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叶明渟。
她的发髻被打乱了, 珠钗落了一地,脸颊也高高肿起。
叶秋水皱了皱眉,单膝跪在宜阳面前, 抬手拨开她脸上的碎发。
宜阳咬着唇,哭得很可怜。
“郡主是不是和护卫走丢了?长公主殿下知道您外出吗?”
叶秋水问道, 郡主出行应当有许多人随行左右,怎么会被山匪掳掠来,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 根本没几个护卫随行。
此地已经离京城有些远了, 靠近蜀川, 山多匪多, 消息难以递出,叶秋水以前做生意的时候就听说过蜀地山匪多,大大小小的山寨同兔子洞似的, 遍地都是, 官府都无可奈何,被抓到此处,基本可以等死了。
宜阳哭得上不来气,叶秋水扶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她的后背, 给她顺气。
宜阳缓过来了, 哽咽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不太好, 哪怕已经沦落到这个境地,也不忘端起郡主的架子。
“我带商队来置办货物,回去的路上遇到山匪劫道, 货物被抢光了,我也被抓到这儿来了。”
叶秋水扶起宜阳,让她靠着墙坐下,她还剩一些草药,揉碎了,将汁液涂在郡主红肿的脸上。
“你干什么!”
汁液涂在脸上时冰冰凉凉的,带着清苦味,宜阳爱干净,见她在自己脸上乱涂乱画,立刻生气起来。
叶秋水说:“是药草,可以消肿的。”
郡主的脸白皙软嫩,被山匪打肿的地方很红,叶秋水动作轻柔,低头看了下撅着嘴可怜巴巴的宜阳,低低笑了一声。
眼下这是什么境地,这笑声太不合时宜了,宜阳觉得她肯定是在嘲笑自己,恶狠狠地推开叶秋水,说:“不要你弄了!”
宜阳鼓着脸,哼一声扭过头,眼睛红红的,吸了吸鼻子。
她害怕得腿都在抖,想哭,可又顾及着身份,不想丢面子,一张小脸惨白,写满慌张。
叶秋水扶着墙站起,四处打量。
山匪们在门外喝酒,等他们吃饱了就会闯进来。
“你去哪儿?”
宜阳很害怕,在这里她只认识叶秋水。
“想办法出去。”
“出不去了。”
宜阳哭起来,“护卫都被杀了,我是偷跑出来的,母亲不知道呜呜……”
她后悔死了,不应该一时冲动就离家出走,高贵的郡主离开父母的庇护后什么也不是,什么都做不成,她除了娇矜地使唤别人外,一无是处。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
叶秋水摸索着墙壁,在屋子里寻找能使用的武器。
山匪们狂妄,料定她们一群弱女子不可能逃得出去,甚至都没有将她们绑起来,叶秋水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是行动自如的。
角落里窝着的其他女子一脸绝望,显然已经认命。
叶秋水不想认命,门窗被封锁了,从里打不开,想要出去,只有外面的人开门才行。
她环顾四周,确认屋子的构造,最上面有一个天窗,但是围着栅栏,高,且坚固,想要从这离逃出去几乎不可能,并且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用以踩踏登高的东西。
叶秋水走来走去,最后停再山匪堆在角落的柴火前,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试了试粗细硬度,而后脱下衣袍,一圈一圈将木棍裹起来,加强它的韧度,防止木棍会轻易折断。
宜阳见了,傻问道:“你在做什么?”
“逃命。”
叶秋水划开衣摆,将布条缠在一起,打成死结,绑在木棍上。
“不行,太短了。”
她低低念叨一声,而后转过身,大步走向宜阳,伸手扒她的衣服。
“你干什么!”
宜阳顿时恼怒,叶秋水力气很大,轻易扯下她繁复的衣裙。
宜阳气疯了,顾不得害怕,咬牙切齿地说:“叶秋水,你不要以为现在在这个地方你就能骑到本郡主头上!”
“哦。”
叶秋水淡淡道,随后将从宜阳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撕开,将布条继续绑在木棍上。
其他女子也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她。
叶秋水做出一条一人高的绳子,她拎在手中甩了甩,而后仰起头,盯着头顶的窗户,猛地挥舞手上的东西,将木棍往外掷去,连使数次,才将棍子从栅栏缝隙处扔出去。
而这时,山匪们已经快要吃饱
喝足。
叶秋水拉动绳子,木棍横着卡在两根栅栏外。
宜阳看呆了,站起身。
叶秋水握着绳子,用力蹬着墙面,开始往上爬。
此刻,叶秋水不得不庆幸,从小走南闯北,爬窗户翻墙,不规矩的事情做多了,她并不柔弱,虽然比不上苏叙真那样可以舞刀弄枪,但爬个墙不在话下,她迅速爬到最上方,扒住窗台,用布条绞紧栅栏,转动木棍,随着绳子越收越紧,排列整齐的栅栏也被扭曲出一个口子,刚好可以够一个人出去。
叶秋水回头,压低声音,喝道:“走啊!”
呆怔的姑娘们终于回过神,一个个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抓住布条争先恐后地往上爬。
“一个一个来!”
大家顺着绳子爬上天窗,从缝隙中钻出,山匪光顾着喝酒,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大家从窗户上跳下,摔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也不敢叫出声,爬起来就跑。
叶秋水说:“往林子里跑!”
七八个人接连翻出屋子,宜阳抓紧绳子,想要往上爬,可她的衣裙层层叠叠,厚重,繁复,她的绣鞋是姑苏织造局上贡的,精美但脆弱,金尊玉贵的郡主根本不会爬墙,急得哭出来。
叶秋水回头,看着宜阳,“抓紧绳子,脚踩着墙面往上蹬,我拉你!”
宜阳将布条缠在腰上,末尾拽在手中,按照她说的方式蹬动墙面,叶秋水拽紧布条,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拖。
门外,吃饱喝足的山匪们站起,发出猥琐的笑声,闹哄哄地往屋子赶来,宜阳心脏跳到嗓子眼,更加慌张。
门“砰”地一声打开,光亮骤然泄进,几个女人几乎逃光,就剩两个还挂在墙上。
山匪顿时暴怒,冲上来要抓人。
宜阳吓得哭出来,手上也险些泄力。
她抬头,叶秋水惊恐地看着闯进来的汉子,目光颤了颤。
宜阳觉得自己怕是完了,等着叶秋水松手将她抛下逃命。
她对叶秋水那么凶,死到临头了,肯定不会管她。
然而叶秋水骂了一声,“愣着干什么,爬啊!”
她用尽力气,虎口被蹭伤,鲜血淋漓,脸颊涨红。
宜阳愣了一下,攒起力气,顾不得体面了,手脚并用抓住砖石缝隙,拼命往上攀爬。
叶秋水够到她的手,将她拉了上来,叶秋水不敢耽搁,立刻将宜阳推了下去,她眼疾手快掏出火折子,猛地扔下去,火焰顿时顺着地上的稻草蔓延开来,浓烟滚起。
有山匪顺着墙也爬过来,叶秋水握紧苏叙真给她的小弩,摁动机关,利箭射了出去,轻易穿透最前方的山贼,鲜血迸溅。
她转身跳下,拉起地上的宜阳开始往林子里狂奔。
宜阳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许多件衣物,绣鞋被地上的草丛勾坏,脚下不敢停,叶秋水跑得太快了,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走,金枝玉叶的郡主出行皆乘马车,何时纡尊降贵地用过自己的双脚,她的双脚就是摆设,跑不快,几步就气喘吁吁。
叶秋水转过身,二话不说,凶狠地扒掉她身上多余的衣物,精美绝伦的披肩,革带全部落在地上。
宜阳脸色发白,颤声,“你、你要干什么……”
“烦死了!”
叶秋水吼道:“你们这些贵族穿这么多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宜阳欲哭无泪,任她动作。
她粗蛮地扒掉宜阳的外袍,身上顿时轻便起来,那些重重的金钗珠翠也被扔下,叶秋水继续拉着宜阳向林中冲去。
宜阳双脚几乎离地,喉咙里泛上来铁锈味,她咬紧牙关,不敢拖叶秋水后腿,双脚快要跑断了。
山匪已经逼近身后,舞着砍刀,凶神恶煞,宜阳绣鞋被磨烂了,脚底出了血,哭着道:“我不行了,我好痛,好痛……”
叶秋水停下来,转身扣动弓.弩,一箭刺穿了一名山匪的头颅,她浑身都是被树枝刮出的伤口,狼狈不堪,叶秋水看着面前耗尽力气,再也站不起来的郡主,她喘了喘,弯腰一把拖起地上的宜阳,往前狂奔几步,将她塞进灌木丛中。
“拿着。”
叶秋水将弓弩塞进她手中,飞快地告诉她该怎么使用,她将草木堆在宜阳身上,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宜阳眸子颤动,低声,“叶秋水……”
话音未落,她已经跑远了,闹出动静,将追兵吸引过去。
宜阳攥紧弓弩,眼睛瞪大,一动不敢动,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抬起手,咬住自己的手背,压抑住哭声。
到嘴的鸭子飞了,抓来的貌美女子跑得一个都不剩,喝过酒的山匪怒火中烧,准备将人抓回来,打一顿,玩完再弄死。
叶秋水喉咙腥甜,嗓子眼里火辣辣地疼,她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小腿被粗糙的木丛割开数个伤口,浑身上下都是鲜血淋漓的,双腿如同被灌了铅,越来越沉重,叶秋水跑不动了,整个人往前摔去,沿着倾斜的陡坡滚了好几圈。
山匪扑上前,口中骂骂咧咧,叶秋水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不清路,凭着本能想要站起,刚动了动,脚踝就被抓住,叶秋水痛吟一声,躺在地上被人拖了好几丈。
“臭婆娘!”
壮硕粗鲁的匪徒卡住她的喉咙,叶秋水张开嘴,濒临窒息,眼圈发红,她试图扒开掐住自己脖子的大手,艰难地道:“别、别杀我……我是,我是京师的商人,我有一条街的铺子,日进……斗金,我、我知道,我知道还有哪些……商队会经过此地,你们知道名贵的香料……有多贵吗,只有我知道在哪可以找到供货商,杀了、杀了我……这些货物你们得、得不到,只要你们放了我,我愿意重金打赏,远比、远比现在杀了我得到的利益更大!”
她已经没有武器了,也没有力气再逃跑,只能博弈,她唯一的筹码就是京师的铺子,还有重金报酬,倘若这些能打动山匪,她还可以获得一线生机。
听了这些话,山匪动容了一下,可下一刻又反应过来,这个女人的话不可信,如果一开始她这么说,他们还能考虑考虑,可方才就是她撬开窗户,帮助大家逃跑,还用弓弩射伤了几个兄弟,山匪正在气头上,绝不会放开她,要像豺狼虎豹狩猎一般,将她一块一块吞吃入腹。
远处,那间关过人的屋子不知何时升起滚滚浓烟,越过高耸的树林,黑烟冲向苍穹。
躲在草丛里的宜阳死死咬着手背,她握紧小弩,如同惊弓之鸟,只要外面发出一点动静,就会瑟缩起来,忽然,头顶的草丛被掀开,宜阳大叫一声,闭着眼睛扣动关窍。
面前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敏敏,你看清楚我是谁。”
宜阳一呆,睁开双眼,瞥见面前穿着轻甲,乌发高束的少年,“呜哇”一声哭出来,“堂兄!”
靖阳侯府的小侯爷薛琅在蜀中领兵,蜀中山匪多,官府拿他们没办法,衙门的官员便会向驻军求救,薛琅已经同山中匪徒纠缠许久了,这几个月,他剿灭数个贼窝,山贼看了他就要跑,今日,他的下属远远看到某座山头升起浓烟,像是某种信号,薛琅没有掉以轻心,即刻率兵冲上山。
进了山,看到一群残暴的山匪正追逐几名弱女子,薛琅带人上前营救,看到草丛里似乎有人在发抖,掀开发现里面躲着的竟然是堂妹薛敏。
宜阳像是看到救星,抓着弓弩,哭得越来越大声,薛琅解下外袍盖在她身上,问:“你怎么会在蜀中,婶母知道你在这儿吗?”
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可能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
宜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抽噎着催促,“堂兄,你快去救人,你快去。”
她吓傻了,说话语序错乱,一个劲的催促他快去另一个方向救人,薛琅意识到应当有同行的人被抓走了,他点点头,叮嘱下属护着郡主,他则策马往宜阳指的方向奔去。
喉咙被掐住,叶秋水眼睛通红,渐渐呼吸不上气,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双腿已经不能动了,即将窒息前,一支弓箭忽地从远处射来,劈开
青竹,携破风之力,一箭钉穿了叶秋水面前的山匪,他整个人都被射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脖子上的手松开,新鲜的空气涌入喉咙,叶秋水边剧烈咳嗽,边大口喘气,呛出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
地面震荡,马蹄声在四周响起,叶秋水抬起头,看到穿着兵甲的军卫策马冲进林子,手握长戟刀剑,与山匪厮打在一起。
迷糊糊糊的视线中,有一人策马奔来,身形矫健,弯腰扶起她的身子,宽大的衣袍罩在头顶,叶秋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看到是救兵,心里紧绷的一根弦霎时断开,两眼一闭昏迷过去。
*
山中匪徒被薛小侯爷带着兵剿灭,薛琅封锁了郡主落入贼寇的消息,怕影响到薛敏的名节,他让人将树林里的女子都安抚后送回家,只余一个受了伤,昏迷不醒,宜阳趴在她身边痛哭,央求薛琅一定要将人救好。
薛琅传来军中最厉害的大夫为那小娘子诊治,她皮外伤太多,一条腿的脚踝脱臼了,大夫为她将骨头正好,女子连夜高烧不醒,宜阳一直坐在她榻前,急得团团转。
消息已经送回京师,女儿失踪数日,长公主担忧得吃不下饭,皇城司的人在到处寻找郡主的踪迹,长公主收到薛琅的信,知晓宜阳偷跑去蜀中了。
长公主又喜又怒,与驸马即刻乘马车向蜀中赶去。
叶秋水昏睡多日,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要散架了,眼皮一颤,先是一阵头晕目眩,好半会儿才清醒过来,她睁开眼,还未等看清面前的景象,身旁忽然有人扑过来,哭道:“叶秋水……呜呜你终于醒了。”
宜阳一脸泪水,这几日,她愧疚得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要是叶秋水有什么事,她会自责死的。
见到她终于醒了,宜阳忍不住大哭,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叶秋水侧目看向她,脖颈拉扯得痛,她一开口,嗓音沙哑,“郡主……”
短短几日,珠圆玉润的公主下巴削尖,脸瘦了一圈,眼下乌黑,不复往日光彩照人。
叶秋水看着她,宜阳吸了吸鼻子,心想,不管叶秋水这个时候提出什么,她都会答应。
“你救了本郡主的命,想要什么赏赐?”
叶秋水没说话,却突然抬起手,捏了捏她的脸。
先前在山上,她就特别想捏郡主的脸,宜阳气鼓鼓的样子,像小兔子。
宜阳呆住,片刻后脸涨红,怒道:“你干什么!”
叶秋水伸出两只手,变本加厉捏她的脸。
宜阳气死了,想起在山上,叶秋水扒她的衣服,还说她们贵族老是穿一些没用的东西,逃命的时候全是累赘,叶秋水没规没矩的,让宜阳恼怒,可是想到叶秋水为了保护她,去引开山匪,险些死去,她又发不出脾气,只能气鼓鼓地坐着,任叶秋水揉搓。
捏够了,叶秋水收回手,扯起嘴角笑了笑,一笑,不知牵扯到哪处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宜阳立刻紧张起来,按住她,“你别动!”
“大夫说了,你要好好休养。”
好在没什么大伤,都是皮外伤,仔细养着,不会有后遗症。
这时,屋门被敲响,下山后,薛琅将几人送到一名郡守府上,宜阳金枝玉叶,住不了军中营帐,郡守府有侍女,可以照顾她们。
薛琅敲了敲门,宜阳扬声道:“进来。”
屋门被打开,灿烂的光线涌进。
一名少年跨过门槛,他一身黑衣,墨发高束,双臂抱胸,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目若朗星,瞳如点漆,背后的阳光似乎都追不上他的光彩,少年像是天上旭日,生来便是耀眼瞩目的。
薛琅看着宜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笑了笑,“敏敏,你怎么又哭了,好丑啊。”
宜阳气得皱起脸,哼一声,扭过头,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叶秋水不认识他,不知该如何称呼。
薛琅走近了,看出她心中所想,道:“小娘子唤我薛琅便是。”
一旁的宜阳翻了个大白眼。
叶秋水抿了抿唇,只有情人之间才会用名加“郎”的方式去唤对方,她抬眸看向少年,见他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只道:“薛公子。”
宜阳冲过来,给了薛琅一拳,“叫你不要脸!”
“我哪里不要脸了?”
薛琅故作委屈,“我没说错啊,我确实叫薛琅呀。”
宜阳说不过他,他性子轻浮不羁,最喜欢调戏漂亮小娘子了,要不然也不会被大伯踢到军营,没成想这么久过去了还是死性不改。
宜阳“呸”了一声,重新坐回榻边,说:“他是我堂兄,靖阳侯府的世子,薛琅,是‘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的琅①。”
叶秋水心中了然,原来,不是郎君的郎,这人是故意这么说的,当真是轻佻。
靖阳侯府的小侯爷,也是个极为尊贵的人物。
薛琅笑了笑,说:“这儿是雁州郡守的府邸,很安全,你们可以安心养伤。”
宜阳问:“山上的匪徒都抓起来了吗?”
“该杀的杀了,该关的也都关起来了。”薛琅看向叶秋水,说:“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小娘子,帮我们找到匪窝,省了许多功夫。”
叶秋水心中不解,“什么?”
“山上的火是你放的吧?我们看到山头出现浓烟,寻着方向直接找到贼人老巢,将他们一举歼灭。”
叶秋水点了点头,“是。”
拉宜阳翻出窗户时,叶秋水扔下火折子,将屋里的稻草点燃,一是为了阻拦山贼追赶,拖延时间,二是希望黑烟可以引起官兵的注意。
薛琅淡笑,心想这个少女真不是一般人啊,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有条不紊,精密地部署一切,像她们这样娇滴滴的女子,落到凶神恶煞的匪人手中基本凶多吉少,但她不仅能自救,还能带着其他人一起逃出生天,这样的胆魄,实在叫人佩服。
他不由多看她几眼,少女粉面香腮,身量高挑纤长,一双杏眼低垂着,眉心下压,透着一股子机灵。
察觉到他的视线,叶秋水抬起目光,薛琅不仅没有偷看被抓包后的窘迫,反而朝她眨了眨眼睛。
叶秋水一时语塞。
宜阳见状,站起来,张牙舞爪,“薛琅,少在这卖弄风骚!”
她扯着他往外推,关上门,屋里一下子清静了。
宜阳拍拍手,转身。
她坐回榻前,不敢直视叶秋水的目光,忸怩了一会儿,小声道:“这次的事,谢……谢你。”
她还没有好好道谢,宜阳有些羞愧,先前,她竟然因为外面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言,总是看不惯叶秋水。
没想到,这次意外落入贼人手中,叶秋水会不计前嫌地救她。
宜阳心想,以后谁骂叶秋水,她就冲上去撕烂对方的嘴。
叶秋水盯着郡主的发旋,故作疑惑,“郡主说的什么,民女没太听清,大声些吧。”
宜阳嘴巴动了动,像是难以启齿,刚艰难地从齿间挤出一个“谢”字,一抬头,撞上叶秋水含笑揶揄的双眸。
宜阳恼羞成怒,像是炸毛的狸猫,咬牙切齿道:“你敢捉弄本郡主,你胆大包天,罪大恶极!”
叶秋水立刻求饶,“民女错了错了。”
宜阳气道:“那你说,你哪儿错了?”
叶秋水轻笑道:“我哪都错了,郡主宽宏大量,饶我一次呗。”
宜阳嘴巴翘了翘,下巴微扬,像是勉为其难地原谅了她。
叶秋水忍不住上手,又捏了捏郡主的脸蛋。
宜阳的脸被揉圆搓扁,叶秋水感叹,真的好像糯米团子!
郡主很生气,她何时叫人这般欺负了,恼怒地说:“叶秋水,等我母亲来了,我要让她找官家治你的死罪!”
她气势汹汹,恶狠狠的。
叶秋水一点也不害怕,她现在知道了,宜阳郡主就是小孩子脾气,娇气,金贵,半点坏心思都没有。
她嘿嘿一笑,无所谓地说:“反正都要被治死罪了,那我死之前,要捏个够!”
*
赶了几日的路,长公主夫妇终于抵达蜀中,看到女儿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长公主心中的怒意消散,只剩庆幸,拉住她的手,左看右看,生怕她哪里受伤了。
宜阳看到长公主担忧的样子,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胡闹,若不是她偷偷离京,不会落入匪寇手中,不会叫父母与官家担忧,也不会觉他们连日奔
波跑到蜀中看她。
她垂下目光,无精打采的,低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低声道:“对不起……母亲。”
往常光彩照人的郡主此刻像是蔫吧的豆芽,垂头丧气的,长公主有一肚子气要发,可是看到她这模样,又骂不出什么话了。
宜阳性子虽娇蛮,但其实,从小到大她都是很乖的,很听父母的话。
这次她一声不吭地跑出去,想来,是真的不愿意听从她们的安排嫁人。
得知郡主失踪的时候,一向沉稳的长公主慌乱无措,京中遍寻不到她的身影,后来薛琅传信来,说他接到出走的宜阳,其他事情都被刻意隐去了,直到长公主抵达蜀中,薛琅才告知她,宜阳这些时日都遭遇了什么。
她含着金汤匙长大,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长公主又气又心疼,看着女儿耷拉着脑袋的模样,不免心想,她是不是逼宜阳逼得太紧了。
她是皇家儿女,觉得政治联姻没什么,但宜阳是她唯一的女儿,难道要让宜阳步她的后尘吗?
宜阳看着母亲若有所思,叹了叹气,最后轻声道:“宜阳,母亲以后不逼你了。母亲尊重你的选择,不会逼你嫁给不喜欢的人,母亲还你自由,行吗?”
