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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捌拾壹章 病因

    容玘是太子, 帝后和满朝文武又怎会容许一个眼盲的皇子坐上太子之位。

    已被封为太子又如何,从前容玘不就已经当过几年的废太子了么,焉知此次不会再被皇上废去太子之位?

    陆神医哼了一声:“女娃子, 你难道对他余情未了么,不然你那么心疼他做什么?”

    果然女娃子就是心太软,看到自己的情郎眼瞎了便心疼得很,也不想想从前她那好情郎做过些什么。

    “那也不是理由让你给他下/毒, 我自然要知道你的药里究竟放了何物,如此我才好替他医治眼疾。”

    陆神医被她说得耳朵一红。

    他原本也只是想有个药人为他所利用, 并非如楚明熙所说蓄意对人下毒, 更遑论他也不认为他给的药丸能让人中了剧毒致使两眼失明。

    他轻咳了一声,板起脸道:“女娃子,你这话就说得有些不中听了。我又没给他下毒,你自己也是大夫,你当知道,是药三分毒。何况我将药丸给他之前, 便跟他说得清清楚楚,叫他想清楚了再答应我,我又没逼着他,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楚明熙见如今这情形下,他还只顾着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气得坦言道:“你做事没担当,一见惹了祸了就只知道推卸责任。”

    陆神医自打在江湖上得了神医之名后,便没人敢再对他不敬, 每回见了他,巴结他还来不及,哪会如楚明熙这般怼他, 这会儿见楚明熙揭了他老底,一席话戳得他面皮紫涨,实将他气得不轻。

    “你这女娃子,看模样温温柔柔的,怎地嘴皮子这么不饶人,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楚明熙有些不屑地道:“此事不劳你费心。”

    陆神医叉着腰直嚷嚷道:“这哪是我推卸责任!我从医数年,江湖上哪个不知我的名号,谁见了我不尊称我一声陆神医。”

    见她一脸鄙夷,他忙又继续道,“放眼看去,早前多少人都当过我的药人,我给的药丸不说吃了完全无事,但至多也就有些小病小痛,哪会如太子殿下这般,不过吃了几颗药丸,便生生瞎了眼睛,分明是殿下自己身子弱,焉知不是殿下自己的缘故才会如此?”

    楚明熙听他仍在狡辩,张了张嘴欲要出声,陆神医已抬起手指摇了摇,“我若没记错,早先殿下便已瞎过一回,还是你细心医治了许久才医好了他的眼疾。你仔细想想,他那样的底子,不管吃不吃我给的药丸,眼疾复发都算是寻常,这事可真赖不到我头上!”

    楚明熙被他说得一时愣怔住。

    跟陆神医争论无果,楚明熙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天际传来阵阵雷声,回屋不过两盏茶的工夫,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她坐在窗下,仰头望着氤氲的雨帘出神。

    陆神医有句话她是信的,他是逼迫容玘当他的药人不假,但跟陆神医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他这人再如何放浪不羁,也不至于阴险到在药丸里放毒。

    容玘眼盲,兴许问题真不出在陆神医给的药丸上。

    容玘早前中过两回毒,其中一次还是他在江州对抗时疫的时候被人下的毒,当时宁太医和她虽竭力给他解毒,可他的身子里可能仍残留着未能清除干净的毒素,只是表面瞧着余毒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影响,否则宁太医和她也不至于以为已解了他的毒。

    如今陆神医叫容玘服下他给的药丸,陆神医药丸里的东西和先前残留在容玘体内的毒素相加在一起,容玘的病情便难免有些失控了。

    ***

    几日后,陆神医带着他的徒弟,坐着马车搬来东宫住下。

    自打确认容玘再度失明,李泰和宋砚便专程去了一趟浮玉山,道容玘不宜走动,实不能再来见陆神医,两人求陆神医行个方便,若实在要把容玘当药人,不若搬去东宫住下。

    李泰和宋砚并没能说服陆神医,陆神医在浮玉山自在惯了,叫他去东宫居住,他哪受得了这拘束,可前几日他才被楚明熙抢白了一顿,他嘴上虽不愿承认,认定了是容玘自己身子不争气,心里到底还是有愧,便也没好意思再叫容玘来见他,只略微摆了一会儿谱,便收拾了东西来府中住下。

    搬入府中后,他每日都会观察容玘这位药人情形如何,以方便记载在册,待住了一些时日,发觉东宫厨子的厨艺远非别处的厨子可比,他旁的都好说,于吃食上面却是顶挑嘴的一个人,时常还会主动去找厨子讨教一番,把厨子哄得恨不得把毕生所学的菜肴都一一做好了端到他面前品尝。

    日日有美味佳肴养着,他乐得反倒不愿回浮玉山住了。

    楚明熙见陆神医居然来了东宫住下,难掩错愕。

    陆神医的怪脾气她是见识过的,无论家世如何显赫,谁来请他下山出诊他都一概推脱不去,大有一辈子窝在山上老死的架势,而今李泰他们竟能说动陆神医离开浮玉山来东宫居住,实属不易。

    陆神医视线从她背在肩上的药箱掠过,禁不住促狭一笑:“你这女娃子,嘴上还说着如何不在意太子殿下,你今日怎么就跑这儿来了?”

    楚明熙知他惯爱打趣人,办正事要紧,故而也懒得理会他,直接越过他往客堂走。

    陆神医跟着追上来:“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可是被我说中你的心事了?我道为何这几日你总不来山上找我治病,合着你跑这儿来给那小子治眼疾来了。你可得听我一句啊,那小子的眼睛需要医治,你这怕黑的毛病更得治!”

    楚明熙见他误会大了,放慢了脚步解释道:“陆神医,并非是我在意殿下,可无论如何,殿下到底是为了治好我的心病才得了眼疾,于情于理我都该帮殿下治好眼疾才是。”

    陆神医微一挑眉:“当真?你真不在意那小子了?”

    “自然是真。”

    陆神医心中油然生喜,抚掌大笑:“不在意那小子更好,如此你还能一心一意地钻研医术。你往后就当老夫的徒弟罢,老夫那小徒弟人虽是个顶老实的,只可惜天分实在不高,老夫瞧你倒是有些天分,不若拜老夫为师罢。”

    这女娃子是个难得的学医好苗子,悟性高不说,且心系病人,做事也极细心妥帖,这些年前来浮玉山拜师的人不少,但能入他眼的不过寥寥无几。

    陆神医忙又道:“你是顾老头的外孙女,谅必人品也算靠得住,你若真愿意当老夫的徒弟,老夫便也不藏私了,往后定会将老夫毕生所学的心病疗法全套传授给你。到时候莫说是你自己了,便是旁人有了心病,也能找你医治,岂不是好?”

    楚明熙的脸色明显有了松动,

    不得不说,陆神医脾性虽古怪,但凡他想说动谁,句句都能说动那人的心思。

    楚明熙早前就想根治好她这怕黑的毛病,若能从陆神医那里学到几分,哪怕只是学到个皮毛,也必然受益匪浅,尤其是那些患有心病的女病人,因要顾忌世人的看法,不便出门找男大夫治病,假使真有个女大夫能为她们医治,她们就不必再受那久病不治之苦,如此,倒真真是一桩于所有人都有利的

    事。

    陆神医见楚明熙不言不语,以为她仍在迟疑不决,心里不免就有些恼了:“嘿,你这女娃子,老夫愿意破例收你为徒,旁人想要这福气还盼不到,你居然还不答应,是不是觉得顾老头比老夫医术强?老夫老实跟你讲,顾老头虽有几分真能耐,但比起老夫来,他可是差得远了!”

    他抬眼睨了睨她,“你不信?!你自己出去打听打听,江湖上谁见了老夫不恭恭敬敬叫老夫一声‘陆神医’,你祖父再如何厉害,到底只挣了个‘顾大夫’的名头。”

    若说前一刻楚明熙还在踌躇着要不要就此拜陆神医为师父,待听了此话,从陆神医的话里头品出几分奚落她外祖父的意思,心中本就有些不喜,且从医者当以医人为主,陆神医却只想着在外头挣个虚名,在名声上与人攀比高低,此举绝非为医之道。

    她立时打消了跟陆神医学医的念头,有些不屑地道:“我外祖父哪比你差得远了?我外祖父医术比你高明不说,人品也比你高洁。不说旁的,只说药人一事,我外祖父就绝不会逼着人当药人,更不会让药人吃出些什么毛病来。”

    陆神医被她气得瞪眼吹胡子,欲要开口辩白几句,可到底楚明熙这话实不算冤枉他,难免有些底气不足,一时也没脸再声辩什么。

    楚明熙走进院门,陆神医实在不舍放弃她这棵好苗子,跟在后头忿忿不平地道:“顾老头是你外祖父,老夫再如何本事比他大,你跟他连着血亲,你心里自然更偏倚他,瞧他处处都是好的。”

    “老夫也不跟你争这些没用的,往后,你就会知道老夫的医术高不高明,到了那时候,你就算来磕头求老夫当你师父,老夫也不见得愿意!”他拂了拂袖子,负手便走。

    ***

    陆神医在楚明熙那里碰了个软钉子,气得连晚膳也没用上几口,到了次日,见了楚明熙面上仍淡淡的,似是心中仍有些不快,楚明熙也由着他去,陆神医的脾性她并非全然不知,他再如何气恼,到底从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了他的医术。

    陆神医自己恼了两日便也好了。

    楚明熙日日都按时服用他给的药,但他行医数年,自然明白他的药虽好,想要彻底医治好心病,总归还需解开心结。

    陆神医抱臂靠在椅背上:“明熙,你到底因何缘故得了这怕黑之症?”

    他总该先了解她当初到底因为何事留下怕黑的毛病,方能对症下药。

    楚明熙面色微变,手指紧拽着医书的一角沉默不语。

    陆神医见她如此,凝眉轻斥道:“你这女娃子,当真不知轻重,这种事怎好瞒着老夫不说,你这怕黑的毛病到底还想不想治好了?”

    楚明熙跟他相处了这些时日,深知他这人嘴巴上不饶人,心眼却不坏,纵然她不愿拜他为师,他为着此事恼了几日,到底是盼着她的病能早日好的,怕她会忘,日日都命他徒弟过来叮嘱她切莫忘了喝药。

    她自己同为医者,如何不知心病还需心药治,陆神医想要知道她因何缘故落下病根,她若是不将此事说个明白,叫他还如何替她医治?

    明知自己该如何做,可心口处只觉得酸苦麻痛,几番踌躇,仍是说不出口来。

    半晌,她抬眼看着陆神医:“陆神医教训的是,是明熙糊涂了,还请陆神医多多包涵。”

    陆神医一生未娶,这些时日来内心已有些把楚明熙当作了自己的外孙女,这会儿见她言辞诚恳,却绝口不提她从前到底受了何种苦楚,便也有些心下不忍,不舍再拿话训她,更怕再勾起旧事惹得她伤心,便没再提起此事,略微坐了片刻便回去了。

    到了掌灯时分,陆神医用过晚膳漱了口,他身边的小徒弟举步跨入稍间,垂首回道:“师父,太子殿下方才差人过来,说您若是方便,还请您能过去一趟。”

    “来人可有说是为了何事么?”

    “不曾。”小徒弟踌躇了一下,“师父,要我过去问问是何事么?”

    陆神医将帕子往手边一放:“罢了,问来问去甚是麻烦,还是老夫直接过去罢。”

    陆神医带着徒弟去了容玘屋里,挑开帘子,绕过屏风进了里间。

    李泰见他们师徒二人来了,忙提醒道:“殿下,陆神医过来了。”

    容玘吩咐人上了茶,又端来了些点心,李泰抬手挥退守屋中的下人,连陆神医的小徒弟也被他劝着退至门外,只留容玘和陆神医在房中。

    陆神医端起茶盏,低头欲饮茶碗中的茶水,耳中听得容玘问道:“明熙她近来可好些了么?”

    陆神医不由发笑:“巴巴地叫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明熙现下就住在府中,你直接问她不就行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容玘被他说得语塞,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他一早便想打听楚明熙的心病是否已有好转,可总不敢问她,生怕给她造成压迫感,想着陆神医定然是知道她的情形的,所以才特意找了陆神医过来问问。

    陆神医见他神色窘迫,倒也没再打趣他,想起至今没能从楚明熙的口中得知当年的事,索性问起了容玘:“你可知明熙是为了何事有了心病么?”

    他才问出口,容玘的面容便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

    第82章 第捌拾贰章 动怒

    陆神医只是试探着问了问, 想着楚明熙和容玘相识多年,或许会知道一二,可他到底不确定明熙的病是否跟容玘有关。

    愣神间, 容玘已开口道:“当年我眼盲久病不治,明熙去采药,不小心崴伤了腿脚,被困在山上无法下山, 被迫在山洞中躲了一夜,整晚都能听见山上野兽的咆哮声。自那日后, 明熙便落下了怕黑之症。”

    陆神医几乎气得倒仰:“殿下身边那么多身手了得的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竟连个姑娘也护不住?上山去采药,派哪个去不得,非得让个小姑娘去?”

