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定风波(一)
曹承言罢, 书铺顿时安静下来。
季蕴耳后根隐隐发烫,悄悄看向一旁的曹殊,他似是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两人仅仅对视片刻, 便心领神会, 随即心照不宣地沉默。
曹承还蒙在鼓里, 他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们, 难免感到纳闷, 皱眉道:“你们……”
曹殊瞥了一眼季蕴, 随即走上前,他轻声道:“青川, 既来了, 可要去瞧瞧我方画好的纹样?”
曹承看向曹殊,他面带犹豫,心中泛起嘀咕,嘴上应道:“也好。”
季蕴趁机开口, 她道:“曹哥哥,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季三娘子,怎地这么快就走了?”曹承闻言,不甘道。
“书院内还有些事, 我先告辞了。”季蕴扯起嘴角道。
曹殊颔首道:“我送你。”
季蕴同他们话别之后, 便步履盈盈地走至门口,曹殊则是紧随其后。
他走出书铺, 站在屋檐下,低声道:“路上慢点。”
“不过几步路,曹哥哥别送了。”季蕴心中涌起一股甜蜜,她回身,忍俊不禁道。
曹殊垂眸凝视着她, 唇角微微弯起,赧然地应了一声。
季蕴与他对视,见他眸光清亮,似是熠着光。
“咳咳……”
曹承忽地咳嗽几声,书铺外的二人骤然清醒过来。
季蕴不自然地别过视线,遂离开了。
曹殊目送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瞧不见,才留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转身走进书铺,却发觉曹承神情复杂,目光带着探究地注视着自己。
“怎地了?”曹殊微顿。
曹承搁下茶杯,他已瞧出猫腻,但面上狐疑,故意道:“溪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曹殊一愣,迅速回了一句,他轻笑着否认,“我哪有什么事瞒着你。”
“啧啧,不对劲。”曹承绕着曹殊走了一圈,他立即得出结论,十分肯定道,“你和季三娘不对劲。”
曹殊心中无奈,他笑道:“青川,你别多想。”
“你们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曹承想起前些日子曹殊还是一副幽怨的模样,现下眉眼间却是春风得意。
曹殊含笑道:“好了,咱们先去内院。”
“溪川,你默认了是不是?”曹承激动道。
曹殊并未回话,踱步朝着内院走去。
曹承见他避开他的问题,不肯回答,他只能颇为不甘地暂时止住,随着曹殊前往内院。
他们二人走进内院后,曹承瞧见曹殊画的纹样,便问:“荷花?”
“你觉着如何?”曹殊问。
“荷花清雅,若是作为比试的纹样,似是有几分不妥。”曹承思索道。
曹殊的目光扫向曹承,若有所思地询问:“何处不妥?”
“药斑布素来追求形状饱满,但仅此荷花,略显单薄。”曹承坦诚道。
“你此言有理,倘若再添上荷叶及锦鲤呢?”曹殊随即问。
“尚可。”曹承点头,“这第二轮比试的日子近在眼前,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曹殊沉默片刻,应道:“我会考虑的。”
“对了。”曹承猛地思及了什么,他目光直直地看着曹殊,不由得追问道,“溪川,你还未告知我你同季三娘究竟如何了?”
曹殊轻叹一声,无奈地勾起唇角。
季蕴回到青玉堂,云儿还略微讶然,便好奇地问道:“娘子,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曹二郎来寻曹哥哥,我不便打扰,便回来了。”季蕴坐下,解释道。
云儿闻言点了点头,她嘀咕道:“也好,娘子您往后也莫要去得太频繁了,叫有心人瞧见可不好。”
“知道了。”季蕴笑道。
云儿自然晓得季蕴嘴上答应,实际根本未听进去,她只好道:“娘子,晚膳想吃什么,奴婢去吩咐厨房做。”
“这个不急。”季蕴摇摇头,“稍后再说。”
云儿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待入了夜,暑热散去,明月当空,皎月的月辉照进庭院内。
季蕴用完晚膳在庭院中纳凉,抬头便见繁星闪烁,月色动人。
周遭虫鸣阵阵,夜风拂过,带来几分凉意。
“娘子,夜深了,该回去了。”云儿坐在一旁,慵懒地握着团扇风。
盘中的瓜果早已用尽,月色逐渐朦胧。
季蕴神思恍惚,便觉着有了几分困意,她点头道:“好,云儿,你别跟着伺候了,先回去休息罢。”
云儿颔首。
*很快便至第二轮比试的日子,天气依旧是炎热。 张氏忽然唤季蕴回府,却未说明何事,季蕴只好怀着疑惑回去。
待进了清澜院,张氏坐在罗汉榻上,见季蕴回来,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蕴娘,你来了。”
季蕴行色匆匆回来,她坐下,忙问:“母亲,你唤我回来何事?”
“昨日你父亲讲,余东陈家四郎到了成婚的年纪,似是有意同咱们季家结亲。”张氏开门见山道。
季蕴目光一凝,她瞬间明白张氏的意思,扯起嘴角道:“母亲,我不想那么早成婚。”
“蕴娘,我不是让你现下就成婚,可同陈四郎先订下来。”张氏自然知晓季蕴脾气,不会轻易同意,她便语气缓和下来。
季蕴冷下脸来,她立即起身,坚决道:“母亲,我不会和陈四郎订亲的,书院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季蕴便要离开。
“站住!”
张氏喊道。
季蕴停住脚步,但并未回头。
“你就这般不听话,母亲让你和陈家订亲,会害了你不成?”张氏动了气,指责道。
季蕴沉默。
“要是你弟弟还在,定不会像你这般,处处忤逆父母。”张氏道。
季蕴忍不住,猛地回身,她眼眶微红,冷笑道:“要是茂郎还在,母亲可还会在乎我?”