宜阳呆了呆,眼眶一热,扑进长公主怀中,“母亲……”
*
长公主到访蜀中,雁州城的郡守连忙设宴相迎,谁能想到,这短短几日,先是薛小侯爷与郡主造访,接着长公主同驸马也来了,他这小小的府邸,哪里供得起这几尊大佛。
叶秋水伤好了些,能下地的时候,长公主召见了她。
以往在京师,叶秋水也见过长公主,但都是在宴会上匆匆一瞥,长公主高贵明艳,一身威严气度叫人不敢逼视,她只远远地看过,从未像此刻这般,单独近身被召见。
叶秋水有些紧张,走进院子,俯身向长公主行礼。
少女礼仪端庄,不比京师的任何贵女差,长公主垂落目光,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少女来。
她听闻过叶秋水的名讳,知道她来自小地方,身份卑贱,还知道去年登科的江姓进士是她的义兄。
十五岁的少女,无亲无故,没有靠山,没有显赫的门庭,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在繁花似锦的都城闯下一片天地,让许多人知道,听说过她的名字,不需要刻意了解,长公主也能猜到,她手腕强,能力出众,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执着于自己的目标,这样的毅力,让长公主想到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般,一身锐气。
她的眼中满是赞赏,抬手,“起来吧。”
叶秋水直起身。
长公主问她的生平,从她幼时问到如今。
叶秋水一一答了。
“你的名字,是何含义?”
长公主突然问道。
叶秋水从名字最初的含义说起,幼时,为父不喜,她的名字包含侮辱之意,后来,江泠告诉她,秋水是个很美的词,一样的字,可以被不同的人赋予不同的意义。
芃,是母亲为她取的小名,麦子的意思,坚韧不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长公主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很喜欢这个孩子。
喜欢她如小草一样,尽管弱小,但坚韧不拔,终能长成大树的毅力,也喜欢她遇事不惊,沉稳镇静,顶天立地的品格。
她问道:“你有没有字?”
在京师,男子、贵女到了年纪,家中长辈都会为其取字。
叶秋水摇了摇头。
长公主沉默片刻,说:“你救了宜阳,是她的朋友,也是本宫的晚辈,本宫为你取个字。”
她顿了顿,说:“‘行仁蹈义,岳峙渊渟’②,就叫‘明渟’吧。”
渟有静水之意,长公主希望面前这个年轻的少女,无论以后遇到什么,都能如高山静水一般,沉稳不惊,洞明世事。
明渟,明渟,叶明渟。
叶秋水心头震荡,俯身一拜,郑重道:“多谢殿下赐字,晚辈铭记于心,必以此为鉴,砥砺前行,不负教诲。”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人面桃花。
长公主从京师带了太医同行, 叶秋水的伤好得很快,太医配的药膏擦在伤口上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她修养了十几日,又能蹦蹦跳跳的了, 就是脚踝还有些痛,还好只是脱臼, 骨头正好后恢复得很好,叶秋水现在算是体会到江泠的腿疾有多难受了, 走路不舒服,一动就疼。
货物被山匪抢完, 薛小侯爷带人将贼人围剿后, 抢回了一些货物, 叶秋水看着两箱沉香, 苦笑。
这次损失太多了,先前赚的钱险些全部赔光,商队的其他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回去后要怎样才能挽回这部分的损失, 还有延误的工期该怎么补救。
她愁得掉头发,让人出去打听,有没有人还活着,只是多日来一直没有消息,叶秋水更愁了, 害怕大家已经遭遇不幸, 许多人是她从曲州带来的,她没带人家赚到钱, 还害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在山匪手中,叶秋水很难过,不知道将来回曲州该怎么给他们的家人交代。
她在蜀中一边养伤, 一边打听商队其他人的消息,就在叶秋水快绝望之际,薛琅忽然带着几人回郡守府,直奔叶秋水养伤的院子而来,叶秋水一抬头,看到几张熟悉的人脸,她呆了呆,为首的元福张嘴嚎啕大哭,咕哝了一声“东家”,一群人跪倒在她面前,哭得涕泪横流。
叶秋水又惊又喜,上前拉他们,“起来起来,太好了,你们还活着!”
元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其他几个伙计也是,大家都各有伤,但是幸运的是,人都活得好好的,一个都没少。
那日山匪劫道,叶秋水让大家弃车逃命,成箱的名贵香料被一扫而空,山匪光顾着抢东西,给了他们逃命的机会,只是叶秋水因为是个女孩,被贼人惦记,所以被强掳了去,元福他们躲在车轱辘下,还有些躺在地上装死,或是跑下山,总之都躲过去了。
元福亲眼看到叶秋水被山匪扛在肩上抓走,想要上去追,但他追不上,随行的镖师死的死,逃的逃,一直到山匪散开,他们才敢回到被劫掠的地方寻找叶秋水,但人已经没了,货物被洗劫而空,元福想要请人来帮忙,只是盘缠都丢了,马匹也跑了,他们没有门道,不知道该怎么救人。
只能躲在山里数日,直到被巡山的驻军发现,薛琅盘问了他们的底细,知道这群人是香铺的伙计,将他们带回城内。
几人哭做一团,元福跪在地上抹泪,“我对不住东家,没有护好您。”
“哎呀没事没事。”
叶秋水看着他们一个个愧疚得要死的模样,摆摆手,连忙拉人起来,“毕竟遇到的是山匪,这个时候大家保护好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也没出什么事,你们不要多想,人活着就好了。”
几人抹着泪,陆续站起身。
叶秋水温声宽慰许久,大家才不哭了。
院外,薛琅好笑地看着这群人。
雁州城的郡守很热络,甚至让管事给这群伙计们也安排了住处。
叶秋水不好意思叨扰太久,见大家都还好好活着,准备再休整两日就回京了。
待伙计们散去后,她向薛琅走去,欠身一礼,轻声道:“多谢薛小侯爷。”
薛琅回头看向她,小娘子唇红齿白,鬓边簪一朵清丽脱俗的茶花,她目光隐含锐利,人虽纤瘦,但气质并不孱弱,甚至还有几分英气。
先前听宜阳说起,她在京师开店,薛琅一开始不信,以为是谁家的小姐出来闹着玩,可刚刚那群伙计对她很服从,她的一言一行也确实像个经验老道的商人,薛琅不由多打量她几眼,说:“不用谢我,说起来,我还挺惊讶,你们商铺的人居然挺讲义气的。”
他正过身,面对着她,“我在山上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将竹子削尖,做了许多武器,想着去贼窝救你呢。”
一群因为利益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竟然结成了一个坚牢的纽带,生死关头,大家并没有各自逃跑,反而想着冒险去搭救遇险的朋友。
薛琅问道:“你给的工钱很多?”
要不然他们怎么会那么卖命。
叶秋水却反问:
“薛小侯爷是不是觉得我们做商人的,最以利益为重?”
薛琅如实回
答:“是有这个想法。”
他在锦绣丛中长大,不是没见过,商人为了利益可以毫无底线,在军营的时候,每逢战事,也会有奸商趁机敛财,抬高米价。
要不然商也不会在九流之末了。
叶秋水淡声道:“商人是想谋利不假,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干这一行了,冠冕堂皇的话我懒得说,不过,我认为,单凭浅薄的认知去断定某个人如何,并不是个多么明智的行为。”
薛琅眉梢轻挑。
“自古以来,贪污枉法的官员数不胜数,弃城投降的将军也是多得无法一一列举,一个人没法代表一群人。”
叶秋水看着他,续道:“做买卖,以信为本,义为根,我给的工钱确实不少,因为他们值得,大家背井离乡,随我走南闯北多年,与朋友、亲人无异,落入匪寇手中的换做其他伙计,他们也会想办法营救。”
叶秋水不喜欢他一开口就将他们都看低了。
商人也是讲诚信与义气的,这些美好的品德,并不是只有他们王侯将相才配拥有。
薛琅垂眸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叶小娘子说的是,是我浅薄了,我向你赔罪。”
叶秋水莞尔一笑,“这就不用了,薛小侯爷也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我要好好谢谢小侯爷,将山上的匪徒清剿,还一方百姓平安,回程的路上,我们可以安心了。”
“不用谢。”薛琅姿态散漫,嘴角噙笑,“职责所在而已。”
叶秋水是真心感谢他,要不是他发现浓烟,及时带人上山,叶秋水肯定要交代在那群人手里了。
看出她心中所想,薛琅说:“小娘子要是真想谢我的话,光口头上说说可没有用。”
叶秋水问道:“不知小侯爷喜欢什么,等我回去后备下,必亲自登门拜谢。”
薛琅眉眼间凝着笑意,没答话,像是在思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秋水鬓边的簪花上,忽然抬起手,取下这朵茶花。
“这就是谢礼了。”
他掌心卧着簪花,轻盈一笑,举起来晃了晃。
叶秋水呆了一瞬,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难怪宜阳说,她的堂兄太风流,总喜欢逗女孩玩,偏生长了一张桃花面,就算将姑娘们惹气恼了,看着这一张俊脸,也发不出脾气。
*
在蜀中又待了几日,叶秋水收拾东西,准备带着商队回京城。
十箱名贵沉香只剩两箱,另外还损失十几匹马,随行的镖师死去几人,叶秋水又拿出一大笔钱去安抚他们的家人,延误的工期也需要赔偿,临行前,叶秋水粗略地算了一下这次的损失,忍不住唉声叹气。
她赚还没赚这么多呢,竟已连本带利地亏上,要是铺子运转不过来,怕是真得闭门歇业,打道回府了。
伙计们安慰她,“没事,东家,钱肯定能再赚回来的。”
元福拍拍胸口,“我可以不要工钱,管我一口饭吃就行。”
“东家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要不是东家带着我们做生意,我们早就饿死了!”
当初在曲州,叶秋水赚到钱后,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和她以前一样,吃不饱穿不暖,甚至有的人偷窃过宝和香铺的财物。
叶秋水发现后,了解实情,并没有将偷东西的伙计押送至官府,而是给了对方一次机会。
就像小时候,她也会偷东西,偷钱,哥哥给了她一次机会,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何为礼法,何为道义,是他将她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有些人,只要你愿意拉一拉,她就会回到正轨。
面前几人争相说道:“对!我也不要工钱,我只要跟着东家,去哪儿都好,回曲州也成!”
叶秋水眼前一热,轻轻笑,“大家的心意我收下了,你们跟着我四处奔波,我一定不会叫你们受委屈,就算到了山穷水尽时,工钱我也绝不少大家一分。”
他们收拾好行礼,启程回京师,宜阳与长公主夫妇也出发了,走之前,薛琅在城门口送她们。
宜阳有些舍不得他,她这次跑出来,就是为了找薛琅玩。
“敏敏,下次别再偷跑出来了。”薛琅叮嘱她,“婶母会担心,等这里的山匪全都剿光了,我就回去了。”
宜阳轻轻点头,乖乖地跟在长公主身后。
回去的时候有军卫随行,队伍浩浩荡荡,贼人根本不敢靠近,等到京师时,已快腊月了。
京师下起小雪,巍峨的皇城被白色覆盖,飞檐翘角在雪中更显灵动,恰似欲飞之鹏鸟,却又被这漫天的雪幕温柔地羁縻。
她一回到京师,齐府的人就来接她过去,吴靖舒拉着她从上到下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满是担忧。
叶秋水说:“干娘,我没事,就是摔了一跤,早就好了。”
吴靖舒很心疼,被山匪劫掠,怎么可能只是摔一跤那么简单。
郡主流落在外,被贼寇掳去的消息封锁了,长公主怕这件事影响到宜阳的名声,对外只称,前不久是长公主带着宜阳去探望身在蜀中参军的薛小侯爷而已。
吴靖舒知道一些内情,担心得不得了,看到叶秋水平安归来,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
“你呀,以后外出谈生意就让别人做,你就待在铺子里,算算账,收收钱就好了!”
吴靖舒责怪地说,想了想,又道:“不对,我觉得你还是别做生意了。”
她沉思一番,细数起族里还有哪些晚辈没有成婚,要性子好的,年龄相仿的,吴靖舒留了个心,叫信任的女使去办,过几日,女使递上名单,吴靖舒想,由她出面,想来族里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反正芃芃是她的干女儿,再不然,收作义女,从她府中出嫁,还怕人瞧不起吗?
过几日,叶秋水去探望干娘,吴靖舒拉着她的手,说起这件事。
“我给你相看了几个族里的适龄孩子,你挑挑,喜欢哪个,干娘做主,让他给你做夫婿。”
吴靖舒的父亲是伯爵,丈夫也是朝廷重臣,她的晚辈,都是京师有名的少年郎了,配名门贵女绰绰有余,可她竟然做主,想为一个商女说媒,这已经不是关照了,是真的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宠爱。
叶秋水很吃惊,回过神,诚恳地告诉吴靖舒,她现在还没有嫁人的想法,她喜欢赚钱,喜欢走南闯北,并不觉得当商人很卑贱,也不觉得自己辛苦,反而觉得很充足。
吴靖舒听了这些话,虽然有些失落,但是尊重叶秋水的意见,芃芃是她见过,最有主见的孩子,她不会去左右叶秋水的想法。
去了苏府,苏叙真也是拉着叶秋水看了好一会儿,知道她遇到什么,气得重重拍动桌子,“等我生了,非带兵去把那山头的兔子洞都清了,小妹,你以后必须得跟着我好好学几个招式才行!”
叶秋水怕她动了胎气,按住她,连连答应,“好好好,等姐姐孩子生下后,再教我行不行?你现在安心养胎才是。”
她劝了许久,苏叙真才冷静下来。
回到铺子,叶秋水开始处理因工期延误而造成的损失,原本定下的货物没有办法按时送给客人,要赔偿的钱很多,叶秋水拿出铺子里最好的合香试图挽回一部分的损失,只是在客人那丢掉的信誉就难以再回来了,因为这件事,叶秋水少了一些老主顾,她也暂时没有钱去重新置购一批货物。
这时,金枝玉叶的宜阳郡主大摇大摆地走进檀韵香榭,她高扬着下巴,叶秋水有点拿不准她什么意思,宜阳站在堂中,拍了拍手,身后
突然涌进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抬着沉重的箱子进入,一打开,里面金光闪闪,全是钱。
伙计们目瞪口呆。
宜阳看见叶秋水吃惊的模样,下巴抬得很高,嗤一声说:“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是区区五十万两罢了。”
宜阳的小金库没那么多,她求了母亲许久才够,马不停蹄地就叫下人搬过来了。
她看上去很傲慢,双手抱臂,漫不经心道:“给你了,就当是本郡主的入股钱,希望你别给我赔得鞋底子都不剩。”
宜阳居高临下扫了叶秋水一眼,带着点警告意味。
叶秋水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惊喜得蹦起来,扑过去,一把抱住宜阳,“好郡主!我要做牛做马报答你!”
宜阳被她扑得身子一歪,瞧着叶秋水笑盈盈,欣喜万分的模样,宜阳嘴角翘了翘,有些得意,手上却很嫌弃地推了推叶秋水,“你干嘛呀,像什么话,走开走开!”
叶秋水巍然不动,抱着她嘿嘿笑。
宜阳真是要嫌弃死她了。
有了郡主送来的五十万两,铺子的亏空被填满,叶秋水重新置办了新的货物,客人又开始源源不断。
长公主夸过她香调得好,不输宫廷香师,檀韵香榭的名声传开,越来越多的贵妇人愿意过来尝试。
因为救了郡主,长公主为了感谢叶秋水,帮她和官府的织造局牵上线,以后檀韵香榭的商队可以跟随官府的车马一起走,贼人不敢劫掠。
长公主还赠了叶秋水一枚玉,刻着高山流水,叶秋水很珍视,每日都佩戴着。
整个冬天,叶秋水忙得不可开交,不仅要忙生意,还要忙各种宴会,以前,她初来乍到,京师的商人们不愿同她来往,后来,他们则求着叶秋水加入商会,那些曾经拒绝过叶秋水的人反过来给她送拜帖,请她去喝茶看戏。
忙起来,她连着数月忘了给江泠写信。
新年一过,苏叙真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
叶秋水常去国公府看望她,给她把脉,为她熬煮汤药。
国公府的老大夫姓刘,教了叶秋水许多东西,如今她已经能单独给人看病了,疑难杂症她不会,但看个风寒什么的,已经不在话下。
这些天,老夫人,还有陆庆的表妹亦常来后院探望,陆庆每日下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后院看苏叙真。
每一次,那娇娇柔柔的小表妹总要弄出些事端来,陆庆不能说苏叙真什么,只能安慰小表妹不要与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计较。
苏叙真出身将门,为人洒脱,狂放,气势凌人,而表妹温柔小意,柔情似水,时间一久,陆庆开始动摇。
老夫人很不喜欢这个儿媳,觉得她太粗鲁,并且不像旁人家的儿媳,知道孝敬伺候公婆,在这国公府,好像苏叙真最大似的,可明明,她的儿子才是国公爷,是这国公府的主人。
初春的某一日,刘大夫家中老母因雪地路滑,跌了个跟头,摔断了腿,刘大夫想要回家探望,但又顾及着大娘子的身子,迟迟做不出决定,愁得嘴角长了个大水泡。
苏叙真见了,问其缘由,得知刘大夫是因为担忧老母伤势,连忙叫下人去库房拿了好些银子,让他赶紧回家探望母亲。
刘大夫很犹豫,“大娘子的胎一直是我照看着,如今就要临盆了,我实在不放心这个时候离开。”
“不要紧。”苏叙真摆摆手,“你回去看望你母亲是重,这不还有一个月才生吗,不着急,我当心着就是了,还有其他大夫呢。”
刘大夫抿着唇,苏叙真怕他再耽误,老母亲的伤势会更严重,催促他赶紧离开,刘大夫心里记挂着摔伤的母亲,心里盘算大娘子还有多久生产,估摸着时间是来得及的,于是赶紧收拾东西离开。
叶秋水想了想,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跟上去,拦住刘大夫,“师傅,平时苏姐姐都吃的什么药,您列张单子给我。”
刘大夫留了几个方子,告诉她,哪种情况吃哪个,有安胎的,补血的,补气的……“大娘子身体一直很康健,不过还有一个月临盆,要当心些,你劝着她,让她不要出门,以免动了胎气。”
“好。”
叶秋水都记在心里,将几张药方背得滚瓜烂熟,仔细收好。
苏叙真心很大,看到外面下雪,还想要去堆雪人,叶秋水不准她去,门窗都关上,不让寒风漏进来。
苏叙真抱着暖炉,咯咯直笑,“小妹,陆庆都没你这么贴心。”
叶秋水添好炭火,她将铺子暂时交给其他人管了,刘大夫不在,她就每日来苏府陪苏叙真
药都是她亲自熬的,从不假手于人。
小表妹想来看望苏叙真,都被叶秋水找借口打发了,她哭哭啼啼地跑出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安国公陆庆气势沉沉地来找叶秋水算账,要她滚出去,一个低贱的商女,竟然跑到安国公府耀武扬威了。
只是他刚说完,就被苏叙真训斥了一顿。
陆庆脸又黑又绿,压着情绪宽慰道:“夫人,我是为了你好,这女人是个外人,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宛娘也是担心你,她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表妹,哪能由着外人欺负。”
“去你的,谁是外人,她是我妹子!”苏叙真吼道:“还有,那是你表妹,不是我表妹,赶紧滚蛋!少在我面前晃才是为我好。”
陆庆哑然,咬了咬牙,极力克制着,才没甩袖离开。
刘大夫不在的第三日,叶秋水深夜忽然被叫醒,安国公府的侍女寻到铺子,急道:“叶小娘子,我们娘子要生了,您快去看看吧!”
叶秋水脸色一变,连忙穿上鞋子,一边走一边套衣服,脚下飞快,说:“不是还有半个多月吗?”
“傍晚,表姑娘随老夫人一起来探望娘子,不知说了些什么,突然争吵起来,我们娘子不小心撞到桌角,当即羊水就破了。”
刘大夫不在,苏叙真最信任的就是叶小娘子了,躺在床上也喊着她的名字,侍女赶紧出来寻人。
叶秋水出了门,又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屋子,从柜子里翻出长公主赐的玉,捏在手心,她从马厩里牵出马,拉着侍女一起上来,两个人未做耽搁,立刻策马向国公府奔去。
到了地方,却见大门紧闭,怎么拍门都不开。
“怎么回事……”
侍女急哭了,“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叶秋水盯着紧闭的门缝,咬了咬唇,她心里有个很不好的猜想,一直为大娘子看胎的刘大夫回家照顾老母了,偏偏他不在的时候苏叙真就出了事,府上大娘子生产,国公府竟然紧闭大门,一定是有人授意。
叶秋水没有停顿,门打不开,她就冲到别的地方,国公府与另一个宅邸之间只隔着两道墙,靠得很近,叶秋水将玉丢给侍女,说:“拿着,去找长公主。”
说完蹭着爬上去,翻进国公府。
苏叙真的院子里灯火通明,还未靠近,便听到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叶秋水手抖了抖,她连忙跑过去,院中,陆庆的小表妹好整以暇地坐在石桌前,屋中惨烈,她却还有闲情逸致喝茶。
见到突然出现的叶秋水,宛娘眉心一跳,惊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秋水不理她,冲上前推开门,“姐姐!”
宛娘伸手,“小贱人,你敢私闯国公府,来人,拦住她!”
苏叙真的卧房内有一个兵器架,叶秋水取下一把长剑,拔开,指着想来拉她的婆子。
她横眉怒目,一身戾气,“滚!”
宛娘大叫,“反了天了
,真是反了天了!”
她催促侍女,“去叫表哥来,快去!”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她很想他。
叶秋水手持长剑, 婆子们不敢靠近,她往后退了几步,直奔卧榻, 看到苏叙真一脸是汗,脖颈青筋凸起, 口中止不住呼通,屋内丫鬟嬷嬷们急得团团转, 叶秋水弯腰伏在榻前,握紧苏叙真的手, 轻声道:“姐姐。”
苏叙真睁开汗湿的双眼, 声音发颤, “小妹……你、你来了。”
话音刚落她就惨叫起来, 叶秋水回头,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
近身的李妈妈说道:“大娘子腹部受了撞击,有些出血, 孩子不知是不是胎位不正, 生不下来,我们已经去叫大夫和稳婆了,只是大娘子的胎一直是刘大夫照看的,别的府医不敢乱用药。”
叶秋水环视卧房,没有瞧见稳婆的身影, “人呢, 稳婆呢?”
刘妈妈追出门去看,一跺脚, “定然有人将稳婆拦住了。”
“国公爷在哪儿?”
丫鬟们直摇头。
大娘子生产,国公爷不在左右,那个外姓的小表妹悠闲自在地坐在外面喝茶, 大夫,稳婆一个都瞧不见,公府门窗紧闭,想来这群人是不打算让苏叙真平安生产了。
门外,宛娘紧紧盯着房门,她的侍女去唤陆庆过来了,傍晚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叫一名丫鬟偷跑出去报信,表哥已经叫人封锁了大门,也不知道姓叶的小贱人是怎么闯进来的!
