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中枢高热【新增3000字】

    术后发热。

    这个危险的词一划过脑海, 残余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是感染,还是别的原因?

    来不及思索更多,李明夷抄起放在床旁的听诊器, 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林慎身边。

    监护室中,一盏灯烛亮在床畔,映照着陷在病床上的青年脸上。

    原本苍白的面容, 因发热而微微有些发红, 早上还精神十足的双眼,此刻也困顿地半眯起来。

    李明夷拿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滚烫的热度当即从干燥的皮肤上传来。

    “李,李兄。”感受到贴在脸上的手掌, 林慎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唇角勉强展开, “又让你操心了。”

    李明夷掰开他的双眼左右查看一番, 只轻声问:“有没有觉得很冷?”

    青年眨也不眨地接受着瞳孔检查, 认真感受了一番,接着摇摇头。

    “他有过全身发抖吗?”这次问的是这段时间负责监护的阿去。

    “那倒没有。”少年仔细回忆着,“我按李郎你所说,每半个时辰记录一次他的生命体征。前头都好好的,到了寅时才起了热症。我又给他灌了些温水,擦过两回身,可还是见热, 这才来找你瞧瞧。对了……”

    他想起对方一贯的叮嘱,从角落中取出一个便壶。

    “你让我记的尿量, 我也记下了,与之前没有什么差别。”

    李明夷闻言转过目光。

    捧着病人的排泄物, 对方的脸上却并无嫌恶之色,反是一派谨慎。

    第一次执行监护任务的小学徒, 表现得算是可圈可点。遗憾的是,这次病症的来头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尿液干净,没有沉渣,尿色也很正常。”

    排除了这个最常见的感染源,李明夷掏出挂在脖颈上的听诊器,在手心捂热了冰冷的探头,才将之放在林慎有些发烫的胸脯上。

    勃勃有力的心跳声顿时灌入耳中。

    左右移动探头,并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

    片刻,李明夷摘下挂在耳上的听筒,继续向下查体。

    “有没有哪里疼痛或不舒服,比如这里?”

    得到的结果却是清一色的否认。

    躺在床上的林慎,歪着脑袋看向自己不痛也不痒的身躯,同样想不明白这次发热的起因。

    李明夷微微蹙眉。

    短短两个时辰,体温已攀升到这种程度,这绝不是一个好的信号。然而一无所获的问诊查体,却又重新将病因掩盖得扑朔迷离。

    疑惑不断涌起的同时,他正准备撤开的手忽然顿住。

    与滚烫的额头不同,林慎同一身体的手臂却只是温热,指尖甚至微微有些发凉。

    这点看似微末的不寻常,就像黑暗里缥缈亮起的一盏油灯,若隐若现地照出另一种几乎被忽略的可能性。

    “他的手怎么了?”见李明夷突然停下动作,阿去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脑袋,却全没看出个所以然。

    对方却未答这话,而是直接打开掩在林慎身上的被褥,一寸一寸地重新查证林慎体表各处的体温。

    果然。

    高热只集中于头颅,在躯干部已降了一个台阶,直至四肢骤然降低至正常水平。

    一丝豁然开朗的光芒掠过李明夷的眼神。

    骤然起病的高热,全无感染中毒迹象,异常的体温分布。

    一切不寻常的体征,都提示着外部病原体入侵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性——

    “中枢性高热?”

    紧急集中到药房的几人,听到这个闻所未闻的结论时,皆露出不解的目光。

    李明夷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后脑勺的位置。

    “人的脑中,有一部分是负责调控体温的,当它被疾病影响时,人体的温度便会紊乱,出现难以控制的高热。”

    他打个比方:“就像生了病的将军,无力辖制下面的士兵,士兵便不会遵守原来的纪律,出现乱象。”

    这番解释听起来就容易理解多了。

    “那这个中枢高热,该怎么治疗啊?”阿去下意识接话。

    这个顺理成章的问题,却让李明夷一时陷入沉默。

    因中枢失控而形成的高热,几乎找不出直接扑灭病因的方法,即便是在医学昌明的二十一世纪,这种急症仍没有立竿见影的特效治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甚至比凶险的颅内感染更加棘手。

    不过,也并非全无破解之法。

    “只能使用物理手段。”半晌,李明夷收回思绪,再次开口,“准备冷水袋,放在病人的脖颈、腋窝、腹股沟处给血流降温。之后当班的医生,需要每半个时辰为他擦身,喂水,记录体温,更换冷水袋。”

    失序的士兵,只有用强腕镇压;而失去控制的体温,同样须由外界干涉。

    他目光环视一周,带着郑重的嘱托。

    “只要能熬过这段时期,等中枢系统恢复正常,热症就会消失。”

    “我明白了。”从他的眼神中读出这件事的重要性,阿去与马和对视一眼,神情亦认真起来,“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小林郎,李郎你就放心吧。”

    说干就干,阿去马上将冷水袋制好,放置在李明夷要求的区域。除了物理手段的干预,李明夷还为其拟了一剂中药的通腑泄热方,以辅助降温。

    三月仲春,气温在淅沥不绝的雨声中折返上升,冷凝的空气亦随之变得闷热起来。

    医署中的三人几乎日夜不休地守在监护室中,然而天不遂人愿,林慎的体温不仅没有被控制住,反而愈演愈烈。高热逐渐蔓延至身躯的每个角落,很快便将他整个人侵吞得消瘦而萎靡。

    “还是一直烧。放上冷水袋后能好一阵子,可不一会又重新烧起来。”

    阿去将刚换过的冷水袋递给李明夷,表情不掩疲倦:“我都是打的深井里面的凉水,也只能用个一刻半刻,水一会便温了。这样下去,只怕……”

    只怕单单用冷水降温也起不了作用了。

    已经一连烧了三四日,再这样下去,便是再年轻健壮的人也承受不起。

    他转眸瞟向精神一点点被蚕食的青年,心里的担忧溢于言表。

    “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李明夷接过已经被捂热的冷水袋,脑海中同样思索着这个问题。

    这个气温下的自然水温已有十几摄氏度,退热的效果显然还不足够,必须升级为更强悍的降温手段。

    “有。”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想法划过脑海,他倏然抬眸。

    “用冰帽进行降温。”

    冰,比井水的温度更低,降温的持续时间也更长久。

    将冰块填入帽中,就可以精准而直接地为热症最重的头颅降温,远比冷水袋更加高效。

    这个道理,不需多加解释,普通人都能想通。

    随之而来的问题却是——

    哪里来的冰?

    须知,冰是最讲时令的商货。冬日里随处可见的冰雪,在这个时节早已消弭得无影无踪。想要得到冰块,便只能向备有冰库的商贾出资购买,而其价格,更是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昂贵。

    且在如今的邺城,凡有富贾者,早携家眷南下逃难去了,否则还等着叛军趁火打劫不成?

    初闻此言的阿去与马和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几分疑窦。

    马和目光一转,见李明夷仍是不急不躁的神色,心知这人已有了主意,不由更加好奇:“难道郎君有什么门路讨冰?”

    李明夷却也看向他:“我的门路,同是马兄的故人。”

    我?

    马和迷茫地摸了摸脑袋。

    他和这位李郎都相识的故交……

    正满腹疑惑间,一张熟悉的面孔忽然闪过脑海,马和几乎脱口而出:“陈留谢质库?”

    他竟忘了这人!

    陈留巨贾,谢敬池,他曾经的老主顾。

    灵光骤一打通,随之涌起的回忆却不那么美好,马和哑然张了张唇,一切辛酸尽在不言之中。

    “你们还认识质库老板?”不知内情的阿去,全然没注意到身旁之人复杂的表情,一双眼都快瞪直了。

    能当质库老板的,那可都是一城的巨贾。

    这位李郎看上去两袖空空,想不到路子还挺通达。

    李明夷颔了颔首。

    以他与谢敬池的交际,向对方购买些冰块,绝不算强人所难。

    前提是——谢敬池的冰库还在他自己手上。

    陈留沦陷之日,太守郭纳曾挟史思明次子为人质以保全城百姓平安,在这件事上,史家父子倒的确没有背诺。

    尽管如此,当地的富商名贾也没有少被刮走油脂。那位谢质库手里还存着多少家私,眼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转眸看向还躺在病榻上的林慎。

    仍在高热中的青年,正沉沉睡着,连日的热症耗去了他的大半精神,也将他的面容削得憔悴。一双深陷的眼窝中倒着淡淡的灯影,平素奕奕的双眸,亦笼罩在黑暗之中。

    李明夷想起的却是在那垂危之际、向他投来的坚定眼神。

    他眉头压下,目光之中已有了决断。

    ——林慎已把性命托付给他,哪怕仅有一线希望,他也必须一试。

    “这倒真是机缘巧合了。”说起正事,马和很快抛下怨念,难得地摆出正经的神色,“但若郎君一去,小林郎病势或有变化,恐怕非我二人可以应对了当的。”

    算命,自己在行;治病嘛,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这好办。”阿去想也不想地接话,“我去借冰便是。”

    说着,就要解下厚重的白色外衣。

    “不行。”李明夷按住他的手腕,“你要留下协助手术。”

    马和的担忧不无道理,意气用事绝非上策,一旦发生需要急诊手术的情况,单单一个术者是绝不足以应对颅脑意外的。

    “你不能去,他也不行。”马和掐指一算,手指僵硬地转了个弯,慢慢指向自己,“我,我?”

    两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等着他说出个是否。马和望了望屋外阴沉的天,看向深陷在病床上的青年,悠悠然叹了口气。

    谁让他算了那一卦呢?

    “咳。”他清了清喉咙,昂首抚了抚胡须,“我既说出话来,便无食言之理。看来,只有本道亲自……”

    “可否让某代劳?”

    酝酿的豪言还没说完,便被门外朗朗一声打断。三人下意识转眸看去,才注意到门口站了个身长背直的青年。

    裴回向三人点头致意,接着说起刚才的话:“某并非故意偷听,只是方才路过,刚巧听见几位的话。在下不才,水性还说得过去。如果诸位信得过在下,可交托一凭证于某,让裴某代劳此行。”

    “那真是太好了!”见他主动提出帮忙,马和赶紧借坡下驴,“我是说,少侠真乃大义。”

    李明夷却没有马上答应:“黄河正值汛期,交通会很危险。”

    对方却只微微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黄河天险,险不过人心。诸位宁冒得罪燕兵的风险保护病患,某自不辞为邺城百姓保住一位良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明夷也便不再啰嗦,将之前裴溆所赠的玉佩重新交予裴回,算是向谢敬池借冰的报酬,又取出几张小小的纸片,一并交给对方。

    “你把这样东西给谢质库,他会知道借冰的人是谁。”

    裴回捏着一叠寸长的纸片,颇好奇地垂下目光。

    和寻常的宣纸不同,李明夷拿给他的是一种更加光滑、白皙的纸,捏在手中更显柔韧。上面用蓝色颜料写着奇怪的字,看起来既像汉字,又显得简略。

    大抵是只有他们二人能懂的暗号吧。

    裴回并不多想,伪饰成普通渔民,趁着雨歇的一刻,马不停蹄地向渡口出发。

    目送着裴回远去,李明夷将装有器械的包袱合上。

    从器械上撕下的标签纸,同样是证明他来路的事物,这些年来所剩也仅寥寥。

    当初差点和器械一起进了当铺的纸片,那位精明强干的质库绝不会忘记。

    而现在,它们将随着那远去的背影,重新回到陈留质库,一切开始的地方。

    *

    带着使命的裴回一走,留给医署几人便只剩等待。

    古代落后的通讯技术,注定了等待的煎熬。苍茫的雨,落在无垠的昏暗中,笼罩着整片大地。沉闷的空气散着潮湿的味道,亦如一张无形的大掌,久久压在人的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回一去便是四日。

    若按寻常的路程,四日足够邺城与陈留一个往返。然而在黄河汛期,水陆交通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这个时间显然会延迟不少。

    李明夷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怀念现代社会。

    物理降温最常用的冰块,甚至只需一副橡胶手套,灌满冷水,在冰箱里冻上几个小时,就能成为救人的神器。

    “李,李兄。”

    正靠在病榻边漫无边际地回忆着,忽然听见青年微弱的声音。

    李明夷俯下身去,努力试图听清他的声音。

    这阵子林慎总是醒一阵、睡一阵,为帮助他保持清醒的状态,李明夷总会尽量与他进行简单的沟通。

    “我,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李兄。”

    滚烫的鼻息喷在脖颈上,带着灼热的温度。李明夷转过目光,注视向那虚弱抬起的眼眸。

    “你慢慢说。”

    青年干涩的唇角扯了扯,声音断断续续的:“若我挺不过这回,我想,想劳李兄你,将我此身带回陈留。”

    李明夷的眉轻轻拧起。

    他与林慎相识数年,却不知道他家在何处,父母安在。

    甚至忘记对方还是个不到冠年的孩子。

    他正打算出言劝慰,便听林慎咳嗽一声,以低弱的声音继续说道:“将我的……交给师兄。”

    李明夷喉咙蓦地一涩。

    对方却轻轻笑了笑,胸脯微微起伏着:“解剖用的尸首,只能捐赠,不能买卖,这不是李兄你说的吗?”

