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求您,求您放过我腹中孩儿 魔界有灵植……
封霁川低头, 许是猜到了他不会信,没有答话,只是任凭谢珩用灵气虚虚探向了他的腹部。
“我听说魔界有灵植, 名为优钵草, 服下之后, 确实能令男子怀孕。”探查过后, 谢珩缓缓道。
“但是你腹中并非子嗣,而是一团魔气, 即使生下来,也只是个没有灵智的魔种。何况你对它看似舐犊之情, 其实不过是魔尊加之于你身上的血契作祟 。你如今对那魔头和对这个魔种的回护, 都不过是因为血契侵扰了你的心神所致。”
“不是的!”封霁川猛地抬起头, “不是的, 仙长, 我与阿凌是真心相爱的,我们在人间拜过堂, 也在魔界成过礼。她答应我会同我厮守一生,不会再有其他人,我也答应她了。”
视野渐渐模糊,他的手不自觉的抚上胸口,仿佛那里还残余着那夜温存时司凌留下的气息。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这些不过都因血契而起罢了, ”谢珩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血契会连接你和那个魔修,让你对她忠诚,对她恋慕, 那只是魔修的手段。”
谢珩微微抬眼,冷峻的目光掠过封霁川:“你尚有高堂明镜,前程功名,莫要为一个魔修迷了心神。”
封霁川痛苦地低下了头。功名,前程,门第,家人,这些曾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可是如今,仙人的眼睛澄明如镜,照出了他如今唯一的珍视之物。
唯有妻儿而已。
“那个魔修也不是你真正的妻子,真正的温小姐还在司州等你回去。”谢珩继续道。
但封霁川已经愧对温小姐,愧对父母双亲,他不想再愧对阿凌。父亲母亲都是良善之人
,他们自会替温小姐另寻前程。
谢珩没有再说话,他不善言辞,已经想不出什么其他方法来说服眼前癔症般的人。
封霁川似乎察觉到了谢珩接下来要做什么,他的身体猛然一僵,脸上写满了恐惧。他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连连后退,嘴唇颤抖着。眼中泪光闪动。
“仙长,求您,求您放过我腹中孩儿。”
那并不是孩子,谢珩心里很清楚,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无法说服一个已经结了血契的人。
“我已经说了,这是魔种。我现在会替你除掉这个魔种。不会很疼,你忍一下。”
他语气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封霁川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双手发抖,紧紧拽住了谢珩的衣摆,哭得满脸泪痕。
若是初出茅庐如师月白孟婷这样的修士,或许还会因此生出些愧疚来。但是谢珩心性坚定,并不会因此而动摇分毫。
“求您,求您放过这个孩子,”封霁川抓着他衣摆的手颤抖着,声音逐渐变得微弱而哽咽,“求求您,我已经能感觉到他在动了。”
谢珩皱眉,最后尝试了一下用事实来让封霁川相信那只是寄身在他腹中的魔物:“寻常胎儿,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会动。”
“就算这个孩子并非寻常的孩子,他也是阿凌给我的,是我和她啊!”封霁川的话语开始颤抖,声音越来越弱,仿佛每个字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发出。就在他想要继续辩解时,腹中突然一阵剧痛袭来,令他疼得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啊!”他猛地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身体瞬间失去力气瘫软在地。
下身流出血来,渐渐渗出衣物,顺着布料缓缓流淌,滴落在地面,汇聚成一小片刺眼的红色。他呆愣地看着自己身下那触目惊心的景象,整个人仿佛被冰冻住了一般,身体僵硬,甚至忘记了疼痛。
封霁川几乎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了下来。
他的孩子。
他和阿凌的孩子。
谢珩见他伤心欲绝,出于人道,还是出声宽慰:“血契之法,我只有耳闻,待此事了,我会尽量为你留意解开血契的法子。在那之前,你便回父母身边吧。”
“阿凌”封霁川的声音沙哑,眼中满是泪光,双目空洞无神地盯着床上司凌的偶人,他仿佛看不见谢珩的存在,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失去孩子的痛苦,“我们的孩子……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几乎只在电光火石间,一柄剑直冲谢珩袭来,几乎擦着他的面庞而过。
若非他闪躲及时,剑锋早已刺入他的咽喉。
是床上的司凌偶人。
“阿凌小心!”封霁川惊呼一声。
在谢珩面前使剑简直是班门弄斧,他只是微微抬手,凌霄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竟把司凌袭击他的剑生生地震开了。
孟婷猜的确实不错,司凌之所以在被擒之后直接求死,确实是因为她早已备好了一具傀儡作为新的躯体,让身上全无魔气,几乎不可能被人间盘查的修士拦阻的封霁川带着这具新的躯体在司州城郊的客栈里守着。
谢珩那一招,震得她虎口出血,几乎已经握不住剑。
“真是阴魂不散,我已经把那具身体留给你们了,为什么还要追过来。”她恨恨地看着来人,换了左手握剑,竟还妄图螳臂当车。
“除恶务尽。”谢珩道。
走进房间时谢珩便注意到这一整个客栈房间,都是一个巨大阵法的一部分。
她想要跑。
谢珩也刚好想要见一见她背后的那个人。
在司凌发动阵法的前一秒,谢珩率先拽起封霁川的衣领,将他丢出了房间。客栈的老板娘已经知道封霁川就是司州城中悬赏二十两要找的那个人,他们想必早就遣人去报官了,等太守的人找过来,他们自找到他。
移动的阵法分有许多种,若要路程遥远,速度便会受限,反而若要尽快离开某地,路程便会受此牵制。
司凌回过头,谢珩的剑直指咽喉。
“你还真是穷追不舍。”
“杀人就该偿命。”谢珩言简意赅。
“仙长还真是有觉悟啊。若是你那位好师弟当年有你这样的觉悟,我也不必存活于世受尽折磨。”
凌霄剑逼近几寸,本就凌厉的杀气加上二人修为的差距,让司凌如坠冰窟。
“你苟活于世受尽折磨,那因你而死的无辜之人算什么?”谢珩冷道。
“算算楚悬当年没有一剑杀了我做的孽,算你们仙山自己种下的因,如此说来,你是不是也该杀上晓雾峰去替他们讨个说法?”
“楚悬行事自有他的道理,”谢珩蹙眉道,“我不知你与他有何恩怨,但是若你要怪他未曾一剑杀了你,那你为何不怨你母亲当年没有让你胎死腹中?”
是啊,为何她不干脆让我胎死腹中呢。
几乎已经半步登神的大能剑指她咽喉,压倒性的威压如雪崩如山洪倾泻,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谢珩在等什么呢,他明明随时都能取她性命。
自己这样的人,难道他还在等着自己认罪伏诛吗。
司凌出生的地方叫程家村,与她一同降生的是一个同胞妹妹。二人相貌别无二致,除了家中黄狗几乎无人能分辨出来。
从记事开始,她就要帮衬着家里干活,烧火,捆柴,打猪草,喂猪。
对于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来说,这些其实都算不上苦。家家户户,祖祖辈辈,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村口的产婆说,其实妹妹没比她晚多久出生,但是不知为何,妹妹天生就比她不知事些,去河边打猪草时,经常贪玩误了时间,即使被娘亲责打,下次还是照玩不误。
她也格外的信任人,有一回门口碰到面生的外乡人前来问路,妹妹竟然咯咯笑着就同他谈笑了很久,若非是司凌及时看到喊声吓跑那个人,只怕妹妹早就被他带走了。
“程盼娣!你不和我一起捆柴,你又要跑到哪里去!”
妹妹被她揪着耳朵从门口拽了回来。
“可是姐姐,小虎让我去他那里陪他斗草玩”
“你和程小虎一样吗?”司凌呵斥,“他家有多少人多少亩地,还有个在考功名的秀才小叔,你跟他能一样吗?”