叶秋水握紧苏叙真的手,想起刘大夫走之前,叮嘱了她许多事情,那时叶秋水就留了个心眼,叫刘大夫写下方子,还问要是妇人突然难产,出血该怎么办,刘大夫听了还觉得她多虑,如今想来,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为之。
支开刘大夫,在他不在的时候,冲撞大娘子,让她难产,封锁国公府,不准稳婆进来,外面根本不知道国公府发生了什么,等第二日,大娘子难产而亡的消息传出,以后这偌大的府邸,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换个主人了。
叶秋水低头看着苏叙真,回想刘大夫教过自己的知识,她观察苏叙真的脸色,唇色,捏开嘴,看了眼舌象,对丫鬟道:“去煎一碗浓参汤来吊住大娘子的精神,别让她晕过去了。”
又转而看向另一个丫鬟,“按照刘大夫留下的方子煎助产药,大娘子体质一向康健,她这是受了冲撞,淤血阻滞才会难产,再加白芷灰、滑石、百草霜为末,以芎归汤调服。”
丫鬟领了命,宛娘见状,叫人拦住她们,喊道:“你们要做什么,大娘子难产,你们哪都不准去!”
叶秋水站起身,提着剑冲出去,宛娘是个娇弱的女子,还未反应过来,叶秋水已经奔至她面前,一巴掌扇过去,长剑指着她,“你给我闭嘴,这里不是你能撒泼打滚的地方。”
剑刃凝着寒光,宛娘被打得摔在地上,捂着脸,身子一抖,扯着嗓子气道:“你……敢打我,你敢打我!这是我表哥的府邸!”
叶秋水瞪着她,屋子里拦路的都是女使婆子,没人敢上去夺剑,她就这么握着,硬是给丫鬟闯出一条路,片刻后,被拦在院外的稳婆终于过来了,叶秋水拉住她的手,将她推进屋子,自己则站在门前,举着剑,谁靠近就刺谁。
宛娘气得肩膀发抖,转头催促女使,没多久,安国公陆庆大步跨来,宛娘立刻身子一软,扑过去,眼泪簌簌,哭哭啼啼地娇吟道:“表哥,我就是想来看看表嫂,我也不知那个人怎么闯进来的,她不让我进去,还拿剑要杀我,你看我的脸都被她打肿了,表哥,我害怕……”
陆庆垂首一看,宛娘的脸上确实有个巴掌印,她眉头微蹙,楚楚可怜,陆庆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再掀起眸子时,目光阴狠,瞪着廊下的少女,“又是你,你竟敢擅闯国公府,来人,立刻将她拿下,乱棍打死!”
身后涌出几名护卫,叶秋水双手举着剑,肩膀有些发颤,她能震慑住不会武的婆子女使,可是这群护卫是会舞刀弄枪的,她根本拦不住。
她喊道:“国公爷,大娘子因为受了冲撞难产,难道你要为了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弃你发妻于不顾吗?”
陆庆眸光暗沉,气势汹汹地瞪着叶秋水,他当然知道事情的缘由是什么,苏叙真这个人一向跋扈,看不惯娇弱的宛娘,宛娘不过是来给她请个安,若非她刻意刁难,二人怎会起争执,难产也好,去母留子才是要紧事。
叶秋水挥舞着剑,身后的卧房中传来稳婆的声音,“大娘子,使把劲啊!”
苏叙真难耐痛苦的叫声回荡着,在方才那么久的僵持中,丫鬟已经喂她喝了药,稳婆也来了,她身体那么好,只要再拖一会儿,只要等孩子平安降生就没事了。
陆庆直接让人上去夺剑,叶秋水争不过,被按着跪在地上。
宛娘拉着陆庆的衣袖,撺掇他赶紧将人打死,以免留下后顾之忧。
“你们凭什么杀我,律法有令,就算是宗室公爵也不可以随意打杀平民,国公爷是要将律法视若无物吗?”
陆庆叫人上前堵住她的嘴,管它犯不犯法,先弄死才是要紧事,她在这儿吵吵嚷嚷的,将动静传出去怎么办。
叶秋水拼命挣扎,不得已将长公主搬了出来。
“长公主?”
宛娘讥笑,“那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怎会理会你,表哥,她攀扯皇家,要是惹麻烦了可怎么办呀。”
陆庆唇线紧抿,示意护卫赶紧动手。
卧房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叫,苏叙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陆庆,我……去你大爷的!”
陆庆看一眼房门,让人进去将稳婆拖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有人冲进庭院,说:“公爷,外头来人了。”
陆庆问道:“谁?”
“宜阳郡主,她带了府兵,要您立刻打开府门。”
陆庆眉心一皱,“宜阳郡主?”
她怎么会来,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叶秋水趁众人怔愣之际,挣扎着站起身,宛娘见状,惊叫道:“抓住她,小心她跑了!”
陆庆分身乏术,正在犹豫要不要开门之时,宜阳郡主已经带着人闯进来了。
叶秋水慌乱躲藏,看到宜阳如同看到救星一样,“郡主!”
陆庆沉着脸,“郡主深夜私闯国公府,眼里还有王法吗?”
宜阳冷冷睨他一眼,“我倒要先问问安国公,你何来的生杀予夺的权利,能随意打杀平民?”
宛娘吓坏了,躲在陆庆身后,抽抽噎噎地哭,宜阳居高临下扫她一眼,淡淡道:“堵住她的嘴,丢出去。”
身后军卫上前抓人,宛娘大惊失色,拉着陆庆,“表哥,表哥救我!”
陆庆心中恼怒,想要拉她。
这时,屋内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稳婆惊喜的声音传出,“生了生了,大娘子生了个小小姐,母女平安!”
听到最后四个字,陆庆呆住。
*
深夜的安国公府灯火通明,叶秋水攥紧苏叙真的手,待她平复下来,恢复力气,双目也渐渐变得清明。
叶秋水用帕子擦了擦她湿淋淋的鬓发。
孩子很康健,声音洪亮,被乳母抱在怀里喂奶。
苏叙真攒够力气了,坐起来。
叶秋水唤道:“姐姐……”
“没事。”
苏叙真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她下了榻,披着一件大氅,径直走出房门,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剑。
庭中,陆庆与表妹宛娘都跪在地上,一个哭,一个怒。
今夜来国公府前,叶秋水将长公主赠予她的玉给了报信的侍女,让她去求长公主帮忙,长公主进宫了,宜阳带着府兵先来救人。
如今苏叙真醒了,陆庆不肯跪,被宜阳叫人打弯了膝盖才摁在地上。
看到她,宛娘吓得花容失色,无助地喊着表哥。
苏叙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走过去,直接抬剑一刺,声音戛
然而止,宛娘的娇躯晃了晃,倒在血泊中。
“宛娘!”
陆庆惊惧地唤道。
“叫什么叫。”
苏叙真冷声说:“下一个就是你了。”
陆庆牙齿打着颤,“阿真,你怎能如此心狠?”
“我心狠?”
苏叙真提了提声,“今日你们合谋起来算计我,要置我与腹中胎儿于死地时,怎么没想过此刻?”
“我没有!”陆庆连声狡辩,“你不知我有多么期待孩子的诞生。”
“行了。”苏叙真脸上露出不耐烦,“你若真是这么想的,今日国公府怎会封锁,宛娘哪来那么大的能耐,让一府上下听命于她。”
陆庆脸又青又白,下一瞬,痛哭流涕,扑上前,抱住苏叙真的脚,“阿真,我错了,我是鬼迷心窍,都是宛娘那个小贱人她故意挑拨我们夫妻关系,是她心怀不轨,是她引诱我的……”
他伏在地上,膝行向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宜阳嫌恶地挥了挥手,好像闻到了什么恶心的味道一样。
她低斥道:“真是不要脸。”
叶秋水狂点头。
高大俊逸的安国公跪在地上求饶、懊悔,很是狼狈,苏叙真只是垂视他,目光冷淡,她挥剑,陆庆躲开,跌在一旁。
“陆庆,你若真有些骨气,要些脸面,你就痛痛快快地认了,如今将一切都推到宛娘身上,真是让人瞧不起,难道是她逼着你与她苟合了?”
“我、我没有……”
陆庆神色带着被人戳穿的慌张。
苏叙真耐心耗尽,示意军卫将他按住,她抛了抛剑,陆庆瞳孔震颤,这时候也顾不得求饶了,喊道:“你想杀我?你疯了,我是安国公!你没有资格杀我,我是安国公!”
他振动双臂,推开两边的军卫,怒目而视,抬手整理衣领,维持着气度。
他不是小小的参将,而是位高权重的安国公,旁人没有资格杀他。
想到这儿,陆庆又有了些底气,身板也直了许多,他料定,苏叙真不敢对他怎么样,他再怎么说,也是袭了爵位的,只有官家能杀他。
苏叙真扯了扯嘴角,讥笑,“我可以扶你坐上这个位置,自然,也可以让你跌下来。”
陆庆嘴角抽搐,吸了吸气,“阿真,你我多年夫妻情分,我们的女儿才刚出生,你当真忍心她以后没有爹吗?你想想你自己,你杀我,官家怎么想?谋杀公爵,可是要抄家的!”
“情分?”苏叙真冷笑,“一开始确实是有的,我爹娘刚战死的时候,你一直陪着我,我误以为,你真的是个值得相伴的人。我的女儿,只要有我一个娘就够了,没有父亲那就没有,你?我就当借个种了。”
她举着剑,说:“官家那里,我自会前去请罪,而你,你记住,我才是这个国公府的主人。”
陆庆张了张嘴,“我……”
话音刚起,苏叙真举起剑,猛地往前扎去,她下手狠厉,又准又快,就像方才杀死宛娘一样干脆,陆庆甚至没有来得及再说一个字,就已轰然倒下,眼睛瞪大着,一直到咽气前,脸上还写着不可置信。
庭外,老夫人刚赶到,就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儿子与侄女,惊叫一声,踉跄地奔过来,一边搂着陆庆的尸体哭嚎,一边咒骂苏叙真。
苏叙真微仰起头,轻叹一声,只道:“拖下去处理了,别在我面前叫唤,吵得头疼。”
“是!”
府兵将几人拖走了。
苏叙真丢了剑,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漫不经心地擦拭手背血迹。
她转过身,又是一张笑脸,对着廊下的二人说:“叫你们受惊了,没吓到吧。”
宜阳抖了抖,往叶秋水身后挪了挪。
叶秋水拍拍她,对苏叙真说:“没事的,姐姐,你累了,回屋歇着吧。”
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苏叙真如今要做的,是赶紧休息,不管缘由如何,她私自处置了公侯,还杀了人,官家那里肯定要给个说法的。
苏叙真回了卧房,没有休息多久,宫里就来人了。
安国公暴毙府中,官家很诧异,诧异完又震怒,没有人可以越过他私自去处置谁,哪怕陆庆再怎么罪大恶极,苏叙真未曾请上令便动手杀人,已然犯了僭越之罪。
生产完的第二日,苏叙真便进宫请罪。
她跪在殿中,陈述明情。
官家本想治她的罪,但念起老国公夫妇战死沙场,而她生产之时遭丈夫背叛,心灰意冷,气急了才会犯了杀业,况且,那陆庆,也确实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官家敕夺了苏家的爵位,罚她去边境带兵了,宜阳私闯国公府,被罚禁足一月。
至于陆庆,人死了还被拖出来鞭尸,以儆效尤。
二月回春,莺飞草长之时,叶秋水到城门处送苏叙真。
她养了小半个月身子,又恢复了从前的精气神。
苏叙真一身轻甲,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笑着对叶秋水说:“小妹,谢谢你。”
那时候拼死闯进国公府,为她诊治,搬来救兵,持剑挡在产房外,一直拖到她平安生产,没有叶秋水,说不定如今她和孩子已在黄泉,陆庆和宛娘堂而皇之,成了安国公府真正的主人。
“姐姐,我做了些东西给你。”
叶秋水递给她一个布包,“我听人说,西北风沙大,常有毒虫蝎子出没,我熬了些药膏,还有驱虫的香包,你带着。”
“好。”
苏叙真接下,“本来,说好要教你几招招式的,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叶秋水笑了笑,“先欠着。”
“好,先欠着。”苏叙真抬手拍了拍她的头,“真是相逢恨晚啊,小妹。”
“有空来西北,我带你去草原骑马。”
“好。”
苏叙真又看了看她,翻身上马,“走了。”
叶秋水站在城门处,目送她扬尘而去,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国公府空下来了,刘大夫原本也想跟随苏叙真去西北,只是他年纪大了,已没法再去军中,只能留在京师,老人家很是懊悔,当初掉以轻心,才害得大娘子受了这么多的罪。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叶秋水才想起来要给江泠写信,回到铺子,伙计告诉她,儋州寄来的信都好几封了。
江泠没有她的消息很担忧,八百里加急送信回来问她的情况,只是叶秋水前段时间忙着照顾苏叙真,忘了这回事,现下才想起来看江泠的信。
儋州与京师山高水远,一封信件要送近一个月。
叶秋水伏在案前,一字一句给江泠写信,说近来发生的事,她没有提自己被山匪劫掠,只说去了蜀中一趟,认识了薛小侯爷,和郡主交了朋友,长公主人很好,对她很关照,铺子的生意也很红火,她攒了许多钱……
*
开春了,港口的渔船蜂拥出海,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出海捕鱼的好时机,这里的渔民都是靠海吃饭的,有的甚至一家几口人都生活在船上,到了夏季,儋州的父母官就会前往港口,行祈风仪式,对天地江海念诵祝文,请求这一年风平浪静,出海的渔船可以平安归来。
儋州的人文风俗与京师大不相同,就连信奉的神明都与京师不一样,不过江泠在曲州长大,对儋州风俗也略有耳闻,他来此地任职,自然要了解当地百姓的信奉、习俗,江泠查阅古籍,向当地官员请教,一两个月便可以同儋州百姓畅聊无阻。
儋州落后,开化差,建设也差,江泠来到此地后,用自己微薄的俸禄去办学堂,教导当地农人该如何使用新式的农具,画出图纸,让匠人照着图纸制作水车,工具,用以开垦荒地。
他来儋州任职大半年,官府登记在册的良田多出好几千亩,新式的水车运上山,农田灌溉更加方便,知县还做了新的农具,亲自教乡人该如何使用,他不仅要忙着处理公堂上的纠纷,还要管农田、水利,休沐日从来没有休息过。
儋州太穷了,富的人也富不到哪里去,就连当地的官员都嫌这里没有油水捞,江泠住的地方,公堂的桌子缺了一个脚,睡觉的卧榻也是拿砖头垫着,以前的典史很懒,存放卷宗的阁楼里更是常有老鼠出没,书页上被啃个大洞也是常有的事。
一日,老奴禀报,说他的家人来儋州了,江泠愣了愣,以为是叶秋水,他
当即放下公务去见人,心里不由自主地泛上几分欣喜来。
见到人,才发现不是她,而是已许久不见的江晖。
江晖很兴奋,笑着迎上前,“三哥,真是许久不见了!”
江泠眸光暗了暗,回过神,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江晖说,他省试没应上,年年这么考没有意义,打算出来走一走,想到江泠在儋州任职,便不请自来,打算过来给江泠打下手。
走的时候,江四爷与四夫人一个劲地阻拦,不过,如今他们老了,江晖大了,早已不受他们控制。
江泠给他在衙门里安排了差事,让他先跟着自己一起熟悉政务。
正好衙门后头还有一间空屋子,老奴打扫一番,江晖就这么住下了。
他待了两日,发觉江泠没有带任何亲眷赴任。
“三哥。”
江晖忍不住问道:“叶小娘子没同你一起来吗?”
“没有。”江泠正在看公文,说:“儋州偏僻,她过来会吃苦。”
“哦……”
江晖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失落。
之后,他跟着江泠一起处理案子,还以为能像话本里那样,抽丝剥茧,断案如神,但实际上,每日来公堂的百姓争论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谁家的狗半夜犬吠扰民,地主又拖欠工钱啦,什么扒灰一类不可入耳的案子,江晖旁听得头大,昏昏欲睡,扭头一看公堂上的江泠,眉眼肃穆,冷静,脸上没有一丝不耐。
多小的案子,他都能认真评判,不会敷衍分毫。
*
暮春时,叶秋水盘下檀韵香榭旁边的一间铺子,将中间打通,她的店面大了两倍,叶秋水在香铺里面还搭了几间茶室,文人墨客常来此闲谈。
一次偶然的机会,皇后娘娘闻到叶秋水调配的合香,很是新奇,还问起她的名字。
如今她在京师,可算是鼎鼎有名的香商了,叶秋水通绣房合作,请绣房的绣娘,按照她的要求做出精美的香包、香囊,譬如鲤鱼跃龙门的图案,对面太学里的学生很喜欢,几乎人人都有一个檀韵香榭的香囊。
铺子里生意大了后,需要的伙计也多,初春的时候叶秋水写了一封信回曲州,胡娘子亲自过来帮她看管。
她的名声太大,宫中的娘娘也略有耳闻,有些人眼红,也有些人不屑,宴席上聊到她,都说她运气好,碰到贵人,不然凭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京师站住脚的。
宜阳听见了,走上前,直言道:“怎么会只是因为运气,本郡主和她好,是因为她待人真诚,因为她善良,仁义,我喜欢和她做朋友,你们有空嫉妒别人,不如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话音落下,方才叽叽喳喳的人都闭嘴了。
*
春天一过,算起来,江泠已赴任快一年。
待铺子里的生意稳定下来,叶秋水同大家告别,没有提前告诉江泠,直接动身去了儋州。
她很想他,想去看看他在那里怎么样了。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哥哥,你瘦了。”……
儋州的官员很忧愁, 因为跟着新知县,他们赚不到钱,新知县不参加宴会, 也不要美貌姬妾,他住在破烂的衙门后堂, 城内富商自愿赠予宅邸,皆被江泠原路退回, 他还警告城中官绅,不要给他送东西, 不然就以贿赂官员的罪名处置。
不要礼, 那结儿女亲家总没事了, 地方有头有脸的人家打听到知县年仅二十一, 还未娶妻,家中也没有亲眷,后堂就一个帮忙浆洗衣物、做饭的老奴, 人干干净净, 家世清白,长得又好,除了腿有残疾,性子冷淡外,挑不出毛病。
家中有女儿适龄的, 皆让人去探口风, 想与知县结亲。
在京师,大户人家嫌弃江泠小门小户出身, 身份微寒,又不善言辞,注定仕途坎坷, 那时进士游街,多少达官贵人榜下捉婿,皆默契地将江泠略过。可来了儋州就不一样了,儋州几百年出不了一个进士,像他这样从京师外派来的,再怎么不受官家待见,那也是天大的官,小地方的官绅们卯着劲地要与进士郎结亲。
旁人来试探江泠口风,他只声称,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这下大家都傻眼了,搞不明白他不娶妻的原因,不娶妻就算了,为什么姬妾也不要,豪绅们背地里传,说江大人有隐疾,传来传去,最后就变成了,怕是某方面不行,不敢成家。
一日,江泠去衙门处理公务,发现姚县丞看他的眼神很诡异。
惊讶,不可置信,还带着点怜悯。
他问起缘由,姚县丞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姚县丞不回答,江泠就去问别人,江晖打听了一圈,回来时也是脸色精彩纷呈,委婉地告诉他原因。
江泠:“……”
江晖挠挠头,尴尬地笑。
外面都在乱传什么呀。
江泠面无表情,转身继续去看公文了。
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公事。
夏汛多,江泠要港口每日统计出海以及归岸的船数,防止有渔民遇难,也方便官府能及时施救。
知县作为一方长官,管当地民政、赋税、司法,许多百姓没读过书,未蒙开化,自然也不受礼法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江泠出钱让戏班编了出戏,百姓们凑热闹,争先恐后地抢位子去看。戏讲的是前朝年间,一些偷盗、杀人、斗殴的案子,犯人被五花大绑,处斩监候或是流放,伶人演得激扬顿挫,台下百姓看得也入神,通过曲目,了解了简单的律法,知道哪些事情能干,哪些事情不能干。
他的俸禄很少,一大半还全部用在了这些事情上,自己吃糠咽菜就算了,江晖受不了,经常跑出去加餐。
初夏的某一日,江泠带着匠人在岸边加筑堤坝,这些天连着下了许久的雨,水面升高,道路泥泞,江泠亲自巡视疏防潮汛,有时候要测量河道深浅,几乎日日泡在水里,鞋袜都是湿的。
他浑似不觉一般,老奴见了总要唠叨两句,“要是姑娘在这儿,绝不会允许大人这般折腾自己。”
叶秋水肯定要说的,江泠一向是忙起来就顾不上自己,他又不喜欢假手于人,许多事情都得亲力亲为,还经常因为公务忘了吃饭。
姑娘不在这儿,旁人也管不了大人。
夏汛就要来了,江泠勒令渔船不能再出港,让人加固港口的防护,防止海水会漫上岸。
老奴在家中洒扫浆洗,忽然,前厅传来说话声,他站了起来,探头望去,看到来人,顿时大笑。
“姑娘来了!”
“林伯。”
叶秋水掀开帏帽的幕帘,笑了笑,她指挥仆人将行李搬进来,衙门后堂的住处平日就知县主仆住着,外加一个江晖,很是简陋空旷,叶秋水一过来,整间院子都亮堂了起来,甚至变得有些拥挤。
她给老奴拿了赏钱,谢谢他这一年来照顾江泠。
林伯笑得合不拢嘴,捂着银子,连声道谢,还是姑娘好,姑娘来了就有赏钱,经常包红包!不像大人,大人就穷穷的。
叶秋水让人将马牵到棚子里喂草,她则推门进屋,江泠住的地方很简单,一张卧榻,一口放衣服的箱子,床边支了个矮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他常看的书,其他什么也没了。
难怪林伯一看到她就像看到财神一样,可不嘛,江泠这穷得叮当响的模样,哪里给得起赏钱。
她这次带了好几个仆人,还带了很多钱,一看到这破破烂烂的衙门,顿时庆幸自己带足了银票,她打算在儋州买个小院子,种些花花草草,这样才有家的感觉。
“兄长不在衙门?”
叶秋水出门问老奴,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人,屋里也没有。
“大人去渡口了。”
叶秋水疑道:“渡口?”