    到底是皇子,就连身边的奴才也比旁人尊贵,打量明熙只是个平头百姓便能随意差遣了是么。

    “明熙她是独自一人上的山,出门前也不曾跟旁人提起过此事, 因着这缘故,我身边的侍卫便没跟她一道去山上。若是事先知晓此事,我定不会让她如此孤立无援。”

    陆神医冷笑一声:“殿下倒是推得干净。她一个人上的山,她是傻么?”

    楚明熙的事让陆神医忆起了从前的伤心事,历经数年,每每想起他当年被人背叛过,至今仍叫他难以释怀,看着容玘的时候不免多了些许怒意。

    他站起身, 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你怎就不去细想想,明熙比寻常人聪慧许多, 行事又谨慎,照她那性子,她又为何要瞒着你和众人一个人上山,做那吃力又犯险的事儿?”

    “你小子当真猜不到缘故么?”陆神医走到床榻前站定,“明熙定是怕早早跟你提起此事,万一事后没能在山上采到药,你小子便要失望了。明熙她心疼你,舍不得你有一丝一毫的失望。”

    陆神医虽不问世事,他身边那小徒弟却时常会跟他提上一嘴,那会儿容玘来浮玉山求他给楚明熙医治心病,他想着堂堂太子殿下,却为了个女子甘愿当他的药人,一时起了些疑惑,便叫小徒弟去打听了一番,方才得知几年前楚明熙曾被容玘贬妻为妾,容玘还差点就娶了楚明熙的堂姐为正妻。

    陆神医是个护短的性子,心中替楚明熙觉着抱屈,忍不住道:“明熙是个痴情女子,只可惜所托非人。难怪那日老夫曾问她因何缘故落下这怕黑的毛病,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愿说。老夫还怨她不懂事,而今细细想来,哪是她不懂事,换做是老夫,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想起这种事来!”

    为了这么个负心汉,当真是不值啊。

    容玘被陆神医说得面露羞愧,后悔的情绪压在他的心口,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这些时日来明熙就在府中帮他医治眼疾,他内心深处分明知道她只是为了还清他的恩情,并非因为她还心悦于他。明知此事无关乎情爱,可他偏偏就是没勇气主动劝她离开,放她自由。

    有时候他也想过,倘若一直就如当下这般眼瞎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还有明熙在身边。

    他甚而奢望过,从前明熙是那样心软的一个女子,尤其是对他,现如今看到他双目失明,会不会因此对他起了怜惜之情,或许等他们相

    处的时日久了,她还会对他回心转意。

    他明知他不配,却仍是免不了对此抱有一丝希冀。

    陆神医今日这番话,让他无地自容。

    ***

    太子被人行刺,此事实乃大事。

    帝后二人得了消息后大为光火,不过两人因何缘故动怒,却各有各的原因。

    皇上面色极寒,抬手一挥,叠放在书案上的折子尽数被他挥落到地上。

    皇上身边的曹公公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声劝道:“皇上息怒,小心气坏了身子。”

    御书房伺候的余下几个宫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上喘了好几口气,得亏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过了几息,总算稍稍平息了怒火。

    那年容玘因在宫宴上喝下/毒酒不能视物,他分明知晓是何人下的毒,却不得不压下此事不许人再彻查下去。

    他如此行径,实属无奈之举。

    自己的儿子被人生生弄成了个废物,何止是皇后和容玘愤恨不已,他心中亦有恼怒。

    惩治老四容琰和他的母亲贤妃并非难事,难就难在贤妃的娘家娄氏一族。

    娄氏一族势力太过强大,他不能不谨慎着些。

    也因此那时候容玘虽让出了太子之位去了南边养病三年,无论朝中的大臣如何进言,他总迟迟不愿再立储君。

    他是皇帝,岂能看不出来老三容琅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他待容琅不同于旁的子女,不过是为了做给容琰、贤妃和娄氏一族看,他的心里未必没起过立容琅为太子的心思。

    后来容玘眼疾痊愈回了京城,才过不久,他便立了他为太子。

    此举是为了稳住局势,更是为了绝了娄氏一族的念头。

    没成想他们依然贼心不死,见宁贵妃一党已被铲除,便又对容玘下手。

    如今他的身子已远不如从前,他再如何不愿放手,心里也已接受让容玘继承他的帝位,容琰却丝毫不顾江山社稷,对容玘下了狠手。

    容琰能狠下心肠欲夺自己亲兄弟的性命,是不是还会贪心不足,对他这个已到垂暮之年的父亲强行逼宫呢?

    这些年来,他早已对娄氏一族深恶痛绝,而今他不愿再忍。既是容琰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主动递了个把柄给他,那他便借由此机会命人彻查此事。

    容玘在四皇子容琰的府里一早就安插了眼线,是以皇上才有了动作,宋砚比其他人都更早得知容琰那边的消息。

    “殿下,皇上已下了圣旨,娄氏一族阖家下狱,十二岁以上男丁被送去刑场斩首,年纪小的被流放去了关外,女眷则被充做官奴。”

    容玘面色不变:“那位呢?”

    “皇上已下令将容琰贬为庶人,幽禁在万寿山。贤……娄氏还存了念想,跪在御书房门外向皇上求情,皇上非但没软下心来,还一并下令废了她妃位,打入冷宫。”

    容玘阖眼闭目养神:“下去罢。”

    ***

    容玘眼盲一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先前受了伤,容玘便顺理成章地借着养伤的由头在府中静养,再没去上过朝。

    刚开始那会儿,还不曾有人疑心,时日一长,皇后便开始觉着有些不对劲,倒也不敢声张,只暗中嘱咐她最信任的太医去东宫瞧一眼。

    到底是皇后倚重的太医,容玘的情形根本瞒不了他,待皇后得知太医带回来的消息后,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她一晚上都没能阖眼,次日一早便亲自来了东宫,命侍人退下,只留她身边的单嬷嬷在房中。

    皇后望着容玘苍白到近乎泛青的脸色,心口一阵绞痛:“玘儿,你之前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就看不见了?”

    容玘靠坐在床头,神色漠然。

    皇后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兀自不死心地道:“当真是没法可治了么?”

    容玘有些自嘲地牵起唇角:“只是瞎了,有何要紧?”

    皇后攥着帕子,掩住脸低低啜泣。

    前有三皇子一党败落,后又盼到四皇子被皇上找到了实打实的错处,她跟皇上夫妻多年,她深知皇上此回绝不会轻饶了容琰。

    近来皇上的身子一直不大好,玘儿登基为帝,不过是时间早些或晚些罢了。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玘儿又瞎了双眼,依着皇上的脾气,难保玘儿不会再度成了皇上的弃子。

    容玘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恍若未闻。

    母后向来如此,每回得知他遭了什么祸事,嘴上说着如何担忧悲痛,到底也不曾真心为他做过什么,不说旁的,只说此回他在东宫养病已有近两个月的光景,也未曾见她亲自来瞧过他一回。

    今日来东宫探病,看似在意他,说到底不过是忧心他又如从前那般不中用罢了。

    母子二人心思各异地呆坐了片刻,皇后几番想要再说些什么,迟迟等不到容玘的回应,自己又着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想起自己已出宫了这么大半天,该早些回宫去以免招惹旁人不必要的猜疑,便渐渐收了泪,确认已从她面上瞧不出什么不妥来,才由单嬷嬷扶着起身离开。

    跨出门槛,便遇到等在门外的楚明熙。

    她立在原地先是一愣,旋即又心下一松。

    是了,她一时心慌乱了手脚,倒是忘了早几年容玘眼盲那一回,便是楚明熙给他治好了他的眼疾。

    楚明熙医术精湛,又擅治眼疾,有她在,容玘的眼疾总有望医治好。

    她有心想叫楚明熙给容玘好好医治眼疾,待回想起容玘和她从前对那姑娘的态度,登时又有些犹豫,拉不下颜面去跟楚明熙开这个口。

    舍不下自己这张脸,偏又心知容玘的眼疾非同小可,早先付出了那么多,她怎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容玘退出太子之位。

    踌躇间,李泰已走出来躬身请楚明熙进屋,皇后只得将滑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一旁的单嬷嬷察言观色,低声劝道:“娘娘莫要太担忧了,老奴瞧着楚姑娘是个好的,而今她既是在府中,八成就是过来给殿下医治眼疾的。早些年殿下的病便是她治好的,有楚姑娘在,殿下此番也定能药到病除。”

    皇后微微颔首。

    是了,皇上虽身子不大好了,宫里头到底有那些千金难求的珍贵药材日日拿药养着他,未必马上就去了,只需熬到容玘哪日眼睛好了,一切便无碍了。

    ***

    下人搬了绣墩过来,楚明熙坐下,抬眼打量容玘。

    不过数日,他便已形销骨立,从前只是比旁人略显白皙些的脸颊已变得苍白如纸,无半分血色,整张脸瘦得都凹陷下去。

    哪怕是在南边初见他的时候,他的模样也不曾如此狼狈过。

    她收回思绪,对靠在床头上的容玘开口道:“殿下素来睿智,明知此举凶险,为何还要答应陆神医的交换条件当他的药人?”

    容玘此番会双眼失明,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说服陆神医答应帮她医治心病才惹出来的事。

    她是人,不是一块石头,明知他是为了她才会落到这般田地,心里怎可能一点感触都没有。无论先前他们之间有过何种是是非非,她总还是盼着他能过得好好的,不忍见他过得如此落魄。

    容玘依稀闻到近旁有一缕极淡又熟悉的清香,听出她话中难掩担忧。

    他抿唇笑了一下。

    多日来,他的心底第一次萌生出了一丝希冀。

    “明熙,你是在担心我么?”

    “民女是医者,莫说民女欠殿下一个人情,便是民女不欠殿下

    什么,既然知道有人患了眼疾,民女也自会出手医治。”

    容玘唇边依然挂着一抹笑,手指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攥住了被角。

    他跟明熙相识数载,他比谁都了解她的为人。

    她天性善良宽厚,又跟她外祖父顾大夫一样,悬壶济世,若换作今日是另一个人得了眼疾,明熙也必会过来替人医治。

    换作是他,倘若今日得眼疾的是辜负过他的人,纵然他医术再高明,也定不会如明熙这般大度地替他医治。

    他总不满母后对他没有几分真心,可说到底他也不比母后好到哪去。

    他一直都是个表面温和儒雅,实则冷心冷情的人,否则怎会寒了明熙的心。

    ***

    皇后来了一趟东宫后,才过去几日,皇上也亲自来了东宫。

    皇上和太监曹公公一前一后走进屋内的时候,楚明熙刚给容玘把过脉。

    见皇上来了此处,心知皇上定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跟容玘说,她不宜杵在一旁,便屈膝欲要退下,皇上面容微冷,盯视着她道:“阿玘的眼疾,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楚明熙迟疑了一下,没有立时回话。

    她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何况问话的是皇上,更是当比平时多几分谨慎。

    靠坐在床头的容玘生恐皇上为难楚明熙,记起从前他眼盲难以医治时,皇上曾对跪了一地的诸位太医怒火中烧,不由得插嘴道:“儿臣的眼……”

    话才堪堪说了半句,皇上已摆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罢。”

    楚明熙和叶林退至屋外,房中只余下皇上、容玘和曹公公。

    皇上撩袍而坐,打量着容玘的目光中满是不赞同。

    他这儿子,贵为太子,却为了给心悦之人,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个瞎子。

    他近来身子已大不如从前,膝下虽有几个儿子,却无一人能堪重任,放眼望去,也唯有他这个嫡子够格继承他的皇位。

    到头来容玘却不顾江山社稷,忘了自己身为太子该有的责任,为了些儿女私情,让自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指尖敲着扶手,显示出他此刻的不悦。

    静默片刻,他望着容玘冷声道:“原先朕总以为你比你另外几个弟弟明白事理,知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到头来你却比他们更不知轻重。身为一国之君,首要的便是安民心平内患定江山。你倒说说,你行事如此轻率,叫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付到你手中!”

    容玘悟出他话里的意思。他以为他会惶恐、会不安。

    从前他付出甚多,为的就是来日能登基为帝。

    可今日听了此话,他却只觉得说不出的轻松。

    “父皇是想如从前那般,因为儿臣眼盲不中用了,再逼迫儿臣主动让出太子之位么?”