    李明夷默然回想着当初种种,点了点头。

    “我自幼跟随师兄从医,他的脾气,我最了解。他……绝不会放弃行医。”林慎搭下眼帘,唇畔,却仍浮着笑意,“你可别告诉他手术的事。”

    等解剖到肚腹里的颅骨,他会吓一跳吧?

    想到那幅场景,他便觉得有趣,身上的病痛也似轻了几分。他轻松地扬了扬眉,看向沉默以对的李明夷,心中那份积蓄已久的好奇再也忍耐不住,终是问了出口。

    “李兄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来自哪里?”

    雷鸣轰然从天际炸落,紧接着是瓢泼如注的大雨。视野尽头的山川,也在雨幕中模糊为熟悉的景色。

    李明夷坐直背脊,望着大雨,目光之中,带了抹罕见的温柔。

    “一个很远的地方。”他说,“在那里,手术是最常见的治疗之一。医生可以通过其他更先进的技术手段,直接看清人体的内部构造;也能通过抽取血液,了解病人的体内情况。那是个没有战乱,和平的国度,国家不会抛弃任何病人……”

    哒——哒……

    檐下不断有雨水滴落。

    “真是个好地方。”林慎亦转过眼眸,仿佛透过雨幕,遥望着什么,“若有一天,大唐也能……”

    啪。

    一颗溅落的水珠,重重砸进泥坑之中。

    似有一种预感流窜在空气中,李明夷与林慎的目光同时一凝。

    “李郎,李郎——”

    马和的声音,高调地穿破雨幕,向着监护室传来。

    “他们回来了!”

    李明夷倏然起身。

    不顾滂沱的大雨,甚至来不及撤下身上的隔离衣,他一头扎进跑进深深的雨幕,冲着声音的源头跑去。

    直到看到出现在门口的一幕,他的步伐不可思议地停住——

    一去四日的裴回,顶着一身带泥的蓑衣,正气喘吁吁地将怀里抱着的东西交给马和。

    而在他身后,几个生徒打扮的青年,统一背着硕大的药箱,也正规矩地站在门口。

    “愣着做什么?”

    熟悉的冷沉声音,自人群之后传来。

    与此同时,一道颀长的身影,跨过门槛,笔直迈出步伐。

    “林慎在哪里?带我过去,我来为他施针。”

    第132章  联合治疗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 马和挂在眉梢上的喜色顿时换成了惊讶。

    “谢郎?”

    闻声赶来的阿去,正打算帮忙搭把手,也跟着投去目光。

    似曾相识的身影伫立在雨幕中, 他眨了眨眼,想起来了——

    这位,不就是在陈留时担任手术助手的那个冷面医官么?

    裴回取个冰, 怎么把这尊冰山也一块搬来了?

    “他们都是来帮忙的。”裴回一边交托着手里沉甸甸的箱子, 一边扭头解释,“救人要紧,后面再细说吧。”

    “马兄先带谢兄去监护室。”

    此刻来不及叙旧, 李明夷与谢望交换过一个眼神,接着大步蹚过面前的雨水, 从裴回手中接下那个珍贵无比的木箱。

    沉沉的重量压在手中, 他环顾向一周年轻而陌生的面庞:“其他人和我一起, 去制作冰帽。”

    冰帽,并非字面意义上由冰铸成的帽子,而是将冰块灌入中空的橡胶帽子,再将之佩戴至患者的头部,以达到物理降温的目的。

    这个时代显然不可能有橡胶产品,李明夷早就想到这一点,将容器的原材料换成了木皮, 在等待裴回归来的同时,已经提前制备好了像模像样的木皮帽子。

    未免冰块从缝隙中直接接触皮肤, 他还仔细地在帽子里垫上了一层厚厚的布帛。

    “与冰块长时间接触的话,皮肤会被低温冻伤, 所以必须用其他材料进行阻隔。”

    一边向远道而来的生徒们解释冰帽制作的细节,一边将裴回千辛万苦带来的冰块敲成小块, 灌入已经消毒准备过的木皮帽子中。

    剩下还没用上的,则被小心翼翼地放进盖着草枝保温的箱子里。

    帮忙凿冰的生徒们搓着冻红的手掌,彼此互看一眼,目光之中透露出几分疑惑。

    以冰克热,听起来是理所当然。

    可面对深在脑府中的病灶,这种简单粗暴的治疗,果真能化腐朽为神奇么?

    无声的询问环绕在身边,李明夷没有急于解释,擦去凝聚在冰帽上的细细水珠,望向一墙之隔的监护室。

    的确,冰帽降温法只是一种更为强悍的物理手段,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改变体表的症状。

    然而这一次,有另一种他曾不可理解、与之截然不同的治疗方式,将与它联合对抗人体深处的病因。

    ……

    同一时刻,监护室中。

    躺在床上的青年正被扶坐起来,解开笼在身上的衣物,露出瘦削见骨的后颈。

    一根细长的银色毫针,落在一节颈骨下的凹陷正中,被缓缓一压,刺入滚烫的皮肤。

    “……唔。”

    针刺的疼痛从穴位传来,青年微微皱了皱眉,额角沁出一线细细的汗水。

    施针之人仍不停手,一针落下,又接连在他手肘、手背连施两针,这才徐徐放下手臂。

    “我已在你大椎、合谷、曲池三穴施针。此法可疏风解表,调和营卫,暂且压制热症。”

    谢望直起腰背,神情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添一分严肃:“然则病在脑府,单用针石,效力恐怕还不足够。”

    他将目光转向病榻旁的桌案。

    摆在上面的汤碗还逸着余温,空气中蔓延着熟悉的药材味道。

    在汤药上,他的老对手早已灵学化用,用不着他加以提示。

    同样,针药相协,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化解之法。然而要对付深在的病灶,即便是他亲自施针,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加上这个,就足够了。”

    熟悉的自负语气,挟着风雨之声,打破了这一瞬的安静。

    随之迈入监护室的是一道步伐明快的身影。

    在三人齐刷刷的注视中,李明夷三下五除二换上挂在门口的隔离衣,目光掠过林慎身上竖着的三枚银针,仿佛丝毫不感意外:“现在觉得怎么样?”

    林慎轻轻眨了眨眼,凝聚起精神,半晌点点头:“身上畅快了许多。”

    马和也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不由目露惊奇:“热症往下散了。”

    “这种针法的效果,至多只能维持一二日。”谢望冷静地补充一句,视线的焦点转移至李明夷的手中。

    一个做工无奇的木皮帽子,看上去并无特别的关窍。装在夹层内的,无疑就是裴回冒险求取的冰块。

    仅凭如此简易的装置,就可以持续不断敷冰降温。直白得出人意料的治疗手段,倒的确很符合这人一贯单刀直入的作风。

    “一两日就够了。”

    说着,李明夷快步走到床边,弯腰托起林慎的脑袋,小心翼翼将这个原始版的冰帽装戴上去。

    林慎本能地眯了眯眼,旋即缓缓睁开。

    ——没有想象中的刺激,冰凉的感觉隔着柔软的布帛徐徐传来,一丝丝融去脑袋里的燥热。

    “不用再强撑。”

    与此同时,一张同样冰冷的手盖上双眸,遮去眼前的事物。

    耳畔传来如释重负的轻柔声音。

    “现在可以睡了。”

    攒满的力气,仿佛被一句话轻轻戳破。林慎重新闭上眼睛,在久违的轻松之中,慢慢沉入安宁的梦乡。

    *

    将林慎交托给二人照管后,李明夷折回药房,这才有空向裴回打听起一路的见闻。

    “这段时日黄河水高,船夫说什么也不愿意拉人。好在路上没有遭遇燕兵,我便租了条小舟,自己划水过去。没成想半途船被一个大浪打翻,好险被冲上了岸滩,被人救起。”

    回忆起一路的波折,裴回脸上唯有庆幸。他拧了把衣裳上的泥水,迟迟地长舒一口气:“所幸那位谢质库正在城中,我把李郎你交托的信物给他,他便马上答应开库取冰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一般,又从怀中取出之前被交托的玉佩,向前递去。

    “谢质库没有收钱,还托我转告李郎——小小冰库,愿酬驱狼逐寇之恩。”

    李明夷了然。

    为商之人,最明利害。

    若无双都光复,谢氏质库只怕还在燕人手中,别说冰库,只怕身家性命都堪忧。买卖公平,有恩必还,这就是谢敬池能在几番风雨之后屹立不倒的原因。

    他没有接下玉佩,反而将目光转向那张狼狈的面庞。

    对方身上套着的还是去时那身布衣,连脸都没来得及擦,混着泥渣的雨水从双颊不断滑落,衬得一双眼睛更加明亮、干净。

    被这样看着,对方明显有些羞赧:“我这泥里滚的,叫郎君笑话了。”

    李明夷却合上他的手,深一颔首,神情无比郑重:“还未多谢阁下赴险救人。”

    裴回赶忙推辞:“郎君是裴氏的恩人,某岂能……”

    “诊金已经付过了。”

    李明夷径直打断他的话。

    冷峻的眉眼中,却有微微笑意。

    “小小玉佩,愿酬舍命相救之恩。”

    裴回微微一愣,便听一旁的阿去插嘴道:“你快收下吧,咱们这位李郎,可最会‘斤斤计较’了。”

    只可惜——是计入不计出。

    他腹诽一句,接着环顾一周,看着正整理行装的生徒们,露出疑惑的眼神:“对了,他们……”

    生徒之中,稍有年长者的,主动答道:“我等是来和李郎进学外科的。”

    裴回帮忙解释:“那位谢郎,原来就是谢质库的亲侄。刚巧那日他也在府上,也是他将此事呈告官医署,他们才赶来帮忙的。”

    “官医署中,暂无擅外科之师。所以博士令有志者随谢师兄前来邺城,求学手术技艺。”

    说话的,还是那位年资最长的生徒。他停下手中活计,十分有礼有节地替自己的恩师行了一揖:“裴公相信,以李郎之气量,是不会吝惜于传师授业的。”

    这话说得很客套,分量却绝不止三言两语之轻。

    实际上,这个时代的医学教育早已分化出大类学科,外科并非李明夷这个穿越者的专利。远的不说,他们的祖师爷王焘就以通晓全科闻名,而他门下的弟子,更不乏在各个领域大放异彩者。

    身为博士的裴之远却大胆选择了将门生托付给他指导,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出手相援,也刚好解了李明夷此前的人员困扰。

    由陈留官医署输送学生,在邺城医署进行专科培养。马和此前提出的教学医院联合体模式,竟就在这样的一个偶然的机遇中自然而然地开展起来了。

    李明夷便将生徒们分为几班,按照往日战地监护室的值班模式,轮流让他们跟随自己进入监护室。不当值的时候,则由阿去领着熟悉手术器械。

    人员一定,医署迅速而有序地重新运作起来。

    “病人的热峰开始下降了。”

    三天后的傍晚,李明夷向医署中的众人宣布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初来不久的生徒们,眼中皆是不敢相信的惊喜。

    ——看似不可治愈的高热,竟就这样被一种最朴素的治疗手段化解了。

    李明夷的脸上却远无那份激动。

    人体之中,还有太多手术刀无法触及的领域。是那个古老的学科,再一次向他借出手,合力将生命拉回。

    正打算说些什么,视野中忽而涌入一股暌违的明亮。

    不知是谁喊了句:“看呐。”

    李明夷转眸望去。

    天边相接的云层,正被晚风吹拂,逐渐露出一线橘红的霞光。笔直照在大地上的光芒,慢慢地扩散开,驱散了空气中的阴霾与寒冷,将远方照亮。

    他也便松下紧绷的双肩,举目迎向照耀的斜晖。

    “嗯,雨停了。”

    第133章  着,着火了——!

    雨过天晴, 阳光重新照入医署打开的大门。在体温得到控制以后,林慎也被挪到了外间的病人房。

    曾也算半个大师兄的人,如今只得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一头为手术剃去的长发, 已长出了短短一茬,林慎就这样顶着个青色的头皮,无可奈何地被求知欲旺盛的后辈来回围观。

    而最引人注目的, 莫过于脑袋顶上那一圈针眼整齐的伤口。

    “软的。”惊奇的声音, 在拥挤的床前回荡。年轻的生徒们争先探出身子,在被允许的范围内亲手触碰这块没有颅骨的头皮。

    以手术的方式去除头骨,而不令患者死亡, 这种超前的治疗方式,对于这个时代的医学生而言, 无疑是崭新的认识。

    接下来的问题自然而然被联想到:“可是没有头骨的话, 岂不是很容易受伤?”

    “不用担心。”李明夷打开手里的瞳孔笔, 弯下腰,照向林慎写满麻木的双瞳,“人体没有那么脆弱。只要不被外力打击去骨瓣部位,术后的病人完全可以参与日常生活。”

    一束微弱的光线笔直射出,在他说话的同时,故障般闪了一闪。

    手中光束随即变得更加黯淡。

    李明夷声音一顿,持着瞳孔笔的手停在半空。

    “可别小瞧你们师兄我。”半躺在病床上的林慎本人, 倒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反是不服气般举起双臂, 向众人展示自己恢复的力量。

    正认真听着的生徒们纷纷被吸引过目光。

    “就算没了头骨,只要脑袋里面的病灶去除, 人体就能安然如初。”

    林慎用力抓握重获力气的手掌,解释之余更是庆幸:“还好有李兄你在, 不然今时今日,举国上下,恐怕无一人敢行此术。”

    其余生徒也都面露感慨,认同地点点头。

    听到这句话的李明夷却只是一怔,神情似有所思。

    林慎被瞳孔笔微微照亮的眼瞳,慢慢聚起疑惑:“李兄?”

