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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鸟哨

    清明寒食前后, 满城飞絮。

    易听雪再次来到诏狱中,已是十日后。

    狱中谒者看见她手中黄铜令节,立刻开门相迎, 将她引去一间牢笼前,便立刻离开。

    昏暗的牢中, 唯剩二人。

    素色囚服男子虚弱地倚坐墙边,他双手曾执笔, 如今却布满狰狞血痂, 颊边沾了几缕湿发,却无损他清峻容貌。

    谁曾想, 当朝权臣平恩侯卢颂安, 在一夕之间,就沦为阶下囚。

    平恩侯睁开眼,对上大理寺丞易听雪垂落的视线。

    数十日前,他曾朱衣金履,如此淡淡俯视着满身狼狈的易听雪。而今两人身份倒转, 换她来俯视他。

    “你对她做了什么。”易听雪攥紧手中刑鞭, “少卿同我说你受夹骨之刑, 仍不招供。平日见惯你曲意奉承, 如今怎又宁折不弯了。”

    平恩侯无力地笑了下:“薛郎亲审,我岂敢不招。”

    “说!”

    “我劝她自尽。”

    易听雪怔愣在原地,突然双目急红, 抽出长鞭,甩向平恩侯!

    “啪”一声破空鞭响。

    满地鲜血,平恩侯衣襟破烂。

    易听雪不忍直视,以鞭柄挑起他下颌,愤然道:“你——”

    二人面容近在咫尺, 彼此看清对方眼底暗潮。

    “我又如何?”

    “你这个……”易听雪气到极点,竟不知该骂什么,“她何错之有,你竟要逼她去死?你怎么不去!”

    平恩侯深深看着眼前人,哑声道:“她若不死,你迟早身份败露。被天子斩于金阶下,或者,我请陛下将你赐给我,保全你性命……你可甘心?”

    易听雪目眦欲裂,颤声道:“何至于此!”

    “怎不至于!时至今日,你还是这般天真,以为那九五至尊之位上是个清正圣明君主吗!”

    “陛下不过旦夕之怒!否则怎会令我官复原职,又将你这个奸臣贼子下了大狱!”

    平恩侯笑了数声:“因为她已替你走向死路了。”

    易听雪冷声:“你什么意思?她与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断不会杀她!”

    平恩侯咳了咳:“你可知清明寒食,从何处来?”

    易听雪呼吸急促,怔在原地。

    她熟读四书五经,自然知晓。

    史书记载,一代霸主晋文公流亡避乱,行至绝境时几乎饿死,随臣介子推割下自己的腿肉,煮与他食。

    当晋文公重临君主之位,却唯独不封赏介子推。介子推不想邀功,携老母悄悄离开。晋文公却突然后悔追上去,以百般强硬手段请他归朝,要封赏他作官。介子推躲进山中,晋文公便三面放火烧山,逼介子推出来。

    大火熄灭后,人们才看见介子推背着老母,活活烧死在一颗柳树下。

    晋文公痛不欲生,却将那棵柳木伐成木屐,日日践踏在足下,望之悲叹愤慨。又命天下不准在介子推忌日生火,只能吃冷食。如此才有清明寒食,千秋万代。

    平恩侯凝眸不忍道:“若世上之事,都是恩仇分明,为何你要甩我一鞭,又不忍看这地上鲜血?”

    易听雪无法面对他的脸,转过身去,闭眼陷入沉默。

    片刻后,她平静下来:“是我害了她。若非我执意入朝为官,她本可以在石城镇平淡一生。若我早点识时务,屈服于建宁王,她不会与我同病相怜,执意带我逃出生天。”

    “你何错之有?是我逼她自尽,是陛下将她打入贱籍。”

    易听雪猛地回身,不敢置信:“贱籍?郁卿犯了什么错?”

    天子诛杀折辱她的建宁王,撕毁众姬妾身契,助她与郁卿脱籍。他还分科举士,提拔寒门,制衡世家,内清缴贼匪,外逐北凉千里,最近还彻查了户部陈年旧赃,赈黔中道南洪疫灾情。这样一个君王,怎会不顾恩义将旧人打入贱籍?

    平恩侯苦笑道:“因为他自进宫起,就是这样一个人。”

    “进宫?”易听雪蹙眉,隐约想起如今的陛下,当年的二皇子谢临渊,幼时体弱多病,曾养在道观中。直到九岁那年,才被先皇接进宫。

    但时间太长,她早记不清当时之事。再者谢临渊回宫时,也没在京中掀起多大风浪。

    平恩侯道:“他刚进宫时,连大虞官话都不会说。”

    “那他说何地方音?”

    “北凉语。”

    易听雪瞪大眼,这些宫闱秘事她不曾听过,也未曾寻到过蛛丝马迹。

    “他不仅能说流利的北凉语,还茹毛饮血,不懂半点规矩,连筷箸都用不好。他进宫第一日,夜里拿匕首割了守夜内侍的喉咙,只因内侍听见他做噩梦,想上前关照。他被送到弘文馆与众王孙共读,第一天就气得太傅暗骂他衣冠禽兽,狗屁不通。但仅仅半年,他就与常人看不出区别。又过了两年,京中甚至传闻二皇子殿下贤明温良。”

    平恩侯闭着眼,虚弱道:“可自打他回宫,先皇后郑氏与大皇子相继暴毙,三皇子五皇子因病去世,先皇更是死因成谜。他亲生母后孟皇后终日吃斋念佛,他一母同胞的皇弟建宁王下落不明。整个大虞皇室只剩一个牙牙学语的六皇子。”

    易听雪惊得差点站不稳,甚至想捂住平恩侯的嘴,但又想听下去。

    “谁也不清楚他进宫前,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但他与年少的先皇,生得八成相似,因而颇得先皇偏爱,后来竟将他立为太子。”

    易听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陛下不是太后长子吗?为何流落在北凉……”

    “谁也不知。”平恩侯压低声音,警告道,“陛下就像一个深渊,远观壮丽,令人心折,走近就会溺死其中。”-

    看完黔中道南的洪疫形势回转的奏报,谢临渊难得心情不错,不知为何,直接来了承香殿。

    午后,春光透过菱花窗,洒下淡淡疏影,桌上瓶中的蝴蝶兰素白静谧。

    内殿里空无一人,好似光阴永恒停滞在此处。

    谢临渊逆光站在窗前,脸色剧变,心脏骤缩,扭头看见一个内侍,厉声问:“她去哪儿了!”

    内侍惶恐跪下道:“回禀陛下,夫人,夫人……”

    谢临渊头痛欲裂,视线朦胧,隐隐感觉眼疾又要发作。

    “……夫人去殿后玩,让让让奴帮忙瞒着雪英姑姑!”

    谢临渊一滞,恍然松开他,转身疾步出去。

    他浑身煞气来到殿后时,郁卿正蹲在墙角隐蔽的阴影中,手执一根细线,另一端系着树枝,支起一只青玉盆,盆下地上还有些米粒。

    她屏息凝神,盯着前方。

    两只灰雀,慢慢蹦跳到青玉盆附近,好奇谨慎地歪头观察着米粒。

    郁卿双眸发亮,就要拉动细线,谢临渊突然大步走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拽起来。

    瞬间,两只灰雀惊飞,郁卿也吓一大跳:“你干什么!”

    她捂着胸口,梳理着余惊,就听谢临渊喘得比她还急促。郁卿抬起头,他眼中尚留一丝怔愣,定定地望着她,双手攥得她双臂发痛。

    郁卿狠狠甩开谢临渊,不懂他又发什么疯,真是晦气,居然这么早就来承香殿,还撞破她偷懒跑出来玩,把她的鸟都吓飞了,她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要成功了。

    她再抬头看时,谢临渊已经恢复了冷淡模样,打量着她衣摆上灰尘,蹙眉道:“宫中女官没教你规矩么?”

    这几日除了教她念书的,又来了教规矩的,说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走一步练一百遍,还要被训。

    郁卿怀疑谢临渊就是想折腾自己,连祭祀封禅的事都要学,整日让她把精力耗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看她不高兴,难道就能让他开心?

    但她还想找时机见易听雪,只好尽量不触怒他,不和他计较。

    就在此时,一只胆大的灰雀落在青玉盆边,好奇地观望着米粒。

    视线不由自主被吸过去,郁卿和谢临渊面对而站,眼睛却斜向灰雀,下意识攥紧细线。

    似是发现她居然这样都能走神,谢临渊立刻冷声道:“郁卿!”

    灰雀嗖的飞走了。

    郁卿无奈垂下头,低声道:“回禀陛下,女官教过我规矩。”

    谢临渊眸色黑沉,盯着她许久,忽然道:“伸手。”

    郁卿欲哭无泪,闭紧双眼,缩住脖子,缓缓伸出手。

    然而谢临渊只是一把拽过她手中细线,让她往边上站一点。

    随即他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弯起,指节抵在唇边,几声短促婉转的哨声回旋在半空中。

    数道振翅声从四面八方而来,灰雀们落在二人四周,也落在青玉盆旁边,歪歪头钻进去啄米。

    细线扯动,树枝抽开,玉盆轻松扣住两只贪吃的小雀。

    郁卿简直惊呆了,想也没想就道:“你好厉害啊!”

    她立刻蹿上前,敲敲盆,灰雀焦急地跳动,啄着盆壁。郁卿打开一道缝,发现灰雀吃光了米,就彻底掀开盆,让它们扑扇着翅膀,从身前飞走了。

    谢临渊高高扬起的唇角,瞬间拉平,蹙眉怒斥道:“你放它们做什么。”

    郁卿蹲在地上,扭头不解地望向他,她不就是放了两只小雀么,他至于气得耳朵都红了?

    但他气性大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郁卿懒得和一个暴君理论,到底该不该放走两只小鸟。

    她嘀咕道:“抓鸟不就是陛下吹一声口哨的事么?我放走两只又怎样。”

    谢临渊看她一眼,不再争论,道:“拿你的功课来。”

    郁卿浑身一凉,她今天还没写功课,昨天的错太多,断不能让他发现,否则还得挨打。

    她忐忑地捏着蕙带:“陛下怎么还会说鸟语啊,我也想学。”

    七年前谢临渊就见惯她这幅模样。

    “你这张嘴不想要了?”

    郁卿是真想学,七年前林渊驯养乌鸦传信,她就觉得十分神奇,当时她还拿粟米去喂乌鸦。万一她真学会了,岂不是能和易听雪传信?甚至有助于她逃出长安宫……

    她心中一惊。

    谢临渊冷眼相看,郁卿凑到他身旁,眨眨清澈水润的双眸,笑声轻轻响在他耳畔,“陛下,教教我呗。我也想像陛下一样抓灰雀。”

    他板着脸,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不置一词,转身就往承香殿走。

    只是他步速极慢,让郁卿顷刻就能追到他身前,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艰苦的决心,歪着脑袋难为情地问:“陛下不是说我喜欢珠宝,就问陛下要么?我也没想要的珠宝,我就想要吹口哨抓鸟。”

    谢临渊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郁卿叹了口气,果然谢临渊的承诺都不能信。她就求了两句,看把他烦得连脖子都红了。

    若不是为了能和易听雪飞鸟穿书,她根本不会理他。如今被拒绝了,心中更加厌烦,便不咸不淡道:“每天非要学一堆麻烦东西,连一丁点的乐子都不能有,爱教不教……”

    话音一落,谢临渊停止脚步,回身望着她,好似怔愣,又似不解。

    午后明媚的阳光都照不进他漆黑的眼底,郁卿愈发看不懂他想做什么。

    紧接着,谢临渊并拢双指,放在唇边。

    婉转的哨音伴着振翅声而来,更多鸟雀围绕着二人,落在承香殿飞翘的宫檐上,落在树梢上。

    郁卿再看一遍,仍惊叹不已。她学着谢临渊的模样,将两根手指并拢在双唇前,抿唇吹了吹,却只发出呼呼气流声。她舔了舔嘴唇,看着手指又吹,还是失败了。

    谢临渊转身就走,这一次步速异常快。

    郁卿见有机可乘,赶忙追上去,焦急道:“你还没教我!”

    谢临渊甩开她,呵斥道:“女官没教过你规矩么!”

    郁卿突然被凶,皱着眉连退两步,顿时后悔自己没有见好就收,教鸟哨可以再提,但惹恼谢临渊可就得不偿失,便赶快垂首行礼道:“请陛下息怒,是臣妇逾矩了。”

    春风吹过她的发顶,簪头两只金蝴蝶双翼颤抖。

    谢临渊却陷入深深的沉默,微微开口想说些什么,又紧紧抿住。

    片刻后,他才低声道:“你方才的手势不对。”

    郁卿深吸一口气,两指放在唇边,调整着角度,仍吹不出来。

    谢临渊一开始提醒她手指往上放,侧转一点,吹用力一点,说了不知多少遍,郁卿半个音都没吹出来,谢临渊都被她气笑了。

    他不耐烦地伸手,摆弄她的指节。可她手指好似春天柔软的藤蔓,他捏了半天都不够稳当,便皱着眉挥开,亲自用指节贴在她温热湿润的唇瓣上。

    “吹。”

    丝丝哨声响起,像她的双唇一般柔软无力。

    郁卿睁大双眸,不敢置信自己真吹出来了,虽然不太成型。

    他冰凉坚硬的指节微微揉捻着,将她双唇打开一点,耳畔传来更低的嗓音:

    “吹。”

    郁卿深吸一口气,鼻尖气息从他指缝中流过,传来他指尖淡淡的松烟墨气。

    这一声哨向依然无力,但好似更为高亢。

    郁卿抬起眼眸,谢临渊正垂着眼,唇角微抿,神情难辨。他容貌美得锋芒毕露,像带血的寒刃,面无表情时自有凛然威严,动怒时脸色才会明显,甚至连笑也要带着一丝冷意。

    郁卿咽了咽,心中升起莫名担忧惧怕,举足无措,想要后退一步,脱离他在她唇上触碰的指节,忽然听到下一声:

    “吹。”

    她没想就吹了,一次比一次更熟练,这一声几乎成型。脑中有些混沌,想不起他的鸟哨到底有几个音,但横竖不过短短几个,吹完就能结束,她好像也掌握了一些技巧,就任由他搓弄着双唇。

    吹了大概六声,或许是七声,一声比一声的间隔长。郁卿疑心不会有下一声时,他低到近乎沙哑的嗓音又打断她的思绪。

    他好似神思涣散,双眸失去焦点,只有带着薄茧的指腹开始在她唇瓣上摩挲,指尖沿着她上唇的曲线画过,最后停在那微翘的唇尖,轻轻捏了一下。

    郁卿瑟缩地抿唇,却突然被指尖强行撬开了齿关。他的指腹摩挲着唇瓣深处,轻轻蹭过她的虎牙尖尖,又重重碾在舌尖上。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慌忙要后撤,立刻被他抵住后颈根,接着眼前一暗,冰凉的薄唇贴上来,将她的呜咽声堵在喉咙里。

    他双唇开合的节奏熟悉,重复着方才他以两指对她唇瓣揉捻的轨迹,似要以吻来让她复习他教过的事,只是这一声声鸟哨并不能响得真切,唯唇齿间缠绵水声不息。

    谢临渊离开时扔遮着她的眼睛,郁卿唇齿发麻,不知所措。

    一片漆黑中,耳畔唯剩他急促的喘息,他吞咽时带着一丝微弱的闷声,好似忍耐着什么,压着嗓音道:“学会了?”

    郁卿不敢说没学会,生怕他又教一遍,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她颤栗的颔首好似一道许可,下一刻,谢临渊放肆地吻上来,再不像方才那般厮缠,也毫无预兆可寻,尽他最毫无顾忌的掠夺和占有,就像他在春雷夜里第一次吻她那般。

    郁卿的推搡挣扎仿佛激怒了他,于是被他提着腰按到承香殿的外墙上,攥住双腕高举过头顶,纤细柔软的十指交叠着,被迫与他修长有力的五指缠在一起。

    她的脖颈酸涩难忍,听见春鸟啼鸣声中夹杂着宫人们渐近的脚步声,郁卿忽然慌乱起来,仰起的身躯都止不住颤抖,似在无声地求饶。谢临渊忽然放开她的唇齿,但彼此呼吸缠绕在一起。

    雪英犹豫的声音传来:“夫人?夫人你在这里么?”

    郁卿吓得几乎发抖,以唇语无声地请求谢临渊赶快放开她,她忽然发现谢临渊屏住了呼吸,只有压抑的吞咽声,和她一人低低的喘息,于是她也紧紧咬着红肿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

    随即,郁卿感受到他落在她双唇的视线,越来越浓烈,不必睁眼看,都有一股炙热。

    雪英越来越近,转了一圈,不知为何又渐渐走远,脚步声消失在风中。

    郁卿再也受不住,重重喘了一声,这喘息好似引燃火线,谢临渊又骤然吻上来,不顾她早已落败到脱力。他与她同床共枕数日,都鲜少在清醒时触碰她一下,平素都以一张冷淡不屑的脸对她,连她靠近一点都会嫌弃得避开,发疯时又只会凶人打她手心。

    可一旦开始亲吻,就会露出一副永无止境,反反复复,不知何为停歇的模样。上一次是这样,上上一次还是这样。郁卿惧怕以后又像今日这般,再也不敢提什么学鸟哨的事了。

    她挣出腿,狠狠踹了他一脚。谢临渊并无反应。郁卿气得又踹了两脚,他依然纹丝不动。

    郁卿刚要踹第四下,他忽然咬住她的下唇,松开她的双手,反握住她的腿弯。

    郁卿的手臂早已麻得失去知觉,无力地垂下来。她扭动着想脱离他钳制腿弯的手,再踹他一脚,谢临渊却忽然松开她的唇瓣,低声威胁:“够了!朕没亲你第四下。”

    郁卿恍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让她一共踹了三次。

    “你放开我吧。”郁卿流着泪喘息道,“我害怕。”

    她的声线颤如花瓣上的朝露,谢临渊并未放手,视线很明显,又有意无意落在她双唇上。

    郁卿真的要疯了,这个人怎么没完没了的,明明林渊是个正人君子,从不会这般对她。

    又羞又恼火间,郁卿一冲动,踹了他第四次。

    “……”

    郁卿沉默地僵在原地,明显谢临渊也陷入了沉默。

    她浑身开始发抖,在煎熬中不断瑟缩着。

    半响后,谢临渊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凑过来在她双唇上温柔地落下一个吻印,在她反应过来前,便起身离开-

    那天郁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承香殿,第二天醒来后记忆都模糊了,总之她也不想再想起这件事。但鸟哨的吹法却记得清晰。

    她练习了足足五日,嘴皮都磨破了。

    教导她规矩的女官极不喜她吹口哨,说这是下九流所为。郁卿敷衍地称是,心中却在想,这可是你们大虞的九五至尊教的。

    当年林渊落难时,多亏了鸟哨驯养乌鸦传信。若不是这下九流的玩意儿,大虞早是建宁王的天下了。

    第六日的午后,郁卿站在殿后中练习着鸟哨。

    不知多少声后,几只灰雀忽然落在了她头顶的枝梢上,惊起一阵落花。

    第42章 第 42 章 告白被拒

    鸟哨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郁卿学会后,谢临渊并不惊讶,只让她懂规矩, 否则就将她舌头割掉。他话说得越狠,郁卿反而越不怕, 甚至还隐隐有些好奇。

    明明他不会割掉她的舌,为何他还执意这样讲。比起被割舌, 郁卿更怕他咬她的舌。

    但雪英听得吓白了脸, 一得空就提醒:“陛下对夫人恩宠有加,日理万机也要关照夫人, 连何时吃早膳, 每样到底吃了几口都会过问。请夫人莫要浪费陛下良苦用心。”

    郁卿背后一凉,她还有隐私么。

    这些依然无法阻拦她练习鸟哨。郁卿不明白如何驯养鸟儿传信,或许有更高阶的鸟哨技巧,但她不敢再求教。她一日日地吹,逐渐眼熟了几只鸟儿。

    有一只灰雀格外好吃懒做。哨声一响, 它就来飞蹭吃蹭喝。郁卿给它取名唧唧, 不出几日, 唧唧就敢停在郁卿掌心吃米。

    雪英见了直呼好稀罕, 拿来一只金笼,要关进去。

    郁卿赶忙开窗放飞了唧唧。

    雪英满脸可惜道:“从未见过这么亲人的雀儿。万一它飞走再不回来呢?”