“是。”老奴回答,“夏汛要来了,为防止堤坝坍塌,大人近来在巡视城内各地的河道、渡口,请匠人加固堤坝,疏防潮汛。”
叶秋水有些好奇,“我去看看。”
渡口飘着细细的小雨,天际蒙着一层薄雾,河道旁的匠人们埋头检查堤坝疏密,一旁,身着青袍的男子头戴斗笠,两袖扎起,垂眸看着手中的河道地形图,时不时开口,声音清冷。
江泠与几名官员低声商量,江晖在一旁旁听,提笔记录。
等地形勘探完了,江泠将改好的图纸递给匠人,“就照着这么做,新建堤坝沿旧河道加宽,另东西延长五十里,工钱照常给,不要耽误农时、渔汛。”
“是。”
江泠握着地形图,立在岸边指挥。
如雾的雨帘外突然出现几个陌生的人。
近来,衙门检查河道,百姓自主绕行,鲜少有人往这个方向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几名匠人抬起头。
细雨绵绵,遮不住女子绰约纤巧的身影,江泠淡淡扫一眼,低下头继续看地形图,目光落下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抬起头,眼底满是惊诧。
他匆匆穿过雨幕,扎好的袍袖落了下来,衣摆微微拂动,雨水顺着斗笠滑落,发出细碎的清响。
走近了,发现就是她,他刚刚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叶秋水没见过江泠专注于公务的样子,立在人群中,身姿挺拔,沉静而专注,一眼就能看见。
她还没看够,他就已经过来了,放下衣袖,宽大的公服罩在身上,圆领系得一丝不苟,站在她面前,目光微漾,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突然来了?”
叶秋水回过神,轻笑,“我想来看看你。”
她鬓发微湿,说话时眼睫也跟着轻颤。
江泠问:“没打伞?”
叶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急着过来,也没注意天色,不知道渡口附近在下雨。
江泠转过身,回到人群中,不知同谁说了什么,借来一把伞,递给她。
叶秋水接过,抬眸看向他。
江泠说:“先回去吧,这里还要忙一会儿。”
“没事。”
叶秋水指了指不远处的棚子,“我就坐在这儿等你。”
江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又看了看天色,细雨蒙蒙,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大。
他点头,“好,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给他们。”
“知道了哥哥。”叶秋水打着伞,笑盈盈说:“你快去吧。”
“嗯。”
江泠看她一眼,转身回到雨幕中,滴落在斗笠上的水珠飞溅开。
他一回来,方才探头探脑的众人立刻收回目光。
江大人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公务丢在一旁,跑去见谁。
他竟然还会笑,回来的时候眼底带着未散的笑意,只是面对公务,又重新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的江大人了。
图纸有些湿了,江泠攥着衣袖,擦了擦纸上的雨珠,继续说起先前的话题,“正式动工后,这段道路要封锁,以免车马往来,加速堤坝坍塌,致人受伤。”
大家忘了应答,江泠抬起头,目光淡淡。
爱来事的几个匠人交换眼神,有人先开口说笑:“原来大人已经有娘子了啊,先前我们一直以为,大人还没娶妻。”
江泠神色微顿,掀起眼眸。
他的目光中并无喜色,匠人呆道:“不、不是吗?”
“当然不是!”
一旁的江晖知道是谁来了,见大家误会,解释道:“那是三哥的义妹!你们可别瞎说。”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妹妹,不是娘子。
匠人讪笑,“真是误会了,我们想着,是夫人来儋州看大人的呢。”
几人哄笑,开口赔罪。
江泠手握图纸,沉默了一瞬,说:“没事。”
大家又续起先前的话题,敲定了接下来的工程。
结束后,江泠收拾东西,将图纸整理好。
远处,叶秋水坐在棚子里,与住在附近的渔民聊天。
她问起儋州的收成,气候,还有土产,渔民告诉她,儋州的糖贡很好吃。
叶秋水记下了,打算明日要好好逛逛。
正说着,江泠已经走到面前。
叶秋水站起来,“哥哥。”
“走吧。”
江泠轻声道。
她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撑伞离开。
江晖与匠人对接完,追上,“三哥!”
跑到二人面前停下,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叶秋水回头,喊了一声“五哥”。
嗓音清润,褪去孩童的青涩,只剩女子的温软。
江晖脸有些发烫,扯了扯嘴角,笑着说:“我们都不知道你要来,怎么没提前说一下?”
“要是说了,哥哥肯定不让我过来。”
叶秋水瞥了一眼身侧的江泠,语气里带着怪嗔。
江泠不说话。
儋州离京师那么远,他不肯她过来,怕路途颠簸,怕她水土不服,要吃苦。
叶秋水只能偷偷过来了,反正现在铺子伙计多,有人帮她看着,她已经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
江晖笑笑,几人边聊边往衙门走去。
叶秋水还带了厨子过来,做了江泠喜欢吃的菜,以前衙门后堂总是冷冷清清的,如今挤着一群人,林伯在庭院里支了张桌子,大家围着桌子吃饭,给叶秋水接风洗尘。
江晖吃到曲州的家乡菜,忍不住感叹,“我想这口真是想疯了,叶妹妹,你是不知道,三哥平时吃得有多寡淡,我们跟着他可受苦了。”
衙门的属官跟着抱怨,狂点头。
叶秋水笑嘻嘻说:“他俸禄少,你们就别为难他了,以后我在这儿,大家每天都有有鱼有肉吃!”
大家都欢呼起来。
江大人的妹妹不愧是大商人,说话热情,头头是道,她这次来儋州,还特地带了些京中的物件送人,给主簿、县丞、典史带的是茶、酒,又给他们的夫人各自赠了香包、簪花。
下属官员受宠若惊,一开始不敢收,觑一眼旁边的江泠,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忐忑地收下礼物。
兄妹两个,真是两模两样,江大人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叶小娘子则是阔绰的财神,一来儋州,他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吃个饭,送个礼物的功夫,叶秋水已经将衙门从上到下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叶秋水给每个仆人都发了红包,大家双手合十,连声恭谢,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庆的神色。
她来了,哪里都焕然一新,不一样了。
热闹散去后,叶秋水推开江泠的房门,他正坐在窗前看公文,听到开门声,抬起头。
叶秋水笑着走过来,盘腿在席子上坐下。
桌上,幽幽烛火跳动,在脸颊旁镀上一层柔和、温暖的光晕。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江泠问道:“铺子里一切都好?”
“嗯。”叶秋水点点头,“胡娘子来京城帮我了,敏敏……宜阳郡主也入股了我的铺子,现在我们运货的商队可以走官府给的路线,还有官府的文书,劫匪不敢抢掠,关津也不会故意扣留。”
一切都在变好,她早已能独当一面,无论走到哪儿,都受人敬仰,不怕别人针对。
江泠放心下来。
叶秋水看着他,发觉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身形挺拔高大,当了一年的地方官,气质越发沉稳严肃,下颌锋利瘦削,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着,平日又不苟言笑,难怪其他人都说他凶。
“哥哥,你瘦了。”
叶秋水轻声说。
她知道,江泠一忙起来就不吃饭,总是忽视自己的身体,她说话时,语气有些责怪。
江泠自觉有错,不反驳。
叶秋水在心里决定,她在这儿的时候,要每天都让厨子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督促江泠按时吃饭。
盘算完,叶秋水往前几步,挨着江泠坐,问道:“哥哥,我来找你,你高兴吗?”
江泠回想,先前在京师,她想跟他一起来南方,江泠态度坚决,不同意,可是今日在渡口看到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又不可抑制地感到欣喜。
那种欢喜的情绪,骗不了人。
江泠垂着目光,“嗯”一声,“高兴。”
她笑了,头一歪,靠着他,没骨头似的,咯咯笑,肩膀轻抖。
叶秋水低声说起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信纸太短,而她攒了许多话,说不完。
就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一起,絮絮叨叨地拉起家长,从天南聊到地北。
江泠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
“哥哥,我有字了。”
江泠看向她,叶秋水说:“叫明渟,是长公主赐的字。”
江泠在心里默念。
岳峙渊渟,秋水,明渟,很好的字。
他点点头。
叶秋水又说起,一开始郡主不喜欢她,讨厌她,不过现在她们是很好的朋友,她叫郡主敏敏,郡主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性,实际上很可爱的。
说到苏叙真去西北了,叶秋水有些惆怅,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又聊起薛小侯爷,说他风流,年轻气盛,但是立下许多军功,清剿山匪,保一方太平。
江泠只是听着,听到她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心里也忍不住跟着开心。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管是谁,无论男女老少,最后都会被芃芃的真诚征服。
即便是复杂的京师,她也能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很快站稳脚,获得郡主、乃至许多人的青睐喜爱。
方才,从她的口中,江泠听到许多以前没有听过的名字。
他面上平静,心里却飞快地掠过了某种陌生的情绪。
江泠眉心微顿,这种异样、难以把控的感觉,让他产生了一丝不安。
捉摸不透,就好像心头有汪平静的湖水,却被一掠而过的飞鸟搅乱了,涟漪荡漾,而飞鸟消失不见。
说不清,道不明。
江泠走神的片刻,一旁低低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下,叶秋水靠着他眯上眼睛。
等肩膀忽然一沉,江泠回过神,侧目,瞥见她紧闭的双眸,微红的鼻尖。
叶秋水跋山涉水,奔波数日,一闲下来便想犯困,话说到一半,人已经沉沉睡去。
江泠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抱着她去榻上。
卧榻有些硬,江泠多垫了一层褥子。
他吹灭烛火,推开门,去找江晖挤一挤。
第二日,叶秋水睡到日上三竿。
她属实太累了,先前为了生意连轴转,之后又要赶路来儋州,昨夜和哥哥聊天,坐在席子上说了许多,后来也不知怎么,总之醒来时,人就已经躺在卧榻上。
叶秋水揉了揉头,起身披衣梳洗,没看见江泠的身影。
林伯说:“大人天不亮就出去忙了,灶台上有大人做的糕点,给姑娘留着,还热着呢。”
叶秋水很惊喜,连忙回屋挽了个头发,坐在窗前吃早茶。
以前还住在北坊的时候,吃不起点心,江泠就会自己研究做法,弄给她吃,不过后来,叶秋水赚到钱了,两人也经常分开,江泠就没再亲手做过点心。
她吃着早饭,问老奴,“林伯,哥哥今天去哪儿了?”
刚刚听他说,江泠天不亮就走了。
“还是渡口,要赶在夏汛前将堤坝加固完,那里的工人都等着大人拿主意。”
叶秋水点点头,继续吃东西。
他太忙了,她就不去找他了,本来还想让他陪自己逛逛。
吃完饭,江晖突然回来了。
叶秋水疑道:“五哥,你今日不用上值?”
“不用不用。”
江晖摆摆手,“我的事都忙完了,那些图纸啊什么的我也看不懂,渡口太热了,晒得我头疼,我就回来了。”
叶秋水轻轻一笑。
他耳根子有些烫,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三哥要忙许久,怕是闲不下来陪你,我来儋州也好一阵子了,正好今日闲着,要不带你四处逛逛?”
叶秋水本想拒绝,不用麻烦他,可是想起她打算买间院子,于是点点头,正好可以出去看一看,碰到合适的可以早点定下。
二人一起出门了,江晖自小在父母身边长大,混过生意场,说话风趣,也知道哪些地段好,宽敞,安静,还离衙门不远,符合叶秋水的要求。
她看了许多个,在心中比对哪间更适合。
江晖说:“也不着急现在就定下,看院子要慢慢来,细细比对,这样才能选到最适合的,你一着急,反倒容易掉坑里去。”
叶秋水颔首,“是这样。”
“先去逛逛吧,我告诉你哪有好吃的好玩的。”
“好。”
江晖来儋州,一半是帮江泠打下手,学学怎么处理公务,一半是跑出来玩,他为人热情开朗,江四爷与四夫人眼高手低,总是催着他多与官家小姐接触,可是他们江家小门小户,高枝哪里是轻易就能攀着的,江晖觉得心烦,本来应不上省试就很烦了,还要听他们念叨,这才想着出来走走。
他在儋州结交好友,玩了许多的地方,知道儋州哪里最热闹,谁家铺子的东西最好吃,这一点远比江泠要了解得多。
叶秋水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逛得很尽兴。
*
渡口,江泠早早过来督工,提前结束了今日要做的事情,同属官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离开了。
匠人们心里觉得奇怪。
姚县丞说:“大人肯定是赶着回去陪妹妹。”
今日,江泠破天荒开口问他们,儋州哪里好玩,他自己不爱玩,那肯定是为了妹妹问的。
众人了然,竖起大拇指,“咱们大人真是个好兄长啊!”
江泠回到衙门,林伯见了,惊讶道:“大人怎么早就回来了?”
平日天不黑是瞧不见人影的。
“忙完了就回来了。”
江泠回屋取干净的衣裳,渡口泥泞,衣摆,鞋子都蹭得很脏。
他敲了敲门,里面不应,林伯说:“姑娘出去了,还没回来。”
“出去了?”
“是,同五郎一起出去玩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眉眼弯弯,柔情似水。……
天黑前, 叶秋水逛累了,胳膊上挎着好几样吃的,嘴里嚼着昨日渔民说的糖贡, 还买了红鱼干、东坡荷香肘,油纸包着, 挡不住的香气。
她今日看了几个地方,记下来, 打算回去和江泠商量一下,再决定将院子买在哪儿。
一旁的江晖, 更是双手都拎不住, 恨不得脖子上也挂一个, 他喜滋滋的, 一点也不觉得累,跟着叶秋水跑前跑后,给她介绍儋州的美食, 若是她品尝后喜欢, 他更是得意,眉开眼笑,手也不酸了。
回到衙门,两个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夸赞东市张老二家的蛤蜊饼简直人间美味,叶秋水连吃了三个, 还带了些回来分给大家。
远远的, 就听到堂口传来说笑声,林伯抬起头张望, 说:“姑娘和五郎回来了。”
江泠手指按在书页上,下一刻,女子清甜的嗓音响起, “林伯,我给你带了蛤蜊饼。”
林伯搓了搓衣摆,“是张老二家的吧?”
“对!”
叶秋水将吃食分给仆人们,大家都笑着道谢,“姑娘出去玩还想着咱们。”
林伯咬一口,神情享受,“张老二家的蛤蜊饼确实不赖。”
“诶,屋里怎么点着灯啊。”
叶秋水适才注意到卧房里竟然有光亮,她疑道:“哥哥回来了?”
林伯说:“大人很早就回来了。”
门外响起迅疾的脚步声,叶秋水一把推开门,欣喜道:“哥哥!”
江泠从书上抬起目光,她跑上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不是说很忙吗?”
江泠说:“今日结束得早。”
他指了指桌案,上面放着一个小碟子,正是昨日叶秋水念叨过的糖贡。
江泠回来的时候特地绕过去买了一份回来。
叶秋水笑了笑,“真巧,我和五哥也买了,还是同一家的呢。”
江泠没说什么,“嗯”一声,继续低头看书。
叶秋水江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拆开,推到他面前,“哥哥,你尝尝这个肘子,特别香,还有蛤蜊饼,我方才给大家分了许多。”
江泠拿起一块尝尝,目色平静。
外面响起仆人的叫唤,“姑娘,您来瞧瞧,这花盆摆在这儿行不行?”
叶秋水在这里,俨然像是一家之主,招呼仆人装饰庭院,窗台上摆上花草,屋檐下也挂了新灯笼,大家都以她为主心骨,有任何事情都要先请示一下,姑娘说了才算。
叶秋水扬声道:“来了。”
她转身出了屋子,站在庭院中,指挥仆人将她新买回来的花盆摆放到合适的地方,还请来工人,将已经被虫蚁咬了几个洞的木门修缮一下,刷上新的漆。
江泠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她立在廊下,背影纤瘦高挑,仆人按照她的要求布置庭院,挂上灯笼,搬来新家具,庭院中一下子就热闹喜庆起来了。
期间,有一名官员的夫人过来拜访,给叶秋水送了些花茶,她与妇人交谈许久,姿态端庄高雅,话语也是滴水不漏,官员夫人很是惊奇,感叹叶小娘子不愧是进士郎的妹妹,仪态端方,处事不惊,姿容礼仪都是没得挑的。
官员夫人心底暗自盘算,回去后派人打听叶小娘子定亲了没有。
衙门后堂焕然一新,等忙完,天已经黑了,叶秋水口有些渴,进了屋子,拿起桌上的茶壶咕嘟咕嘟灌了大半。
江泠抬头看向她。
她在外面是很端庄的,礼仪翩翩,但在他面前改不掉这样大大咧咧的习惯,一点也不在意形象,渴急了,茶壶端起来直接对着嘴喝,啪嗒蹬掉绣鞋,在席子上盘腿坐下,姿势散漫地依靠着,开始算账。
因为他是她兄长,所以她不需要在他面前守规矩。
江泠垂下目光。
叶秋水休息完了,转而对他道:“哥哥,我想在儋州买个院子。”
她说道:“我带了好几个仆人来,可是衙门后堂只有三间屋子,大家昨夜都是挤着睡的,总不能次次都打地铺吧,现在夏天还好,入冬了可就受不了了。”
三间屋子根本不够睡,叶秋水同粗使婆子住在一起,她现在大了,江泠是万万不可能和她单独一室的,他昨夜同江晖挤在一屋,可林伯那间却睡了四五个人。
江泠说:“好,我帮你问问,哪里的地段合适。”
“不用不用。”
叶秋水摆摆手,“五哥什么都知道,今天他已经带我去看过好几个地方了。”
说完又站起来,穿上绣鞋,出门喊江晖过来一起谈,“五哥,我们今日看的院子是哪几个地方来着的?”
江晖走过来,“就在这附近,东市有两家,都不远,隔着两三条街,三哥来衙门上值也方便。”
叶秋水笑着道:“我瞧着都挺不错的,哥哥,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挑一个,我们早日定下,免得好地段被人抢去了。”
江晖说道:“三哥可忙了,又要看案子,又要去河道督工的,他哪有空去看院子,过几日夏汛,更是有的忙呢。”
叶秋水“啊”了一声,“那怎么办?”
江泠说:“你看着办,挑你喜欢的就好。”
“那就我来选了,书房要大,屋子也得多,这样大家才住得下来,庭院也大一些,种些花花草草,有个小花园最好了。”叶秋水笑了笑,“没事哥哥,你忙你的吧,我自己看看就行。”
“我倒没什么公务,一日到头清闲得很。”江晖挠了挠头,“要不,我陪叶妹妹继续看看,你刚来,三哥肯定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还有很多地方呢,要挑几天,慢慢来,不着急。”
江泠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商讨,江晖热情熟络,对儋州城每一条巷子都很熟悉,反之,他在这里任职一年多了,对这些皆一概不知,竟也没处插话。
叶秋水转过来问他的意思,江晖也看着他,五郎毕竟在衙门也是挂了职的,不敢说出去就出去,要问过知县的意思才行。
江泠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叶秋水笑道:“那就辛苦五哥了。”
“不辛苦不辛苦。”江晖忙摆手。
他喜上眉梢,说起儋州的景致,什么龙门激浪,白马泉,叶秋水听得入神,她一脸笑意,眼睛里亮晶晶的,约好了明天先去逛哪儿,然后再去看院子。
入夜,仆从打扫完庭院,主家没有吩咐了,他们便各自下去休息。
婆子将新的被褥换上,知县大人叮嘱她们,姑娘卧房里的褥子要铺得厚一些、软一些,每日都要拿到太阳下暴晒。
叶秋水洗漱完,脱了鞋,踩过垫子,在江泠身边坐下。
他在这儿看公文,一会儿再去江晖屋里。
叶秋水手撑着下巴,看江泠看书。
他侧脸专注,按在页角的手指骨节修长,像他的人一样,透着冷硬的气息。
早在她坐过来的时候江泠就没再看书了,她目光如炬,坐在一旁,让人心神难以宁静。
江泠突然开口,“这次过来要待多久?”
叶秋水说:“半个月吧”
她不能离开太久,铺子还要她来管,叶秋水不可能只顾着出来玩,这样真成撒手掌柜了。
“嗯。”
他继续看书,不再说话。
半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一晃就过去了。
她大老远地过来,却只能待十几天。
第二日,叶秋水换好衣服,吃了早饭后和江晖一起出门,沿着衙门附近的街市走一走,看一看,江晖还叫了个差役来带路,对方是土生土长的儋州人,了解地形,街坊哪条巷子通往何方他都清清楚楚,像是一张人形地图。
差役领着他们看院子,叶秋水挑了好些地方,最后看中东市一间两进的院子,除主卧外还有东西厢房以及仆人住的地方,庭院宽敞,坐北朝南,采光极好,适合读书人居住。
叶秋水当天就掏钱买下,签了契约,置办起家具了。
仆人先将各个居室打扫一番,新的卧榻与桌子搬进去,叶秋水将西厢房充作书房,请匠人打了架子与桌椅。
叶秋水想要一个妆奁,放胭脂首饰,她去外面的铺子挑,但没有她想要的,叶秋水先前在齐家见到过一只,富贵人家使用的柜子很是精巧,抽屉一层一层,同鲁班锁似的,刷上红木漆,很是精美。
外面买不到,她就请江泠帮自己画一张图纸。
哥哥会造水车、农具,会画河道图,应该也会画柜子吧。
叶秋水按照自己脑海中想象的物件口头描述,说得很含糊,她又拿起笔,涂涂画画,越画越急,“我不会画画,哥哥,反正它就是长那个样子,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给你听。”
“没事。”
江泠将纸拿过来,低头端详片刻,说:“我能看懂。”
她画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面胡乱地添了几笔,歪歪扭扭,线条凌乱,叶秋水很怀疑,他真的看得懂吗?
江泠又取来一张纸,按照自己的思路,重新勾画。
片刻后,他示意叶秋水,“是这样吗?”