    “没什么。”李明夷面容平静地放下手腕,按灭了仅剩最后一点光芒的瞳孔笔。

    脑海中却有一个反复酝酿的问题不停回响。

    ——倘若他没有来到这个时代。

    那些曾与他遭遇的人们,他们的命运会因此而改变吗?

    遭遇荔枝病的谢质库之子,养病坊中被第二型麻风反应折磨的孩子,还有云娘与小雨,以及后来的许多人,直至如今的林慎。

    他的出现,或许没有改变历史,但真真切切地拯救到一部分人的生命。

    正思索间,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小哑巴的声音:“啊啊,啊啊。”

    李明夷转过目光,见他背着药篓,提着镰刀,站在暖洋洋的日光里,似乎是打算出门采药。

    在他身旁,站在同样背着行装的二人。

    “我们是来向诸位辞行的。”裴溆开门见山道,“裴回已经提前打探过,最近燕兵的巡逻松懈了很多。叨扰多日,也该启程了。”

    说着,他拢起长袖,向里敬了一拳:“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早猜到他们有动身的计划,李明夷倒不感意外。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对方抬起的手臂上,被移植过腹部皮瓣的部位,看上去功能恢复得不错。

    他点点头:“你的手恢复得很好,日后再勤加锻炼,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

    裴溆转了转自己灵活如初的右手臂,看了眼身旁的裴回,又抬眸看向对面的李明夷,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李明夷疑惑地站在原地。

    “能否请先生借步片刻?”还是裴回从旁插了一句,“家主还有一事,想与先生单独谈谈。”

    听他说得如此郑重,李明夷转头简单交代两句,便向门外迈出步伐。

    “究竟是什么事?”

    离开病人房,他一边送两人出门,一边问出了刚才的疑问。

    “裴某在署中逗留数日,一直深佩诸位之仁心。”裴溆转过脸看着他,唇畔,浮起淡淡的微笑,“不过依某看,先生的医署,似乎不为盈利。”

    李明夷坦然颔首。

    他开医署,本就不是为了赚钱,亏损也在所难免。

    好在运气不错,偶尔也能碰到出资的善人,总算可以维持下去。

    “果真如此。”裴溆忽然停下步伐,神情也跟着认真起来,一双眼紧紧盯着眼前身披白衣的医署主人,半晌重新开口。

    “如果有一个地方,并无燕兵作祟,当地官府还愿意支持先生行医,先生可有意带着弟子迁去?”

    李明夷脚步顿住,看向对方。

    人情方面,他虽不算通,可对方的意思,他要听不出来,就是个傻子了。

    见他神情了然,裴溆微微而笑,继续补充道:“据我所知,渑池官医署现已无官医。不过李郎你大可放心,医署为民生根基之一,裴某可以官职作保,必会全力支持你开署行医。待做出一番业绩,便可呈报朝廷,任你为医博士。”

    一席话公私兼顾,可谓把请人的诚意给足了。

    万万没想到,这位正准备新官上任的县丞郎,还没正式赴职,就已经开始替当地百姓筹谋起来了。

    说话间,朗风细细掠过三人身侧,明锐的阳光从头顶树梢中漏下,地上的光点也跟着轻轻摇晃。

    李明夷微微眯缝起眼。

    迁去平定了叛乱的河南府,享受安稳的生活,同时还可以开立新的官府医署,出任里面的助教乃至博士,听起来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

    若放在战乱爆发前,他或许会立刻答应。

    “多谢阁下好意,恕我不能答应。”

    裴溆与裴回对视一眼。

    “我知道李郎你是重诺之人,不愿背弃邺城百姓。”年轻的县丞,并不打算轻易放弃,仍打算动之以理,“但你有没有想过,邺城腹背受兵,难道安氏就打算如此坐以待毙?此地终将交火,若先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国家的损失?以长远计,不若暂且避一避风头,待朝廷收复叛军,再回邺城也不迟。”

    听完这番称得上推心置腹的话,李明夷并没有立刻作答。

    实际上,对于邺城的形式,受过家族良好教育的裴溆判断得并不算武断。

    ——近日的燕兵,实在是安静过了头。

    军事行动受到极端天气影响的情况很多,若说前阵子因为雨季,叛军暂且蛰伏不出。那近几日的平静,便很是耐人寻味。

    在历史上并不算出名的燕皇安庆绪,李明夷对他的了解仅有洛阳时宫人的寥寥数语。但在他麾下的,可没有谁是是吃素的善茬。

    曾在河北为营的蔡希德,一度击败哥舒翰的崔乾佑,还有数名叫得出名号的骁勇燕将,都选择了跟随者这个看似不堪大用的主子。如今的安氏叛军虽然兵力有限,但仍不缺乏有远见的军事家。

    被夹在北地史思明部与复兴的唐军之间,腹背受敌的情况下,留给安氏朝廷的未来无非两种。

    选择一方势力,投去自己的忠诚,或者背水一战,打破眼下的僵局。

    然而,稳扎稳打从来不是燕铁骑的作风。平静之下,波涛隐然再度涌起。

    可以想见,被逼至穷途末路的狼子,已经舔舐完伤口,按着獠牙利爪,准备撕开新的战线。

    也因此,才暂时没有注意力抓捕裴溆这种小鱼小虾的唐官,更无暇向医署进行报复。

    见李明夷默然不语,裴回更是直言:“虎狼之子,绝非良邻,先生三思。”

    出乎他意料的,对方仍是摇摇头。

    “李郎……”

    “我答应过一个人。”李明夷轻轻放远了目光,眼神亦柔和起来,“一定要做最了不起的医生。”

    为穷人,为战乱波及的人,为想活下去的人行医。

    这是他承诺过卢小妹的事。

    况且,有一种超乎理性的强烈直觉告诉他,留在这里。

    终将找到自己的命运。

    裴溆仍有些不死心般:“先生真的决定了?”

    李明轻轻地颔首。

    相处这些时日,知他性情中的强硬,裴溆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真正听到拒绝的话,却更对其生出一种己所不及的敬佩。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裴某只能亏欠阁下了。”

    李明夷倒正好想起另一桩事。

    “我的确有一件要紧的事,想拜托二位。”

    裴回赶紧道:“先生但说无妨,只要是某能做到的,别说一件,就是十件,上刀山下油锅,某也在所不辞。”

    “不用那么麻烦。”李明夷却道,“只需劳烦捎带一物。”

    说了句稍等,便向里屋快步迈去步伐。再折回时,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封装好的书信。

    在主仆二人疑惑的目光中,他将写好多时的书信递了过去:“邺城为叛军所据,书信往来不便,有劳阁下,替我将这封信带去南边。”

    “这倒不难,我可托驿站传递。”裴溆答应得倒是痛快,“只是到底送去哪里?还需有个确切地方,以便邮差寻人。”

    “江西,蒙山。具体的位置不太清楚,不过人应当不难找。”

    李明夷抬眸南望,唇角微微展开:“寄给当地一位有着蓝色皮肤,叫做度永的人。”

    “蓝皮人?”裴溆显然有所听闻,眼神稍显讶异,“先生是打算……”

    “请他们帮忙,打造一些手术器械。”

    李明夷早有这个想法。

    根据出土的文物记载,唐朝已经有形制像样的柳叶刀产出。以度永等人的经验水平,只要提供图纸,手术剪、持针器、手术刀之类的简单器械都可以被打造出来。

    届时,即便没有完全现代工艺的手术器械,也有足够的工具供学生们完成一些基础的手术了。

    “我明白了。”裴溆向他承诺,“一定替你带到。”

    收下书信,裴氏主仆二人重新辞别众人,踏上了南下的路。

    医署里头,整日的忙碌之后,终于迎来了惬意的傍晚。天还没黑,后院里已升起了高高的炊烟,面食的香味透过几重院落,钻进暮色下的习习凉风中。

    从病人房中走出,李明夷收起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踩着夕阳的余晖向后院走去。

    后院里是难得的热闹,吃饭的嘴一多,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潦草对付。阿去和马和很有主见地安排生徒们轮流做饭,打扫家务。一来二去的,两拨人倒很快熟络起来。

    李明夷洗过手,和生徒们一道吃饭。

    众人一道,简单的馒头稀饭也吃得有味。难得的闲暇时光,少不得谈起今日一番天地,尤其是由阿去转述的那场手术,更令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有谁羡慕地叹了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手术啊?我也真想亲眼看看。”

    “师弟。”立刻有人向他使了个眼色,“李郎自有安排。”

    李明夷倒并未露出被冒犯的神情。

    他放下碗筷,看向方才出声的生徒:“你很想做手术?”

    对方有些紧张地直起背脊,见他并没有生气或严肃的意味,才点点头:“当然,学生赶来这里,便是为了学习李郎的手术。”

    提到手术二字,年轻人的眼睛中微微放着光芒。

    年轻的学生,想要接触刚刚了解的新技术,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明夷没有急于回复刚才那个问题,而是继续追问:“你学习手术是为了什么?”

    对方毫不犹豫:“当然是为了治病救人了。”

    “倘若无人需要施救呢?”

    小生徒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世上再无受疾苦之人,便是为医者所最想看到的事。”回答的,却是方才出声制止的生徒。

    他目光深长,似有思忖:“没有手术,是因为无受伤重病之人,这本是好事。你我修习医术,事关性命,断不能生出追逐功利之心。”

    说罢,他严肃了神情,向这位不太熟悉、却令人钦佩的师长深一颔首:“学生受教。”

    这幅老成的神态,倒真有几分他们大师兄的影子。

    想起谢望,李明夷环顾一周,才发现少了一人。

    “谢师兄已经用过饭了。”不待他问,已有人主动回答,“他托我们转告郎君,林师兄的情况已经稳妥,官医署中事杂,他明晨便启程回陈留。”

    谢望来得果断,走得却如此匆忙。

    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

    李明夷并未,也不打算主动去提起那个话题。

    某种意义上,他比任何人都可以理解谢望。他们都同样,只有亲眼见证的事物,才可能改变自身的想法。

    “我知道了。”

    ……

    吃过晚饭,诸人各自散去。

    一夜宁静。

    次日,一声惊呼划破清晨的寂静。

    “着,着火了——!”

    李明夷一个激灵起身,隐约嗅到什么,连鞋子也来不及趿拉,提起正睡得香甜的马和,一个箭步冲到门口。

    “……怎么回事?”正沉浸在梦乡中的马和,扯了扯被他揪紧的衣领,瞪着迷茫的眼睛环顾一周。

    “哪个兔崽子发梦话?这不好端端的……”

    他的声音忽然卡住不动,视线也凝固在某个方向。

    与此同时,闻声而起的众人,也都陆续钻出房门。看到眼前的景象,所有人纷纷怔在原地——

    一束浓烟,正从远方升起。热浪推着浓烈的烟尘,很快将整个天际遮得乌黑。

    第134章  烧伤

    浓烈的尘烟布在天际, 将才刚亮起一线的天光遮去大半。枯焦的味道,顺着吹刮的河风弥散而来,似乎也暗示着发生在不远之处的一场火情。

    “这是……天火?”

    被惊醒的生徒们齐齐跑出房间, 站在石阶上,举着手掌远眺彼方。

    李明夷和马和对视一眼,脸上的神情逐渐凝重。

    且不说昨夜并没有雷鸣, 刚刚经历降水充沛的雨季, 潮湿的林木也不是那么容易烧起来的。

    这场毫无征兆的大火,比起天灾,倒更像人祸。

    “不好。”仿佛被这个联想点醒一般, 马和猛地一拍脑门,脱口而出, “这是狼烟。”

    “狼烟?”一旁的阿去扭过头, 似乎也想起什么,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狼粪烧出的烟笔直冲天,不会被风吹斜,所以打仗的时候才烧狼烟。”

    他往外转了转眼珠,目光中透着些许疑惑。

    这弥天的烟尘,怎么看都不像传闻中的狼烟啊。

    “非也非也。”马和摆一摆袖子,朝着好奇看向他的众人说道, “古人所云狼烟,乃是说戒备狼子之信号。那边地的狼烟, 一昼夜间便行二千里,连着成百上千的烽烟台, 若真用狼粪去烧,得多少只狼才够用的?”

    这一发问, 果然把对方问住了。

    少年眼神愈发不解:“那你又为什么断定这就是狼烟?”

    “很简单,真正的狼烟,多是加了蒿艾一类容易烧出烟尘的植物,或是直接焚烧湿木,便能造出遮天大烟,叫人远远就能看见。”马和向外抬抬下巴,语气越发急促,“今月刚落了雨,又不到烧稻草的时候,这火来得绝不寻常。你们瞧见了,有烟而不见火,必是懂行的人在报信。”

    说到此处,他匆匆转过身,踏步便往房门里走去。

    阿去正听得起劲:“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马和毫无犹豫地踏进门槛里,扬声道,“这里要打起来了,咱们得赶紧收拾东西……”

    趁早跑啊!