    郁卿沉默了许久,只央求别告诉陛下。

    雪英想起陛下割舌的警告, 犹豫了许久,最终答应保密。

    郁卿开始在更远处放飞唧唧,又吹哨将它唤回身边。

    雪英不停劝她别吹了,禁宫处处内侍把守,莫被人听见她下九流的行径。

    郁卿面无表情, 被雪英说了无数次后,忽然捂着脸蹲下,崩溃道:“我哪儿都不能去,就想吹个鸟哨,还要被天天说一万遍。”

    雪英吓坏了,拗不过她,只好帮她左右清场。

    郁卿瞧着她往远处去,立刻转身拐入一条宫道,快步向前奔。

    此处竹林幽幽,地灯皆是莲座,僻静得古怪,连内侍都没有。

    宫道尽头有一处幽静庄严的宫殿。她抬头望去,牌匾上书三字“避尘堂”

    郁卿屏住呼吸,按了按飞速跳动的心脏,刚要往里去,迎面对上前院的贵妇人。

    她年近五十,眼角布满细纹,手持点香灯,通身绯罗朱衣佩绶大带,翡翠珊瑚的冠钗耳铛,腕间一条白砗磲佛珠。

    贵妇人蹙眉望着郁卿。

    只一眼,郁卿就认出她是孟太后,陛下与建宁王的生母。她与建宁王实在太像了,几乎由一个模子刻出来。

    郁卿忽然有个猜想。

    谢临渊与建宁王只有一成像,与太后也只像一成。那他的五官容貌定像极了先皇。

    孟太后端起佛珠,打量着郁卿的首饰衣着,眼中流露出讥讽,转身回殿中。

    她身侧的宫人上前呵斥道:“你是哪宫妃子,仗着陛下宠爱,竟敢擅扰娘娘清净!”

    郁卿赶忙行了个礼,急声道:“请太后娘娘恕罪!臣妇乃新科状元,大理寺丞薛廷逸发妻刘氏。”

    孟太后忽然顿住脚步,诧异地回望。

    宫人也愣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

    郁卿警惕地环顾四周,见雪英没追上来,又道:“臣妇寒门出身,不懂规矩,并非有意冲撞太后娘娘。”

    孟太后颤声道:“今日并无宫宴,你既是外臣之妻,为何身处这禁宫深处?”

    她显然猜到了为何。

    但郁卿还是说了。

    “是陛下拆散我夫妻二人……”她一开口,然后无法控制地鼻尖酸涩,“将我强行绑入宫中,囚在承香殿里。”

    孟太后深吸一口气。

    半响,她忽然怒斥道:“这个孽障!”

    宫人立刻跪下,惶恐道:“请娘娘息怒!”

    郁卿也照猫画虎叩首。

    孟太后行至她身前,肃声问:“陛下赐你何种位份?”

    “陛下不曾赐。”

    “他何时将你带入宫中?”

    “二月三日。”

    孟太后让她抬起脸,郁卿心中升起一股惧怕,缓缓扬起脑袋,和太后复杂的眼神对上。

    孟太后并未掩饰惊艳神色,缓缓道:“原来如此,哀家还以为陛下转性,是因为李贵妃。”

    郁卿不懂,但她不敢多问,毕竟还有事相求。

    远处雪英的呼唤声传来,郁卿只好告罪离去,孟太后也没有拦,只是静静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在思索什么。

    郁卿出去后,被雪英暗中责备了好几句,心情却异常畅快,甚至压不住上扬的唇角。

    原书剧情中太后和建宁王母子情深,得知易听雪被建宁王强取豪夺后,一时不敢置信,直骂易听雪说谎。后来看了易听雪满身伤,便放她离宫,永远不要出现,以免成为建宁王的污点。

    希望孟太后行行好,不要让她成为谢临渊的污点,赶紧放她跑。她这次定跑得远远的,隐姓埋名一辈子-

    每日傍晚,郁卿不是被叫去万春殿做功课,就是谢临渊来承香殿,盯她做功课。取决于谢临渊的奏折还剩多少。

    郁卿之前被打了四次手心,十分记恨,又不敢翻脸。

    她的功课依然零碎不堪,甚至堪称稀碎,谢临渊越看面色越冷,抽出一根长笔杆,刚要开口——

    郁卿抢先一步,伸手到面前,懊恼道:“快打!多打几下省得下次还要开口吩咐。”

    灯影摇曳,映得她委屈的眸中泪光晶莹颤动。

    谢临渊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一时竟气笑了,快出口的命令忽然忘了说下去,嫌弃道:“朕就没见过你这么——”

    下一刻郁卿立刻抢话:“我懂!陛下就没见过我这么笨的,除了打我,没别的招了。”

    “你真以为除了薛郎,朕没别的办法治你?”

    郁卿仔细品味着这句话,眼珠转了转:“那陛下的意思是……不打了?”

    谢临渊觉得她总能让自己更生气。

    “七年过去,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般见缝插针,口蜜腹剑。”

    郁卿彻底听出他不打的意思,管不了口蜜不蜜,腹中剑在哪,顿时浑身轻松,低着头扣纸。

    谢临渊冷声道:“说话。”

    郁卿瞄了他一眼,继续抿着嘴,不理他。

    谢临渊最恨她故意爱答不理的时候:“你又要怎样!”

    “要你以后都不能打我!”郁卿瞪着他。

    谢临渊看她一眼,转过头去,继续阅奏折:“可以。”

    郁卿怔在原地,双唇因震惊微张。她完全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容易,她还以为要大吵一架,被他贬去哪个犄角旮旯,他再莫名其妙冒出来,疯了一般折腾她,最后才答应。

    “赶快写。”谢临渊抬眸命令。

    “好吧……”

    郁卿晃着笔,杆尾点着案上纸,神情不停变幻。读到自己写错的地方时,忽然扬起侧脸笑了一下,露出两颗虎牙尖。

    “教你识文的女官和朕禀告过,你并非头脑愚笨,只是贪玩。”谢临渊翻过一页,淡淡道,“若你能十日不错一处,朕就带你出宫。”

    郁卿缓缓抬起眼看他,不说话。

    “想去何处就告诉雪英,朕忙于政务,没空管你闲事。”谢临渊将柳承德传进来,命他带走桌上批好的奏章给三省夜值官员。

    如今他不介意带郁卿出宫,只是必须在他眼皮底下,横竖不过在京都里走两圈。免得她吹不了鸟哨,就蹲在地上到处哭,丢人现眼。

    “去哪儿都行吗?”郁卿迷惑道。

    谢临渊仿佛看穿了她心思:“你觉得呢?”

    郁卿最想去见易听雪。但若见不了,在东市逛逛也行,总好过闷在承香殿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被雪英监视着一举一动,汇报给谢临渊。

    但她更加茫然了,看不懂谢临渊想做什么,不仅一口答应不打她,还要陪她出宫,虽然有条件……难道他又在酝酿阴谋诡计?!

    柳承德捧着奏折,恭敬退下,殿中唯剩二人。

    烛火摇曳,郁卿挪动身子,靠近了些。

    谢临渊蹙眉打量她:“还没写完?”

    郁卿任由他暴力抽走臂弯压着的功课,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她的视线太明显,已经到了恼人的程度。谢临渊重新甩给她功课,冷声嘲讽:“一字没动?你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装着你为何忽然变了。”

    谢临渊下颌线条骤然紧绷,漆黑的眼眸里溢满愠怒:“你是不是想掉脑袋了?”

    “我又做错了事么。”

    郁卿的嗓音很轻柔,连烛火都不曾扰动。语气中没有自责或责怪他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纯真的疑惑。

    她靠得更近了。烛光下,她发丝都蒙着暖融融的光晕,脸颊和脖颈的肌肤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香气,像午后阳光晒过的花。

    谢临渊无法忍耐她身上这股强烈的气息,被熏得头晕,满脸厌恶地移开一小段距离。

    她靠得过于近了,使她的眼中的探究一览无余。

    郁卿的眼眸并不发黑,而是一种清澈透亮的茶色,让人忍不住一眼看进去,同时看见他如临大敌的倒影。

    她鼻尖透着淡淡的红晕,嘴唇上的朱色更浓郁。

    他只要微微俯身,就会碰到她的脸。

    谢临渊忽然警觉,无比腻烦这个诡异的念头,赶紧撇开视线。

    前几次他都是冲动之下才做出那种事,并非有意为之。

    “陛下……又喜欢上了我吗?”郁卿的声音竟带着蛊惑。

    “你真够自作多情的。”谢临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看来朕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将你贬入宜春苑,都能让你产生这种幻觉。”

    “陛下说的对。”郁卿点点头,重新趴在桌上,安静写起功课,好似被他说服以后,就十分确信了。

    谢临渊垂下眼,看着自己渐渐攥紧到发白的指节,忽然感觉难以呼吸。

    一种尖锐的酸涩在他胸中横冲直撞,他不停地咽下,以抵消这股涌上喉咙的撕裂感。

    那是她背叛他在先。就像当年他误会她是建宁王派来的细作,他必须要给她教训,他必须时刻警惕她的背叛。这个世界上谁都可能背叛他,连至亲都不例外,她也不会例外。

    如此想着,似乎心中的激烈情绪也平息些许。

    然而不过片刻,郁卿轻柔的嗓音又响起,低低围绕着他:“当然我只是在不断思考真相,我知道陛下非常恨我,所以对我很不好。可人的感情很复杂,比如伯牙。”

    郁卿上辈子很早就学过这个典故,今日女官命她默下的《吕览》中,就提及了这个故事,刚才她还在想这件事。

    “伯牙是个奇怪的人,在遇到钟子期之前,他为弹琴付出了那么多,一定爱极了琴。钟子期也那么爱他的琴声,若他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伯牙能继续弹琴。可钟子期死后,伯牙却当着知音的坟毁掉他们彼此最爱的琴,他一次性伤害了两个最爱。”

    谢临渊从不细想,一个琴师和樵夫之间到底有什么感情纠葛。这是毫无意义,甚至是浪费光阴的行为。他读《吕览》时更注重各家对帝王人臣之道的论见。但他并不愚笨,立刻察觉出郁卿想说什么。

    “你少胡思乱想。”谢临渊极力压低声音威胁,“若你还要自讨苦吃,你今日就回宜春苑去!”

    郁卿明净的眸子闪动,似乎在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谢临渊不想和她待在此处,想起身离开,却不知为何没有动。

    郁卿也很难为情,她并非不识好歹,但困扰更占上风。

    她只是想问清楚谢临渊的感受。若他自己也不愿想清楚,那她问的这些话,足够督促他反思与她的关系吧?

    她不想让人误会,她已经吃到了教训,误会解释得越晚越麻烦。

    她也不太擅长消解误会,否则也不至于被谢临渊恨了七年。

    如今只好早发现,早避免。

    万一谢临渊真的很喜欢她,以至于想让她当皇后怎么办?当皇后就再难跑了。

    “好吧,假设陛下一点也不喜欢我,那为何要让我住最好的宫殿,让我学中宫祭祀大礼,答应陪我出宫,还三番两次亲我?”

    谢临渊霍然起身,不置一词,立刻要向殿外去,却被郁卿拽住了袖角。

    他从未见过郁卿这么不知廉耻的人。居然能当面说出三番两次亲她这种话。

    谢临渊气得耳根滚烫,思绪混乱,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他别开脸,视线却不由自主瞥向郁卿。

    最后他索性盯着郁卿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世上最明净,最无暇,也是最阴险的镜子。

    她眨眼时,睫尖微微颤动。

    像风中的蝴蝶。

    “算了,我的确不该说这些,只是徒增尴尬。这些都不重要,不论陛下究竟怎么想的,我想说的是……”

    她的嗓音里带着犹豫和后悔。

    她说话时,双唇一张一合。

    翘起的唇尖在索取倾听者的怜爱。

    烛火忽明忽暗。

    谢临渊咽了咽。

    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没听她说的话。

    他俯身吻了她。

    ……

    郁卿猛地瞪大眼,下半句话因过度震惊,卡在喉咙里。

    这个吻并没有以前那么强烈的攻击欲。双唇相贴,柔缓绵长,让他薄唇冷硬的线条都融得不明晰。

    他吻得太静了,好似只是因为想吻她而吻她,并不掺杂其他意味。一切停在触碰时,并不深入,直到彼此的温度交融,不分你我。

    郁卿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谢临渊并没有遮住她的眼睛。

    他是闭着眼的,长睫低垂,遮住他玄黑阴沉的眼眸,竟显出七年前林渊的温和。

    郁卿刚要伸手推开,谢临渊先一步起身,睁开眼冷冷俯视着她。

    郁卿彻底傻了,本来马上要说清楚的,怎么又动不动开始亲,这下她也火了:“你又什么意思?”

    谢临渊沉默片刻,道:“吻一下就能让你误会成这样?怪不得从前误会了。”

    郁卿终于反应过来,狠狠抹了抹嘴巴,脸色难看至极:“你这个见色起意的渣。”

    她有机会一定要糊他一嘴泥巴。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就没见过什么色。他从前还个瞎子呢,她还是个上蹿下跳,骨瘦如柴,一头乱草的村姑。

    “你就当是。”谢临渊道,“还不快写,再不写打断你的手!”

    郁卿抿着嘴唇,羞愤异常,气得想掰笔。

    片刻后她才恍然大悟,她就不该往喜欢的方向想,这个变态偏执狂暴君根本就没这种感情。见色起意和恨,足够解释一切了。他的退让都是想操控她,把她捧上去又摔下来,给她吊个萝卜,看她取乐。

    那正巧了,她本来就想说这个意思。

    “原来陛下是想戏弄我。”郁卿淡淡道。

    谢临渊嗤道:“刚才怎么没这种自知之明。”

    他浑身烦躁,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便传唤内侍摆驾太元殿,他要看看三省那群夜值的庸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半天都没把敕文递回来。

    郁卿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那陛下误会了,我一直有自知之明,我只是想解释一遍,我怕曾经没解释清楚。”

    或许是她声音太真挚,甚至带着叹息的语调,平静又无法被拒绝。

    谢临渊停住了脚步。

    只听她缓缓道:“请陛下不要总做些莫能两可,令人误会的事。”

    “朕做了什么令你误会的事?”他冷笑道。

    郁卿不理,继续道:“若你想真正快乐,还是另寻一个爱人比较好,比一直戏弄我更容易快乐。”

    她的嗓音如同一道宣判,真诚无比,字字捶打在他的胸腔上:

    “因为我对你也没有那种感情了,今后就算你有,我也没办法再回应你了。”

    谢临渊驻足在原地。

    他忽然感到窒息,一瞬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一股无名的,剧烈的钝痛,连续撞击他的心脏,他脸色惨白,头皮发麻,额间泌出汗水。

    有一瞬间,他想把郁卿杀了,最好是千刀万剐。

    他浑身绷紧,僵在殿门口,一动不动。好似郁卿的话将他的骸骨从血肉中一根根抽离,他只要向前走一步就会散架。

    柳承德捧着敕文回来,远远看见他眼尾赤红,脸色骇人,慌忙上前:“陛下?陛下!”

    谢临渊猛地喘过气来。

    他睁开眼,眼前竟一片昏黑,只有耳畔传来或远或近的响动。

    时隔多年,他竟又犯了眼疾。

    第43章 第 43 章 一定与薛廷逸旧情复燃了……

    谢临渊不在乎。

    他不需要这种感情, 也没心思接受什么回应。郁卿只会说些云里雾里的话,令他费神。

    他只是又犯了眼疾而已。

    他最后一次犯眼疾,是在郁卿烧掉小院后, 第三年秋天的暴雨夜。

    谢临渊早就清楚,郑氏余党还在密谋一场刺杀。他坐在洛阳苑围猎场的行宫中, 静静等待着。他的禁卫们潜伏在林中,蓄势待发。

    一个内侍躬身走入, 为他端来洛阳新下的秋梨。

    银盘如雪, 梨肉晶莹,切成一牙牙峨眉月, 拢成盛放的模样, 梨芯被挖空了,点缀着些许金桂。

    更多年前,郁卿也在烛光下切着新下的秋梨。她拿刀的手不稳,反复调整着刀柄。他不动声色劫走了她的刀,销掉梨皮。

    郁卿惊讶他眼盲还能削出一条不断的皮, 林渊并不回应。

    他眼盲时更沉默, 郁卿却什么都说, 唧唧喳喳个不停, 从小时候吃糖的故事,到以前爹娘如何教训她贪玩。

    她说起爹娘都要加“以前的”,或许她身生父母已去世, 而养父母使她流落在外。

    郁卿说了太多,但他从未说起自己的过往。

    他垂着眼睫,默默听着,将秋梨一切两半。

    郁卿犹豫道:“咱们还是一人吃一个吧。我爹说吃梨不能分,更不能切到梨心, 否则就会离心。”

    “无稽之谈。”林渊拿起一半秋梨,塞住郁卿的嘴。

    她呜呜了几声,咬着梨肉,忽然垂下眼。

    “我爹说时,我也不相信,直到我们分离。”

    谢临渊早忘了如何回答。而他眼下这盘秋梨,梨肉分崩离析,梨芯被掏空,留下一点残花打湿浸软了。

    他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帐外响起冲天厮杀声。端梨来的内侍凶相毕露,从盘底抽出一把薄刃,当头捅下!