叶秋水低头一看,江泠画的图纸,线条笔直凌厉,同尺子画的一样。
她惊喜道:“是这样,不过这里有个小抽屉,里面可以放几层东西。”
“嗯。”江泠颔首,“我知道了,我给你做。”
叶秋水笑起来,揽住他的手臂,蹭了蹭,“哥哥,你最好了,我先前看到三娘房里有一只,我很喜欢,但是外面都买不到,很多工人也不会做。
小娘子靠着他,像以前那样撒娇。
江泠稳稳地坐着,不动如山,低头将图纸继续拆分细化。
院子终于修缮完,搬进去的时候,叶秋水特地叫仆人买了许多喜炮回来放,巷子里噼里啪啦,好不热闹,她还给附近的邻居送了礼物,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江大人乔迁之喜,儋州城的官绅们都来祝贺了。
叶秋水如鱼得水一般,熟练地待人接物,平日里,官绅们没法巴结知县,但他的妹妹人却很亲和,官员夫人时常送帖子邀约,请叶秋水一起吃茶赏花。
叶秋水知道,江泠这个闷葫芦,在儋州肯定从来不参加宴会,独来独往,一心只扑在公务上,下属们看到他就害怕,这样怎么行呢,叶秋水想帮他多笼络一下地方官员,能和大家处好关系。
她来儋州半个月,先是操心买院子的事,皆着日日要出门赴宴,今日不是言家夫人请她喝茶,明日就是徐家娘子邀她一起泛舟。
无论是谁家,皆对她夸赞不断,姚县丞的夫人只和她一起喝了两盏茶,就连着说了几天,“叶小娘子当真是大家闺秀啊,这一言一行皆端方雅正,挑不出一点错的,真是怎么看怎么可人伶俐,我听说,她还没有许人家。”
姚县丞有个儿子,今年十七,在县学读书。
姚夫人撺掇他赶紧去说媒,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叶小娘子在京师开铺子,家财万贯,一来儋州就给江大人那个穷知县买了院子,阔绰得很,想来嫁妆也很丰厚。
姚大人心动了,与夫人商量,要多邀叶小娘子来家中玩。
姚夫人记下。
叶秋水还去逛了市集,观察儋州什么生意最兴盛,地方沿海,气候炎热,水果却很香甜,叶秋水一开始每天都要吃三个瓜,甚至萌生了要包下几亩田,做瓜果生意的想法。
有一次吃到腹痛,江泠回来看到她疼得脸上都是冷汗,照顾了她一晚上,白天还要照常去督工,熬得眼睛通红,之后只准她一日吃一个瓜。
夏汛来了,儋州连日下雨,河道水面升高,船只被禁止出海。
万幸的是,知县提前让人加高堤坝,今年大雨,没有渔村被风浪冲垮,也没有庄稼被淹。
夏汛的时候没法出门游玩,叶秋水便只能坐在家中看书,江晖职务闲,不像江泠那么忙,经常有空余时间陪她玩,聊天。
有时江泠从外面回家,能听到书房里传来两人的说笑声。
他将买回来的消食拿给林伯,让他送进去,自己则转身回房了。
江泠忙于公务,早出晚归,叶秋水很少能见到他,有时早上起来,江泠已经出门,夜晚他忙完一天的事,眉眼间透着疲倦,叶秋水见了,又不忍心再拉着他说今日的趣事,只能轻声叮嘱,“哥哥,灶台上给你留了饭,你早些休息,别看书太晚。”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在门前看到她和五郎站在檐下说话,五郎不知说了什么,将她逗笑,少女眉眼弯弯,柔情似水。
转头看见他,话就变少了。
江泠看了她一眼,叶秋水察觉到视线,回望过来。
他已经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嗯。”
回到卧房,吃了饭,看一会儿书,江泠从柜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木工,坐在灯下,认真修刻。
连续几日,雨下得很大,江泠担心堤坝会坍塌,冒着雨出去查看。
叶秋水很担心,但她劝阻不了,江泠看重民生,怕大雨会漫上岸,有农田果园遭殃,有百姓会受难。
他腿不好,穿着蓑衣,戴上斗笠,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查看,受过伤的腿一整日都泡在水里。
叶秋水担忧他腿伤会复发,连饭都吃不下了,江泠一日都没有回来,到了晚上,叶秋水等着急了,想带人去河道上找,刚要出门,大门被推开,一身雨水的江泠一瘸一拐地走进。
腿在水里泡了太久,已经麻得没有知觉。
一进门,看到堂中还点着灯,叶秋水看见他,顾不得还在下雨,冲过来扶他。
她眼底隐含责备,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
江泠将伞移到她头顶。
雨水稀里哗啦,很快就将衣衫淋湿。
两人冲进檐下,林伯赶紧去煎姜茶,江泠进了屋子,换下湿衣服,喝一碗姜茶,发了发汗,穿上干净衣服。
他问林伯,“芃芃喝姜茶了吗?给她也送一碗。”
林伯点头应是,一推开门,发现叶秋水就站在门外。
下过雨,檐下潮湿,容易受寒,江泠走上前,拉她进来。
林伯将姜茶端过来,放在案上,随后便出去了,屋里只剩二人。
“哥哥,你腿难受吗?”
叶秋水仰起头,担忧地问。
“还好。”
江泠轻声道,刚刚泡过脚了,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钝痛舒缓了一些。
叶秋水眼底的担忧并没有消散,以前每逢雨雪时,江泠都会腿痛,今日雨这么大,不知道得多难受。
她按着他坐下,有些生气,可是又知道江泠是为了民生,他是一方知县,要以百姓为重,他做不到视若无睹,叶秋水不能责备他,怪他不注意保重身体。
心里气闷,又无法言说。
“哥哥,你能不能不当官了,我养你。”叶秋水突然开口:“我有许多钱,可以养你。”
江泠愣了一下,而后淡淡地笑,轻声道:“傻姑娘。”
她嘴巴撇了撇,觉得当官一点都不好,俸禄那么少,还那么辛苦,可是这是江泠想要做的,她嘴上说着叫她别当了,可心里知道,江泠肯定不会真的辞官。
他心里记挂着儋州的百姓,早出晚归,一日都没有歇过。
忙民政、忙教育、忙水利、忙农事。
好不容易办起学堂,这一年,在他任职期间,作奸犯科的案子少了许多,田主不敢再压迫农人,冗杂苛刻的税目被废除,一座又一座由他改良过的水车伫立在田野间。
他是百姓眼中两袖清风,正义凛然的江大人,不管官职多大多小,都会竭力去尽好自己的责任。
叶秋水叹了一声气,也坐了下来。
少女鬓发微湿,身上带着几分寒气。
江泠取来一方干燥的布巾,让她转过身,给她擦头发。
“哥哥……”
她声音极轻。
江泠拢起她的头发,听到她喊,应了一声。
“我后日就要走了。”
江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手指僵了一下,回过神,继续擦拭湿发,“嗯。”
叶秋水有些生气,又是“嗯”,别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她来了儋州半个月,他都在忙于公务,难道他没有发现,他们都没有好好说说话,明明快一年没见。
叶秋水转过身,面对他,看上去气鼓鼓的,眉心下压,带着几分怨气。
江泠不明所以,攥着布帕,“怎么了?”
她一问,叶秋水就说不出话来了,她还能叫他别管政事,陪她玩吗?大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转过身,重新坐好。
江泠不知道她怎么了,擦干了她的头发,呆坐着。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问她能不能晚几日走,夏汛结束后,他可以有空闲了,想问她,儋州都玩遍了吗,来这儿开心吗?住得惯吗?
只是想到,她一个人管着偌大的铺子,京师的伙伴们还在等她回去,她有许多事情要做,路途遥远,她能出来玩半个月已经很难了,叶秋水早已独立,她有自己的主见,不再是会缠着哥哥要点心吃的小女孩了。
想到他忙了一整日,深夜才回来,累得眼下乌青,声音沙哑,叶秋水便觉得自己有些胡闹,耍小孩子脾气,再怎么样,也该让他先休息啊。
她站起身,轻轻笑了笑,“哥哥,你休息吧,累了一整日了。”
江泠低声道:“好。”
她转过身,推门出去,屋里重新变得静谧。
江泠坐了一会儿,起身,将柜子里快要完工的木匣拿出来,零件已经做好了,只差刻上花纹,刷上漆。
在儋州的最后一日,叶秋水购置了许多东西,江泠常吃的药,还有几套新被褥,她将穿旧了的衣服都让下人拿去送给附近的穷苦人家,再重新到成衣铺给江泠买了衣袍,革带……
叶秋水将带给大家的土产、礼物装进箱笼,盘算了应该没有东西落下后,行囊都集中放在门房里,第二日出门的时候一起带上。
雨停后,江泠天不亮就出门了,清早听到有官员来汇报,说是昨日刮大风,水漫上来一些,住在低洼地区的百姓有受灾的情况,江泠一大早就带着人去查看地形,将沟渠疏通,安抚受灾的百姓。
他这一忙,大概又是好几日见不到人影。
叶秋水无奈地笑了笑,没想到都要走了,也没个机会多说会儿话,没事,晚上等他回来再告别吧。
午后,一名常跟在江泠身边的差役突然造访
,敲响大门,林伯领他进来。
叶秋水正在清点行囊,看到来人,疑道:“怎么了,是哥哥有什么事要嘱咐吗?”
差役沉声说:“近日儋州连日阴雨,气候潮湿,城北低洼民居中有许多百姓身上起了大片红疹,疑似疫病,大人让卑职过来告知姑娘,要姑娘即刻动身离开。”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心动
城北地势低洼, 这里民居紧靠,几乎是人挤人,每年夏汛的时候, 积水来不及排出,城北许多民居都泡在臭水中, 这里人群密集,一旦有谁生病, 很快就会传染给周围的其他人。
江泠一大早就出去了,下属的官吏汇报道:“不是什么大事, 每年都这样, 城北这块地方人太多了, 同老鼠窝似的小屋子里能挤二十多个人, 一病病一大片,过了这阵子,等夏汛结束就好了。”
江泠问道:“这个病以前就有?”
“对。”下属禀报说:“历年都会有个几十起, 不是大事, 大人不用操心。”
江泠神色未见松缓,不远处,那些身上长了红疹的人浑身无力,又吐又咳,长了疹子的地方被他们挠得鲜血淋漓, 有些被秽物呛到, 咳得双眼通红,像是肺都要呛出来了。
儋州医疗不精, 赤脚大夫大多只会治一些常见的病,用药也不讲究,江泠让人找大夫来, 大夫看了,只会按照正常的发热来开药。
过去官府从来没有当做一回事,甚至衙门里连存档都没有,所以江泠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他问大夫,“这个病严重起来可会致死?”
大夫说:“一般不会,及时吃药,修养月余可以康复。”
富人也会得病,但是富人有奴仆伺候看护,好得很快,而城北的贫民不一样,他们治不起病,拖到最后,人基本就没有用了,这个疫病会传染,基本每年都要死几十人,大家已经习惯了。
江泠皱了皱眉,说:“将发热、呕吐还有咳嗽的人都集中带到衙门。”
他们现在已经不住在衙门,后堂的院子空下来,算是个临时的隔离所。
姚县丞呆了呆,“大人,这是何意啊?”
“治病救人。”江泠沉声说:“既是疫症,那就有传染的风险,将病人集中隔离起来医治才是要紧事。”
他指挥其他人,说:“这附近其他百姓也系数转移,半个月之内将沟渠挖通。”
如果让积水继续堵在这儿发烂发臭,甚至污染到其他水源,百姓喝了不干净的水,病区就会扩大。
姚县丞挠了挠头,“大人,以前咱们不管这个的。”
开什么玩笑,这样得费多少事,谁生病谁自己去治啊,衙门才多大地方,又要办公,又要安排这些人。
“按我说的去办,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江泠目光冷淡,觑了他一眼,姚县丞肩膀抖了抖,连忙低下头。
江泠派人去城中各个药铺抓药,他的俸禄原本就不多,这次夏汛,又自掏腰包给那群起了疹子的百姓治病,儋州偏僻,各种草药都是紧缺货,东西物以稀为贵,江泠的俸禄买不了多少,钱全都掏出来了,让大夫拿去衙门后堂煎了给吐得严重的病人先喝下。
不知道这病严不严重,江泠让一名差役帮他带话回去,要叶秋水今日就动身离开,他忙于奔波,抽不出身亲自去送她了,不知道她心里会不会责怪。
一整日,江泠都没有回去,官府将生病的人全部转移到了衙门后堂,庭院里搭了好几个棚子,分批隔离,江泠则督促差役赶紧将沟渠疏通,若有谁发现自己身上起了红疹,也要及时汇报,以免传染更多人。
在城北的时候衣服沾了脏水,江泠中途急匆匆回府换干净衣裳,进门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下,跨过门槛,看到叶秋水就站在堂中,似乎正要准备出门。
叶秋水见到他,跑上前,“哥哥,我听说……”
江泠怔忪一瞬,“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听说城里起了疫病,我想留下来帮你。”
叶秋水会些简单的医术,以前听刘大夫说,若是某个地区发生瘟疫,必须尽快将病人隔离,趁早处理,不然严重起来整座城都会遭殃,说不定还会连累附近其他城池。
她看过许多刘大夫的手札,知道要怎么做。
江泠脸色却沉了下来,看着很严肃,“就是因为有疫病你才要赶紧走。”
他会下令禁止港口船只出入,城门处也严加看管,若真是瘟疫,立刻控制起来才能遏制后果,但不管是不是,江泠都不希望她有一丝受到伤害的可能性。
现在离开,才是最万全的方法。
叶秋水摇头,“我不走,我要留下来。”
江泠皱眉,“胡闹。”
“哥哥,我在京师同名医学过该怎么应对疫病,苏家的刘大夫,年轻的时候是军中医师,遇到过许多类似的病症,他还有一本手札,曾借阅于我,我虽然学艺不精,但也想出一份力,兴许,我能帮到大家呢?”
叶秋水想要留下,她有经验,很久以前她坐船从京师回曲州,半途遇上风浪,大家被困江上,那时船上的人也是呕吐,身上起红疹、长癣,四肢无力。
刘大夫说,这种是湿热导致的流病,而儋州逢夏汛,地势低洼的地方积水深,长年累月生活在此处,一定会湿气入体,再加上饮用的水源不干净,或许两者的病因是类似的,只要对症下药就行。
江泠仍是沉着脸,叶秋水只好道:“反正我不走,你赶我也没用,腿长在我身上,你将我送出去了我也能想办法回来。”
江泠无话可说,看着她倔强的模样,知道叶秋水性格如此,打定主意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你跟着我,哪里也不要乱跑,现在外面很乱。”
叶秋水连连点头,“嗯!”
江泠越过她,回屋赶紧换好衣服出门,叶秋水追上,给他一张巾帕,“哥哥,将这个戴起来,遮住口鼻。”
江泠接过,两个人一起出门往衙门赶。
病人已悉数转移到衙门后堂,一进去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叶秋水率先跑上前,在病人榻前蹲下,翻开眼皮,检查身上的红疹。
江晖看到她,呆了呆,“叶妹妹,你……你没走啊?”
叶秋水“嗯”一声,熟练地穿梭在病人中,确认疫病的严重程度,看到廊下有差役正在煎药,她走上前闻了闻是什么药,说:“这些不够的,还得再加当归、苦参、苍术各一钱。”
差役不明所以,叶秋水与当地大夫商讨一番,确认这样是可行的,差役立刻下去准备,她还让人在后堂点上艾草熏染,给每个差役都发了一条巾帕,用以遮掩口鼻,大家虽然不懂,但知县妹妹说的话总归不假,都跟着照办。
江晖见状,也加入其中,跑前跑后,端着药喂病人喝下,叶秋水随身带着一本手札,得空了就在纸上记下病症与用药情况。
江泠确认得病人数,后堂地方不够用了,又在衙门外搭了几个棚子,过了一会儿,差役跑回来,急道:“那些药材都太贵了,实在买不到。”
药房不肯赊账,一想就知道,那群穷人,治了病根本没钱还的,知县也是穷得叮当响,做不了担保。
叶秋水吩咐仆人去家中取钱,将需要的药材大批量采购回来,煎煮后喂病人服下。
儋州药材稀少,许多药都比别的地方卖得贵,也有些草药药铺没得买,只能去其他县城里碰碰运气,这样一来一回,花费的钱就更多了。
叶秋水忙碌之余庆幸,自己带了许多钱过来,还能应付一阵子。
交谈中得知,像今年这样的疫病,其实每年都在发生,病本身并不会致死,但得病的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付不起看诊费,抓不起药,因而讳疾忌医,最后病越拖越严重,回天乏术。
一些大的药商或者药材行会通过控制药材的货源来达到垄
断的目的,大药商可能会联合起来,压低收购价格,同时抬高出售价格。他们控制着药材的运输与销售渠道,平民生病没有钱就医,想要治病,要么借钱,利滚利,要么卖身,最后大概率也会人财两空。
越是饥荒年代,越有人刻意抬高粮价,以此谋利,越是发生大瘟疫,越有药铺和医馆趁机囤积居奇、哄抬药价。
官府的差役们没日没夜的疏通沟渠,因为整日接触脏水,这群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后来人手不够用了,还得去临县借人,江泠白天挖沟渠,晚上还要回衙门守夜,查问病人的情况。
过几日,江晖也病倒了,烧得昏昏沉沉,林伯无精打采,叶秋水让他们歇下,有仆人受宠若惊,“这怎么行呢?”
“没什么行不行的,你们是病人,该受到照顾。”
叶秋水按下有些惶恐的婆子,给她喂药擦汗。
衙门后堂是病区,叶秋水已经许久没回家了,她在过道里搭了个小床,每天就窝在上面眯一会儿,歇不了多久就要起来。
江泠经常急匆匆地过来,待不了多久还要去处理其他事情,他担心叶秋水,不想她在病区待着,最严重的时候,一日死了几个人,江泠神情严峻,进了衙门,直奔叶秋水面前,要送她离开。
只是一进门,看到病气笼罩的后堂中,一袭素色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少女的面容虽因连日的劳累而略显苍白,双眸却透着坚定的光芒。
叶秋水搭的药庐前,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被疫病折磨的病人,她来回穿梭,蹲下身子,手指搭在病人的脉搏上。
“快,把这几味药煎了,分发给大家。”
叶秋水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到前头有人说知县回来了,叶秋水抬起头,与江泠对上视线。
他形色匆匆,目光落在她身上。
少女挽着衣袖,乌发简单束起。
听到他喊自己,叶秋水走上前,“哥哥,怎么了,有什么事?”
江泠垂眸看着她。
叶秋水脸上透着疲惫,但目光坚毅。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不远处传来呼救声,叶秋水神情一敛,立刻转身。
有人晕过去了,叶秋水蹲下身,削白的手臂露出一截,她不知按了按什么穴位,掰开病人的嘴,喂下去几勺汤药,病人悠悠转醒,咳得剧烈,她也不嫌脏,面不改色接住对方吐出来的秽物,用帕子擦了擦。
女子神情专注,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沉稳的力量。
江泠注视着,心里不知何处,竟突兀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又像是有一棵嫩芽破土而出。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陪我坐一会儿吧。”……
待忙完眼下的事情, 叶秋水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她经验不足,但胜在读的书多, 且刘大夫又是医术极为精湛的大夫,他的手札, 就算是不懂医的人看了,也会颇有感悟, 叶秋水按照学过的知识救人,对症下药, 凡事被送到后堂的病人, 除了那种已经拖得太严重的, 基本都能渐渐改善。
等病人醒了, 叶秋水起身,江泠还站在那里等着,她走上前, 说:“哥哥, 城内的药怕是不太够了,你让人拿着我的帖子快马加鞭去曲州,我在钱庄存着不少钱,叫他都取出来,能买多少是多少, 如今疫病应当是控制住了, 对了,还有。”
她拿出一张纸, 递给江泠,“我列了张单子,你叫人张贴起来, 这上面写了用以预防疫病的方法。”
叶秋水说话条理清晰,这几日,她看病救人,日夜不怠,发髻也是歪歪扭扭地梳着,顾不得讲究,随身带着的手札记了厚厚一沓,笔记满满当当,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她是说着玩玩,做香料生意的叶当家怎么可能还会医术,就连江泠,也以为她只是懂些皮毛。
不知不觉间,她已成长得令人刮目相看,飘渺药香中,一袭白衣,柔弱的身躯内凝结着坚定不移,又让人动容的力量,
江泠回神,接过,轻声道:“好。”
叶秋水适才想起,他突然过来找自己,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要说。
“对了,哥哥,你刚刚要同我说什么来着?”
江泠摇头,“没事,我就过来看看你,别太累着自己。”
叶秋水抿唇一笑,“好,哥哥也是。”
“嗯。”
江泠将纸收好,让下属找书局连日刊印,分发给各个民户。
因为救治及时,疫病没有扩散,病区也限制在城北这一块区域,往年都要死许多人,今年还好,大家病了有大夫医治,还有汤药喝,渐渐的大家病情开始转好,原先四肢无力,起不来身的病人也能自己下地走路,吃东西了。
知县带人挖通了沟渠,活水引入,凡是坍塌的民居都重新修缮了,那些病愈的平民跪在衙门后堂,“咚咚咚”地给叶秋水磕头,“娘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伺候娘子。”
“哎呀不用不用。”叶秋水吓坏了,扶起这个,另一个又跪下来,急得她团团转,“快起来快起来。”
以前城北贫民生病了,吃不起药,药铺也不肯赊账,只能等死,官府一向不理会他们这些人的死活,今年夏汛得了湿热病,上吐下泻,都以为死定了,谁知知县大人给他们修房子,叶娘子出钱为他们治病,兄妹俩都是活神仙呀,是他们儋州百姓的福气。
叶秋水被夸得很不好意思,叮嘱他们一些病后的事宜,目送他们一步三回头,千恩万谢地离开。
回到堂中,叶秋水在药炉前看了会儿火候,她数日连轴转,人都消瘦了一大圈,煎药的一会儿功夫,竟闭着眼睛睡着,手中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江晖躺了几日,近来终于可以下地,就是人还有些虚浮,听到声音,循声看了眼,药炉已经烧开,叶秋水歪着身子昏睡,手险些被火燎到。
江晖立刻跑过去,拍醒她,“叶妹妹。”
她睡得沉,喊了好几声才醒,叶秋水睁开眼,眼底迷茫,“五哥……”
江晖说:“你太累了,去歇会儿吧。”
“没事。”
叶秋水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些,捡起掉在地上的蒲扇,“药还没煎好呢。”
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黑,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实在是累到极点了,江晖拉她起来,“这怎么行,快去休息,这里我看一会儿,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不能累倒了。”
这里的人都指望叶秋水,她会治病救人,有本事,大家都听她的安排。
叶秋水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是,她得给大家看病,要是累倒,还得别人照顾她,那其他生病的人怎么办。
现在疫病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叶秋水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我去眯一会儿,五哥,你帮我把这药煎了,分给屋里的人喝。”
江晖摆手催她,“行,快去吧。”
叶秋水站起身,走到过道里临时搭建的小榻上躺下。
她裹紧衣袍,靠着墙,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就起来看看。
江晖摇着蒲扇,药煎好了,倒好分给众人喝下,叶秋水给的方子效果很好,病人喝几天情况都有所好转,呕吐也止住了。
傍晚,林伯做好饭,穿过回廊去喊叶秋水过来吃饭,她一睡睡了半日,他们都知道姑娘近来很辛苦,难得见她能躺下睡会儿,大家都放低声音,轻手轻脚的,希望她能趁此机会多休息片刻,直到要吃饭了,林伯才靠近去喊她。
“姑娘,姑娘,用膳了。”
林伯喊了几声,叶秋水都没有应答,他弯下腰,又唤道:“姑……哎呀!”
“怎么了?”