“你……”张氏愣住,“你什么意思?”
季蕴毫不犹豫地转过头,朝外走去。
“你站住,蕴娘,你把话说清楚。”张氏急了,想要追出去,却被孙媪拉住。
“二大娘子。”孙媪道,“您就是追出去,三娘子也是听不进去,让府里的下人们瞧见,岂不是闹笑话。”
张氏神色慌张,她目光直直地看向孙媪,问:“蕴娘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怪我吗?”
“不是,您误会了。”孙媪连忙安慰道。
“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在乎她?”张氏颓然地坐下。
孙媪沉默,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现下满心都是曹三郎,心里可还记得我是她母亲。”张氏落下泪来,轻声道。
季蕴气冲冲地走出季宅,吩咐马夫去奚亭书院。
云儿方才站在屋外,闻见季蕴与张氏的冲突,难免心惊肉跳。
二人上了车,季蕴面无表情地倚在车窗前,云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待行至镇上比试的地方,云儿见季蕴未有停车的意思,便开口道:“娘子,前方便是菜市口,咱们不去瞧曹郎君比试了吗?”
季蕴摇头,她没了心思,轻声道:“曹哥哥定能胜出,先回书院罢。”
云儿闻言暗叹一声。
一路行至奚亭书院,主仆二人回了青玉堂。
季蕴神思恍惚地坐在桌案前,心中有些后悔方才将话说得太过,但又思及张氏强势做主要与陈家订亲,嘴上说着与她商量,实则早就做了她的主。
她气得胸口微微起伏着,觉着眼前的书籍不顺眼,猛然将书籍扫向地面。
云儿正要进来,瞧见这一幕,顿时感到心惊,她从未见季蕴动这么的气。
“娘子,您不愿与陈四郎订亲,谁还能逼了你去。”云儿走上前,将书籍拾起,小心翼翼道。
“你不了解母亲。”季蕴冷嗤一声,“她今日就是来知会我一声,她哪里在乎我同不同意。”
云儿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
“你瞧见了,我挑衅了她,她便恼羞成怒。”季蕴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云儿轻叹一声,季蕴与张氏之间的隔阂不是一般的深,她知晓现下说什么都无用,便沉默下来。
不觉间,已至午时。
季蕴午膳自然用不下去,她将云儿赶了出去,则是自己一人待在书房中。
云儿心中担忧,但现下季蕴想一个人静静,她只能暗自干着急。
“叩叩叩”。
这时,青玉堂的门口处传来敲门声。
云儿走至院门口,她打开门便见曹殊正站在檐下,神色似是担忧。
“曹郎君……”云儿犹如见了救星一般,她欣喜道。
“蕴娘呢?”曹殊看向云儿,朝她微微一笑。
“娘子在书房。”云儿叹道。
曹殊察觉出云儿的情绪,他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轻声询问:“发生何事了?”
云儿欲言又止,她摇了摇头,道:“奴婢带您去书院罢。”
曹殊见云儿不说,他蹙紧眉头,面色变得凝重,随着云儿朝着书房走去。
二人踱步至书房门口,云儿先行离开。
曹殊站在书房门口,犹豫片刻,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
“云儿,我说了我想静静。”季蕴不耐道。
“是我。”曹殊嗓音温和。
书房内安静一瞬,随后传来脚步声。
季蕴打开房门,便与曹殊四目相对,她怔了怔,强颜欢笑道:“曹哥哥,你怎地来了?”
第82章 第 82 章 定风波(二)
季蕴推开门, 她见到来人,似是感到有些意外。
来人眉目温润柔和,着青色的衣袍, 身姿宛如修竹。
她喃喃道:“曹哥哥。”
曹殊眼眸温和, 他注视着季蕴, 发觉她眼眶微红, 便轻声道:“蕴娘, 你怎地了?”
“没什么。”季蕴闻言摇头, 她勉强地笑道,“曹哥哥, 你先进来。”
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他点头,随着她走进书房中。
季蕴平复自己的情绪,她缓缓走至茶几前,拢住衣袖为曹殊倒了一杯茶水。
她酝酿好语言, 转身便见曹殊还站着,忙道:“你先坐。”
曹殊听话地坐下,他的目光一直在季蕴的身上。
季蕴将茶杯递给曹殊,随后在曹殊的身旁坐了下来, 弯唇道:“曹哥哥吃茶。”
她敛眸, 暗自寻思曹殊今日第二轮比试,她先前答应他前去观赛, 不料却食言了,也不知当时场上是和光景。
思及此处,季蕴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愧疚。
“蕴娘。”曹殊轻声唤道。
季蕴登时回过神,看向曹殊,她面带歉意道:“对不起, 曹哥哥,你今日比试我未能前去,不知比试如何?”
“你不用道歉。”曹殊并未计较,他轻声道,“你放心,比试晋级了。”
季蕴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蹙眉,小心翼翼地问道:“蕴娘,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何事了吗?”