他还是个男孩,长辈们都喜闻乐见的男孩。司凌在心里补充道。
妹妹一向很听她的话,虽然不情不愿,但是还是边哭边回了家和她一起捆柴。妹妹捆的柴糟糕极了,司凌不知道为什么两人明明是同日生的,她的力气却比自己小那么多。
也还好她把妹妹带了回来,因为父亲今天少见的提早就下工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怪模怪样的人。若是被他发现妹妹还在邻居家玩,妹妹是非挨一顿打不可的。
谁在乎呢,司凌无所谓地想着,反正她被打哭了一次,下次还是会继续想出去玩的。
司凌就不一样。她只尝过一次皮鞭的味道,就再也不敢了。
那次是因为什么挨打?司凌有些不记得了,大概是妹妹好不容易说动她,叫自己陪她去河边捡漂亮石头玩。
也是那次听过路的人说,涉过这条河再往北,就能找到齐姜娘娘的庙。齐姜娘娘护佑天下百姓,尤其护佑女子,是个大慈大悲的仙人。
她专注地听着过路留在这里休息的人讲齐姜娘娘,浑然不觉爷爷早就找了过来。
沾了盐的皮鞭打在身上,司凌并不怎么觉得痛,只是想到村里的磨坊主逼拉磨的驴子干活时,也会拿这样的鞭子抽那头驴。
“姐姐,姐姐”妹妹低着头,她也挨了打,家里人太清楚姐妹俩的秉性了,一眼便瞧出是妹妹教唆她跑去河边玩的,她身上的鞭伤比司凌还更重些。
她挨打得多,不过从来只有挨打的时候哭,像这样挨打之后后悔得痛哭流涕的,还是头一遭。
“对不起姐姐……”
“姐姐……河边那次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害的你也挨打的。”父亲看见两人正忙碌的捆柴,满意的进了屋,翘着二郎腿,等着母亲给他倒开水喝。妹妹见自己逃过了一顿打,忍不住又旧事重提。
“姐姐,你去屋门口的阴处休息吧,剩下这些我来捆就好。”
司凌没有同她客气,当即便到了门口的阴处坐下。
从她的位置,恰好能隐隐绰绰地听见屋内父亲和那个模样奇怪的人交谈的声音。
爷爷奶奶和母亲也在里面,司凌悄悄扒着门缝看了一眼,他们正围着过年才会拿出来的那张大桌子,而那个模样奇怪的客人,坐在平日里爷爷从不让别人碰的主座上。
第27章 四个鸡蛋 想要生男丁,办法总是有的……
“大师, 我们家便是这样一个情况,我们结婚六年了,生了两个赔钱货之后, 我儿媳妇的肚子就再也没什么动静了。”
司凌眸光一暗。赔钱货, 她一直知道在爷爷心里其实就是这样想自己和妹妹的, 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之后, 她还是免不了的觉得心中有些刺痛。
“想要生男丁,办法总是有的只看你们愿不愿意付出代价。”透过缝隙看去, 那个怪人故弄玄虚地摇着蒲扇,眼中满是精光。
“大师, 我们家贫寒, 实在是给不起十个鸡蛋和四两猪肉了。”母亲给他又添了一回糖水。
怪人叹了口气, 有些为难:“六个鸡蛋, 那便只有六个鸡蛋的法子。”
“那应作何解?”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光彩, 仿佛压在心头多年的阴霾终于看见了破晓的曙光。他的眼神中充满急切,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 连声问道.
“六年以来不出男丁,应是此宅阴气过剩导致。即使再怀上,想必也是女儿。”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随即又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眸子重新亮了起来, 几乎脱口而出:“那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司凌透过门缝, 目光落在了屋内的每一张脸上。那是怎样的期盼啊——父亲的恳切,母亲的紧张,爷爷奶奶眉宇间浮现出的渴望,他们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一瞬,只为了等着那怪人口中可能改变命运的答案。每个人的神情都像是一根被拉满的弓弦, 紧绷得令人窒息。
“姐姐,我捆完了,”妹妹的神情纯真而可爱,“我捆得好么?”
她捆得累了,就跑来司凌旁边,想要坐到她身边去,却被司凌伸手拦住。
“别坐在这里,找个阴凉的地方凑近点站着。我要重新捆一次,你看仔细些。”
“对不起啊姐姐,”看着司凌娴熟地解开她捆好的柴堆又重新捆上,妹妹显然有些愧疚了,“我本来想让你轻松一点的对不起。”
司凌低头忙活着,擦了一把很快就流出来的汗:“没事。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了。”
“姐姐想喝水吗?我去屋里给你接。”
司凌累得口干舌燥,但是想到他们刚刚在屋里谈话的内容,马上就出言拒绝了。
“不渴。你别进去了,大人在谈话,小心又被揍了。”
“还是姐姐想的周到,”妹妹笑了笑,“我脑子笨,永远都想不到这些。”
“没关系的。”司凌下意识地安慰。
“没关系,我会一直听姐姐的话的,姐姐能想到就行了。”妹妹看着她,眼里充满了崇拜。
“一直听我的话”司凌的汗几乎要滴进眼睛里,连忙伸手抹了一把,“真的?”
“真的!”妹妹认真地看着她,“姐姐要我往东边,我绝不往西边。姐姐不让我和程小虎玩,我绝对一根头发丝也不让他碰!”
“我没有不让你和他玩,”司凌摇摇头,她终于捆完了柴,“走吧,今天还没有打猪草呢。”
屋里的怪人说,家中已有两个女孩,阴气之重,会让男婴望风而逃。如今唯有两个法子,一为重新选址搬家,二则是
此前街坊邻里早有人说这里风水不好,建议司凌的父亲举家搬迁,可是司凌家家境贫寒,连温饱也成问题,若逢灾年更是三天饿两顿,哪里还有闲钱重新安家。
那天夜里,司凌久久不能入睡。
她经常帮着家里干活,白天劳累,夜里几乎从未像这样失眠过。
身旁的妹妹睡得很熟。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依稀听见了脚步声,是母亲的。
母亲走的很谨慎,似乎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可是家中的木门实在太旧了,在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嘎吱的响声。
母亲吓得身体猛然一抖,手中的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空洞地回荡在黑暗中。
司凌下意识地坐起身,在黑暗里,母亲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尤为幽深,就像夜行的狼。院子里的阿黄似乎也被惊动了,发出了低沉而警觉的吠声,仿佛它也感应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想冲进屋来。
“娘?”司凌听见了,那分明是金属的声音,可能是剪刀,也可能是别的声音,她害怕得连声音都几乎要发颤了。
“怎么了,娘?”但是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没事,没事。”母亲似乎很紧张,连着说了好几遍没事。
母亲弯腰,快速捡起掉在地上的物件,动作显得异常急促。她随即低声解释道:“我……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有没有盖好被子。
司凌伸出颤抖的手象征性地摸了摸妹妹身上的被子,她睡得很熟。
“盼娣睡得挺好的,母亲回去的时候小心些,别又跌倒了。”
听说富人家的夜里,会续一整夜的烛火,晚上也如同白昼。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司凌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家里昏暗异常,即使心里没有鬼,晚上去茅坑也需要很小心才能不摔倒。
“嗯,招娣也快睡吧。”
“晚安,娘。”
母亲离开的时候比来时更加匆忙,有那么好几回司凌几乎怀疑她又要摔倒了。
娘。
司凌在心里又叫了她一声。
你也有过做姑娘的时候吗?
你也曾经被人叫过赔钱货吗?
你也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起过杀意吗?
无声的眼泪落在枕巾上。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反而大过了劫后余生的后怕。
在这些情感都如潮水退去之后,好像只有一个想法留了下来。
活下去。
我不想死。
我想要活下去。
司凌睁着眼睛,彻夜未眠。
三天后,在灶台旁生火做饭的母亲听说了两个女儿都溺水的消息。
听邻居说,妹妹落水的地方,本就是村里明令禁止小孩去玩水的地方。附近几乎没什么大人,姐姐在一旁喊了很久都无人应答,最后她为了救妹妹,自己亲自跳了下去。
路过的大人跳下去,把姐姐救出来的时候,水中已经不见了妹妹的踪影。
水流湍急,见不到底。
整整三日,家里难得地没有让司凌干活。父母像模像样地找人在下游的村落搜寻了三日。
司凌在床上躺了三日,三日之后,她看见父母正在大操大办妹妹的葬礼。
因为没有尸身,所以妹妹并没有下葬。穷乡僻壤的地方,自然也没有衣冠冢的说法。所谓葬礼,不过是摆一桌子酒,好白收些份子钱。
程家村的流水席,主厨一直都是程小虎的舅舅。程小虎的舅舅烧的一手
好菜,宾主尽欢。
孩子早夭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尤其是女孩。即使是和程盼娣经常玩在一起的程小虎,也只是兴奋地啃着席上的大猪肘子。
母亲再也没有在半夜出现在她的房间了。这些日子她睡在原本属于两个人的床上,却无法安然入睡。
是她引导妹妹走到河边最泥滑的那片土地上的,也是她跳下水去,把妹妹的头溺到更深的地方的。
司凌在那一瞬间,清晰地看到了妹妹逐渐失去生机的脸。女孩被水呛得甚至没有睁开眼看她,只是凭借着本能徒劳地扑腾,在最后一丝力气消耗殆尽时,她的身体便被急流无声无息地带走了。
“你们家中已有两个女孩,阴气之重,会让男婴望风而逃。如今唯有两个法子,一为重新选址搬家,二则是想办法在阴气重的时间或是地点杀掉其中一个女孩。”
“两个都杀掉自然最好。不过你们大概也需要小孩帮着照顾弟弟,若要留下一个,我是理解的。”
“大师,怎样能算作阴气重的时间或者地方啊?”