    过了大概几炷香的工夫,曹公公跟在皇上的后头离开了。

    楚明熙仰头看了眼天际,近几日都是晴天,晴好的阳光洒下来,连树叶上都泛着碎金。

    她从这番美景中收回目光,心里有些唏嘘。

    叶林见她神色有些怅然,眉头微蹙:“明熙,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旁人总如何羡慕皇室中人,以为他们身份尊贵,无论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手,可如今看来,做皇子也没什么好。”

    第83章 第捌拾叁章 若是

    “方才皇上来探望殿下, 在房中略坐了片刻便回去了,来了也只是问我们可有法子医治殿下的眼疾,旁的一句话没有。说句大不敬的, 我总觉着眼下这情形,皇上似是要放弃殿下了。”

    叶林静默无语,显然是默认了。

    “我还记得那年我才三岁,恰逢夏天, 我嫌天热,觉着那酸梅汤好喝, 偷偷喝下两大碗才作罢。到了夜里我肚子疼得厉害, 娘亲从前曾跟外祖父学过些医术,知道我是喝了太多酸梅汤的缘故。

    “照理我这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可娘亲知道归知道,她总还是担忧我,整夜未阖眼地守在我床前。爹爹也不放心我,明知次日一早还要去衙门, 总是不肯回屋歇息,一直陪在娘亲的旁边与她一同照看我。

    “第二日我便好了,过了两日,我活蹦乱跳地跟个没事人似的,娘亲是脾气极好的,凡事都依着我,但她不愿我再受那苦,后来哪怕天再热, 也再不许我贪嘴喝太多的酸梅汤。”

    那时候她人还年幼,心里有些不高兴,时常扑进她母亲怀里撒娇, 求母亲再让她多喝几口酸梅汤,她母亲对她仍是温温柔柔的,在此事上却总不愿松口。

    后来她长大些了,又有了惠昭,自己当了母亲方才得知,当年母亲对她那种满满的爱意。

    叶林颔首道:“我虽不是师父亲生的,但师父待我极好,吃穿用度都和你一般无二不说,还教了我医术,又给了我好些银两劝我去外面游历一番,哪怕亲祖父待自家孙子,也至多如此了。”

    他和顾老爷没有一点儿血亲关系,可顾老爷待他的好,他一直都知道。反观容玘,无论是皇后还是皇上,待他又能有几分真心?

    楚明熙和叶林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

    容玘知道楚明熙在乎惠昭,把惠昭视作她的亲生女儿一般,他不忍她们母女二人分离,楚明熙前脚才在东宫住下,后脚他便着人去将惠昭,石竹和忍冬劝来东宫,让楚明熙每日都能见到她们。

    石竹和忍冬到底是在王府里当过差的,从前对容玘心怀不满也是因为替楚明熙打抱不平,该懂的规矩还是懂的,而今得知容玘是为了治好楚明熙的心病才瞎了双眼,便更对容玘生起几分同情,想着他如今这样,心里必然不好受,便极少在府里乱走动,免得叫他撞见了更惹他心烦。

    近来天气渐暖,正是百花盛开的时节,一园子的花花草草,叫人看了眼花缭乱。

    惠昭是个调皮好动的,她知楚明熙眼下在京城养病,一时回不了湖州,母亲的病有望治好,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就是少了卿姐儿与她一同玩耍,难免觉着这日子有些苦闷无聊,一旦石竹和忍冬不在跟前,便偷偷溜去园子里玩耍。

    在花园里摘朵鲜花、在草坪里扑花蝴蝶、在假山里钻进钻出,或是站在池塘前拿吃食喂食池子里的鱼儿,一眨眼一天的工夫就这么过去了,这样的日子倒也惬意,别有一番滋味。

    这日她看着水中的锦鲤游来游去地争食,觉着脚站得酸疼,仰起头望了一眼日头,想着再过一两个时辰便是用晚膳的时候了,便伸手将粘在衣裙上的食物碎屑拂去,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便瞧见容玘正坐在轮椅上吹着风出神,轮椅后面还站着他身边的心腹,她先前曾问过容玘,容玘说那人叫李泰,是他的贴身侍卫。

    容玘自从两眼看不清东西后,耳力就变得极敏锐,惠昭还未出声,他便已扭头朝她望过来:“昭姐儿,是你么?”

    惠昭又惊又喜:“叔叔,昭姐儿还没开口说话呢,你怎么就猜到是昭姐儿?”

    容玘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你的脚步声与旁人不同。”

    惠昭走到他跟前,心情莫名的复杂。

    容玘身形挺拔,比寻常人高了许多,早前她每回与他说话,总得仰起头来望着他,时间久了,脖子都有些酸,现下看到身形高大的容玘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才能出来走走,她心里总不免替他感到难过。

    刚在东宫住下的时候,楚明熙和石竹她们都私底下提醒过她,道东宫不比自己家里,规矩多,她莫要到处乱跑,更不要一时鲁莽冲撞了东宫的人。

    惠昭自然知道她们都是为了她好才跟她说这些,她又不笨

    ,才不会傻到去得罪东宫里的那些人。

    她能感觉得到,容玘其实是喜欢她的,一点都不讨厌她。

    惠昭脚站得酸疼,便找了块离她最近的石头欲要坐下,李泰见了,忙快步上前拿袖子擦了擦石头。

    惠昭笑嘻嘻地道了声谢,一屁/股坐下。

    李泰退回轮椅后,内心暗叹。

    难怪殿下喜欢这孩子,这孩子有时候比大她多岁的人都聪慧,且还是个爱笑的,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容玘开口道:“你方才在做什么呢?”

    “昭姐儿在喂池子里的鱼儿,它们嘴好馋,喂多少都嫌不够。”

    李泰和容玘皆是一笑。

    “那你下回少喂些罢,鱼儿是不懂这些的,旁人喂它们多少,它们就吃多少,吃撑了反倒容易出事。”

    惠昭点头应下,坐着也不安生,两条胖乎乎的小短腿一晃一晃的。

    两人一时又沉默下来。

    容玘略一沉吟,憋在心里好久的话终是问出了口:“你娘亲这些日子戴的发簪是什么样儿的?”

    他两眼失明,没来得及亲眼看一眼她的头上是否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玉簪子。

    “你是说娘亲戴的簪子么?昭姐儿记不太清楚了。”

    如今她和楚明熙同住在东宫,虽每日都能见上面,但母亲总是行色匆忙地来她屋里,与她一同坐在桌前用过饭后,便又匆匆忙忙地离开,她压根就没去留意母亲穿的啥,戴的啥。

    “你再仔细想想。”

    惠昭歪了歪头,细细回想。

    “哦,昭姐儿记起来了,娘亲戴的就是平日里戴的那支木簪子啊。”

    “你确定没记错么?”容玘依旧是平日里的温润模样,声音里却带着点急切。

    “嗯,我看得真真的,是支木簪子。”

    容玘脸上带了丝黯然,不由得地道:“我送的簪子她不喜欢么?”

    “叔叔送的簪子么?”惠昭才问出口,便想起那日他们一行人离开京城,容玘给了楚明熙两匣子的东西,她瞧见其中一个匣子里放着一支顶精致的簪子,还是玉做的,簪子上面还刻着花。

    那支簪子实在是好看,她只看了一眼便记住了。

    容玘颔首。

    惠昭托着腮:“没瞧见娘亲戴过那支发簪,娘亲大抵是不喜欢那支簪子的罢。”

    她若是得了个自己喜欢的簪子,她怎可能舍得放在匣子里不戴,定是日日都戴着它的。

    孩子的话,仿佛是把刀子在容玘心上重重捅了两记。

    李泰恨不得上前堵上惠昭的嘴。

    旁人不晓得他却是知道的,为了送楚大夫这支发簪,殿下特意跟师傅学了手艺,回了家后,还夜夜在灯下忙碌。

    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生辰礼却不得人喜欢,殿下心里哪能开心得起来?

    容玘心中有些许失落。

    几人相对无言,过了片刻,惠昭忽而问道:“叔叔,你是不是很喜欢娘亲啊?”

    容玘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羞窘,默了几息,才道:“你是听谁说的么?”

    惠昭颇为自得地扬起下巴:“没人跟昭姐儿说这些,昭姐儿自己瞧得出来。”

    若不是怕自家主子愈发窘迫,李泰几乎就要憋出笑来了。

    果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叔叔不信么?早前卿姐姐的爹爹也送簪子给卿姐姐的娘亲,卿姐姐还总是跟昭姐儿说,她爹爹可宝贝她娘亲了,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娘亲。叔叔你每回来找我们,你的眼睛就总是围着娘亲转,昭姐儿可都瞧见好多回了。”

    容玘心里分明还有些颓然,可这会儿听了惠昭的话,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

    从前他总一味地哄骗明熙,生怕她瞧出他只是为了利用的医术,而今他当真对她动了情意,他纵然想要瞒着,他对明熙的心思却连个几岁大的孩童都瞒不过。

    “叔叔,你那么喜欢娘亲,可娘亲为何就是不喜欢你呢?”

    叔叔模样长得好,便是眼睛看不见了,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容貌。叔叔的性子也温和,待娘亲又处处上心,可娘亲总不喜跟他接触,连话也鲜少跟他说。

    若是心悦他,娘亲又怎会是这种态度?

    容玘默然无语,心底满是苦涩的滋味。

    直到惠昭回屋前,他也没跟她解释是何缘故。

    ***

    容玘眼盲一事,到底算是一桩大事,莫说宫里的那些人,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公主也知晓了此事。

    长公主选了个晴好的天气,带着郝嬷嬷前来登门拜访。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折射出绚烂的柔光。

    长公主才坐下,便对着容玘叹气道:“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容玘神色如常:“没什么苦不苦的,有得必有失。”

    长公主横他一眼,只觉自己专程来这一趟简直是多余。

    “有得必有失?!你这话叫本宫如何信得!本宫记得你从前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你怎就确定明熙必然会因为此事跟你破镜重圆?”

    长公主早前便瞧出容玘对楚明熙是用了心的,而今容玘竟还为了楚明熙的病甘愿当陆神医的药人,她嘴上虽跟郝嬷嬷埋怨容玘蠢不可及,堂堂一国太子怎能把自己的身子如此当儿戏,可内心深处,到底是有些动容的。

    “本宫瞧着明熙那孩子性子虽温婉,却是个倔脾气,一旦她打定了什么主意,旁人轻易改变不了她,你可别以为你为她吃了些苦头,或是在她面前装个可怜,她便会对你软了心肠回心转意!”

    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何况是明熙那样有主意的姑娘。

    容玘温笑着道:“姑母倒是了解明熙,比孤还了解明熙。”

    长公主嗤笑一声:“行了,你少拿话哄本宫,本宫可不会轻易被你糊弄了去,巴巴跑到明熙跟前替你说好话撮合你们。”

    她指尖隔着虚空轻轻点了点,“你从前若是没做下那些对不起她的事,不必本宫撮合,依着明熙的脾气,她自己也早跟你和好如初了。”

    容玘笑容微敛,眼底溢满悔意。

    不必长公主出言提醒,便是连他自己,也无一日不在痛悔他曾对楚明熙做下的那些事。

    早前他那样自以为是,总以为后悔是世上最没用的情绪,而今他明知多想无益,却仍旧时不时会去想,倘若能再给他机会让他重来一次,他定不会辜负楚明熙,更不会伤害她分毫。

    长公主凝起秀眉,一脸正色地道:“阿玘,你可有想过,若是你一辈子眼睛都好不了,你当如何?”

    第84章 第捌拾肆章 治本

    此言一出, 容玘那张本就苍白的脸颊愈显惨白,白得近乎透明。

    静默良久,他方才开口, 语气透出几分无奈:“我便只能放手。”他停顿一息,低低地道,“总不好一辈子都拖累她。”

    想起自己的处境,他抑郁难言。

    虽则先前明熙曾医好了他的眼疾, 眼下明熙又住在东宫,有她在, 总比旁的大夫医治来得靠谱, 只是治病这事变数太多,哪会有十足的把握,总该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假使他的眼疾当真一辈子都好不了了,连在房中走动都需有人在一旁搀扶着走,那他又怎好妄想着将她困在他身边一辈子。

    他是真心喜欢她,是把她放在心上的那种喜欢。

    既然喜欢, 就不会拖累她。

    长公主心头五味杂陈,神色莫名地打量他半晌。

    室内一时静得出奇。

    容玘扯开唇角苦笑了下:“姑母不信我说的话么?”

    长公主一双秀目在他脸上打量一番:“倒说不上信不信,只是本宫还以为,你会先想到你的太子之位。”

    容玘愕然,不过一瞬便又反应过来。

    是了,方才姑母问他,若是他的眼疾一辈子都治不好该如何,他竟第一就想到他和明熙往后会怎样, 却一刻不曾想过,满朝文武是否会接受一个眼盲的太子,往后他能否还在朝中立足下去。

    ***

    蔡

    世子是陪长公主一道来的东宫。

    长公主此次过来, 是为了容玘的眼疾一事。为免容玘觉着不自在,长公主便没叫蔡世子跟着她一同进屋,只叫他留在外面等她。

    楚明熙瞧见他那颇为眼熟的背影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在公主府里。

    她上前两步,有些迟疑地道:“是蔡世子么?”

    蔡世子缓缓回过头来,见来人是她,唇角牵起一抹温和的笑:“楚大夫,好巧。”

    “蔡世子为何不进屋?”

    蔡世子瞥了眼屋门,又收回目光:“母亲叫我在此等她。”

    楚明熙明白长公主定是想跟容玘单独交谈,便也没进屋打扰他们,只站在屋门外,一时犹豫着要不要过会儿再过来,却又觉着就这么将蔡世子丢下未免有些失礼。

    蔡世子眸中含笑地道:“多日不见,你近来可还好么?”

    楚明熙点点头,想起一事,眉头又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蔡世子失笑,不由问道:“楚大夫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楚明熙目中微现愕然,少顷,便又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蔡世子聪慧过人,她的心思自是瞒不过他。

    “实不相瞒,民女正在为两味药头疼。”

    “是否是缺药材了?缺的是哪两味药材?”

