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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 131 章 瑞鹤仙(一)

    翌日, 鲁国公主进皇城向女帝辞别,便携曹殊和何毓南下崇州,曹望一行人得知则是一同前往。

    曹殊原本决定曹承留京, 以备来年的春闱, 但曹承怕在回崇州的途中, 有人要对曹殊不利, 他说什么也放心不下, 遂一同回去了。

    此次鲁国公主微服出访, 亲赴崇州断案,公主府的亲卫乔装打扮, 护送她至渡口, 与众人会和。

    众人登船之际,皇城司指挥使柴晋忽然出现在渡口,令鲁国公主颇为惊讶,不由得暗中忖度他的来意。

    她抬了抬手, 示意曹家兄弟三人先行登船,何毓则是站在一旁等候。

    鲁国公主眉头紧皱,她面色不善地看着柴晋,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那日柴晋多番用言语羞辱, 鲁国公主气愤不已, 却因他是楚国长公主之子,又效忠东宫, 一时奈何不了他,但并不代表她不计较,发誓有朝一日定要他付出代价。

    “郎君听闻娘子今日离京,特地命我来相送。”柴晋先是向鲁国公主行礼,他深沉的眼眸却瞥向她身后的何毓, 笑道。

    何毓察觉到柴晋炽热的目光,她心中一慌,想起昨夜他强势的逼迫,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

    柴晋瞧着何毓一副躲闪的模样,他眸光一暗。

    “替我向哥哥道谢,对了,你帮我再传一句话给他。”鲁国公主睨着柴晋,嫣然一笑道。

    “娘子请讲。”

    “你回去就同他说,我一定会查清此案,给母亲一个交代,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只能劳烦他多加照顾母亲了。”鲁国公主微微扬着头,笑道。

    “是。”柴晋听出她言语中的挑衅,应道。

    “多谢表兄了。”鲁国公主还不忘恶心柴晋一番,唇角待着恶劣的笑意。

    言罢,鲁国公主登上船,何毓紧跟其后,她不敢看柴晋,但却知晓柴晋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瞬感如芒在背。

    船在水面上缓缓地行驶起来,船帆升起,发出簌簌的响声。

    鲁国公主站在船板上,却发觉柴晋还没有离开,她的心中登时生出一丝疑虑。

    她当然不信太子会那么好心命柴晋过来,除非是柴晋他自己的主意,可是她和他向来不对付,他又为何会过来送她?

    鲁国公主思忖片刻,她抽回目光,一时猜不出柴晋的用意。

    船驶离渡口,曹殊和何毓在船舱中坐下,二人低声交谈着此次药斑布之案。

    鲁国公主走进船舱中,二人立即起身向她行礼,却被她制止了。

    “如今我的身份是到南方经商的商人,你们无需再守那些繁琐的规矩。”她摆了摆手,语气轻缓地说。

    “是。”曹殊和何毓二人闻言颔首。

    鲁国公主在他们对面坐下来,何毓微微起身,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临臻,这柴晋太奇怪了,好端端的,为何要来送我?”她饮了一口茶水,出言试探道。

    何毓身子一僵,她生怕鲁国公主察觉出什么来,便故作平静地放下茶壶,低声道:“如司使大人所言,许是太子殿下命他来的。”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呢。”鲁国公主轻哼一声。

    何毓垂下眼帘,她神色不自然地啜了一口茶水,不知该如何回答。

    鲁国公主目光扫向对面的曹殊,见他神色淡然,开口询问曹殊此案的线索,再由何毓去分析,接着商量到达崇州后,从何处查起。

    “回公主的话,此案积压甚久,怕是从前众多的蛛丝马迹早就被有心人抹去了。”曹殊蹙眉,他面容清冷平淡,温声道。

    鲁国公主点了点头,她一早就知晓此案棘手,当年身为崇州知州的曹松倘若真有不臣之心,为何会在上贡的药斑布绘上暗讽女帝的纹样,如此一来岂不是太过显眼,明摆着要触怒天颜?

    如今细细想来,恐怕这背后还隐瞒着更大的秘密。

    “现下摆在明面上的只有两条线索,第一是曹默。”曹殊抬头,思索道。

    “曹默,此人是你的族兄?”何毓对着卷宗梳理线索,她立即拿起笔记下,开口询问。

    “正是。”曹殊点头,他面色沉静道,“曹默自幼在曹家长大,一直跟着家中祖父学习药斑布,后来逐渐对曹家心生怨恨,且当年他是最有可能接触上贡药斑布的人之一,草民猜想他知晓当年之事,遂在进京前去牢狱见了他一面,之后他对草民说出了一人的名字。”

    何毓提笔的手一顿,她看向曹殊。

    “陈密致?”鲁国公主神情严肃地问。

    “没错,就是现任崇州知州,陈密致。”曹殊眸光一沉,低声道,“他就是第二条线索。”

    “陈密致在你进京的途中下令刺杀你,他的确有很大嫌疑。”鲁国公主低头,凝思片刻道。

    “此人原是崇州通判,后来药斑布之事发生后,草民的父亲因此罢官,他则是升任为知州,此前草民进京时,他不惜花费重金派来刺客,遂草民怀疑当年的事也有他的手笔。”曹殊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

    “我知晓了,你的意思是说当年陈密致和曹默二人里应外合,共同谋划陷害曹家。”鲁国公主若有所思道。

    “是,但如今草民怀疑这背后或许还有第三人……”曹殊脸色微沉,他压低嗓音。

    鲁国公主和何毓有些意外,她们诧异地看向曹殊。

    三人在谈论案情时,船舱外道竹帘发出一丝轻微的响动。

    “谁?”鲁国公主警觉地转头,目光凌厉道。

    公主府的亲卫闻声出动,迅速拔剑将舱外之人团团围住,押解到鲁国公主面前。

    曹殊循声望去,便见曹望神色慌张地跪在船板上,锋利的剑抵着他的喉咙,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长川,怎么是你?”曹殊蹙眉。

    “草民方才路过,不想惊动了公主,实在是冒犯了,还请公主饶恕。”曹望神情有一丝的慌乱,解释道。

    鲁国公主凌厉的目光打量着曹望,她抬手命护卫把剑收起来。

    “往后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靠近,念你是初犯,先退下罢。”她语气淡淡道。

    “是,草民告退。”曹望松了一口气,慢慢地退了出去。

    曹殊注视着曹望离去的背影,他的眸光晦涩不明,带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船驶离东京,众人一路南下,缓缓地朝着崇州府驶去。

    一连过去好几日,崇州城依旧是一片祥和,但其中早就暗流涌动。

    陈密致铲除曹殊这个心腹大患,便以为没有后顾之忧了,却不想午后忽然收到一封密信。

    他心下狐疑,待看完信后,神情变得难看起来,他万万没有料到曹殊不仅没有死,还活着见到了官家。

    官家得知当年曹家有冤,她大怒,立即下令重新彻查当年药斑布之案,由鲁国公主全权负责此案,亲赴崇州审查,且赐尚方宝剑,若有不从者,则可先斩后奏,而陈密致远在东京为官的侄子陈思学因受此案的牵连,暂时被收押入狱。

    鲁国公主现如今人已经南下崇州,想必再过半月就要到了。

    陈密致浑身冒冷汗,他拿着信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暗道这送信之人分明是怕当年之事败露,提前通知他早做准备。

    他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即刻吩咐家仆收拾行装,待入了夜携家眷准备出城逃走。

    出了城之后,还不等陈密致喘一口气,官道的两旁的杂草中传来异常的响声,随即突然冒出一群蒙面的刺客,拔剑就朝驾车的家仆刺了过去。

    家仆只见银光一闪,尖锐的剑瞬间刺进他的胸口,他痛呼一声,满脸恐惧地倒了下去,没了气息。

    “官人,咱们该怎么办?”周氏瑟瑟发抖,她抱着陈密致低声抽泣。

    车舆中的家眷瞧见死人,他们吓得惊声连连,颇为慌忙地四处逃窜,却被刺客一剑毙命。

    陈思文躲在陈密致的身后,神情恐惧道:“叔父,他们究竟是谁,为何要杀我们?”

    陈密致强装镇定,他眼里闪烁着恐惧,色厉内荏道:“是谁派你们来的?谋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陈大人,是上头下的令,于今夜取你及家人的项上人头,我们不过是听命行事,等到了阴曹地府千万别怪我们心狠手辣,要怪就只能怪您自己。”刺客狞笑道。

    “你……”陈密致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他已经吓得两股战战,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刺客提起剑要刺陈密致的时候,突然一支利箭飞射而出,狠狠地穿透刺客的胸膛。

    刺客一箭毙命,倒了下去。

    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郑铭骑着马,领着衙役们快速赶到,原来是今夜看守城门到门卒发觉陈家的车舆出城,便急忙将此事上报给郑铭。

    郑铭骤然得知此事十分疑惑,不知陈密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且听门卒所言,陈家众人鬼鬼祟祟的,像是要赶着逃命似的。

    刺客头领被郑铭一箭射杀,其余刺客不成气候,衙役们冲上去同刺客们厮杀起来。

    官道上秋风萧瑟,陈密致想带着家眷趁乱逃走,下一瞬却被郑铭骑马拦住。

    火把燃烧着,照亮了郑铭的面容,他居高临下地睨着陈密致,笑道:“知州大人这么晚了,带着家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陈密致瞪着着郑铭,他敢怒不敢言。

    不出片刻,衙役们纷纷制住刺客,交由郑铭处理。

    “都带回去。”郑铭吩咐完,随即扫向陈密致,笑道,“知州大人此番受惊不小,来人,请知州大人和其家人回城。”

    “郑铭,你竟敢落进下石,你给我等着……”陈密致气急,脸色阴沉道。

    “知州大人莫恼,请您这段时日在家中好生待着,下官会派人在陈宅外保护您的安危的。”郑铭打量着陈密致愤怒的神情,便对衙役们吩咐道,“没有我的命令,一个苍蝇都不许放出来!”

    “是!”衙役们垂头,异口同声道。

    “你真是好样的。”陈密致怒极反笑,咬牙道。

    “知州大人谬赞,下官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您先请回罢。”郑铭慢条斯理道。

    第132章 第 132 章 瑞鹤仙(二)

    天亮之后, 陈密致及其家眷漏夜出城,被郑铭抓回软禁在陈宅的消息瞬间在崇州城传开了。

    百姓们为此议论纷纷,猜测陈密致是犯了大罪, 遂在夜深人静之时逃走。

    季宅。

    季惟骤然得知陈密致被软禁, 他心中实在不安, 暗叹崇州城要变天了。

    虽说这些年季家和陈家有人情往来, 但好歹陈密致忌惮季家从前和曹家交好, 有意疏远, 想来若是真有变故,也不会牵连到季家。

    思及此处, 季惟的脸色稍有缓和。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父亲,女儿有事找您。”季梧纤柔的手敲了敲书房的门,轻声道。

    “进来罢。”季惟回过神,应道。

    季梧慢慢地走进书房, 她面容温婉,梳着团髻,身穿赪紫色的长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 浑身带着一股清雅的气质。

    “见过父亲。”她走到季惟的面前, 朝他盈盈一拜,嗓音柔和道。

    “不用如此拘礼, 梧娘,你先坐。”季惟瞧着季梧对他生分的模样,他暗自叹了一声,笑道。

    “是。”季梧颔首,在桌案下方的圈椅中坐了下来。

    “梧娘, 这些日子为父一直料理着外头的生意,也没顾得上来看你,你近来感觉如何?”季惟脸色缓和地问道。

    他对季梧心有愧疚,想要尽力弥补她,只是自从她与曹默和离之后,对他这个父亲心生隔阂,疏远了很多,他虽有心修复父女之间的关系,但实在是束手无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父亲放心,女儿如今身子大好,想明白了许多,往后不会再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伤心了。”季梧敛眸,她弯起唇角。

    “那就好。”季惟点了点头,他轻声道,“梧娘,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父亲,虽说女儿已经痊愈,但在家中也无所事事,所以今日来寻您,您整日操心劳累,女儿或许可以帮您分担一二。”季梧抬头,她语气委婉道。