季蕴顿了顿,她下意识地别过视线,否认道:“没,没有。”
“蕴娘。”曹殊见季蕴不肯敞开心扉,他心底泛出酸涩,轻叹道,“你总是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不愿往外说。”
季蕴神色黯然,不知该说什么。
“蕴娘,你可以相信我。”曹殊漆黑的眼眸盯着季蕴,他的眼中带着期待之意。
“曹哥哥,我……”季蕴察觉到曹殊炙热的目光,她眸光闪烁着。
曹殊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话,良久,他的眼神愈来愈落寞,他苦笑道:“是我唐突了,你不愿说那便不说了。”
“不是的,曹哥哥。”季蕴急忙出声。
曹殊眸光水润,盈盈地朝季蕴望了过来,她登时心颤了一下。
“曹哥哥……”季蕴咬唇,欲言又止道,“我不过是同母亲吵了一架,心中难受罢了,你别多想。”
“当真?”曹殊半信半疑地瞧着她。
“当真。”季蕴吞吞吐吐道,“你也晓得,我一向同母亲不太亲近,今日因府里一些琐事吵了一架,没什么的。”
曹殊打量着季蕴的神色,他垂眸,并未拆穿她,便伸出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
季蕴回握住他的手,她抬头,看向他清朗的眉眼,慢慢凑过去,抱住了他。
曹殊环住她,低头注视着她,心中变得柔软。
季蕴靠在他的胸膛前,小声道:“曹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曹殊不假思索道。
“如若,我是说如若……”季蕴纠结片刻。
“如若什么?”曹殊耐心地问道。
“如若有人阻止我们在一起怎么办?”季蕴迟疑道。
曹殊闻言心中猜测出几分,他的面色变得凝重,随即松开了季蕴。
“你母亲知晓我们的事了?”他问。
“没有,我就是问一下。”季蕴扯起嘴角道,“咱们会像话本里写得那样私奔吗?”
曹殊哭笑不得,他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无奈道:“你这是在想什么呢,我哪里舍得带你私奔。”
“我就是说如若。”季蕴有些窘迫,连忙解释道。
“私奔是不入流之人才做的事,倘若真的有人阻止我们,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说服那人,叫她同意。”曹殊凝视着她,他的神色愈发郑重。
“好罢。”季蕴嘟囔道。
曹殊重新抱住她,他唇角泛出笑意,暗道来日他要明媒正娶,将季蕴娶进门,定不会委屈了她。
“曹哥哥,你热不热?”季蕴感受到曹殊的体温,略感不适地扭动了身体。
曹殊松开她,眉目含笑道:“我倒是不热,只怕是有人嫌我抱着她了。”
“我才没有。”季蕴眨了眨眼睛,昧着良心道。
“那再抱抱。”曹殊作势又要抱她。
季蕴急忙躲避,拒绝道:“我不要。”
“还说不是嫌弃我?”曹殊无奈地叹道。
季蕴闻见他的话,便又凑过去,下一瞬被人抱了个满怀。
“你骗我。”她忍不住拍打了一下他的背,羞恼道。
曹殊收紧手臂,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语气带着笑意道:“再抱一会罢。”
季蕴反抗无果,只好任着他抱着。
午后的书院颇为安静,树影横斜,仿若这世间只有他们二人。
因比试的事宜,曹殊便要暂且离开。
二人站在青玉堂的门内,季蕴不舍地握着他的手,她嘀咕道:“曹哥哥,我真不想你走。”
“我也不想,等我回来。”曹殊的声音温柔清澈。
这话倒像是寻常的夫妻一般,季蕴感到有些恍惚。
曹殊见季蕴不说话,便以为她不高兴,低声哄道:“我晚些再来寻你,可好?”
季蕴抬头,她看着曹殊,点了点头。
曹殊离开后,季蕴心不在焉地转过身,朝着书房走去。
“娘子,曹郎君走了?”云儿见季蕴回来,便问道。
季蕴点头。
“娘子,您未用午膳,现下可要吃些果子?”云儿神情关切地询问。
“是有些饿了。”季蕴心情好了不少,她笑道。
云儿见状放下心来,笑着去准备果子了。
待果子备好,她笑呵呵地便要给季蕴送去,却不想孙老媪过来了。
云儿忐忑不安地打开门。
“你别担心。”孙老媪瞧出云儿的不安,她忙道,“我不是来打搅三娘子的,我问你,三娘子现下如何了?”
云儿送了一口气,她回头瞧了一眼,低声道:“头先回来心情是不大好,方才我去瞧,已经好了不少了。”
“唉。”孙老媪长叹一声,“二大娘子本是好意,谁料三娘子如此抗拒。”
云儿沉默。
孙老媪喋喋不休道:“三娘子自江宁回来,便与二大娘子生分了,为人父母的,不就是希望子女婚事顺遂,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吗,二大娘子能害了她不成?”
“孙媪……”云儿开口。
“云儿,你三娘子的贴身女使,平日跟在她的身边,也多规劝规劝她。”孙老媪继续道。
“孙媪!”云儿打断道,“三娘子已经因此事不高兴了,奴婢再凑到她面前提及此事,这不是成心惹她不快吗?”
“你……”孙老媪愣了愣。
“您要是没有旁的话,奴婢先进去了,三娘子还等我奴婢给她送果子呢。”云儿面无表情道。
“你这贱丫头。”孙老媪气急,斥道,“我好心好意地劝,你怎地还不领情?你可别忘了,是谁让你伺候三娘子的!”
“奴婢现下是三娘子的女使,只听三娘子的话。”云儿冷着脸道,“孙媪,您请回罢。”
“你……”孙老媪指着云儿,一时说不出话。
云儿毫不犹豫地将院门关上。
门‘砰’地关上,孙老媪吃了个闭门羹,她的脸上不大好看,暗自骂了云儿几句,颇为不甘地走出书院。
云儿端着果子走进书房中,便见季蕴坐在桌案前。
“娘子,果子来了。”云儿走过去,笑道。
“怎地要这么久?”季蕴疑惑地问道。
云儿没准备瞒着,遂将方才孙老媪来过的事和盘托出。
“她这番话到底是她的心里话,还是母亲的心里话?”季蕴突然问。
“奴婢也不知。”云儿摇头。
“没事,你去沏壶茶来。”季蕴拿起果子,尝了一口。
云儿神情担忧地看着季蕴。
季蕴转头,见云儿还站在原地,莫名道:“怎地了?”