“晚上,子时之后,日出之前。水边,屋子以北,都可以算作阴气重的地方。”
母亲迟疑着,双手有些发抖:“可那毕竟是我们亲生的孩子,我有些下不去手。”
“妇人之见!”父亲呵斥着。
“那我再助你们一臂之力,我可下咒杀死其中一个,不用经你们的手,”怪人的声音阴恻恻的,“只是还要再加两个红绸包裹的鸡蛋。而且未必灵验。若是十日之内没有生效,那便是还要你们亲自动手了。”
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按吩咐拿来了两个红绸包裹的鸡蛋。
她死了。司凌活了下来。
那怪人的咒是下在了她身上,让她心生歹念杀了妹妹吗?
司凌不知道。
但是她确实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而自那之后,母亲的肚子确实鼓了起来。
母亲撩起上衣,让司凌去听弟弟的动静。
肚皮上,青色的血管交错,好像依稀是一张人面。
“招娣,是弟弟还是妹妹?”
父亲坐在一旁:“小孩子说话很灵的,招娣,想清楚了再说啊。”
“是弟弟还是妹妹?”母亲没有修剪的指甲长而锋利,深深扣进了司凌的手心。
第28章 相思坊 大火汹涌的吞没了破旧的房屋,……
母亲的指甲深深陷入司凌的皮肉, 妹妹溺死前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是”
“是弟弟。”司凌艰难的说。
众人如释重负,母亲松开了她的手腕, 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孩子说话最准了, ”奶奶絮絮叨叨, “招娣说是弟弟, 那就一定是弟弟。”
司凌低下头,沉默不语。
这个家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恐惧, 阴冷的风,潮湿的稻谷, 母亲没来得及修剪的指甲, 还有她自己。
她一如既往地帮衬着家里干活, 烧火, 捆柴, 打猪草,喂猪。村里同龄的其他小女孩相约着, 要结伴去齐姜娘娘的庙里拜一拜。
司凌性格沉默,与她们并不相熟。她们都是从前妹妹的朋友。
她们计划了好久,在临行前的几日,也许是因为妹妹的缘故,其中一人还是上门邀请了司凌。
司凌久久地沉默在那里, 没有应答。
如今的她, 作过恶的她,齐姜娘娘还会保佑她吗?
如果齐姜娘娘保佑她,那她是何其的是非不分啊。如果齐姜娘娘不保佑她,却又违了她的仁德。
“不想去吗,没事没事, 不勉强的。”那个女孩眼见气氛沉默压抑,有些尴尬地说。
“抱歉,你们去吧,我娘快生了,我要帮家里干活。”
“好的,好的,”女孩如释重负,一群关系好的女孩名为拜神实则也有出游的意图在,摊上一个并不怎么熟的程招娣,她们也并不痛快,只是看在盼娣的面子上叫她一声罢了,“等大娘给你生完了弟弟妹妹,咱们再约好了。”
司凌神游般地点了点头,送走了妹妹的朋友。
娘生产的时候,是个雷雨交加的半夜。
那天夜里突然传来娘凄厉的哭叫,全家人都因此惊醒了。就连大黄也吠叫起来,为此还挨了爷爷的打。
“死东西,叫什么叫,不吉利。”
“你这婆娘,怎么早不生,晚不生,偏要这大半夜的来生。你这要我上哪给你找产婆?”
母亲的身下,透明的液体已经浸湿了衣物,她哭叫着推搡了一把唯一的女儿:“愣着做什么,快去村子东边找那个产婆啊。”
司凌如梦初醒地冲出了家门。她没有带伞,事实上在南方这样的雨天,即使带伞也并不顶事的。她在无穷无尽的雨幕中一直跑,把要送给产婆的红绸包裹的几个鸡蛋紧紧护在怀里。
小径泥泞,但是她决不能摔倒。
路长的没有尽头,好像司凌本该这样无止无休地奔跑下去,就像一只落地就会死亡的无脚鸟。
母亲死在了那一晚。伴随着弟弟的出生。
弟弟的名字是程小虎那个考了秀才的小叔取的,叫程旭。
弟弟生在天亮的时候,在旭日东升的时候,司凌等在产房的外面,在母亲持续的,悲恸的嚎哭中,她听见了一声鲜明的,新生儿的啼哭。
他出生在旭日东升的时候,所以叫程旭。
至于死在了旭日东升时候的母亲,并无人在意。
她在生下孩子的一瞬间,询问产婆孩子是男是女。产婆脸上挂着笑,回答她说是个男丁。
至此,她完成了替夫家传宗接代的任务,满足而如释重负,了无遗憾地含笑九泉。
母亲的白事和弟弟的满月酒是一道办的,那时候母亲早已下葬。
爷爷提到母亲时,说她程家的好媳妇啊,是生下了男丁的,是要写进族谱的。
写进族谱。司凌想,写进族谱什么用,程家村有那么多个程李氏,都是从隔壁的李家塘嫁过来的,分得清谁是谁吗。
母亲死后,司凌承担起了母亲原本的很多活计。
生火做饭,去田里送饭,给弟弟喂米汤,换尿布。
家里少了一个干活的人,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生活可以想见地每况愈下。
司凌在家里当然也算是一张吃饭的嘴,为了少被苛责打骂,她只能更努力地干活,在父亲下工烦躁时,尽量安静沉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知道父亲为什么心情不好,因为李寡妇。
李寡妇守寡的时候年纪不大,现在也算得上风韵犹存,据说是她克死了自己的丈夫,是个不祥之人,但是村里的许多光棍甚至有妇之夫都对她趋之若鹜,似乎并不在乎这个不祥的评价。母亲死后她便跟父亲搞在了一起。
李寡妇是个能干的,她虽力气不大把家里的田都低价交给了相好打理,但是心思活络,靠着去镇上卖饼也赚了不少钱,她的儿子和司凌年纪相仿,已经在程小虎那个书生舅舅的学堂里上了五六年的学了。
程小虎的书生舅舅也是她的想好,想必是她和父亲说了,男孩到了年纪要上学云云,但是司凌家哪里有钱供程旭上学呢,连温饱都仅仅是勉强罢了。
父亲并不是不知道李寡妇能从那书生手上拿回扣,但是崇尚知识的庄稼人一向明白,读书是他们这样的人唯一的出路了。
爷爷奶奶都不满父亲整日去李寡妇那里厮混,也对父亲想让弟弟读书的想法嗤之以鼻。
“你自个儿连名字都写不来,还想着能供出个举人来?读什么书,这不是折磨我的乖孙吗?”
奶奶本不想提那张寡妇,奈何父亲想让弟弟读书的想法根深蒂固,她只好把一切都挑明了说:“我靠你就是被那张寡妇迷了心智,不知道她和那程大禄狼狈为奸骗你们钱吃回扣呢。村里那么多娃娃上他那上学,有几个考取了?连她自个儿子都跟个傻的一样哪里像读过书的人。一下田里干活干的还没我们家
丫头快,跟个蠢猪似的。”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们家小旭啊就该吃吃喝喝享享福,到了年纪去田里干活,再给他说个好亲。祖祖辈辈,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自个儿是个泥鳅,还想从泥鳅窝里爬出个大蛇?做梦吧你。”
“现在碰了灾年,连饭都吃不饱,你连明年买谷种的钱都不知道在哪里,还想着给那秀才送钱?儿啊,我们家一家都是普通庄稼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不能听了那寡妇一两句话,就好孬不分吧。”
父亲不敢拂爷爷奶奶的面子,只是阴沉着一张长脸。屋里落针可闻。
司凌在一旁沉默着,不敢去触父亲的霉头。妹妹和母亲死后,她几乎很少挨打了。她不会乱跑,也很少偷懒犯错,在这个家里她就像一个透明的人,只有干活和吃饭的时候会出现在大家眼前。
但是霉头却会主动找上她。
相思坊的人,是李寡妇介绍给父亲的。她在田里偶尔看见过司凌一回,立马找到了她的父亲,说这个孩子长大之后绝对是个美人。
父亲不以为然,这样的话他听路过的牙婆子说过很多回,但是他从未放在心上。说这孩子相貌周正好看,无非是想卖给镇里的大老爷做丫鬟。做丫鬟能有几个月例啊,程招娣在家里又洗衣服又做饭又照顾弟弟,他老婆又死了,缺了这个姑娘哪行。
“你这蠢货,我可从没说过是卖到镇上做丫鬟啊。那才几个钱。我有好去处,能卖到这个数。”
李寡妇说着,比了个手势。司凌父亲顿时瞪大了双眼。
“二千文?”