    天公偏在此刻打响震地雷鸣,刀锋相接时,谢临渊龙纹剑发出尖锐鸣响,他恨对方的刀不够快,恨刺客不够多,恨他们刺杀的手段疏漏百出,为何不派更凶狠的刺客来,那根薄刃应该刺进他心脏,穿透他喉咙,血溅在龙椅上,落入金龙怒睁的眼中。

    可他低下头,发现那些血都不是他的。

    身前的刺客死不瞑目,龙纹剑深深没入他心口,将他扎了对穿。赤红的鲜血蜿蜒过剑身龙纹,描出盘龙锋利的爪。

    禁卫们提来刺客们的脑袋,陈克指挥着护驾。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升起。谢临渊坐在龙椅上,望着殿门框出的窄窄一片霞光天地,是他高居金銮时,能见到的万里江山。

    ……

    他昔年屡次犯眼疾,只需泄愤,顷刻就能恢复。

    谢临渊转回殿中,疾步走向郁卿身后的龙纹剑台。

    外殿内侍宫人们霎时慌了神,跪了满地:“陛下息怒!”

    陈克见过无数次陛下犯眼疾时,亲手杀人,血溅金阶的模样。

    殿中,薛夫人孤零零坐在案边,手无寸铁,面色懵懂。

    陈克急火攻心,怕天子盛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撞开柳承德,冲进外殿:“夫人,跑!”

    郁卿正写着功课,笔尖悬在半空,听见陈克呼唤,猛地扬起头。

    谢临渊气势汹汹而来,顷刻就挡在她身前。他面如金纸,唇白无血,双目赤红阴冷,一手捂着心口,衮服上的龙纹被他攥得发皱。

    郁卿脑中嗡一声。

    他被她气得心梗了?

    就在此时,柳承德的高呼从殿外传来,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陛下龙体不适,快传御医!”

    郁卿听得心慌,随即清醒地意识到,她跑也跑不掉。这殿中就二人,万一他气死了,她必脱不清干系。她可没胆量背上谋害一国之君的罪名!他爱死不死,过劳死还是被气死都休想拉她陪葬,她还想活得好好的!

    “陛下……”郁卿焦急起身,迎他走来。

    谢临渊缓缓抬起手,指节僵硬扭曲,像要掐住她的脖颈。

    郁卿一把握紧他冰冷的手,扯住他龙袍袖角,生拉硬拽让他坐下,给他顺气,“你有话就说,想骂就骂!人怎能被活活气死!”

    谢临渊似乎凝固了一瞬,完全没预料到她的举动。明明他比她高一个头,稍稍用力就不可撼动,却仍被她纤细的手臂拽到一旁,按坐在席上。

    柳承德打殿中一瞧,吓得魂飞魄散。这薛夫人平时怂得像只兔子,怎敢当着陛下失控之时,伸手去拍天子脊梁?

    陈克也僵在外殿中,不知往前往后是好。他一手紧紧按在刀柄上,时刻准备着陛下杀心顿起,割断薛夫人的脖颈。

    陛下犯眼疾时失控杀人,也不是一两次的事,可鲜少有人亲身证实过,即便近臣如崔大将军、平恩侯,得知后也会为了种种原因隐瞒。宫人口风严谨,也难免有零散的真相泄入朝中坊间,渐渐变了味,说陛下有疯病。

    陈克清楚,那只是眼疾,哪个人突然双眼失明都会陷入暴躁中。

    龙纹剑就悬在二人身后,天子伸手可及。距离太近,陈克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救下薛夫人。

    他放轻步履,一点点挪近,不发出一丝声音,想趁机捞薛夫人出来。

    薛夫人还在顺捋着陛下脊背,念念有词:“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嘛?我拿你的话送给你,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你可别气死了,干脆打自己一百大板好了!”

    天子微微眯眼,似是看透她的想法,冷声道:“朕要死,第一个拿你殉葬。”

    薛夫人咽了咽道:“那陛下还是遗……活万年吧。”

    谢临渊冷嗤一声。

    忽然,他盯向陈克,眼含警告。

    陈克霎时被寒意笼罩,摆正了步伐,躬身退出去,熄了捞薛夫人的心思。

    他退到殿外,柳承德脸色惨白问:“陈大人,陛下如何?”

    陈克放松执刀柄的手:“公公莫慌,陛下龙体并无碍。”

    御医已在殿外恭候,柳承德要传人进去,却被陈克拦住。

    众人疑惑地望着他。

    陈克想起陛下那个警告眼神,咳了咳,低声道:“陛下可能想被薛夫人多顺两下……”-

    郁卿温热柔软的手,还在他背上一下下捋着,似乎非常担忧他突然发疯,乃至压过了对他的恐惧和厌恶。

    谢临渊异常敏感郁卿的触碰。他本应该挣脱她的手,然后怒斥她不知羞耻、不懂规矩的举动,警告她刚才有多危险,顺便嘲讽她不要想着顺顺气就能逃避做功课。

    但她忧虑的眸子里,只映着他的身影。

    谢临渊什么都没说。

    尽管他清楚,那不是对他的担忧,而是她对自己的担忧。

    ……她也没资格来担忧他。

    郁卿看他冷静下来,就立刻收手了,转回去继续写功课。

    天色已晚,她都犯困了功课还未写完。

    郁卿抬起眼:“陛下。”

    谢临渊看她一眼,直接传唤雪英将她带回去。

    郁卿莫名其妙觉得他心情好很多。

    临走之前,谢临渊拎着一张敕文忽然问她:“你想怎么处置平恩侯。”

    郁卿疑惑道:“怎么处置都行?”

    谢临渊笑中带着探究:“朕今日赐你生杀大权,你想杀了他,将他贬为奴籍,流放凌迟都可以。”

    “可他是你的臣子。与你相伴十数载,说杀就杀了?”

    谢临渊微微移开眼:“他背叛了朕。”

    郁卿沉默半响,摇摇头:“不了。”

    “他逼你自尽!你就如此好心肠?”谢临渊冷笑。

    “他劝我自尽是他的事,我不同意是我的事。没什么逼不逼的,各人为各自的结果负责。”郁卿道,“他劝我自尽时,已自食其果了。我只想过我的日子。”

    谢临渊定定看着她。

    他忽然想起那年的急报,郁卿找去了林家,得知林二公子早已成亲后,并没有报复纠缠,而是直接离开林府,忘了林渊,过起自己的日子。

    他面色复杂,垂下眼冷声道:“随你。”

    郁卿也没搭话,直接告退走了。

    夜晚入眠时,谢临渊又找上床来,似是执念颇深:“你可知平恩侯那个断袖,和薛郎日日纠缠!二人同吃同住,你就不恨他?”

    郁卿迷迷糊糊被他晃来晃去,半梦半醒间,骂了句神经偏执狂。

    平恩侯在原著中连男四都算不上,就是个出场三章的炮灰。她好歹还是个女二呢。

    若不是为了易听雪,她早就答应平恩侯,和他商量能否假死远走高飞。

    郁卿忽然清醒过来。

    良久后,她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吧意思吧1留9流3“陛下,我想见薛郎。”

    谢临渊不言,周身气息明显冷了一截。

    又是见薛郎,一边和乳臭未干的牧放云搭话,一边想着薛郎?

    “我想亲自问清楚……若她真抛弃了我,成了断袖,我定要与她和离。”

    昏暗的床帐中,谢临渊缓缓睁开眼,眸底浮动着莫名的惊愕。

    “朕准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应-

    教导郁卿识字的女官今日突然告假,让没写功课的郁卿松了口气。

    用过早膳,她在殿后吹鸟哨,远远走来一个陌生内侍,望着郁卿片刻。

    郁卿刚要开口询问,他便转身离去。

    她走到他方才所站之处,地上有一块平整的石头。她避着雪英挪开,下面竟有一张字条。

    郁卿看完后,立刻将字条撕毁,随意丢在湖里。

    中午郁卿收拾好,准备出宫去见易听雪。

    原本薛郎要进宫来万春殿相见,郁卿执意要出宫,还和谢临渊吵了两句。

    她说:“谁会当众吐露自己有断袖之癖?私下才能问清楚了。要薛郎进宫相见,那我不如不见了。”

    谢临渊脸色阴沉到极点,盯着她好久,忽然转身传唤了杜航跟着她。

    “快走!朕没空管你的闲事。”

    郁卿被杜航和雪英带出了宫。

    白日尚要听政,谢临渊与朝臣们论事。日头渐渐斜了,连尚书令都看出天子心有旁骛,便说其他杂事回去写个折子奏表。

    于是尚书令也走了。只剩谢临渊独自坐在议政殿里。

    案头的折子看得他烦躁,为何只是说个和离,却那么慢,难道她想和薛郎旧情复燃不成?

    他确信平恩侯与薛郎之间,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感。

    万一薛廷逸存心诓骗郁卿呢?一面和男人苟且,一面又不肯放手发妻。郁卿笨得要命,可不得被薛廷逸耍得团团转,三番两次求问薛郎真心,然后被无情抛弃。

    谢临渊揉揉眉心,传唤了柳承德。

    “派个人给杜航传信,若她怒极想打杀薛廷逸或平恩侯,就让杜航直接动手,不用再来请示朕。”

    柳承德:“……”

    半响他才道是。

    柳承德出去后,又被唤进去三次,前后还不到两炷香,陛下问了三次时辰,因一个朝官犯错而掰断了一支笔,还不知为何,让人将上个月刚进贡的金丝铁线窑茶盏丢出去。

    柳承德提议道,“若陛下舍不得夫人,奴现在就将夫人传回来。”

    “柳内官说什么胡话?”谢临渊蹙眉,打量着柳承德,冷笑道:“一个半时辰,看来薛郎才更舍不得他夫人,朕又不是非她不可。”

    于是他摆驾了李贵妃的兰林殿。

    自入宫以来,李姮娥从未得见天子,这日她正于内殿阅览诗书,骤然听得宫婢禀告消息,连忙到殿外跪迎。她出身簪缨世家,礼数周全,仪容行止温婉得体,自然挑不出一丝错。

    陛下看了她一眼,便让她起身。

    入宫之前,国公夫人曾悄悄和她说过,天子不近女色,尤为厌恶男欢女爱之事。想讨得恩宠,还一步步来,不可急于求成。

    李姮娥谨遵教诲,主动与陛下念诗文。她读诗间偷偷抬眼望去,陛下长睫微垂,浓黑的眼眸望向窗外桃树,并未听她所言。宫婢斟好的茶也不曾饮过一口。

    她笑着放下书,让宫婢换了茶盏,她亲自为陛下来斟茶。

    谁知她刚倾身,陛下眉心蹙起,不着痕迹地避向侧边。

    李姮娥有些难堪,但很快就释怀了。天子迎李氏女作贵妃,只是想借此压制裴氏,顺便让裴李两家斗起来。如今裴氏女尚未入主中宫,她只需安安分分当个摆设就好。

    然而陛下统共也没坐一刻,只在来去时说了两句话,就心不在焉地飞速离去,令她满头雾水,只道是陛下醉心政务,不爱儿女情长-

    谢临渊出了兰林殿,彻底压不住浑身煞气。快两个时辰,郁卿还未归来,一定与薛廷逸旧情复燃了。

    他简直要气笑了。他居然信了她说什么私下问得更清楚。她如今真是越来越放肆,他就应该将她永远锁在承香殿里,让她永远别想见薛郎。

    “备车。”他冷冷道,“朕要出宫。”

    第44章 第 44 章 齁死你

    内屋窗扉紧闭, 将午后坊内的喧嚣声隔开。大理寺丞薛廷逸的宅院只有一进,被众便衣禁军轻而易举围住。

    “假死药?”

    郁卿举起食指,竖在唇边:“对, 阿姐你帮我找找。”

    易听雪怔愣道:“你从何处听说的?”

    当然是从原著中听说的。剧情中易听雪趁建宁王不在,偷来假死药服下, 等建宁王归来,她已经被“下葬”。她也在友人协助下, 成功跑到附近的野村中。

    “在建宁王府听的。”郁卿道, “这药连御医都能骗过,只是后劲极大, 七日苏醒后, 会迷蒙痴呆一段时间,药劲过去才渐渐恢复如初。只要阿姐安排好我痴呆的时候……”

    易听雪严肃道:“烈药伤身!咱们还是另想办法。”

    郁卿好一顿软磨硬泡,易听雪还是同意了。她从袖子里取出唧唧,用脸颊蹭了蹭灰雀柔软的羽毛,又让易听雪拿米粒喂给唧唧。

    “若你有线索了, 就将它放飞传信。”

    易听雪看到这么乖的小雀, 简直爱不释手, 好奇郁卿从何得来的。

    郁卿想起学鸟哨的悲惨经历, 竟一时无言。

    她只字不提宫中发生的事,易听雪问起,她只干巴巴道:“无妨, 陛下对我还不错。”

    “对你不错,你还要我找假死药!对你不错,还要把你贬入贱籍?”

    “贬完抬回来了。”郁卿张张嘴,似是觉得这句话太苍白,又捡了点好听的说, 只是语气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

    “是对我不错,陛下让我住在最奢华的承香殿,里头怎么摆都随我,还命宫中织造给我做了一堆金缕衣。”

    桌上烛火,噼啪响动,二人一同看着那火光,皆陷入沉默。

    易听雪面色复杂:“当年我们逃出建宁王府,你跟我说,林渊回江都后要为你置一座小院,随你陈设。还要给你做一百一十六件金缕衣……”

    “有么。”郁卿迷茫。

    她早就不记得那些诺言了。他兑现又怎样?于她反而是枷锁。好比糖熬得太久就会苦,如果不能及时品尝,只有丢掉。

    她对谢临渊的感情很复杂,理智上知道他与林渊是同一个人,情感上却不认为如此。若他们真是一个人,为何当年她爱到追去江都,现在只有惧怕和深深的无奈?

    “不提了,没意义。”

    郁卿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薛郎,咱们都要和离了,还不吃顿散伙饭吗?这次我请客,带你去全京都最好的酒楼,点最贵的菜。”

    易听雪望着她的笑脸,舌根发苦,又无能为力。

    人间四月,花尽莺啼,连街边砖缝里的草都一派欣欣向荣。

    二人去了东市。雪英和杜航全程相伴,禁卫们便衣跟随,视线一刻不停围绕郁卿。

    易听雪魂不守舍地走着。

    郁卿却兴致盎然,路过每个小摊,都想驻足。途径每一家商铺,都会探头打量。踏入酒楼,点了所有招牌菜。

    易听雪的筷尖停在晶莹剔透的烧肉上,忽然觉得很腻。

    郁卿倒吃得很香,甚至还哼起小调。

    满桌珍馐佳肴,易听雪怔怔瞧着,清冷的脸上闪过煎熬。

    她生性孤高,不讨人喜。遇见郁卿前,她一直孑然一身。她于她是挚友,是姐妹,是唯一的至亲,比平恩侯更要重要。

    为何她们偏要形同陌路。

    “不合你胃口么?”郁卿嚼着笋尖,“我们换一家?”

    易听雪刚想说不必,一开口,忽然失控地捂住眼睛,筷子拂落地上。

    “卿妹,是我害了你。”

    郁卿怔了怔,展颜一笑:“我怎么不觉得?”

    “若非帮我逃王府,若非陪我进京,你本可以平淡幸福度日。若非我执意带你谢恩,陛下也不会认出你。若非顾及我的前途安危,你也不会被迫留在深宫中,还被贬到宜春苑!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我带给你什么?若能重来一次,你从一开始就不要理我!”

    郁卿咽下最后一口饭,缓缓放下筷子,望着窗外檐下飞燕。

    可即便重来,也无济于事。当她看见原著中易听雪宁死不屈,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今日之事就尘埃落定了。

    那时她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呢。

    “陛下这样对你,我还曾在你面前屡次说他好话。我想想都觉得自己——”易听雪深吸一口气,“平恩侯要害你自尽,我却与他有私情!妄我自诩清正,实则却是个深恩负尽,要你为我做垫脚石的懦夫!我今后无颜再见你。”

    郁卿起身坐来她身侧,拉拉她的袖角,低声道:“阿姐。”

    易听雪抬起头,眼眶泛红,无限愁愧凝望她。

    她轻柔却笃定的嗓音传来耳畔:“方才你所言我都不认同,在我眼里,你的确是个清正纯粹,黑白分明的人。”

    易听雪自嘲一笑:“我这样只会害了你。”

    “是平恩侯暗示的吗?”

    “……是事实如此。”

    郁卿握住她的手,直直看进她的眼睛,“他的确真心对你好,想要教会你如何在官场上周旋。但他不是你,你有你的路要走。”

    “如果你希望黑白分明,那你就实现它,然后狠狠打他的脸。你如今是大理寺丞,你就让经手案子都黑白分明。哪怕平恩侯比你诡计多端,更深谙官场之道,也不能阻止你创造你的事实。”

    说到此处,她亦体会出伤感。这些话字字都像临别之言,今后虽然知晓易听雪在朝中为官,和承香殿不过半个时辰的路,却再也不好相见,方换来彼此安然无恙。

    待她逃出长安宫,远离京都,或许此生都不能再相逢。

    她已困在深宫中,不能让易听雪困在自责里。她分明有坦途青云路,能大有作为。

    郁卿叹了口气:“平恩侯想保护你,所以劝我自尽。我也想保护你,所以与你和离。我们本不冲突。若你最后决定同他在一起了,我反而会很开心。”

    易听雪显然明白她的用意,忍不住抱住郁卿,伏在她背上哭出声。

    郁卿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笑叹道:“不哭了,第一次见你哭呢。”

    易听雪闻言依然抽泣着。

    窗外的春燕飞走了。

    郁卿淡淡遥望着远方:“就算我们分离,我也会用另一种方式陪着你。”-

    陈克到酒楼时,薛郎和薛夫人正在讲话。陛下来时没有惊动众人,只站在门外,静静听着二人所言。因他背对着众人,所以不得见他面色。

    过了半响,谢临渊忽然拂袖而去。陈克悄悄抬眼观察,却发现陛下面色苍白,眼尾泛红。

    他立刻低下头去。

    ……

    这一切和谢临渊想象的都不同。他以为郁卿得知薛郎有断袖之癖,定会气到发狂,狠狠辱骂他,然后伤心欲绝。

    或者日夜流泪,什么也不说,伤心离去。

    绝非现在这般模样,不上不下,不清不楚。

    他怀疑郁卿对薛廷逸根本没有感情。连背叛都不在乎。若二人真像坊间传闻那样恩爱,定会恨意彻骨,失控到想杀了对方。

    但似乎郁卿就是这样,对谁都像钝刀割肉。谢临渊恨极了她处处留情,断不干净。更恨她说要保护薛郎,所以和离。

    他一直不明白,她凭什么说要保护别人,明明她如此弱小,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控。但他更不明白,为何他已是九五至尊,却还会渴望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以至于她将承诺给了旁人时,他只觉得天摧地裂,想杀了薛廷逸,毁去眼前一切-

    酒楼旁边就是一家金银玉器铺子。郁卿进去挑了一枚男子腰佩,让掌柜包好,准备带给易听雪。

    回酒楼的路上,郁卿低着头玩玉佩盒子。快走到巷口时,雪英忽然唤住她:“夫人。”

    郁卿似乎预感到什么,缓缓扬起脑袋。

    巷口,谢临渊带着陈克,正阴着脸看她。

    今日他玄衣玉冠,浑身只有黑白两色。无需龙纹绣样,也能看出是个位高权重的世家郎君。

    他伸手要来抢玉佩盒子,郁卿立刻背到身后去。

    “拿出来。”谢临渊道,“藏什么猫腻。”

    郁卿后退几步:“这是给薛郎的。”

    谢临渊被她气笑了,用他赐给她的银子,买玉佩赠她前夫?还一副理直气壮模样。

    郁卿有些尴尬,但更烦他打扰自己与易听雪告别。再说,是谢临渊夺臣妻在先,这才令她陷入不义局面。

    “两日后便是薛郎生日,这是给他最后一次生辰礼。”

    谢临渊面色更阴冷,紧紧盯着她。

    难道她不知,五日后也是他的生辰?那年她还为他做了长寿面。

    “朕的呢?”