    “一味仙芝,一味雪兰,师兄也在帮着寻。”

    蔡世子忙道:“公主府的库房里倒是有顶好的仙芝,不过雪兰却是没有。”

    楚明熙才亮起来的一双眸子瞬间黯然下来,转念一想,又认为理所当然。

    公主府里的好东西多得数不胜数是真,可雪兰岂是寻常就能得的。但凡是容易得的东西,她也不至于如眼下这般犯愁了。

    蔡世子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温声宽慰道:“公主府里虽无此物,但我平日里倒是结识了不少人,楚大夫若是信我,我回去后就托人去找雪兰。”

    楚明熙喜出望外:“真的可以么?”她摆了摆手,道,“民女怎会不信蔡世子?多谢蔡世子一片好心,愿意帮民女这个大忙,民女感激不尽。”

    蔡世子见她开心得跟个孩子一般,随即也跟着唇角上扬:“等我真将雪兰弄来了,你再谢我也不迟。”

    两人正说着话,容玘由李泰搀扶着亲自送长公主至屋门外,刚好听见楚明熙和蔡世子二人说的最后两句话。

    他脚步微顿,面上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藏在袖中的双手已悄然紧攥成拳,呼吸不由乱了几分。

    长公主似有所感,眸光在他脸上逡巡。

    她这侄子啊,何时才能改掉他那不说实话的性子。

    方才还说着假使他的眼睛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他便对明熙放手,绝不再拖累她分毫。

    而今她儿子跟明熙还没什么呢,不过是站在一处说着话罢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儿,阿玘就已打翻了醋坛子,心里头还不知如何不好受呢。

    长公主走到蔡世子跟前,偏头对楚明熙道:“楚大夫虽说已治好了本宫的病不必再来公主府,但既然同在京城,楚大夫也可经常来咱公主府坐坐,咱公主府里的那些下人旁的能耐没有,做的菜勉强还能入口。”

    楚明熙知她素来是这性子,遂笑着应了声‘好’。

    长公主将目光瞥向站在门槛处的容玘,叮嘱道,“时辰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去了。阿玘,外头风大,你还是进去罢。”

    楚明熙仰起头看了眼天色。

    方才跟蔡世子商议着药材一事,一时倒忘了时辰,她想起还得再跟叶林一道琢磨琢磨她手中的那张药方子,便也不再耽搁,转身去找叶林。

    李泰不知容玘心中所想,扶着他慢慢回了屋里,将他扶回床上,伸手在他背后垫了几个软枕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容玘阖上失神的眼眸,颓然地道:“你先下去罢。”

    李泰应声退下。

    房中安静得无一丝声响。

    容玘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

    他分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楚明熙和蔡世子说说笑笑的画面,却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恍惚间,他耳畔似乎还响起楚明熙那难掩欢欣的声音。

    他便是瞎了,也仍记得楚明熙高兴时,一双清澈的眸子就会弯成好看的弧度,叫人见了心情也不自觉地跟着愉悦起来。

    方才他很想问她些什么,偏又不敢问。

    过了许久,床头处传来一声极轻极浅的叹息声。

    ***

    书房中,容玘和陆神医相对而坐,阳光穿过窗柩斜斜地透进来,衬得容玘的一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

    “陆神医,明熙的情形可好些了么?”

    陆神医瞥了眼容玘,自打容玘成了他的药人,容玘隔三岔五就会问上一问,向他打听楚明熙的病情是否已有好转。

    陆神医“哼”了一声:“怕黑的毛病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根治的?更何况明熙那病又拖了几年才治,老夫是大夫,不是神仙!”

    容玘并不在意陆神医的嘲讽,只听得楚明熙的病并不好医治,面上透着焦虑:“明熙不是已经在喝药了么?”

    陆神医直截了当地道:“这又如何?喝药是为了稳定她的情绪,但她得的可是心病,心病总归还得心药医。”

    “陆神医准备如何医治?”

    陆神医盯着茶碗中浮沉的茶叶,眼眸微眯:“而今首要的,还是得先找到明熙怕黑的症结所在。”

    “症结所在……”容玘声音极轻,仿若在喃喃自语。

    “你先前说过,明熙是因为去山上采药,被困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听到野兽在吠叫才会怕黑,可老夫与女主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老夫总觉得女主不像是如此胆小之人。据老夫推断,让明熙心生恐惧的并非是山上的野兽,而是旁的什么。”

    “依陆神医看来,明熙怕的到底是什么?”

    陆神医斜睨他,不答反问:“你觉得她怕的是什么?”

    容玘垂下眼帘,默然无语。

    陆神医放下茶盏,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无论是何缘故,老夫总得先试上一试才能确定。”

    容玘听他打算放手一试,一颗心不由紧了紧,朝前倾了倾身:“陆神医打算怎么做?”

    “老夫思来想去,有几点可能是关键所在。

    “一是当时明熙腿脚受了伤难以行走;二是她独自一人留在山上;三是她被困在漆黑一片的山洞里出不去;四是山洞外有野兽在吠叫。明熙怕黑,可能是这四者中的其中一个缘故,或是几个缘故相结合引发的心病。

    “为今之计,只有先试验一番,一个个缘故排除过去,方能对症下药。”

    容玘脸色又白了几分,一张本就苍白得几近透明变得愈发可怖:“陆神医到底打算对明熙做什么?”

    “老夫会用催眠之术询问明熙,以此来断定让她惧黑的真正原因是哪个。”

    “陆神医是准备叫明熙再重新回想一遍当时的情形么?”容玘咬紧牙关,隐忍着心中的怒意。

    “这是自然。”

    容玘深吸一口气:“此法不妥,孤不同意!”

    他平时很是敬重陆神医,每回与陆神医交谈,言辞间十分客气,眼下却拒绝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屋中本就低沉的气压瞬间更是冷凝了几分。

    过了片刻,陆神医方才开口道:“不敢放手尝试一番,怎知管用不管用?倒是你,一味地瞻前顾后,你到底还想不想让明熙的病早些医治好?”

    容玘听出他话中的不满,生怕惹恼了陆神医一气之下便不会帮楚明熙医治了,强行压抑住心中的不安,态度谦恭地道:“是孤一时言辞不当,还请神医莫要怪罪。”

    陆神医见他如此,心里的火气登时消了少许,气一消,情绪便也冷静了下来,心知容玘也是因为忧心楚明熙,方会有此顾虑,倒也不愿再多怪罪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当知道,早前给明熙吃药,是为了消弭她因怕黑而给她心境带来的焦虑和紧张。”

    他摆了摆手,又道,“详细的,老夫便是说了,你谅必也听不明白,你只需明白,吃药只能起到抑制作用,并不治本,现如今老夫是想要找到明熙怕黑的根本,并将其拔除掉,彻底根治好她的毛病。”

    容玘本就信任陆神医的医术,听陆神医如此剖白,他更觉陆神医说得在理,可

    再如何暗劝自己,到底还是忧心楚明熙会心生惧意,忍不住提议道:“陆神医,到时候可否让孤在一旁陪着明熙?”

    “你不懂医术,两眼不能视物,且身子又弱,恕老夫直言,你就算陪着明熙,也不见得能帮到她什么,别到时候反倒连累明熙分神照顾你。”陆神医将目光瞥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李泰,“与其你陪着明熙,那还不如叫殿下你的李侍卫陪着明熙。”

    李泰听得陆神医将容玘贬损得如此无能,生恐勾起容玘心底的自卑,拧起眉头喝道:“还请神医慎言!”

    陆神医未及出声,容玘已手指微抬止住李泰,朝陆神医恭恭敬敬地道:“陆神医所言极是,但还请陆神医能准许孤陪伴在侧。”他微微垂下头,声音低低的,“就当只是为了让孤能放心些。”

    陆神医一向嘴巴上不饶人,却是个容易心软的,被容玘的态度弄得有些动容,挥了挥手道:“行吧,行吧,老夫也不拦着你,你想陪着明熙便陪着罢,到时候莫给老夫添乱便成。”

    第85章 第捌拾伍章 催眠

    此事事关楚明熙, 到了次日,陆神医便去见楚明熙,跟她道出他的打算。

    楚明熙听了脸色一白, 忍冬和石竹听明白他的疗法,心中替她担忧,禁不住齐声道:“陆神医,这如何使得!”

    陆神医见两个丫鬟哇哇乱叫, 其中一个忙不迭地扶着楚明熙坐下,另一个掏出帕子替楚明熙擦拭额角处的冷汗, 只觉得她们二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有些不耐地道:“有病自然得治。”

    石竹忙道:“陆神医,可您这疗法,姑娘当真是受不得啊。”

    “你们两个丫头,光顾着心疼明熙,殊不知你们是在害明熙。你们心疼她一日,她的怕黑之症就多拖一日, 你们难道要她一辈子都这般么?”

    陆神医抬手指了指屋门外,语气加重了些许,“老夫可告诉你们,老夫乃是神医,整日里忙的很,若非老夫看明熙有几分天分,真心想要收她为徒儿,老夫早就甩袖走人, 哪会耐烦窝在东宫待这么久?你们若是再犹豫不决,不表明个态度出来,老夫还就真不治了, 你们另请高明罢!”

    忍冬和石竹被他的一席话吓得不敢吱声,局促不安地看向楚明熙。

    楚明熙缓缓抬起头,朝陆神医望去。

    她身为大夫,先前也曾给不少人医治过,而今轮到她自己,好歹也总该勇敢一回才是。

    “还请陆神医别生气,我愿意按着陆神医的法子来治病。”

    石竹脸上仍难掩担忧:“姑娘,您……”

    一旁的忍冬未开口,可她眼中的神色,显然也是放心不下她。

    楚明熙朝她们二人安抚地笑了笑:“你们莫要忧心,我相信陆神医的医术。”

    陆神医面色缓和了些:“这才对嘛。老夫既然说了会帮你治病,必是有把握的。”

    石竹见此事已成定局,遂又开口道:“到时候奴婢要留在屋中陪着姑娘。”

    忍冬也跟着道:“奴婢也是。”

    “不行,老夫是要治病,又不是儿戏,哪能那么多人陪着。容玘那小子已说了他要陪着明熙,你们两个丫头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

    楚明熙答应了此事,陆神医便也不再耽搁,带着徒弟在容玘的书房里略微收拾了一番,待楚明熙进了屋里,就叫她在贵妃榻上躺下。

    楚明熙依言躺下,正疑惑陆神医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陆神医已伸手取来一根黑色发带,将其绑在了她的眼睛上。

    眼前登时漆黑一片,见不到一点儿光亮。

    楚明熙肩膀无法抑制地轻颤了一下,她双手紧握成拳,暗劝自己陆神医只是在给她治病,而此处并非山洞里,周围并无野兽,忍冬和石竹也还在屋门外等着她,她定不会遇到丝毫的危险。

    暗劝了自己一番,她薄唇微张翕动,又开始默默背诵从前在医书里读到的东西,好让自己心静下来。

    许是此招有用,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她果真镇定了许多,不复刚被蒙上黑带时的慌乱模样。

    屋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近旁忽响起一道男声,听着有些像陆神医的声音,却又不尽相同。

    又过了一会儿,楚明熙只觉着浑身轻飘飘的,迷迷糊糊间,恍似身处一团云雾之中。

    那道男声再度响起:“有看到什么么?”

    楚明熙卷翘的眼睫颤动了两下,拼命想要看清眼前的景物:“很黑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那你可有听到什么么?”

    楚明熙屏住呼吸,静听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道:“听不太清楚,不过远处好像有人在大喊大叫着什么。”

    “还能听见什么?”

    “有重物砸下来的声音。”她顿了顿,语气越发不确定,“周围很乱。”

    那道声音不再追问周围的动静,转而又问起别的:“那你闻到什么气味了么?”

    闻言,楚明熙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将气吐出,鼻尖轻微耸动了一下。

    “是泥土的气味。很浓的泥土味。”

    “除了你,身侧还有旁人么?”

    楚明熙点了点头:“有。”

    “你知道那人是谁么?”

    “是个好人。”

    对方又追问道:“你为何认为那人是个好人?”

    楚明熙未有任何迟疑地答道:“因为他护着我。”

    对方又接着问道:“那你可有觉着害怕么?”

    楚明熙摇了摇头:“不怕。”

    “那便好。”

    陆神医一时没再开口,朝立在近旁的徒弟打了个眼色,徒弟事先便得了他的吩咐,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提着蝈蝈笼步入屋内,将几个蝈蝈笼逐一摆放好。

    做完此事,他转头又去了院子里,抱着一个养着几只□□的水缸折回屋中。

    原本还算宁静的屋里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蝈蝈和□□的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头昏脑胀。

    陆神医从水缸上收回目光,瞥向躺在贵妃榻上的楚明熙:“天色已晚。”

    “嗯,天色已晚。”

    陆神医拿起一根棍子,抬手轻轻敲了瞧她的脚,提醒道:“你脚受伤了,难以行走,不若在山洞里待一晚罢?”

    楚明熙眉头微蹙着,神色倒还算平静:“好。”

    陆神医等了片刻,默默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又问道:“山洞大么?”

    “不大,但有些深。”

    陆神医脚步朝她挪近了些:“你怕么?”