“二十两!”李寡妇嗔怪着拍了一下男人的肩,“你看你啊,就那点出息。”
劳碌了一生的庄稼汉简直被这个数字惊呆了,二十两银子,就算他这一年不去田里干活,也足够全家人吃好喝好一整年,还另外把程旭送去秀才的学堂上学了。
“娟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可真没见识。白瞎了我和你好这几个月。我还能害你不成?”
“二十两,这也太多了,那丫头瘦黄瘦黄的,能卖上这个价?”司凌的父亲依然有些狐疑。
“哎哟,这城里头有句话,叫美人在骨不在皮。我还能蒙你不成?这丫头片子眼睛大,睫毛长,脸蛋儿小,就是个美人坯子,我不会走眼的。不行啊,我明儿带你去那司州城里的相思坊,让我那老姐姐瞧瞧,也叫你安心。”
男人仿佛坠入了蜜糖编织的美梦里,二十两银子就像高悬在他头顶的肉饼,让他时时刻刻地想着,就连在寡妇身上耕耘时,也心不在焉。直到事了时,才意识到今日是何等丢面儿。
寡妇见他没有心思,倒也不怪罪他今日表现不好。男人想着女人承诺给他的二十两银子,无比殷勤地伺候女人洗漱。
这倒是从未有过的,她的那些相好无不是提上裤子就走的,寡妇心中对男人又多了几分赞赏,想不到这个在她几个姘头间显得平平无奇的男人,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这么些年了,她那些相好嘴上是蜜里调油,但是却从来没谁真的想娶她过。她一个人活了这些年,屋顶漏了没人修,儿子皮了没人打,也该有个依靠。
第二天,父亲告诉司凌说,今日带她去赶集。
这一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司凌不知道,父亲是带她赶哪门子的集。她心中瞬间升起了几分惶恐不安,她下意识地想到了装病,但是在父亲的威压下,“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这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走到村口时,张寡妇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亲热地捏了捏司凌的脸蛋:“这孩子,长得真俊。”
父亲想着那即将到手的二十两银子,慈爱地拍了拍司凌的肩膀。
“你和你那婆娘都不俊,咋生了个这么俊的小丫头。”张寡妇调情似的夸道。
父亲傻呵呵地笑着,鬼使神差地说:“我那婆娘不俊,都能生这么俊的丫头,你要是给我生,那不得生个西施潘安出来?”
和夫死不再嫁的贞洁烈妇不一样,男人老婆死了不再娶终究是要落人口实的,特别是街坊邻居都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像男人家,一看就是娶不起老婆才打光棍的。
但是如今,有了那从天而降的二十两银子,他又怎么会娶不起一个二进门的寡妇呢。
司凌和母亲感情不深,却听着难受,不禁低下了头,仿佛这样就能少听些两人的调情。
“谁答应要嫁你啦,要是不诚心的,我可不要给你生孩子。”
“诚心,自然是诚心的。”男人憨憨地笑着,倒真像个老实的庄稼汉。
还未踏进相思坊的门,司凌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虽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烟花之地,但是闻着空气中的脂粉气,看着还未开张画眉梳妆的姑娘们,她又怎会猜不到这是什么地方。
李寡妇笑盈盈地搂着她,送到老鸨面前。老鸨面相比刻薄的李寡妇温柔和善些,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司凌:“年纪大了些,来不及学唱戏了。学舞也晚了点。”
“那便唱曲呢,这孩子声音蛮亮的。而且这长相,小脸盘子,大眼睛,不刚好接那个碧桃的班儿?她今年都多大啦,二十五了吧。”
“长相确实不错,在我这养几年,是个讨喜的样子,”老鸨看了看司凌身上的衣服,“是雏儿吧。”
司凌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却无端地感觉到屈辱。她眼睛一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是是是。”男人在一旁慌不迭地替她回答,生怕那二十两少了一文。
“我问丫头了,你知道什么。”
“招娣乖,问你呢。”李寡妇有些着急地拍了拍司凌的肩膀。
在老鸨打量货物一样审视的目光里,司凌麻木地点了一下头。
“是个雏儿就好。是个雏的话,二十五两,怎么样?要是觉得合适,今儿在这就把这契儿签了吧。”
男人并没有马上答应,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男人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李寡妇报的二十两,老鸨却爽快地报了二十五两,说明还有抬价的空间。
老鸨看出了男人抬价的意图,把卖身契置在一旁,笑着说这丫头拘谨着呢,叫来那个叫春桃的姑娘,让她带着程招娣先去学曲子。
“看您也是第一次来,不如我叫个姑娘先陪你一回,我和娟娘好久不见了,也刚好说说话。”
和春桃一起上来的另一个姑娘容色比她还要胜出不少,肤如凝脂,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见到那个一看就没什么银钱的庄稼人,她的目中流过一丝一闪而逝的嫌弃,转而又端上了迎来送往的温柔笑意。
男人哪里见过这种温柔乡,当即就乐不思蜀了,美人留他用了晚饭之后,老鸨带回了他早已忘到九霄云外的女儿,问他卖身契的事情。
这一回,男人毫不犹豫地爽快签下了,签完看见双目含泪的女儿,他并无愧疚之色。
“你哭啥呢,这里吃的这么好住的这么好,连个丫鬟都穿得比你好,这不比在家里强?”男人呵斥。
“我舍不得”司凌听见父亲毫不留情的呵斥,竟然呜咽出声,“我舍不得,舍不得家里人,舍不得爹爹,也舍不得阿旭,他还那么小”
听她提起宝贝儿子,男人心中也竟有了一丝不舍,都说有了后娘的孩子像根草,等他娶了李寡妇,还不知道阿旭会如何呢。
“爹爹,我我想回去,明天再给阿旭做顿饭。”
男人犹豫着看向老鸨。老鸨见他已经签下了女儿的卖身契,便无所谓再大发慈悲让他们多团聚一个晚上了。这一家人一看就是偏心眼偏到海边的,没准还能让那姑娘日后对比念着自己的好。
李寡妇
也跟着父女二人回到了家,是司凌懂事地提出来的,说要让李寡妇提前见见爷爷奶奶还有弟弟。
爷爷奶奶对李寡妇自然有千般万般的不满意,但是儿子并未明说要娶她过门,又听说李寡妇介绍门路得来的那二十五两银子,便也不好意思甩脸子给她。
至于司凌,能卖到城里,那是她的福气。
当天夜里,大火汹涌的吞没了破旧的房屋,程家人在睡梦中安详地永远睡了过去。
司凌从门外反锁了大门和窗户,确保除了阿黄和她自己,谁也逃不出去。
火烧啊烧,烧啊烧,火光点亮了夜空,像是旭日升起来了一样。
司凌离开几乎不能被称作家的地方,步伐轻快。
月光在稻田如水摇曳,夏风习习吹拂。
第29章 桃花枝穿胸而出,谢珩呕出一口鲜血 平……
“仙君, 当年我遇到的人,要是你就好了。”
司凌自嘲地笑了笑,将死之人, 仿佛凌霄剑千钧万钧威压, 于她而言并不存在。
谢珩那双深黑的眸子看着她, 却又好像没在看着她。高高在上的仙君眼中, 一个伏诛的魔修甚至不能称之为人,又怎能入了他的眼。
所以那个人, 那个人为什么会看到她呢,小小的, 灰灰的一团, 仿佛要融进田间那片泥泞的土地里。
“如果是你的话, 应该会一剑杀了我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 她就不会伏在那人的肩头, 一路被他从司州城郊背上晓雾峰。
就不会被那面名为明照的镜子照出她身负的血债,然后被那个将她拉出深渊的人亲手重新推下深渊。
在司州见到洛禺和孟婷的时候, 她恨毒了他们。
一个愚笨之极的废物纨绔,一个相貌平平的农家女。
凭什么他们能站在那里,那么光风霁月地说自己是晓雾峰楚悬门下弟子呢。
她本来应该把他们打发走的,可是她心下的怨毒做了祟,愣是把他们拉到隐蔽的洞穴。
你会来救他们吗?