    季惟瞬间明白季梧话中的意思,他眼神闪了闪,故作不知地笑道:“梧娘,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父亲的心甚慰,既然如此,你往后在家中多帮衬帮衬你母亲,学着料理家中的事宜。”

    季梧一怔,她静静地瞧着季惟装聋作哑的模样,心中登时涌出一股失望。

    季惟见季梧迟迟不回话,他顿了顿,苦口婆心道:“梧娘,你是个女子,虽说从前在夫家料理过生意,可现下和离了,实在不宜抛头露面,我近来琢磨着,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再为寻个合适的夫婿。”

    “父亲是嫌弃女儿了吗?”季梧手攥紧衣袖,她双眼微红,注视着季惟,苦笑道,“女儿从今往后不想再嫁人,一个人也挺好的。”

    “我是你的父亲,怎么会嫌弃你呢,梧娘,这都是为了你好啊,来年开春棉娘那孩子就要嫁到扬州了,回来一趟总得舟车劳顿,我和你母亲难道能照顾你一辈子?等百年之后,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届时该怎么办?”季惟心中一急,叹道。

    “父亲不用解释,当初您为了保全季家,女儿听从您的话嫁给曹平川,现今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您还想女儿重蹈覆辙,再跳进另一个火坑吗?”季梧禁不住淌下泪来,扯起嘴角道。

    季惟哑口无言,他满脸羞愧地别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女儿执意和离,让季家蒙羞了,若是您现下嫌弃我的话,我自会搬到别院去,绝不会在家中碍您的眼的。”季梧满面泪痕,她站起身道。

    “梧娘,先别走。”季惟一惊,出言阻拦。

    季梧背对着季惟,她停下脚步,拿起手帕将面上的泪水拭去。

    “你容我再考虑几日。”季惟实在没有办法,他站起身来,出言安抚道,“此事牵涉甚广,就算我答允,族中耆老也不见得能同意,梧娘,你暂且先回去,三日后我一定给你答复。”

    “是。”季梧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道。

    季梧离开后,季惟怅然若失地在桌案前坐下,忍不住叹了一声。

    清晖院。

    季蕴自那日知晓曹殊平安抵京之后,她的心绪平复下来,身子日益见好,书院吴老先生曾派遣书童来瞧过她,见她身子无碍,也放下心来。

    庭院外秋光甚好,枫叶绚烂如火,在温和的日光下显得格外绮丽。

    卧房内,季蕴倚在罗汉塌上,她时不时地翻阅着书籍,无意间瞥见疏窗外的秋景,心情跟着好了几分。

    云儿推门走进来,轻声道:“娘子,二娘子来了。”

    “快请进来。”季蕴抬头,忙道。

    “是,不过……”云儿皱眉,她支支吾吾道。

    “不过什么?”

    “奴婢瞧着二娘子,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云儿道。

    季蕴迟疑地点头,她瞧着云儿出去,便立即放下手中的书籍,从罗汉塌上起身。

    过了一会儿,季梧缓缓地走了进来,她满脸歉意道:“蕴娘,打搅你了。”

    “什么打搅不打搅的,都是自家姐妹,二姐姐,你无需如此客气。”季蕴拉着季梧在罗汉塌上坐下,笑道。

    “你近来如何,可还有感到不适?”季梧看向季蕴,她神情关切地问道。

    “多谢二姐姐关心。”季蕴为季梧倒了一杯茶水,笑道,“我现下很好。”

    季梧接过,她轻抿一口茶水,笑道:“如此我就安心了。”

    季蕴瞥见季梧微红的双眼,立即猜出她先前哭过,小心翼翼地问:“二姐姐,你是有什么不快之事吗?”

    “让你见笑了。”季梧闻言眼中含着泪意,挤出一丝笑道。

    “二姐姐,你但说无妨。”季蕴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季梧苦笑道:“蕴娘,不瞒你说,自从和离后,我整日闷在家中,你那日在祠堂和我说的一番话,我思来想去,愈发觉得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没有意趣,今日便去寻了父亲,他如今年纪也大了,我想学习料理家中的生意,也可帮他分担分担。”

    “你能想通,这真是太好了。”季蕴欣喜道。

    “可父亲却又顾虑,说我如今和离,不适合抛头露面。”季梧眉心蹙了蹙,她垂眸,睫毛遮住眼底的黯然。

    季蕴愣了愣,她没想到季惟会如此说,这不是故意往季梧的伤口上撒盐吗?

    “伯父的意思许是怕你再受到伤害,他是关心你。”她安慰道。

    “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季梧叹道。

    “那伯父后来怎么说呢?”季蕴问。

    “父亲说让他考虑几日,他虽为家主,但族中耆老权利甚大,多方牵制着,想来坐在那个位置上高处不胜寒,其中怕是也有许多不得已,我明白他的苦楚,可我心中还是难过,你说,他是不是嫌弃我,给季家丢脸了?”季梧潸然泪下,啜泣道。

    “怎么会呢?”季蕴心中一慌,她连忙安抚道,“伯父他是疼你的,他当初支持你和离,又怎么会嫌弃你呢,你莫要胡思乱想。”

    季梧低声啜泣着,泪水如潮水般涌出,顺着眼角落下。

    “人这一辈子就是要为自己而活,你和离并没有错,二姐姐,你能跳出火坑已经胜过这世间的绝大数女子了,你也不必纠结旁人如何说,要在意的是自己是怎么想的。”季蕴神情认真,一字一句道,“耆老权利再大又如何,自古以来权利的更迭如此之快,没有人能永远站在顶峰,生老病死是最寻常不过的,所以只有当权利握在自己的手中时,你想做什么再也没有人能阻止。”

    季梧双目怔怔地注视着她。

    姐妹二人在卧房内低声交谈,不觉间天色渐暗,季梧神色恢复如常,起身告辞了。

    云儿送季梧出去后,她重新走进卧房,却瞧见季蕴神情凝重,问了一句:“娘子,您在想什么?”

    “没什么。”季蕴心不在焉,摇头道。

    云儿收拾着茶具,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季蕴忽然出声唤她。

    “云儿,我想明日见师父一面。”她抬头,叹道,“有些话必须当面同他说。”

    云儿略微诧异,她见季蕴下定决心的模样,点头道:“是。”

    “就约在城中的茶楼,师父爱茶,也不知崇州的茶他吃不吃得习惯。”季蕴神情恍惚,轻声道。

    “奴婢知晓了。”云儿颔首。

    翌日。

    季蕴同云儿至茶楼,她蛾眉敛黛,头戴团冠,身穿水色的长褙子,下身则是素白色的三涧裙,浑身带着一股淡雅的气质。

    她倏然想起那日秦观止所说的话,便决定不戴帷帽。

    季蕴深吸一口气,她鼓足勇气,在云儿的搀扶下走下车舆,抬头看向茶楼的门楼。

    主仆二人面色平静地走了进去,却惹得来往的客人纷纷侧目。

    “你瞧,那不是季家三娘子吗?”有人惊讶道。

    “嘘,小声点。”

    话音刚落,茶楼中的目光登时聚集在季蕴的身上。

    季蕴状作没有听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同云儿走上二楼,在靠窗的包厢瞧见了秦观止的身影。

    她低声道:“师父,久等了。”

    “无妨,我才刚到。”秦观止闻声转头,微笑道。

    季蕴慢慢地走了进来,随即在秦观止的对面坐了下来,而茶炉中正煮着茶,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出来。

    秦观止抬眸,他瞧见季蕴没有戴帷帽,有些意外道:“看来你想明白了。”

    “是啊,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①,日子是自己过的,所以无论旁人说什么,弟子都不会放在心上。”季蕴弯起唇角,笑道。

    第133章 第 133 章 瑞鹤仙(三)

    秋行同云儿颇为自觉地退了出去, 包厢内只剩下秦观止和季蕴师徒二人,气氛瞬间陷入安静之中。

    “师父,您向来爱吃谢源茶, 今日可要尝尝崇州的茶叶, 虽说不如歙州的出名, 但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季蕴弯起唇角, 笑道。

    秦观止点头, 他神情淡泊, 面上无甚神情。

    竹帘轻轻飘动,桌前的茶炉中烹煮着茶水, 壶口已渐渐飘出了一股茶水的清香。

    窗外的街道人潮不断, 青石板路上宝马香车熙熙攘攘,河面上的游船顺水飘着,船上的乐妓弹奏着古筝,吟唱着现下京中时兴的曲子, 歌喉宛转悠扬。

    半晌,在一片喧嚣中,茶水已经煮得滚烫,泛起了沸腾的浪花。

    季蕴正为如何开口而苦恼时, 她闻声瞥向茶壶, 立时想上前帮忙,可手还未碰上茶壶, 却被秦观止出言阻止。

    “你坐回去。”他目光温和道。

    “师父,您是客,还是弟子来罢。”季蕴急忙道。

    秦观止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他微微一笑,嗓音缓和道:“你不擅煮茶, 小心被烫着,为师来即可。”

    季蕴抬眸,与秦观止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她触及到他的眼眸时,顿时心生几分心虚,便也没有再坚持。

    秦观止敛眸,他不紧不慢地舀出热腾腾的茶水,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

    茶水色泽清雅,杯口正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尝尝。”他轻声道。

    季蕴闻言心生恍惚,不由得想起从前在清凉山,师徒二人时常在青园的凉亭中煮茶品茶,春夏秋冬,一边饮茶一边赏景,那样的日子当真是与世隔绝,闲云野鹤。

    她鼻子微酸,小心地饮了一口,茶水下肚顿感神清气爽,由衷地称赞道:“弟子已好几月没吃师父煮的茶了,您的茶艺还是这么好。”

    “你若是喜欢,往后为师日日煮给你吃。”秦观止掀起眼帘,他轻抿一口后,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季蕴神情一僵,登时想起今日的来意,便觉着茶水愈发苦涩了。

    “怎地了?”秦观止目光如炬,他敏锐地察觉到季蕴的情绪变化,深深地凝视着她,轻声问,“你今日邀为师过来,是有话要讲?”

    “是。”季蕴挤出一丝笑来,语气艰涩道。

    “你要说什么尽管说,别害怕。”秦观止不动声色地搁下茶杯,嗓音温和,“无论你做出任何决定,为师都不会有异议。”

    季蕴面露难色,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师父,弟子的确有一件事要同恁讲。”

    “什么事?”他目光微动,有些意外地问。

    “是关于曹哥哥的。”她眼神躲闪,小声道。

    秦观止抿唇不言,只是他的瞳色瞬间冷了下来。

    “师父,其实曹哥哥他安然无恙,前些日子弟子收到他寄来的信,信中道他已经抵京。”季蕴抬眼看去,她打量着他的脸色,忐忑不安道。

    秦观止脸色微沉,他勾起唇角,直接道:“你是想说,曹殊平安无事,你仍然要留在崇州等他回来?”

    “是,弟子这些时日在思考这件事,清凉山虽好,但弟子的已无法再沉下心来读书,遂不想再回去了,请师父勿怪。”季蕴点头,她小心翼翼道。

    她察觉出秦观止隐忍的怒意,一时不知该如何,她向来怕他生气,遂从前小心侍奉着,可是今日有些话必须同他说清楚,哪怕是惹他动气。

    “冥顽不灵。”他眼中愠色渐浓,冷声道。

    “师父息怒,弟子心中有曹哥哥,还请师父成全。”季蕴心中一慌,小声道。

    “成全?”秦观止似是玩味地重复一遍,他忍不住哂笑一声,“你既然都已经做出决定了,为何还要为师成全?”

    “弟子……”她愣住了。

    秦观止瞧着她怔愣的模样,他双手无声地攥紧,气得站起身来,想要离去。

    “师父,等等。”季蕴仓皇出声。

    “你若是还想说你和曹殊之事,那就不必了。”秦观止背对着季蕴,嗓音中压抑着怒气。

    季蕴起身,她神情怯懦地走过来,解释道,“师父,您多年的悉心栽培,我都知晓,您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一直敬重着您,且十分感激,若没有您,就没有今日的我,此番您远道而来……”

    “够了!”秦观止自然猜出她想说什么,他神色紧绷,忍无可忍地出言打断。

    季蕴唬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秦观止缓缓地转过身,他深沉的眼眸满是愠色,冷笑道:“你想说,师恩如父是吗?”