    “不怕。”

    陆神医微微颔首,伸手拿起一株药草轻轻放在贵妃榻上,转眸望向他的徒弟,徒弟会意,转身又走了出去,少顷,便牵着一只绑着绳子的狗儿进了屋里。

    才进屋,那只狗儿便对着躺在贵妃榻上的楚明熙吠叫了几声。

    坐在角落里久不出声的容玘心里陡然乱得不成样子,早把先前答应陆神医的话抛之脑后,鬼使神差般地站起了身,抬脚循声朝楚明熙这边走来,陆神医余光瞥见他这边的动静,怕他影响他的疗法,忙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凑近他的耳边近乎耳语道:“你若是不能配合,还请你立刻出去!”

    容玘浑身一僵,面上有几分挣扎,手上用了些力道欲要挣脱开来,但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任由陆神医扣住他的胳膊不再动弹。

    陆神医察觉到他的转变,松开他的手臂,容玘只迟疑了一瞬,便又回原处坐下。

    陆神医没再耽搁,走回贵妃榻旁坐下,细瞧楚明熙的神色,见她脸色白了几分,神情中透着点紧张,搁在腹前的双手胡乱摸索着,似是想要抓住什么给自己壮壮胆,摸索间,她抓到那株被陆神医放在榻上的药草,她眉头微松,立时将其紧紧握住。

    陆神医佯装不知地道:“怎么了?”

    “有狼在叫。”她一壁轻声回答道,握住草药的那只手将草药握得愈发紧了。

    陆神医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扭头又朝徒弟使了个眼色,徒弟一手用绳子紧紧拴住那只狗,一手将一早就准备好的打狗棍轻轻搁在贵妃榻旁。

    陆神医的视线挪回到楚明熙的脸上:“山洞里有根棍子。”

    楚明熙左手紧握住那株草药,伸出右手朝周围摸索着,摸到打狗棍将其紧紧抓住。

    陆神医在一旁适时提醒道:“很好,你手里现在有一根棍子了。若是怕狼,就用棍子把它赶走!”

    楚明熙握住打狗棍在半空中胡乱挥打了好几下,左手却依然紧紧捏住那株草药不放。

    陆神医下巴微抬,示意徒弟将那只狗儿带走。

    屋里没了狗的吠叫声,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陆神医:“狼已经跑了。”

    楚明熙长长舒了一口气,跟着重复道:“狼跑了。”

    陆神医两眼紧盯着楚明熙,后者脸上的惶恐不安已然褪去了些许。

    水缸里的□□和笼子里的蝈蝈还在叫唤。

    静默良久,陆神医忽而又道:“夜深了,你又饿又累,腿脚还受着伤,要不要歇息片刻?”

    “嗯,我要歇息片刻,养好精神。”她很乖顺听话,可握住草药的那只手仍是没有松开分毫。

    陆神医心里已有了一丝猜测,侧目对徒弟又递了个眼色,徒弟去了院子里,提着一只鸟笼回了屋中。

    鸟儿精神头极好,在笼中活泼地跳来跳去,欢快地啼叫着。

    楚明熙显然心情没那么紧张了,原本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些许。

    屋里除却一阵阵欢快的鸟叫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单调乏味的□□和蝈蝈声,再无任何其他动静。

    过了几盏茶的工夫,楚明熙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进入半睡半醒状态。

    陆神医悄然走近了些,轻轻抽走被她握在手里的那株草药,附耳嘱咐了徒弟一句什么。

    徒弟领命而去,不过片刻,便又牵着绳子将先前的那只狗走了进来。

    许是不习惯待在屋里,狗儿才被带进来,便又吠叫了几声。

    楚明熙霎时醒了过来,淡淡的秀眉紧蹙成一团,面上逐渐显露出几分恐惧不安,手指不四处摸索着,分明已摸到了搁在一旁的打狗棍,她却浑不在意,手指仍乱动个不停近乎疯狂,面色惨白,就连唇色也血色全无,嘴里低声呢喃着:“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她的尾音已透着些哭腔。

    容玘听见她快要哭了起来,巨大的痛楚将他席卷住,他不及思虑自己的举动是否会惹恼了陆神医,飞奔上前蹲下了身,伸手将楚明熙拥入了怀里,一旁的陆神医倒也没拦着,只站在原地打量着二人。

    楚明熙浑身僵了僵,容玘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脊背,柔声哄道:“明熙,别怕,我在,我在。”

    楚明熙伸手回抱住他的腰身,哭得愈发厉害,屋里一时只听得见低低的啜泣声。

    容玘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才能叫她心里好受些,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别怕,我在,我在”,抬起修长的手指,摸索着触碰上她的脸颊,用指腹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

    才刚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紧接着又有一串眼泪沁出眼眶,不住地往下落。

    楚明熙仍哭得不能自己,低声呢喃着,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梦呓:“不见了,不见了。”

    容玘听得鼻头一阵发酸,沾到他胸襟前的眼泪滚烫如火,烫得他的心灼烧般得发痛。

    积攒了数年的惧意和担忧终于得以发泄,这一场情绪发泄耗尽了楚明熙的力气,哭了良久,她累得睡了过去,小脑袋软软地靠在容玘的胸膛前。

    容玘双手揽住榻臂弯里的人儿,慢慢站起身,抱着她跨出门槛,在院子里等候着的石竹和忍冬迎上前来,容玘察觉到她们这边的动静,将怀里的楚明熙抱得更牢,只低声地道:“带孤去她屋里。”

    石竹和忍冬不敢有异议,更不愿惊醒了楚明熙,在前头引路,时而轻声提醒一句,容玘在后头跟着,李泰在一旁护着,一路缓步而行,径直回了楚明熙房中,将她轻置于床榻上。

    他半跪在床榻前,摸索着拉起衾被盖在她身上,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

    忍冬和石竹将目光投向楚明熙,楚明熙双目紧闭,人还沉睡着未醒,眼眶依然红红的,眼角泪痕未干,鬓发微乱地黏在脸上,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静默半晌,他站起身,脸朝着石竹和忍冬所在的方向低声嘱咐道:“好好照顾她。”

    交代过后,他越过守在床榻前的石竹和忍冬,转身离去。

    回到书房的时候,陆神医正坐在书案前等着他。

    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容玘的身影上镀了一层耀目的金边。

    陆神医抬眼望向他:“小子,你发现什么了?”

    容玘薄唇抿紧:“明熙熙怕的不是狼,更不是山洞。”

    陆神医轻嗤一声,眉梢微挑:“脑子还不算太笨。”

    第86章 第捌拾陆章 莫怕

    先前他便猜到楚明熙并非那起胆小之人, 她真正害怕的定是旁的东西,今日一试,原本隐约就有的猜测便得到了证实。

    陆神医起身走到窗前, 眯眼望着窗外:“明熙之所以怕黑,源于她父母亲的死。”

    容玘眉头微拧:“她父母亲的死?!那她为何……”

    陆神医猜到他心中所想,径直打断他的话头:“你是不是要问,明熙为何没在她父母亲刚去世那会儿得了怕黑的毛病?”

    “正是。”

    早些年他便命李泰暗中调查过楚明熙的身世, 从李泰口中得知她还年幼时,其父母亲便死于一场泥石流引起的坍塌事故, 他虽没亲身经历过却也猜想得到, 当时周围定是黑暗一片。

    陆神医转过身来,从窗前走回到书桌前:“那是因为明熙的父母亲虽去了,可临死前他们却拼死也要护着对方。换句话来说,他们死在了黑暗中,却能感受到光。”

    陆神医拿起先前从贵妃榻上拿走的那株草药,垂眸看着药草, “然后我们再说明熙去山上采药腿脚受伤那件事。今日你应当也发现了,听到所谓的‘狼’叫声的时候,明熙心里慌乱,但终究还不曾到情绪失控的程度,她提起打狗棍把‘狼’赶走的时候,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握着这株草药,在她心里,这株草药就是她上山苦苦寻找的‘雪兰’。

    “‘狼’走开后, 明熙尽管处于一片黑暗中,但我瞧得出来,她并不感到如何的害怕, 我便知道,她怕的不是黑暗,而是旁的东西。所以我叫我那徒弟又牵着那只狗儿回了屋中,‘狼’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我已拿走了她手中的‘雪兰’,当时明熙其实已摸到了她身边的打狗棍,但她却没去拿那根打狗棍把‘狼’赶走。

    “明明‘狼’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明熙很勇敢,也很机灵,马上举起打狗棍赶走了‘狼’,为何到了第二次,明熙反倒做不到这些了呢?”

    容玘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喉头艰涩不已。

    “因为明熙她弄丢了‘雪兰’,她一心想要把‘雪兰’找回来。”

    陆神医颔首道:“对,关键就在那株‘雪兰’身上。明熙不怕‘狼’、不怕夜晚独自一人被困在漆黑的山洞里,她唯一怕的,就是弄丢了她好容易在山上采摘到的那株‘雪兰’。”

    他直直地盯着容玘,“‘雪兰’代表着什么?它意味着你小子的那双眼睛有治愈的希望。你现在明白症结所在了么?

    “那晚在雪山上,明熙担忧的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安危,当时她伤了腿脚寸步难行,山上又唯有她一人,洞外还有野兽出没,她应是想起了她的父母亲,她怕她如同他们一般就此丢了性命,她怕她再也回不去了,她怕那株‘雪兰’送不到你的手里,到了那时候,你的眼疾还

    将如何医治?她那时候是那样在意你,她怎忍心让你一辈子都当个瞎子!

    “她所有的不安都源于你小子!”

    这番话像是一道惊雷,登时在容玘的耳边炸开。

    难怪刚才在屋中,明熙总在喃喃自语地说着‘不见了,不见了’。

    打狗棍分明就在她的身旁,触手可及,她却连碰都没去碰那根打狗棍。

    她不是不知道用打狗棍就能赶走狼,只是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在意、要去做。

    她哭得泣不成声,只因为她紧抱在怀里的那株‘雪兰’已经找不到了。

    他在这一瞬间深刻感受到何为肝肠寸断。

    ***

    时间在众人的忙碌中缓缓流逝。

    陆神医又对楚明熙进行了几次心理治疗,只是都没让容玘参与进去,不过容玘还是能察觉得到,楚明熙的病情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而今容玘已明白症结所在,诚如陆神医所说,明熙怕黑,那他就给她光亮。

    近来的日子跟居住在南边的时候很有些相似,每日按时喝下汤药,汤药苦涩,哪怕是吃了蜜饯,舌尖仍是发苦,屋子里总有一股子药味久久不散。

    他两眼不能视物,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晴天还是雨天,全靠李泰在一旁提醒方能知晓。

    某日午后。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倾覆而来,原本还睡着的容玘被这些响动弄得骤然惊醒过来。

    他不确定自己是听岔了还是当真外头下起了雨,索性摸索着下床,慢步行至窗前。

    离得近了,已能听见雨点拍击在窗棂上头,一声紧跟着另一声。

    他的心也跟着雨点的节奏不住地往下沉。

    京城向来少雨,今年也不知是何缘故,下雨的次数格外多。

    从前容玘在意的事太多,是以他从不在乎是晴天还是雨天,可自从得知楚明熙怕黑后,他便留了心,生恐哪一日就又突然变了天色下起雨来。

    他转身便朝外间走,守在外间的李泰听见他发出的动静,人还没反应过来,容玘已两手摸索着到了门槛处。

    李泰没时间再找蓑衣和斗笠,只来得及抓起一件斗篷便跟着追了上去,匆匆将斗篷给他披上,伸手搀扶着他走,一边嘴里还不忘嘀咕道:“这大雨天的,殿下您匆匆忙忙地是要去哪?”

    容玘方才听雨声便疑心外面雨下得不小,待听见李泰这般说,脚步愈发加快了些。

    李泰知道劝不住,苦着张脸:“殿下,您走慢点,慢点哪。”

    容玘充耳不闻,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

    雨点打在他的脸上,皂靴踏过水洼,溅起一阵阵水花。

    为方便给他医治,楚明熙住的院子离他的屋子不远,走了一会儿便到了。

    地面本就湿滑,他走得又急,到了楚明熙的屋门前,他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没能跨过门槛,幸而李泰动作还算快,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稳,手臂用力一抬,将他带进了屋内。

    楚明熙正坐在桌前看医书,听得帘子响动,她放下手中的医书朝这边看过来,待看清容玘竟来了她房里,她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殿下,您……”

    容玘循声朝她望来:“明熙!”