    话还没说完,抛在身后的袖子便被一股力气稳稳抓住。

    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马和脚下一顿,幽怨地回过头去。

    果然撞见一双冷静无波的眼眸。

    “李郎。”他讪讪一笑,小心地扯了扯袖子,试图拉动这头犟驴,“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权且先避一避。”

    说着,他用力抬了抬眉,向外递出一个求援的眼神。

    年轻的生徒们显然没接到这份暗示,只是彼此不安地互看一眼。终有人上前一步,沉声问道:“先生以为呢?”

    “没必要逃。”李明夷松开手,向后转去目光,“战场不会在这里,至少,不是现在。”

    马和往前踉跄两步,呆在原地。

    “你怎么知道……”

    “叛军久踞邺城,自然不必向本地乡民大张旗鼓地出兵。”李明夷不徐不疾地回答,“若是唐军前来征讨,就更不会悄无声息地行事。”

    从军的数月,多少教会了一些他战场上的道理。

    暗地行兵、骤然偷袭固然是百试不爽的致胜战术,但绝非现在唐军的第一选择。

    一方面,邺城周边已逐渐播散出叛军势力,直袭邺城有一定的难度。而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战况,早不同于当初的千钧一发的危局。攻克邺城这个叛军最后的根据地,其意义远非取得一场攻城战的胜利那样简单。

    不仅须赢,还得赢得彻底、光明。

    这恐怕也是李唐王朝一直按兵不动、等候时机的原因之一。

    “可若是史党燕卒举兵来犯呢?”问出这个问题的,是生徒中的一人。

    “那也太蠢了。”阿去忍不住横插一句,“我倒巴不得他们打起来呢。”

    这话一出,发问的生徒神情一顿,也明白过来了。

    俗话说得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这场看似平静的对峙之中,最急于出手的绝不会是刚刚全身而退的归义王史思明。

    “如此说来。”马和眼珠一转,也回过味来了,“这回倒像是叛军往外发兵,所以你才说……”

    李明夷点点头,神情却未有丝毫的轻松。

    就如此前裴溆所说,被夹在中间的安氏小朝廷要想挣脱困局,就绝不可能老实呆在邺城坐以待毙。

    这场机密的军事扩张行动,发起者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一出看似意外的大火,无疑意在暴露这群暗夜潜行的狼子。而自己一个外行能剖明的事,对于常年与燕兵对抗的义军及对岸的唐军而言,更是最简单明了的信号。

    毫无疑问,纵火者同样具备从军的经验,才能立刻做出如此大胆而理性的决定。

    思考到这里,一个被遗漏的身影猛地浮上脑海。

    李明夷快速环顾一周,视线最终定格在升在远方的尘烟上。

    被他目光扫及的年轻生徒们,茫然无措地跟着望去。半晌,才意识到什么般,脸上的表情骤然凝住。

    “师兄他……”

    谢望说过,要走。

    若他就是设法发出信号之人,仅凭一人,难保不会……

    “你们留在这里,准备烧伤急救。”李明夷一句冷静的话,径直打断了浮动在学生们表情间不安的联想。

    战火暂时不会烧到邺城,物理上的火焰却可能殃及无辜的乡民。

    他握紧拳头,向众人递出一个坚决的眼神。

    “活着的人才是第一位,必须等火势扑灭,才可以进行搜救。”

    *

    “咳,咳咳……”

    是日傍晚,河岸旁。

    两个披蓑衣、戴斗笠的渔夫,正踩着焦枯的草枝,捂着口鼻向前迈着小步。

    炭黑的浮尘飘荡在尚有一丝余温的热空气中,钻进指缝,呛得二人不住咳嗽起来。

    “狗娘养的。”其中一人,忍不住拿手往前挥了挥,看清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的码头,情不自禁地骂了出声,“呛死人了!”

    “嘘。”身旁的同伴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心叫人发现。”

    对方于是不再说话,只埋下脑袋,拿脚尖踢去地上的杂尘,用目光一寸一寸仔细搜罗着什么。

    “有了!”一丝惊喜的光芒,忽然从他不耐烦的眼中逸出。

    同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上同时露出笑容。

    ——一个铁铸的盾牌,正躺在草丛间,表面虽然已经蒙上一层漆黑,但仍可见其形状。

    “就说嘛,那群燕狗急吼吼地开船,必有遗漏的宝贝。”先发现的渔夫,赶紧伸手将这险中求来的收获捡起,一边弯着腰,还不忘一边举目观察,“也不枉咱哥俩赶头一拨到。”

    “那是……等等。”

    “怎么?”

    “你瞧。”同伴的语气,变得谨慎而小心。他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根烧焦的木棍,拨开已经被大火燎过的草丛。

    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事物,两双还闪动着惊喜的眼睛,同时惊愕地凝固住。

    ——一具裹着泥泞的瘦长身躯,正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险些被卷着泥沙的急流冲走。

    被大火扭曲的面容上,双眼紧闭,已难以辨认是燕人还是汉人。唯独一双同样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手,还死死攒着一根漂在水流中的木枝上,勉强挂住摇摇欲沉的身体。

    “……啊啊,啊啊!”

    正当两人犹豫是否要救人时,远远的,一声带着焦急的哑巴叫声从背后传来。

    紧跟着,是一阵雨点般的脚步。

    “谢郎!”

    “师兄!”

    不可置信的呼喊,一叠涌来。

    漂浮在水岸边的旅客,如有所闻般,眼睛的位置轻轻一动。

    “不要睡。”

    嘈杂之中,一道异常冷静的声音,穿过回荡的浪声,闯入他几乎消散的意识里。

    “打开担架,准备转移伤员。”

    第135章  削痂植皮

    就在李明夷领着一半生徒出门寻人时, 留置在医署中的生徒们也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可能用上的手术室。刚备好器械,就听见一阵匆匆而归的脚步声。

    “他们回来了!”

    一拥而出的生徒们,脸上的焦急, 却在视线投向门外的一瞬悚然定格住。

    外出寻人的李明夷一行,正抬着事先准备好的担架,以飞快的速度跨进门槛。

    而躺在担架上的人, 周身裹着湿衣, 整个人已被泡得浮肿苍白。最为惊心的则是一张被大火燎烧的面孔,黑灰下隐约露着红白交错的湿润伤面,几乎覆去大半张脸, 只剩一双虚弱紧闭的双眼,还能勉强辨出原本的模样。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 生徒们还是不敢相信此刻所见:“……怎会如此?”

    “这话往后再问吧。”马和气喘吁吁地抬着担架, 一语点醒他们的错愕, “快救人呐!”

    几人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帮忙搭手,将已经不省人事的谢望送进特地腾出的烧伤病房中。

    ……

    “师兄究竟如何?”

    担架落地不过片刻,病人房门口已经围拢了急切的年轻学生。看着师兄身上的脏物被一点点清理去,露出更加触目的血肉,就连见惯了伤病的生徒们也纷纷难以克制地皱紧了眉头。

    “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一片焦灼的目光中,李明夷冷静的声音格外令人安心。不待众人放心, 他的话锋却又马上一转,“但烧伤程度太深, 覆盖了面部和一只手,感染的风险很高。”

    随着他的视线, 此前留守的生徒们才注意到,不仅仅是面孔, 谢望的右手也呈现出明显的烧伤面。毁损的皮肤下,原本修长的五指早已血肉模糊,几乎见骨,令人不由联想及其主人遭受的痛苦。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抬起,落在尚且算得上沉着的李明夷脸上,由不忍转为期盼。

    ——他们早已听说过植皮术,也亲眼见识过接受皮瓣移植术的裴家郎君。听裴回描述,当初裴溆手臂上的外伤同样难以医治,正是眼前这位李郎施展手术,才令其康复如初。

    仿佛在这人手里,任何腐朽都能化为神奇,伤痛皆可痊愈。

    含着希冀的眼神凝望着同一处,无声地等着他做出裁定。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李明夷,目光审慎地在两处主要的烧伤创面上来回观察,却并未像寻常那样果断开口。

    的确,对于达到深二度的烧伤,最直接,也最高效的治疗方法就是植皮手术。

    但它却有一个被忽略了的,显而易见的前提——

    要植皮,就需要完好无损的皮肤作为供皮区。

    可偏偏,历经火烧烟熏、又被江水浸泡了一日的谢望,此刻的身躯上已经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好皮。

    李明夷大致可以猜到,有着处理烧伤病人的经验,在紧要关头,谢望应该是第一时间选择跳入江水中。理智的避险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抵御了烧伤带来的持续热度伤害,尽可能地将烧伤面积降至了最低。

    但长时间的冷水浸泡,也不可避免地造成皮肤的肿胀破损,加上其他部位大大小小的浅度烧伤,可以被用来植皮的区域已经所剩无几。

    脑海中快速展开分析的同时,李明夷的目光锁定在他情况稍好一些的下半身躯上。

    左侧大腿的中部皮肤,远离创面,弹性适中,是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中仅剩不多的供皮选择区。

    “李郎,李郎!”见他默然不语,一旁的马和忍不住开口催促,“该怎么救人,能不能救,你倒是说句话啊。”

    一听见谢郎二字就头疼的马道长,在这会倒相当不计前嫌,一心只恐李明夷嘴里蹦出个不字。

    回应他的,是一个带着决心的坚定眼神。

    “必须进行植皮手术,减少暴露的伤口面积。”对方随即开口,“阿去先去准备手术室和器械,道长,劳你拿几囊福气进去,其他人……”

    他的目光快速环视一周,似乎在挑选最合适的助手人选。

    “我来协助。”

    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从门外插来,打破了这一瞬的紧张。

    众人齐齐往后转过脸去,在看清发声之人时,却都齐齐怔住双眼。

    “小林郎?”马和头一个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歪着脸盯向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林慎,喉结上下滚了滚,一时竟不知该说这年轻人什么好。

    自己的脑袋都还没补好呢,就惦记起救人了。

    个个都是不省心的主!

    “你可以吗?”背后却传来这样一问。

    林慎垂眸握了握自己的双手,嘴角抿平,带着坚笃的神情点了点头。

    马和哑然地回头看向正一脸思忖的李明夷,似乎想说什么,终是咽了回去。

    李明夷的目光则集中在林慎灵活蜷握的双手上,没有片刻的犹豫,随即做出了决定:“准备上台吧。”

    手术人员敲定,其他生徒们也纷纷行动起来,很快将谢望送至手术室前。

    带着木滚轮的车床碾过门口的白线,在一众复杂的注视中,手术室的大门缓缓合上,只给外面的生徒们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李郎。”

    提前一步来准备器械的阿去,已经换上了一身厚重的手术衣。看着在屏风外熟练进行着洗手换衣的两道身影,到底没忍住开口:“小林郎身子才刚刚见好,一下子就参与手术,会不会太勉强了?”

    屏风后传来纳罕的咦一声:“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的。”

    “我是关心你的脑袋。”少年拔高了声音,纠正对方的误解,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毕竟,那可是他亲眼见证的第一例手术。

    也是他亲手救下的第一个人。

    “放心吧。”林慎戴上口罩,从屏风后走出来,“李兄早已说过,缺少头骨不影响脑府运作。”

    “可……”

    “对这种烧伤创面进行植皮,需要先进行削痂,也就是去除坏死的部分。”李明夷冷静的声音伴着沉稳的脚步,打断了阿去的追问。

    他径直走向那个熟悉的主刀位置,目光的焦点,却始终汇集在躺在手术台上的谢望身上。

    事发紧急,术前并没有太多讨论方案的时间,直到手术即将开始的这一刻,他才有机会向两人仔细解释。

    ——削痂植皮术,与单纯的植皮术不同,需要清除烧伤残留的焦痂及坏死组织,以加速创面的愈合。

    “不过,采取削痂会破坏暂时稳定的伤口,造成不可避免的渗血。”

    所以,李明夷选择大病初愈的林慎作为急诊手术的助手,不仅仅因为他拥有其他生徒所不能比拟的手术经验,而更重要的是,这种植皮手术需要速战速决。曾作为器械护士实地参与过两次植皮术的林慎,无疑是最优的人选。

    “我明白了。”被他一语提点,林慎便立刻领悟了这场手术的关键。而接下来的步骤,他更是早已了然于胸。

    植皮手术的本质,无外乎取皮与移植。

    想要缩短用时,减少出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双人同时操作。

    就像在卢小雨那次手术一样,分工合作,由一人进行取皮,另一人进行创面的准备,也就是李明夷口中的“削痂”。

    根据这位李兄一贯的作风,林慎也能猜出自己将在这场手术中承担的重任。

    “你打算取哪里的皮?”他站在李明夷对面的位置,将双手抬于胸前,目光向下扫去。

    一双平直的眉,不觉拧起。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看清,谢望一身上下深深浅浅的烧伤痕迹。

    就在几个时辰前,躺在这里的那个人还是那个风清月朗,一身挺拔的官医谢郎。

    林慎不知道师兄当时究竟面对何种情景。

    可若是换了自己,能以一身换来一道警示的烟火,又会有一丝犹豫吗?