江晖扬声问道。
小榻上,叶秋水蜷缩着,一身冷汗,额发被打湿,嘴唇发白,衣襟下,隐隐约约露出几个红点。
林伯脸色一变,“完了完了。”
*
因夏汛大水被毁坏的房屋已经悉数登记完,城内许多富商被知县兄妹的仁义打动,也纷纷将名下的宅院用来收留流民,沟渠通后,还有几处被压塌的堤坝也在紧急修复加固。
江泠连日奔波,腿伤复发,只能拄着拐走路,下属不忍,要他休息,他也充耳不闻,城内的事情没处理完,流民没安顿全,他没有心思休息,也放不下心。
夜里,江泠才从河道上忙完,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衙门看望病人,一进来,看到林伯慌里慌张的,他巡视四周,没看到那抹熟悉的白衣,江泠皱了皱眉,穿过回廊,推开门,几人围着床榻,都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听到声音,林伯转过头,“大人……”
江泠越过人群,看到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叶秋水。
有病好后自发留在这里照顾其他人的妇人说:“叶大夫一身汗,民妇给她换衣服时,看到她后背都是红疹,四肢冰凉,脸却烧得滚烫,怕是……怕是叶大夫也被传染了。”
她日日待在病人堆中,不仅要给他们看病,还要喂药,处理秽物,人都累虚脱了,一旦病倒,情况比其他人要严重许多,林伯尝试着给她喂药,但是喂不进去,喝一碗吐一碗。
叶秋水病了,他们不知道要不要去告诉江泠,都知道江泠忙,怕他知道了要担心。
哪知犹豫的时候,江泠已经过来了。
他走到榻边,弯腰,用手背探了探叶秋水的体温,神情变得凝重。
“药喂了吗?”
江晖回答,“喂了,叶妹妹的症状很严重,吐得厉害,晚膳的时候林伯喂过一碗,但刚刚全都吐出来了。”
江泠低声道:“芃芃。”
叶秋水双目紧闭,人没什么意识,像是很难受,昏睡时眉心都微微地拧着。
外面其他病人传来咳嗽声,江泠说:“你们先去照顾其他人,吃的什么药,再煎一碗过来。”
屋里点上艾草熏蒸,有些闷热,江泠让人将窗户打开。
知县刚从外面过来,衣摆沾着泥泞,他神色透着疲倦,刚刚进门的时候,一瘸一拐,看到叶秋水病倒时,步伐略急几分,险些摔倒。
“三哥。”江晖担忧道:“你腿疾是不是犯了,你休息去吧,这让我们来就行。”
江泠摇头,目光落在榻上昏睡的女子身上,他将帘子拉严实了,转头对江晖说:“五郎,你回一趟宅子,将我的药都拿来,如今城里的疫病已经控制住,只要守过这一阵子就行,你先前也病过,好不容易才养好,不要掉以轻心。”
“行,我这就去。”
江晖立刻推门离开,马不停蹄去拿药,三哥的腿一逢阴雪天便钝痛,这半个月来连日大雨,他又常在水里跑着,前几日还好,这两天已经疼得没法走路了,必须吃药才能缓解。
林伯出去煎药,叶秋水倒下后,剩下的病人只能交由其他人照顾,万幸的是他们跟着叶秋水打过下手,知道该怎么做,林伯抓了药,坐在廊下,蒲扇都快要扇冒烟。
江泠先喝了一碗,这种湿热病极容易传染,就算没病也要预防着。
另一碗放凉些,江泠坐在榻边,伸手将叶秋水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叶秋水浑身都是汗,隔着几层衣物也能感受到体温的滚烫。
他端起药,吹凉,垂下头,声音低沉,“芃芃,喝药。”
叶秋水烧得意识模糊,不知身在何处,胃里翻江倒海,哪哪都不舒服。
江泠不厌其烦地哄,喂一口,哄几句,她双眸紧闭,昏昏沉沉,近在耳边的说话声,也好像天外来音,叶秋水微张开嘴,意识回笼一些,知道吞咽,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去。
喝完药,江泠没有将她放下,而是扶着叶秋水转过身,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面对面抱着,顺着背轻拍。
叶秋水这病不是突发,她是已经病好几日,一直拖着没有休息,这才病成这样,意识全无,烧得神志不清。
生病的人,本就肠胃不适,严重的上吐下泻,喝完药,胃部蠕动,这个时候若再将人放平,更加容易呕吐,秽物还会反流,若是呛进肺里,堵住喉咙,很容易窒息而死。
江泠让她靠着自己睡,抚着背,有时叶秋水难受得呓语,咳嗽,他就轻轻拍一拍。
一个时辰过去,药都没有吐出来。
江泠白天要出去处理事务,晚上回来还要照顾叶秋水,常常是抱着她,一手轻拍,另一手拿着公文翻阅。
他自己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叶秋水的病夜里最是难受,半夜咳醒,江泠浅眠一会儿,又被咳嗽声惊醒,人还没睁开眼,手已经惯性地拍起来。
叶秋水趴在他怀里,恶心得难受,昏沉之间掀起眸子,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声音沙哑,“哥哥……”
江泠抱着她,就像双生子抵足而眠,相拥着依靠在母体里那样。
“哥哥在。”
江泠哄她,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背,鼻尖闻到的,是清苦的药味,还有独属于他身上的冷冽气息,像是雪地里的苍松,沉默、威严,还有一点几不可察的温柔。
烧得最迷糊时,江泠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芃芃,别睡。”
“芃芃。”
叶秋水总能被这声音喊回来,趴在他怀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她知道一直在照顾她的是江泠,夜深时,冷得浑身发颤,也是这一双大手,将她捞进怀中。
叶秋水嘴唇干涩,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江泠……”
叶秋水喃喃道。
她很少这么叫他,都是哥哥、兄长,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江泠微微愣了一下,心头异动,同样的两个字,由她念出,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叶秋水叫一声,人又睡过去了。
江泠平静下来,拿起桌上的公文翻阅。
第四日,叶秋水终于不再呕吐,药可以喝下,还能喝一点粥。
她依旧没什么力气,江泠白天忙完公务过来照顾她,叶秋水意识稍微清醒些,问道:“哥哥,外面怎么样了?”
“没事了,你做得很好,不要再担心,病人也越来越少了。”
江泠轻声宽慰,叶秋水放心下来。
等她睡着,江泠将她放下,起身出门。
病愈的人越来越多,衙门这里不再横七竖八地躺满病人,无处下脚。
“大人,休息会儿吧。”
先前买回来的药已经用完,若是江泠这个时候生病,他们甚至没有余药再为他医治。
衙门前堂还有公务要处理,江泠一刻都走不开,他回到房中,掀开帘子。
叶秋水喝完药,婆子给她换了干净的衣服,身上的红疹已经快要消退,这几日,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可以自己喝药,江泠也将她留给其他人照顾。
他坐在榻边,看着她,叶秋水脸颊微红,恢复了一些气色,她睡着,呼吸清浅绵长。
江泠垂眸看了许久,抬手,拂去她脸颊边微湿的发。
随后起身又出去了。
叶秋水醒来时,已是傍晚,金光透过窗棂,在屋中空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身上很难受,四肢无力,叶秋水咳了几声,当即便有人推门进来,看到叶秋水半坐着,试图伸手够床边的茶壶,婆子一愣,喜笑颜开,惊喜道:“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她冲上前,“姑娘想喝水?”
叶秋水点了点头。
婆子给她倒好,扶她坐起,叶秋水抱着杯子,喝得很急。
接着,好几人冲了进来,大家都过来看她,小小的屋子,几乎站不下。
林伯去前面知会江泠,周围七嘴八舌地询
问,叶秋水一一答过,声音像是被刀磨过,一开口就哑得疼。
江晖问:“叶妹妹,你现在还有哪里难受吗?”
叶秋水给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说:“好多了。”
大家都笑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叶大夫终于好了!”
“我家有只鸡,我这就回去杀了拿给叶大夫补补。”
“我家也有,我也去弄。”
“去去去,我先说的。”
“那今日你杀鸡,明日我杀鸡,咱们轮着来。”
榻前,几个受过叶秋水医治的病人争论起来,叶秋水无奈地笑了笑,说:“不用了,大家自己留着。”
鸡鸭鹅都是平民百姓养着卖钱的,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就指望鸡生蛋,能拿去卖钱。
可是他们都不愿,就要送给叶秋水。
她只好说:“大病初愈的人,不能滋补太过,尤其是肠胃受过伤的,得清淡饮食。”
这么说了,众人才作罢,想着回家该弄些什么合适的带来给叶大夫吃。
紧闭的门又被推开,众人闻声回头,江泠跑得有些急,衣襟微乱,他一听到消息,放下公务赶过来,推开门,叶秋水抬起头,与他视线交汇。
她坐着,乌发衬得脸很白,杏眸微微怔愣,眼底如水般流动。
江泠抿了抿唇,缓缓走进。
周围的嘈杂声停下,又或许没停,总之隔绝在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江泠走到榻边,低头凝视着她。
“还难受吗?”
叶秋水声音很轻,“有一些,但是好很多了。”
“好。”
江泠又问,“饿不饿?”
叶秋水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她知道,她病了这许多日,大家都很担心她,迷迷糊糊间,叶秋水恍惚记得,江泠抱着她,喂她喝药,吃粥,她常常吐他一身,江泠有时候很着急,叶秋水能感受到他的害怕,担忧,手忙脚乱地照顾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叶秋水听到的呼唤,句句带着颤音。
她于是说道:“饿。”
江泠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沉了下去,他嘴角微微牵起,淡淡地笑了一下。
回过头,问:“有粥吗?”
林伯忙道:“有有有!”
“盛一碗过来。”江泠顿了顿,说:“放些白糖。”
林伯出去了,大家也反应过来,说:“咱们散了散了,让叶大夫好好休息,别吵着她。”
“对对对……”
大家又关心几句后散开。
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林伯端了一碗热粥过来,上面撒了白糖,叶秋水没什么胃口,她靠着床榻坐着,江泠端着碗,一勺一勺喂她。
粥温热,带着丝丝的甜,喝了几口,她觉得好像真的有些饿了,胃口渐渐起来。
就这样一口接着一口,将一碗白粥喝完,四肢生热。
叶秋水后背靠着枕头,安静地看着江泠。
他将空碗放到一旁,叶秋水注意到,他的鬓角多了几根白发,江泠从来没有这么憔悴过,他瘦了许多,几乎形销骨立,眼睛很红,下颌瘦削,长出一圈青色的胡茬。
他太忙了,很少休息,又要处理公事,又要照顾她。
“哥哥。”
叶秋水轻轻地道。
江泠回头,“怎么了?难受?”
叶秋水摇头。
她不说话,就看着他,嘴角含着笑,眉眼弯弯。
江泠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陪我坐一会儿吧。”
江泠坐下,他让人去把公文拿过来,就坐在榻边,低头翻阅。
过一会儿,叶秋水听不到翻页声了,抬头一看,江泠已经歪着头睡着,长长的睫羽低垂,那种严肃的气息消散许多,只余宁静。
她坐起,将自己的被子分他一半。
*
第二日,叶秋水可以下床了,病人们基本都大好,夏汛过去,街上人来人往,大家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江泠撤去禁令,渔船开始出港,这次遇上数年难遇的大水,但损失却被竭尽全力控制到了最小,伤亡少,也没有村庄被大水淹没。
江泠如实将这次的事情记入档案,休整许久,一切恢复如常,江晖过来看叶秋水,问起,她如今病好了,是不是要回京师了。
江泠站在一旁,听到这句话,手指微僵。
女子的声音响起,“再留一段时间吧,反正都待这么久了,我明日写一封信回去,同铺子里的人说一下。”
她想过完中秋再离开。
江泠听了,心中涌起几分欣喜的情绪,像是雨后的藤蔓,肆意蔓延。
夏汛结束,也意味着,伏季休渔期也将结束,接下来,正是一年中最适合捕捞出海的时节。
过几日,是风佑典仪,每年鱼汛初期,沿海地区都会有祈风活动,旨在祈求海神赐风,保佑航海安全,要立祈风坛,府衙的官员以知县为首,其他下属官员,地方乡绅,海舶商人也跟随其后,由一方郡守宣读祭文、焚化祭文,在沿海地区,这可以说是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日子,江泠很看重。
他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写祭文,祈风坛早就搭好,儋州百姓很重视,大家都渴望能受到海神的祝福,船只出海,可以平安归来。
叶秋水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仪式,但是她从来没有参加过。
她很新奇,病好后,跟着江晖他们一起前去港口。
是日,晨雾尚未散尽,初阳半掩于层云之后。港口众人咸集。男女老少,皆穿着家中最为庄重的服饰,衣袂随风而动,知县站在最前面,临海而立,神色庄严肃穆,江泠手中执一香鼎,香烟袅袅升腾,仿若灵蛇蜿蜒入云际。
祭坛下,小孩子们环聚在侧,眸中满是好奇与敬畏。台上罗列着诸多祭品,有鲜美的鱼虾,还有醇厚的酒浆。
远处,海浪一波一波涌来,似是深海在低声吟唱。乐师奏响古乐,萧管悠扬,那乐声仿若能穿透灵魂,与海底深处的神灵对话,众人皆俯身,向着大海行礼,口中念念有词,祈愿的话语随着海风飘向远方。
叶秋水不由被打动,她仰起头,祭坛上,江泠穿着一身绿罗公服,衣袍猎猎作响,他握着祝文,开口,声音琤琤,被风托送着,传遍整座港口。
此时,天边有鸥鸟飞过,鸣声嘹唳,众人仰起头,有的看海,有的看船。
叶秋水目光不由自主地,牢牢黏在江泠身上。
看着他如一棵青松,屹立于最高处,他的面容肃穆而坚毅,两袖鼓动,海浪起伏,年轻的知县大人站在祭坛上。
无论他是什么出身,无论他是否康健,但在此刻,他恍若神明降世,顶天立地。
叶秋水看着,心中似乎也出现了一片海,随着风起伏荡漾。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是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港口停靠的大船获得海神的赐福, 风帆鼓动,随着鸣笛声响,祝文被焚烧, 渔民、商人们高声欢呼,大船小船陆陆续续离港驶出, 海浪翻涌,阳光如碎金般落在海平面上, 长风护佑着它们驶向更遥远的大海深处。
祈风仪式结束后,港口的人渐渐散去, 江泠从祭坛上下来, 远远地看到叶秋水在岸边等着自己。
她大病初愈, 身体比往常更为消瘦, 港口海风吹拂,衣袂翻飞,像蝴蝶扇动的双翅。
江泠走近了, “怎么来这儿了, 海边风大。”
叶秋水说道:“我想来看看。”
若是主持仪式的是别人,她还不一定想来。
江泠一身公服,威严肃穆,让人不敢直视。
下属官员过来打招呼,他转身应答。
姚县丞看到叶秋水, 眼睛一亮, 先前听说知县的妹妹生病,给姚夫人吓得, 许多官员夫人想来探望她,但都被知县拒之门外了,大家都知道, 叶小娘子病得很严重。
如今看到她能出门观看祈风仪式,大概人已经大好,姚县丞心中顿时喜庆起来,上前关怀几句,说:“贱内听说叶娘子病了,那是担忧得几夜几夜睡不着,如今知道小娘子病愈,她也能放心了。”
叶秋水笑了笑
,“劳夫人牵挂。”
姚县丞摆了摆手,“如今总算安稳下来,叶小娘子先前一直忙着正事,我们也不好意思多加叨扰,过几日贱内生辰,还望大人与叶娘子赏个脸,上门聚一聚。”
叶秋水问清楚是哪一日,点头应下。
送走姚县丞,江晖说道:“姚夫人生辰没几日了,我们得先准备好礼。”
“嗯。”叶秋水说:“得好好挑一挑。”
“我陪你去。”
江晖笑道:“正好也不忙,地方我也熟悉,你有没有想要送的?”
叶秋水想了想,“先前打听过,姚夫人喜欢玉器。”
江晖说:“那咱们就去玉器街。”
东市有条街专门买玉器,还有陶瓷,近来郊外的龙窑开窑了,那里的铺子一定多了许多新货。
叶秋水颔首,“好,麻烦五哥了。”
江晖挠挠头,“哪里哪里。”
她同江晖交谈完,转身看向江泠,问道:“哥哥,家中可缺些什么,我一并买了。”
总之是要出门的,她想问江泠笔墨纸砚,衣物冠带可需要买些新的。
“没有。”
江泠不缺什么,她来了这里,哪里都欣欣向荣,这附近无论男女老少都对她赞誉有加,家里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没什么缺的。
叶秋水于是扭过头,又和江晖商谈起来,两个人走在前面,从港口一直聊到家中。
江泠没插上话,他不如他们知道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江晖跟着江四爷与四夫人耳濡目染久了,叶秋水又从小做生意,他们两个懂得要送什么样的礼最为合适,既不叫对方惶恐,也不会显得自己傲慢。
江晖为人幽默开朗,见多识广,吃饭的时候,叶秋水频频被他逗笑。
江泠默不作声,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吃完饭,他们就出门了。
江泠今日休沐,叶秋水让他在家中多休息休息,走之前,她按着他的肩膀,弯下腰,凝视他的眼睛,“哥哥,你的眼睛太红了,今日好不容易得闲,哪里都别去了,也不要看书,坐在家里好好歇歇。”
她神情严肃,警告似的,还收走了他的书。
江泠沉默,目送她和江晖离开,都侧着头,看着对方有说有笑。
过不久中秋,除了给姚夫人买礼物外,还需要置办一些过节要用的东西,叶秋水在外面逛了许久,买的东西提了满手,她还给江泠带了好吃的,放在桌上。
江泠看着她风风火火地进来又出去了。
林伯说:“五郎捡了一窝小狗儿,还没断奶呢,姑娘跑去看了。”
回来的时候,江晖在巷子里看到一窝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大狗不见了,小崽子们饿得直叫唤,江晖便都抱回来了。
叶秋水让婆子去邻家弄了些羊奶回来喂养,江晖做了一个窝,铺上兔绒,小狗依偎在里面,争先恐后舔舐羊奶,圆头圆脑的,很是可爱。
叶秋水蹲着,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她杏眼圆润,带着点小心翼翼,娇憨又天真,江晖和她面对面蹲着,脸颊很红,耳朵发烫,怕吓到狗崽们,小声地说着话,叶秋水听不太清,凑近些,宛若耳语。
江泠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得清清楚楚,捕捉到她嘴角的笑意。
门外,林伯和张婆子正在说话。
“你瞧,五郎和咱姑娘关系还挺好。”
“五郎年轻,人又长得俊,郎才女貌的,确实很般配。”
“而且五郎还是大人的堂弟,知根知底,若是真能成,大人定然也是满意的。”
江泠出了会儿神,手中的笔顿住,笔尖的墨水滴下,在纸上晕染开。
他垂下视线,看到被墨汁弄脏的公文,心中愈加烦闷,将纸团成一团扔在篓子里,重新取出一张书写。
第二日,江泠去了临县办事,叶秋水在家中算账,前几日她去泉州府进了一批丝绸,打算一起带回京师售卖,算完账,收拾书房的时候发现江泠将自己的印章落下了,他是知县,出门在外没有印章不行。
叶秋水立刻拿起东西,出门到马厩里牵马。
江晖见了,说:“叶妹妹,我去吧,我给三哥送过去。”
“不用。”
叶秋水翻身而上,“我很快就回来。”
她策马而去,转瞬间就没了影。
府城有事情需要下属县城的知县一起去商谈,江泠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坐在马车里翻阅公文,打开行囊,发现自己没有带知县的印章。
江泠眉头微蹙,他一向稳重,从来没有发生过丢三落四的事情,是昨日失了神,才会连这样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现在已经出城,若即刻回去取,路上要耽误许久,他敲了敲车厢,叫马夫打转回府。
刚转过去,忽的听到远处有人高喊,“江嘉玉!”
江泠愣了愣,掀开帘子。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鼓点般敲打着耳膜。
官道尽头,只见一名女子骑着匹高大的烈马,如同流星般飒沓地闯入了他的视线。她着一身石榴红的襦裙,那鲜艳的颜色宛如燃烧的火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女子稳稳地驾驭着烈马,手中缰绳在她的掌控下张弛有度,她的脸庞线条分明,透着一种张扬凌厉的美,眼眸明亮而坚定,霎时间,已疾驰到面前。
叶秋水勒马停下,将一个荷包递给他,“哥哥,你的印章落下了。”
江泠怔愣着,一时忘了要接。
他抬起头,炫目明日下,叶秋水与他对视,她策马出城,红衣烈烈,明艳得像是一团火。
“哥哥,你是不是打算回去取?”
江泠神识回笼,“嗯”一声,接过荷包。
叶秋水粲然一笑,“还好我及时发现,赶上了,那哥哥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好。”
江泠将荷包团在手心,车夫又打转方向,重新出发。
他坐了须臾,掀开帘子,探头往后看去。
叶秋水还站在原地,见到他,抬手招了招。
江泠看了一会儿,放下手,坐正。
他重新拿起书,许久,心中才渐渐平静下来。
过几日,姚夫人生辰,姚家设宴,儋州的官绅都去了。
叶秋水拿着备好的礼坐进马车,同江泠一起前去。
到了姚府,叶秋水将礼物交给门房,几人一走进,姚县丞携亲眷过来恭迎,姚夫人拉着叶秋水的手拍了拍,眉开眼笑,真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姚家的公子在族中排行第九,姚县丞招了招手,“九郎,快过来见过江大人和叶小娘子。”
不远处的少年走了过来,姚九郎长相普通,上前作揖时倒是彬彬有礼。
前不久,父母同他提过,知县有个妹妹还未定亲,江知县年轻有为,他的妹妹在京师行商,家财万贯,嫁妆丰厚,父母要他多与叶娘子接触接触。
他走过来,看到年轻知县身旁的少女,明眸皓齿,本以为行商的女人大多粗俗无礼,没成想叶娘子言行举止皆落落大方,眉眼如画,相貌、仪态都很不俗。
姚九郎红了脸,对父母说的这亲事甚是满意。
入席时,男人与女眷的座位不在一处,江泠去别的地方了,叶秋水找认识的夫人坐在一起。
先是请寿星点折子,演几出喜庆的戏,姚夫人坐到叶秋水身边,慈爱地看着她,要她来选。
叶秋水不禁受宠若惊,姚夫人十分热络,不仅拉着她看戏,吃饭,还主动带她逛起自家园子。
交谈时,她频频夸起九郎读书用功,为人和善,叶秋水有些诧异,片刻后就看懂姚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了。
席间,姚县丞向江泠敬酒,他不喜欢喝这些,但是应酬难免,喝一杯,官绅们互相恭维。
今日知县愿意赏脸赴宴,姚县丞很是惊讶,觉得相处久了,江大人也没有一开始那般冷漠了,他胆子大起来,席上话也多了不少。
半道,江泠出去透了透风,没有看到叶秋水的身影,他遣人去问,姚家的仆人说,叶秋水同夫人逛园子去了,九郎也在。
江泠回到席间,姚县丞试探地问他,有没有结亲的意向,九郎十七岁,比叶秋水大一些,两个小年轻很是适龄。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江晖倒急了,脸涨得通红。
一家有女百家求,儋州城内想要求娶知县妹妹的人家很多,姚县丞并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但是在儋州,除了知县,就属他家门第最高了。
江泠握着酒杯,沉
默不言。
几年前,拒绝了一个王聿章,几年后,叶秋水及笄了,求娶的人越来越多。
江泠不说话,一张冷脸如旧,姚县丞如芒在背,脸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
江泠一口将酒闷了,淡声道:“我做不了主。”
姚县丞急道:“您是兄长,长兄如父……”
江泠打断他,说:“她的婚事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
说完就不再开口了,为了避免宴席闹僵,姚县丞哈哈一笑,赶紧拐过话题。
宴席结束,江晖气鼓鼓的,看着姚县丞时也写满怨怼。
叶秋水走的时候,姚夫人还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看上去依依不舍,一旁,姚九郎眼睛都快要黏在她身上。
江晖忍不住嘀咕,“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看着姚九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长相那么普通,同叶妹妹站在一起根本不般配。
江泠面无表情,吹着风,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秋水告别姚夫人,上了马车。
江晖骑着马,等她进去了,立刻拉下帘子,挡住旁人的视线。
马车驶动,叶秋水闻了闻,说:“哥哥,你喝酒啦?”