楚悬没有出现。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回晓雾峰, 另外两个自称在晓雾峰游历的弟子就出现询问他们下落。女修灵力高深浑厚, 男修却灵力平平,自称是女修的师兄。只是那女修似乎很依赖她那位师兄的样子,有些奇怪。
晓雾峰,还真是和谐友爱。
如今想来,不过是修为高出她太多境界, 导致她探不到那人的真实修为罢了。若非遇到了本不该下界的谢珩,她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生命的最后,她原本觉得自己应该释怀了,可是最后,她又想起魔尊那张温柔的,悲悯的脸。
她不像是魔尊,倒像是低眉的菩萨,像庙里齐姜娘娘的神像。
师尊对她那样好,是她让自己从无家可归的野犬变成了魔界的少主。
她有些对不起师尊。
若不是她放不下人间的那些往事,她本该还能陪伴在师尊身旁。
长剑迟迟未落下。她不知道仙君在等待什么。
直到颈侧拂过一缕几乎察觉不到的气流,司凌抬眼望去,谢珩的剑被一根普通的树枝生生挑开。
“师尊!”
“师尊,果真是您。”
一身白衣的女子如同谪仙降世,出尘绝艳,即使隔着面具看不清真容,也美得不可方物。
她手中仅握一根随手折下的花枝,挑开谢珩的剑时,桃花花瓣散落空中。
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这便是即位之后以雷霆手段荡平魔界令魔界中人人人自危的魔尊。
“好久不见了啊,阿珩。”女人见面具早已没了作用,摘下面具随手扔在一旁,这对魔界之人是极其危险的,因为贴身的面具上残余着自身独一无二的魔气,如果被人捡到,完全可以被人一路追踪去向。
但是齐姜并不在意。
“我无意给你们添麻烦,但是阿凌是我的弟子,虽然我没带她上过巫山成礼,但是她的的确确是你们的师妹。”
司凌站在她的身后,乖巧得全然不似方才模样。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行个方便。”
谢珩静静地握着剑站在那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一个剑修的杀意应该是很分明的。何时剑出,何时剑落,就算避无可避,也时常能知道自己的死期。
故而剑修多有光明磊落之名。
但是眼下,谢珩的杀意似有若无,仿佛幽魂环绕。
“她是您的徒弟,那我们呢?”
仙尊齐姜与帝君姬樊为人族帝后,得神女点化,一道飞升。神女以自身神格分与二人,故二人成为三界中,绝无仅有的半神。
齐姜仙尊于巫山广收人族弟子,最终得其亲传者有七人,世称巫山七子。
谢珩出剑太快了,司凌在一旁,几乎连他的动作也没有看清,剑锋就到了师尊的胸前。
师尊不疾不徐地以桃枝抵住剑锋,削铁如泥的灵剑对上一根平平无奇的桃枝,竟未许久也不曾撼动桃枝。
齐姜甚至有闲心往司凌的方向看了一眼,捻了个诀,在她周身围起了一个结界保护她。
破除这样普通的结界,对谢珩这样的大能而言不费吹灰之力。但是齐姜能在与谢珩的对招中分出心来用结界护住司凌,若谢珩想对司凌不利,她随时都能阻止。
司凌知道,结界不是目的,她只是在告诉自己,或许也在告诉谢珩,她尚有余力。
“你们自然也是我的弟子。若你惹出祸事,来魔界找我,我自然也会庇佑你。”
齐姜没有用全力。
谢珩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除恶务尽。是您教我的。”
谢珩的剑招太快了,桃枝和剑在空中短暂相撞而又一触即分,在一旁的司凌连怎么出剑的都看不清楚。
齐姜手中桃枝上的桃花随桃枝摇曳,除了最开始替司凌挑开谢珩剑的那一次,连一片花瓣也不曾落下。
“我是教过你,”齐姜笑了笑,嘴角勾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但是阿珩,我记得我也教过你。地有远近,人有亲疏,墨子兼爱,是无父也。”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阿珩。司凌是我的弟子,她的命在我这里,就是比旁人的贵些。如果是你和阿悬阿岚,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
“当然了,如果你和灵溪的话,我并没有偏着谁。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暗地里较劲儿呢,灵溪学的比你多些,但是你也走得更远些。你们两个,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
谢珩一怔,剑招慢了一些,齐姜看出了他的破绽,却没有乘虚而入。
谢珩自己都忘了原来曾经有过和魏灵溪一段针锋相对的日子。回忆起来,魏灵溪入门时,他确实不喜这个师妹。
她天赋太高了,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谢珩那时自尊心强,自然要与她分个高下。可是魏灵溪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大道三千无不通晓。于是他便只择剑道而习,谢珩的剑道,常人确实望尘莫及。
后来楚悬和林景辉拜入师门,谢珩便自觉地承担起了做大师兄的责任。齐姜时常云游四海,体察人间不平之事。魏灵溪虽与他年纪相若,但是尚是少年心性,从来不承担什么大师姐的责任,反而总是带着两个师弟一块胡闹。
楚悬和林景辉那时年纪不大,谢珩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把他们带大的。
时间过得太久了,谢珩几乎忘了有过那么一段和魏灵溪针锋相对的日子。只记得他最后把用不归剑将师尊从巫山之顶一剑挑落后,去收敛的师弟师妹的尸骨。
他再也想不起来他们鲜活的样子了。
他弃了那把不归剑,剑身化为如今的以清山。
“阿珩都忘记了,但是我还记得呢。”
谢珩知道刚刚自己松懈露了破绽,只能更加屏息凝神,专注应战。
“我听人说,你也收了弟子。是叫师月白么,如果她犯下过错,你也一样会偏袒她的,对么。”
小白。
听到她提到,谢珩心里好像突然有一块地方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齐姜如今的实力在他之上,但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追了过来。以齐姜的实力,若她欲为
祸人间,除了自己和帝君之外,几乎无人可以拦阻。
若自己有去无回,他的小白该怎么办呢。
有那么一瞬间谢珩想要不管不顾地回去,回到小白身边去。
“她不会的。”谢珩轻轻地说,“她不会的,她是最好最好的孩子。”
“那你更该回去。”齐姜说。
“她会担心你的,阿珩。不要让人等你。”魔尊的声音温柔而蛊惑,仿佛真的只是一味好言相劝的长辈,在说着好孩子你要好好吃饭不可以挑食之类的,絮絮叨叨的关心的话。
谢珩的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和动摇,却转瞬恢复了清明。
他的额前已经出现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但是手中的剑依然没有乱了节奏。
“回去吧,阿珩。百年前你能杀我一次,今日却未必还能杀我。我或许不能完全赢下你,但是从你手中带一个人走,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你的小徒弟也会担心你的,回去吧,就像从前我和姬樊逢乱下山,你也会担心我们一样。”
桃花枝穿胸而出,谢珩呕出一口鲜血,齐姜看着他苍白的神色,似有不忍。
司凌一声惊呼:“师尊当心!”
谢珩的灵剑应召而出,他竟趁齐姜松懈,另召一柄飞剑,从齐姜背后直冲她命门而来。
齐姜想不到他吃自己一刺,竟是留有这样的后手,再欲闪避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微微侧身,令飞剑没入她的右边肩胛。
“阿珩”她不怒反笑,“我从前真是,真是把你教的很好啊。”
一旁的司凌这才发现,师尊用来保护自己的结界,竟也困住了自己,使她不能去前去相助。她有些着急地想要破开结界,齐姜却冲她笑了笑:“阿凌不用过来,我一个人可以应付。在那里待着,乖。”
“师尊您从前教我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您说若恶人有难处,那受害者有何其无辜。恶人有亲眷,但是受害者又何尝没有亲眷。”
“你不是她。”谢珩静静的说。
“你只是占据了师尊的身体,拥有她的记忆。师尊在被我挑落诛仙台之后,就已经死了。”
再次出手时,谢珩的剑招已经变了。
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齐姜死后的百年间他悟出来的。
用齐姜教他的剑术当然杀不死她。但是堕为魔修的齐姜修为有精进,戍卫人间的谢珩又何曾松懈。
他不能死在这里。
小白,小白还在等他回去。
“人总是会变的。人不就是由几段记忆组成的么。你若说我不是当年的齐姜,那你也不是当年的那个谢珩。”
谢珩出招狠戾,几乎每一剑都想至她于死地。
但是好的剑道,应该如水般严丝合缝,每一招都留有余地,进可攻,退可守。
这不该是剑道至尊的出招,反倒像是一个普通凡人每招都妄图至对方于死地的肉搏。
“你从前是没有弱点的,就算景辉在你面前爆体而亡,你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呢,阿珩?”