    季蕴怔怔地注视着他。

    秦观止眉头紧锁,他目光凌厉,毫无预兆朝她逼近。

    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往后退,直到她的身子忽然碰到桌脚,陡然一惊,回头才发觉无法再退了,秦观止已站在她的面前,浑身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其实当日你根本没有睡着,对吗?”秦观止略微俯下身,他双手撑在桌面上,指尖泛白,强势地将季蕴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他眼神一暗,质问道,“你早就知晓我对你的情意,却还要装作不知,今日甚至当着我的面故意提及曹殊,你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师父!”季蕴吓得脸色一白,她别过头去,眼神闪烁着惧意。

    “你怕我?”秦观止看出她的恐惧,他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喃喃道,“蕴娘,你不要怕我……”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攥住她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头挪回来,与自己四目相对。

    季蕴浑身颤抖着,她眼睫微颤,吓得闭上眼,猛地用力推开他,迅速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师父,请您自重。”她不禁淌下泪来,语无伦次道,“弟子已有心悦之人,早在上清凉山之前就喜欢了,您是弟子的师父,弟子尊敬您,便再无其他了。”

    秦观止闻见她的话,他注视她满面泪痕的模样,似是被他吓到了,瞬间心如刀绞。

    他收回目光,忍不住扯起嘴角,眼底浮现出一丝悲凉。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笑意。

    包厢内一片沉静,针落可闻。

    秦观止敛起眼底的起伏,他神情淡漠,攥紧双手,冷声道:“放心,我会如你所愿的。”

    言罢,他拂袖而去,留下季蕴一人。

    包厢外的秋行和云儿不明所以,秋行见状连忙跟着秦观止下楼,云儿则是连忙进入包厢。

    “娘子,您怎地又和先生发生争执了?”云儿瞧季蕴哭得伤心,她满脸心疼地问道。

    季蕴思绪纷乱,她胡乱地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苦涩,暗道此次是真的惹怒秦观止了。

    她今日害他颜面尽失,以他的傲骨,往后怕是再也不会来崇州了。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翌日。

    云儿行色匆匆地走回清晖院,待寻见季蕴,她颇为焦急道:“娘子,秋行方才托人来说,先生今日就要离开崇州了,现下人怕是已经前往渡口了。”

    “什么!”季蕴一惊,她忙道,“快备车舆,送我去渡口。”

    云儿忙不迭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不出片刻,车舆已经打点好,小厮已在侧门等候。

    张氏神色不解,她颦眉道:“蕴娘,你这般着急忙慌地是要去何处?”

    “母亲,女儿来不及同您解释了,回来再同你说。”季蕴瞥了张氏一眼,难掩焦急之色,忙道。

    说罢,季蕴和云儿匆匆地登上车舆,朝着城外渡口快速驶去。

    云儿瞧着她心急如焚的神情,出言安抚道:“娘子,您别急,一定会赶上的。”

    待车舆行至渡口时,季蕴掀开车帘,她匆匆下车,神色慌张地寻着秦观止的身影。

    她额上急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待转过头时,终于在岸边寻到了秦观止,他和秋行正要登上船。

    “师父!”季蕴呼吸一窒,急促道。

    秦观止顿了顿,他循声望去,便季蕴神色焦急,远远地朝自己走来。

    “你来做甚?”秦观止眉心微动,他神情冷淡道。

    季蕴欲言又止,她神情无措地攥紧衣袖,低声道:“师父,您怎么突然要离开崇州?为何不告知弟子一声?”

    “你不是巴不得我早点走,我如今走了不正合你意?”秦观止低垂着眼眸,他遮掩住眼底的涟漪,勾起唇角道。

    “弟子没有这样想。”季蕴摇头,慌忙解释。

    秋风拂过,时不时地吹起他们的衣衫,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起风了,你身子刚痊愈,就别送了。”秦观止瞥了一眼季蕴,他瞧见她脸色发白,眉头不禁皱了一下,冷声道。

    “师父,对不起。”季蕴瞧着秦观止关心自己,她双眼微红,神情内疚道。

    秦观止没有回话,他哂笑一声,便转过身同秋行登上船。

    季蕴心中一慌,她哽咽道:“师父,一路平安。”

    秦观止站在船板上,他眼眸深深地凝望着季蕴,心中倏然涌起一股痛意。

    没想到他有一朝一日竟然会变得这般懦弱,遂握紧双手,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身走进船舱中。

    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后悔的情绪,或许昨日她不该说出那番话,伤了秦观止的心。

    师父,对不起。

    云儿悄然走上前来,她手中拿着一件披风,替季蕴系上。

    她暗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安慰。

    第134章 第 134 章 瑞鹤仙(四)

    陈密致作为崇州府的知州, 入了夜却无缘无故地携家眷潜逃,后又被兵马监押郑铭捉了回去,全家皆被软禁在陈宅。

    崇州城众官员骤然得知这个消息, 他们大惊失色, 虽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有此事警醒, 变得人人自危起来。

    陈密致自那夜逃跑未遂, 他整日在陈宅对郑铭破口大骂, 偶尔冷静下来时,暗道他从前为何不趁机了结郑铭, 竟给自己留下这个隐患, 现下遭了反噬。

    衙役将陈密致这几日骂郑铭的话悉数告知郑铭,他说完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让他尽管骂去,想来他也明白自己已是山穷水尽。”郑铭闻言却没有生气, 他气定神闲地笑道,“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凉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几日前,郑铭收到朝廷下达的命令, 原来曹殊进京面圣后, 官家得知曹家有冤,下令重新彻查药斑布之案, 由鲁国公主南下崇州,亲自审查此案,而陈密致却在这个关头,忽然带着全家潜逃,实在是令人可疑, 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故郑铭才会将陈密致软禁。

    郑铭神情严肃,吩咐道:“你们几个看好他,在公主的凤驾未到前,绝对不能出什么差池。”

    “属下遵命。”衙役垂头,语气恭敬道。

    立冬将至,崇州城却是风声鹤唳,一州的长官无故被软禁,底下的官员们皆是惶惶不安,生怕被牵连。

    鲁国公主一行人终于抵达崇州,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悄无声息地进了城,随后前往府衙。

    曹殊瞧着熟悉的街道,这一刻,他陡然想起季蕴,不禁心生恍惚,思念好像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心,令他呼吸不过来了。

    “溪川,你怎地了?”曹承瞥见他的神情,关切道。

    曹殊敛眸,他摇了摇头。

    众人马不停蹄地行至府衙,曹殊却意外得知陈密致仓皇出逃,接着在半路突遭刺客伏击,最后被郑铭抓回之事。

    郑铭颇为惶恐地掀袍跪下来,向她行礼道:“微臣见过公主,公主此次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此乃微臣的失职,还请公主宽恕。”

    “此次本公主微服私访,并不想惊动百姓,遂提前到达崇州,你先起来罢。”鲁国公主抬手,面带笑意道。

    “谢公主,您请上坐。”郑铭闻言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笑道。

    鲁国公主颔首,她坐了下来。

    郑铭连忙命人上茶,随即瞥向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拜见大人。”曹殊向郑铭作揖,他抿起一丝笑,温声道。

    “平安归来就好。”郑铭颇为欣慰地笑道。

    “若不是大人您未雨绸缪,派了诸多衙役保护,此次定不会如此顺利抵京,草民在此谢过大人了。”曹殊神色感激道。

    “溪川,你说这话就见外了。”郑铭摇头,叹道。

    鲁国公主啜了一口茶水,郑铭站在她的面前,开始交代前几日陈密致出逃之事。

    “这知州无故出逃,实在可疑。”何毓蹙眉,低声道。

    鲁国公主也觉得陈密致可疑,他们一行人还未抵达崇州,虽然朝廷下达了命令,陈密致却在旨意到达崇州之前,携带家眷仓皇出逃,想来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只是这人是谁尚未可知。

    “郑大人,将陈密致带到大堂来,本公主要亲自审他。”她抬眸,吩咐道。

    “微臣遵旨。”郑铭登时一凛,点头道。

    守在陈宅的衙役得了命令,他们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待见到陈密致后就要将他押解到府衙。

    “放肆!”陈密致怒目圆睁,色厉内茬道,“本官可是崇州知州,尔等竟敢对本官无礼!”

    “知州大人有话还是见了公主后再说罢。”衙役冷笑道。

    陈密致一惊,他没想到鲁国公主已经抵达崇州。

    衙役们不顾陈密致的挣扎,将其人押解到府衙的大堂,堂外的百姓们不明所以,他们纷纷聚了过来,想要看戏。

    衙役见状将百姓驱散,神情凝重地守在府衙的大门,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陈密致被衙役制住,他怒容满面,骂道:“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这么对糟践朝廷命官,等本官见了公主,要将一个一个治罪!”

    “知州大人好大的口气。”

    一道威严的女声倏然响起。

    陈密致登时被这突然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循声望去,便见鲁国公主雍容华贵,她不紧不慢地走进大堂中,一双凌人的凤目带着淡淡的笑意,身后跟着的则是曹殊一行人。

    曹殊瞥了一眼陈密致,他垂下眼帘,眸光一暗。

    郑铭神态恭谨地引着鲁国公主在大堂的公案处坐下,堂下的人立即向她行礼。

    “见过公主。”陈密致不敢造次,他神色惶惶地跪了下来。

    鲁国公主居高临下地看向陈密致,弯起唇角道:“本公主亲临崇州,陈密致,你身为崇州的知州,为何来迟了?”

    “微臣惶恐。”陈密致脸色微变,他恶狠狠地瞪了郑铭一眼,辩解道,“公主有所不知,并非微臣故意来迟,而是被兵马监押软禁在家中。”

    “哦?”鲁国公主笑道,“不知这兵马监押为何要将你软禁?”

    “回公主的话……”陈密致心里干噎,欲言又止道。

    “公主,且听微臣慢慢道来,当夜的情形是这样的,微臣见天色已晚,本想歇息,却突然收到门卒的消息,道知州大人携带家眷,鬼鬼祟祟地出城去了,微臣心中有疑,即刻赶了过去,却没想到知州大人在官道上被刺客袭击,微臣立即下令活捉了那群刺客,此番绝非知州大人口中所说的软禁,而是派人护卫陈宅。”郑铭在陈密致的身旁跪了下来,正色道。

    “你休要浑说,你分明是故意软禁本官!”陈密致脸色微沉,怒道。

    “知州大人切莫误会,正因那群刺客来历不明,且要对您不利,下官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啊。”郑铭抬头,正义凛然道。

    “你能有这么好心?”陈密致冷笑一声,怒道,“你怕是早就对本官恨之入骨,分明是趁机羞辱本官!”

    “下官向来对您尊重有加,想必底下的官员们都有目共睹,您现下又为何说下官恨您?”郑铭皱眉,疑问道。

    “你……”陈密致指着郑铭,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鲁国公主,大声道,“公主,微臣是一州之长,此次却遭此大辱,还请公主替微臣做主啊。”

    “陈密致,本公主问你,那夜你为何要携带家眷出城?”鲁国公主神色平静,语气淡淡地问道。

    “这……”陈密致面对鲁国公主的质问,他低下头,眼珠快速地转动,哽咽道,“回公主的话,那夜微臣并非是出逃,是因家父已经年迈,近来身子不适,那日遣人过来说人快要不行了,遂臣才急着赶过去,不想却被兵马监押误会,还被软禁在家中。”

    鲁国公主皱眉,神情严肃道:“此事果真吗?”

    “千真万确。”陈密致老泪纵横,点头道。

    “想不到你还是个孝子啊。”鲁国公主皱眉,半信半疑地说。

    众人不知陈密致的所言是真是假,场上顿时陷入了僵局之中。

    曹殊微微一笑道:“公主,知州大人的父亲身子一向硬朗,草民进京前还曾听说知州大人在乡野建了一处庄子,专门供其父养老,不过短短数月,为何突然就病重了呢?”