    “左侧大腿中部。”李明夷低沉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眼前的手术,“我来负责削痂,你进行取皮,能做到吗?”

    林慎点点头。

    如何取大腿的皮肤,而留下一定的基底,上一次对方已经在裴溆的手术中演示给自己看过了。

    他虽只见过一次,暗地里却早就对着猪皮偷偷练过不止数十次,早已摸索出些许经验。

    此刻,困扰林慎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可只是这样,就足够吗?”

    他用手掌在李明夷提出的供皮区量了量,接着挪到手术台的上方,对着谢望烧伤最深的两个部位比着大小。

    那意思很明显——

    一块皮肤供给两个面积不小、结构也不平整的创面,怎么看,都不太够。

    “对啊。”正准备给病人扣上甜油面罩的阿去,也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停在半空,“他伤在脸上,还怎么进行麻醉?”

    两道不解的目光同时投来,李明夷平静地搭下眼帘,看向陷于昏睡之中的谢望。

    “暂时不进行麻醉。”他先回答的是阿去的疑惑,“火灾中的烧伤病人,呼吸道大概率已经被烟尘烫伤,随时都可能发生窒息,气体麻醉的风险太高了。”

    这也是他让马和事先准备好氧气的原因。

    情况紧急时,他将随时为谢望进行气管切开。

    “并且,这种深度的烧伤,创面的疼痛感觉会很迟钝,只有取皮时刺激较大。”李明夷接着解释下去,随即向林慎递出一个严肃的眼神。

    林慎慢慢握紧了拳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将做的事,就像当初对方的所为一样,明知道刀下的病人要承受剥皮之痛,也必得持稳刀柄,坚定所为。

    “至于取皮区。”李明夷顿了一顿,语气之中,却无有犹豫,“合格的供皮区太少,只能进行一处的植皮。”

    “一处?”林慎愕然重复了一次。

    李明夷颔首,视线再次凝聚在谢望已经惨不忍睹的面孔上,做出的决定不言而喻。

    “这次手术的目的是减少创面,最大可能地保住病人性命。”

    ——毫无疑问,靠近颅脑,关乎呼吸与饮食的面部,处理的优先级远高于处于肢体末端的右手。

    “那他的手。”阿去下意识往下看去,几乎不敢深思这话之中的残酷,声音也越来越小,“岂不是……”

    “恢复理想的话,还有第二次植皮的机会。”术前的讨论已经太久,李明夷加快了语速,坦然回答出浮现在二人心头的那个问题——

    “若情况恶化,必要时,我会为他截肢。”

    从他口中平静说出的词汇,却如一颗沉重的石子,将这一瞬死寂的空气震得激荡。

    林慎与阿去一时说不出话。

    “……唔。”

    就在两人试图消化这个近乎惊雷般的消息时,却听见手术台上传来游丝般的一声轻哼。

    李明夷倏然垂下目光。

    仿佛听见了头顶的一袭谈话,谢望紧紧闭拢的眼睛竟难以察觉地一颤,接着,如与莫大的力量对抗一般,几乎挣扎地睁开一线。

    涣散如涟漪的神志,慢慢聚拢在那双黑润的眼眸中。

    第136章  选择的尊严

    “师兄!”林慎几乎惊喜地喊了一声。

    光线穿破模糊的视野, 照清眼前的事物。谢望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缩,目光的焦点中出现了三张戴着白色口罩的严肃面孔。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没能发出声音。

    与此同时, 迟钝的疼痛从身体各处蔓延开,提醒着主人发生在这具身躯上的一切。

    仿佛意识到什么,谢望的视线再次压低, 慢慢移向自己身侧的位置。

    目光触及到某处, 他的眼神忽然静住。

    “你的脸和右手烧伤都很重,需要进行植皮手术。”熟悉的冷静声音从头顶传来,毫不委婉地解释出眼下的状况, “很遗憾,合适的供皮区不太多, 只能先为面部植皮。”

    器械碰撞的冰冷声音随之响起。

    “没有麻醉条件, 一刻钟, 可以忍住吗?”

    听到这番话的谢望,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牢牢注视着那只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掌。

    手腕往上动了动,五根受伤的手指竭力蜷握,指尖带着颤抖的弧度,像是想抓住什么,却连触碰到一起都显得无比艰难。

    简单的一个动作, 像消耗了所有力气一般,让他没有神情的面庞更加苍白。

    “师兄……”林慎小声唤了一句, 正想出言宽慰,便见谢望另一只手艰难地抬起, 往上伸出,一把攥住面前手术衣的一角。

    “……不。”身旁几尽嘶哑的声音, 让正准备拿起手术刀的李明夷停下了动作。

    阿去皱着眉看向这位显而不甚愿意配合的病人,很快明白过来:“你……是想要先给手植皮吗?”

    他有些头疼地看向已经准备开始手术的主刀医师,用表情询问着——这可怎么办。

    “刚才我所说的,是目前最好的手术方案。”李明夷转过眼眸,像早有预料一般,以平徐的口吻继续说下去,“面部创伤的危险程度比手部的高一倍以上,如果先对手部进行植皮保护,一旦全身感染风险发生……”

    他顿了顿,视线掠过闪着冷光的手术刀,对视上那双充满倔强的眼睛:“以现在的医疗手段,没有任何医生能救得了你。”

    最后一句话说完,整个手术室中只剩下沉默。

    攥住李明夷衣角的那只手却更加用力。

    昂起的目光,亦没有一丝退让的打算。

    “师兄!”深知这两人谁也不输谁的犟脾气,林慎只觉脑袋都在隐隐作痛,赶紧伸出手拉下谢望牢牢不动的胳膊,“现在最重要的是……”

    “更改手术方案。”

    林慎诧异地偏过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向在手术台前说一不二的人,竟会因为一个堪称任性的请求,就轻率地改变已经拟好的手术计划。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李郎吗?

    “人活着,要有尊严,不是吗?”

    李明夷抬眸看向满脸难以置信的学生,一贯冷肃的眼神中,浮现出一抹难得的温度。

    谢望与他,常有争执,可在这一点上,意见倒是出人意料地一致。

    所谓医者,断死决生。然而躺在手术台上的,绝非砧板上任人处置的肉块。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剖开病患的皮肤,血肉,乃至骨骼,却决不允许自己独断地剥去一个人活生生的尊严。

    选择的尊严。

    “左侧大腿取手掌大小的中厚皮,对患者的右手进行一期植皮。”不待回应,李明夷语气再度变得严肃,目光聚焦在那只不堪抬起的手臂上。

    事实上,仅从烧伤深度而言,手部的情况甚至比面部稍好一些,削痂植皮本身的实现难度不算太大。

    在他迄今为之操作的所有手术中,也是最具把握的一种。

    问题在于——

    第二期的植皮手术,理论上具备可行性。但在目前仅有的医药条件下,绝不是一件可以乐观期待的事。

    或许是出于相同的判断,才让谢望立刻做出了抉择。而这,也正是说服李明夷做出大胆决定的原因之一。

    他比任何人都深知,失去至关重要的右手,于一个医生而言,无异于直接宣判了职业生涯的死刑。对谢望这样骄傲的人,自尊上的打击则更甚。

    “我明白了。”短暂的沉默后,林慎点了点头。

    他慢慢地将师兄紧握的左手放下,继而抬起自己的:“刀片。”

    阿去怔了怔神,随即反应过来:“给。”

    接下锋利的刀片,林慎深纳一口气,缓缓压下手腕,也将纷杂的念头一并压下脑海。

    薄而锐的刃面被紧紧捏住,倾了倾弧度,小心地划开这具躯体所剩不多的健康皮肤。

    而在视线的另一端,被李明夷握着的银色手术刀径直探入湿润的创面中,以极为干脆利落的手法削去坏死的痂壳。

    血珠密密地从两处渗出,一瞬的平静后,受到刺激的身躯陡然紧绷起来。青色的血管暴起在苍白的皮肤上,几乎能让人看见流淌在里面,带着疼痛涌过全身的血液。

    一旁的阿去感同身受地咬紧了后槽牙,下意识闭了闭眼。

    想象之中的惨叫却没有传来。

    他猝然往上看去,却见真正承受着这一切的谢望一动也不动,只紧紧闭着眼睛,如同用着所有的毅力,制服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

    ……

    世界上最漫长的一刻钟,在少年砰砰可闻的心跳声中,一秒一分地度过。

    “完成了。”林慎微带紧张的声音,伴着刀片落入弯盘中的清脆一声,宣告了第一术程的结束。

    与此同时,进行着削痂操作的李明夷也抬起手腕,示意自己的部分竣工。

    他快速检查过林慎取下的皮片,抽空向对方递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事实证明,这位极具天赋,又暗下苦工的助手足够值得信赖。第一次进行取皮操作,就能保持皮片的完好与平整,甚至连厚度也控制得分毫不差。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表扬的时候,两人对视一眼,随即接下阿去适时递上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这片珍贵的皮片覆盖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显出修长形状的五指上。

    随着针线严丝合缝地收拢,原本暴露在外的创口也被完整地包裹住,与外界再次隔上一层天然的保护罩。

    “难怪叫植皮术呢。”直到亲眼见证这一刻,阿去才有些恍然地回过神来,心里喊了声乖乖。

    这还真和植树差不多。

    可——俗话说得好,人挪活,树挪死,怎么能保证剥下的皮片重新长出根呢?

    “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仿佛听出他心里的嘀咕,李明夷微微展开唇角,以谨慎的态度回答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说罢,他摘下被汗水浸湿的口罩,一边查看着已经近乎虚脱的病人,一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听到勉强能称为好消息的这句话,两个精疲力尽的助手不约而同地长舒口气,绷成弓弦的神经总算暂时松了一截。

    李明夷亦松下双肩,靠在手术室的墙壁上,习惯性地屈起手臂,沉思着面对躺在手术台上那熟悉的面容。

    身旁有脚步靠近,接着便听哗的一声,遮蔽的窗帘被用力拉开。明亮的日光从脑后照进,本该同为轻松的主刀医师,脸上的神情,却在一瞬的光影变换中变得复杂起来。

    一个隐约的念头,在手术宣告结束的一瞬,延迟地浮上李明夷的脑海——

    谢望,就是那个曾出现在他过去,亦是他未来生命的那人。

    既然如此。

    倘若这次铤而走险的手术能成功地挽救谢望的生命。

    他还会出现在一千年后的世界,开启这段命运的起点吗?

    第137章  周而复始,如是而已

    手术室中的一切顺利得出人意料, 大门被重新推开时,守在外头不知内情的诸人却正紧张不已。见师兄原模原样被推了出来,几个年轻的生徒立刻围拢上去, 一叠声地喊着师兄。

    “先别碰他。”阿去眼疾手快地把几只伸来的手拦住,指了指木轮车床的右侧,说明情况, “李郎说他的皮只够给一处伤口先植皮, 这是你们师兄自己选的。”

    被他一说,众人才注意到压在谢望手上的厚重纱布。湿润的纱面上隐约渗着淡淡的颜色,提醒着其他人这只手一刻前的模样。

    “那师兄……”

    “他需要水分、盐和休息。”这次回答的是林慎, 他环顾一周,语气坦然镇定, “皮肤大范围烧伤的病人, 除了伤口容易被外邪侵入, 体内的津液也会从创面流失。所以接下来,需要有人十二时辰守在病人身边,定时给他补充有糖和盐的水分。”

    他展开自己的手臂,在手腕处的血管处点了一下,以做示范:“从脉络中。”

    生徒们眼中的担忧纷纷换成了惊讶。

    “津液生于脏腑,从脉里……如何补得?”

    林慎扬手示意师弟们让出路来,一边低头扶着推车往前, 一边解释:“有一种中空的细针,刺入脉中, 就能将水液导入。至于这种水液,也并不是普通的井水, 需得用马郎的铜器反复蒸取极净的水汽,再配以适当的糖、盐……喏, 先把病人转移到监护室中。”

    这回再不缺人手,监护室内外都站着帮忙的生徒。几人手搭着手,在林慎的指挥下将再次陷入昏睡的谢望稳稳当当抬回病床,提前准备好的氧气和气切套管也都留在了监护室中。

    林慎歇了口气,点了几个素日里稳重的生徒,编成几班轮流值守,其余暂且帮不上忙的,都被无情地轰到了门外。

    将人员编排到每个时辰,又示范了一次如何使用注射器,花了大半时辰,事无巨细,总算把术后监护的重任安排妥当。

    刚交代完,抬眸瞥见站在一旁插手不语的李明夷,他忽然一愣。

    林慎第一反应就是反思自己有哪处说得不妥。

    无他,毕竟他与这位李郎的初次见面,就被噎得险些没喘过气。尽管清楚对方实则不算刻薄之人,可每每迎上那冷锐的视线,年少时的心理阴影便不由自主笼罩回来。

    他仔细回想刚才说的每一个字,确定自己没有口误,索性虚心求教:“李兄,除了我方才说的,还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吗?”