“娘子,您不生气啊。”云儿小心地开口道。
“生气有何用。”季蕴泄气般地摇摇头,她扯起嘴角道,“你先去沏茶,我渴了。”
“是。”云儿应了一声,随后便走了出去。
云儿走后,季蕴的神情渐渐凝固,她搁下手中的果子,心中开始迷茫起来。
*季蕴这些时日都未回季宅,母女二人似乎互相在较着劲,也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天气炎热,除却上课,季蕴不愿出门,一人躲在书房中。
云儿知晓季蕴心中烦闷,做事更加小心起来,生怕惹得季蕴不高兴。
“娘子,可要吃冰酥酪?”云儿讨好地笑道。
“不吃。”季蕴躺在竹榻上,摇了摇头。
云儿继续问:“那娘子可有想吃的东西?”
“没有。”季蕴心不在焉道。
云儿失望地止住话,暗自叹了一声。
“怎地不讲话了?”季蕴转头,看向云儿。
“您心情不好,奴婢怕说错话。”云儿难为情地笑道。
季蕴起身,无奈道:“我是心情不好,但我不会去怪无辜之人。”
“奴婢明白了。”云儿忙不迭点头。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问:“孙媪这些日子没来寻你?”
“未曾。”云儿摇头,“许是那日将她得罪了,她现下定是记恨着奴婢呢。”
“不必管她。”季蕴道。
“有娘子在,奴婢自然是不怕的。”云儿笑道。
第83章 第 83 章 定风波(三)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 笑道:“贫嘴。”
“奴婢说得可都是真心话。”云儿见她笑了,便也安下心来,神色颇为认真道, “虽说当初是二大娘子遣了奴婢来侍奉, 但孰是孰非还是明白的, 娘子待奴婢好, 奴婢若是有二心, 又如何对得起您呢?”
季蕴听完云儿的一番肺腑之言, 一时之间很是感动,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暖流。
她伸手握住云儿的手, 一字一句道:“好云儿, 不必多说,我自然是信你的。”
“有您这句话,奴婢再没什么怕的了。”云儿不禁眼眶微湿,哽咽道。
季蕴抬起纤细的手, 温柔地将云儿脸颊上的泪水拭去,轻声道:“都多大了还这般,让人笑话。”
“要笑话就笑话去,奴婢也只在您面前哭。”云儿听出她的调侃之意, 小声道。
季蕴闻言敛眸, 笑道:“好了,近来天气闷热, 想必你也累了,我现下无需你伺候,若是无事的话你早点去歇息,养精蓄锐才是,未来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您实在不必担忧。”云儿宽慰道。
“该来的总会来的, 如今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罢了。”季蕴揶揄道。
云儿思来想去,她看向季蕴,轻声道:“奴婢会陪着您的。”
“好。”季蕴点头,“听话,去歇息罢。”
“娘子如此体恤,奴婢岂敢有不应之理?”云儿笑道。
主仆二人交谈片刻,云儿遂起身离去,她走出卧房,转身时轻轻地将房门带上。
疏窗外的青天万里无云,碧绿的芭蕉叶映衬在纱窗上。
云儿走后,卧房内静悄悄的,仿佛针落可闻。
季蕴翻看着手中的闲书,她的心中有些不畅快,遂阖上书,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一时觉着心中烦闷,一时觉着百无聊赖,突然想起小厨房中存放着先前吴老送来的佳酿,便想去拿了来喝。
思及云儿既然去歇息了,大热天的没道理再去寻她,季蕴便站起身来,独自走至小厨房,在柜中寻到一坛佳酿。
季蕴拿着酒回到卧房里,她将酒坛打开后,顿时一股浓厚的酒香飘了出来,萦绕在周遭。
她倒入酒杯中,初尝了一口,便觉着口腔中香醇四溢,低头毫不犹豫地整杯饮尽。
不出片刻,季蕴清淡的眉眼间已有了几分醉意,她的脸庞微微泛红,目光直瞪瞪地注视杯中的酒。
她扯起嘴角,眼底闪过一丝涩意。
人生在世,有哪个能肆意快活的呢?
季蕴举杯饮了一口,待她放下酒杯,低头细细思之,暗忖道,凭他是谁,再无所不能,又有哪个能轻易免俗?
无非是你裹挟着我,他不绕过他,最终都不得不妥协。
不知为何,她倏然想起远在江宁的秦观止,他的才学曾名震东京,又为何义无反顾地辞官回乡?其中自然是有难言之隐,在外人看来,是先生大义,境界超脱俗尘,可既身在这世间,哪里如何就能摆脱尘世间的一切?
季蕴想起他曾经的谆谆教诲,如今看来,都是不无道理的。
师父,难道弟子一直都错怪了您?