    鲁国公主闻言,她目光凌厉地扫向阶下的陈密致,带着审视的意味。

    “生老病死,人间常事,曹殊,你刚回来,为何如此言之凿凿呢?”陈密致瞪着曹殊,咬牙切齿道。

    “草民只是心中有疑,知州大人为何如此气恼?”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看向陈密致,意味深长道。

    “你……”陈密致一噎,他满脸悲痛道,“公主,您切莫听曹殊胡诌啊,当日微臣真的是担忧家父的安危,才会出城,绝不是他们口中的逃跑。”

    “是与不是,知州大人您说了不算。”曹殊眸色愈浓,抿起一丝微笑。

    “你这是何意?”陈密致不解。

    郑铭瞧着陈密致疑惑的模样,他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即向公主作揖,朗声道:“公主,微臣这里有从陈宅搜来的信件,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知州大人这么多年来,与朝中某位官员私下有往来,且谈论的多是皇位立储之事,想来此次您亲临崇州,彻查当年药斑布之案,那位人也传信给知州大人,他心虚,怕自己做过的事被查出来,这才仓皇出逃,并非他口中去看望生病的父亲。”

    陈密致闻言脸色一白,他目光四处游离,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呈上来。”鲁国公主立时来了兴趣,命令道。

    郑铭点头,他立即命衙役将从陈宅搜过来的信件呈上去。

    鲁国公主拿起信件,目光一一扫过后,她面带愠怒,拿起惊堂木拍案,瞬间发出巨大的声响,满堂皆惊。

    “好一个崇州知州啊。”她沉下脸来,冷笑道,“竟敢私下妄议储君,该当何罪?”

    陈密致冒了一身的冷汗,他眼神飘忽不定,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据微臣所知,知州大人的父亲身子无恙,若公主不信,微臣即刻派人去城外的庄子,将人带来。”郑铭垂头道。

    “不必了,本公主信你。”鲁国公主摆了摆手。

    曹殊瞧着陈密致心虚的神情,他走至郑铭的身旁,身姿板正地跪了下来,抬眸道:“公主,草民有冤,还请公主做主。”

    “你有何冤?速速说来。”鲁国公主眼神略有缓和。

    “草民要状告崇州知州陈密致,他在草民进京的途中,派来刺客刺杀草民。”曹殊神色平静,他眼眸漆黑如墨,语气沉静有力。

    第135章 第 135 章 瑞鹤仙(五)

    此言一出, 堂下众人瞠目结舌,他们没想到平日不苟言笑,两袖清风的知州大人私底下竟会如此狠毒。

    底下的衙役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气氛登时陷入焦灼之中。

    鲁国公主素手轻抬, 她波澜不惊, 示意郑铭先起来。

    郑铭站起身退到一旁, 他瞥了陈密致一眼, 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陈密致察觉到周遭异样的目光, 他心中顿时一慌,恼羞成怒道:“曹溪川, 你居然敢诽谤本官, 该当何罪?”

    “肃静。”何毓站在鲁国公主的身旁,出言警告。

    话音刚落,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陈密致心里干噎,他颇为忌惮地闭上嘴, 恶狠狠地瞪着曹殊,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怒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

    曹殊眉眼清疏,他一袭素袍, 淡定从容地跪在阶前, 身姿挺拔,宛如修竹。

    他掀起眼帘, 语气淡淡道:“公主,草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知州大人没有做过这些事,草民实在没有必要在此状告他了。”

    陈密致怒目圆睁,冷哼一声。

    鲁国公主常年处于高位, 她的一言一行都透着皇家的威严,只是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阶下的陈密致,好像是在瞧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她冷声道:“陈密致,你有何话要说吗?”

    “微臣有冤。”陈密致猛地抬头,急忙喊冤,“不瞒公主,微臣自升任知州,为治理崇州各州县,凡事无不勤谨,而曹溪川因其父罢官,一直对微臣抱有敌意,此人居心叵测,定是故意要陷害微臣啊。”

    鲁国公主不言,她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一双凤目打量着曹殊和陈密致二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威严敢,令人心生怯意。

    陈密致瞧鲁国公主沉默,他佯装镇定,转头怒视着曹殊,率先发难道:“曹溪川,本官身为崇州知州,你如今不过是一介布衣,先前在药斑布比试中赢得魁首,此次进京面圣对崇州的声誉至关重要,本官好端端的为何要刺杀你?你说这话岂不可笑?”

    衙役们面面相觑,他们觉得陈密致所言颇有道理,一时不知该信谁了。

    何毓皱眉,她暗道这陈密致的确狡猾,若不是他们此次手握证据而来,要他露出狐狸尾巴也实属艰难。

    她目光落在曹殊身上,忖度着他该如何应对。

    曹殊面色平静,他缓缓抬眸,随即目光扫向陈密致,眼神中带着探究之意。

    “这就得问您了,知州大人。”他淡然一笑道,“您都已经是知州了,曹家对您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了,您又何苦来呢?”

    “本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密致眸光闪了闪,他神色如常,咬牙道。

    “既然知州大人听不懂,那草民只能讲得更详细些。”曹殊漆黑的眼眸盯着陈密致,他轻声道,“当初家父为知州,您为通判,曹陈两家交好,可直到三年前,您和家父发生了争执,为此不惜陷害曹家,暗中在上贡的药斑布之中做手脚,曹家因此分崩离析,您也如愿坐上知州之位。”

    “一派胡言!”陈密致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

    曹殊镇定自若,他扯起嘴角,出言讽刺:“这些年来,您在崇州呼风唤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此次草民进京,您派来一大波刺客过来要杀草民,当真是费尽心机。”

    陈密致大惊,他慌乱地看向鲁国公主,辩解道,“公主,您万万不能听信此人的瞎话,微臣无缘无故为何要刺杀他?他此番是故意往陈家泼脏水,混淆视听,当初曹松罢官,是因药斑布有异,微臣就算他发生了争执,也无法把手伸进曹家啊。”

    “你承认你与前任知州发生了争执?”何毓敏锐地捕捉到陈密致的漏洞,她颦眉道。

    陈密致一怔,他张口欲言,当着鲁国公主的面,只好点了点头。

    “所以你对他恨之入骨,想尽一切办法陷害曹家,对吗?”何毓目光直直地盯着陈密致,含笑道。

    “没有,微臣没有,请公主明察。”陈密致心中一慌,他对着鲁国公主磕了一个头。

    曹殊知晓陈密致方才自乱阵脚,他微微侧目,温声道:“公主,草民今日状告知州大人,并非是信口雌黄,是因在进京的途中,草民活捉了一部分的刺客,抵京之后交由开封府审查,且已悉数认罪,招认是崇州知州,陈密致大人花费重金,命他们在汴水流域刺杀草民。”

    言罢,他修长的手抬起,将刺客签字画押的讼状书举过头顶。

    何毓迈下台阶,她从曹殊的手中接过后,便将其递给鲁国公主。

    陈密致脸色一变,他略微迟疑地直起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鲁国公主手中的讼状书。

    他逐渐反应过来,暗道此次曹殊定是有备而来,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不行!

    他绝对不能让曹殊得逞!

    鲁国公主目光扫过讼状书,她斜睨着陈密致,冷声道:“陈大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堂下的衙役们震惊不已,如今证据摆在眼前,他们不得不相信,陈密致当真派刺客暗杀曹殊。

    “这……”陈密致垂头,他面露难色,目光四处游离着。

    “为何还不回话?”鲁国公主抬眸,目光冷厉。

    陈密致握紧双手,他脑中一片空白,咬牙道:“公主明察,微臣实在冤枉,微臣不知晓曹溪川打何处找来的一帮人,非要认定是微臣派来的,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他故意为之啊。”

    “草民为何要找一群刺客来刺杀自己?知州大人此言实属荒诞。”曹殊蹙眉,嗤笑一声,“这些江湖刺客亡命天涯,所图不过是钱财而已,草民一介布衣,又何来的钱雇一群刺客,难道只是为了陷害知州大人您?岂不是得不偿失?”

    陈密致脸色铁青,他恨恨地瞪了曹殊一眼,随即看向鲁国公主,忙道:“公主,这纸讼状书定是假的!是曹溪川他,他为了陷害微臣,设计伪造的!”

    “荒谬!”鲁国公主沉下脸,她猛地拍了一下公案,顿时发出巨大的声响,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怒意,令人不寒而栗。

    陈密致唬了一跳,他胆战心惊地跪伏在阶前,浑身冒出了一层冷汗。

    “讼状书上印有开封府的官印,难道还能有假的不成?陈密致,你好大的胆子!”鲁国公主眉头紧锁,她面色冷峻,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冷声道,“不仅私下妄议立储之事,还胆敢藐视开封府尹?本公主是看你这个脑袋不想要了。”

    天下谁人不知开封府尹是东宫储君柴德稷,他身份贵重,怕是也没人敢伪造开封府的官印。

    即便鲁国公主与太子针锋相对,也绝不允许旁人来侮辱他。

    陈密致脸色一白,他神色惶惶,说不出话来。

    “公主息怒。”堂下众人见鲁国公主动怒,颇为惶恐地跪了下来。

    “临臻,拿过去给他好好瞧瞧。”鲁国公主强忍怒意,她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睨着陈密致,冷声道。

    “是。”何毓颔首,她拿起公案上的讼状书,不紧不慢地走至陈密致的面前。

    陈密致定睛一瞧,映入眼帘的是讼状书上罗列的罪名,左下角则是一排手印以及赫然醒目的开封府官印。

    看来讼状书是真的,官印是无法作假的。

    陈密致想到方才自己说的话,他呼吸陡然一窒,神色仓皇地跌坐在地面上。

    曹殊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笑,他敛眸,浓密的鸦睫垂下来,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陈密致私下结交朝臣,妄议立储之事,且身为朝廷命官,却行草菅人命之事,这两条罪名板上钉钉,他已经无从抵赖。

    “公主,草民有话要说。”曹殊抬眸,轻声道。

    “你说,”鲁国公主颔首。

    “三年前药斑布之案,曹家是冤枉的。”曹殊忽然想起离世的曹松以及曹家先人,他神色悲戚,低声道。

    此言瞬间在公堂引起轩然大波,衙役们交头接耳,为此议论纷纷。

    “你继续说。”鲁国公主神情严肃道。

    “家父对官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又为何会在上贡的药斑布绘上不敬的纹样?”曹殊双眼微红,嗓音沙哑道,“故草民怀疑这个案子与知州大人脱不了干系,还请公主替草民做主,还曹家清白!”

    说罢,他俯下身,在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以示尊敬。

    鲁国公主点头,安抚道:“本公主明白,此次亲赴崇州,就是为了查清此案,你放心。”

    “多谢公主,草民感激不尽。”曹殊抬头,他作揖道。

    鲁国公主目光犀利地看向陈密致,冷声道,“陈密致,本公主问你,当年是否陷害曹家,你要如实回答。”

    “回公主的话,微臣没有。”陈密致脸色灰白,他老泪纵横,狡辩道。

    前两条罪名连累不到陈家,可倘若他承认药斑布之案与他有关的话,那情况就变得严重起来了,陈家就有可能像曹家三年前那般,罢官抄家,所以他只能咬死不承认。

    “有与没有,一查便知。”鲁国公主瞧着他狡辩的模样,她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曹殊,你来说。”

    第136章 第 136 章 瑞鹤仙(六)

    曹殊掀起眼帘, 他面色平静,温声道:“回公主的话,草民这里有一位人证。”

    言罢, 堂下的一片哗然, 衙役们皆是目瞪口呆, 他们没想到三年前曹家衰落竟与陈密致有关, 纷纷屏住呼吸, 等候曹殊继续说。

    陈密心中一紧, 他眼神闪烁,身体略微抖动着。

    “是谁?”鲁国公主目光落在曹殊的身上, 她脸色稍有缓和, 轻声询问。

    “此人正是草民的族兄,曹默。”曹殊低头,他眼睫轻垂,从容不迫道, “他是药斑布之案的知情人,当年也是他和知州大人共同谋划,里应外合,暗中调换了上贡的药斑布。”

    “现下人在何处?”鲁国公主颦眉, 疑问道。

    郑铭闻言站出来, 他知晓曹默是药斑布之案的最关键的人证,绝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故曹默自比试那日被关进牢狱后,便一直保护曹默的安危,以免陈密致暗下杀手。