    楚明熙一时愣怔住,不明白他在慌什么。

    容玘朝她的方向又走近了两步,语气难掩焦虑:“下雨了。”

    楚明熙方才恍然大悟,下意识地就又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的斗篷已被雨水浇得湿透,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角,衣裳的下摆被沾上数不清的泥水印子。斗篷半拢着,隐约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显然是刚才走得急,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一件,只胡乱在中衣外面披上了斗篷。

    与他相识多年,她知他素来在意自己的仪容,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狼狈。

    容玘未听见她的答话,越发疑心她因这阴沉沉的天色心生惧意,摸索着朝她靠近了些,放软了声音哄道:“明熙,你莫怕,我陪你。”

    楚明熙望着他失神的眸子,喉咙苦涩难言。

    而今他双眼失明,并不能瞧见她脸色如何,可正因如此,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神情变化,反倒更显真实,无半点掺假。

    她毕竟不是一块石头,见他如此,心里不是一点感触都无。

    楚明熙勉强保持住从容,佯装淡然地道:“民女无事。”

    容玘没再多言,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长长舒了口气。

    楚明熙垂下眸子,眸中的神色隐在半垂的羽睫之下。

    她不愿再跟他有瓜葛,却也从不曾希望他过得不好。此次得知他是为了她的心病而眼盲,她更是心有不安,总觉着亏欠了他。

    这还是他失明后她头一回觉着庆幸,庆幸他这会儿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否则凭他的聪慧,难保不会被他瞧出些什么端倪来。

    心底的某一处有一股酸涩抑制不住地往外涌。

    也许是感动,又或许只是怜悯。

    她自己也辨不明白这种感觉为何而起。

    她抚住胸口,深吸了两口气。

    经历过先前的种种,她实不敢对他再有丝毫的在意。

    无论是悸动还是同情,都不该有。

    她抬眼瞥向容玘身后的李泰:“李泰,快扶殿下回去罢。”

    容玘脸上的神情瞬间黯然下来。

    她还在意着从前的那些事。他总以为如今他们的关系好转了许多,他不奢望她原谅他,但实是想不到她竟如此不待见他,便是多一刻都不愿跟他待在一处。

    她不愿看到他,那他就识趣些,总不能仗着她的心善愿意留在东宫,便时刻杵在她跟前叫她见了心烦。

    他勉强牵了牵嘴角,扯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容:“你叫下人多点几盏蜡烛,我先回去了。”

    ***

    世子那边暂时还没什么消息,容玘的眼疾也没有丝毫的起色,楚明熙仍日日试药,时常到了深夜仍未歇息。

    这日楚明熙又端了汤药过来。

    此次她换了个药方子试试,是以容玘喝了药后,她仍坐在屋中等着,倘若他因换了新的药方子有什么难以预料的不适反应,她也好马上出手应对。

    人到底不是铁打的,连着两日歇得晚,困意终于袭上来,她就这么坐在床前睡了过去。

    容玘迟迟没听见她的动静,才要开口问她怎么了,不过几息,便听见她的呼吸声变得平缓绵长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下来。

    容玘屏住呼吸。

    他缓缓倾覆下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心底涌起一股想要跟她亲近的冲动,抬起手指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

    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他怕她睁眼看见他在做什么,怕她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里流露出疏离和厌恶。

    而今他才体会到,何为为情所困。

    想听到她开心地笑,却又不喜她看着旁的男子笑,哪怕只是说话也不能够;怕自己的病拖累了她,偏又做不到潇洒地放她走。

    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动作比脑子的反应快了两拍,他终是没能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如蜻蜓点水一般,啄了下她的唇瓣。

    她的身上,依旧有着他记忆中的药香味。

    理智终于回笼,容玘带着几分不舍退了回去。

    他竟趁她熟睡着的时候偷吻了她。

    他不由失笑。

    他何时变得如此下作了?

    他在她面前,从来算不上是位君子。

    第87章 第捌拾柒章 对联

    日子过得飞快,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秋末就已过去。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今年不同于往年, 楚明熙和叶林他们都回不了湖州,只能留在东宫过年。

    几个大人要担忧的事太多,便是眼瞧着年关将近,心情也实在好不起来, 不像惠昭,到底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自那日下过雪后便高兴坏了, 她每年最喜欢的就是过年,日日都在掰着手指数日子,计算着哪日才到除夕。

    她东宫里唯一的孩子,东宫上上下下皆知她是楚明熙的女儿,众人事先都得了李泰的叮嘱,知道容玘最在意的便是楚大夫, 只有讨好楚大夫他们的心思,哪敢得罪他们分毫,是以见了惠昭,总是对着她笑,尽心伺候着她,与她玩闹却是无论如何都没那个胆的。

    没人跟惠昭玩耍,惠昭便越发喜欢来找容玘,哪怕只是在池边投喂鱼食, 或是坐在一处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日两人又见了面,容玘听见惠昭提到过年时

    声音难掩欣喜,跟着弯了弯唇角。

    站在一旁的李泰看见这一幕有些想笑, 鼻头却禁不住发酸。

    惠昭是个很招人疼的好孩子,得亏她时常会跟殿下闲聊几句,不然就殿下眼下这情形,只能被困在轮椅上发呆,想要看看奏折或是练练剑都不能够。

    “今年的团圆饭,你想要吃些什么?”

    惠昭眨了眨眼:“昭姐儿也可以选几道菜么?”

    她在自家家中,娘亲自然凡事都依着她,可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中,总不好由着她胡来。

    “你只管说你爱吃的,到时候厨子自会做了给你吃。”

    惠昭到底是个孩子,眼里只有甜食,一口气道出了几道点心,每道都是甜口的。

    容玘听了发笑:“多吃甜的怕是对你的牙齿不好,你若是想吃点心,不如选一些偏咸的点心罢。”

    惠昭有些不服地嘟着嘴:“叔叔,你怎么跟娘亲一样,总不让昭姐儿多吃甜的。”

    “你娘亲是疼你,怕你吃了牙疼,到时候你就该吃苦头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惠昭踢了踢脚边的小草,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昭姐儿当然知道,可昭姐儿还是爱吃甜的。”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容玘忽而没头没尾问了一句:“你娘亲现如今长得是何模样?”

    惠昭朝他投去疑惑的一瞥:“叔叔以前不就见到过娘亲的么,为何还要问昭姐儿娘亲长什么模样?”

    容玘两眼失神地盯着虚空,面色微苦。

    惠昭等了他片刻,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却听见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怕以后时日久了,我会记不住她的容貌。”

    世上怕是没有哪位太子会像他这般多灾多难。

    他劝自己,好歹他还记得他跟明熙从前的那些事,从那些回忆中品尝出一丝丝的甜,这样的日子,好像也就没那么苦涩了。

    临了他才发现,他在黑暗中等了太久,他怕真有一天他会忘了她的模样,到了那时候,他唯一能抓住的那些往事,还能再给他留下什么?

    惠昭歪头打量着他,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却不知因何缘故,听了总觉着心里也有些酸酸涩涩的。

    其实叔叔待她还是挺好的,只是求她帮个小忙,她没道理不帮帮他。

    “我娘亲她可漂亮了,眼睛大大的,还特别亮,像天上的星星,眼睫有这么长。”惠昭一边说着,一边还拿手比划着睫毛的长度。

    她絮絮叨叨,将楚明熙的容貌描绘得有声有色,容玘被她一番孩子气的话语逗得险些笑出声。

    “叔叔,你以前也是见过我娘亲的,你肯定知道,昭姐儿一点都没骗你。”

    容玘颔首道:“你说得对。”

    惠昭双手背在身后,得意地仰起下巴:“那是当然。”

    容玘想起一事,默默出神。

    他眼睛看不见了,可他知道,为了医治他的眼疾,楚明熙很是费了些心神。

    她一向都是如此,他兀自记得在江州的时候,为了那些染上时疫的病人,她时常忙到深夜,便是偶尔得了空,她也从不闲着,总想着能为病人多出一份力。哪里缺人手,她就会前去帮忙搭把手,那段时日里,她也因此缘故消瘦憔悴了不少。

    惠昭见他久久无言,歪着脑袋打量他:“叔叔,你到底在听么?”

    他循声朝她望来:“你娘亲没瘦很多罢?”

    “瘦?!”惠昭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摇了摇头,道,“没有诶,倒是竹姨前些日子还跟娘亲说,说昭姐儿胖了好多,连才刚新做好的衣裳都快要穿不上了。”

    她垂下头,伸手扯了扯身上有些发紧的衣裳,声音透着点心虚,“哪有胖好多,昭姐儿只是胖了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还不是叔叔这里的厨子太会做饭了,做出来的饭菜和点心都好吃得紧,她一时贪嘴多吃了两口才会胖的。娘亲从前也说过,她平日里就该多吃些,健健康康,个子长得高高的才好呢。

    容玘唇角扬起一抹浅笑:“那就好。”

    楚明熙忙完手中的事,瞥了一眼更漏,惊觉时间已有些晚了。

    这些时日来她总忙着钻研药方子,不免就疏忽了惠昭,惠昭素来懂事,从不在她面前哭诉埋怨,可她到底有些对不住孩子,不该为了给容玘医治眼疾便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是她该去关心的。

    她去了惠昭的屋里,只找着了坐在东次间埋头做针线活的忍冬,惠昭却不在屋中,石竹前几日就跟着叶林去了外地寻找所需的药材,约莫得再等两日才能回府。

    她跟忍冬问起惠昭,忍冬说惠昭去了园子里,她本想跟着惠昭一同过去的,惠昭说她只是给池子里的鱼喂过食便回来,忍冬寻思着近来惠昭时常去池塘那边投喂鱼食,那条去池塘的小径,惠昭早已走惯了的,她给惠昭做的那件衣裳就快要做好了,惠昭对她做的新衣裳欢喜得很,早就问了好几回衣裳何时能做好,她便想着不若早些把新衣裳赶制出来,李泰又早在他们住进东宫前就叮嘱过府里的上上下下,不许任何人委屈了他们,便放心地由着惠昭一个人玩去了。

    楚明熙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便叫忍冬留在房中,免得惠昭回了屋里找不到人,她自己则出了屋门去找惠昭。

    她径直去了池塘,池边空无一人,她扫视一圈周围,竟连个洒扫的丫鬟婆子也没有。

    她不免有些慌乱,急得到处找人,东宫守卫森严,按理不会发生什么事才是,可到底心系自己的女儿,生怕惠昭被什么人欺负受了委屈。

    及至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娘亲”,她脚步一顿扭头望去,瞧见容玘正牵着惠昭的手,朝她这边缓步而行。

    楚明熙紧张的心神登时一松。

    惠昭见她特意过来找她高兴坏了,等不及容玘牵着她慢悠悠地过来,甩开他的手撒腿朝楚明熙跑了过来,嘴里还直嚷着:“娘亲,娘亲!”

    楚明熙疾步迎了上去,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似嗔似怨地道:“都说了多少回了,慢点走,跑那么快做什么?”

    惠昭看着她咯咯地笑:“因为昭姐儿想念娘亲嘛。”

    楚明熙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你总有理,娘亲说不过你。”她牵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方才你去哪儿了?你冬姨说你去了池子那边,我怎么没瞧见你在池子那边?”

    “昭姐儿在池边遇到了叔叔。”惠昭扬起脸看着楚明熙,眼睛弯成了月牙,“娘亲,叔叔方才说,他会帮我们写对联,我们叫叔叔多写些对联好不好?到时候每扇屋门上都贴上对联,一定很好看!”

    楚明熙沉默地听着,心里左右为难。

    从前她便知道容玘练得一手好字,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他又惯来精益求精,他们分开的这几年,他的字定是比从前愈发苍劲有力了。

    如今他两眼失明,叫他还如何写对联?

    她正踌躇着该如何说才能说服惠昭打消了这念头,又不叫容玘听了心中多想,容玘已脚步缓慢地走近前来。

    楚明熙见他今日没坐轮椅,李泰也不在身侧扶着他,恐他脚下不稳跌一跤,不自觉地快步走到他身旁,手刚抬起,不过一瞬便又落下。

    习惯使然,方才恍惚间她竟以为他们还住在南边那会儿。

    那时候他们刚成亲没多久,他眼疾虽已略有好转,但两眼依旧有些看不太清楚,每回在府中走动,她总陪伴在他身侧,主动扶着他的手臂生怕他摔着了。

    她也是一时糊涂了,忘了眼下他们早已不是这样的关系。

    她这厢正回想着从前的事,容玘仿若真能瞧见她一般,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头一根根收入掌心,凝眉朝她道

    :“明熙,可否牵着我去书房写对联么?”