    郁卿懵了一瞬,完全忘记谢临渊何时过生辰,应该不是两日后,难道是今日?或者是明日?或许他并不是要过生辰,只是单纯看她不爽罢了。

    谢临渊看出她早就忘记当年之事,更是不悦到了极点,伸手就要抢走玉佩盒子。

    郁卿哪好意思在外面拉扯,赶忙小声急切道:“陛下怎能用别人的呢?等等我再去挑一个,陛下想要什么?和薛郎一样的玉佩?”

    谢临渊露出厌恶的眼神,郁卿立刻道:“那给陛下挑个不一样的。”

    “再买玉佩朕就剁你的手。”

    郁卿暗骂了一句事多。

    一朝天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用过。恐怕她送了,他也会看不上,直接丢到库中去,真是多此一举。他不就喜欢折腾她?

    郁卿扭头走向了糕饼铺子。

    掌柜热情地招呼她:“自家吃还是送礼?”

    “送礼。”

    掌柜提出来一盒包好的糕饼,笑眯眯递给郁卿。

    郁卿沉默了一瞬。谢临渊肯定不会吃,他估计会冷嘲热讽一顿,然后退回给她,买这一盒还浪费了。

    “不必了,拿一块就行。”郁卿掏出十文钱,换来油纸包好的糕饼,提出去给谢临渊。

    “给陛下的。”她不咸不淡道。

    谢临渊看了眼她手上的一块糕饼,几乎要发怒:“你还能更敷衍?”

    郁卿心道果然如此。

    她收回糕饼,剥开油纸,她早就想吃了。

    “是你不要的。”

    谢临渊瞪她一眼,立刻抢了过来。

    郁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买了嫌弃,不买还发火。她今天本来就不开心,他还硬要无理取闹。

    “你堂堂大虞天子还要抢糕饼,你不吃我还吃呢!”

    “谁说朕不吃。”

    他招手,便有一个内侍取银针上前试完毒。谢临渊看一眼糕饼,眉头蹙起,忍着齁甜的气味塞进嘴里。

    郁卿盯着他吃完咽下去,接着面色扭曲,仿佛犯恶心的模样。

    说实话,她居然有点心情舒畅。

    她忽然想起来,谢临渊最讨厌吃甜食。

    而刚刚买的这块糕饼,正巧是最甜的那种。

    郁卿别过头,走向酒楼。心里不断念着齁死你。

    她就该在糕饼里下蒙汗药,迷晕这个狗皇帝,然后跑路。

    第45章 第 45 章 恨到死也只能和朕在一起……

    从酒楼里出来后, 郁卿就一直垂着脑袋。雪英将她引到天子身前,便退到一旁。

    谢临渊阴阳怪气:“怎么,一块不满意还想再送一块?若不是朕亲眼所见, 还真信了你们的和离书。”

    郁卿被他撞破,本就心烦意乱, 这下更讨厌他了,

    “陛下误会了, 我曾答应薛郎买玉佩作生辰礼。如今只是履行承诺, 了解因缘,好聚好散。今后没有第二块。”

    谢临渊冷笑:“送个玉佩就能好聚好散?你好狠的心肠。”

    “多年扶持怎能说断就断?但即便有情, 我也绝不能接受薛郎是断袖!与其苦苦纠缠, 不如就此放过,成全他二人。”郁卿道。

    谢临渊深深看她一眼。

    其实,若郁卿与薛郎立刻划清界线,他反而不信。

    郁卿也懂这个道理,她是分过手的人, 多年感情哪能说断就断, 都有个反反复复的几天。谢临渊生性多疑, 她与易听雪商量过, 到底如何让他相信,最后还是选择顺其自然,尽量说实话, 反而不容易被看穿。

    “若你恨薛郎,朕可以杀了他。”谢临渊道。

    郁卿摇头:“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

    谢临渊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终于满意了一点。

    薛郎不过七品,这辈子顶天给郁卿挣个一品诰命。

    她若识相,就该懂得谁才是掌控她命运的人。

    谢临渊似是以为她情绪低落, 拽着她在东市上走了一个来回。刚才她和易听雪都走过,现在看什么也不新鲜了。身边还有个随时会炸的爆仗桶,她看糖葫芦一眼,谢临渊就嫌弃地啧一声,让杜航给她买来,又不许她边走边吃。

    夕阳西下,将整条街染得通红,霞光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让他望向她时,眼中都添了几分温情脉脉。

    郁卿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竟生出胆量,开口问出她犹豫了许久的事:“陛下,建宁王真死了么?”

    谢临渊眸色忽然转冷:“你眼光真不一般的差,先看上朕的手下败将,又看上一个断袖,还有一个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是谁?”郁卿迷惑,“你不要乱说。”

    谢临渊嗤道:“你趁早死心,建宁王早被乱箭射死了。朕将他一刀一刀剁成肉泥喂了狗。”

    郁卿不想听细节,胡乱点点头。

    今早她从石头下捡到的纸条,是太后送来的。她可以助郁卿逃走,只有一个条件,告诉她建宁王谢非轶被软禁在何处。

    可建宁王已经死了。

    或许太后只是不愿意接受他身死的事实,才精神错乱,久居深宫,吃斋念佛。毕竟她与谢非轶母子情深。

    那谢临渊呢?

    郁卿偷偷瞟了眼他。

    若谢临渊杀了谢非轶,太后定会恨他。郁卿又不能提供谢非轶的下落,这条出路只得断了-

    回宫后,郁卿才得以吃上糖葫芦。

    雪英从郁卿带回来的篮子里摸到一支桃花,便插在桌上瓷瓶中。这个时节京都桃花早已开败,雪英好奇这花枝是哪里来的。郁卿看了一眼含糊道:“巷口小孩送的。”

    其实是易听雪去寺院访案时,见山中桃花还盛开,觉得新奇,就折了把。郁卿也觉得好看,随手拿了一支,混在一大堆针线杂物中带回来。

    晚上谢临渊来时,只一眼,便冷笑着让人将桃花丢出去。

    郁卿不清楚他到底怎么想,也不敢明面上生气,只得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她本以为这事就结束了,谁知第二日黄昏,谢临渊盯着她写功课时,内侍们抱着一大捆花枝进来,放在桌上。

    枝上桃花正盛,还凝着细露,应是今日才摘的。

    郁卿怔愣:“你折这么一大捆?我又不烧柴火。”

    谢临渊淡淡道:“酿酒。”

    郁卿懵了:“柴火酿什么酒?”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线,片刻后忽然发火:“你少在朕面前装。”

    郁卿顿觉好冤,好好说着话,发什么脾气:“我又没在酒窖做过工!哪知道酿酒需要烧柴?”

    谢临渊连书都放下了,似要在她言行举止里寻找一丝伪装痕迹。

    可她坐在案前,呆呆望向桃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谢临渊为何又生气了。

    下一刻谢临渊将桃枝通通丢在地上,响声震得郁卿莫名其妙。再看他时,他已垂下眼睫,静静阅读手中书卷。可郁卿没觉得他看进去一个字。

    谢临渊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带起书页飞起。

    郁卿才不管他,哼着歌捡了两支花插在瓶中。她摆弄着花朵,唇角逐渐趋近平缓,想起一件事。

    很多年前,她似乎给林渊酿过桃花酒。

    ……

    谢临渊回来时已是傍晚。

    郁卿见他便道:“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什么?”

    “陛下还记得如何酿吗?否则桃枝拿来也是白费。”

    烛光下,谢临渊面色阴沉:“朕怎会记得这种闲事。”

    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酿酒时,他全程都在她身边,给她拿酒坛,帮她倒米。

    酒开坛那日,院中都是桃花的气息。她抱着一坛酒走近了,嘴上说着不可信的花言巧语,还问他:“你喝一口就脸红了唉。”

    林渊无法看见自己的神色,亦能感受到从耳根的滚烫,便立刻冷了脸。

    郁卿笑他整天生气,和河豚一样,拽着他衣角晃来晃去,还故意伸出手指戳他的脸,林渊从没见过如此放浪形骸之人,蹙眉回身避开。

    郁卿戳了个空,缓缓放下手,失落叹道:“我酿酒的水平不好,你莫怪。”

    她起身要走,林渊不知心中为何升起一丝烦躁,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二人僵持在原地,林渊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道:“我不好酒,和你无关。”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人,怎么哄我还要拐弯抹角的。”

    林渊知道,这句安慰之辞很拙劣,郁卿却总能越过他竖起的高墙,读懂他的用意。

    他绷着脸,将声音压得平缓如常:“我说的是事实。我并未哄你。”

    这句话惹得郁卿笑个不停:“好好好,我知道你出身好,不适口也难免的。再说,你也不是不给我面子,你起码饮了一杯。”

    她似乎总能极快摆脱羞惭自卑,反过来找理由安抚他。

    年少的郁卿重新坐下来,晃着腿笑道:“大娘跟我说,酒越酿越香,时间会让它更好喝。我把剩下这坛酒埋在树下,待你眼疾好了,我们再来赏今年的桃花。”

    ……

    灯影下,谢临渊眼底晦暗不明,哑声道:“是你欠朕的。”

    郁卿指着自己,茫然道:“我又欠陛下什么了?”

    “你那年不是把酒埋到东墙树下了?”

    “什么东墙?我埋酒?”

    谢临渊咽了咽,忽然嗤笑出声。

    随着这一声笑,回忆渐渐苏醒。

    郁卿恍然反应过来埋的哪坛酒,顿时发愁道:“哦,你说那个酒坛子,我也记不大清了。如果没了的话,可能,可能被人偷了。”

    其实她记得。她和薛郎成亲时,大家喝得高兴,她挖出来给乡亲们分了。

    她不敢说真话。

    谢临渊明显很在乎那坛酒。

    “你想饮就叫光禄寺的司酝给你酿。”郁卿瞥他一眼,低声嘀咕,“你也别太执着了,不就是一坛酒,你如今要什么没有。”

    她不说酒的去向,谢临渊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满地桃花枝,心中唯剩愤怒和苦涩。恨她心安理得背弃约定,更不信她忘得彻底,只留他一人耿耿于怀。还要让他颜面尽失,面对她置身事外的模样。

    她还不如死在那场大火里,至少一切都能停在回忆中。

    “朕当初就该杀了你。”谢临渊一字一顿道。

    郁卿被他语中的悔意吓了一跳。他说得挺真的,不像开玩笑。

    郁卿越想越气,丢下笔,烦闷道:“你抛弃我在先,如今却来纠缠我,没这种道理。”

    “朕从没抛弃你,是你背叛朕!”

    郁卿惊得起身:“陛下有何颜面说出这句话?是你亲手将我送给建宁王!”

    谢临渊亦起身斥责:“就算是朕误会你,朕也为你力压满朝文武,发兵蒲州,追绞一母同胞之弟。朕本有更周全的谋划,却宁为你背上弑父诛弟的罪名,不都是尽快救你出来!你以为这一切来得理所应当?”

    “我哪知道!”郁卿试图解释,“我逃出来后就去找你,是你不见我!”

    谢临渊冷笑:“但你在白山镇的一举一动,你去江都找林氏,朕都清楚!杜航就是朕派到你身边的线人。朕不过是给你一点教训,让你也尝尝日夜煎熬的滋味,让你清楚背叛朕的下场!你是怎么报答朕的?你扭头嫁给薛廷逸!”

    郁卿浑身发抖:“你……”

    果然如此!

    她之前就怀疑杜航是谢临渊安插的眼线。

    她左右奔波,去江都林府寻他。而他高居金銮,一定在笑她愚笨吧?

    她真为当年的自己喝彩,她就该狠狠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郁卿含泪恨恨望着他,一把抄起手边香炉,想砸他的脑袋。

    谢临渊避都不避,咬牙定睛回视,仿佛要她亲手砸。

    但砸了又能如何?

    砸了就能挽回她当年受的苦吗?

    重逢时她还会同他耐心辩解,但如今郁卿已明白,大虞不过是他一言堂。就算说上几天几夜几箩筐,也捋不清他们的是非孽缘了!

    “你就是个疯子!”郁卿气得流泪,丢下香炉,“建宁王登基好过你!”

    谢临渊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置信她所言。他僵在原地,颤抖的指节捏出噼啪脆响:“你说什么……”

    郁卿说完立刻就后悔了,或许是没了薛郎牵绊,她竟直接说出心中所言。

    她脸色发白,连连后退,毫不怀疑谢临渊会一怒之下掐死她。

    趁他还没彻底爆发,郁卿扭头跑出了承香殿!

    她提着裙摆,鞋尖飞快点过桃枝,也重重践踏在谢临渊心上。

    扬起的飞花一路碾成白玉阶上泥水。

    郁卿出门就抓住陈克道:“你们陛下疯了!快跑!”

    陈克还没来得及询问,郁卿转眼就蹿出去了,快得像个兔子。

    雪英张皇失措追来,跑出两步退回来道:“陈大人!夫人这次真惹恼了陛下,她、她竟说建宁王该登基。”

    陈克脸色煞白,还没来得及瞧,一声碎裂巨响就从殿中传出。他赶快命内侍先关上外殿殿门,里面持续传来惊人的动静。

    片刻后,谢临渊怒不可遏地踹开殿门。

    陈克打眼看去,承香殿中一片狼藉,从四海诸国上供的珍宝顷刻化为不值钱的碎片。

    他赶快垂首。

    谢临渊双目赤红,满袖鲜血,反手抽出他腰间佩刀,刀剑向前。

    “她去哪了?”

    陈克对郁卿心道对不住,抱拳回禀:“夫人往前朝的方向去了。”

    三刻后,谢临渊提刀来到议政殿。

    殿门紧闭,一群内侍瑟瑟发抖跪在大殿窗扉外的千年孤松下,捡满地奏章。

    众人看见他就止不住地磕头:“陛下,夫人她、她……发疯了,她把折子全丢了出来!”

    谢临渊气得头疼欲裂,大步走上宫阶。以刀柄抵住殿门,压着嗓音道:“出来!朕不说第二遍!”

    她声音闷响:“你个暴君!爱说不说!”

    嘭一声响,殿门大开。

    谢临渊环顾四周。

    议政殿中,连枝灯散乱。天子案牍被掀下金阶,地上笔砚凌乱,御奏敕文上大喇喇留着一个她的鞋印。

    谢临渊气得眼前发黑。前两天刚与薛廷逸和离,现在就彻底暴露了本性了,是觉得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压住她了?

    敢在议政殿里撒野,她真以为他不能动薛郎?!

    殿顶上传来响动,但殿中却无人。

    谢临渊纵穿大殿,走出内殿后门,站在玉台上,仰头一看,瞬间头皮发麻屏住呼吸。

    郁卿不知如何,竟爬上了议政殿殿顶。她四肢颤巍巍扒在乌金檐上,身子摇摇欲坠,像一只狂风中的蝴蝶。

    她真是不知死活!

    “滚下来!”谢临渊声音都在发颤。

    郁卿惊得一脚差点滑空,谢临渊的心脏也随之一缩,下意识前进一步,想接住她。

    ……他养的这群人都是酒囊饭袋吗!竟任一个弱质女子爬到宫檐上去?

    柳承德匆匆跑来跪下,颤声道:“夫人说是陛下让她来议政殿,让我们都出去。”

    值守禁卫也伏地:“夫人拿着一片碎瓷以死相逼,微臣不敢阻拦!”

    宫檐上的郁卿双腿发抖,找到重心蹲下来,抄起一片乌金瓦,往谢临渊头上丢去——

    啪!

    谢临渊轻轻侧身就避开,瓦片碎在地上。

    柳承德吓得两眼一翻,抽骨般瘫软在地。

    周遭不少内侍禁卫都懵了。如此出格,举世未见,今日之后薛夫人断无活路!

    谢临渊和檐上的郁卿怒目相视。

    夜幕下,她下半张脸被火光照亮,眸中也倒映熊熊烈火。发髻半散,长发在风中飞扬。

    “我就不下。”郁卿一字一顿道,“我都是死人了,活人管不着我!”

    几只灰雀从他们之间穿过。

    忽然,谢临渊绷不住笑出一声。

    接着他笑得前仰后合,似是被眼前荒诞的一幕气到不知作何反应。他简直不敢相信,郁卿如此要脸又胆小的人,竟能做出这种事。

    他的笑声令众人脸色惨白。郁卿也不懂他为何发笑。

    片刻后,他嗓音终于缓下去。

    “下来,朕不杀你。”

    郁卿平静地打量他几眼,道:“这次不杀,还有下次。总有一天你会杀了我,再将责任推到我让你失控上。你大可以派个人上来抓我,或者一箭把我射下来,我都无法抵抗,只能一忍再忍任由你作弄,不是么?陛下,我和你相处得越久,我就越恨你。你想一步步将我变成只会恨人的疯子?你想得美!从今往后请你不要再来见我。我不想和你一起活在怨恨纠缠中!我永远不会!”

    她每说一句,谢临渊的心脏就刺痛一下。直到最后一句,他再也忍受不住胸腔中混乱的怒潮。

    他声色俱厉质问:“你凭什么说这些话,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自己清楚。”郁卿转过身。

    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他了。

    谢临渊只觉理智在分崩离析。

    凭什么她每次都轻易脱身。

    将所有痛苦、怨恨、愤怒都留给自己?