    “公主,此人先前犯了事,正关押在牢狱中。”郑铭答道, “微臣即刻着人将他带来。”

    鲁国公主素手轻抬,她没有任何的异议。

    郑铭转过身,他低声吩咐几名衙役立即前往牢狱,将曹默带至公堂来。

    衙役得了命令,向鲁国公主躬身,随即慢慢地退了出去,匆忙朝着牢狱走去。

    陈密致跪在阶前,他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为何不早点了结曹默,就因一时的心软,竟就给了曹殊反扑的机会。

    不出片刻,衙役押解着曹默走至公堂上。

    曹默颇为潦草,他面容憔悴,双手双脚皆是戴着镣铐,不复从前的嚣张气焰。

    “公主,他便是曹默了。”郑铭指着曹默,语气恭敬道。

    曹默骤然见到贵人,他惊恐不安地跪下来,急忙向鲁国公主行礼,小心翼翼道:“草民见过公主。”

    鲁国公主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曹默,她神情淡然,目光冷厉,浑身透着一股高贵的气质,令人不敢有丝毫的亵渎之意。

    “曹默,本公主接下来问你几个问题,若有半句不实之言,所犯的便是欺君之罪,你想清楚再回答。”她沉声道。

    “是。”曹默惴惴不安,忙不迭点头。

    “三年前,曹家上贡了一批药斑布,其中有一幅绘着鹤鹿同春的纹样,此纹样本是象征长寿如意,然而上贡的这幅却是伤鹤,已是奄奄一息,白鹿伏于丛中苟延残喘,诸位皆知官家为储君时的名讳为鹤,而这白鹿隐喻的又是谁呢?”鲁国公主眼眸中满是冷意,唇角微微扬起。

    话音刚落,堂下众人惊恐万状,急忙跪了下来。

    “本公主问你,当年是谁调换了药斑布?”鲁国公主眼中厉色一闪,逼问道。

    曹默脸色一白,他背脊上一股寒意蔓延至全身,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草民,草民……”

    “那么,是你和陈密致二人合谋,陷害的曹家吗?”鲁国公主继续施压。

    曹殊瞧着曹默欲言又止,他眉眼一片冰凉,嗓音温和:“族兄可要如实回答,你要是现下还是隐瞒不报,届时谁都保不了你。”

    陈密致呼吸一窒,他满头的冷汗,顺着额头滑了下来。

    “公主,草民……”曹默深吸一口气,他忍不住瞥了陈密致一眼,和盘托出道,“当年之事都是知州大人逼草民做的。”

    言罢,他紧闭双眼,手指着陈密致。

    衙役们瞪大双眼,这平日瞧着高高在上的知州大人,背地里竟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

    “微臣冤枉,公主,此人满口谎话,万万不能轻信啊。”陈密致神情慌乱,大声道。

    “草民不敢,公主,当年的确是草民暗中调换了上贡的药斑布,但那幅鹤鹿同春绝对不是草民画的,草民虽不知晓出自谁手,但是那夜知州大人亲手交给草民的,他曾多次蛊惑草民,说只要调换了药斑布,他就能帮草民得到家主之位,草民当时也是迷了心窍,还请公主饶命。”曹默咬牙道。

    “你胡说!”陈密致怒容满面,冷笑道,“曹平川,你分明是和曹溪川一丘之貉,妄图陷害本官,你敢对公主撒谎,可知欺君之罪?”

    “草民岂敢撒谎,公主明察啊,这一切都是知州大人的主意,与草民无关啊。”曹默连忙磕头,“当年被调换的药斑布,还有知州大人给的银票就在草民的家中,公主若是不信,立即派人去取就是了。”

    郑铭瞧着陈密致和曹默二人狗咬狗的架势,他暗自嗤笑一声。

    鲁国公主目光扫了郑铭一眼,郑铭心领神会,吩咐几名衙役,赶往奚尾曹宅。

    衙役站在曹宅的门口,抬起脚狠狠地踢开了,宅子中的丫鬟小厮们吓得瑟瑟发抖,曹杨和徐氏不明所以,夫妇二人见是官府的人,正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几位官爷今日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事?”曹杨上前几步,腆着脸道。

    自从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被关进牢狱,他不止一次前去府衙求情,银钱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却依旧无法将曹默捞出来,遂这些时日以来,他人瞧着也憔悴了几分。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衙役铁面无私,冷声道,“来人,给我搜!”

    衙役们冲进内院,在曹宅大肆搜索起来。

    曹杨夫妇二人脸色难看,他们噤若寒蝉地站在原地,眼看着衙役在宅子中翻找,如同抄家一般。

    半晌,衙役在曹默的书房中找到一个锦盒,他毫不犹豫地打开来,见里头放着的是一幅叠好药斑布和一沓厚厚的银票,便连忙关上。

    “找到了。”衙役捧着锦盒走出去,低声道。

    另一名衙役打开锦盒察看片刻,待确认无误后就离开曹宅,急忙赶回了府衙。

    郑铭从衙役手中接过,他垂头走至公案前,将其呈给鲁国公主。

    何毓拿起那幅被曹默调换的药斑布,慢慢地打开来,映入眼帘的绘制精致的纹样,白鹿身在花丛间,头颅略微抬起,口衔灵芝,体态轻盈,显得孤傲而神秘,目光向下,则是优美的仙鹤,两者合一,则喻为长寿,是对天子的祝福,代表长寿如意,以及曹家的官运亨通。

    “曹殊,你来瞧瞧这幅药斑布。”鲁国公主抬眸。

    “是。”曹殊颔首。

    他直起身子,从何毓手中接过那幅药斑布,下一瞬就怔住了。

    曹殊一眼就瞧出这幅药斑布是曹老太爷的手艺,他修长的手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在纹样上轻轻抚过。

    “如何?”何毓轻声问。

    “公主,何大人,这幅药斑布是祖父生前绘制的。”曹殊双眼泛红,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道。

    鲁国公主抽回目光,暗忖这才是真正的鹤鹿同春的药斑布,却不想原本寓意如此好的药斑布会被有心之人调换,害得曹家分崩离析。

    至于那一沓银票皆有记录,府衙一查就知是从哪个银庄出来的。

    曹殊心情异常沉重,他敛眸,漆黑的眼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袖中的手逐渐攥紧。

    他没想到曹默调换的居然是曹老太爷生前绘制的药斑布,他绘制鹤鹿同春的初衷是因鹤寿无量,禄星高照,却被旁人这般糟践。

    曹殊缓缓抬眸,他的目光扫向陈密致,眼神中闪着恨意。

    他一定要让陈密致付出代价,以慰曹老太爷的在天之灵!

    陈密致脸色灰白,他竟不知曹默还留着当年之物,早知有今日,当初曹家落魄时,他就不该心慈手软,赶尽杀绝才能万无一失。

    可惜一念之差,当年的陈密致尚有一丝良心,就因这仅存的良心,反而叫他现下处于困境。

    鲁国公主信了曹默的话,她皱眉,继续问:“曹平川,当时你是如何同陈密致谋划,调换药斑布的呢?”

    “当年的情形是这样的,草民因曹溪川成为继承人而心怀怨怼,这时知州大人忽然找上了草民,说他可以帮草民得到家主之位,于是那夜草民趁着天黑去了一趟陈宅……”曹默神情恍惚,开始回忆道。

    永延十三年,正月。

    曹宅上下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曹松和曹老太爷因曹殊即将前往东京科考而紧张不已。

    小厮们吃酒耍乐,难免忽略染院中上贡的药斑布,他们以为万无一失,遂没有时时看守着,这给了曹默调换药斑布的机会。

    待入了夜,曹默趁机去了陈宅一趟,见到陈密致。

    陈密致坐在正堂,他手上捧着茶盏,慢条斯理道:“曹平川,你终于来了,本官还以为你今夜不会来了呢。”

    “通判大人,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上次承诺在下的话?”曹默神情紧张,他压下心里的起伏。

    “什么?”陈密致自然知道曹默的意思,他故意问。

    曹默以为陈密致忘了,他握紧双拳,直视着陈密致,焦急道:“您说您要助我得到家主之位,您还记得吗?”

    “原来如此。”陈密致站起身来,他踱步至曹默的面前,笑道,“当然记得,本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定会帮你的。”

    “您打算怎么做?”曹默问。

    陈密致突然背过身,他摇了摇头,试探道:“你当真决定好了吗?这一旦做出,就容不得你再后悔了。”

    “决定好了。”曹默毫不犹豫道。

    “好,本官倒有几分欣赏你了。”陈密致回头,他满脸称赞地看着曹默,随即指着桌案上的锦盒,小道,“看见那个盒子了吗?”

    曹默点头。

    “你去打开瞧瞧。”陈密致眸光一暗,勾起唇角道。

    曹默走过去将锦盒打开,便瞧见里头的药斑布,不解道:“这是?”

    “你明白本官的意思。”陈密致叹了一声。

    曹默狐疑地打开药斑布,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密致的意思,吓得急忙将其丢进锦盒里。

    药斑布上贡对于曹家来言至关重要,不能有半分的闪失,曹默身为曹家人,他自幼谨记,如今陈密致却要他调换药斑布,这分明是要他背叛曹家。

    不行!

    他绝对不能做出背叛曹家的事来!

    陈密致见曹默明白过来,却仍旧在纠结的模样,便上前拍了拍曹默的肩膀。

    他故作惋惜道:“听闻曹三郎即将前往东京,他已经连中两元,这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却为何还要霸占你的家主之位?平川,本官当真替你不值啊。”

    “您什么意思?”曹默脸色一沉。

    第137章 第 137 章 瑞鹤仙(七)

    陈密致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 似是替曹默惋惜,叹道:“平川,本官曾瞧过你绘制的药斑布, 你的手艺绝对不再三郎之下, 当真是可惜了。”

    曹默脸色沉了下来, 他神情不忿, 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怒火, 双手逐渐攥紧。

    “按理来说, 三郎不是长子,且未及冠, 家主之位应当由长川继承, 怎么如今却立了三郎为继承人?”陈密致打量着曹默的脸色,故作纳闷道。

    “还不是因为老太爷疼爱他,如若不然怎么会轮到他?”曹默心里憋着一股气,咬牙道。

    曹家主母早些年离世后, 曹殊遵其遗愿前往庐山读书,曹望、曹承和曹默则是跟在曹老太爷的身边学习刻版。

    曹望身为长子,药斑布的手艺出挑,曹承性子顽劣, 不曾在药斑布上用心, 而曹默虽是旁支,但自幼在曹家学习, 曹老太爷不止一次称赞曹默的手艺出神入化,遂他以为继承人会在自己和曹望之间挑选。

    倘若他输给曹望,他不会有任何的异议,可没想到曹殊有朝一日从庐山回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曹老太爷的目光被曹殊夺去, 也不再夸赞曹默,他对曹殊的喜爱言于意表,直言曹殊有他年轻时的风范,并且将他毕生所学都传授给曹殊。

    曹殊在白鹿洞书院多年,药斑布的手艺定是生疏了,哪里比得上他一直跟在曹老太爷身边,故他并不认为自己比曹殊差。

    现下曹松公然宣布曹殊为继承人,这叫曹默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陈密致皱眉,他一副痛惜的模样,出言挑拨道:“本官觉着知州大人在立继承人这件事上的确有失偏颇了,正因本官是他的同僚,有些话不方便说,平川,其实以你的才智,这家主之位非你莫属啊,这最终却是三郎成了继承人,难道就因他是曹家的嫡子,而你只是曹家的旁支?”

    此话瞬间戳到曹默的痛处上,他咬着牙关,怒气不断上涌,眼神闪着不甘的情绪。

    “平川,曹家人那么对你,你这些年寄人篱下,怕是不好受罢,既如此还关心曹家的安危做甚?”陈密致瞧着曹默愤怒的神情,叹道。

    曹默闻言顿时一僵,他虽心怀怨恨,但也不想辜负曹老太爷的恩情。

    陈密致面带笑意,继续道:“本官可是诚心想要帮你,只要你调换了上贡的药斑布,曹家日后就没有敢看轻你了,你继承家主之位不就理所应当吗?”