    “讲得不错。”李明夷这才出声。

    他收回旁观的目光,微微颔首,十分公允地评价:“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助理医师了。”

    将谢望安置妥当,李明夷才抽出空暇,为门口等了一整日的病人进行诊治。或许是因为燕兵突然的军事行动,今天的邺城内外倒格外安静,医署里也只来了位抱着发热孩子的农妇。

    “这几日气温升高,晚上不用给孩子捂得太厚,反而是要多给他用温水擦拭身体。”

    一边在孩子胸口挪动着听诊器的探头,他一边向正紧张不已的母亲交代照料的要领。

    侧旁的桌案上,已放好了一张写好的药方,上面的字迹笔走蛇龙,堪称鬼画符,一看便出自哪位半仙的手笔。李明夷瞟过一眼,君臣配伍倒意外挑不出毛病,他只简单增删了两笔,便拿去给生徒配药了。

    送走最后的客人,天光已暗了大半。回后院的路上,迎面可见沐浴着斜晖的古旧高塔,静静伫立在前身为悲田养病坊的屋房后。长长的倒影越过屋脊,投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李明夷蓦地停下步伐。

    前面,就是小哑巴为他种下的那棵槐树。移来的小树,已根深蒂固地在这片泥壤上,枝叶长得极快,今春泡足了雨水,又往上拔高了一大截。此刻日落半山,炫目的霞光从树梢间落下,落了一地光点斑驳,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

    知了——知了——

    正驻足间,头顶忽然传来长长一声蝉鸣,接着便听见扑簌一声,小槐树的树梢前后一晃,探出个空空如也的网兜。

    “啊……!”

    扑树的人一击不中,自己反而失去了平衡,险些没摔个跟头。李明夷偏过身去一捞,正好接住个一道踉跄的小身板。

    “你在捉知了玩?”他双手把人一提,把那双踩滑的脚稳稳安回地上。

    小家伙刚一站定,一听这话忙是摇头,口手并用地比划起来——他不是贪玩,是怕这些大嗓门的知了夜里弹唱,吵得病人睡不着觉。

    还怕它们在这棵树上定居生卵,祸害根系。

    “啊啊,啊。”解释完毕,见对方表情大致明白了,小哑巴重新踮起脚,赶紧又拿网兜往上够了够。

    可惜被他刚才这么一吓,那只恼人的蝉已经起了警惕心,不等网落,便敏捷地挪向了更高处。

    几次不成,小家伙的表情明显着急起来。李明夷正想帮忙,便听背后传来一道轻轻的脚步声。

    “嘘——”

    来人竖着手指示意二人噤声,接着神神秘秘地从破烂的道袍中掏出一张厚木皮,撕去上头的薄薄纸膜,轻手轻脚地放在树梢上。

    “呆子,你那样抓是抓不住的。”马和昂了昂下巴,“瞧好了。”

    果然,木皮一搁上去,刚躲进树叶下的蝉便如被什么吸引一般,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中慢慢向上爬去。

    小哑巴唰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只蝉刚一沾上树皮,足肢便被紧紧粘在了上面,且越是振翅挣扎,就粘得越牢,直至完全失去了力气。

    “这抓知了,可和抓鸟,抓鱼不同。”马和捏着知了透明的翅膀将它拿起,颇有心得地向一大一小两人展示,“要网知了,须得夜里点上烛火,引它自投罗网;或是沾上糖水,诱它来舔食。不过,最重要的是靠这个。”

    李明夷鼻尖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凑近那块树皮闻了闻:“糯米?”

    这种大有用途的天然成分粘合剂,竟被拿来逗孩子玩,能做出这种事的也只有他马道长了。

    “说对了,正是糯米灰浆,看来马某的发现又后人一步。”虽叹着气,马和脸上却无分毫遗憾之色,反是笑吟吟地把手里的知了递给小哑巴,拍拍他的小脑瓜,“小家伙,你别瞧它只是一只虫,可说不定它比你年纪还大呢!”

    小哑巴歪了歪脑袋:“啊啊?”

    真的?

    马和一捋胡须,摆出认真讲学的架子:“我骗你做什么?这种虫子,在土为蛹,破土为蝉。那在土里面的,就有呆三年的,七年的,还有十三年的。古人所谓千年蝉,便是认为蝉可不死不灭,存续千年。别说是你这小娃,就是你祖宗见过它为可知呢!”

    这话把小家伙听得一愣一愣的。

    小哑巴低头看向手里的大虫子,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个千年老妖怪。

    马和故意逗他一句,接着咧唇而笑:“不过嘛,世上岂有永生之法?据我观察,不过是蛹蜕为蝉、蝉又生蛹,周而复始,如是而已。”

    存续千年,不过是周而复始。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仰头。

    “可惜啊,这世上之事,总有变数。”身边之人舔了舔舌头,话锋一转,“譬如这蝉,遇上你我,它可再回不去地下了。”

    虽说如此,一只知了毕竟连牙缝都不够填的,在这节骨眼上,也实在没人有心情研究晚上吃什么。马和本是张口就来,半晌没听见对方搭腔,便很识趣地收起神通,将那孤单的小东西暂时丢进竹篓里,放在远离病人房的后厨里。

    聒噪之声远去,周围霎时安静下来。

    李明夷伸出手,轻轻放在小树坚硬起来的枝桠上。

    半晌。

    ——什么也没有发生。

    “啊啊,啊啊……”衣角被人轻轻拉了拉,一旁的小哑巴仰着脸,仿佛在问他在做什么。

    “这可是你给我种的生命树。”李明夷抽回手掌,弯下腰,“多谢你照顾它。”

    小家伙脸颊红了红,用力点点脑袋,听到后一句,又赶紧摇摇头。

    李明夷摸摸他的脑袋,直起背脊,目光凝然。

    马和说得没错,一只蝉终其一生也不可能逾越千年。

    可就在蝉栖伏的羽翅下,这株幼树将伸出参天枝叶,埋下错综根系,在独自度过的十数个世纪中,见证远超世人想象可及的巨大变迁,接着,它会注视一个叫李明夷的婴儿出生、成长,接着神秘地消失于世。

    伫立在面前的,仿佛一种铁证,证实着命运的存在。

    值得乐观的是,他向来是个唯物主义者,即便发生了认知之外的事实,在李明夷看来也仅仅是人类未曾探明的法则而已。

    踏过的道路不足回首,他所思考的,恰恰是近在眼前的未来——

    这间医署的未来。

    只要谢望能顺利度过难关,以其才能,毫无疑问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医生之一。

    林慎在很多情况下也足以独当一面,至少在目前,能达到同样水平的年轻医者,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至于招摇撞骗起家的马半仙,行走江湖吃喝不愁,除了一套装神弄鬼的玄学,袖袋里多少藏了点真本事。

    李明夷并没有自大到认定这个时代非他不可。

    只是某个瞬间,某种非理性的想法,总会不可回避地浮现在脑海中——

    如有机会离开这里,他会感到遗憾吗?

    “李郎!”正思索间,一声兴奋的呼喊,忽然从不远处的监护室门口传来。接着,便听对方激动地高声道——

    “师兄,师兄他醒了!”

    第138章  我要让那些看不见的外邪,现身出来

    李明夷本也打算去看看谢望的情况, 听见生徒报的这一声,暂且将刚才的思索放下,转头迈进了监护室。

    之前意识到火情发生的时候, 他就提前安排了生徒们准备烧伤病房。为重症病人而设的监护室,消毒则更加严格,经过火烧、酒精的双重程序, 空气都变得安静而冰凉。轮值人员一应穿戴厚厚的白色隔离衣帽, 各自埋头忙着手里的事,只露出一双双认真不苟的眸子。

    其中一个,正耐心地用鹅毛羽管做的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瞥见停在门口更换外衣的李明夷,马上直起背脊:“李郎您来了?病人刚刚苏醒, 手术的部位血运良好, 您看看。”

    李明夷一边听着生徒略显紧绷的声音, 一边朝病床上的谢望投去目光。

    尽管已经经历了一次手术,此刻对方的情况却还远谈不上脱险。被热波侵袭的面孔呈现出严重的水肿,在去除附着的污染后,苍白得更加令人怵目。几乎分辨不出五官的肿胀面部挤压着眼皮,很勉强地,才能看清下面一双深黑刻冷的眼瞳。

    看起来有些虚弱。

    眼神却有着异常的清醒。

    李明夷没有废话去安慰什么,走过去检查了一下手术的部位。

    裴之远遣来的这批生徒都是官医署中拔尖的, 一点就通,护理得不可谓不精心。不仅植皮的区域没有发生血管危象, 供皮的大腿伤口也被仔细地铺上厚软的纱布,用棉布细心地微微抬高着。

    腿部的皮肤不像头皮那么厚实, 留疤是免不了了,好在作为成年人, 至少不需担心发育畸形的问题。

    “李郎,下一步还需如何处置?”周围的生徒们自觉地聚拢过来,等待他的指示。

    “要保住他的性命,目前要做的有两件事。”李明夷抬起眼眸,看向众人,毫无避讳地直接说道,“第一,是按照小林郎吩咐的,十二时辰监护病人的生命体征,定期为他补水、补盐。”

    他顿了一顿:“而第二关键的,就是对抗感染。”

    “对抗感染?”生徒们彼此对视一眼,接着齐齐转过目光,好奇地等他继续解释下去。

    李明夷单刀直入地开口:“现在他全身上下的总创面面积只增不减,感染的风险仍然很高,要想赢得更多的生机,二期植皮手术是必须的。”

    最理想的方案当然是优先头颈部植皮,然而谢望本人的意愿,却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行医的右手。

    铤而走险之下,一期植皮的顺利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相反,对烧伤感染的抗争现在才算真正开始。

    感染这个词已经不算陌生,难得在李明夷的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表情,生徒们不由跟着悬心:“那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很简单。”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迈开步伐,走到旁边的操作台上。

    他先是用配置好的酒精洗了洗手,然后提起台面上的一壶热水,倒入蒸煮干净的陶壶中。接着,又往水壶里倒了些许冷水,摇晃片刻,将其混匀。

    监护室中的用水都是反复蒸馏过的,清澈没有一丝杂质。

    可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加一味药,甚至一颗盐都欠奉。

    只是简单地将冷热水兑开,在生徒们不解其意的注视中,李明夷提着水壶回到病床边,低声说了句闭眼。

    病榻上的谢望,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倒是配合地闭拢了眼皮。

    “嘶——”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令一众围观的生徒发出惊叹的声音。

    只见李明夷一手提壶,一手垫上纱布,就这么兜头盖脸地浇了下去。

    水流冲刷着红白交加的创面,谢望才刚被清理过的面孔再次变得湿漉漉的,十分狼狈。

    被折腾着的谢望本人倒是一语不发。

    其余生徒们面面相觑着,却都不太明白这样做的用意。

    约莫一刻钟后,李明夷终于停了手,放下水壶,用棉纱仔细清理着淋湿的创口。旁边久站着的生徒,看了半晌,还是大着胆子提问:“难道李郎你所说的简单方法,就是直接……用水涮洗创面?”

    这做法看起来委实简单粗暴了些。

    李明夷颔首:“没错。”

    最匮乏的条件下,预防感染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方案。

    他环顾一周,毫无玩笑之意:“每日用温水冲洗一刻,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除细菌的滋生环境。细菌,包括其他肉眼所看不见的病原体,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外邪,其实时时分布在人体周围。相应的,只要阻止其侵入创面,就能给植皮手术创造良好的条件。”

    滋——啦。

    认真听讲的生徒们正消化着这一全新的概念,窗外又传来阵阵蝉鸣。拨长的音调,仿佛在提醒着屋里的所有人——

    即将进入炎热的夏天,感染高发的时节。

    这将会是一场不好打的仗。

    *

    谢望这边安排着生徒们轮班值守,白日里,医署仍正常向周边乡民开放着。

    当日的火情似乎并未阻止燕兵行军的脚步,留在邺城的诸人却受通信影响,一时之间很难获得叛军的动向。一连数日令人惶惶的安静后,出门采买的阿去才带回一个口耳相传的惊天消息——

    “听说,这回是蔡希德和崔乾佑两人,带了足足两万兵马,去打河内郡了!”

    少年气喘吁吁的,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说话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两万人,我的龟龟。”马和愣愣起身,表情凝滞,眼角都透着大事不妙,“他们真是疯了!”

    要知,燕兵一向以急突猛进的打法闻名,调兵以灵活动线为主,并不常将重兵集中在某一处。

    而这两万人马,对于已经山穷水尽的安氏小朝廷,恐怕是所剩不多的,甚至是全部兵力。

    这动静,也难怪能被邺城的乡民轻易察觉。

    只是百姓所能做的事实在有限,隔着黄河要塞,既无法立刻跨河传递消息,也很难逆流向西发出警戒。

    “河内自古是兵家必争之要地。”林慎的神情,就远远不止震惊了。他与李明夷对视一眼,所思所想不言而喻。

    看起来安氏小朝廷压根没有引颈待戮的自觉,仍然准备以邺城为圆心,逐步扩大自己的防御堡垒。

    当时的谢望必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会选择最直白、也最冒进的方式发出信号。

    哪怕等一刻、一秒,这支亡命之徒的燕铁骑,都随时可能踏开河内郡的城门!