    凭什么他得屡次陷入杀她不得,打她不能,罚也罚不了的局面。

    他只能狠狠推远她,又在日夜煎熬中妥协,迫不得已找她回来。

    而她却如此平静!

    谢临渊终于明白。

    无论他做任何事,都无法换来她满意。无论他如何妥协,都无法让她乖乖听话。

    无论他将她贬去何处,她都能泰然处之。

    凭什么只有她好过!

    “陈克。”他冷声唤道,“将夫人请下来。”

    他负手站在宫灯前,微光只照亮他轮廓身形,让他神色彻底隐入夜色中。

    谢临渊俯视着被丢在身前的郁卿,拽起她腰身,掰过她的下巴。逼她对上自己的视线,低声道:

    “朕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休想独善其身!朕就是要逼你变成和朕一样的疯子。你尽管恨,恨到死化成灰了,也只能和朕在一起!”

    郁卿愤愤盯着他,一口狠咬上他的手。

    鲜血流淌,染红她的唇齿和他冷白的指节,滴落玉阶。

    谢临渊看着她溢满泪水的双眸,笑得畅快肆意。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见建宁王?朕这就带你去见他!”

    第46章 第 46 章 邦邦邦

    太仆寺掌御驾车马, 典牧牛羊。郁卿以为自己要被带去诏狱,谁知谢临渊将她带来此处。

    寺卿亲自为天子解开最里侧的厩牧栏锁,郁卿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平白升起一股抵触情绪。

    谢临渊饶有兴味道:“你屡次问起他,不就是在乎他安危?还不进去看看?”

    郁卿在乎的是建宁王东山再起抓她回去。反观如今的自己,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至少谢临渊不会把她丢到营中犒赏军士, 最多杀了她。

    她最在乎能否逃出长安宫, 太后问起,她才问起。但这话不能给谢临渊解释。

    郁卿一步步走进去, 看见厩中的场景, 直接退了出来,刚要说什么,直接昏死过去。眼前最后一幕停在谢临渊怔愣慌乱的神情。

    当天晚上她频繁做噩梦,惊醒就趴在床边狂吐不止。宫人们端盆送水,御医来诊脉施针抓药。谢临渊似乎很愤怒, 给她喂了一夜汤药, 一边斥道:“为何朕一直说建宁王死了?还不是让你死心。朕不让你看, 你非要看, 就这点胆子偏爱折腾。”

    郁卿看着他,想说什么,猛地呕出一口药, 吐在他龙袍上。

    谢临渊长眉扭曲,立刻起身。

    又见她纤细的手臂颤抖,撑不住床栏,眼看跌下床榻,他冲过去扶, 即刻被郁卿吐了满身。

    “朕真是!”谢临渊脸色铁青,被她整得没脾气了。

    他命人当下拿新衣来换,又令承香殿上下一干人等闭紧嘴,否则处以拔舌刑。

    然而自雪英来扶郁卿后,她再没吐过,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睡着了。

    谢临渊疑心郁卿是故意的,但他没证据-

    第二天郁卿醒来时,脑袋昏沉,准备起床,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床尾发出。

    掀开被子,竟气回了床上。

    她细瘦的足踝被一双金环套住,中间连着一根细细的金锁链。

    雪英端上清粥服侍她洗漱更衣。

    郁卿赤足下床走了一步,锁链脆鸣,步伐被限制到从前的一半。

    这下无论如何也没法爬殿顶了。

    雪英唤了她数次,并未应答,她走过去,发现郁卿正低着头。

    她盯着金锁链,忽然抄起凭几狠狠砸了两下。镶玉雕花的几脚碎成片,锁链却完好无损。

    满殿宫人皆噤声。

    郁卿喘着气,丢掉凭几。迈着极小的步伐,走到桌前喝粥。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不出三刻,谢临渊就摆驾承香殿,似要第一时间观赏她气急败坏的脸。

    他打量了许久郁卿的神色,垂下眼去看她双足,冷嘲热讽道:“满意了?”

    郁卿埋下头数粥粒,并不搭话。

    谢临渊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坐到她身侧,给她夹菜。郁卿一口不吃。他夹进来,郁卿不动声色夹出去。谢临渊好似乐此不疲,她不吃偏要夹。二人将十六碟冷热小品从头到尾糟蹋一通。直到郁卿撂筷子:“陛下,你是不是闲得慌?”

    谢临渊笑了好几声,起身离开。

    他走后,郁卿看着满桌狼藉,食欲全无,躺回了床上。

    女官们没来,正好省得写功课。她一直躺到晚上。

    谢临渊来时,质问宫人们为何不传晚膳。雪英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夫人说不想吃。”

    谢临渊站在床前,冷冷道:“起来。”

    郁卿翻身背对他,裹住被子不说话。

    摆好膳后,谢临渊一把捞起郁卿,连人带衾抱到席上,塞银箸到她手中。

    “吃。”

    郁卿垂着眼不动。

    谢临渊沉声:“难道还要朕亲自喂你?”

    郁卿缓缓伸出筷子,夹了一根鸭丝,慢慢放在嘴里嚼。谢临渊冷眼盯着她嚼了数百下,还没咽下去。

    “不想自己吃,朕就掰开你的嘴,让人灌你嗓子里去。”谢临渊冷笑,“你想耗,朕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回应他的是沉默。

    当晚他虽然不说话,但明显极为不悦。

    夜里郁卿感觉有些不对劲,迷糊间睁开眼。

    床幔摇曳,虚影重重。谢临渊靠在她身侧,黑眸阴沉沉盯着她。

    郁卿猛地翻起,吓得捂嘴尖叫。

    “疯子!”郁卿心有余悸,“你装什么鬼!”

    谢临渊被骂了还很得意,一言不发躺回去睡了。

    郁卿却睡意全无,看他愈发碍眼,心中有一股愤怒渐渐升起,熊熊燃烧,让她想歇斯底里地骂他,拿刀砍了他。

    她就这样盯着谢临渊,谢临渊蓦地睁眼,笑着回望她,好像在宣告胜利。

    郁卿猛地恢复冷静,似醍醐灌顶。

    他疯是他的事,她绝不能赔上一辈子纠缠。

    第二日起,郁卿就恢复如初,不仅正常吃饭,还出来散步。

    她和谢临渊相处得久,脸皮似乎也变厚了一点,从前她可不想戴镣铐出门。

    雪英和两个内侍一起跟着她。

    暮春初夏时节,多是晴好日。

    郁卿走了一大圈,远处走来一行宫婢,直接拦住了郁卿。

    “娘娘,太后娘娘召见。”

    郁卿没想到,太后的人竟光明正大来了,她还在思考如何戴着镣铐偷偷摸摸去见。

    她刚要应答,雪英却站出来道:“这位姑姑稍等,待我先行禀告陛下。”

    宫婢笑道:“雪英姑姑,按规矩来说,后妃进宫第二日,就应来拜见了。其实太后娘娘并无责怪之意,请娘娘放心。”

    雪英冷脸道:“请莫怪,陛下亲谕,若无肯许夫人不得见任何人。”

    “那是违抗太后娘娘旨意不成?”

    眼见二人就要扯起皮,郁卿赶忙出声调停:“雪英,我们就去一趟,没事。”

    雪英无奈,想独自离开去请陛下。郁卿哪会让她得逞,必须拉住她一起去。到避尘堂后,郁卿还特地叮嘱雪英,站在门外等她。

    走进避尘堂大殿,郁卿不禁仰起头,震撼观望良久。

    这是她一生中见过最繁复富丽的佛堂,从地到顶,天宫楼阁层叠,飞鹤游鸾,仙云缭绕,乐伎拨弦,处处贴金绘彩,真似极乐世界。

    堂正中供奉一尊琉璃观世音菩萨像,通体透明无暇,手中玉净瓶,插着一支嫩绿的杨柳。

    而孟太后就坐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背对她,静静拨着白砗磲串珠。

    郁卿行礼下拜。

    孟太后缓缓道:“你可找到轶儿的下落了?”

    “请娘娘节哀。”

    殿中有檀香的气息,一缕青烟直上。

    孟太后笑了一声:“看来陛下没和你说实话。”

    郁卿实在不愿和她提起真相,对一个母亲而言,得知最疼爱的儿子变成那般模样,她会立刻疯掉。

    “为何娘娘肯定王上还活在世上?”

    孟太后似是不悦:“既然你不知,还不退下。”

    郁卿欲言又止,万一孟太后得知真相疯了,那她岂不是白费功夫?可不说,出宫又遥遥无期。谢临渊就像个定时炸弹,指不定做出逼疯她的事。

    在孟太后发疯,和她发疯之间,郁卿还是选择了前者。

    “娘娘,妾身的确见到了建宁王本人。”

    孟太后骤然转身,打量着郁卿,看见裙摆遮掩下的金锁链,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哀家还以为你戴了什么新奇的首饰。”

    郁卿露出一丝苦笑。

    孟太后起身走到她身前,扶起她的脸,紧张的神色溢于言表。

    “你直说吧,哀家承受得起。”

    郁卿闭了闭眼,回想起那晚所见,艰难道:“建宁王……被囚于太仆寺羊厩。”

    孟太后眼神微动,颤声道:“他如何了?那个孽障是不是伤他了?他是不是剜了轶儿的眼睛?”

    何止,还拔牙割舌,砍断双腿,将他烧得面目全非,拴在栏中当羊。

    具体还受了什么酷刑,郁卿没敢细看,心中只剩深深的恐惧,不敢置信那人是她曾见过的建宁王。

    孟太后见她不答,神情激动,眼角细纹皱得深深。

    她攥住她的肩头,无力地质问:“轶儿还好吗?他是不是瘦了?”

    指甲刺得郁卿肉疼,她下意识向后挣扎。

    孟太后忽然放开她,捂脸哭声压抑:“轶儿,是母后害了你……”

    郁卿见她有崩溃的迹象,赶快爬起来向后撤,足间锁链鸣响,门后忽传来众宫人齐声高呼:

    “恭迎陛下——”

    她猛地回头,殿门大开,日光洒入佛堂,照亮郁卿慌乱的脸。

    心中浮现两个字。

    完了。

    逆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郁卿赶忙垂首行礼。

    谢临渊大步走入避尘堂,冰冷的视线若有实质,扫过郁卿。

    他抬起头,与满面泪痕的孟太后相对,行礼淡声道:“母后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儿臣,何必舍近求远。”

    孟太后立刻背过身去,不愿看他一眼:“哀家无话可问。愿为陛下日日念忏悔咒,请陛下尽快离开,莫玷污佛堂!”

    她跪在蒲团上,诵起经文,声音逐渐平静。

    日光照耀琉璃像,映得满殿夺目金辉,令她头顶极乐仙境如临人间。

    谢临渊待她一段念完,笑道:“母后为儿臣诵了五年忏悔咒,换来儿臣多活几年?”

    “孽障自有千秋万年可活……”

    她转过身,盯向谢临渊:“都怪哀家妇人之仁,让你侥幸活到今日……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我掐你时怎么就没再用力一点!你这个恶鬼,寄生我腹中,我跳冬湖,棒敲腹,饮去子汤,就是杀不死你这个孽种!”

    谢临渊立刻望向郁卿。郁卿却在看大慈大悲观世音像。

    孟太后起身,瑰丽的长甲指向谢临渊,摇摇欲坠地靠近:“我当初就不该在北凉草原上留你一命,让我轶儿遭今日之难!都怪我,都怪我!我的轶儿,我的轶儿,你把我的轶儿还给我!”

    在孟太后捶胸顿足怒骂时,郁卿恰好转过头。

    她头顶是六欲诸天神佛,身后是无尘观音琉璃身。

    谢临渊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脸。

    她茶色的眼眸明净纯洁,又阴险狡诈。总要伺机照出他最狼狈不堪的一面。不论七年前,还是现在。

    谢临渊看一眼孟太后,伸手拽起郁卿,抱到身边,迅速后退。

    下一刻,孟太后彻底失控,抄起身边一切能抓到的物件,狠狠砸向谢临渊。

    “你滚出去!哀家看到你的脸就恶心!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贱种,比不上轶儿半分!”

    他面不改色挥开砸来的香炉,香灰四溅,郁卿闭上眼睛,短短一瞬间就被带出了大殿。

    殿中摔打破碎的声音依旧不停,难以想象她也曾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

    鼻尖还萦绕着檀香灰,郁卿重重咳了一声。

    西晒落在身上,终于有了暖意。郁卿抬起头,谢临渊竟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郁卿打了个寒颤。

    谢临渊一言不发,拖着她回到承香殿。这一路上郁卿都不敢说话,直到殿门关闭,谢临渊将她甩下,才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方才都听到了什么?”

    郁卿头摇得如拨浪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听不太懂!”

    “太后让你来问建宁王?”

    “她问了我,我也是好奇才问你的。”

    “你第一次见她在何时。”

    “我只是偶然路过!”

    他语气过分平静了,一切都让郁卿隐隐不安,更怕他得知自己逃跑的念头。他太多疑,也太聪明了。只要他用点心思,就能编织一个陷阱。

    谢临渊负手站在窗下,几只灰雀落在窗沿上,它们窃窃私语的模样好似在密谋。

    他忽然转身,焦虑地搜寻她脸上痕迹:“你和丰州孟氏,胜州陆氏有什么关系?”

    郁卿懵了:“这都是谁?我不认识。你也想太多了。”

    “你最好如此!”谢临渊闭了闭眼,“你若敢背叛朕,朕绝不会饶你。”

    郁卿被怼得烦躁:“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动辄就怀疑我背叛你,你拿出证据啊!”

    “证据就是朕的母后!”谢临渊深沉的黑眸里染上愤怒:“朕说了多少遍,你只能听朕的,谁让你去听从她的话!就连锁链都困不住你么?”

    郁卿低头看着脚链,忽然非常无力,想解释,又放弃了。

    “我没有背叛你,是你不听,不是我没解释。”

    她忽然觉得很讽刺。她看书时曾一直吐槽,建宁王是个荒淫无道的种马,就不能有人来压制一下他?然而她亲自救下的人,真的彻彻底底击败了建宁王,但他竟如此偏执疯魔,比建宁王更甚,让她深深陷入泥沼中,无法自拔。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郁卿以一种避之不及的眼神,静静望着他,“我还不如去当个舞姬。”

    至少逃跑时更容易。

    谢临渊彻底怔在原地,一瞬间眼前昏黑,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这两句话渐渐重合,回荡在他耳畔。

    谢临渊想不明白,为何她们最后都选了谢非轶。哪怕他做了如此之多,高居至尊之位,以无数事实证明了自己的丰功伟绩。

    而建宁王昏庸无能,骄奢淫佚,只是被他碾死的蝼蚁。

    诚然,建宁王比他更懂柔情蜜意,三两句俏皮撒娇就能安慰母后的暴躁。他的胞弟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总有种女人都会倾慕他的自信。他在经年累月的失望中,早就放弃向母后自证。

    可为何郁卿也这样认为?

    明明他对她,比建宁王对她好一万倍。

    谢临渊不在乎别人,世上唯独郁卿不能这样想。

    若她经历了这么多,还这样认为,那他为何不杀了她?

    谢临渊也付诸行动了。

    她挣扎就捆住她的手,她踢他,就压制住她的腿,他试图钳制,她试图躲避。狂风猛地合上窗扉,发出轰然声响。似一道惊雷,彻底驱散他眼疾的黑暗。

    谢临渊不停地喘息,他睁开眼,看见她涨红的脸上布满泪痕,听见她低低的哭声和哀求。

    他蓦然发现,他并没有掐住她的脖子,也并没有杀她。

    郁卿衣衫散乱倒在榻上,双手被缚过头顶,而他正抵在她身前。

    夕阳透过床幔,一线灿金如火的光,横陈在她皎白无瑕的身躯。嫩绿的衣衫迤逦颓叠,似新叶簇拥初绽的白花。

    谢临渊头痛欲裂,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这分明是他内心深处最厌恶的事。连与她同床共枕时,他都不曾想过。

    他终于彻底明白,他从没真正想杀她。他口中一切杀了她,凌迟处死,掐死她的言语,其实都在描述占有她,掌控她的渴望。

    他所能体会到最极致的掌控,就是夺走一个人的性命。但他忽然发现,死亡太贫乏无味,这才是他真正想和郁卿做的事。

    郁卿从一开始就是他的。

    从她懵懂怯懦,连生火都要求助他开始。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就是他,她说过不论他去何处,她都要一起。谢临渊给过她机会离开,但她依然无数次选择了他。

    她休想摆脱他,也休想再选旁人。

    “你恨我么?”谢临渊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问,“你会恨我么?”