    他掌心大而微凉,她猛地回过神来,用力挣了一下,趁他愣怔时飞快将手抽出他的掌心朝后退了一步,容玘不防她有此举,脚下一乱,左脚绊着右脚,险些朝后栽去,楚明熙想到他如今寸步难行,到底狠不下心任由他摔倒在地,朝她靠近一步,虚虚搀扶着他的手臂朝书房走,容玘察觉到她不喜他的碰触,低垂着头,乖觉地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免得更遭她厌恶。

    两人心思各异地到了书房门前,楚明熙僵硬的身子才略微放松了些。

    跨过门槛,她扶着他来到书桌前,行走间,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沁入他的鼻端。

    容玘眸色微动,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想起了她当初刚来府上的日子。

    那时候她每日跟在顾大夫的后面,一边学着医术,一边在旁边给顾大夫搭把手,鲜少与他搭话,后来他们成了亲,她面对他时仍时常会有些羞涩,但好歹跟他亲近了许多。

    她性子天真烂漫,他们成亲后第一回过年,她想要贴对联讨个喜庆,偏又觉着她的字写得不够漂亮,便跑来他跟前,求他帮忙写一副对联。

    他不忍拒绝她,便只好答应了她,她笑得弯了眉眼,也不用下人帮忙,自己跑到书桌前主动帮他磨墨。以为他没留意到她,她悄悄侧过头来,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下对联。

    写完对联,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对联出了书房。

    过了片刻,他听李泰过来跟他说,她踩着凳子自己爬上去贴对联,两个丫鬟怎么劝她都不听。

    他走出书房,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听她笑盈盈地跟两个丫鬟说:“对联当然要自己亲手贴上去才好,来年才能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第88章 第捌拾捌章 吉语

    他从未问过她, 她口中的‘心想事成’指的是何事。

    那一年过年,因为身边有了她,府里总算有了些喜庆的样子。

    过年, 向来是一家子喜气洋洋阖家团圆的日子,于他却不是。

    先前在北国的那几年,何来的阖家团圆?后来他终于熬出头回了大梁,才没多久, 他就被奸人所害双目失明。

    之后他便再没心情过年,只想着哪日才能回京, 夺回原本属于他的那一切。

    明熙喜欢喜庆, 那便遂了她的愿,他能为她做的事不多,好歹不要扫了她的兴。

    他跟她一道过了个喜气洋洋的年。

    他兀自记得,跟她一同守岁的那个除夕夜,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跟他说:“玘哥哥,往后每一年除夕, 我都陪你一起过。”

    她从未亲口跟他承认过她心悦他,仔细算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跟他说出这番近乎表白的话语。

    当时她的神情,认真而恳切。

    他唇角微勾,答得随意敷衍:“好。”

    后来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府里每年过年时都热热闹闹,一团欢喜。

    再后来,明熙走了后, 东宫再没了从前过年时的一派喜庆样子,没人再像她一样,陪着他一道守岁。

    从前他只觉得住在南边的那段时日过得落魄又凄凉。

    身为父皇唯一的嫡子, 无端成了个废人,被自己的父母亲所舍弃,只能躲在南边避世,给自己保留住最后那丝体面。

    是以他总不愿去回想在南边养病的那段日子,而今再回想起来,南边那段淡泊温馨的日子只叫他怀念。

    那时候他身边有个全心全意待他的人,不用跟人勾心斗角虚与委蛇,不再算计,也不必再计较得失。

    那个人会为了他而哭、为他而喜悦,

    楚明熙侧目瞥向容玘,他清隽秀逸的脸庞无一丝烟火的气息。

    她两手交握,想叫他别写对联了,偏又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总觉着无论如何说,总免不了会伤了他的心。

    倒不是她还心疼他,可到底相识一场,实在没必要为了对联一事在他的心口上捅一刀。

    他分明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却不知怎么的就猜到了她的心思,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我已答应昭姐儿了,答应她的事总不好食言。你放心,我定会把对联上的字写得漂漂亮亮的。”

    她不好再劝,低头垂目,轻声“嗯”了一声。

    容玘摸索着铺平书案上雪白的纸,朝着楚明熙所站的方向温声道:“明熙,可以帮我磨一下墨么?”

    楚明熙抬起头,拿起一边的砚石开始磨墨,待砚台里的墨磨得差不多了,想着他行动不便,拿起一支蘸了墨汁的狼毫递塞到容玘的手中。

    他握住狼毫,左手挽着衣袖,抬起右手腕,一勾一画地在雪白的纸面上游走。

    楚明熙站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他,他写字时的神色十分认真,依稀还是从前的那副儒雅温润模样。

    她不觉就恍惚了一下,多年前那个站在书案前写对联的男子与眼前人的身影仿若重叠在了一起。

    她定了定神,挪开视线,目光落回到他身上,他如玉般的手上被溅上几个墨点,瞧着分外刺眼。

    他素爱洁净,见不得身上沾染一丝一毫的尘土,而今他却看不见了,手溅上了墨汁而不自知。

    胡思乱想间,容玘已写完了字,摸索着欲要将笔搁回笔架上,楚明熙伸手接过,将笔放回原处。

    她垂眸看着他写好的对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他的字有多叫人惊艳她是知道的,而今他的字却是远不如那时候的了。

    两眼都看不见了,写出来的字又怎可能跟从前的一模一样呢?

    容玘等了片刻,纸上的墨迹已干透,依然没听见她有任何的反应。

    他自嘲地笑了笑,试探着道:“是不是这几个字写得不够好?”

    楚明熙收回目光,用力摇了摇头,想起他已看不见了,忙又回道:“没有,写得很好,就用这副对联罢。”

    他近来耳力渐长,她虽极力隐忍着,他仍旧能从她的声音里分辨出一丝悲切。

    一种酸涩微痛的滋味溢满他的胸腔。

    他分明是想让她开心些的,否则也不会答应惠昭写对联,可到头来他还是惹得她伤心难过。

    他觉着懊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叫她心里好过些。

    过了半晌,他忽而道:“明熙你知道么,我如今眼盲,旁人总以为我痛不欲生,觉得自己不该有此遭遇,其实说句心里话,我并不十分难过。”

    楚明熙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不信我说的么?从前我眼明,可我却还不如一个瞎子看得明白。” 容玘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已没了方才的自嘲意味,却平添了些许温柔,“何况倘若不是我眼睛看不见了,你也不会愿意留在东宫陪着我。”

    楚明熙被他说得眼皮一跳,怕他会错了意,更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忙开口辩白道:“殿下,民女只是为了治病而来,并非为了旁的缘故。”

    “我知道。”

    她素来心善,又是个心系病人的医者,只是为了医好他的病才会被困在府中,这些她便是不说他也明白。

    可哪怕只是出于善心,她的陪伴依然叫他贪恋不已。

    “我知你并不喜日日面对着我。”他面上平静无波,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又展开,“你放心,我不会将你困在此处一辈子。以一年为期限,一年后你若是仍旧不待见我,无论我眼疾是否医好,你都可以离开。”

    她气得脸涨得通红:“你以为我若是治不好你的眼疾,我就会丢下你不管了么?我若是这般,我成什么人了?”

    再如何,他到底是为了医好她的心病才会双目失明,何况她只把他当作

    她的病人,作为医者,总该先治好病人的病再离开。

    仅此而已。

    他竟笑了起来,唇边的点点苦涩已然变成了愉悦:“明熙,你终于愿意跟我‘你我’相称了。”

    ***

    楚明熙自己都不记得她是如何回的屋里,看着下人们端着托盘进屋摆了饭,耳中听到忍冬叫惠昭坐下吃饭。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忍冬服侍惠昭洗漱过后,又抱着已困倦地睁不开眼睛的惠昭到了床上,替惠昭掖了掖被子,劝楚明熙也早些安置,便又去了外间值夜。

    夜色深沉,眼看着已近子时,楚明熙依旧毫无睡意。

    她想起白日里容玘写的对联,忽而想起一事,轻轻撩起细纱帘帐走下了床。

    她拿出她离京那日容玘递给她的那个药匣子,抱着匣子来到桌前坐下,将其打开,从里头取出容玘塞在药匣子里的那封书信。

    离开京城时,她一心想着快刀斩乱麻,跟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是以他写给她的这封书信,她只匆匆瞧了一遍便塞回匣子里没再打开看过。

    今夜看了这封信后,她方觉自己忽略了太多东西。

    早在书写这封信的时候,容玘的字迹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工整,她到底跟他在南边住了三年,从前他字迹如何,她都是亲眼见过的。

    她双目低垂,纤长的睫毛颤了颤。

    原来那日他匆匆赶来给她送行的时候,他的眼睛便已经不大好了。

    他一个字都没跟她提起,只将他从陆神医那里要来的药丸塞到了她的手中,那会儿她不愿吃那些药,从未想过药匣子里的药丸都是他用自己的康健换来的。

    她以为她早已不在意他这个人、不在乎有关他的任何事,可眼眶仍是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

    她忍了又忍,手指紧紧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眼泪还是忍不住簌簌而落,一滴滴落在信纸上,顷刻间就将纸沾湿了一大块。

    她抬起手,将泪痕轻轻抹去,不过几息,信纸重又被新的泪痕打湿。

    静坐良久,她终于平息好心情,将书信小心地折叠好,重新放回了匣子里。

    ***

    日子一晃便到了除夕夜。

    府里到处张灯结彩,一大早起来,惠昭就穿上了新做好的大红色兔毛滚边小袄,衬着她粉扑扑的脸颊,瞧着格外喜庆可人。

    外头又下起了雪,楚明熙和石竹她们几个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围坐在炕桌旁吃点心。

    今日晨起后石竹突然来了兴致,道自己好些日子没下厨了,问楚明熙她们可要吃些什么,惠昭直嚷嚷要吃小酥饼,石竹便去小厨房做了些热乎薄脆的小酥饼,惠昭许久未曾吃过小酥饼了,石竹才将碟子端上桌,她一口气就吃了好几块,吃得嘴角上都沾着油光,楚明熙见了摇头苦笑,掏出帕子给她擦嘴。

    “楚大夫在屋里么?”

    听得门外有人找楚明熙,忍冬穿鞋下地,掀帘走了出去,将来人让到屋里。

    佩兰上前行礼,楚明熙含笑着道:“这会儿外头正下着雪,你怎么倒过来了?”

    李泰到底是外男,不宜往女眷的屋里跑,容玘便叫李泰细细挑了个做事稳妥的丫鬟,每回容玘有东西要给楚明熙或是给她递个话,便会差佩兰去楚明熙屋里跑一趟。

    佩兰在一众丫鬟中模样不算拔尖,却是个稳重的性子,且做事细心熨贴,来的次数多了,不止是和楚明熙,跟石竹和忍冬也都处得极好,就连惠昭每回见了她,也总会亲昵地唤她一声‘兰姨’。

    佩兰把端在手中的托盘递上前来:“楚大夫,今日是除夕,这是殿下命奴婢送来的福字和新年吉语。”

    楚明熙伸手接过:“外头天冷,快坐下跟我们一道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佩兰笑着道了声谢,也不忸怩,依言坐下,坐在炕桌旁的忍冬提起茶壶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又给自己的茶盏里添了些茶水,还将点心碟子朝佩兰面前推了推:“这是石竹姐姐亲手做的小酥饼,你也拿一块尝尝罢。”

    楚明熙将送来的福字和新年吉语打开一看,上面的字明显比前几日容玘写的工整多了,铁画银钩,很有几分容玘从前提笔写字时的遒劲有力模样。

    楚明熙微微讶然,从字迹上收回目光:“这是殿下写的……么?”

    佩兰抿嘴笑道:“是呢。殿下才将这些字写好,便催着奴婢赶紧送来给楚大夫您呢。”

    靠在楚明熙怀里的惠昭眸子一转,跳下炕,迈着两条胖乎乎的小短腿跑到石竹和忍冬跟前道:“竹姨,冬姨,我们这就把这福字贴在门上罢。”

    石竹和惠昭还有忍冬这厢正商议着贴福字,楚明熙抬起眸子望着佩兰,心中又惊又喜,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殿下的眼疾已好了?”

    佩兰有些不确定地摇了摇头:“没听说殿下的眼疾已好了啊。”

    殿下向来不喜丫鬟贴身伺候,只叫李侍卫在他跟前服侍,若非进出女眷房中实属不妥,李侍卫也不会挑中她给殿下跑腿送东西,是以殿下的事,她并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

    楚明熙明白从佩兰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来,想起容玘的事唯有李泰最清楚,忙又问道:“方才你送福字和新年吉语过来的的事后,是李侍卫跟你一道过来的么?”

    佩兰颔首称是。

    楚明熙扭头望着窗外:“李侍卫他人呢?”

    “李侍卫他已经回去了,才刚走。”

    楚明熙不及多想,穿上鞋子便掀帘而出。

    跨过院门,抬眼瞧见李泰和容玘静静地站在院门前,正朝着她这的方向张望着。

    楚明熙快步朝他走过去,本想问他是否已好些了,可眼瞧着离他不过十步远的距离,他仍是对她视若无睹,目光失神地越过她望着屋门,她眼神一黯,立时明白他的眼疾并没有好转,即将问出口的话语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原是她想得太轻巧了,眼疾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医治好的。

    她眼睫微颤,忽而就想起他亲笔写下的新年吉语——

    年年有福,岁岁平安。

    第89章 第捌拾玖章 过年

    那是容玘的字迹, 她认得出来。

    要将‘年年有福,岁岁平安’这八个字写得如此工整如同先前一般,定是摸索着练习了数遍方能做到。

    他祝她年年有福, 岁岁平安,她又何尝不希望他亦是如此呢。

    许是他在原地已站立良久,肩膀处略有些湿,风一阵阵吹过, 雪片扑簌簌地从枝头洒下,落在他的大氅上不过几息, 便又化成了雪水。

    楚明熙视线停驻在他的肩膀上, 鼻中发酸。

    这么冷的天,他傻站在此处又是何必?

    她走到他面前,一时又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容玘察觉到她的脚步声,微侧过脸来,眉眼间多了些许温柔:“明熙, 是你么?”

    楚明熙低低地“嗯”了一声,心里涌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

    容玘扬起唇角朝她笑了笑:“方才我叫人送来的福字和新年吉语,你可还喜欢么?”