季蕴拿起酒杯,抬头一口饮尽。
可惜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此时她想明白了,心中的烦闷也散去不少。
季蕴已经醉了,眼神迷离地站起身,头有些发昏,便按着额头,摇摇晃晃地走至窗边的竹榻旁,躺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清幽的庭院中蝉虫嘶鸣,偶尔一阵暖风吹来,芭蕉叶慵懒地摇曳。
季蕴蜷缩在竹榻上,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着,白净的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今日大醉一场,所谓人有所思,所思之人如梦来,现下她似是陷入了梦中。
“蕴娘。”
不知是谁唤了她一声。
车舆正在缓缓地前行,经过了一处繁华热闹的街道,时不时传来商贩的吆喝声。
今日是余中曹老太爷过寿,季家阖府前去贺寿。
如今曹家圣眷佑荣,正是风头无两,不仅染坊掌握着崇州的命脉,家主曹松已官至崇州知州,而此次曹老太爷过寿,崇州各家权贵看中曹松的面子,自然是纷纷赶来。
季梧放下竹帘,转头去瞧季蕴,却发觉她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便出言喊了一声。
“蕴娘,你怎地了?”季梧神色关切地注视着季蕴,继续询问。
季蕴立时回过神,她先是摇头,随即勉强地笑道:“没想什么,就是有些怕。”
“别怕,有我在呢。”季梧安慰道。
季蕴点头,弯起唇角。
“你也该出来走走了,总是被婶母拘在家中也不好。”季梧笑道。
季茂因昨日嬉耍玩闹着了风寒,遂张氏今日抽不开身,一是关心则乱,二是实在不放心丫鬟们伺候,虽说风寒不严重,但张氏必得亲力亲为,便也不来曹家了。
季蕴颔首,她小声道:“多亏有大姐姐,不然今日母亲定不让我出门,说我去别人家,也是给家中丢脸。”
季梧抽回目光,没有回话。
毕竟张氏是季蕴的母亲,是她的婶母,当着季蕴的面,她自然是不好说的。
若是真心疼爱一人,并非一朝一夕而就,遂这些年,在季梧看来,张氏是真的不疼季蕴,一心只有季茂。
实话总是伤人心,不如不说。
“不必谢我,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出门,你习惯便也就好了。”季梧满眼都是怜惜,她嗓音柔和道。
季蕴抿起一丝笑,点了点头。
车舆行驶一段路程,季家众人来到曹宅,知州曹松竟亲自来迎。
曹松生得清俊儒雅,一身圆领袍衬得他风度翩翩,他笑道:“贤弟,你终于来了,可叫我好等。”
“知州大人客气了,我等布衣岂敢劳您亲自来?”季惟一脸惶恐,急忙作揖道。
“贤弟这话就是见外了,今日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曹松温和地笑道。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便知曹季两家的关系实在是不一般,曹松一番话是给足了季家面子,前些日子传出两家要联姻的传闻,想必是板上钉钉了。
季蕴在季梧后面下了车,拜见过曹松。
“仁兄,怎地不见您家三公子呢?”季惟打量四周,他未见到曹殊的身影,神情好奇地问道。
季梧闻言悄悄抬起头,果真是没有瞧见曹殊,顿时有些失落。
“回季老爷的话,三郎君今晨被老太爷叫过去了。”曹松身旁的小厮刘生回答道。
“原来如此。”季惟摸了摸胡须。
“家父向来痴迷药斑布,家中三个犬子,唯有老二不上心,另外两个如今都得了家父的真传了。”曹松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笑道。
季惟有些意外,出言夸赞曹松教导有方。
曹松点头,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贤弟先携家眷先进去上座罢。”
言罢,小厮引着季家众人走进曹宅。
季蕴跟在季梧的身后,她好奇地打量着曹家的一草一木,感到格外新奇。
一旁的季棉瞧见这一幕,撇嘴道:“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
“说什么呢?”季梧低声训斥道。
“你管我。”季棉没好气道。
“大姐姐,我没事。”季蕴实在不想她们姐妹二人为她争吵,急忙小声道。
季梧闻言作罢,季棉则是翻了一个白眼。
前方的于氏回头瞪着季蕴,冷声道:“嘀嘀咕咕什么呢,既出来了,就得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你自己丢了脸便罢了,可别拉着家里所有人都丢了脸。”
“母亲,您这话严重了。”季梧觉着不妥,劝道。
季蕴被训得低头,她摩挲着手中的帕子,眼眶微微泛红。
于氏抽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季梧停下,她回头瞧了一眼季蕴。
于氏发觉季梧没有跟过来,低头唤了一声。
季梧神情颇为担忧地注视着季蕴,闻见于氏的话,只好跟了过去。
季蕴抬起头,挤出一丝笑来。
小厮引着季家众人来至前厅,待一一坐下来,便吩咐女使们上些茶水点心,随即离去。
期间崇州通判陈密致的夫人周氏见过众人之后,便热情地同于氏聊了起来。
“好姐姐,这便是梧娘?”周氏的目光扫向于氏身旁的季梧,笑道。
“正是呢。”于氏笑道。
“当真生得不错,方才见她说话,倒是个温婉娴静的好孩子。”周氏拉起于氏的手拍了拍,夸赞道,“曹家有福了。”
季梧顿时羞红了脸,耳后根隐隐发烫。
季蕴乖乖地坐着,啜了一口茶水。
于氏同周氏交谈片刻,周氏突然瞥见季梧身旁的季蕴,好奇道:“那个丫头是?”
“是我家二房的女儿,名叫蕴娘。”于氏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介绍道,“来,蕴娘,见过周伯母。”
季蕴闻言站起身,向周氏行礼,小声道:“周伯母安好。”
“快坐。”周氏颔首道。
季蕴坐了回去,她察觉到周氏打量的目光,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周氏笑道:“这孩子有些怕生呢。”
“是呢,没怎么出来过,今日正巧是老太爷的寿辰,所以特地带出来见见世面。”于氏笑道。
“你这伯母倒做得好。”周氏道。
“做得再好,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于氏吃了一口茶。
周氏早有耳闻,季家二房的女儿不受宠,就是亲生母亲张氏也不大喜欢这个女儿,如今亲眼目睹,看来竟是真的。
想到这里,周氏看向季蕴的眼神愈发怜悯起来。
第84章 第 84 章 定风波(四)
季蕴察觉到周氏打量的目光, 心有不安地低下头,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做长辈的,万事便要一碗水端平, 家宅方能安宁。”于氏瞧着周氏面带怜悯之色, 她将茶杯搁在身旁的桌几上, 笑意盈盈道。
话音方落, 周氏闻言收回目光, 笑着夸赞道:“娘子当真贤德。”
此话对于氏颇为受用, 她的脸色稍加缓和。
季蕴悄悄抬起头,便发觉周氏移开视线, 同于氏聊了起来, 她登时松了一口气。
不出片刻,曹家已是宾客盈门,由小厮门引着入内,纷纷在前厅叙起旧来, 热闹非凡。
季家众人见过宾客后,再次落座。
周氏环顾四周,思及在厅中坐了半晌还未见过季蕴的目光,不禁感到奇怪, 遂提了一句:“对了, 怎地不见张姐姐?”