    他的手指向下,轻松扣住了金环,拨开某个脆响的机关。顷刻释放了她的足踝。

    他不断感受着郁卿的颤抖,咬上她柔软的耳垂,用双唇描摹着她耳朵的轮廓,她耳畔的弧度让他想起春日卷曲的柳叶,孩童们摘下叶子吹出哨声,于是他也轻轻吹了一下,期望得到她的回应。

    “你会恨我么?”他又问。

    郁卿的喘息声带着颤抖的尾音,并不作答。谢临渊笑了下,用鼻尖不断蹭着她颈窝,让她身上独有的暖香气味占据他的嗅觉。

    “你恨我么?”他嗓音渐渐沙哑,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你会恨我吧。”

    他执着地询问相似的问题,微微扬起头,看见郁卿渐渐陷入迷茫的双眸,以及不再过分紧绷的四肢。

    谢临渊忽然蒙住她的眼睛,俯身在她耳畔,郑重落下他的谕旨:“你是我的。”

    刺痛让郁卿立刻哭了出来。

    就在前一刻,郁卿也以为谢临渊会掐死她,而不是做这种事。

    当彻底发生时,她心中竟不是被侮辱的痛苦,而是颠覆三观的震惊,她甚至觉得谢临渊是不是被下蛊了。他不太像这样的人。

    一开始她进宫时,的确担心谢临渊会强迫她。但后来她将这种担忧完全抛在脑后。

    谢临渊与她同床共枕,从不主动碰她,甚至她稍微靠近一点,他都要甩开她的手,厉声让她滚开。他明明是大虞的君主,想要哪个女人都只需一句话。

    在这一点上,谢临渊与林渊倒是出奇的一致,从来恪守礼节,不逾矩半分。就连她沐浴时,林渊都会背过身去,哪怕他根本看不见。

    痛觉将郁卿从漫游的思绪中扯回,脑中有摆脱不了涨痛,让她止不住地流泪。

    她哭着呵斥他离开这里,谢临渊照做了,接着又闯入门中,来到她更不曾让人涉足的地方。

    郁卿再开口请他离去,他撇过头,压抑着闷声,依然听从她的。

    这样来回几次,回去的渴望愈加深重,压抑却越来越艰难,谢临渊咬着牙忍到极限,他的鬓发都被打湿。下一次不待她出声命令,他便更快地离开,接着越来越失控。

    最后她骂他话语破碎成哭吟,淹没在更急促的风声中。

    风简直完全毫无地刮着,只凭着本能强行吹拂柳叶,只是不停地触碰花瓣,比他与她重逢后所有的触碰加在一起还多。

    郁卿感到窒息。谢临渊贴在她耳畔,他每一声呼吸都砸得她思绪散乱不成型。

    他不断唤着什么,郁卿听出来那是一个词。

    卿卿。

    谢临渊低低的声音中夹杂着痛苦,好似他知道除了此时之外,都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再开口唤她:“卿卿。”(审核请看,这是男主唤女主小名,因为他内心深处很想,但他平时拒绝透露)

    他放开遮蔽她视线的手,不断吻去她眼角的湿痕。

    她哭得越厉害,他唤她名字时越温柔,而他唤得越温柔,越要让她彻底溺死在混乱的深渊。(审核请看,这是男主又爱又恨,分不清爱恨)

    *********

    帷幔缝隙的一线光辉逐渐暗淡。

    ……

    日头照进床幔,一道刺眼的光映在墙上,郁卿揉了揉眼睛,时间完全混乱了,她记得他们争吵时正是下午。

    她身上是干净的寝衣,素色的绸缎馨香,留存着被褥中的暖意。若不是浑身酸痛和明显的痕迹,她还以为这都是一场荒唐离奇的梦。

    郁卿转过头,而谢临渊正倚靠在床头,翻动折子,手臂和与她肌肤相贴。

    她更觉离奇,他下午靠在床头看奏折,有说不上来的荒唐,好像完全不像谢临渊所为。

    谢临渊缓缓侧过眼,墨黑的眼眸与她对视。

    郁卿恍然惊醒,立刻后退远离他,头侧猛地一痛!

    她捂着脑袋停在原地痛叫,却听见谢临渊笑得停不下来。

    郁卿睁开眼,扒拉着脑袋,发现她有一缕头发和他一缕墨发打成死结,她费劲解了半天也解不开,而谢临渊只顾着笑,丝毫不帮她一下。

    始作俑者是谁也太明显了。

    郁卿气愤不已,爬过去一把抽走他手中奏折,邦邦邦给他脑袋三下。

    谢临渊毫无廉耻之心,被打了还要笑个不停。

    郁卿举着奏折,冷着脸看他笑。

    笑声一点点消退,到最后,谢临渊的看她的目光也趋近冷淡。

    二人沉默地对视。

    第47章 第 47 章 是我在掌控你!

    十丈天地, 微光朦胧。

    谢临渊眼角眉梢疏懒。他脸上曾有种万年不变,如箭在弦的紧绷,即便笑时也像戒备警惕, 得以令人望之生畏。

    郁卿面容冷倦,唇角还残留他咬破的齿痕。

    本以为醒来后, 她会恐惧愤怒,恨到想杀了他。或许还没反应过来, 她现在才平静得出奇。

    “我怎么想不重要, 你如何做才重要,对不对?”

    她的嗓音似在诱惑他点头。谢临渊微怔, 接着眼中闪过一丝恼意, 垂下长睫,避开了她的视线。他瞥过脸去,想说,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郁卿睁大眼,不放过他每一丝动静。

    他喉结的涌动, 颌边线条的起伏, 准备开口时气息微动, 寡情冷血的薄唇就要张开, 甚至那一句“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的低音都朦胧响起——

    她甚至都猜到他会说什么话了!

    郁卿攥紧指节,准备给他狠狠一耳光!

    一切却忽然消退,重归宁静。

    淡日风光, 吹开锦绣堆叠的垂幔。承香殿中只余风声。

    谢临渊侧目。

    窗外枝叶投落虚幻的影,穿过床幔,摇曳在她眉眼间。眸光粼粼,清如湖水,忽明忽暗。

    那是一棵梨树的枝叶。

    少时她说, 后院要栽梨与桃,从夏末吃到秋天。

    窗外这棵梨树,并非一直长在承香殿。

    她看见过许多次,从没露出会心的笑意。

    正如她听见酿酒时,反问他柴火也能酿酒。

    许多事郁卿并不知晓,比如他已寻好一户姓郁的清正读书人家,赐宅修祠,点了他们族中兄弟作官。她从不提为何不给她位份,他也绝口不谈,好避免给她拒绝羞辱他的机会。

    真的不重要吗?

    谢临渊看着她的眼睛,讥讽的话语屡屡跃至齿间,又含进舌根。

    郁卿双眸微眯,紧紧盯着他。随他双唇微动,一次又一次捏住手指。

    若走到这一步,他还说不重要,那等同于侮辱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物。她会给这个无药可救的狗皇帝一耳光,然后就当狗咬了她一晚上。她出宫后,一定要写个话本子,就写孟太后如何羞辱谢临渊,传遍天下!

    “……重要。”

    啪!

    他开口的瞬间,郁卿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谢临渊闭着眼,侧过脸去,碎发半遮住颊边红痕。

    郁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但不后悔打他就是了。

    谢临渊的呼吸深深起伏了一下,转过脸来,眸底阴沉,似是被激怒。

    郁卿也怒目相视。

    愤怒似乎捅破了夹在二人之间的窗纸,郁卿扑上去厮打,谢临渊翻身将她压制在榻上。他锁骨被郁卿挠了一道血印,她双腿被谢临渊的膝盖抵住。

    “放肆!”谢临渊几乎咬牙切齿道,“朕承认重要了还不够吗!”

    郁卿仰起脖颈斥道:“重要你还这样对我!”

    谢临渊语速极快:“重要指的是你恨朕更重要!朕就喜欢看你恨朕时暴跳如雷的模样,就像现在!”

    郁卿蓦地定在原地,眼瞳震颤,要说出口的话卡在喉间,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彻底卸下力来,绵软仰躺在榻上,喘着气。

    谢临渊双唇抿得发白,长眉皱成一团,胸中郁结纠缠。

    他扶着额,牙关紧咬,亦想辩解一些事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片刻后,郁卿笑了一声。

    她重新转过脸,直直看进他的眼中。

    郁卿已经很熟悉他放狠话的模样了。

    见过他面对太后的冷静,他的失控,烦躁,嘲讽,都突然变得不可怕了。

    与其说发怒,更像一种……脆弱的伪装。

    “其实我非常重要吧。”郁卿以一种洞悉真相的嗓音,平静道:“重要到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我,甚至甘愿完全忽略你自己的情感。”

    谢临渊浑身燃起一股强烈的不适,立即松开郁卿,好似她是一团烈焰,正灼烧他的皮肤。

    他不想听懂郁卿所言,只想尽快激起她的愤怒,焚烧她的理智,让她闭嘴,让她简简单单恨他。

    他逼近她的脸,墨发垂落在她红润的唇角,有意向她暴露他眼中暗藏的讥讽。

    “朕忽略的是你,你无足轻重。”

    “是么?”郁卿双手撑在腰际,似鱼一般灵巧,滑起上半身,与他平视对齐,“既然我无足轻重,那你为何非要我恨你?哪怕说出这句话时,你也会心痛。”

    她双眸纯真又狡诈,光辉夺目,映出他真实的面容。

    谢临渊对视一刻,就被刺伤。

    他立刻垂下眼去,落在她松散寝衣下的痕迹:“前夜你可没用这幅语气哀求朕。”

    谢临渊打量她的视线,好似摩挲她的肌肤。

    郁卿脸颊唰的烫红,猛地推开他:“走开!”

    谢临渊敏锐嗅到她羞恼的蛛丝马迹,笑了一下,撩开她鬓角顺滑的长发,捏了捏她通红的耳垂,好似采撷战果:“你是朕的。”

    “我是我自己的。”

    “那你该睁开眼看看,谁在掌控你自己。”

    “是我自己!”

    郁卿也用实际行动反驳他的话。她撇远脑袋,顷刻被他扣住脖颈拉回。

    丝绸的床褥太软滑,他无需用力,便能将她拢在一方狭小的空间里。他不断故意松开手,她就像游鱼,敏捷,狡黠,轻盈,一次次尝试逃离,一次次被他拉回。而他逗弄池中的鱼儿,任凭她左右摆尾,四处碰壁。

    “看好了,是朕在掌控你!”谢临渊冷声道,“朕让你恨你便要恨!”

    追逐围猎到了尽头,猎人彻底失去耐性。郁卿听见他的呼吸声发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滚烫。最后被他一把钳制住腰肢,倾身而上。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郁卿扯住他的衣襟,主动迎向他落下的网:“是我在掌控你!”

    “……笑话!”

    她茶色眼眸中,朝气蓬勃生发:“只要你想掌控我,你就逃不出我的掌控了!”

    谢临渊感到灼痛,好像她抵在他胸前的拳头,正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他们对视一眼,接着用尽一切,竭力地证明自己。

    ……

    第二日是天子生辰,满朝文武来贺,并有四方诸国大使趁宴献上朝贡,与大虞互通往来。

    因为郁卿的通风报信,太后娘娘拒不出席天子生辰。

    往年他们的关系也没如此恶劣,人前还愿意演一演母慈子孝。朝臣们不明所以,一波又一波地来问太后娘娘凤体可安。

    谢临渊面上不显,答得从容,却觉得乐人琵琶格外嘈杂,恨不得让他们安静点,到最后显然失去说谎的耐心。

    太后不在,命妇席上的首座也空着。李贵妃只得代行其事。礼制上添了诸多不便,也没有办法。

    众人得机轮番劝谏陛下,早日立后。宗室郡王们刚贺完生辰,三两句就要拐去立后。李贵妃和他说了仅仅三句话,中间那句都在劝立后。

    听一次尚可,谢临渊听了足足近百次,忍到额角疼痛。

    这个生辰宴,堪称他登基以来最混乱的宫宴。

    今年的上元宫宴次之。

    自从与郁卿重逢,一切似乎都隐隐向失控倾斜。即便他不甚在意某些细节,但至少不是今日这般。

    谢临渊将这些念头抛诸脑后,应下崔大将军敬贺。

    案前杯酒尚温,这是河中道御贡的玉醖金波,在杯中呈出澄黄清褐的色泽,就像……

    郁卿的眼睛。

    谢临渊被这个念头钉在原地。

    他的二指端起轻巧的杯身,静静与杯中酒对视。

    这不是什么上元宫宴、踏春宴、重阳宫宴。那些宴上他放任朝臣们醉饮,自己在屏风后静静听着,他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无人知晓他来去。

    可今日是天子生辰。

    若他离开,会有无数人打探他的去向,询问他去见谁。

    谢临渊下意识瞥去命妇席间。

    他应该至少先给郁卿一个份位,让她不要独自在承香殿中偷懒睡觉,将他一人撇在宫宴上,面对群臣叨扰。

    可他该给她何种份位?若给得太低,今后还要筹谋如何提拔。若直接让她做皇后,她肯定会揪住这点不放,嘲讽他是不是喜欢她。

    若是内侍宫婢,她们身份低微,来去不会被注意到,还不用远远坐在席上,能随时来他身侧斟酒……

    他冷笑一声。

    就她那点心眼,做宫婢指不定被其他人欺负。

    谢临渊应了裴左丞的敬贺,他口中一张一合说了许多,都渐渐模糊。

    有一道声音在他耳畔,干扰他的思绪。

    他曾经也是这般吗?

    不过区区两个时辰,就迫不及待摆驾承香殿?

    郁卿刚刚进宫时,他只深夜理完政事后去一次,有时太晚,就照例宿在寝宫。后来他竟将时间提前到傍晚,再后来午间也要去一趟。这两天与她整日厮混,连奏折都搬去承香殿批阅了。

    如今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潜藏在不被察觉之中,悄悄变成另外一幅模样。

    “是我在掌控你!”

    这道声音忽然响起,谢临渊倏然一惊,面前裴左丞正好说完了。

    谢临渊微微扯动唇角,说起一些冠冕堂皇的君臣之言,命内侍给他赏赐,将他打发走。

    裴左丞望着他,欲言又止。他有一种直觉,天子方才没听他讲话,或许他提起手中立后诏书,惹天子不悦了。

    这些年天子迟迟不立后,裴氏已经等不起了,明年之前若陛下还不大婚……

    裴左丞深深皱起眉头,环视宴上。

    为何最近不见薛郎与夫人?

    谢临渊见完裴左丞后,似是不悦。

    下一个来朝贺的臣子说了两句,就受不住天子周身沉滞的威仪,汗流浃背地接过赏赐离去。

    ……明明是他在掌控她!

    谢临渊反复思索,指节轻轻敲着案几,内侍为他换了新杯,添上今年新酿的九酝春。

    杯中清澄透亮,上好的清醴如水,回韵悠长,却无色。

    谢临渊垂眸片刻,忽然叫内侍将其倒掉,换回方才的玉醖金波。

    这不合规矩。

    可他已是天子,不必恪守规矩,普天之下他便是王法。

    只要见完这些人,就能离开。

    但殿外还有数不尽的朝臣、番邦、远道而来的西域南越诸国使臣觐见,一眼望不到头。

    若想提前离席,将众卿撇在宴上,他必须有一个服众的缘由。

    谢临渊愈来愈焦躁,心中仿佛有一股邪火燃烧。

    她尚在承香殿,又不是去见薛廷逸了,何必如此。

    但若她偷跑去见薛郎呢?

    谢临渊又应下一位臣子的敬祝,问他:“近日可见薛廷逸了?”

    “微臣今早还在大理寺见薛郎在盘查旧案。”

    谢临渊颔首,他应是这两日受她影响,心绪不宁,才怀疑这种蠢事。

    郁卿这两日不太平静,总是生气,动辄对他又踹又踢,他向来不会还手。万一他不在,她无处发泄,被气哭了,该怎么办?

    若她又闹脾气,不肯吃饭呢?

    谢临渊瞥了眼天色,刚过正午。

    上一次见她还是今早。她懒懒躺在衾被里,睡得极沉,唤也唤不醒。昨日似乎的确折腾得够呛,再往前一日亦是如此。

    谢临渊眼中闪过懊恼的神色。

    又累,又被气哭,还不肯吃饭……反了天了!

    他沉着脸,手臂支在案几上,命众臣先行宴饮,便拂袖起身离席。

    他胸口那股躁意不断冲击他的喉咙,像猫爪,像白蚁啃噬。他再不去,或许郁卿就要脱离他掌控了。

    朝贺被迫中断,群臣不知天子何时归来。柳承德望了眼陛下前去的方向,面色如常道:“至少小半个时辰……”

    裴左丞犹豫再三,问:“可是太后娘娘凤体有恙?”

    此话一出,众人皆提心吊胆。能令陛下抛下百官,中断朝贺,也要去处理的事,定是太后急病。

    若太后薨了,婚丧嫁娶皆得停滞,与其等待,不如提前。

    一时间,京都勋贵们暗流涌动-

    郁卿腰腿都酸得厉害,起得很晚,错过了平时吃早膳的时辰,因而饿得有些狠,吃得也比较饱。

    吃得饱了,就想出去消食。

    上次摘掉脚链后,她就没再戴上。今早她看见锁链丢在床幔堆叠的角落里。她立刻偷偷藏起来,研究出谢临渊是如何单手解开的,又支开雪英,不动声色塞进一个斗柜深处。

    她借口想看司娘子跳舞,命内侍将她唤来殿外的北海池旁。二人凑得几近,窸窸窣窣说了一会儿话,似乎又干了些什么,雪英要细看,郁卿只说她来还她的布偶。

    从北海池回来后,郁卿安心不少。今日风光晴好,还有雪英扶着她,边走边吹风,慢悠悠散步回来也无妨。

    然后她就看见谢临渊站在承香殿门口,沉着一张脸,阴郁好似暴雪夜,见她就像点了爆仗似得问:“你去哪儿了!”

    郁卿心情好,刚想呛回去,就被他一把拉进承香殿。

    嘭一声殿门紧闭。

    郁卿还没从晕劲儿里出来,就被牢牢压在门上,接着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抬起,焦灼不安地吻上来。

    她愣了一下,立刻踹了他三脚。谢临渊压得更紧,几乎与他毫无缝隙贴在一起。他放开她的嘴唇,黑瞳与茶眸对上,近得几乎连眼睫都交织在一起。

    他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你踹了三次。”

    不待她张口,他立刻封住她的回答。随着唇齿的进犯,他还不断将她抬起的腿脚压制。

    郁卿扬手要给他一耳光,谢临渊似乎恼了,攥住她的手腕,按在门上,沉沉盯着她道:“今日不准打脸。”

    他还要回宫宴。

    郁卿气恼不已,反手掐了他的手背。谢临渊没有抵抗,她又拧了把他的手臂,力道之大绝对青了。

    她连掐带锤,谢临渊回应得又急又深,似要将她的魂魄都夺去他身上。

    好不容易才等他放开了,她也彻底脱力了。

    郁卿喘着气,而谢临渊喘得比她还急促,还定定地看着她。

    郁卿皱着眉头,缓缓起来,慢慢走到桌前坐下。他过来要扶,她一把甩开手。

    谢临渊也不气恼,只笑了一下,便起身走出承香殿。

    “神经。”郁卿的嘀咕从背后传来。

    他不理会。

    这下她应该明白,她根本无法拒绝他的掌控,只能安安分分守在承香殿等他到来。

    内侍跟上来,谢临渊问了句时辰。

    他顿时觉得长安宫修得实在太大了。

    回到宴上,众人神色各异,旁敲侧击。

    谢临渊神情莫辨,分不出喜怒。

    天子似乎比去时更平静了一些,或许是太后急病转安了?