    曹默有些恍惚,他怔怔地看向锦盒中的药斑布。

    他暗忖只要自己继承家主之位,曹家就没有人再敢轻视他了,他若是成了家主,往后还有谁敢再拿他的出身说事?

    曹默目光直瞪瞪的,略微迟疑地拿起药斑布。

    “平川,你不妨好好想想。”陈密致站在曹默的身后,他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事成之后,你想要的一切皆唾手可得了,三郎以后还不对你俯首称臣?你现下还在犹豫什么?”

    曹默低头注视着纹样,他神情变得迷茫起来。

    “去罢,你应当遵从自己的内心,本官相信你能做到……”陈密致眸光晦暗不明,出言蛊惑道。

    之后陈密致的话曹默没再听进去,他手捧着锦盒,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陈宅的。

    他步伐踉跄地穿梭在黝黑的巷道里,寒冷的夜风毫不留情吹着,钻进他的衣襟里,带来刺骨的寒意。

    等到站在染院的门口时,曹默如梦初醒,他的额头不觉渗出一层冷汗,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夜已深,曹宅上下一片静谧,偶尔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守夜的小厮在换班。

    曹默面含犹豫地看向手中的锦盒,他心乱如麻,双脚好像被定住了一般,无法挪动。

    就在迟疑之际,染院内忽然走出一道人影。

    曹默一惊,他吓得急忙转过身,想要逃走,下一瞬却被喊住了。

    “平川,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息,跑到这儿在做甚?”

    身后忽然传来曹望疑惑的声音。

    曹默惊魂未定地回头,瞧见曹望正站在屋檐下,他面容温和,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透着一股内敛之感。

    “我,我有东西落在染院里头了。”曹默立时松了一口气,他别过视线,心虚道。

    “你进去拿便是。”曹望眉目含笑道。

    “我这就进去。”曹默神情讪讪的,他忙不迭点头,疑问道,“长川,天色已晚,你怎么也在此处?”

    “三郎过几日不是要动身前往东京了吗?”曹望弯起唇角,笑道,“祖父命我清点一下上贡的药斑布可有错漏,不想这一瞧就没有注意时辰。”

    “原来如此。”曹默垂头,勉强地笑道。

    “唉。”曹望叹了一声,他神情有些落寞,苦笑道,“祖父今日同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三郎日后要继承家主之位,让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要放在心上,对了,他还提到你了。”

    “什么?”曹默愣了一下。

    “没什么。”曹望欲言又止,摇头道,“就说要你我尽心辅佐三郎,曹家才能长盛不衰。”

    “老太爷当真这么说?”曹望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道。

    “是,平川,你别多想。”曹望点头,他怅然若失道,“你先进去,我也该回去歇息了。”

    言罢,曹望同曹默话别之后,便离开了染院。

    曹默望着曹望的身影逐渐走远,他忍不住握紧双拳,竭力地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怒火。

    他就知道这个宅子的每个人都看不起他,觉得他只是曹家的一个旁支,就连曹老太爷也是如此。

    凭什么?

    凭什么曹殊能当继承人?

    这不公平!

    曹默缓缓抬眸,他的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恨意,毫不犹豫地走进染院。

    屋檐下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曹宅四下万籁俱寂,看守上贡药斑布的小厮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浑然不知其中一幅药斑布被调换了。

    此时,曹默跪在公堂下,他的思绪逐渐回笼,满脸痛苦地将过往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话说完后,他无比悔恨地跪伏在地面上,失声痛哭起来。

    曹殊微微侧目,他的眉眼已是一片冰冷,眼神没有丝毫的情绪,落在曹默的身上,眼底闪过一丝讽刺。

    三年前,曹老太爷得知上贡的药斑布有异,旧疾突发没有抢救回来,曹松因此罢官身患重病,缠绵病榻三年,最终熬不下去也离世了,而曹默那时在做甚呢?

    如今再如何后悔,都是无用。

    鲁国公主听完前因后果,她的神情颇为复杂,睥睨着陈密致,逼问道:“陈大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微臣惶恐,这些都是曹平川胡乱捏造的,还请公主三思啊。”陈密致惊恐失色,仓皇出声。

    “现下人证物证俱在,本公主倒要看看你如何狡辩?”鲁国公主眯起凤目,沉声道。

    “微臣当真冤枉,微臣可以在此发誓,绝对没有陷害曹家啊,微臣向来对官家忠心耿耿,又为何要绘制出对官家不敬的药斑布啊。”陈密致思绪纷繁,他连忙磕头道。

    “忠心耿耿?”鲁国公主嗤笑一声,冷声道,“陈密致,你已经无从抵赖,你不仅冒犯天威,还蓄意陷害他人,所犯的岂止是欺君之罪,又何谈忠心二字?”

    “微臣冤枉,此人先前私养外室,害得原配妻子滑胎,此事崇州人人皆知啊,就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人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可信?”陈密致指着曹默,反咬一口道。

    鲁国公主目光凌厉地扫向曹默,带着审视的意味。

    曹默面如土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公主,曹平川德行有亏,大周律法自会严惩不怠,而眼下最为重要的是药斑布之案,草民怀疑知州大人当年借曹家上贡药斑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来是对官家的不满,二来陷害家父,自己则可升任知州,可谓是一箭双雕。”曹殊神情淡然,作揖道。

    “你……”陈密致一噎,他恶狠狠地瞪着曹殊。

    鲁国公主站起身来,她面容冷峻地看着陈密致,质问道:“陈密致,你不说实话,本公主自有办法叫你开口,只是你为了升任知州,不惜残害忠良,说,你背后可有同党?”

    “微臣冤枉……”陈密致慌张失措,他说不出话来。

    “你对天子不敬,私下结交朝臣,妄论立储之事,身为朝廷命官,草菅人命,残害忠良,这些罪名,本公主哪里冤枉了你?”鲁国公主目光一厉,冷声道,“来人,将此等不忠不义之徒拖下去,关进牢狱,审到他说实话为止。”

    “是。”衙役们得到命令,他们上前押住陈密致的双肩,将他拖了下去。

    陈密致用力挣扎,他被拖走的时候,嘴里大声喊道:“公主,微臣是冤枉的,公主饶命啊……”

    至于曹默,他人品不端,与陈密致共同谋划陷害曹家,鲁国公主念其不是主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则下令杖责八十。

    待陈密致认罪,签字画押后,他最终的刑罚还需返京后由官家亲自定夺。

    鲁国公主下令后,曹默磕头谢恩,衙役们押住曹默去行刑去了。

    曹殊闻见外头曹默的痛呼声,他眸光晦暗不明,再次向鲁国公主磕头,由衷地感谢道:“公主明察秋毫,草民在此替家父谢过,您的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

    “你这是做甚?”鲁国公主讶然,她走下台阶,抬手将曹殊扶起来,轻声道,“快起来。”

    曹殊站起身来,向鲁国公主低声道谢。

    “本公主审查此案,这都是本公主该做的,你不必言谢。”鲁国公主眼神略有缓和,叹道,“曹松忠于官家,却无端遭人诬陷,抱病离世,朝廷因此失去了一个忠臣,本公主是惜才之人,实在是痛心不已。”

    曹殊敛眸,他眼睫轻颤,倏然想起曹松在世时道音容笑貌,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第138章 第 138 章 瑞鹤仙(八)

    陈密致被押入牢狱, 外头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好似要将这世间的一切冤屈洗刷殆尽。

    铅云低垂,瓦楞已经水色, 雨水顺着屋檐滑落, 落入地面的积水中, 泛起一阵涟漪。

    曹殊站在廊下, 他长身玉立, 神色阴郁地凝视着雨幕, 顷刻间有无数种情绪在他的心中交杂着。

    他垂下眼帘,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曹殊倏然思及在宿州的那个雨夜, 那人毫不留情地将自己踹入汴水中, 在电闪雷鸣之下,他眼中的恨意触目惊心。

    那人究竟是何时开始恨他的?

    公堂内。

    何毓搁下笔,她方才已将曹默的供词记录下来,交给鲁国公主查看, 担忧道:“公主,倘若陈密致一直不认罪该如何?”

    “无妨。”鲁国公主摇头,勾唇道,“现下咱们手握当年的证据, 曹默已经招供, 这些罪名板上钉钉,本公主想, 陈密致是撑不了多久的,他会想明白的。”

    曹殊抽回目光,他转身走进来,作揖道:“公主,知州大人的罪名恐怕远远不止这些。”

    “此言何意?”何毓抬眸, 诧异道。

    “曹殊,你之前是发现了什么,对吗?”鲁国公主神色缓和,她的眼神带着探究之意。

    曹殊颔首,他眼眸漆黑如墨,温声道:“自知州大人升任知州,崇州的税赋比从前增加不少,这般横征暴敛,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为此苦不堪言,家破人亡也是有的,而本朝自开国以来,奉行轻徭薄税,这三年间为何会比邻州多缴那么多苛捐杂税,故草民怀疑知州大人以权谋私,贪赃枉法。”

    他的声音沉静有力,咬字清晰而谨慎,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

    “可恶。”鲁国公主沉下脸来,她凤目冷厉,怒道,“这个陈密致背地里究竟做了多少不法之事?临臻,曹殊,你们二人去给本公主一一查清楚!”

    “微臣遵旨。”何毓颔首。

    曹殊垂头,嗓音温和:“其实此事并非草民一早发觉,而是崇州余西季家的三娘子在查阅自家账簿时,她察觉账簿有异,便暗中对比季家在邻州的生意所交的税赋,才发觉这三年来,崇州各行各业无故平添了许多苛捐杂税。”

    “季家?”何毓目光微动,她迅速反应过来,迟疑道,“难道是……”

    “没错。”曹殊点头,含笑道,“正巧何大人您也认识,她便是您从前在崇正书院的同窗,季蕴。”

    何毓没想到发觉陈密致贪赃枉法的人竟然是季蕴,但她并不意外,毕竟季蕴向来细心,她能察觉税赋有异,也实属正常。

    “本公主明白了。”鲁国公主点头,她目光扫向郑铭,冷声道,“传令下去,将陈密致严刑拷问,务必让他吐出真话来。”

    “是。”郑铭垂头,语气恭敬道。

    鲁国公主神情凝重,她看向曹殊和何毓,吩咐道:“曹殊,你即刻前往季家,将账簿取来,本公主要亲自查看。”

    “草民遵旨。”曹殊抿起一丝浅笑,作揖道,“还请公主准许何大人同行。”

    鲁国公主素手轻抬,她没有任何的异议。

    外头的雨势正盛,曹殊和何毓带着几名衙役马不停蹄地前往季宅。

    他们走进雨幕中,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鲁国公主舟车劳顿数日,今日到崇州后便立即审陈密致,现下她面露疲惫,在公主府的亲卫的护卫下,前往下榻之处。

    郑铭陪同在一旁,只因鲁国公主是天潢贵胄,生怕她有任何的不适。

    他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此次亲临崇州,实乃崇州的荣幸,微臣听闻您要来,早就为您准备合适的住所,不知您可还满意?”