    李明夷一时不言。

    照目前的情势看,这场突袭有没有成功还很难说。

    且不说现在的邺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万众瞩目。即便没有注意到此间的异变,留驻河内等要地的唐军也绝不是吃素的。

    至少,据他的历史常识来看,安氏残脉的最后反扑,并没有起到改写命运的作用。这场暂且偃旗息鼓的叛变,已在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换了主角。

    比起无法阻止的历史,他更担心的,是谢望的情况。

    除了巨大的感染风险,皮片移植的成功与否,还需要时日来证明。

    即便两期植皮手术都如期完成,如此大面积的创伤,术后他的右手还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程度,以他的经验看来尚不值得太早地乐观。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为什么要给我做这个手术?这不是救命的手术,为什么你也要做?

    沙哑的声音,蓦地从脑海划过。

    李明夷眼神一凝,心中有个若隐若现的念头,正慢慢放大。

    “不行不行,这回真得走了!”正思索间,便听旁边的马和蹭地起身,说话间甩开道袍,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林慎赶紧叫住他:“道长,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马和将手一拍,回头瞪着他,满脸的愁容,“若是叛军抢占了河内,把持了河道,我们将来还走得了吗?这回,不管你们走不走,本道长可不奉陪了!”

    “可道长你要是走了……”林慎为难地前后看了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挽留。

    李明夷这人的倔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所决定的事,是绝不会轻易动摇的。

    可马和所预感的危机,也绝不是危言耸听。若为将这个医署开下去就强留人舍命陪君子,这也实非他们治病救人的本心。

    只是眼看着同道人各自奔忙,林慎心里也委实难言滋味。

    他不开口,马和却兀自停下脚步,回头道:“李郎,我可要走了!”

    李明夷点点头:“银两都在你那,你拿些做盘缠吧。”

    “……”马和张了张嘴,不料他答应得那么干脆,反倒落了个不自在。

    他轻咳一声,满是幽怨地强调:“这一走,我可就不回了!”

    对方看上去仍波澜不惊的:“保重。”

    马和嘴角抽了抽,片刻竟找不出更无情的话来奉还。

    阿去歪头,微妙地看着他:“道长,你还……”走不走了?

    见他和林慎都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马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李郎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倒也罢了,你们两小子,我可也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气愤填膺的,连胡子都吹起来了。

    “是是。”林慎被他逗笑了,正想说什么,目光却忽然凝滞在门外。

    李明夷也察觉到什么般,倏地起身。

    忽然安静下的空气中,只听哒哒几声仓促的脚步声,一道裹着白衣的身影径直闯入门里。

    所带来的,则是另一个危险的消息。

    “师兄,师兄他出现热症了!”

    *

    滴——嗒。

    监护室中,水滴规律落下的声音,让本就紧绷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几道雪白的身影穿梭在屋中,手脚麻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紧急的记录与处置。

    “早上李郎你看过之后,师兄便开始出现热症。最初只是皮表微热,短短一日,已经变得十分烫手。”

    这一班负责的生徒,以算得上镇静的声音如实汇报。

    说罢,他弯下腰,语气变得格外沉重:“你们看。”

    刚刚赶到的李明夷立刻上前。

    躺在床上的谢望,肿胀的面孔仍如获救那日,只有耳根、额角等残存的皮肤上显出异样的红痕。

    面部暴露的创面被用温水每日冲洗,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他移动目光,向下扫视,视线忽然停住——

    只见谢望的右手,在几日前才接受了植皮手术的区域,竟赫然出现了几枚硕大的红色水泡。

    些微粘稠的液体从缝合的边缘渗出,晕染在铺设的棉布上。

    “这是……”在他身后的林慎发出颤抖的声音。

    “感染。”

    李明夷以异常平静的语气地宣布出这个噩耗。

    他几乎没有一瞬的停歇:“道长,帮我准备一碗干净的肉汤,再去买点琼脂和兔血。”

    “我知……不对。”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马和,刚准备迈开脚步,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有你这么使唤人的吗?”

    “肉汤,琼脂,兔血。”站在他旁边的阿去,奇怪地重复着三样看起来完全不搭边的材料,一时也不免好奇,“你要给他十全大补啊?”

    包括林慎在内的其余生徒,在不语之间,也纷纷将目光投向一人。

    “不。”李明夷摇摇头,神情认真而严肃。

    “要证明感染,只有症状是不足够的。”他说。

    “我要让那些看不见的外邪,现身出来。”

    第139章  就叫它——硼酸吧

    这话顺利地绊住了马和气冲冲准备转身的脚步。

    医家所谓外邪, 指的是来自自然、侵入人体的气,又分风、寒、暑、湿、燥、火与疫疠之气这六种。这是医署入门的第一课,凡医科子弟无不烂熟于心, 甚至连老百姓都能说道说道。

    而此刻,李明夷口中看不见的病邪,显然又与传统意义上的学说有些微妙的区别。

    虽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那语气中的端然笃定, 倒更让在场诸人萌发出隐隐的好奇心。

    “既然李郎你开口相求了。”马和眼角向后瞟去,轻咳一声,“看来, 本道也不得不凑个热闹。”

    不知他哪里来的神通,在商贾不通的邺城村郊, 竟还真在半日内找到了李明夷所要的几样东西。

    药房中央, 一圈好奇的脑袋正围得水泄不通, 除了值守的几名生徒,在医署中的众人几乎都挤在这里,围观所谓病邪现身之法。

    可展现在眼前的事物,却委实令人失望。

    只见李明夷借纱布将谢望伤口上沾染的脓液滴入煮沸过的肉汤,又用盖子和黄土仔细密封,不留一丝缝隙。

    而琼脂和兔血,则被混合成一片红色, 涂抹于光滑干净的白琉璃片上,同样被点上几滴脓液, 再仔细地封存住。

    两样不同的容器,除了装载的内容物有所差别, 都瞧不出任何特别的样子。

    片刻,也未有任何神奇的变化产生。

    这番无事发生的情景, 反倒令准备好大吃一惊的生徒们有些失望。

    齐齐的静默过去,有人开口问:“敢问李郎,接下来还需做什么?”

    不解与疑惑交织的视线中央,李明夷擦干净了手,神色平徐如常:“等。”

    等?

    这话说得淡定。

    可想到还在病榻上辗转的谢望,几名低年资的生徒早已按捺不住焦急:“可师兄他……”

    “等等。”林慎扬手示意他们噤声,接着若有所思地抬眸,“李兄说要等,必有他的道理。”

    虽说如此,他却并未真的停下思考,盯着面前的器皿继续说道:“既然病邪可犯躯壳,那说不定也能在肉汤、兔血中滋长。”

    “原来如此。”一旁的马和伸出脖颈,凑近了打量那两个看不出丁点变化的容器,自顾自地点头,“世上本没有从无到有之事,若要消此,必则涨彼。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

    其他生徒们,都还尚且懵然未解,便听门外一连串奔跑的脚步声哒哒地靠近。

    “李,李郎!”正紧张间,只见一高一矮两人踩着草鞋跑进屋里,手里还捧着什么,“你要的药材,还有冰块,我们取来了。”

    少年上气不接下气的,不敢有一丝耽搁,弯着腰将一个布袋递出。

    跟在他身后的小哑巴,也啊啊两声,将背上的竹篓脱下,推着往前两步。

    竹篓里面装着一个稻草包裹的木箱子,箱子周边正渗着水迹,冒出寒气。

    李明夷接过布袋,低头看向两个孩子沾着泥污的草鞋,声音轻下:“辛苦了。”

    “啊啊,啊啊。”小哑巴赶忙扇扇手,接着拉了拉身旁一个生徒的衣襟,示意他打开箱子。

    对方恍然回过神来,俯身接过箱子,脸上的表情倒不太意外:“是李郎叫你们把冰块拿来的?”

    小哑巴乖乖地点点头。

    方才马和外出采备的时候,李明夷也让他和阿去分别取了两样东西,其中之一就是上次谢望一行从陈留谢氏质库带来,为数不多还剩的冰块。

    扒开稻草,掀起盖子,里面的冰块被埋在地下贮存了一段时日,稍有融化的痕迹,触手仍十分冰凉。

    生徒当即会意,向李明夷道:“学生这就去制冰袋。”

    他抱起箱子,领了两人就往旁边的房间走去。而其他人的目光,则仍疑惑地停留在李明夷手里的布袋上——

    袋口被解开之后,倾出少许细细的白色粉末,看上去像某种矿石浸水后析出的结晶。

    那位李郎,正用指腹轻轻揉搓着这些粉末,接着放在鼻下轻轻闻了闻,似在验证其真伪。

    “这是……”一旁的林慎,也毫不客气地伸手蘸了一点,很快分辨出来,“硼砂?”

    其余生徒的眼神愈发迷茫。

    冰块是用于降热,这法子他们已经在林慎身上见过,且不难理解,因而并不感到惊讶。

    可硼砂这一味药,往往是用来清肺火,化痰涎的,也就是治疗肺病。再者便是防腐,乃至于制毒。

    怎么看,也与师兄当前的病情毫无相关。

    难道李明夷也打算以毒攻毒?

    关于病邪的问题尚未厘清,新的疑惑便接踵而至,实在没有半点头绪,生徒们支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不约而同望向正小心向陶器中倾倒硼砂粉末的李明夷。

    李明夷的视线则直直落在一旁正对两个器皿看得入神的马和脸上。

    “道长。”他语气平徐,“如果我告诉你,不仅有办法催长病邪,还有法子可以抑制其滋生,你愿意再帮我一个忙吗?”

    “哦?”马和转过脸来,好奇地盯向陶罐里的白色晶体,有些纳罕,“你是说用硼砂?马某的确见过以硼砂化腐之法,可若将其用在生肉上,恐怕不是良方。”

    用药之道,他算不得行家,但对这些山石玩意,他马和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硼砂不算剧毒,也能治些口舌疮症,然而若直接洒在伤口上,那滋味,只怕和撒一把盐也无甚区别。

    可既然对方一本正经开了口,足证明他还有别的想法。

    果然,就在他被勾起兴趣时,便听这人接着开口:“我要用的不是硼砂,而是它的产物。”

    他就知道。

    马和都不用掐指,早算出他有这句话。难得让他遇上一回新鲜,倒也稀奇。

    “好说,好说。”他直起蜷曲的背脊,负手在背,咧唇一笑,“只要李郎你保证,再让马某开一回眼。”

    李明夷没答这话,只向前递出一个眼神:“今天到明晨,由林慎负责监护室,务必要积极控制病人的发热。”

    交代完一句,他掂了掂陶罐里的硼砂粉末,这才看向马和,吐出二字。

    “走了。”

    *

    咕嘟、咕嘟。

    气泡不断从沉底的白色粉末中冒出,从上层透明的酸液中穿过,滚涌在视线中,将整个陶罐搅出轻微的晃动。

    原本弥散在空气中的酸涩味道,却随着反应的不断进行慢慢变淡,飘在罐口的白烟也跟着飘散开去,露出逐渐平息下来的溶液。

    马和一双眼睛凑得极进,几乎要瞪进去,随即溢出一抹不可思议的光华。

    这些硼砂,已经被硫酸全部吞噬掉了。

    说吞噬,也只是肉眼所见,并非实然。

    ——世上绝无平白消失的物质。

    他几乎要将脑袋探进去,仔细地观察着正归于平静的液体,眼眸之中兴奋愈盛。

    他可以肯定,一种从未见过,甚至到现在也未能看清的物质,就在此时,此地,在他马和的面前,诞生于这个世界了。

    “小心。”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无情地抓住他的后颈的衣领,拉住他几乎掉进去的脖子。

    李明夷提醒:“别凑太近。”

    不管是新生成的产物,还是残留的硫酸,哪怕只有一星点溅进眼睛里,也够这位化学狂人瞎几天的。

    “没有颜色,也嗅不到味道。”对方显然没听进耳朵里,像闻到骨头味的小狗似的,拼了命地探出鼻子,不顾阻挠地深深吸了一口。

    “这到底是什么?”