“怪我,我竟忘了同你讲。”于氏略微懊恼, 她神情担忧地叹了一声。
周氏见她叹息,急忙询问。
“我那妯娌本是要来的,谁承想今日早起那一阵茂郎突然不舒服,她也是关心则乱,故托我向曹家致歉。”于氏蹙眉道。
“怎会如此……”周氏脸色微变, 随即神色关切道,“可有大碍?”
“郎中来瞧过,有些发热,你晓得孩子还小难免贪玩,正巧昨日出门,想来是吹了风所致。”于氏轻声道。
周氏点头,她瞥了一眼季蕴,压低嗓音道:“听说那孩子生下来身子一直不大好,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茂郎只是身子弱了些,平日里细心照顾就是了,今日如此,许是丫鬟婆子疏忽了。”于氏淡淡道。
周氏碍于厅中人多,便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同曹家的亲眷叙旧去了。
季蕴浑身不自在地坐着,她掀起眼帘,便见厅中大都是从未见过的权贵家眷以及曹家亲眷。
“蕴娘,你怎地了?”季梧看向她,她关心地问。
季蕴摇头。
“想来你是第一次来,不适应也是有的。”季梧语气轻柔道。
“我没事,大姐姐别担心。”季蕴抿起一丝微笑,小声道。
季梧瞧着她勉强的笑容,便转头对着于氏笑道:“母亲,我可否带着妹妹们去园中逛逛?”
“好端端去逛园子做甚?”于氏问。
“母亲。”季梧明亮的双眸看着于氏。
于氏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并不赞同,她低声道:“今日宾客众多,安心坐着便是。”
季梧见于氏不同意,她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只好作罢。
“母亲,咱们还要在此处坐多久?”季棉坐在于氏的身旁,有些不满道,“我都快闷死了,不如和姐妹们出去逛逛罢。”
于氏挨不住季棉的撒娇,她无奈一笑道:“你就晓得玩,答应你,我去寻个女使给你们带路。”
“多谢母亲,您最好了。”季棉得偿所愿,欣喜道。
“贫嘴。”于氏满脸宠溺道。
于氏说罢,便在厅中寻了一位身穿青色窄袖短衫的女使,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道:“劳烦了。”
“不劳烦,您不必客气。”女使摇头,笑道。
季棉站起身,她想要拉着季梧一同出去,然而下一瞬却被于氏阻止。
“母亲?”季梧还未起身,她神色不解地问。
“让她们两个丫头出去,梧娘,你稍后随我去拜见曹家亲眷。”于氏瞥了季梧一眼,笑着吩咐道。
季梧目光微动,她犹豫片刻,随即看向季蕴,笑道:“蕴娘,你和棉娘一同去罢,我就不去了。”
季蕴迟疑地站起身,在季梧的目光下,随着季棉走出前厅。
姐妹二人跟在女使的身后,她们绕过假山石,走至弯弯绕绕的游廊,清风徐来,竹帘轻轻晃动。
曹宅修葺得十分气派,宅内实在宽阔,便见白墙黛瓦的围墙犹如波浪一般连绵不绝,花窗雕刻精致,透过花窗,瞧见的却是另外一番风景,其中竹林密布,一道曲径蜿蜒,瞧不清尽头。
女使带着她们来至花园,离前厅虽不远,但也需走一段路。
“两位娘子,到了。”女使微笑道,“等娘子们逛够了,奴婢再带你们回去。”
园中春光正好,虬曲多姿的枝头缀满玉兰花,幽香浮动。
“多谢。”季蕴打量着满园春色,轻声道。
“何必客气。”女使笑道。
季棉看不惯季蕴,她轻哼一声,并不与季蕴说话。
季蕴闻声看向季棉,并不与她计较,只是跟在她的身后,慢慢地在园中闲逛。
黄莺在枝头啼叫,婉转动听,前方坐落着四角凉亭,待走近一瞧才发觉凉亭旁凿有一方池子,岸边杨柳依依,荡漾在池水中。
姐妹二人倚靠在栏杆上,便见池水清澈见底,其中几条锦鲤嬉戏,好不快活。
季蕴瞧着不由得心生欢喜,遂细细打量着,忍不住弯起唇角。
女使瞧着季蕴对锦鲤感兴趣,她走过来,笑道:“娘子有所不知,这锦鲤是三郎君特地养的,平日闲暇时便亲自来喂养。”
“原来如此。”季蕴点头。
季棉垂眸,她见不得季蕴这副虚假的模样,顿时心生一计,遂走至女使的身旁,笑道:“姑娘,不知贵府的净室在何处?”