桃花枝挡下谢珩的剑,雄浑的魔气注入不堪重负的桃花枝,如同冬日结冰的玉壶,在一瞬间爆炸开来。
谢珩被震得又呕出一口血,他本想以剑撑地,却浑身瘫软,双手几乎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
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内伤,他的眼前一片昏暗,就连声音也听不真切。
因为习剑之故,剑修五感本比常人更明,风声,剑鸣声,衣袂挥动之声,他本来都听得如在耳旁一般真切。
他不能,不能放走齐姜和司凌。绝不能。
齐姜是三界大患,那年穷他们六人之力,尚未能彻底杀死她,又枉论如今荡平魔界卷土重来的她。
人间不能遭此劫难。
谢珩又吐出一口淤血,努力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只有胸口的伤疼得钻心。
他要去哪,他要去做什么。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但是他却想不起来了。
有人在喊他。
是女孩的声音。
女孩,巫山上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哪里来的这样年轻的,女孩的声音。
他想起来了,是师尊刚刚领回巫山的师妹,魏灵溪。
谢珩一点也不喜欢她。她学什么都很快,比谢珩快得多,师尊每天都会夸她,然后想到自己也在场,然后补偿一样温温柔柔地摸着自己的脑袋:“阿珩不要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他讨厌这个新来的师妹,她分走了师尊的注意力,还惊人得心直口快,就算是谢珩这样直来直去的人也感觉到这人的情商似乎全拿去填补她的智商了。
不,不是魏灵溪。
他想起来了。如今灵溪入门已有三百年,是师尊领回来的另一个师妹薛筠,她在景辉之后入门,排行第五,性子最像师尊,温柔恬静,山下暗恋她的外门弟子能从巫山山脚排到山顶。
好像,好像也不是阿筠吗,那应该就是小岚了,小岚单修医道,是自己受伤了吗,小岚来给自己看伤了。
“师妹,这里有我你快去把月白师妹追回来。她疯了吧,连谢师伯都不是那人的对手,她就这么追上去了。”
“别靠得太近啊,传音过去就好了,你也别上头啊,她傻你可不能也犯傻吧。”
还有男孩子的声音,是景辉吗。
怎么让景辉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了。
孟婷小声应着好,叫洛禺照顾好师伯,拔腿就追着师月白过去了。她是符修,虽然功课不错,但是御剑的本领哪里比得上师月白这个做猫崽子的时候就被人揣在怀里御剑的,她看着师月白追过去的背景,快要急疯了。
平时看着胆子挺小一个人,怎么跟中了邪一样啊。
谢珩浑身经脉几乎都被震断了,就算洛禺拼了命几乎把浑身灵力都注给他,也因为灵脉受损而滞涩难行。
所幸留在这里的这个人恰好真的还有几年再岳岚门下当医修的经历,这一趟普通的游历一个事故接着一个事故,最后把魔尊都引了出来,一共四个人的运气大概都花在这里了,洛禺靠着自己那半吊子的医术,勉勉强强护住了谢珩的心脉。
他拿出从楚悬眼皮子底下偷的传音玉蝉。度秒如年的等待过后,听着熟悉的,师尊的声音,洛禺一个七尺男人,忍不住涕泣横流。
“师尊!救命啊——你快和岳师叔一起来救我们啊。”
谢珩觉得耳边有点吵。
是了。以清山入夏了,蝉鸣喧嚷。
他想起来了,灵溪,小筠,小辉。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也不是小岚,小岚不会来看他的。小岚讨厌他,也讨厌楚悬。
讨厌他也就罢了,怎么连着楚悬一起讨厌了。楚悬那么喜欢她。
灵溪从前说过,若是楚悬和岳岚在一起了,他们四个要一块办婚礼呢。
谢珩想,那嫁妆聘礼都不得他来准备,真会坑师兄啊。楚悬和岳岚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岳岚心气高,是想去人间做一番事业的,是想和师尊一样立庙受人参拜的。楚悬那小子,不努力努力,单靠着师兄妹的情谊,还真未必有戏呢。
一阵风吹过,好像要把记忆里的人影也吹散了。他们都不在了。谢珩意识到。
他们都不在了,那我
那是哪门子风啊,那是洛禺对着药王谷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响头,心中念了好几遍岳岚师叔保佑才好不容易成功使出来的护心咒。
“谢谢岳师叔保佑谢谢岳师叔保佑,”好不容易吊住谢珩性命的洛禺施完咒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抖,“我就知道岳师叔和师尊师伯是面和心不和,啊呸,心和面不和,大家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小白”昏迷中的谢珩嘴唇翕张,好像在念叨什么。
“师伯您说什么?”洛禺见人虽然面色苍白如雪
,眉头蹙着,睫毛微微颤抖,还是虚弱万分的模样,但口中似乎在喊着小白,是要醒来的迹象,不禁惊喜万分。
“师兄,”似是站在百年前的巫山顶上,楚悬唤了他一声,“他们都不在了,你也要抛下我么。”
“我害的大家这般模样害的景辉尸骨无存,害的灵溪他们害的你修为尽失。”
“师兄,”百年后的楚悬摇摇头,“如果你活下来就算是错的话,那我也活下来了,师姐师弟师妹他们的死,也是我的错吗。”
“小白呢,你不是一向最宝贝这个徒弟吗,连她你也要丢下?”
“小白”洛禺这一回听了个真切,师伯在喊师月白的名字。
他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谢珩叫师月白的名字,说明他求生欲望很是强烈,自己已经护住了他的心脉,加之师伯有求生的欲望,这下师伯至少性命无虞。
洛禺听留级多年的老师兄讲过,当年巫山一战,谢师伯他们围剿入魔的师祖,魏师伯,林师叔,叶师叔和薛师叔都身殒于巫山。谢师伯是师祖首徒,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没有看顾好师祖照顾师弟师妹方至于此。
谢师伯几乎逢乱必出,觉得自己那条命本来应该和师弟师妹们一块交代在巫山,便是想要有朝一日死于除魔卫道,也不浪费了这条苟活着的性命。他不收徒,不与人交,是想自己死后,无人为他哀戚。
洛禺怕的就是他这下彻底不想活了,那别说自己这个符修画符没学好医修医术没学好的废物了,就算是医仙岳师叔来了这里也一样束手无策。幸好他如今念叨了月白师妹的名字,至少他不至于自己一心求个勉强不算没有意义的死亡。
忧的是这他大爷的月白师妹人去哪了啊!
祖宗,姑奶奶,帝君老爷,师月白和孟婷怎么还没回来啊。
他心急如焚,恨不得追过去看看师月白和孟婷那里是什么情况,但是谢珩伤成这样,他又不能真的把人丢在这里。
师月白是疯了吧,能重伤谢珩师伯的人,她就那么提着剑冲上去了。
师月白确实是疯了。
见到师尊浑身是血的样子的时候,她心里好像有根紧绷着的弦断了。
她甚至不敢去探谢珩是生是死。
如果师尊不在了,那她要去哪里?
她确实是个很懦弱的人,她什么都害怕,什么都不敢。
生死不知的师尊就在她眼前,她却连去探他生死的勇气也没有。
“我收了力,他死不了。”不远处的女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如五雷轰顶的样子。
女人看起来熟悉又陌生,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是类似的画像或是石像,但是她来不及细想。
她只想杀掉这个人。
不论如何,都要杀掉这个人。
她提起剑,追了过去。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而已,三脚猫的御剑水平,齐姜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她甩在身后。若她使出缩地千里的阵法,这小丫头大概连追踪术都不会。
但是很可爱,心里想着什么,不用才就能从眼睛里读出来。
像一只被惹急了的大猫。
齐姜放缓速度,回身打量了一下那个孩子。
原身还真是只大白猫。
齐姜性子内敛,门下弟子上至谢珩下至司凌,都不是把心里想的东西挂在面上的主。
虽然看破他们在想些什么,对齐姜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八十二斤的重剑如巨山倾颓,齐姜在一瞬间抛出一把剑,让司凌落于剑上,与她和师月白拉开距离。
“师尊!”司凌紧张地惊呼。
下一秒齐姜伸手接住重剑的剑锋,锋利的剑刃瞬间破开她的皮肤,伤口深可见骨。
血气让师月白本能地兴奋起来。再怎么温柔和顺的狮子,到底也是狮子,血气对食物链顶端肉食动物的吸引几乎是致命的。即便是已经化形成人的灵兽,也会因此激发自己嗜血的本性。
“好剑。”齐姜赞叹。
她伸手轻松的推开了师月白的剑锋,血珠从剑锋滑落。
“削铁如泥,吹发即断,杀人不见血。”
“可惜我尚有事业未成,”齐姜微微一笑,“不能替你这宝剑开刃。”
“是谁给你打的剑?”
