从没被大人这么夸过,简直比刚才和楼照林亲嘴还要害羞。
唐兰茹一见连星夜的反应,顿时捂着嘴激动地捶打楼轻鸿的肩膀。
好萌,好可爱!不愧是他的儿子,有眼光!
楼照林顿时觉得食不下咽:“妈妈,你今天额外恶心。”
“谁准你这么说我老婆的?”楼轻鸿对着楼照林的嘴巴比了一把手枪,“击毙你的嘴。”
楼照林快要受不了了,额角狂跳,他好想把连星夜的眼睛捂上,简直没眼看。
吃个饭闹腾腾的,是连星夜的家里从未有过的光景。
连星夜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僵硬,那种熟悉的已经爬到他后脑勺的阴湿感再度袭来,缓缓流进他的喉咙里,让他胃中隐隐作痛,嘴里那一点点久违的甜味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泛滥的阴暗和卑劣。
在别人一家人最快乐幸福的时刻,他竟然在恶劣阴毒地想——
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的儿子喜欢上了一个同性的男生,你们还笑得出来吗?
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的儿子被他抢走了,你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对他这么温柔友好吗?
唐兰茹的目光往连星夜嘴唇上的红瞥了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说:“你们现在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还是要多长长身体,看星夜小朋友,这么瘦,明显还在发育,楼照林,你别太过分,把人欺负过头了。”
连星夜满脸迷茫。
楼照林愣了愣,缓缓张大嘴巴,惊恐地扫了连星夜一眼,连忙捂住连星夜的耳朵,着急忙慌地说:“妈妈,你说什么呢,我还在追呢!”
虽然他刚跟连星夜亲了嘴,但连星夜分明还没有答应他的表白!
唐兰茹傻眼了,看楼照林那一副为爱疯魔的模样,他还以为早成了,顿时竖起眉头:“怎么回事啊你?有没有出息?看你爸,当初对我一见钟情,一周到手,一个月领证,多有效率,再看看你,个不争气的,都不想说你!”
楼轻鸿轻咳一声,淡定而骄傲地微抬下巴,抿了一口茶。
楼照林憋屈极了:“你别管我,我有我自己的节奏。”
而且哪有人当着人家的面说的,不想帮忙也别帮倒忙啊!
场面又吵闹起来。
连星夜愣了好久,后知后觉唐兰茹刚刚在说什么了。
他嘴巴微微张开,突然哑口无言。
他震撼无比。
或许是他太没见识吧,他想象不出来,原来有人可以幸福成这样。
真可笑,他竟然还阴暗地以为楼照林的父母可能会生气,还真是自己龌龊,便看谁都不幸。
他终于知道,那种如冷血动物一样攀爬在他身上如影随形的恶心黏腻的感觉、那种像小虫子一样爬满全身想去抓挠又怎么也抓不到的痒意是什么了。
是嫉妒。
楼照林父母的出现,让他的不堪和可悲暴露无遗。
他嫉妒楼照林拥有相爱而开明的父母,嫉妒他拥有的幸福,嫉妒他获得的爱。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家人爱着的,只是爱的方式不对而已,但当他到了楼照林的家,以上帝视角窥见了楼照林成长过程的一小部分,才恍然大悟,真正的爱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他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从他见到楼照林的第一眼起,他就应该知道这人究竟过得有多幸福,从一株幼苗茁壮成长的模样足以看清那一方土壤的温暖与肥沃。
然而当他直面这种冲击,那种他从未有过的东西、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的东西、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东西,对他人而言,仅仅是像呼吸一样的日常与触手可及,这样巨大的落差让他心里最后那一点点微弱的侥幸也被碾得粉碎。
楼照林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残忍,衬托着他的鄙陋,他的自卑,他的不幸。
但他本可以不用清醒的,本可以一辈子活在对父母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幻想中。
是楼照林擅自叫醒了他。
光是抬头看一眼,他就能心碎。
他嫉妒着楼照林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