江泠靠着车厢,看着与从前有些不一样,目光淡淡,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他听到叶秋水的声音,眼瞳转动,看向她,沉静了一会儿,点头。
呆呆的。
叶秋水噗嗤一声笑出声。
她抖开毯子,盖在他身上,江泠眼珠动都不动,盯着她。
马车走了一半路,外面骑马的江晖忽然说,“哇,珠玑湖的荷花开了。”
回去的时候因为车马多,所以走了另一条小路,儋州在极南方,花季长,珠玑湖中的荷花居然现在才开。
叶秋水掀开帘子,月华如水,夜色下的荷花微微摇摆,泛着莹莹的光。
她看呆了,叫车夫停下来,想下去划船夜游。
岸边正好停靠着几叶小舟,远处,似乎也有其他人划着船游荡在湖心。
叶秋水回过头,问道:“哥哥,要不要去划船,你喝了酒,正好可以出去透透气。”
江泠醉酒时反应变慢,想了好一会儿,拐过弯,乖乖跟着她一起下去。
江晖解开绳子,他率先跳上去,转身想要拉叶秋水,然而叶秋水只顾着扶江泠跨上船,没看到他伸出的手,船只轻晃,江泠身子一歪,叶秋水扶着他坐下,她忍不住笑,声音清脆。
一旁,江晖却呕了一声,两眼发白。
“五哥,你怎么了?”
江晖按着胸口,“不行,我晕船。”
生长在海港地区,竟然晕船。
叶秋水扶了扶他,“没事吧?”
“没事……我能……呕。”
江晖头晕目眩,支撑不住,叶秋水连忙划船靠岸,江晖扑上去,脚踩到实地的一刻又活了过来。
他跌坐在地上,喘息。
叶秋水担忧地问:“五哥,你怎么样了?”
江晖想和她一起泛舟湖上,但他实在怕了,只能含恨摆手,“我不坐船了,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叶秋水关心几句,看到他难受的样子,也不坚持,她摇起浆,小船驶入湖心,两侧莲叶摇摆,幽香在鼻尖萦绕。
夜晚的风很柔和,远处,能看到万家灯火,倒影在水面上摇曳,莲叶亭亭如盖,船头拨开花叶,驶向深处,叶秋水放下船桨,坐了下来,任小舟飘荡。
江泠坐在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秋水看向他,江泠很呆,又呆又乖,从姚府出来后到现在都没说话,她问什么,他都只点点头。
叶秋水慢慢挪过去,坐在他面前,“江泠。”
她声音轻慢,江泠心神荡漾了一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感受到她靠近,笑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秋水逗他,怕他喝蒙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江泠轻声道:“芃芃。”
她笑起来,梨涡浅浅。
“原来还认识人。”
叶秋水看向一旁,伸手,手指轻抚莲瓣。
月色下,女子的面庞白皙温润,她抬起手,纱制的衣袖下隐隐透出纤细的手臂,她今日恰好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光华流转,抵不过她眸中璀璨。
叶秋水突发奇想,摘了一颗莲蓬,一直不说话的江泠此刻突然道:“不能随便拿人东西。”
他知节守礼,精通律法,小时候就将大梁律背得滚瓜烂熟,如今喝醉了,看到叶秋水摘莲蓬,醉意朦胧中的第一反应也是劝阻。
叶秋水晃了晃手上已经摘下的莲蓬,说:“明早我会打听一下莲塘的主人是谁,将钱给了。”
江泠放心了,起身摘了好几只,全都摆在她面前,叶秋水呆住,他就将莲蓬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说:“你吃。”
叶秋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平时,江泠都是一副严肃寡言的模样,说话公事公办,下属都怕他,可江泠喝醉的时候却很呆,要是姚县丞他们知道威严冷刻的江大人竟然会变成这样,大概会笑掉大牙。
叶秋水坐在一边,低头剥莲蓬,莲子清苦,她剥一颗喂给江泠,给他解解酒。
船不知驶到何处,忽然撞到什么,“咚”的一声,叶秋水吓了一跳,一个不稳,身子往湖面摔去,江泠眼疾手快,捞过她,叶秋水摔在他身上。
不远处,传来低低的说笑声,大概是另一只夜游的小船,在这儿和她们撞上了,但对方显然没意识到旁边还有一艘船,还在说笑。
叶秋水刚要爬起,突然听到人声,又吓得趴下去了。
“三哥哥,你邀我来,就是看荷花呀。”
一道女声传来,语气嗔怪。
“月夜泛舟,只你我二人,不好吗?”
叶秋水愣了愣,转而轻笑,想来,旁边船上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人,感情浓厚,正值青春年少,深夜偷偷溜出门,跑到无人的珠玑湖上泛舟。
从叶秋水摔过来的一刻江泠就清醒了,他手搭在她腰上,怕她摔倒,一声轻笑,让他怔然,掌下腰肢柔软,江泠立刻收回手。
“三哥哥,这莲池可有主?”
“你想吃莲子啦?”
女声娇羞说:“没有。”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男子说道:“给,明日打听打听有没有主人,补了钱就是了。”
近乎一样的对话,叶秋水笑得更甚,眼眸清亮,低头看着江泠,模仿那女孩唤道:“三哥哥。”
声音刻意压低,眼睛里满是揶揄的笑意。
江泠排行第三,也是三哥哥。
声音又软又甜,江泠心神漏了一拍,一刹那,视线里的一切事物,皎洁的月光,悠荡的莲池都模糊了,只剩她的笑脸,清晰地印刻着。
心跳得很快,他抬手,握住叶秋水的手臂,又像是收拢,又像是要推开。
脑海中,回想起那日,叶秋水挽着简单的发,穿梭在病人间,游刃有余,沉稳端庄,一会儿,又变成她策马奔来,红衣如火。
那艘船上,年轻男女低声交谈,渐渐的,变成了耳鬓厮磨的低喃。
这时,叶秋水笑不住了,她感到一丝尴尬,两手撑着船板,想要站起,小舟碰到大片莲叶,晃动了一下,她起身一半,又跌了下来。
江泠下意识搂住她。
刚刚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才察觉,两个人竟然贴得这么近,隔着衣物,肌肤相贴,不管是不是亲兄妹,都是非常非常地逾矩。
叶秋水神情有些不自然,听着不远处的调笑声,脸颊微烫,想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气氛的凝滞,一张嘴,又觉得说什么都很尴尬。
待船不晃了,她坐起来,抬手,将垂落的鬓发拂到耳后。
江泠也坐起身,酒醒了,心里很热,他盯着摇摇摆摆的荷叶,流水潺潺,神思恍然。
江晖在湖边坐了许久,才看到慢吞吞靠岸的小舟,叶秋水先跳下,江泠自己上岸,他看着似乎很清醒,还能弯腰将小舟重新系在岸边。
叶秋水开口,“五哥,等许久了吧。”
江晖笑了笑,“没,坐这吹吹风,还挺舒服的,你们玩得怎么样?”
叶秋水哂笑,点点头
,“还好。”
她递过去一把莲子,说:“五哥,这个给你,新摘的,很甜。”
江晖嘿嘿一笑,接过,甜滋滋地吃起来。
坐上马车,叶秋水安静了一路,她不说话,江泠更不会说。
回到府邸,各自散开,江泠进屋,脱下外袍,坐在桌前看书,他心中烦闷,混乱,看到书上的文字,渐渐的,那种澎湃,让他捉摸不透的情绪才安静下来。
晚风拂动,窗户轻响。
忽而门打开了,一阵荷香飘进。
江泠抬起头。
藕荷色的裙摆从簟席上拂过,少女身影绰约,她端着一碗汤药,缓缓走进,温声说:“醒酒汤,快喝了吧。”
声音轻柔,飘渺。
江泠目光久久凝在她身上,突然站起。
少女眼中疑惑,不解。
他站了起来,走上前几步,停在她面前,垂首看着她,她开口,重复,“醒酒……”
话未说完,江泠握住她的手臂,忽然倾身,滚烫的唇落在她的眉心,而后是鼻尖。
她眼眸瞪大,攥紧他的衣袖,朱唇轻启,江泠不想听到她开口,怕听到自己不想听见的话语,他看了她一眼,吻住她的唇,将她要说的话堵住。
她很慌,湿润的眸子里露出害怕,瞳仁轻颤,身子发抖。
江泠吮吻着,她双腿发软,倒在桌子上,江泠俯身,握紧她的腰肢,让她没法逃离。
胸前的衣服被攥得很紧,她抖得越来越厉害,江泠放开鲜艳欲滴的唇瓣,往下亲吻她微凉的锁骨,少女终于获得喘息的机会,她眼中蓄满了泪,惊骇恐惧地看着他,江泠听到她声音发颤,害怕地说:“哥哥……”
他猛地惊醒,桌上的书掉在地上,“啪”的一声。
江泠浑身是汗,胸口剧烈起伏。
空荡的屋中,回响着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烦闷,为什么听到别人向他打听她的婚事时,胸口如同堵了一片,为什么看到她就欢喜,为什么要与她分离时就难过。
是他这个兄长,违背人伦,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他必须恪尽兄长的本分。……
林伯煮好了醒酒汤, 叶秋水叫他给江晖送一份,她则自己端了一碗,走到江泠屋外, 敲了敲,里面没有应答, 叶秋水推开门。
寂静微寒的夜里,漏窗孤影, 江泠静静地坐着,面色苍白,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开门声, 他抬起头, 神色一闪而过的慌乱。
叶秋水说:“醒酒汤, 快喝了吧。”
和梦里一样的藕色衣裙,一样的话,她走近了, 站在桌前, 将汤碗递过来。
江泠手指蜷曲,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住,空气中,那种旖旎的气息还未散尽。
见他没什么反应,叶秋水有些疑惑, “哥哥?”
江泠却突然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猛地站起,没有理会她, 冲了出去。
她顿时讶然,回过头,“哥哥!”
江泠站在庭院中, 冷风一吹,心头的热霎时平静了。
叶秋水追了出来,担忧地问,“怎么了?是不是难受?”
江泠沉默,盯着黑暗中虚无的一点,许久,他转过头,看着叶秋水,瞳仁漆黑无波。
她眸子里写满担忧,关怀。
从小到大,芃芃都很乖,很聪明,她有些小性子,会对亲近的人撒娇,但那都是因为,她将他视为兄长一样亲近,尊重。
而他竟然生出那样不轨的心思。
夜风寒凉。
江泠低声道:“我没事。”
他转身回到屋里,端起汤药喝了,激昂的心绪早已沉静下来,心中荒芜一片。
叶秋水跟上来,轻声说:“哥哥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她知道江泠不会喝酒,但是应酬时逃不掉,那就少喝些,喝酒喝多了会伤身。
江泠垂着眼帘,轻轻点了下头。
叶秋水怕打扰到他,让他早些洗漱休息,她一步三回头,叮嘱许久。
门重新阖上。
江泠躺在榻上,了无睡意。
*
第二日一早,江泠就出门了,叶秋水起来后没看到他。
“衙门里最近有什么事吗?”
江晖挠头,“不知道。”
按理来说,中秋快到了,正是休沐日,悠闲得厉害。
叶秋水不明所以,猜测江泠作为一郡知县,掌管一切事物,大概过节时也很忙。
他数日早出晚归,一直到中秋,才有空出现。
叶秋水准备离开了,过节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但是想到要中秋是团聚的日子,她笑容璀璨,不敢流露伤悲。
小院里摆了张大桌子,一群人围坐着,大家要为叶秋水践行。
她离开四个多月,京师来信催促,许多事情还需要东家去决定。
叶秋水带了不少商品,泉州的丝绸,儋州的瓷器,还有果脯蜜饯一类的吃食,行李装了十几箱,沉甸甸的,马车几乎塞不下。
这几日,也陆陆续续有人来送行,姚县丞旧事重提,想问问江泠的意思。
那日过后,九郎对父母想要安排的这件亲事很满意,催促他们快与知县结亲,好早日迎娶他的妹妹。
叶秋水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她没拒绝,委婉地将话题绕到一边,姚县丞毕竟是江泠的下属,虽然官没他大,但姚家在儋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叶秋水怕拒绝得太干脆会给江泠带来麻烦。
在衙门办事时,姚县丞试探着询问,说起九郎如何如何喜欢叶小娘子,若能迎她进门,是他们姚家三生有幸,定然将她当菩萨一样供着。
江泠一张冷脸,一言不发,姚县丞等半天等不到回答,吓坏了。
须臾,江泠冷静下来,派人去问叶秋水的意思。
江晖忍不住,站在他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他配得上吗?相貌才情哪哪都不够格的,也敢肖想。”
他的话语江泠全都听到了。
的确,谁都配不上她,芃芃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江泠有些失神,想起许多事。
刚随父母回到曲州时,因为语言不通,人又孤僻,所以无论是族中兄弟姊妹,还是书院里的同窗,都不愿意搭理他。
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永远独来独往,亲缘淡薄,父母皆离去,族人也鄙弃。
因为父亲犯下的罪孽,他不能再去县学读书,断了腿,从前的老师同窗看到他都要绕道。
十四岁的时候,芃芃被人牙子盯上,他困于残疾,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走。
后来,虽有幸得恩师赏识,但仕途坎坷,尚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细想起来,其实江泠已经快不记得父母、族亲的模样了,那些带给他痛苦的人他都记不清了。
回望过去的二十一年,好像大半的回忆都和她有关,脑海里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她任何阶段的模样,从六七岁,天真烂漫的孩童,到现在富甲一方,有勇有谋的少女。
叶秋水那么好,无论去到哪儿,都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她。
而他没有资格纵容自己,让自己继续沉溺在这永无天日的感情中。
他必须恪尽兄长的本分。
*
仆人带了话,只道:“大人说了,姑娘只需遵从自己的意愿,不必
顾虑太多。”
江泠猜到她担心影响到他,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姚家。
他不在乎,婚姻嫁娶之事,她的意愿最重要。
叶秋水愣了愣,如实说:“我不喜欢姚家公子,不想嫁给他。”
仆人将原话重复给江泠,江泠心中起了一丝波澜,很快就被他自己掐灭,他沉着脸,郑重其事地告诉姚县丞,他们没有结亲的想法,这件事以后不必再提。
知县拒绝得很明确,话语中也带着警告,他话已至此,不要再打他妹妹的主意。
姚县丞很是遗憾。
中秋一过,离开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行李早早收拾清点好,叶秋水走之前同家中仆人说了许久,叮嘱林伯,每三个月就按照她留下的方子去药铺抓药,碾成药丸,每逢阴雨天,江泠腿痛的时候可以让他服下,能缓解不适,还有衣冠要记得买新的,江泠自己想不到这些,一件衣服穿到发白也不会舍得主动换新。
书房要记得日日清扫,笔墨纸砚要及时添加,没了就去买,别省着。
林伯都一一记下了。
江晖同她告别,叶秋水鼓励他,下次解试再去尝试尝试,江晖是江泠的堂兄弟,是江家唯一对江泠好的,叶秋水希望他可以成为江泠日后仕途上得力的助手。
江晖心中澎湃,连连点头,想到叶妹妹要走了,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休沐日结束后,江泠有公务要忙,叶秋水知道他抽不开身,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人,她叹了一声气,翻身上马。
江泠坐在衙门公堂中,处理完公务,下属告诉他,叶秋水今日就要离开。
他想了想,还是出门送她。
骑马出城时,叶秋水听到有人喊自己。
她回过头,看到江泠不知何时来了,风尘仆仆。
他眉眼肃穆,走到她面前,公事公办地叮嘱了一些事情。
叶秋水淡笑,还以为走之前又见不着了。
“哥哥,我先走了,我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还不知道江泠要在此地任职多久。
“嗯。”
江泠话很少,看着她,许久才说一声,“路上小心。”
叶秋水笑了一下,她赶路时穿得都很简洁干练,乌发束起,英气逼人,告别完,勒紧缰绳,目视前方,柔和俏丽的神情霎时变得凌厉,双腿夹紧马腹,纵马驰骋,顷刻间尘土轻扬,她的身影也远去。
江泠目送她,人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他就静静地看着,直到官道尽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回到衙门,坐在公堂上,江泠神思飘远,他默然坐着,下属的官员过来汇报事情,喊了好几声他才听到。
江大人很少有失神的时候,无论何时,他都是一副严谨镇定的模样,近来频频走神,大家一起商谈事情的时候还好,只要他独处,人就沉闷地坐着,也不开口,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尤其是叶娘子走后,话变得更少了,也更加严厉。
下属官员提声又唤了一声,江泠回过神,注意力重新放在公事上,说起农事、法度、水利……江泠渐渐将杂事摒弃于外。
*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到了京畿附近,叶秋水又半道上做了些香料生意,抵达京师时,已是初冬了。
铺子里的伙计排队在门口迎她,远远地瞧见车马来了,阿进与元福殷勤地上前帮忙拆卸货物,胡娘子拉着她下马,关心起路上的情况。
“路上累不累?”
叶秋水笑着摇头,“还好。”
大家簇拥着她进屋,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叶秋水不在,客人来了都会打听,帖子堆积如山,只怕是明日外头的人知道叶大当家回来,请帖会像雪花一样地送过来。
铺子里的人先为叶秋水接风洗尘,听她说起在儋州的的见闻,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叶秋水将礼物分发了,第二日去长公主府拜访,宜阳听说她回来了,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好就跑出来。
“你真是,你干脆一辈子都别回来得了。”
宜阳撅着嘴,看着很不高兴,语气嗔怪,抱怨。
叶秋水将礼物给她,哄了许久,“好敏敏,我错啦,我给你带了东西,是瓷器,我自己烧的。”
儋州的瓷器还算是有名,叶秋水自己闲暇的时候跟师傅学了些手艺,做了个花瓶,亲自调色上釉,烧纸后用纸一层层包着,生怕摔坏,小心翼翼地带回京师。
宜阳见了,眼前一亮,还没来得及高兴,转而想起叶秋水身边的那群“莺莺燕燕”们,别扭地问:“这瓷器,你只给我做了?还是别的什么‘小姐妹’也有?”
“当然只有你!”
叶秋水说:“我给郡主带的东西和旁人都不一样,其他是我买的,这个是我自己学了做的,独一无二!”
宜阳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笑完想起自己郡主的身份,下巴扬了扬,倨傲地咕哝:“这还差不多。”
她将花瓶放在卧房中,让侍女去剪了两枝花插上。
回到京师,一张张帖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有请叶秋水喝茶的,还有请她逛园子的。
叶秋水一开始还勤于参加,后来实在是捱不住了,只能装病。
实则偷偷溜出去做生意,她带来泉州府的丝绸,以少为贵,卖给京师贵夫人的方式也很稀奇,买合香赠丝绸,那些精美绝伦的绞罗不单独售卖,只有购买檀韵香榭的合香时才会赠送。
香也不是随便买一个就行,必须购买东家亲自调配的合香,而叶东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开工,她只给有缘的夫人制香,香是根据夫人的喜好定制的,独一无二,赠送的绞罗也与香气搭配,色彩、气味上相得益彰,乃檀韵香榭独有的特色。
一时,京师贵妇小姐都以拥有叶东家赠送的绞罗为尚。
叶秋水很会利用世人的心理,让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物以稀为贵,用烂大街的经营方式她怎么出头。
赚到钱了,叶秋水又开始捣鼓起药材生意,四处打听,了解这个行业的买卖情况。
伙计们见了,不以为然,他们东家一直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玩腻了香料市场,又改卖毛皮绞罗,偶尔还玩玩瓷器。
如今琢磨起药材,也不什么稀奇事。
但叶秋水并非突发奇想,她研究得很认真,了解各个地方的药材价钱,越研究,心里越沉重。
不只是儋州,在其他许多地方,药都是稀贵物,只有富人可以享有,倘若穷人病了,只能寻找可以替代的廉价药材来治病,效果不明显,病长期得不到治愈,越拖越严重,最后被沉疴旧疾拖垮了身体。
或者,为了昂贵的药材,不得不卖身为奴,欠下高债,世世代代,忍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商人以此为利,药铺肆意哄抬价格,明明是用以治病救人的药材,却可以说是富人的专属品,那些穷苦的百姓,若是生了病,似乎只剩下一个等死的必然结局。
明明这其中,许多人才是深入丛林险境,取得昂贵药材的人,就像珠奴,东珠由他们摘来,但富裕的却并不是这群人。
叶秋水花了许久研究透药材的进货渠道,她回到京师呆了一个月就再次出发了。
铺子交给了其他人打理,伙计们有些不明白,在香料这一行上,他们东家已经无人能敌,不会再有人超过她,靠檀韵香榭一家店赚的钱能保她数世无忧,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干其他事。
大家只当她是做着玩,胡娘子却摇了摇头,轻笑。
她见证过叶秋水走过的每一段路,知道叶秋水并非突发奇想,目标也不会永远在一处停留,这个倔强的少女,一直在前进。
胡娘子接管了铺子,叶秋水则安心离京,她先去了中原地区,置购部分药材,低价出售给普通百姓,叶秋水沿路义诊,帮助穷人免费看病,她的药材卖得比其他药商的便宜至少一倍,许多刻意被抬高的药材价格也被她压了下来,叶秋水做这一行赚不到什么钱,只是不忍心再看到有人因为吃不起药而含恨病死。
她先后去了中原、陇右,在关外遇到有人抢货物,幸好碰到巡视的军队,叶秋水一行人被救下,她感激不尽,一抬头,发现为首的竟然是薛小侯爷,一年不见,薛琅竟然还记得她,嘴角噙笑,说道:“叶小娘子,真是巧啊,这次你做的又是什么生意?”