师月白步步紧逼,齐姜却连一根树枝都不愿意折,只是用最朴素的章法与她过招。
师月白并不答话,只是狠厉地出招,招招都想至齐姜于死地。
“是小叶吧。按辈分你应该喊他师叔。”
“只是好孩子,谢珩和叶循真皆为我的弟子,谢珩的剑法是我教的,叶循真的锻造之术也是我教的。你妄图用谢珩教你的剑法,叶循真给你锻的剑,来杀他二人的师父,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师月白的一招一式,的确招招被齐姜预判化解。
谢珩没有教过她,遇到一直出言干扰的敌人应该作何应对。事实上谢珩根本没有考虑过任何让她一个人应敌的场景。睥睨天下的剑尊过于自傲了,他从不会让小徒弟脱离他庇护的羽翼,可却从未料想过有一天,小徒弟会冲出他的羽翼,反而站在他的身前。
师月白听进去了这句话,女人对她的剑法太过熟稔了,她口中的话,师月白不得不信。
她无心判断受了这样的干扰到底是好是坏,只能在不断地挥剑,不断地被女人破解剑式。
齐姜有些倦了。
是个坚持不懈的好苗子,力气也够,心性也好。
不过阿凌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还是赶紧结束,带她回魔界吧。
但是师月白却招招相拦,不想让她走,甚至不惜暴露弱点给她,去攻击一旁的司凌也要拦下二人。
在这个傻愣的孩子心里,似乎除非自己真的死于她剑下为她师尊报仇,或是她被自己一掌毙命,否则这场争斗,无止无休。
灵溪那孩子也是这样的,明明剑术不及阿珩,但是不管被打败了多少次,都会把剑捡起来接着打。就算阿珩不堪其扰地认输收剑,她也会哭闹着跑到自己跟前说师兄欺负她好让阿珩继续陪着她练剑。
齐姜有时候向着魏灵溪让谢珩陪她再过五十式,有时向着谢珩叫魏灵溪学艺不精就不要再缠着师兄不放。没办法,两个年纪相若的孩子,就是会暗中比较,哪一个都觉得自己在护着另一个,非要一碗水端平才得安宁。
师月白踩着脚下灵剑跳起几米,八十二斤的重剑从空中向齐姜劈来,仿佛空气都被她猎猎划开几米。
没有招式,没有技巧,就只是单纯地把灵力注入剑中,一个暴力的,毫无章法的跳劈。
但是一力降十会。无招之处,更胜有招。
齐姜来了兴致。
“阿凌,剑借为师一用。”齐姜在一瞬间取来司凌腰间灵剑,普通灵剑遇上重剑,被生生压出好一个弧度。
但是离断裂,却还差了许多。
化有招为无招,齐姜愿意给这个有悟性的孩子喂几招。世人多愚笨,齐姜以为,举一隅反三隅的弟子天下难求,只要能从所学中有所顿悟,便已经不失为一个会学习的好孩子了。
“小白!”得不到回应的孟婷快要急疯了,但是洛禺师兄不让她靠近的叮嘱又仍在耳畔,“你理理我吧,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师月白并非不想回应孟婷。但是她与齐姜实力差距有如天堑,必须凝神才可勉强应对,几乎是到了物外无我的境地。
她听不见孟婷的传音,也看不见一旁的司凌。
她眼中只有伤她师尊的齐姜,和自己手中的剑。
孟婷急的直跺脚。
司州一行,若没有谢师伯赶来,她和师兄早做了茧中亡魂。
灵山上时,师月白就是她唯一的好友。若是小白出事,她又怎么对得起师伯呢。
孟婷一咬牙,只好舍命陪君子。
她御剑学得并不好,晓雾峰上下用阵法和符画居多,她虽然成绩不错,但是对于御剑却不谙此道。
她几次从剑上跌落,赶到时早已满头大汗。
“又来了一个?”齐姜微微皱眉,孟婷心下一惊,自己明明用了隐身符,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阿悬门下的么?”齐姜随意地挥出一道剑气,却正直指用了隐身符的孟婷所在之地。
孟婷艰难躲开,慌乱中挥出一道攻击用途的符纸,自己都尚未看清具体是何作用,就被齐姜轻松化解。
“符画术”齐姜制止了想要帮忙的司凌,一人应对两人毫不费力,“阿悬倒是有进步,弄出了这么多我没见过的灵符。”
话虽是这样说,齐姜对付孟婷却比对付师月白还要省力不少,她甚至都不屑于攻击符修最薄弱的本体,只是挥出剑气在符纸即将生效前打散符中灵力。
师月白心知孟婷是为了自己而来,后知后觉的心中升起一丝后怕和悔意来。
如果孟婷出了事,那全都是她的过错。
齐姜见师月白剑招渐渐迟疑起来,知她是心系同伴安危,不愿再行狠辣凶险的招数。
就到这里吧,能从她的剑中悟到多少,全凭师月白自己的本事。
就在这时,师月白的剑突然脱手而出,连孟婷也不曾发觉剑是何时脱手的,只是肢体比脑子快地下意识假意挥出一符为她遮掩。
师月白捻了个剑诀,八尺重剑自齐姜头顶上方而落,似有天塌地陷之感。
齐姜不记得教过谢珩这样的招式,反而与这孩子刚刚只借蛮力使出来的那招跳劈有共通之处。
这个孩子看似愚钝憨厚,竟有这般的悟性。
化有于无,化无为有。
能悟道至此,这样的天分,便是当年天资卓绝,从一众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被她注意到的谢珩也不曾有过。
师长领入仙门,授以剑招,勤学苦修,此为剑修第一重境界。参悟剑谱,化谱为剑式,凡有剑谱便能使出剑式,此为第二重境界。化剑式为剑招,应不同之敌,此为第三重。挥剑而忘招,化有于无,为第四重。悟招于无招之中,这便是第五重境界。
假以时日,只怕齐姜的神话,谢珩的声名,都会被这个孩子亲手用更丰满的功绩打碎,由她铸造新的传奇。
齐姜并不觉得遗憾,以谢珩对这孩子的宠溺程度,只怕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青出于蓝胜于蓝,代代相传,本该是这样的,以绝对的实力证明前人的时代已成过去,而新的名字又将独领风骚,直至他的后人将他打败。
就像曾经的谢珩一剑将她斩落诛仙台一样。
只不过今日,还是到此为止了。
斜阳渐沉。
师月白的八尺重剑如头顶红日坠下,从孟婷和司凌的角度看过去,齐姜几乎避无可避。
重剑穿透了傀儡单薄的身体。
“你是个很有悟性的孩子,假以时日,你会成为比我和谢珩更传奇的所在。”真正的齐姜轻飘飘地落在了司凌的剑上。她竟然在一瞬间捏了一具傀儡,将神识转移到了傀儡之上。
她分明有充足的时间去逃,却选了这样一种方式,来躲避师月白好不容易顿悟的招式。
她分明强得远超师月白的想象。
“但是今天,先到这里了。”
在实力差距过大之人面前炫技,无论是百年前尚未入魔高坐莲台的齐姜仙尊,还是如今的魔尊齐姜,都是并不屑于做的。
但是她想看到这个孩子快一点成长起来,走上和她一样的路,或者从一而终地将她斩落剑下。
她是需要鞭策的。她还太单纯,在她的眼里,齐姜看不见纯粹的,想要赢的渴望。
她挥剑要么是为了杀人,要是是为了护佑。
但是这样不够,剑修挥剑不需要理由,想要赢本身就是一种理由。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之下,那种纯粹的,想赢的渴望才有可能被激发出来。
“你的剑很好,”齐姜回头,对师月白粲然一笑,“方才那招,有如坠日,我为你给这一招取个名字,就当是师祖第一次见你给的礼物。”
“此招就名为,长河落日。”
第30章 止步吧,不必远送 别了祖宗,你任凭我……
但是从始至终, 师月白眼里都没有出现那样的东西。
那孩子的眼睛自始至终是沉静的,并没有为之激怒分毫。
“止步吧,”齐姜的傀儡生受师月白一剑, 血溅了一地, 却如软体动物般诡异地开始自愈, 齐姜将师月白的剑扔还给她, “不必远送。”
师月白目光一沉,眼中的恨意难消。
她们害死了那么多人, 将师尊伤成那副模样,自己却孱弱如斯, 没办法杀他们二人以彰天道。
“小白, ”孟婷握住师月白的手腕, 声音颤抖着, 已然带上了哭腔, “莫追了,我害怕。我不要你死……我, 我也不想死,师伯还在等你回去呢。”
师月白见不得她这般模样,有些惭愧地低头将孟婷拉到了自己剑上,与她一道御剑而归。
孟婷说着自己害怕,却实打实地冲到了齐姜身边找她。
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缘故, 孟婷比她矮些瘦些, 若非环着她的腰,恐怕一阵风都要把她从剑上吹落。
“对不起”师月白有些干涩地开口,她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孟婷也说不出原谅的话来,师月白这回实在是太莽撞了, 若非齐姜无意要她们二人性命,只怕二人如今早已成了荒野孤魂。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孟婷没有回答,只是拢了拢师月白额前的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岳岚师叔已经在那里了,收到洛禺传音之后她马上就从药王谷赶到了这里。