    鲁国公主面上毫无波澜,她目光扫向郑铭,淡淡地应了一声。

    季宅。

    季惟这些日子以来心神不宁,他总是想起那日季梧难过的模样,暗忖季梧能接手家中的生意自然是好事。

    他如今年纪上来了,季榛身为长子,在外为官多年,怕是力所不能及,或许能有季梧帮衬着也可松快些。

    可如何同族中耆老们提及此事是个难题,耆老们大多生在先帝永和元年,思想顽固不化,总是不能接受女帝登基这个事实,不过他们虽有不满,但向来色厉内茬。

    耆老们不敢对女帝不满,只能将矛头转移,遂定下许多严苛的家训专门针对季家的女眷,直至季老太太嫁到季家后,出面废掉那些无用的家训,季家的女眷的日子才好过些。

    此前季蕴和曹殊二人之事在崇州传得沸沸扬扬,耆老们得知后愤怒不已,想要严惩她,后来顾忌着她身带功名,只好不了了之了。

    倘若季惟此时同他们提起此事,怕是到那个时候家中又要闹得不得安宁了。

    季蕴去漪澜院瞧季梧,见她还在烦忧,劝道:“二姐姐,天高地迵,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①,你无需再为此事烦心,在这人世间,万事万物的消长兴衰皆是有定数的,耆老们已是耄耋之年,还能有几年好活?他们如今再想把控全族怕是也力不从心了。”

    “嘘。”季梧唬了一跳,她急忙拉住季蕴,压低嗓音道,“蕴娘,你此话当着我和棉娘的面说即可,你不要再对旁人说,若是叫有心之人听见了,你可就有麻烦了。”

    “我才不怕呢。”季蕴摇头,不以为意道。

    季棉坐在一旁,她嗤笑一声,道:“他们这群老顽固频频插手家中之事,早该退下去了,三姐姐此话不无道理。”

    季梧思绪纷繁,她没有出言反驳,看向疏窗外的景色,只是轻叹一声。

    外头忽然落起了倾盆大雨,冬日的雨无比阴冷,不觉间崇州城笼罩在湿冷的雾气下。

    季惟今日出门亲自去城中的铺子转了转,后来瞧雨势渐大,便就早早地回来了。

    他一路回到书房,瞧着庭院中的冬雨,心里倏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叹了一声。

    “主君,主君……”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小厮神色颇为焦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何事如此慌张?”季惟皱眉,他神情不耐,沉声道。

    “主君,曹郎君方才带着几位官爷过来了。”小厮在季惟面前站定,他气喘吁吁道。

    曹郎君?

    季惟大惊失色,他立时感到有几分不对劲,忙询问,“可是曹殊?”

    “没错,就是曹三郎君。”小厮呼吸急促,忙不迭点头道。

    季惟瞪大双眼,满脸的不敢置信,他实在没想到曹殊竟然没有死,现下反而还带着府衙的人登门,其中定是没有好事。

    思及此处,他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我即刻就来,你叫前头的人引他们先到前厅来。”季惟脸色阴沉,吩咐道。

    “主君,人现下已经在前厅了,小的见是官府的人,实在是不敢拦啊。”小厮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

    季惟忍不住暗骂小厮不争气,曹殊此次来意不明,便就吓破了胆子,实在是不中用。

    他眉头紧皱,眸光闪了闪,命令道:“你现下去清晖院一趟,把三娘子也叫到前厅来。”

    “是。”小厮点头,他赶忙朝着清晖院走去。

    季惟吩咐完后,在淅沥的雨声中,他心情沉重地走至前厅。

    几名衙役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而数月不见的曹殊,他正从容不迫地坐在厅中,身旁还坐着一位身穿圆领袍的女子。

    季惟面带笑意地走过去,他路过那女子的身旁时,无意间瞥见她身上圆领袍的纹样,登时一惊,暗道她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曹殊站起身来,作揖道:“伯父,数月不见,不知您的身子可还好?”

    “尚可。”季惟眼神躲避,他故作关切道,“溪川,你没事就好,先前日子传来你身亡的消息,倒是吓了老夫一跳,对了,你是何时回来的?”

    “今日刚到。”曹殊面容温和,他微微一笑,却笑不达眼底。

    “原来如此。”季惟点头,他保持镇定,看向曹殊身旁的何毓,疑问道,“不知这位是?”

    “她是御史台殿中侍御史,何大人。”曹殊眉目含笑道。

    “原来是何大人,不知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啊。”季惟大惊,他反应过来,恭敬地向何毓行礼。

    何毓连忙抬手,轻声道:“此次本是微服私访,你不必拘礼。”

    “大人今日登门,是所为何事啊?”季惟抬眸,小心翼翼道。

    “此次官家命鲁国公主审查曹家药斑布之案,现下已查清是崇州知州陈密致和曹默所为,而陈密致又涉嫌贪污,故今日贸然造访,还请勿怪。”何毓娓娓道来。

    季惟唬了一跳,他未料到朝廷的动作这么快,已经查清当年曹家上贡的药斑布与陈密致和曹默有关,不由得暗中庆幸,幸好季梧早早就同曹默和离了,不然怕是季家都会遭受牵连。

    “知州大人涉嫌贪污,大人,不知此事与季家有何关系?”他心下狐疑。

    清晖院。

    小厮紧赶慢赶地寻到季蕴,神色着急道:“三娘子,曹三郎君登门,主君命您即刻前往前厅。”

    季蕴怔住,她手无意识地松开,书立即掉在了地上,喃喃道:“果真吗?”

    “千真万确啊,三娘子。”小厮急忙道。

    季蕴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她顾不得其他,匆匆地走出清晖院,绕过游廊贿赂,朝着前厅走去。

    雨水还未停歇,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风吹进廊上时裹挟着冰冷的雨丝,令她不禁打一个寒颤。

    云儿从外头回来,她却远远地见到季蕴心急如焚的模样。

    她心下纳闷,不知发生了何事,遂也跟了过去。

    季蕴难掩焦急之色,她微微喘着气,疾步走至前厅。

    可当到她站在门口,瞧见许久未见的曹殊时,她却突然心生胆怯,神色怔怔地凝望着他。

    前厅中的众人正在谈论陈密致贪污一事,季惟抬头,他看见门口的季蕴,一时欲言又止。

    曹殊见季惟神色不对,他转过头,下一瞬便与季蕴四目相对。

    季蕴鼻头微酸,她双眼不禁湿润,眼中逐渐蓄满了泪水。

    上天保佑,他真的没事,他如今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第139章 第 139 章 瑞鹤仙(九)

    曹殊察觉异样, 他蓦然转过头,下一瞬就与季蕴四目相对。

    季蕴正站在廊下,她瞧见曹殊温润的面容, 不禁眸光湿润, 静静地凝视着他, 悄然与身后的雨幕融合在一起。

    庭院中阴雨绵绵, 不觉间打湿翠绿的竹叶, 使其润了层珠色, 缓缓地沿着茎脉落了下来。

    隔着一道门,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恍若世间万物都停止下来, 只剩下他们二人。

    季蕴在暮春时节回到崇州,似今日这般的阴雨天,他们猝不及防地重逢,而如今已是冬日, 曹殊前往东京数月,唯有一封报平安的书信,现下他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季家的前厅中,令她有些恍如隔世。

    她双眼泛红, 神色怔怔地注视着曹殊,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

    “曹哥哥……”她低声呢喃。

    曹殊目光微动,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季蕴,竭力地压下心底的起伏。

    时隔数月,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季蕴,忧心她在季家的处境,害怕她遭流言侵扰, 每每思及此处,他都无比痛恨自己无用,而眼下能做的只有查清当年药斑布之案的幕后黑手,重振曹家的门楣,他才有能力保护她。

    现下骤然见到季蕴,曹殊第一眼就觉得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他的心好似被揪出了一般,隐隐作痛。

    他用力地攥紧双手,此时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拥她入怀。

    季惟瞧见这一幕,他瞥向何毓,发觉她面露诧异之色,神情尴尬道:“何大人,您方才所言之意老夫全然明白,既然官府查案,又涉及知州大人贪污之事,非同小可,季家自然是支持朝廷的,您先在此等候片刻,老夫这就去账房将这三年来的账簿取来。”

    “多谢。”何毓抽回目光,颔首道,“本官同你一起前去即可。”

    她虽知今日登门季宅,却未想到会那么快见到季蕴,但如今她是奉鲁国公主之命而来,更为重要的是账簿,怕是来不及同季蕴寒暄了。

    何毓倏然想起季蕴和曹殊二人许久未见,定是有很多话要说,她待在此处恐多有不便,遂命廊下的衙役随季惟一同前往账房,去取账簿。

    季惟哪里敢有任何的异议,他恭敬地引着何毓走出前厅,在路过季蕴的身旁时,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忍不住低咳几声。

    季蕴思绪逐渐回笼,她慌忙地转过头,却忽然瞧见季惟的身旁的何毓,登时感到有些意外。

    临臻?

    她怎么会在此处?

    何毓目光瞥向季蕴,察觉出她的疑惑,便弯起唇角,张口无声道:“择日再叙。”

    季蕴心下疑惑,她略微迟疑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何毓和季惟渐渐离去。

    待一行人走远后,雨声悠长,曹殊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季蕴的面前,他目光灼热,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季蕴愣了一下,她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漆黑的眼眸中。

    四目之下,再无旁人。

    她挤出一丝笑来,顷刻间有无数种情绪在她的心中交杂着,语调微颤道:“曹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曹殊垂眸,涩声道,“蕴娘,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敛眸,纤细的手攥着衣袖。

    他眸光微动,似是弥漫着淡淡的水雾,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蕴,她双眼泛红,长长的睫毛轻颤,明亮的眼眸噙着盈盈的泪光。

    曹殊的心柔软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地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你瘦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低声道。

    季蕴闻言顿时心生委屈,她伸手环住曹殊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前,泪水悄然模糊了双眼。

    廊前的庭院中种植着修竹,其四季常青,细雨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滴落在寂寥的石阶上,透着一股朦胧的气息,好像天地间皆被雨水浸湿。

    季蕴环着曹殊,她默默地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如潮水般涌来出来。

    她颤声道:“曹哥哥,你没事就好,先前听闻你落水身亡,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可我还是忍不住害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话音刚落,季蕴心生惧意,急忙用力地抱紧他,身子略微颤抖着。

    “你别怕,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曹殊垂下眼帘,他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

    他在宿州放出自己身亡的消息,是为了骗过陈密致,以免其再派来另一波刺客,却不想这个决定害得季蕴如此伤心,他离时感到有些自责。

    季蕴轻声啜泣起来,她紧紧地抱着曹殊。

    这一刻,她既害怕又难过,其中掺杂着些许欣喜,原来这就是失而复得的感觉。

    她的泪水浸透了曹殊胸口前的布料,又好似穿入他的心,令他的心变得慌乱无措起来。

    “都怪我。”曹殊面带歉疚之色,低声哄道,“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蕴娘,别哭了,好吗?”

    他清润的嗓音在这阴冷的雨天显得柔和低哑,像是涓涓的溪流涌入她的心头。

    “真的吗?”季蕴鼻头微红,她轻轻地松开他,小声问。

    “真的。”曹殊眸底泛出柔色。

    “不骗我?”季蕴半信半疑,她抬起眼眸,质疑道。

    “不骗你。”曹殊垂眸,他神色格外柔和。

    “我不信,你就是个大骗子。”她摇头,小声说。

    季蕴双目噙泪,她睫毛濡湿,眼角眉梢间流露出几分病弱,令人心疼。

    曹殊瞧着她满脸泪痕的模样,他缓缓伸出手,将她面上的泪水一一拭去,耐心地哄道:“对不起,蕴娘,我往后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季蕴悄悄抬眸,她咬唇,点了点头。

    曹殊微微一笑,语气苦涩道:“你也是个小骗子,明明自己处境那样艰难,还一直瞒着我,答应我,日后莫要如此了。”

    季蕴原本还在伤心,她闻言,神情恼怒地看向曹殊,立即赌气地松开他。

    曹殊心中一慌,他不敢再说,眼疾手快地抱紧她,不让她离开。

    “对不起。”他哄道,“三妹妹,我错了。”

    季蕴没有挣扎,她任由他抱着,眼底闪过一丝痛楚,苦笑道:“曹哥哥,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很想你。”

    “我也是。”曹殊敛住笑意,低声道。

    雨水还未停歇,二人站在廊下,紧紧地拥抱着,赶来的云儿瞧见这一幕,她唬了一跳,连忙避在月洞门后。

    她乍然见到曹殊,难免有些讶然,随即逐渐放下心来,悄然离去。

    季蕴纤细的手抓着他的衣衫,她小心翼翼道:“曹哥哥,你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曹殊弯唇,他应了一声。

    “拉勾。”季蕴抬起小手指,她掀起眼帘看向他,轻声道。

    曹殊微微一怔,他忍俊不禁,目光温和道:“好。”

    言罢,他的小手指和她的勾在一处。

    “好了,你已经拉勾了。”季蕴弯起唇角,轻笑道,“你要是再骗我,你就是小狗。”

    “好。”曹殊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眉目含笑道。

    季蕴蹙眉,她心下疑惑,询问曹殊和何毓的来意。

    就在二人低声交谈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季惟和何毓的声音,他们便立即松开彼此。

    “何大人,这些便是这三年间季家在崇州各县以及邻州的账簿了。”季惟将装有账簿的书箱子递给衙役,语气恭敬道。

    何毓颔首道:“多谢,此次若不是季家三娘子察觉税赋有异,本官也不会知晓这崇州知州贪赃枉法,季家此举便是帮助朝廷铲除一颗毒瘤,本官会如实告知鲁国公主的。”

    季蕴?