“娘子要更衣?”女使问。
季棉面露难色,忙不迭点头。
“既如此,娘子快随奴婢来。”女使颔首道。
季棉凑到季蕴的身旁,她似是有些难为情,故意小声道:“三姐姐,我去去就来。”
“好。”季蕴没有多想,点头道。
言罢,季棉跟着女使前往净室,她悄悄回头瞥了季蕴一眼,露出得逞的笑容。
季蕴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她踱步至凉亭中坐下歇息。
女使带着季棉绕过长长的游廊,待走了一段路程,终于来到净室。
“劳烦姑娘了。”季棉面带笑意道。
她穿过月洞门,慢慢地走进净室中,女使则是站在假山旁,耐心等候着。
不出片刻,季棉走了出来。
女使见她出来,便要带她回园子,谁知季棉突然拽住她,神色正常道:“咱们先不回园子了。”
女使愣住,忙道:“那位娘子还在园中呢。”
“我方才同三姐姐说过了,叫她先回去了。”季棉面不改色道。
“可是……”女使略微迟疑。
“你别担心,她同我说识得回去的路。”季棉拉住女使,笑道,“来,咱们先回去。”
女使犹豫片刻,她见季棉如此说,便不好再说什么,引着季棉先行回前厅。
日光和煦,园中颇为清静。
季蕴独自坐在凉亭中等候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季棉和女使回来的身影,难免开始焦急起来。
她不安地站起身来,走出凉亭观望着。
等候片刻,却还不见人影。
季蕴眉头微蹙,她心中涌起一股恐慌的情绪,倏然想起季棉离去前的笑容。
难道季棉是故意的?
季蕴知晓时辰不早,她胡乱猜测着季棉的用意,顿时心生悔意。
若是自己迟迟不回去,该如何是好?
她打量着四周,回想起来时候的路,决定自己回去。
于是,季蕴尝试着走出园子,她匆匆地走至游廊上,可眼前的游廊弯弯绕绕,她立时有些迷糊,不知该如何向前走。
她忐忑不安地走着,待看到假山石时,眼前一亮。
好在终于走出来了,季蕴整个人松懈了下来。
她继续向前走,令人奇怪的是,她越走越冷清,面前的房屋她在来的时候从未见过。
季蕴迅速反应过来,她似是迷路了。
“有人吗?”她不敢大声喊。
周遭一片清幽,没有人回应她。
季蕴突然瞧见前方的院落大门敞开着,便急忙走过去,抬起头便见上方的匾额提着染院二字。
“请问有人吗?”她站在院落前,问道。
季蕴鼓起勇气,她迈上层层的台阶,缓缓地走到门前,朝里看去。
门前瞧不清什么,院子里静悄悄的。
难道没有人吗?
她这样想着,神色变得失望起来,遂准备离开此处。
这时,院子里头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
季蕴停下脚步,她折返走到门前,踌躇着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走过门厅,来到院落里,看清眼前的景象立即就愣住了。
院子中场地宽阔,搭建着一排排高高的竹竿,上面挂满了靛蓝色的布料,显得庄严又粘稠。
季蕴心中震撼无比,她知晓曹家子弟绘制药斑布,但却从未见过未完成的药斑布。
她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的来意,穿梭在药斑布之间,欣赏着布料上的纹样,且大都是已经印了纹样的,需要日光暴晒。
周遭尽是蓝白相间的药斑布,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蓝草的味道。
“你是谁?”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呵斥声。
季蕴循声回头,见到来人。
来人是一位年轻的郎君,生得五官端正,身着素袍,正怒视着自己。
“我……”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敢擅闯染院?”
季蕴刚想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季蕴的面前,没有好气地质问道:“说话啊,哑巴吗?”
“抱歉,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季蕴嘴唇翕动,解释道。
“快快出去。”他的目光上下扫过季蕴,冷声道。
话说完,他就转过身去,想要离开。
“等等,请问……”季蕴见他离开,便急忙追过去,想要问路。
他恼怒地回头,不经意间抬起手,却未料到她就在他的身后,手自然就碰到她的肩。
季蕴唬了一跳,脚下虚浮地向后倒去。
他大惊失色,愣在原地。
就在季蕴以为自己要摔下去的时候,下一瞬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陌生的臂弯稳稳地托住了她。
头顶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
“二哥,你在做甚?”
曹承听见这声逼问,他脸色一僵,悻悻道:“我没想推倒她,是她自己站在我身后,我没看见。”
季蕴抬头,慌乱间瞥见了他鼻梁上的那颗黑痣。
第85章 第 85 章 定风波(五)
迷糊之间, 季蕴睁开双眼,眼前竟缓缓出现曹殊温润的眉眼,高挺鼻梁上的黑痣尤为醒目。
她神思恍惚, 便以为自己仍身在梦中。
“你醒了。”曹殊坐在竹榻旁, 他垂眸温和地注视着她。
季蕴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瞧, 略微迷茫地点了点头。
“你先前饮了酒, 现下可有哪里不舒服?”他面色担忧, 温声道。
曹殊来时已是午后, 从云儿口中得知季蕴醉酒,已然在疏窗前睡去, 便在竹榻前坐下, 静静地凝视着她。
季蕴眉头紧蹙,睡得并不安稳,似是陷入梦魇中。
曹殊见状立时起身,他在罗汉塌上寻了条薄毯替她盖上, 随后便守在她的身旁,直到她醒来。
季蕴闻言逐渐清醒过来,方才不过是大梦一场,眼前之人才是曹殊。
她登时坐起身来, 毫不犹豫地伸手环住了他。
曹殊始料未及, 他先是微微一怔,感到有些意外, 随即敛起眸子,眼清亮的眼眸溢出点点的笑意,任由她抱着。
“曹哥哥。”季蕴低声道。
“嗯。”他应了一声。
季蕴闻见他的声音,她倏然涌起一股恐慌,便下意识地抱紧了他, 轻声道:“曹哥哥。”
“我在。”曹殊瞥了她一眼,他察觉到她在发抖,遂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她靠在他的肩上,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曹哥哥,我做了一个噩梦。”季蕴小声道。
“梦都是假的,你别怕。”曹殊眉心微动,语气轻柔道。
“不是假的。”季蕴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我梦见许多人了,梦中的一切都像是从前发生过的一样。”
曹殊微顿,轻声问:“可以同我讲讲吗?”