上次见,薛琅还带着点少年的痞性,张扬不羁,大
概是在军中久了,加上年纪长了一岁,举止间渐渐变得沉稳。
他驱着马,含笑打量。
叶秋水说她是来关外做药材买卖的。
“药材?”
薛琅挑眉,“先前不是卖的香料?”
叶秋水说:“都卖。”
她好奇问道:“小侯爷怎么在陇右?”
她记得先前薛琅还在蜀中剿匪。
“官家让的。”薛琅打马慢行,摊了摊手,“没办法呀,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我,我就得搬哪儿去。”
叶秋水低声一笑。
“你呢,怎么突然想到做药材生意了?”
叶秋水答道:“想换个花样。”
薛琅问:“买卖可做完了?还要在陇右多久?”
叶秋水算了算,“七八日。”
“行啊。”薛琅点点头,“我与叶小娘子有缘,我这个人就喜欢和漂亮小娘子玩,反正不亏,这几日,不若就由我护送你们商队。”
叶秋水受宠若惊,“这哪儿行?”
“行的。”薛琅笑容明朗,“反正是官家的兵,我借花献佛不是?”
叶秋水在陇右跑了七八日,出行都有薛琅带军陪同,倒是没再遇到沙匪,她平平安安同关外商人谈拢生意,带着几十箱药材,返回境内。
薛琅一直随行左右,他爱说笑,逗弄人,因为去过的地方多,见识也多,送她离开时,告诉叶秋水,哪些地方能直接接触到药农,无需从其它药商手中高价购买药材。
叶秋水记住了,千恩万谢。
*
初春的省试将要举行,距离上一批进士受官已过去近两年,官家过问起他们的近况,特别关注了那个被单独派去儋州的江泠。
两年来,进士们有的去了六部,有的去了地方,有的升官,有的被黜落,起起伏伏,惊心动魄,官家对儋州的那位不管不问,让有些看好江泠的掌院也不禁为他可惜。
将近两年过去,从官家嘴里再次听到江泠的名字时,掌院有些没反应过来。
地方外派的御史带回来巡按审查的结果,奏折上声称,江泠在任期间,广建学堂,兴水利、勤农耕,儋州三次发大水都熬过去了,伤亡很小。
且江泠任县令时,儋州作奸犯科之事少了许多,鲜少有欺男霸女的恶行发生,税收增加,百姓安居乐业,对江知县称赞有加。
御史下去巡按地方,对这位江知县最是印象深刻。
他手持一根竹杖,风雪无阻,哪里有难,江知县都会亲自前往处理,他冷静自持,不受任何蛊惑,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江泠政绩斐然,换做旁人,七八年,十余年都不一定能做成这样。
官家了解了他的近况,第二日便下旨,将江泠调回中枢,入工部,任主事一职。
官职不高,但回到官家眼皮子底下,在六部当值,升职很快。
文书快马加鞭送到儋州,要江泠即刻出发。
他接到文书时还有些诧异,调回中枢的旨意来得突然,江泠原本已经做好了在儋州当一辈子县令的准备。
旨意已经下来,工部缺人,江泠两个月内就得上任,事情紧急,他连夜办好交接,收拾完行囊,天不亮就出发。
官家看中他在水利农事上的才能,查了档案,发现他对律法,财政等等都很熟,纠结了许久,究竟让江泠去哪个部,还是放在身边做个秘阁校理。
思来想去,先丢到工部,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些能耐。
江泠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暮春时,总算抵达京城。
恩师严敬渊早就收到消息,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然而江泠到了地方,来不及休息,赶忙换了身干净衣服进宫面圣,官家问了几句话,让他回去准备着,过两日就上任了。
出了宫,也等不及歇下,一群人拉住他问东问西,关怀许久。
有些是当年的同科进士,或翰林院的同僚,甚至还有些不认识的人。
谁能想到,江泠还有回京的一日,官家单独召见,显然是极为看重。
今非昔比,调回中枢,从六部小官做起,前途未卜,但已经可以预料到未来的光明璀璨。
严琮先揽过他,挥开其他人,大笑许久,“走走走,去我家,我叔父早就等着了。”
江泠颔首,带着自己从儋州带回来的土产登门见严敬渊。
严敬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揽着他问了许多事。
江泠在儋州的两年做了许多实事,他的那些政绩,换做别人,不知道要干多少年,地方巡查的御史回来同官家说了许多好话,又恰巧工部缺人,官家想到他,下旨将他召回京填补职位空缺。
“去地方历练两年也好。”
严敬渊嬉笑说:“瞧瞧,沉稳了不少,越发严厉了。”
席上,严敬渊越老越爱谈笑,反观之,年轻的江泠沉默寡言,眉眼间满是威严气度,严家的小辈都不敢乱说话。
笑完,严敬渊又严肃起来,说:“如今回到京师,更要脚踏实地,切勿焦躁。”
江泠沉声应答:“学生知道。”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哥哥,你喜欢谁?”……
从陇右回京的路上, 叶秋水一路义诊,一个月的路愣是走了快三个月,她总喜欢往乡镇跑, 一边义诊,一边记手札, 最开始还只会帮人把把脉,看看简单的伤寒, 时间久了,疑难杂症也能看懂一些。
贫瘠穷困的乡野间, 常能看见一道轻盈的身影, 一袭素色的衣衫在风中轻轻飘动, 背着药箱的女子面庞白皙如玉, 双眸清澈而明亮,透着无尽的怜悯与坚定。她的发间只简单地插着一根木簪,没有过多的装饰, 却显得质朴而高洁。
叶秋水背着一个装满药材的药篓, 商队随她挤在狭窄的乡间小道上,平价药材赚不到钱,看病的贫民不仅给不起看诊费,有时候叶秋水还要倒贴药钱,钱没了, 叶秋水就去做生意, 倒卖毛皮、香料赚到的钱再用来买药材。
她行走过大街小巷、偏远乡村,每到一处, 听闻叶小娘子名讳的村民们都会投来期待与敬重的目光,她的义诊摊子,总是围满了人。叶秋水耐心地为每一位患者诊治, 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病人的脉搏上,微微闭目,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微弱的跳动,遇到看不懂的杂病,则出钱带着病人进城找经验丰富的大夫医治。
当面对那些穷苦,给不起钱的病人,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嫌弃,她从药篓里拿出药材,仔细告诉病人如何煎服。药材都是她走南闯北收购来的,有的价格昂贵,出生入死,但叶秋水卖得都很便宜,甚至免费赠予。
药材买回来后,由她精心挑选、晾晒、炮制而成,价格低廉,效果却极好。
钱花完了,叶秋水就去谈生意,商队的朋友们跟着她,忍不住感叹,“咱干这一行这能赚钱吗?”
今儿早东家给人治病,看诊费没赚到几文,药钱倒是倒贴了不少。
不过东家看上去似乎乐在其中,跋山涉水,日子不比早几年做买卖好过,甚至更辛苦。
遇到当地泼皮无赖不讲理,叶秋给人看病,卖的药还便宜,当地的药商生意被抢,就会找他们商队的麻烦,一次在客栈过夜,但半夜有贼人闯进来砍人,幸好叶秋水出门为某位妇人接生去了,不在屋中,这才没受伤。
之后,商队改走小路,也不敢随意找客栈休息。
卖平价药材,掀翻了多少人的饭碗,极遭人记恨,叶秋水常念叨,做完这一单就不干了,还会京师卖香料,可是几个月下来,也没见她想要回去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东家只是说着玩,她一直想要做大商人,那么何为商之大者呢?求利在己为小营,富众于邦方为大营。
叶秋水从陇右买完药材,还拉了一车毛皮,打算回京师售卖,她居无定所,旁人写给她的信许久才能收到,因此,叶秋水并不知道江泠已经被官家召回京师。
去年冬时,京郊的护国寺有一方殿宇坍塌,急需修缮,江泠刚回京没多久就被安排了事务,他图纸画得好,官职虽不高,但胜在做事沉稳,工部的老前辈们就喜欢少说话多做事的后生,去哪儿都带着他一起。
寺庙殿宇的修缮江泠也参与了,没日没夜地修筑一个月,江泠到京师的时候,没有看见叶秋水,铺子里的伙计告
诉他,叶秋水带着商队去陇右买药材了。
伙计们许久没见到他,江郎君离开两年多,看着越发寡言,知道他们兄妹感情好,元福笑眯眯道:“我这就让人去给东家传话,她要是知道您回京了肯定很高兴。”
不仅回京了,还升迁了,官家单独召见,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江泠说:“不用。”
他转身离开,铺子里老师傅们留他吃饭都被拒绝。
如今不能叫江郎君,要称江大人,大家不敢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他们同东家熟得像家人,但对江泠还是有些畏惧。
殿宇修缮完,到了夏天,许多地方连日阴雨,京郊有几处河堤塌毁,工部遣人过去巡视,江泠在儋州时便勤于水利,他亦随行前往,因为在地方任职两年,经验深厚,许多同僚还会向他请教。
京师建设比儋州强太多,也遇不到大水,这种程度的坍塌对江泠来说同小儿科似的,他建议上级先将坍塌地区附近的官道封锁,禁止一切车马驶入,以免加剧风险,京师地势与儋州大不相同,泥沙疏密亦不同,必须根据实际情况来进行施工。
他说话简单,淡漠,但条理清晰,大家商讨完,就照着他的法子下去办,雨汛来临前,京师的河道都疏通加固过一轮,大雨倾袭过后,未有塌毁淤积的现象。
没多久,中州一处大雨,地方官员上书奏请,江泠又被派离京师,前往中州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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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秋水从陇右一路南下,路途遥远,险境丛生,还要躲避同行的追杀,她如今已经练就了上树睡觉的本事,明明是商队,却同做贼似的,每次赶路都要走无人的小道,生怕被同行盯上。
有一次,叶秋水刚到一座城池,才将文书拿给守卫看过,进了城,还没走多久就当街被疯马冲撞,她躲在篓子里藏了半日才避过,药商们对她的不满已经不仅仅是要将她赶出这一行了,而是要取她的性命,将这个扰乱秩序的老鼠打杀。
她请了镖师随行,但并非每一次都能躲过,叶秋水很贪生怕死,她想将手上的药材卖完后,就回京师老老实实做她的香料生意。
原本已经走到半途,听说中州大雨,许多人无家可归,商队又转道改了方向,往中州城内行去。
大雨连绵,百姓流离失所,工部的驻工们每日都泡在臭水沟里,江泠拿着地形图,奔走在岸边,有时还要下水和工人一起疏通沟渠。
他经历过瘟疫,提醒其他官员,一定要注意城内百姓,及时将感染风寒,咳嗽呕吐的拉到单独的地方救治。
一日,江泠随工部同僚一起在河道巡视,听他们谈起,说城内开了家安济堂,原身是个破庙,被一位娘子盘下,那娘子会医术,收留了许多难民,看诊不要钱,还自费给城中百姓都送了一碗汤药,以预防流病。
百姓将那娘子夸得同天仙似的,同僚们谈笑,说有空要去安济堂见识见识。
江泠没兴趣,只想早日将河道修缮完。
万幸的是,中州的灾情并不严重,也没有发生疫病,事态很快就控制下来。
但江泠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同僚们急得团团转,想起百姓口中提到的小神仙,将他抬到了安济堂。
“大夫在哪儿,这有人病倒了。”
同僚扯着嗓子喊,有一女子掀开帘子出来,“扶到里面去。”
江泠昏昏沉沉中,一下子就醒了。
叶秋水拎着药箱,进了内堂,问道:“什么病……哥哥?”
她看到被扶进来的是江泠,一时讶然。
哥哥不是在儋州吗?
声音熟悉,世间独有,江泠一开始以为自己病糊涂了,睁开眼,看到她,才发现不是幻觉。
同僚们一头雾水。
江泠定定地看着她,叶秋水已经跑到面前,面露担忧,微凉的手指搭在他腕上,江泠下意识想要抽出手。
他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她还是站在面前。
真的不是幻觉。
叶秋水急死了,顾不得询问为什么江泠会在中州,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以为他生了什么大病,给他把脉的时候手都有些抖,心禁胆战询问他的病状,同僚们都一一答了。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流病,只是操劳过度,是不是许多日没好好休息了?”
“可不是。”
工部的同僚说:“都两三日没闭眼啦!”
叶秋水出去开方子,让人煎了先喂江泠喝下,语气有些埋怨责怪地说:“再忙也要休息,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
同僚应声道:“是是是……”
江泠一言不发,看着她忙忙碌碌,出去抓药,一会儿捧着药碗过来。
河道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同僚将他送过来后就走了。
她坐在榻边,低头吹凉药。
江泠看着她,开口,声音沙哑,“怎么在这里?”
叶秋水说:“我在附近做生意,听说中州发大水,想着或许能帮上忙就过来了,哥哥呢?”
她并不知道江泠升迁的事情,叶秋水出门在外,居无定所,就算谁想给她写信,也不一定立即能送到她手中,更何况,江泠也没有写信告知她这件事。
江泠说:“官家将我召回京了。”
叶秋水眼眸一亮,“任的什么职位?”
“工部员外郎。”
他回京不过数月,因为修缮殿宇加疏防夏汛有功,又升了两级。
叶秋水替他高兴,喜笑颜开。
她就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江泠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的光芒,不会被轻易掩盖的,官家总有一日能注意到他的才能。
叶秋水好奇,“所以哥哥这次来中州,也是被派来治水的吗?”
江泠点了点头。
来之前,他是真的没想到,百姓口中称赞的大夫会是她。
她的医术越来越好了,有了能力后,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
少女笑颜明媚,原本因为他生病而担忧着急,转而听到他升迁的消息,微蹙的眉舒展开,嘴角也不觉间染上笑意。
她此刻的悲与乐都与他有关。
江泠心中动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起伏的波澜又被他按了下去,他的脸板起来,“知道这里大水,会死人,还往这儿跑。”
叶秋水就知道,他反应过来,肯定要责备她。
“我和商队一起来的,还有镖师陪同呢。”
江泠的脸色未见得松缓几分。
叶秋水怕他继续说,扬了扬声,先发制人,“哥哥还说我,你怎么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你看看你的眼睛,红成什么样子了?两三天不休息,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她说着说着,真的生气起来,数落江泠办起公务来不要命,方才被扶进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脉象虚浮,叶秋水如今回想起,真是要吓坏了。
江泠反驳不了她的话,叶秋水责备起他,百句也不带重复的,说得江泠哑口无言。
最后,让他喝了药,按着他休息,不睡够四个时辰不准起来。
她神情严肃,说,要是江泠不听,就在他药里下东西,总之得好好休息个大半日才行。
江泠怪她胡闹,叶秋水不听,关上门。
她低声叮嘱周围的人,让他们不要打扰。
江泠睡不着,见到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澎湃,灼热。
他闭着眼,警告自己不要放纵沉沦。
第二日,江泠可以行动自如了,同僚们来看他,才知道,原来安济堂的大夫是江泠的妹妹。
“这么巧?”他们都没想到,先前确实听说江泠有个义妹做香料生意,很是出名,哪曾想如今竟然改行当起大夫了。
面对恭维,叶秋水只是笑,有些不好意思。
江泠病好后就走了,那时叶秋水在给另一个病人看病,他站在门边看了她一会儿,同安济堂其他伙计说了一声后便离开。
等叶秋水忙完,想去后面找他,发现江泠早就不见。
中州的事情差不多忙完,地方官员很感谢京师派来的工人,数次设宴款待。
中州的知州姓唐,为人爽朗,热诚,这段时日共事下来,很欣赏工部那个叫江泠的小官,性子沉稳,处事不惊,唐知州派人打听过,得知江泠还未娶妻,并且家世清白,为人洁身自好,越看越喜欢,他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七岁,正是适婚的年纪,恰巧唐知州与严敬渊是同年,他写信给严敬渊,想让严敬渊说媒。
严敬渊回信,说是先让两个晚辈接触一下。
唐知州于是在家中设宴,请这次治水的几名官员来家中作客。
唐家小娘子一开始是不满意的,知道父亲的意思,打探过一番,得知那个江泠品级低,出身也差,甚至还有腿疾,唐小娘子哪哪都不满意,更是委屈地找母亲哭诉了一场,唐夫人责备唐知州疯了,失了智,这么害自己女儿。
结果宴会当天,唐小娘子远远看了江泠几眼,转头又改变主意了。
娇滴滴地对父母说:“腿疾不是事,人品好就行,又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想来不会传给子嗣,江郎君升迁之路攻苦行难,爹爹可要多帮衬些。”
女儿大变活脸,唐夫人都语塞了。
亲自去看了看人,又觉得没毛病。
江嘉玉相貌出色,无不良嗜好,人又上进,只要有人提点,将来平步青云不成问题,是个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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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队的存货快用完,但是求药的人依旧很多,许多人听闻安济堂大夫的仁名,原本被病痛折磨得心灰意冷,现下又生了些希冀,特地跑过来找叶秋水看病。
她的手札如今已经装了几箱,遇到这样的病人,总是心生不忍,有些病所需的药材昂贵稀有,而价格低廉的难以替代,药效也不如,药商手中的货源已经是天价了,普通人根本吃不起。
叶秋水没办法,又去找药农谈了谈,进了一批货回来,低价卖给穷人,甚至还要贴钱。
差额由她自己补上,很多时候,她卖毛皮与香料的钱都填不上这样的亏空,药材这一行,利润巨大,只能不将良心看得太重,就能赚钱。
而叶秋水破坏了商机,害别人积压的药卖不出去,安济堂只是个临时搭建的地方,数次遭到打砸,叶秋水不得已将病人转移到别的地方,悄悄为他们医治。
一日,一名工部的官员在河道上摔伤了胳膊,被送到叶秋水这里医治,他们谈着谈着,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对叶秋水说:“叶小娘子,你马上就要有嫂子了。”
叶秋水给他包扎的手顿住,茫然地抬起头。
同僚说,唐知州一家对江泠很殷勤,唐夫人看他的眼神同看女婿似的,近来,江泠又常出入唐府,看来,这门亲事是要成了。
“没想到,嘉玉来中州治一次水,还能拐个娘子回去。”
“不过他也确实该成亲了,老大不小了,旁人这个年纪时,儿子早就会跑会跳的了。”
叶秋水手上动作迟缓。
江泠要娶妻了?
她似乎从未考虑过这样的事情,突然听旁人说起,有些反应不过来。
像大户人家的子弟,十七八岁时,长辈就会为其张罗婚事,甚至有的人家,男子十三四岁时就会由专门的人来教导明人事。
江泠已经二十二岁了,因为没有长辈,所以无人关心他的终身大事,而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叶秋水就没有想到。
她好像一直就没有江泠有朝一日会成家娶妻的概念,愣了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
听那些同僚们的意思,唐家很喜欢江泠,而江泠经常出入唐府,想必对这件婚事也是满意的,说不定也很喜欢唐家娘子。
他从小就不爱与人亲近,沉默寡言,没成想居然还会有喜欢女孩,常去对方家中献殷勤的时候,他那个冷冰冰的模样,会和喜欢的姑娘说什么?聊风花雪月?还是农事水利?叶秋水想象了一下江泠说情话的画面,吓得一个激灵。
好诡异。
傍晚,江泠从唐府出来,唐家留饭,江泠婉拒了。
治水的人不日就要回京述职,他想来问问叶秋水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接下来是回京师,还是去别的地方。
叶秋水正在给客人看病,忙到很晚才有空,江泠来后找了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看书。
良久,她掀帘进来,“哥哥过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江泠放下书,说:“怕打扰你做正事。”
叶秋水笑了笑,倒水喝茶,白天要给病人看病,聊症状,还有治疗方法,嘴巴一直没闲下来,可渴死她了。
她向来在江泠面前很随意,端起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子,咕嘟咕嘟地喝完一整壶不带停的。
江泠抬眸看她一眼,少女仰着头,嘴角湿润,来不及吞咽的茶水顺着下颌流向锁骨。
他垂下目光,手指按紧页脚。
叶秋水解完渴,坐下来,眼眸一转,想到白天听到的话,问道:“哥哥,你今日是不是去唐府了?”
江泠点头。
“唐家是不是有个小娘子?”
唐知州确实有个女儿,江泠“嗯”一声。
叶秋水揶揄问道:“漂亮吗?长什么样子?”
江泠音色寡淡,“没注意。”
“嗯?”她神情奇怪,怎么好像不太对?
听江泠的语气,好像没有喜欢唐家娘子的意思。
江泠再次看向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叶秋水如实道:“我听你的同僚说,唐家想招你为婿,都说你要娶唐家娘子了。”
江泠眉头轻皱,又松开 ,“是有此意,但我回绝了。”
唐知州同他谈过这件事,严敬渊写来的信上写说过,唐家家风正,唐知州的女儿正值大好年华,貌美端庄,他可趁此机会早日成家。
江泠说,他有腿疾,尚不知能撑到几时,也许将来几十年都要人照顾,娶妻反而是害对方。
唐知州一听,觉得有道理,便也没了这个心思。
最近常去唐府,只是因为唐知州想修缮庭院,请江泠帮忙过去画几张图纸,设计一座迎客亭而已。
叶秋水一听,知道自己误会了。
江泠皱着眉,“明日我同他们说,这件事不应外传。”
事情还没有定下,同僚便私下议论,若是传出去,会影响唐家娘子的名声。
叶秋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点头。
她觑了一眼江泠严肃的神情,忽然思绪飘远。
江泠不喜欢唐家娘子,那他喜欢谁呢,他如今仕途光明,受官家器重,想要结亲的人家比以前多得多,难道他长这么大就没有喜欢的人,没有想娶的姑娘吗?
应该有的吧,喜慕少艾,人之常情,江泠又不是和尚,怎会没有喜欢的人。
说不定她还认识,说不定还能帮忙牵线呢!毕竟像江泠这样的人,肯定不会主动开口,她乐意效劳。
叶秋水很好奇,忍不住喊他,“哥哥。”
江泠抬起头。
她笑着问:“你对唐家娘子无意,那你喜欢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