    “多谢殿下。” 她停顿了一下,又诚心诚意地道,“民女也祝殿下,年年有福,岁岁平安。”

    容玘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多谢。”

    互相祝福过后,两人一时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双双沉默下来。

    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一阵阵迎面吹来,冰寒刺骨, 刮得人脸颊生疼。

    容玘心里五味杂陈,无论再如何盼着跟她多相处片刻,到底还存有一丝理智,不忍叫她跟着吹冷风,忙劝道:“明熙,外头天冷,你快回屋去罢。”

    楚明熙压下心中纷纷乱乱的思绪,低声应道:“好。”

    她屈膝行了礼,转身就朝里走,步入院中,她停下脚步悄悄回头望去,容玘仍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楚明熙脚尖微转,欲要再折回去问他为何还不回去,转念一想,又觉着自己并无立场插手他的事,便打消了念头径直回了屋中。

    方才她走得急,连斗篷也忘了穿上,乍然进了暖意融融的屋中,一冷一热的,反倒弄得鼻尖发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石竹她们几个正脑袋凑在一处商议着守岁一事,忽地听见一声闷闷的喷嚏声,齐刷刷地循声

    望来,瞥见楚明熙正抬手捂着口鼻打喷嚏,瞧这情形,竟像是才从外头进来,几人一时有些疑惑。

    到底还是石竹反应快,只愣了一下,便抓起放在架子上斗篷,上前几步披在了楚明熙的身上,忍冬也跟着从炕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在炕桌旁坐下,触到一手的冰凉。

    她小声惊呼道:“姑娘,您适才去了哪儿,怎地手这般凉?”

    石竹不及问话,在一旁提起茶壶替她斟满杯盏,端起茶盏递给楚明熙:“姑娘,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楚明熙手里慢悠悠地转着茶盏,先前在外面还不觉着如何冷,这会儿被茶盏暖着双手,方觉手指早已冻得没了知觉。

    忍冬也没闲着,捧着手炉走到她面前,将已变凉的茶盏拿走,把手炉朝楚明熙手中一塞。

    楚明熙这会儿已渐渐缓了过来,弯了弯唇角,道:“这会儿我倒已不大冷了。”

    忍冬见她唇色发白,鼻尖冻得通红,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娇嗔地横她一眼,道:“姑娘就爱逞强。也是奴婢不好,一个没留神,您就跑出屋子去了。外头还下着雪呢,您便是要去外头,怎么连个手炉都不拿呢?”

    楚明熙抱着手炉的指头紧了紧。

    她才出去了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便冷成这副模样,容玘在外头冒雪站了许久,他身子里的毒素又尚未清除干净,若是再因这天气冻着病倒了,少不得又要多一层麻烦。

    她抬眼看着忍冬,将手炉递回到她的手中,吩咐道:“忍冬,你去院门外走一趟,帮我瞧瞧殿下这会儿是否可回去了。”

    忍冬讶然:“殿下也来了咱院子么?”

    楚明熙催促道:“快去罢。”

    忍冬点头应下,才撩开帘子,想起一事,转身又回到炕前:“姑娘,若是殿下还没回去呢?”

    姑娘总不喜跟殿下多接触,假使这会儿她出去见到殿下还在外头,她该是请殿下进屋来呢,还是不请他进来?

    两边都不好得罪,她好歹先问个清楚再说。

    “若是殿下还在,那你就劝他赶紧回去罢。”

    忍冬才要应下,一旁的惠昭听见两人之间的话语,眨了眨眼道:“叔叔这会儿就在外头么?娘亲,今日是除夕,不若叫叔叔跟我们一同守岁罢,多几个人一起守岁不是更热闹么?”

    兰姨今日也在,叔叔既然来了她们这里,叔叔身边那个又高又壮的李叔叔必然也一同来了,到时候他们一屋子的人围坐在一起守岁,说说笑笑,岂不是更好么?

    除夕夜,本就是团圆和乐的日子。

    她伸手抱住楚明熙的胳膊,顺势靠在她的怀里,撒娇着道:“娘亲,我们就请叔叔进屋来坐坐罢。”

    楚明熙有些迟疑地瞥了眼窗外。

    外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风声呼啸而过,裹着雪片漫天飘洒,仅是坐在烧着地龙的屋里望着窗外的雪景,便已觉着一股寒气从脚底直沁心口。

    “忍冬,若是殿下还在,便请殿下进屋来坐坐罢。”

    忍冬远远便瞧见容玘和李泰一前一后地站在院门外,她还未走到院门口,容玘听见一串脚步声朝他这边靠近,轻盈如女子才有的脚步声,脊背僵直,心头一阵狂跳,眉眼明显多了一重柔色。

    忍冬上前行过一礼:“殿下,外头天冷,请来屋里坐坐罢。”

    话音刚落,容玘面色突变,脸上难掩失落之色。

    站在容玘身后的李泰朝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忍冬到底在殿下府中当差多年,无论为了维护楚大夫嘴上如何不饶人,待殿下终是有几分忠心的。

    容玘不答反问:“是明熙叫你过来叫我进屋坐坐的么?”

    忍冬如实回道:“是昭姐儿听说您来了,说要请您进屋坐坐。”

    容玘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了僵。

    静默半晌,他扬起一抹苦涩的笑:“不必了,孤还得回屋喝药,就不打扰你们了。”

    言罢,他转身离去,李泰赶忙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搀扶住,忍冬愣了愣,不便阻拦,又实在受不住外头的风雪,抱紧怀里的手炉快步回了屋中。

    李泰扶着容玘缓步而行,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

    殿下近来的行径越发让人看不明白,今日差佩兰送东西过来,原是只叫佩兰跑这一趟便可,殿下偏要跟着一同过来,来了又不进屋,只站在院门外朝着楚大夫的屋门发愣。

    今日天极冷,又下着雪,殿下在外面等了这许久,他身子骨强健,人也几乎快要冻僵了,何况是余毒未清的殿下。方才好容易等来忍冬请他们屋里坐坐,殿下心里理当高兴才是,大好机会当前,合该顺着忍冬给的台阶下,殿下怎么就还拒绝了,拂了忍冬的一番好意呢?

    树枝上挂着薄薄一层积雪,才下过雪的地面有些湿滑,他扶着容玘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小径上,到底没能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禁不住问道:“殿下,昭姐儿她们叫您去屋里坐坐,大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处守岁多好,您为何不去啊?”

    容玘苦涩难当,眉目中有淡淡的无助。

    忍冬跨过门槛,撩起帘子进了屋里:“姑娘,殿下方才已经回去了。”

    楚明熙抿了口茶,无言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拿帕子替惠昭拭去粘在嘴角处的酥饼沫碎屑。

    ***

    今岁格外得冷,除夕后又接连下了两场大雪,雪粒子漫天,北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惠昭素来身子弱,楚明熙生怕惠昭在屋外着了凉,便哄她留在房中不许她出屋,为免她觉着无趣,便抱着她坐在软榻上跟她讲故事,惠昭听得津津有味,一时倒也不闹着去院子里玩雪了。

    这日晨起后,天气倒比前几日暖和了些许,惠昭在屋中待了几日早就闷得慌了,用过早膳,便求了楚明熙允她去园子里玩耍。

    楚明熙见外头还算暖和,跟忍冬还有石竹给惠昭套了厚厚的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又塞了个手炉给她,才带着她出了屋子。

    在府里当差的一个丫鬟迎上前来,向楚明熙禀道:“楚大夫,蔡世子来了,说是有要紧事要找您呢。”

    楚明熙抬眸望去,蔡世子已朝她这边行走而来,羊皮皂色靴子踩在雪面上沙沙作响。

    世子见到她,开门见山地道:“楚大夫,我托的人找来了你要的雪兰。不是很大的一株,算不得好,你看看可有用。”

    楚明熙闻言登时一喜。

    这是这些时日来最叫人高兴的一个好消息。

    先前跟蔡世子提到缺两味药材,蔡世子答应了会帮她,可她到底不敢抱有太大的念想,怎么都没料想到蔡世子竟能在如此迅速地寻到她需要的药材。

    她自己也是大夫,她何尝不知雪兰千金难求,寻常人根本弄不到手,她甚至已在考虑,是否用别的药材给容玘医治眼疾。

    蔡世子从袖中掏出一个匣子,递到她的手中。

    楚明熙小心翼翼地捧住手中的匣子,虽竭力忍着,眼泪还是无声落下,手指也微微颤抖着。

    她知自己失了态,忙别开眼,免得蔡世子瞧见她的狼狈模样,只是肩膀仍止不住地耸动,白皙的面色因心潮澎湃而微微泛红,到底没能掩饰住几分。

    蔡世子见她怕被人瞧见她落泪,双手又捧着手里的匣子舍不得撒手,倒弄得她腾不出手来抹泪,只觉得她可怜又实诚,上前一步,掏出锦帕轻轻替她抹拭泪痕。

    到底男女有别,才擦去她脸颊上的眼泪,他的手便又收了回去,退后几步与她隔开适当的距离。

    楚明熙隔着泪雾瞧着他的眼睛,面容微窘:“叫世子见笑了。”

    蔡世子眸中含笑地道:“能寻到雪兰,自然是该高兴的。”

    陆神医站在园子的另一头望着此处,挑了挑眉。

    今日天气暖和,他便叫李泰推着轮椅带容玘来园子里晒晒太阳,结果倒叫他碰巧看到了这一幕好戏。

    他素来不同于其他大夫,行事恣意妄为,深知他脾性的人,时常在背后叫他老顽童。

    他口中“啧”了一声,感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言不假啊。”

    他侧目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容玘,一脸

    的揶揄表情:“殿下,你不是说明熙是你妻子么?她当真是你妻子么,我怎么瞧着她跟你不像是夫妻。”他偏头朝蔡世子那边扬了扬下巴,“倒是跟那蔡世子更般配些。”

    李泰听得心头一震,垂眸盯着地面,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容玘听了先是不解,随即又听明白了陆神医的话中之意,心中泛出些许惆怅。

    蔡世子高大健朗,相貌又随了他父亲,当初若非因为蔡世子的父亲容貌出众,姑母也不会在一众郎君中选了他当驸马爷。

    他惨然一笑:“明熙从前的确是我妻子,只是现如今已经不是了。”

    不是他不想求娶,而是明熙已然不稀罕当他的妻子了。

    他头一回生了自卑之心。

    论家世背景,论年龄样貌、论人品,蔡世子都算得上是明熙的良配。

    何况蔡世子不比旁人,到底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姑母嘴上虽硬,心里却是喜欢明熙的,假使明熙真嫁给了世子,也不至于在夫家受什么委屈。

    陆神医上下打量他,轻嗤一声笑了笑:“你既是不喜明熙跟别的男人在一起,那你倒是做些什么把她给抢回来啊,在这边心里拧巴又有何用,真不怕她嫁给旁人么?”

    见容玘脸上的神情更添愁绪,他心下了然,“你是觉着自己眼瞎了配不上她了?”他双手抱臂,朝楚明熙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明熙不已经在给你医治眼疾了么?明熙那女娃子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你怕什么呀。”

    ***

    有了蔡世子找来的那株雪兰,叶林又带着一些他四处寻来的药材回了府中,楚明熙便按着她和叶林先前拟定出来的药方子煎了药给容玘服下。

    皇天不负有心人,容玘的眼疾虽还未完全治好,但到底比先前什么都看不见好了许多,已能隐约瞧见一道影子了。

    楚明熙和叶林学医数年,心里自然清楚容玘的眼疾有望痊愈,便是府里不懂医术的人,得了这消息也都高兴坏了。

    东宫上上下下一团欢喜,楚明熙的心情肉眼可见地轻松了许多,容玘察觉到她的变化,却看破而不说破。

    他一想到她心情愉悦,或许只是因为她想到自己能早些离开他,心情就不可避免地变得沮丧。

    自那日在园中被陆神医戳到心窝子后,李泰见容玘意志消沉,一直有些郁郁寡欢,总待在自己房中不愿出去,他便在一旁劝容玘出去跟惠昭那孩子见上一面,也不见容玘有什么兴致,只懒懒地靠在床头发呆。

    他劝了几回,见实在劝不动,便只能作罢。

    他心知容玘因着眼盲的缘故在楚明熙面前感到自卑,总觉着自己远不如从前那般光鲜。而今容玘的眼疾又能治好了,叫他如何不喜。

    虽则眼下还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道影子,但从前在南边便是这般,眼疾想要痊愈,不过是时间早一些晚一些罢了,到了那时候,容玘便又能和楚明熙在一起了。

    不提李泰心中如何欢喜,近来容玘每日都在默默计算着日子,总觉着有一把刀高高悬挂在他头顶之上,病情略有好转,那把刀就朝他的头顶落下几寸。每晚躺在榻上,他便不由心想,又匆匆过去一日,而他能和楚明熙相处的日子就又少了一日,他的心情也就跟着愈发沉重起来。

    他明知这样的想法不可取,他也时常暗劝自己,他不该将楚明熙困在他的身边的一辈子。

    饶是这般劝自己,可只要一想到哪一日楚明熙当真会离开他,他就寝食难安,恨不得自己依旧是个瞎子,哪怕此生都再也看不见也无妨,只求能将楚明熙留在他身边。

    容玘的眼睛有望治好,论理是一桩值得高兴的大喜事,可旁人总瞧不出来他有多欣喜,好在他一向性子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旁人倒也疑心不到别的地方去。

    进入三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枯朽了一冬的草木复苏。

    园子里各色花朵竞相开放,暖春的风拂过枝头,把花瓣晕染得更艳,枝叶茂盛,绿意盎然,处处春色尽显。

    楚明熙小心翼翼地揭开缠在容玘眼睛上的纱布,轻轻地道:“殿下,您能看得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