师月白看着面色苍白的谢珩,第一时间就跑了过去,手指颤抖地附上他的手腕。
“命保住了。”岳岚说。
他的脉搏稳定地跳动着,师月白的心脏慢慢跳回了原来的地方,她没有松开那段白皙的腕子,搭在师尊的腕上,反复地告诉自己师尊现在还活着。
“谁把他伤成这样的,我听说你们追过去了。”岳岚问。
师月白抬头,有些愣愣的“啊”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没有注意到她方才说了什么,却不好不作回应。孟婷回答说,是一个戴面具的女人,自称是齐姜师祖。
“师叔,冒名顶替之辈太多了,你切莫放在心上。”洛禺见岳岚神色有异,赶忙出言宽慰。并顺便给师月白和孟婷使了个眼色,叫她们等楚悬来了同楚悬说,不要和岳师叔说这些。
师祖是岳师叔心中的一块逆鳞,曾经有药王谷弟子说了什么“求齐姜娘娘保佑有什么用,能保佑早保佑了还要我们药王谷干什么”之类的话,居然被一向对弟子温柔耐心的岳岚当即就逐出了师门。
当年齐姜入魔,被门下六位弟子合力诛杀的时候,人间正逢瘟疫,所有医馆不愿接收的病人,都求到了药王谷。
药王谷为救助病患保护民众,下令闭谷三年,不与外界任何人联系。
再开谷时,岳岚得知的便是师尊入魔被诛的消息。
“她就是师祖,”师月白说,“我的剑招,她每一招都能破解。她也认得我的剑,说我的剑是叶师叔打的。”
洛禺拼命给师月白使的眼色都喂了狗,岳岚听着她的话,沉默着没有回答。洛禺还在冥思苦想要说些什么,去找师月白和孟婷的楚悬在这时赶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拍了拍孟婷的后脑勺,发出一声清亮的,拍西瓜似的声音。
“你真是,你真是”楚悬被气得说不出来话来,“你真是疯了。”
他看见一旁的师月白,手已经扬了起来,女孩却完全没有要躲的意思,楚悬想到这是别人家的徒弟自己没资格打,忿忿地收回了手。
“师叔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是我连累婷婷了。您别罚她。”
“你当然应该知道错了,”师月白还从没见过气成这样的楚悬,楚师叔在她印象里,一直是笑得春
风和煦的,“你看到有人能把师兄伤成这样,你第一反应是追上去,你真是不要命了师月白,我真想把你脑子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光长个儿不长脑子。”
谢珩从来没有骂过她,被楚悬这三句两句一凶,师月白的眼睛就开始红了,眼泪止不住地扑簌扑簌往下掉,弄得楚悬继续骂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只要悻悻地闭了嘴。
“去我那里吧,”岳岚插言说,“我那里可以让他修养一阵。我也能照拂着些。”
楚悬和这个师妹几百年来一直是不咸不淡见了面尴尬所以不见面的关系,谢珩和岳岚就更是连表面交情也没有。楚悬听她主动邀请,不免有些惊讶。
“你们就别跟着了,”楚悬不想兴师动众,何况自己和岳岚交恶多年,这个师妹的性子最是阴晴不定,一个师月白他倒还能看顾一下,他也不想让自己弟子平白受了别人的气,“孟婷去昆仑帝君那里的刑堂领罚了,抄书八十卷,抄完再出来,洛禺回晓雾峰去汇报一下她们两个游历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有些无奈地扫了师月白一眼:“别哭了,你也有。我是罚不动你,等谢珩醒了他自然会罚你。”
“任凭”师月白哭得像个小花猫一样,好像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一起发泄出来,“任凭师叔责罚。”
楚悬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给她递了一块手绢,叫她擦擦脸:“别了祖宗,你任凭我罚我也没那个胆子罚你。还是等你师尊醒来吧。”
药王谷地处偏僻,几人赶过去时,已经是半夜。
和晓雾峰一样,弟子众多的宗门的男女弟子的住宿区都是分开的。岳岚本想叫师月白去女弟子的宿舍里休息,师月白却摇头拒绝。
“谢谢师叔,但是今天我想陪着师尊,可以吗。”
“随便你。”岳岚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师月白不觉得这个师叔是真的讨厌自己,虽然她的语气总是有些冲,但是她的的确确赶过来救了师尊。楚悬闻之却皱了皱眉:“我知道你心里在怪我和师兄,但是我们上一辈人的事情,你不要把气撒到小孩身上。”
“我没有对着她撒气,楚悬,你就别在小孩子面前装好人诋毁我卖乖了,我讨厌的就是你这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模样。”
楚悬并不欲与她计较,他摇摇头:“今天多亏了你从药王谷赶过来,我很感激你还念及旧情,愿意接洛禺那小子的传音”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永远都是这幅避重就轻的样子!”岳岚的眼睛有些红了,“你把林师兄送到我谷中让我照顾他的时候,我问你师尊如何了,你回答我说修炼稍有差池。”
而后一年之后药王谷开谷,她就听闻了师尊的死讯。
她的师尊,光风霁月的,兼济天下的师尊,成了她平生诛杀无数的,最痛恨的孽物,被自己的几位同门亲手诛杀,尸骨无存。
而就在不久之前,楚悬告诉她,巫山一切安好。
“别在这里吵。”楚悬有些无力地说。
吵架。
楚师叔和岳师叔在吵架吗。
师月白低下头,她讨厌吵架。
楚师叔和岳师叔不都是好人吗,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啊。
“师叔,不要不要吵架。”
“没事,没事,”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有些束手束脚的师月白,尽量温柔地安慰,“都是我们上一辈的事情了,和你没有关系。不是要去陪你师尊吗,我陪你进去帮你打个地铺。”
“那房间有陪床。药王谷病患的房间都有陪床。你永远都是这样,自以为很温柔体贴”
“你非要当着小孩子的面吵架?”
岳岚不说话了,楚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分:“抱歉,我只是”
岳岚没有理会他,对着师月白语气依旧不怎么好地问她辟谷了没现在饿不饿。
“辟谷了,但是有点饿。谢谢师叔。”师月白老老实实地点头。
“忌口。”
“什么都吃。”师月白诚实地说。
“我我不吃香菜。”
岳岚冷冷地看了一眼楚悬:“要是不想我当着小孩的面跟你吵架,那你现在就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药王谷其中一脉,专门研究以食入药,岳岚的厨艺自然不差。就算她并没有诚心要招待客人,做出的阳春面也鲜香扑鼻。
楚悬没有跟来,伙房里只有师月白和岳岚两个人。因为感觉师月白一路奔波大概是累了,岳岚特意多下了一把面。
师月白吃得很香,没有做饭的不喜欢看人狼吞虎咽地吃自己煮的饭,岳岚见这个师侄还算识相,起身去给她切了几块煮好的卤牛肉。
她自认刀功又快又好,但是端着牛肉上来时,竟然发现满满一大碗阳春面,居然已经被她吃的连汤都不剩一滴。
“你你不是辟谷了吗?”
“是的,我化形的时候就辟谷了。师叔,这个我也可以吃吗?”
“吃,吃吧。给你切的。”
师月白其实不是饿,但是她从小吃的灵草灵花,更小一点的时候喝的是奶。以清山不说冷锅冷灶,是压根没锅没灶。她压根没被满足过什么口腹之欲就辟谷了,实在是没见过加了油加了盐的阳春面这么好吃的东西啊。
“还要吗?”
“还可以要吗?”师月白眼睛亮晶晶的,“会不会麻烦师叔了?”
“你把我从药王谷喊到司州的时候怎么不说麻烦我了?”岳岚往锅里下了一把面,“快吃吧,吃完早些休息,谢珩醒了就醒了不要来叫我了,我明天会去看他的。”
“我和楚悬吵架的事情,不要同他说,知道吗?”岳岚把面端了上来,又小声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