    但过了一个时辰,他又频频移目向杯中玉醖金波。

    天子的一言一行皆有众人瞩目。他鲜少暴露自己的偏好,几个坐得近的眼尖敏锐,立刻记下了玉醖金波。

    第48章 第 48 章 她想把他也扔水里去

    谢临渊只在承香殿待了两刻。

    若非生辰宴, 谢临渊早想回去。然比起赴宴,他显然更看重政事。

    他点了好些朝臣留下听政。三省官员也习惯他对政事求全责备。老臣们讲起先皇在世时,日子可比如今清闲多了。摊上这么一个天子,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北凉质子近日逃出京都,尚未查明是谁助他离开。崔大将军愤然责罚了带质子出门的守卫。会伺机逃跑的人, 就该牢牢锁在府中,时时刻刻盯着, 绝不能放松。

    他说完后, 天子面露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

    陛下尚是太子时, 曾被派去北凉前线。

    十年时间, 足够让虞人忘记他当年残暴手段。譬如将北凉王的颅骨做成碗,装羊羹给王子饮,饮不下就当场斩首。

    十年也足够一个部族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如今谢临渊已是天子,绝不可御驾亲征。他尚无子嗣, 皇室宗亲不堪用,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 大虞势必大乱, 北凉也会借机南下。

    好在范阳节度使牧峙常驻北方重镇,他乃两朝忠臣,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群臣提议, 此次派几个小将去支援便是。

    谢临渊颔首,不断瞥着殿外天色。

    他们还要磨蹭到何时。

    又说了两句客套话,群臣终于开始举荐。

    崔大将军义正言辞道:“右武卫杨三郎年少习武,曾任……”

    镇国公不小心洒下一杯茶,打断了崔大将军说话。他道歉后不着痕迹地抢过话头, 举荐起自己的人。

    崔大将军面色难看。

    谢临渊心中冷笑他二人虚伪,继续瞥着殿外。

    她这两日不做功课,估计闲得发慌,得给她找点事做,最好是能来前朝的。

    “李氏已满门致仕,国公还要让族中子弟去定北军中历练,实在是用心良苦……”

    “杨三郎是崔大将军的外孙女婿吧?后生可畏啊!”

    天子指尖点着案几,时而眼含笑意,不知在思考什么。

    殿门外走来两道身影。

    雪英提着茶壶,站在柳承德身后,垂着脑袋。

    谢临渊顿住。

    崔大将军蹙眉,以眼神询问柳承德的不告而入。

    镇国公也莫名其妙地盯着雪英。陛下刚登基时,有胆大包天的宫婢冒犯,自此议政殿中全是内侍服侍。

    不待二人走近,谢临渊竟起身往外走。

    崔将军的话卡在嗓子眼,谢临渊向他摆手:“众卿稍候。”

    不知柳承德带来了什么消息,陛下竟要亲自出去听,看来不想走漏半点风声。

    殿外,雪英焦急禀告:“夫人偷偷跑去见太后娘娘了!”

    谢临渊头疼欲裂。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不能安分一点!

    他母后自得知谢非轶的消息,就日日悲哭暴怒。郁卿本就缺心少肺的,此时跑去,是想被母后拿香炉砸脑袋,好变成痴呆才甘心吗?

    柳承德望了一眼殿内:“若陛下担心夫人安慰,奴立刻去一趟避尘堂带回夫人。”

    谢临渊嗤道:“不必,她自找的。”

    柳承德提心吊胆地搓着袖口,太后娘娘过于激动,和夫人打起来,陛下定会重罚夫人。罚完估计又要难受,来去折腾,还不是折腾自己。

    雪英也瑟瑟发抖,夫人得知今日陛下生辰宴,还由衷欣喜呢。结果转眼就跑了,实在太令人寒心。

    谢临渊浑身冷意回到席间,直接点了右武侯宋参军和其他几个人名,就让群臣退下,自己也离开了。

    裴左丞和镇国公皆一愣,宋参军曾是一围场养狼的猎户,被陛下亲手提拔。明显是陛下早就拟好人选,听他们争论,不过想让崔李两家互相曝出对方党羽罢了-

    避尘堂内,孟太后跪坐在琉璃像前的蒲团上,拨弄着砗磲手串,口中诵着忏悔咒。

    郁卿脑袋发懵,待她念完,才问:“妾身已如实告知娘娘消息,请娘娘履行约定。”

    孟太后不言,砗磲珠一颗一颗击鸣。

    郁卿叹了口气:“娘娘难过,妾身理解,妾身可以等。”

    等几日,等几个月都行。希望她能尽早走出阴影。

    孟太后嗓音如槁木枯哑:“你如今已是陛下的人,就别妄想逃了。”

    郁卿抿唇没解释,她能理解孟太后的想法,雪英也说过类似的话。若她和陛下发生关系,她就是陛下的人。但他们只是打了彼此一顿而已。她拿了司娘子给的药,可以保证不会有多余牵扯。

    “两个人的事只在两人之间,与旁人无关。而娘娘与妾身的事,是答应帮妾身逃出去。”

    孟太后淡淡道:“今后切莫说这话了。”

    郁卿气愤地发现,她被毁约了。

    她冒着巨大的风险来避尘堂、见建宁王、通报消息,甚至不惜吐了半夜,和谢临渊大吵好几架,进而去床上打了两天。

    孟太后得到她想要的,立刻翻脸不认人,装得若无其事。

    她连谢临渊这个狗皇帝都不如!起码重逢后狗皇帝答应她的事,他都做到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郁卿扭头出了门。

    站在殿门前,她双手环抱自己,缩在一起。

    到此刻她才感觉被什么东西侵犯了。

    没事,她总会走的。

    郁卿一遍遍默念,她总会离开这个阴冷的佛堂。

    宫婢在一旁催促她离开,她也不理。

    竹林幽幽,清风吹起她两丝鬓发,挠在脸颊。

    琉璃观音像无暇明净,折射出虹光,落在郁卿下摆。

    堂中孟太后的诵经声又响起,虔诚庄严,救苦救难渡一切苦厄……

    宫婢们悲叹,甚至落下泪来:“可怜天下父母心。”

    “太后娘娘也有自己的难处,夫人要见谅。”

    郁卿越听越恶心。

    但能找谁评理?太后娘娘是大虞顶天了,谁都没法报复她。

    她好歹也是皇后、太后,母仪天下,尊贵无比,竟连这种小事都能诓骗别人。

    郁卿来回踱步,实在气不过,怒不可遏地冲回殿里:“我当初就该告诉你建宁王死了。”

    砗磲击打的声音忽然停住。

    孟太后缓缓转过身,看她时像看一个幼稚赌气的孩子。

    她笑了下:“你以为你是陛下宠妃,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郁卿皱眉道:“什么宠妃,我连份位都没有,我说这话是因为……”

    她忽然想起,太后给她的纸条被她投入湖中,如今死无对证,定是算准了她更怕留下证据。

    难怪谢临渊说“谁都会背叛朕”,有这么一个娘,可不是么。

    郁卿还是很骄傲的,她母亲虽是普通人,但比谢临渊母后好万万倍。

    “行吧。”她叹了口气,“那恭祝太后娘娘早日脱离苦海。”

    郁卿往外走。

    “留步。”孟太后叹了口气,目光悲悯,让宫人给郁卿一串白砗磲手串,一本忏悔咒经书。

    白砗磲手串和太后腕间常年佩戴的一模一样。

    郁卿毛骨悚然。

    孟太后道:“你与这长安宫有缘,今后便与哀家一起诵经念佛,给陛赎罪消业罢。”

    宫婢瞧见白砗磲手串,都怔愣片刻,让郁卿赶快叩谢太后恩赐。毕竟连李贵妃也没这待遇,太后给她是看中她了。

    郁卿差点吐了:“不必了,我不要。”

    “放肆!太后御赐,你还敢抗旨了?”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硬着头皮接了。

    宫婢瞪了她一眼,退出殿外。

    郁卿攥着手中的佛珠,皱着脸道“娘娘若真想消陛下业障,就不该求神拜佛,而是该把建宁王养成一个正直善良,兄恭弟睦的人”

    听到她的话,孟太后猛地起身:“你认识轶儿?!”

    郁卿不仅认识,还差点被建宁王反复侮辱,最后丢去当营妓了。

    看到建宁王被剜双眼,砍双腿的第一眼,郁卿就立刻明白,为何当年她遇见林渊时,他双目失明双腿残疾,重伤昏迷。

    这两个人有深仇大恨,互相报复罢了!

    但谢临渊如此工于心计,阴谋层出不穷,难道斗不过刚愎自用的建宁王?或许其中有猫腻。

    她没兴趣知道这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这又不关她的事,少扯上她了!

    “你是轶儿府上的……”孟太后上下打量她,呼吸急促,忽然怒斥道,“你这个背主求荣,水性杨花的贱妾!跟了轶儿不够,要跟着朝臣,最后还要攀上陛下!”

    “你骂我?”郁卿愣了,转眼反应过来,怒不可遏道,“你少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天天用神佛给你的言行镀金,真是侮辱了这尊观世音像,观音菩萨下凡第一个找你麻烦。”

    孟太后没遇到过有人敢骂她,从来都是她骂别人。

    顿时脸色惨白:“你——”

    郁卿指着头顶这座琉璃观音:“你我看你吃斋念佛根本不是给陛下赎罪,是给你自己赎罪吧?做了那么多恶事,心很亏吧?天天赎罪赎罪,说得好像你多伟大似的。你骗骗狗皇帝就算了,你骗不了我!”

    当然,这话她不可能当着谢临渊的面说。

    谢临渊对他母后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修了这么一座奢华的避尘堂,不让人扰她清净吃斋念佛,明显是觉得他的母后还有点爱他。

    尽管那一点点的爱都称不上是爱,只是有时愧疚也能看着像爱罢了。

    孟太后气得目眦欲裂:“放肆!”

    郁卿笑了,她说这个词的模样和谢临渊如出一辙。

    “你、你……哀家从没见过如此不懂尊卑,不知廉耻的人!”

    孟太后双手颤抖,眼眶含泪,扶着案台重重咳嗽。

    郁卿看她在佛前气得失心疯,顿时万分后悔。她骂谢临渊骂多了,一气之下竟然逾矩骂了太后……

    但她也没骂多狠,太后都用脏字,她都没用。

    她只不过说出一些憋在肚子里的真心话!凭什么要任由孟太后随意辱骂她,就凭她违反约定利用自己吗?

    郁卿咬了咬嘴唇,扭头提着裙摆就跑。

    跑到殿门处,宫婢们怒目相拦,郁卿反手一把抓住她:“你们太后要疯了!快跑!”

    说完拔腿就跑,兔子一样蹿出去了。

    宫婢被她倒反天纲的举止颠覆在原地,张着嘴愣愣看她绝尘而去。

    郁卿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和雪英分离的地方。

    雪英已不在,或许去找谢临渊了,但谢临渊被生辰宴缠住,一时也过不来。她可以先在附近走走,装模作样。

    万一太后给谢临渊告状,她也没辙。败露就败露吧,破罐子破摔了,还能怎样!最多打几架罢了。

    避尘堂里,太后咳了好几声,忽然抬头道:“出来!”

    后堂的阴影中,谢临渊身着龙袍,缓缓走出来。

    他不断抑制着唇角的笑意,忍得双肩发抖,见郁卿跑远了,终于憋不住扶额笑出声。

    每次都是他被郁卿气得七窍生烟,当郁卿气别人时,他才发现有多好笑。

    孟太后浑身颤抖,眼中恨意彻骨,盯着他。

    谢临渊笑得深吸一口气,才缓过神。

    紧接着一个香炉当头砸来-

    夕阳西下。

    郁卿独自站在北海池边,摸着手中白砗磲佛珠,叹了口气。

    据说砗磲是大贝壳.

    她望着辽阔的皇家池水,扬手丢出串珠。

    噗通。

    池水扬起涟漪,夕阳下波光粼粼。

    郁卿望着那层层叠叠的起伏,又叹了口气。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冷哼声。

    郁卿已经无比熟悉谢临渊的哼声了。

    她转过头,看见他又阴着一张脸,走到她身侧,脸颊边还带着一丝血线。

    郁卿瞥见后,沉默片刻,也没问。但大概知道他去避尘堂了。

    谢临渊负手垂眸道:“母后亲赐,谁给你的胆子扔进水里。”

    郁卿撇开脑袋,深吸一口气。

    她想把他也扔水里去。

    但这样做不对。

    郁卿攥着蕙带,在食指上绕来绕去,缓缓道:“……误会,我手滑。”

    谢临渊一滞,忽然忍不住笑出来,瞬间眼角眉梢的阴冷都烟消云散。

    郁卿嫌弃地盯着他。

    他今天真是疯得离奇,上一瞬不怒自威,下一瞬哈哈大笑。于是她把《忏悔咒》塞进他怀里说:“陛下多读书。”

    说完扭头就走。

    谢临渊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朕说让你走了么。”

    郁卿深吸一口气,停住脚步。

    第49章 第 49 章 必须时时刻刻都见到她……

    北海池水的浪声翻滚。郁卿腰间横了他的手臂, 自右到左,臂弯抵在胯尖,指节扣在心口。轻轻一提, 郁卿就被带进他怀里。

    “你……”

    话还没说完,后背迅速抵在水畔亭柱上。

    眼前视线立刻被遮蔽, 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

    朱红的漆,银雪衣衫, 桃粉唇瓣, 瓷白肌肤,一切分外鲜艳。

    谢临渊不置一词, 捏了捏她下颌边, 威慑她打开齿关,由他压制她的呼吸,劫持她的唇舌,支配她发出闷声的节奏。

    郁卿不知哪里惹了他。

    朦胧黑暗中,突然响起他九环金玉蹀躞带扣开的脆声。

    郁卿双腿顿时哆嗦了一下, 拼尽全力推开他, 侧过脸, 慌张道:“别!别在这里……”

    谢临渊淡漠的声音响起:“你可以小声点。”

    说完松开她的眼, 捂住她的唇。

    她因竭力倾斜暴露的细颈,恰好送来唇边。他俯首,不断落在那一截潮红的雪缎上, 到一颗明珠般的柔果,沿着弯月边缘向上。

    脆弱的喘息溢出,氤氲成薄雾,牢牢拢在他掌心。

    郁卿的裙摆被强硬的风探入,凉意贴在她颤抖的腿上, 激起她连踹带打,扭动挣扎。

    方才她跑到湖边,用尽了力气。腰够酸了,腿够抖了。他亲就亲,怎么还想得寸进尺。

    “站稳。”谢临渊蹙眉在她耳畔道,“朕这次会轻点。”

    郁卿猛锤他:“你怎么天天做这种事!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是这种人!”

    谢临渊躲开她的拳头,冷脸道:“你做错了事,还敢跟朕叫板?”

    他按稳了胯,逼近凑到她眼前,浓黑的眼瞳中分不清情绪。

    郁卿宁愿他怒一点,讥讽一点,好过现在气息镇静的模样。

    “我做错了什么事?”郁卿愣了愣,“骂太后?丢御赐——”

    话没说完,撞开了门。

    谢临渊直视着她,毫不避讳,让她盯着他漆黑深沉的眼睛。满眼都只能是他,每一寸清澈秋湖都要浸透他的目光。

    郁卿像一对并蒂却难合拢的枝,风从中不容抗拒地穿过。

    谢临渊依然在逼问:“还不肯认?朕同你说了多少遍。”

    郁卿咬着嘴唇,欲哭无泪:“我不知道。”

    他眸色阴沉,冷冷道:“那就向朕求饶。”

    郁卿又气又抖,张嘴一口咬到他颈侧,血味顿时溢满口鼻。

    谢临渊非但不躲,还笑了一声,接着抬起她的脸,又贴上来。他只触及片刻,来不及深入,就被郁卿捂住嘴推开,又一顿当头猛锤:“走开!”

    风骤然猛烈了数个来回。

    郁卿的嗓音变了调:“你这个荒银无道的——暴君!狗皇帝!我真的,不知道!”

    谢临渊气笑了:“朕同你说了多少次,无论谁对你说了任何事,你只许听朕一人的,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旁人的话不许理会!”

    风吹得越来越迅疾,每吹一下都让人抖得厉害。

    怕人瞧见的紧张,本就酸胀的筋骨,郁卿被他折腾得头晕目眩,喘不过气。

    今日受的所有委屈涌上心头,和他累积磋磨的感受一齐狠狠击溃了她。她完全站不住,不停向下滑落。

    可谢临渊才开始,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

    她忍了一会儿,忽然泪如雨下,手背抵着脸,鼻尖通红,崩溃大哭。

    “你不就会欺负我么……我还能怎么办,我谁都打不过,谁都能欺负我……”

    谢临渊僵在原地,怔怔看着她脸上的泪水。

    半响,忽然察觉到胸口密密麻麻地疼。

    他双唇抿得发白,干涩道:“别哭了。”

    他说完,郁卿哭得更伤心,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每一滴都重击在他心上,让他也喘不过气。

    他拿龙袍袖子擦,湿痕蔓延了整个袖口,就是擦不完眼泪。

    越说别哭,她哭得越难过,眼睛通红,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谢临渊不想承认自己慌了。

    他想说,又不是前两日没做过,明显有时她也想来制服他,看他难以抑制地喘息时,还会露出挑衅的神色。

    或许他的确该轻一点,明明他每次都很克制了。

    谢临渊扶着她发抖的腰身,不动声色用手丈量,郁卿和他比,实在纤细柔软得惊人。从前他没注意过女子具体都是怎样,京都贵女们娴静文雅,扶风弱柳。但郁卿上蹿下跳,和脆弱毫不搭边,总让他误以为她坚固难折。

    他沉默地将她托起来一点,让她支撑的力道都卸在自己身上。

    谢临渊懊恼地说:“是朕没想到你身子这么弱。”

    郁卿一巴掌打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就这个原因吗?”

    谢临渊低头去想,片刻后勉强道:“朕不该在这里。”

    郁卿又给他一拳:“还有呢!”

    谢临渊咬着牙,怎么还有。

    郁卿开始推他,让他出去。

    谢临渊深深蹙起眉,每回她都是这样,自己好过一次,就开始推他让他走。

    “别动。”谢临渊沉声,“让朕想想。”

    然而郁卿更加卖力地推搡:“你出去再想!”