    季惟一惊,他没想到季蕴这般细心,一早就发觉税赋有异,连忙惶恐道:“身为大周子民,这都是季家该做的。”

    “待查清后,账簿则会一一归还的,本官先告辞了。”何毓面带笑意,轻声道。

    曹殊闻见动静,他远远地瞧见何毓一行人从账房出来了。

    他眼睫轻垂,低头看向季蕴,嗓音温和:“蕴娘,我该走了,等了结这件事,届时我再登门拜访。”

    此言无异于是对季蕴的承诺,他神情认真,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诚恳。

    季蕴微顿,她眸光流转,耳朵隐隐发烫,轻声道:“我都明白,曹哥哥,我想你了就会来寻你的。”

    “近来不太平,你还是待在家中为妙。”曹殊摇头,他眼神中带着担忧,并不赞同道。

    季蕴抿唇不言,只是点了点头。

    何毓和季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衙役手中拎着书箱子,一行人走至前厅来。

    曹殊向季惟作揖,一行人告辞后,他们便离开季宅,急忙赶回府衙,却得知鲁国公主身子不济,已前往下榻之处。

    待众人赶至鲁国公主的住处,将季家的账簿呈给她时,她神色惊讶道:“你们怎地这么快就拿回来了?”

    何毓垂头道:“回公主的话,季家的家主十分通情达理,微臣告知其来意后,他便立即将账簿交出来了。”

    “这季家倒是识趣啊。”鲁国公主打开账簿一一查案,她若有所思道,“有了这些账簿,倒是对咱们有利,对了,临臻,你和季家的三娘子曾经是同窗?”

    “没错,微臣和她皆拜在青一先生的门下,在清凉山时感情较为深厚。”何毓顿了顿,如实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那为何你入朝为官,她却在崇州?”鲁国公主点头,她翻阅着账簿,疑问道。

    何毓一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鲁国公主抬头,她瞧着何毓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想起是曹殊先提及季家账簿有异之事。

    她暗道季家三娘子竟然能将家中机密告知于曹殊,看来他们二人的关系匪浅。

    第140章 第 140 章 瑞鹤仙(十)

    此次鲁国公主亲临崇州, 入了夜郑铭专门设宴款待,他神态恭谨地作揖,请示崇州底下的官员们可否来赴宴。

    鲁国公主微服私访, 本不想惊动百姓, 但今日在公堂审问陈密致之事定然会传扬出去。

    陈密致身为崇州知州, 背地里不知做过多少不法之事, 他肯定还有亲信, 今夜的宴席说不定可以发觉一些蛛丝马迹。

    思及此处, 她点头同意了。

    郑铭得到她的首肯,他通知崇州底下的官员, 他们才敢来赴宴。

    天色渐暗, 雨声淅淅沥沥,宴席上觥筹交错。

    崇州官员们今日听闻知州被押入牢狱,他们吓破了胆子,纷纷向鲁国公主投诚, 竟然吐露出不少关于陈密致的事来。

    鲁国公主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们,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宴席散后,众人瞧着鲁国公主桌捉摸不透的神情,只能谨小慎微地告退了。

    屋内, 烛火摇曳。

    何毓拿着笔, 她正记录着方才方才官员们的供词。

    如他们所料,陈密致身为一州之长, 这些年来以权谋私,藏污纳垢,将崇州治理得乌烟瘴气的,百姓们因此苦不堪言。

    隔着一道清雅的屏风,曹殊身着素色衣袍, 他面容清冷地端坐在桌案前,手中翻阅着账簿,凝眸扫了过去,暗中对比邻州和崇州的税赋,立时就发觉了蹊跷的地方。

    他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绕过屏风后,将账簿其呈给鲁国公主。

    “临臻,你也过来。”鲁国公主沉吟道。

    “是。”何毓闻言放下手中的卷宗,她慢慢地走到鲁国公主的身旁。

    曹殊作揖,他垂下眼帘,神情凝重地向鲁国公主和何毓指出账簿有异之处,娓娓道来,嗓音如早春的溪涧。

    鲁国公主低头看去,便见账簿上记录着,自永延十三年年末,崇州的税赋有了调整,比永延十二年增加了些许杂税,邻州则是正常的。

    曹殊言罢,他漆黑的眼眸顿时一暗。

    永延十三年,他再记得不过,就是三年前,曹松因药斑布有异罢官,曹家分崩离析,巧的是这年的年末陈密致升任为知州。

    “这陈密致刚升任知州,就暗中调整税赋,未免太嚣张了。”何毓皱眉,她看向鲁国公主,讶然道。

    “公主,何大人,请二位再看永延十四年的税赋。”曹殊眸光沉沉,他修长的手翻开另一本账簿,平铺在桌案前,语气严肃道,“永延十四年除却正常的田赋,丁税以及市税外,则是比着前一年又添加了许多杂税,这般横征暴敛,季家是崇州的大户,便就缴了如此多的税赋,那崇州老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啊。”

    “陈密致,真是好样的。”鲁国公主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有这些账簿在,本公主倒要看看他这回如何抵赖。”

    “公主息怒,草民有疑,陈密致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敛财,这些年竟一点风声都不露,其中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曹殊眼睫轻垂,低声道。

    “你的意思是他在朝中还有同党?”鲁国公主抬眸,疑问道。

    “公主,先前郑大人在陈宅搜出陈密致与朝中某位官员通信,谈论立储之事。”曹殊敛眸,他低声道,“只是草民不知与陈密致通信之人是谁,公主,您可有线索?”

    鲁国公主凝思片刻道:“本公主记得太仆寺少卿陈思学乃陈密致的亲侄子,他正是三年前被提拔上来的,此次因药斑布之案受牵连下狱,至于究竟是谁在与陈密致通信,还需从陈思学这个线索继续查,不过咱们眼下最为重要的是药斑布之案,陈密致认罪后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曹殊身姿板正,他向鲁国公主作揖,眼底带着复杂的情绪。

    “临臻,你去告知郑铭一声,务必叫陈密致说实话。”鲁国公主目光微微眯起,冷声道。

    “是。”何毓颔首。

    季宅。

    午后曹殊登门之事很快就传遍季宅上下,且同行的还有一位朝中女官,她负责审查药斑布之案,带走了季家这三年间的账簿。

    季惟顿感不对劲,便命小厮出门打探消息。

    入夜后,阴雨绵绵。

    小厮急忙赶回来,一路疾步至漪澜院,并将陈密致下狱之事告知陈密致。

    “此事可准确?”季惟震惊无比,他站起身来,半信半疑道。

    “主君,小的是听衙门的人说的,鲁国公主亲临崇州后,立即审问知州大人,已经确认其当年药斑布之案的凶手。”小厮垂头,语气恭敬道。

    鲁国公主?

    季惟瞪大双眼,他不敢置信,堂堂的天潢贵胄居然会为了查清药斑布之案,屈尊降贵到崇州来,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曹家当真是被冤枉的,而且凶手是陈密致。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会登门。”他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奉鲁国公主之命而来。”

    他长叹一声,暗道看来曹家此回怕是要平反了。

    于氏疾步走了进来,她神情焦急道:“官人,听闻今日家里来了一位女官,同曹三郎取走了家中的账簿?”

    “没错。”季惟神情沉重,点头道。

    “妾身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去取走账簿?”于氏满脸担忧地看着季惟。

    “你先别急,听我说,今日午后知州大人被下狱了。”季惟瞥了于氏一眼,沉声道。

    “怎会如此?”于氏大惊失色,她吓得变了脸色,捂住嘴道,“前些日子就传出他逃跑未遂,被兵马监押软禁在家中,如今又被下狱,难道是他犯了事了,要被处置了。”

    “总归与咱们季家无关就是了,吩咐下去,这几日必须看紧门户,除了出门采买的小厮丫鬟,其余都待在家中,你特别要叮嘱好棉娘,崇州有贵人亲临,切莫冲撞了。”季惟思忖道。

    “贵人?”于氏一惊,她反应了过来,倒抽一口气道,“莫非是……”

    “你既猜出来了,就别再出去嚷嚷。”季惟出言提醒道。

    “是,可是这与咱们家的账簿有何关系?”于氏神色不解道。

    季惟没有回答,暗忖账簿中或许有陈密致的罪证,如若不然怎么专门来取走。

    清晖院。

    季蕴坐在灯下,她聆听着疏窗外的雨声,倏然想起白日与曹殊说的话,不禁弯起唇角,耳后根隐隐发烫。

    云儿见状,她颇为无奈道:“娘子,您都坐在那笑了许久了,还没笑够吗?”

    “你做你的事去,老是盯着我做甚?”季蕴顿感窘迫,反驳道。

    “奴婢只差一件事没做了。”云儿走了过来,撇嘴道。

    季蕴顿了顿,她明亮的眼眸看向云儿,似是不解。

    “天色已晚,奴婢该伺候您歇息了。”云儿瞧着季蕴疑惑的模样,她无奈地笑道。

    季蕴一怔,诧异道:“都已经这么晚了吗?”

    “是呢。”云儿颔首,揶揄道,“奴婢方才瞧着您坐在灯下,也不看书,一个劲儿地傻笑,看来是今日曹郎君同您说了什么,您不如同奴婢说说呗。”

    “你今日都瞧见了?”季蕴闻言羞恼地站起身,质问道。

    “也没瞧见什么。”云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笑道,“就是看见你和曹郎君二人在廊下抱着,你侬我侬的,奴婢看着都不好意思了。”

    “好啊云儿,你竟然学会贫嘴了?”季蕴脸颊泛红,伸手拽住云儿的衣袖,想要挠她的痒痒。

    “娘子,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云儿吓得连忙躲闪,笑着求饶着。

    季蕴轻哼一声,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翌日。

    牢狱内阴暗潮湿,火把燃烧着,唯有上方两扇窗户,略微透着一丝光进来。

    陈密致被衙役们押出来,随即用铁链绑在十字木架上。

    他满脸怒容地看着郑铭,破口大骂道:“郑铭,你好大的胆子,本官好歹是崇州知州,你竟敢如此羞辱本官?”

    “下官可是奉公主的命,亲自来审讯,倒也省得麻烦鞫司了。”郑铭面带笑意,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司理参军,笑道,“知州大人,若有得罪,还请您莫要怪罪。”

    “你……”陈密致瞪着郑铭,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理参军李绅见郑铭提到自己,他陪笑道:“是,审讯本就是鞫司的职责所在,既然公主下令由郑大人您来审查,下官不敢有异议,郑大人您身为兵马监押,掌管崇州兵马,不擅审讯,遂下官今日和司法参军特地过来,也可协助一二。”

    “此案涉及知州大人,更关乎三年前曹家是否有冤,谳司上下但凭吩咐,唯公主马首是瞻。”司法参军王攸钧作揖,语气恭敬道。

    “很好。”郑铭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目光扫向陈密致,开口劝道,“知州大人,您瞧见了罢,鞫司谳司的手段,想必您是一清二楚的,您就别再负隅顽抗了,赶紧认罪,也可免受皮肉之苦啊。”

    “呸!”陈密致怒目圆睁,啐道,“郑策文,你这个落进下石的小人,本官就是死,也绝对不会认罪!”

    郑铭冷下脸来,他从袖中拿出巾帕将脸上的唾沫擦掉,扯起嘴角道:“既然知州大人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

    “你以为你攀上公主就有前途了?”陈密致神色激动,嘲讽道,“你别忘了,国有储君,等官家百年之后,皇位也轮不到她一个公主来坐!”

    话音刚落,牢狱内突然传来一阵拍掌声。

    众人循声望去,便瞧见鲁国公主步伐缓缓地走了过来。

    鲁国公主笑意盈盈,她眸光泛着冷意,语气轻柔道:“说得好,陈大人此言说得本公主颇为动容,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不如今日当着本公主的面一并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