    半晌,马和转过头来,不待李明夷回答,自顾自说了起来:“硼砂为酸所腐,看起来却不似水、木、铁石那样激烈,亦无炸响。难道……”

    说到此处,思绪突然卡了壳,仿佛遇到一处无形的槛,如何也绕不过去。

    咫尺之间,就是答案。

    他眉头深深皱起,许久想不出来,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直接探进刚刚结束反应的酸液中。

    李明夷甚至没有来得及阻拦,便见马和整个人蹭地往上一蹦,像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指。

    “嘶……”

    这下被灼得不轻,马和的表情瞬间清醒过来,一边上下甩着手腕,一边不停嚎着痛楚。

    李明夷无可奈何,先去端了盆冷水,按着那十分倒霉的手指浸进去。

    没有精确计算的配比,剩下未反应的硫酸都还不知道有多少,就敢把手指头伸进去探究,这份勇气惊人,但绝不可嘉。

    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他还是打算先处置这只冒失的手:“应该只灼烧了皮表,只要……”

    “李郎,我知道了。”马和径直打断他的话。

    一种奇异的光辉再次在他眼中闪烁起来。

    “一定是生成了另一种酸。”他唇角克制不住地展开,声音隐约颤抖,语气却十分肯定,“原来的酸水化去了硼砂,但还是酸,是一种新的酸。叫它什么好呢……”

    李明夷张了张嘴,难得遇到插不进话的时候。

    马和已全然无心他的反应,喃喃片刻,似乎联想到什么,兀自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是硼砂与酸水所合而成,就叫它——硼酸吧。”

    硼酸。

    李明夷转眸看着安静下来的陶罐和里面的透明液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却也没有否认。

    ——严格意义上来说,硼酸不是一种全新的物质,硼砂与硫酸的反应也并非简单的合成。而这一巧合的误会,倒令它提前了几百年得到相同的命名。

    1702年,西方的化学家首次通过硼砂矿与硫酸化合物的反应,开启了工业制备硼酸的先驱。

    随着制备技术的不断成熟,这种物质的应用领域也不断扩大,并与同样蓬勃发展的手术技术碰撞出意外的火花。

    不仅继承了硼类物质的防腐性质,来自于另一方的酸性,则令其同样兼具杀灭病原体的功效。

    现代医学最常用的消毒液体之一,硼酸溶液。

    虽然不属于抗生素的范畴,但其对人体微弱,对细菌却致命的酸性,对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病原体而言,或多或少都能起到一定的威胁。

    当然,想要得到可以直接外用于创面的硼酸溶液,仅到这一步是远远不够的。

    接下来还要对这些粗产品进行冷却、结晶、分离和干燥。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会太多。

    背后的天色逐渐黯淡下来,李明夷抽出手臂,从角落里点了盏灯。

    “继续吧。”他迈开步伐,举着忽明忽暗的灯烛,向桌案靠近,“我们必须在今天制备出足够浓度的硼酸。”

    ……

    次日。

    天色蒙蒙。

    “病人的热症没有恶化,不过大家不能掉以轻心,下一班继续用冰袋为大血管降温,增加补入的液体量。”

    监护室中,两排身穿白色隔离衣的生徒,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交接。

    暂时的平稳并没有起到任何安慰的作用,压抑的疲惫与不安,浮现在一双双白色口罩上方的眼睛中。

    汤药、施针与冰袋降温,三者联合,在短时间内的确可以压制住热症。

    然而谢望右手上的感染并未因此有丝毫改善。

    看不见的病邪正侵蚀着植皮的创面,浓稠的脓液从厚实的纱布中浸出,隐隐显示出这具躯体此刻正遭遇的痛苦。

    而它的主人,他们的师兄,却只是安静地躺在床面上,甚至连一个皱眉的神情都欠奉。

    只在例行检查神志的时候,那双深黑的眼眸睁开,眼神平静冷淡,毫无屈从的自觉。

    仿佛在告诉他们——

    他所剩的每一分体力,都只用来向无处不在的邪魔斗争。

    “你们留在这里值守。”交接过后,前一班的生徒摘下口罩,撤出监护室。

    他们并没有去休息,反而转头去了药房的方向。

    就在今天早上,阿去跑来向他们宣布,马上要揭晓病邪的真身。

    这一消息无疑令人振奋,却又难免平添忐忑。

    就在一片沉默之中,仍穿着昨日外衣的李明夷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封存了一整夜的器皿。

    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事物,却令疲惫不堪的众人瞬间清醒过来,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

    林慎吞了口唾沫,目光凝在半空。

    只见昨日被反复煮沸过的肉汤,现在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便面甚至还铺着一层灰绿色的、皱缩的膜。

    而用兔血和琼脂混合而成的淡红色的平板上,则赫然出现一圈狭窄的、透明的圈带。

    简直……简直就像被什么吃了似的。

    联想到此前的假设,食去兔血、搅混肉汤的是什么,已不言而喻。

    “库氏棒状杆菌。”李明夷冷静的声音穿过微凛的晨风,给出答案,“它就是这次感染的病原体,也就是病邪的真身。”

    第140章  成功的可能性,或许只有百分之五十(微修)

    库氏棒状杆菌, 一种时常出现在实验室小白鼠身上的细菌,李明夷上次有幸见到这种标志性的菌落,还是在清理培养皿里偶然冒出的杂菌的时候。

    十几个世纪的长度对于这些古老的微生物而言, 既是足够繁衍上亿次的漫长,亦不过是演化进程中的一眨眼。眼前的一幕与记忆中的画面惊人相似地重叠上,随着思绪的闪回, 一切豁然有了答案。

    他几乎可以肯定, 从术后伤口侵袭入谢望身体的,正是这种平时温驯无害,却能在人体病弱时趁虚而入的致病菌种。

    亲眼见识以菌群形式出现的病原体, 对于公元八世纪的医生们而言,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 放大的瞳孔中仍布着不可思议:“这就是病邪其邪?”

    和想象中的玄妙大为不同, 附着在肉汤上的灰绿薄膜, 看着莫名有几分眼熟,倒像是……

    “这不就是发霉了吗?”阿去伸长了脑袋,本打算凑个热闹,横看竖看,也瞧不出什么玄机。

    他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稀奇,抓了抓头顶,左右看去:“你们没见过发霉的汤水吗?过两天还能生出蛆呢。”

    被他这么一问, 生徒们纷纷一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话粗理不粗, 若说这些从肉汤中生长出来的玩意就是脓液中的病邪,未免也太武断了些。

    众人想到一处, 目光亦不自觉地转向一处。李明夷没有立刻回答,马和也只呵呵而笑, 不答反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食物久置,就会腐败,生出霉物?”

    “这……”这个问题把阿去难住了。

    潲水敞开放上几天,就会长霉,生蛆,引来苍蝇。这是他日日所见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可要问为什么会这样,他哪里能答得上来?

    看他一脸的茫然,马和十足满意,接着发问:“我问你,肉汤里头为什么会长蛆?”

    这回阿去一点也不迟疑:“当然是因为苍蝇在里头下蛋了!”

    “你倒不蠢。”马和看着他,竟没有反驳,而是笑着点点头,“蛆有蝇为母,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霉是从何而来?”

    “……”阿去哑然张了张嘴,既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不知该怎么辩驳。

    “道长的意思是……”一旁的林慎却隐约听出什么,在沉思中徐徐开口,“食物生出的霉,其实也是一种病邪,和蝇虫一样,都是有形之物,不过是借地而生。”

    马和伸手一捋胡须,啧啧嘴:“总算有个不太笨的。”

    这样一说,肉汤现邪倒和肉汤养苍蝇无甚区别了。阿去琢磨半晌,隐约回过味来,却还是没明白:“既然平日里发毛长霉的都是病邪,和苍蝇似的无孔不钻,那,那你凭什么说这里头就是谢郎身上的?”

    马和闻言将眉毛一抬,抛出个饶有兴味的眼神:“问得好,你以前见过这样的霉?”

    阿去抱起手,偏着眼打量过去,不得不承认:“……没有。”

    可没见过,便是不可能么?

    像是听见他的心声一般,半晌没作声的李明夷忽然迈开步伐,走到之前存放两个容器的柜子前,弯腰抬起什么,很快折回大家的视野。

    众人下意识定睛看去,只见被他拿来的,竟是个一模一样的瓦罐。里头声音晃荡,显然也装着某种液体。

    马和在一旁笑道:“这肉汤原有两罐,一罐让李郎点上脓,另一罐则照样封存着。若是长的是寻常的霉,那两边合该一样。”

    说话的同时,李明夷也径直揭开瓦罐的密封,在所有人的眼皮下将里面的东西展露出来。

    肉汤在瓦罐里闷了一宿,盖子一揭,立时便有股淡淡的酸味飘散出来。仔细瞧去,里头的汤汁却还清澈见底,上面不仅没有那种灰绿色的薄膜,就连毛也没有长出一根。

    事实摆在眼前,阿去眨巴眨巴眼睛,这回当真心服口服了。

    “原来如此。”林慎紧张疲惫的唇角微微扬起,“李兄也学会卖关子了。”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耸肩。

    对于这些励志求学的后辈,他从不打算藏着掖着,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解释说明,正是希望他们能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性的实验。

    肉汤增菌实验,现代微生物学研究中最基础、也最简便的细菌检测方法。

    将培养物接种于营养丰富的肉汤中,令其中的优势菌种在短时间内繁殖出指数级的数量,最终形成肉眼可见的菌落。

    世界上首例肉汤增菌实验,便是在中学教科书中大名鼎鼎的鹅颈瓶实验。巴斯德用四年的时间证明了细菌不是自然产生的,而他们的运气不错,只花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观察到了这一足以撼动医学界基石的伟大瞬间。

    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这四字更具备说服力。

    更何况他还有个能言善道的帮手。

    李明夷瞥了瞥正笑容得意的马和,唇角轻展,敛下目光。

    在细菌这个概念诞生的一千年前,仅凭三言两语,就将增菌实验拆讲得通俗易懂。这堂重要的课,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老师了。

    他扫视过一众沉浸在新事物的年轻面孔,视线落在长满菌落的肉汤上,眼神逐渐凝住。

    增菌实验的成功,也从另一个层面上说明了——感染的程度,或许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既然病邪,也就是库……库氏棒状杆菌。”好不容易理解了病邪的真相,林慎回忆着刚刚听到的陌生词汇,捋着舌头复述了一次,接着将紧张的目光投向眼前站着的男人。

    “有什么法子,可以对付它吗?”

    这才是他此刻最迫切关心的问题所在。

    李明夷半晌没有开口。

    要对付这种病原体明确的感染,放眼现代医学,实在不算难克的课题。况且库氏棒状杆菌的致病性并不算强悍,且没有耐药菌的铜墙铁壁,只要一剂对应的抗生素,就完全足够将其压制。

    问题就在于——现在是公元八世纪,唐朝。

    距离最早的青霉素问世,还有足足一千多年的时间。

    即便按照历史上青霉素的发现历程,提前开启这种改变人类未来的药物,抛去原始菌株的毒力不谈,单单测算精准浓度,再进行提纯、静脉配液,就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

    等待回应的片刻,林慎的心脏砰砰直跳,就在他忍不住想要追问时,便听对方再次以冷静的口吻说:“有一种药,或许可以抑制这种病邪生长。”

    “喏。”马和不知从何处托出个药盅,“就是这个。”

    众人的视线当即被吸引过去,眼见李明夷接过药盅,抬高手臂,将其中足足一半的药液,直接倾倒进长满灰绿色菌群的肉汤里面。

    透明的溶液从罐壁流下,散进浑浊的汤汁中,很快融为一体。

    空气中一时只余安静的呼吸声音,几乎令人窒息的片刻被拉得无限漫长,忽然,只听一旁的阿去脱口喊道:“你们看!”

    林慎的瞳孔倏然放大——

    只见那铺在汤面上织如密网似的菌群,像被某种无形之物蚕食一般,慢慢有了崩解的趋势。

    碎裂的薄膜,如飘絮一般,缓缓沉进陶罐的底部。

    “成,成了!”站在前面的生徒,声音压着颤抖,眼神豁然激动起来。

    虽然不知道这位李郎拿出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可既然这种药液可以压制住肉汤中的病邪,那肯定也能解除师兄身上的疾病!

    林慎长呼一口气,目光转向搁在一旁的透明药液上,再也按捺不住好奇:“这究竟是什么药?”

    “这个嘛,乃是本道……咳,与李郎共制的新药。”马和含糊地带过后半句话,随即露出一抹玄妙的微笑,“此药兼合硼砂与酸液的药性,名字就叫硼酸溶液。”

    “硼酸?”林慎想到什么,“这便是李郎你昨日所说,可以抑制病邪之药?”

    李明夷点点头:“库氏棒状杆菌难以抵抗酸性,换言之,酸类物质对其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他接下来的话却是一转:“不过,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

    听到此处,林慎伸手抿了抿唇角的冷汗,语气终于轻松下来:“我知道……”

    “我是说,失败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百。”

    林慎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再次悬上嗓子眼。

    他几乎不敢相信接下来听到的话,然而李明夷的表情告诉他们,这绝不是一个玩笑。

    “成功的可能性,或许只有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成功与失败的概率对半。

    这是李明夷经过一夜的反复考量,最终得出的结论。

    他环顾再次陷入震惊的一张张面孔,语气带着近乎漠然的理智:“病人出现热症,证明病菌已经入血,涂抹的硼酸溶液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感染源,不能立刻解除危机。”

    他所说的每个字,都令在场诸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一分。就连马和也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问道:“既然如此,能否将药液注入血中?”

    就像把它倒入肉汤里那样,直接扑向蔓延的病邪。

    李明夷摇摇头:“硼酸既不能直接口服,也不能用于血脉,否则就会引起中毒。”

    除此之外,谢望总体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烧伤与发热带去了他身体的大量能量,爆发的感染则进一步攻击着脆弱的免疫体系。那副清瘦的躯体,能在接连的打击中撑到今时今日,其依靠的已绝不仅仅是现代带来的医疗技术。

    听他坦言至此,林慎已然濡湿的掌心慢慢松开,旋即再次紧握。

    他抬起双眼,目光转动,挨次掠过身边的每一张无措的面容。

    再次开口,是无比的郑重:“病者未曾言弃,你我为医,别说是一半生机,就算只有千万之中一分的可能,也绝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