    谢临渊在推搡中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索性一把将她抱起来,往亭子里走。

    郁卿吓得差点尖叫,捂住嘴浑身颤抖:“你先离开我。”

    谢临渊沉着脸不言。

    幸好他没走两步,就坐进亭中。郁卿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累得浑身乏力,尝试着稍微推了两下,又被曲起双腿按坐在他身上。

    谢临渊拨开她抵在他胸前的双拳,右臂从她肋下穿过去,环住她整个脊背,叩在她另一侧的肩上。左手按住她的后脖颈,把她往怀里带。

    郁卿全然融进他怀里,胸腔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相比吻和打架,拥抱实在太过亲密了,令她不适。

    “你……先放开。”

    谢临渊闭着眼没有回答。他身上总是更冷一点,但此刻周身却十分灼热,尤其是最贴合的地方,烫得郁卿想起身离开,却被谢临渊用力箍回来。

    郁卿脸色一僵,也不敢动了。

    接着谢临渊俯首,脸埋进她肩窝,侧脸抵在她的脖颈,鬓角贴着她的耳朵。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又十分轻缓地释出,像一个落寞的叹息。

    郁卿举着两只手臂,十分迷茫。

    他还是暴跳如雷比较好,这样让她摸不着头脑。或许是他发现她逃跑计划了。孟太后肯定给他说了,他才会发脾气找她打架。

    但天天打,谁也受不了。司娘子说那种药不可常吃,要长期的,最好用浣花煮水喝。许多乐伶嫁人生子前,都这样喝。司娘子问她想不想要孩子,若不想,有更一劳永逸的法子。

    郁卿想了半天,说不知道。起码她不想和谢临渊有孩子,他也不像能做父亲的人。刘白英大哥倒像一个父亲,但他太平淡了,郁卿也很难想象另一半是类似的人。

    况且这个年代的男子容易娶妾。她不介意对方有前任,但不能同时有两任。总之她与世人的差距都太大了,和易听雪都有许多差距。但易听雪好过其他男人,起码她俩缘分深,能互相体谅,像家人相处一辈子,不担心被背叛。

    郁卿走神到千里之外,越想越迷糊,睡过去前瞟见亭柱边,那本《忏悔咒》落进了污泥里,彻底不成样。

    这可是谢临渊丢的,不是她丢的……-

    过了一会儿,谢临渊发现她竟睡着了。

    夕阳逐渐沉下去,有内侍来亭中找他,隔着很远,就被他一个眼神盯回去了。

    他晃了晃郁卿,她居然不醒。

    顿时又气又好笑。

    刚才还问他还有什么,等他想出来,她竟又抛下他了。

    谢临渊怨气冲天,埋首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沉默片刻,道:“卿……”

    刚说出口,却立刻闭紧嘴,像一口毒药卡在喉咙,深深忌惮这两个字。

    他探了探她心跳,还好她没醒来。

    谢临渊这才松懈下来。

    有时候郁卿睡着更好,起码她不想逃离他。

    谢临渊早就清楚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她还敢去避尘堂。

    今日孟太后破口大骂时,他正好赶来,准备直接拉走她。但随即郁卿说的话让他冻结在原地。

    什么叫骗骗狗皇帝?

    谢临渊不想去看她的眼睛,他和太后今日彻底决裂,也不想回避尘堂了,他又不想理政事。他只想立刻掌控她,让肌肤相贴,看她因他一举一动而产生喜怒哀惧。

    自从与她有了肌肤之亲,郁卿好似愈发容易脱离掌控,他离开半个时辰,都会焦忧她在做什么。

    谢临渊揪了缕郁卿的头发摆弄。

    夜风起了,郁卿却一直是暖融融的。

    她的脊背细薄伶仃,像吹飞的一张纸,顷刻就要乘风而去。

    谢临渊阴了脸,下意识箍紧她,手贴在她心口的背面。

    她的心跳如此鲜活,像初生的幼鹿,每一跃都想触碰他的掌心。

    谢临渊又吸了一口。

    她怎么连身上的香气都是暖的-

    郁卿终于被任命了一个讨厌的差事。

    给陛下写起居注。

    为此她天不亮就得跟着谢临渊爬起来,被套上女官的衣服,塞去太元殿的朝会上,坐在帘后记录。

    她和谢临渊大吵了几架,说她不想总看到他那张脸。

    谢临渊听完面色冷得要杀人,郁卿一溜烟就跑了。晚上还把殿门锁起来,不让谢临渊进来打架。又隔着殿门嘲讽他奸银掳掠无恶不作,把他气去了天子寝宫。

    郁卿当晚睡了个踏实好觉。没管谢临渊辗转反侧一整夜。

    但第二天早上,柳承德亲自来开门,最后郁卿还是被迫去了。

    自天子登基,起居注写得极为模糊。内史台的起居舍人都是闲散职位,两个混吃等死的老翁间,骤然被放个女官进来,皆都不敢和她说话。

    柳承德提点:“陛下五更便起,临大小朝会,然后用早膳,听政,用午膳,召见臣子,批阅奏折,你负责事无巨细记录陛下言行赦令,措辞不必太精准,剩下的交给起居舍人就好。”

    郁卿怀疑谢临渊故意整她,她连字都写不全。

    朝会时,郁卿写字的速度根本跟不上谢临渊的语速,好多话她也不明白,于是简单写写就安心放下笔,靠着柱子昏昏欲睡。

    谢临渊面带倦容,坐在龙椅上,正听众臣为攻打北凉的破事争执不休,他听得头疼,忍不住侧目看去,帘后的郁卿竟靠着柱子睡得正香,甚至还自带了靠枕垫。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朝臣们退去,三呼万岁声才把她震醒,她照猫画虎跟着众人拜。揉揉眼睛起身,谢临渊已经冷着脸走到她身前,一把夺过她手中写了一半的纸,看完他额角青筋直跳。

    只见上面写:“卯时三刻,上御太元殿大朝会,狗皇帝嘴太快汪汪大叫听不懂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柳承德抬眼一看,陛下被气得冷笑-

    但郁卿也很郁闷,这些日子一天到晚没有一刻和谢临渊分开。她走个神,他眼神就会斜到她身上来。

    谢临渊看她不爽,倒是开心了,甚至还动不动盯着郁卿冷笑。

    就算她不恨他,又能怎样?还不是得天天看着他,只能看着他。只要他起抬手,就能握住她的手腕,扣住她的手指。

    谢临渊也这样做了,当着议政殿中召见臣子时。

    郁卿被拉住手时,脑袋嗡的一声。

    她怒目相视。

    堂下还有人,怎么就拉她的手?

    郁卿不断挣扎,谢临渊就是不放,甚至面无表情一把将郁卿捞进自己怀里坐着。

    她屏息凝神,心跳如擂鼓,捂着嘴缩成一团不敢说话。

    若阶下应答的臣子抬起头,就会发现她。

    谢临渊翻着折子,和堂下叩首的臣子议论,语气中不辨喜怒。

    他胸腔里传来声音,在郁卿耳畔轰鸣,震得她浑身发抖。

    时间变得尤为漫长,直到谢临渊让对方退下之前,才把郁卿从怀里抱出来,放在一旁。

    待人走后,谢临渊扭头笑看着郁卿。

    郁卿脸色极差,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一声。

    谢临渊不怒反笑:“现在明白是谁掌控你了?”

    郁卿气愤离去,走到议政殿后门外吹冷风消气。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内侍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看,柳承德犹豫再三,上前问道:“陛下,何苦令夫人羞愤难当呢?”

    谢临渊丢下手中奏折,冷声道:“朕就是要她羞愤发火。”

    如果她既不笑又不哭,既不爱也不恨。

    她总得为他做出一点反应。

    殿后的郁卿也听见这句话了。

    她闭了闭眼睛,安慰自己不要理,越理越得寸进尺。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布偶娃娃,身上穿着宜春苑的舞姬的衣裳。

    捏捏布娃娃,里面发出古怪的沙沙声响。

    司娘子真是什么奇怪的药都有,郁卿拿了三只金簪子换来了一包好东西,若能找准时机,给谢临渊灌下去,她跑路的几率大大提高。

    只是他日日同她在一起,就算灌下去,她也会被侍卫拦下,跑不了多远。

    郁卿皱着眉头想,若陛下有个什么大事,没法带着她,就好了。

    但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如今谢临渊疯病愈加严重,她吃完饭去外面散步,他都要跟着。她很难想象有什么场合她不好参与。

    第50章 第 50 章 朕一直在后悔

    天阴着, 凉风嗖嗖,像鞭子打在人手臂上。

    郁卿走下白玉台,靠在孤松底下的避风处。

    前头杜航挂着刀正步威行, 脸上却轻松,应是刚下了值, 准备回家去。

    难得看见一张熟人脸,郁卿朝他打招呼。杜航怔愣片刻, 忽笑道:“郁尚宫怎在此处?”

    “陛下生气赶我出来。”郁卿颠倒是非。

    御前侍卫皆知她爬议政殿顶的事, 杜航劝和几句,郁卿听得不高兴, 转走话题:“你山菇豆腐馅包子挺好吃, 可否传我秘诀。”

    杜航恭敬答了。又说到白山镇的山菇,以及他进山采蘑菇的地方。郁卿抠着下巴,恍然想起她当年也在那处采过。

    蘑菇做了一锅汤,她与林渊喝了后,说起采蘑菇的种种过程。林渊听罢问:“你猜有没有毒?”

    自然是没毒, 但郁卿“啊?”的语调很精彩。

    林渊笑了声, 转身不言语, 任郁卿抓耳挠腮, 拽着他衣袖问如何是好,片刻后才明白他又逗她玩。

    当时郁卿只轻轻推他一把。

    现在谢临渊再惹她,她一拳怼上去。

    她本是如此温柔的一个人。

    郁卿笑着说起当年采蘑菇摔倒脸着地的事, 将杜航也逗笑了。两人小声哈哈时,谢临渊忽然出现在玉台上,俯视着孤松下的二人,冷冷道:“玩忽职守。”

    他脸色阴沉到滴水,郁卿收起笑意, 面无表情走了。

    回议政殿后,谢临渊似乎越发看她不顺眼,故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郁卿一概装听不见,拿着笔认真画一只头戴冕旒的狗。

    谢临渊质问她到底想怎样。

    郁卿抬头道:“我不想做女官了。”

    “那你还想做宫婢伺候人不成?”

    郁卿沉默片刻:“陛下还是给我一个份位吧。”

    谢临渊浑身烦躁和阴沉脸色骤然消失。

    他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

    郁卿良久没听见他答应,奇怪地望向他:“陛下不同意么?”

    案前的天子纹丝不动地打量着她,疑惑不解。

    郁卿只是受不了白天给他干活,晚上和他干架了。狗皇帝精力旺盛,她跟不上。

    后宫不得干政,拿了份位不用十二时辰都和他一起,她就在承香殿里躺着缝布娃娃衣服……才怪。

    半响后,谢临渊垂落眼睫,清了清嗓子嗤道:“你居然还想索要份位?”

    可能嫌她嫁过人,且来路不正。

    “那算了。”郁卿继续写着鬼画符。

    谢临渊见她许久不言,似是结束了这个话题,顿时懊恼地抿紧双唇,想着如何不动声色让她重提一次。

    或许上苍也在帮他。

    郁卿写着写着,顿觉未来一片黑暗,他后宫的位置那么多,他们打过那么多次,要个份位都不可以?

    她叹道:“陛下,你就随便给一个呗?”

    谢临渊立刻道:“你要的话也不是不行。”

    郁卿怔在原地,眸光闪动,肉眼可见地缓缓露出一个真心笑容:“多谢陛下。”

    谢临渊咽了咽,飞速瞥过她一眼,掩去眸底的晦暗不明。

    郁卿抽出一张纸,落笔:“酉时五刻,上封御前女官郁卿……”

    写到此处,忽然抬头问:“陛下要封我什么?”

    她等了许久,谢临渊似陷入静思,蹙着长眉,时不时狐疑地看一眼她脸上笑容。

    郁卿也撑着下巴等着,想知道谢临渊到底封她什么,这关乎她以后跑得多容易。

    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个想要的了。

    又过了好半天,谢临渊才淡声含糊道:“随便……就皇后吧。”

    “啊?”郁卿傻了,下意识后仰,惊得嗓音都提高,“你说什么?你真心要封我皇后?”

    谢临渊漠然道:“朕不过是诈你,你不会真以为朕要给你皇后之位?朕的诏书早下给裴氏女了。你要什么可以自己提,但要有点自知之明。”

    他重新垂下眼去,翻开奏折,开始批阅,再不看郁卿了。

    郁卿捂着额头,手肘架在案台,思绪一片混乱。

    她要份位要得很安心,这就是个虚名。

    若她真想和谢临渊在一起,估计会极为厌烦,就连皇后之位都不喜欢。一群人中争地位最高,心中最爱,有什么意思?

    她从前也怀疑过谢临渊用意。

    但后来想,谢临渊相当看重贵贱门第,他首先是一国之君,势必要选个端庄的世家贵女母仪天下,再纳一堆妃子联姻或开枝散叶。

    但如今……

    不是她自作多情。谢临渊实在看上去太可疑。

    她可担当不起皇后的职责。就算她要跑路,也不想先答应下来。那和孟太后没区别,用虚假的“为你赎罪”骗着他。

    这事一定要尽早问清楚。

    郁卿狐疑地盯着谢临渊:“那陛下教我帝后祭天礼节,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临渊起身走来她身边,抽走她手中纸道:“你少自作多情,朕不过想让你长长见识,就你能在太元殿后睡三天,还堪做皇后?”

    郁卿深以为然:“这些天陛下也看见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如果陛下疏远裴家人,迟迟不大婚,是为了等我的话——”

    谢临渊冷笑打断:“朕何曾等过你,你少胡言乱语。朕不日就要将裴氏女迎入宫。”

    郁卿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谢临渊似是要堵她话般,语速极快:“朕何须告知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知道?”

    郁卿不耐地瞪他:“陛下还是少说气话了!你都让我去太元殿睡大觉——”

    “朕何曾说过气话?”谢临渊别过脸去,眉头拧成一个结,“柳承德,你到底传没传裴左丞!下个月初八朕要迎裴氏女入宫!”

    柳承德倒吸一口凉气,走过来小声对郁卿说:“夫人先服个软吧,陛下为夫人做了许……”

    他话未说完,立刻被听力敏锐的谢临渊打断。

    “还不快去!”

    柳承德只得立刻去。

    谢临渊又抽出一张新纸,丢在郁卿案前:“还不快记,下月初八朕要迎裴氏女入中宫!”

    郁卿瞥了眼他,呼出心口憋着的气,也不想管了。

    她不是刚进宫,不会被谢临渊两三句气话吓到,她清楚谢临渊对她有感情,不论是爱是恨还是掌控欲。

    但婚姻大事不能冲动决定。

    可她哪有立场管。她无法给他任何承诺,或许他大婚有了新人,就能慢慢移情别恋了。

    两人就这样对峙,片刻后,郁卿俯身,一笔一划写着。

    谢临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恼恨。

    郁卿写到“上谕下月初八迎”,正想着这个时代的“裴”字怎么写,被谢临渊一把抽出纸丢掉。

    “出去。”他声音极轻,仿佛再也不想和她说话了。

    郁卿皱着眉离开议政殿。

    殿门关上后,里面传来抽剑声。

    过了很久,内侍搬进去一张新的紫檀木案牍-

    郁卿瞧着天色,准备回承香殿,可走出两步,就被御前侍卫拦住:“陛下亲谕,尚宫得跟着陛下一道,才能离开议政殿。”

    “他都把我赶出来了!”郁卿说。

    御前侍卫行礼:“请尚宫见谅,陛下亲谕。”

    郁卿只好坐在议政殿的背风处,抱着双臂。

    不到夏日,傍晚还是有点凉。

    今日还是阴天,郁卿坐了许久,迷迷糊糊睡着后,风向变了,吹着了她。

    郁卿忽然打了喷嚏。

    她睁开眼,吓了一大跳。

    谢临渊站在她面前,指节攥得发白,正冷冷俯视着她。

    郁卿摸着树起身,忽然被谢临渊一把握住双腕,往议政殿里拖:“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不,朕就当着全天下人失信践诺,撕了立后诏书。你快说!”

    “陛下!”郁卿进了殿,猛地甩开他,“你够了!”

    谢临渊怒火浸透了浓黑的眼:“你有什么资格和朕这样说话?你不过就是被朕临幸过罢了,你以为你是谁?”

    郁卿从前一定会被吓到,如今却怔怔瞧他这般模样,一时竟不气了,沉默地听着。

    她的无动于衷更加激怒了谢临渊。

    “你值得么?”他一把将她按在墙上,逼近了道,“朕是要给你皇后之位,怎么了?你不稀罕,朕还得事事都依着你?”

    他双眉紧蹙,眼眶通红,下颌线条更加紧绷,容颜美得太锋利,似鲜血淋漓的刀刃直逼人心口。

    “可你就偏要反复践踏朕的真心,看朕一次又一次发疯,变成一个笑话,好让你心满意足?朕就非要一遍遍求你答应才行吗?你到底要怎样!”

    郁卿靠在墙上,安静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看他又愤怒又痛苦,在怨恨的泥沼中挣扎,望向她的目光带着隐隐的渴求。

    她终于明白谢临渊为何总是这样愤怒。

    因为他求而不得。

    人失恋是会这样,大骂对方,怨恨对方的所有无情,不断贬低对方,以证明对方不值得自己付出。

    当年她被林渊抛弃时,也痛苦过,恨过怨过,在江都的河堤边,扔掉了他亲手为她做的木簪。

    可笑的是,他与她当年心中所想,都是一模一样。

    ——难道看她失魂落魄狼狈,变成笑话,他就能心满意足吗?

    郁卿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如果年少的她知道谢临渊也有失恋的一天,她会满意吗?

    可能不会吧,她只会觉得无趣。

    若不然,她当年也不会直接放弃报复林渊。

    但时间太久,她也不确定了。

    回忆的碎片缓缓苏醒,她忽然想起焚毁小院时,心中所想。

    她那时想:何必呢?

    那时林渊抛弃了她。

    于是她也回复谢临渊:“何必呢?你不该问我。”

    谢临渊笑得讽刺:“那你说朕该问谁!”

    “你该去问问七年前的林渊。”郁卿轻飘飘道,“你俩先吵一架去吧。”

    她神情淡漠,如同避尘堂中永远不笑也不怨的琉璃观音像。

    谢临渊脸色惨白,不依不挠地攥紧郁卿,将她往自己怀里箍。他不信这么多日相处,他们吵了多少次架,亲吻过无数遍,做尽男女间所有亲密的事。难道只有他越来越渴望靠近她,越来越想和她肌肤相贴。难道她就没有一点点的感觉,哪怕是恨他强占她也好。

    “那不还是我吗,七年前的林渊不就是我吗!”谢临渊含恨望着她,制住她的腰身,要立刻将她据为己有。

    郁卿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愤怒,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你少装!虽然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林渊会亲手给我梳三个月的头发,林渊不会拿剑指着我!或许林渊曾真的存在吧。但你把我送给建宁王,一心成为谢临渊时,他就彻底消失了!是你吞掉了我年少的爱人,还想假扮成他的模样接近我!”

    谢临渊咬着牙,闭着眼,手臂撑在墙上,依然将她固执地圈在身前。

    许久后,终于还是低声道:“若朕早知道,你不是建宁王的细作。”

    可此时说这话又有什么用?悔恨是最无用的,谢临渊向来不屑。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这一刻,得到郁卿的渴望突破了他可笑的自尊。

    “这些年,朕一直在后悔,将你送到他手里。朕推翻全盘谋划,发兵建宁王府,只是忍受不了他能与你一起。”谢临渊眼眶发红,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奢求,恼恨到了极点,“这样够了么?”

    郁卿讶异地望着他,久久无言。

    谢临渊如此孤傲的人,竟也会说出这种话来?

    随即她叹了口气:“够了,我原谅你了。”

    谢临渊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紧接着,郁卿平淡的声音传来耳畔:

    “只是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