季蕴从他的怀中挣脱,低头将梦中发生的事告知于他,其中琐碎的细节在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忘却。
曹殊耐心听完,他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嗓音温和道:“噩梦大都是心中惊惧之事,忘记许是好事。”
“曹哥哥,我好像梦见你了。”季蕴猛地抬头,忙道。
曹殊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
“你在染坊里。”季蕴蹙眉,她低头抿唇,踌躇片刻道,“对了,还有曹二郎,竹竿上的药斑布,还在滴着水。”
“然后呢?”曹殊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
曹殊依稀记得,从前曹老太爷过寿,季蕴迷了路闯进染坊里,被曹承发觉以为她是新来的女使,便有心为难。
那日晨时,曹老太爷唤了他过去。
年幼的曹殊站在染缸旁,不解道:“祖父,今日是您寿辰,父亲不是叫您先去厅中坐着?”
“不去。”曹老太爷一口回绝。
曹殊见曹老太爷一心在药斑布上,遂不再多言。
这时,院中传来一阵嘈杂声。
“三郎,你去瞧瞧外头发生何事了?”曹老太爷不喜有人打扰,他有些头疼道。
曹殊颔首,踱步至院子里,绕过一排一排挂着的药斑布,终于远远地瞧见了曹承,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小丫头,年岁不大,瞧着倒是有些眼熟,似在何处见过。
他走了过去,快走近时,谁知曹承忽然激动起来,竟将她推倒了。
曹殊一惊,急忙过去接住了她。
他低头,她慌乱无措的小脸就这般撞入他的眼帘,他看清她的模样时,怔怔道,“是你。”
曹殊回过神来,他掀起眼帘,目光扫向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没了。”季蕴摇头,语气迟疑道,“之后我就醒过来了。”
“既如此,那就不要想了。”曹殊神色关切地询问,“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你别担心。”季蕴轻声道。
曹殊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的确没有大碍,便松了一口气,低声问:“蕴娘,你若是有心事,不要藏在心中,可以同我讲。”
季蕴不知为何心虚起来,她眼睫下垂,眸光闪了闪。
他见她沉默,继续问:“为何饮酒?”
“没什么。”季蕴不敢抬头。
曹殊直视着她,良久,他抿起一丝微笑,淡淡道:“蕴娘,你既不愿说,我不会逼你。”
“曹哥哥。”季蕴抬头,她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艰涩道。
二人四目相对,他目光平静,而她触及到他漆黑的眼眸,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季蕴紧紧地抓着他衣袖,思虑片刻后,慢慢道:“曹哥哥,真的没什么,先前同母亲吵了几句嘴,你也晓得,我和她的感情一向不大好,此事与你无关,没必要讲给你听,白白叫你担心。”
曹殊叹道:“你的事,怎会与我无关?”
“母女之间闹别扭再正常不过了,过几日就好了,你别担心了。”季蕴轻笑着说。
对于张氏,曹殊自然是不便多言,便只好出声安慰几句。
“饮酒伤身,往后切莫再如此了。”他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并不赞许她,神情凝重道。
“好。”季蕴不想令曹殊在比试关键时刻分神担心自己,她弯起唇角,语气轻松道。
言罢,她伸出纤细的手,握住曹殊的手。
曹殊回握住她的手,眸底泛出柔色。
“曹哥哥,最后一轮比试再即,此次比试对你、对曹家来说至关重要,你不要担心我,我没事的。”季蕴抬眼,神色认真道。
曹殊闻言摇头,他的心底变得柔软起来,唇角噙起笑意,一字一句道:“比试固然重要,但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季蕴澄澈的双眸犹如秋水一般,她眸光流动,忍不住再次抱住了他。
曹殊伸手环住她纤弱的腰,低声道:“蕴娘,要是没有你,我是真不知晓该怎么办了。”
“就算没有我,我信你同样能振作起来。”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前,轻声道。
“这种话,往后可以不要再说了吗?”曹殊的双眸骤然一深,皱眉道。
“什么话?”季蕴微怔。
“就算没有你这样的话。”他道。
“为何?”
“蕴娘,我听了心里不舒服。”曹殊神色无奈道。
季蕴松开他,清澈的双眸打量着他。
曹殊立即握住她的手腕,重新将她拉进他的怀里,他面色羞赧道:“你这般盯着我瞧,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曹哥哥害羞了。”季蕴抬起眼眸,她忍俊不禁,调侃道。
曹殊面色泛起淡淡的红晕,迅速蔓延至耳后根,他垂下眼眸,朝季蕴看了过去,漆黑的眼眸闪烁着一丝无措的羞涩。
季蕴颇为好奇地盯着他,也不再笑话他了,笑着问道:“对了,曹哥哥,你今日来寻我做甚?”
“近来我在构思终试的纹样,正巧今日画好样稿,便想邀你去观赏,同我分析有何处不足。”曹殊低声解释道。
季蕴闻言登时抬头,她面带懊恼道:“那我岂不是耽搁了?”
“不耽搁。”曹殊摇头,温声道。
“现下什么时辰了?”她担忧道。
“不急,天色尚早。”曹殊垂眸凝视着她,眉目含笑道。
季蕴闻言松了一口气,她忙道:“趁天色不晚,咱们现下便去罢。”
“你饮了酒,我担心你不舒服,要不择日再来?”曹殊蹙眉,思忖道。
“曹哥哥,我没那么脆弱。”季蕴笑道。
曹殊见她坚持,只好无奈一笑道:“既如此,早去早回,你今日需得早点歇息才是。”
“好。”季蕴弯了弯眼睛,颔首道。
二人交谈片刻,曹殊去堂中等候,季蕴则是唤了云儿进来。
待她洗漱好,换了一件褙子,便走出卧房。
“娘子,早点回来。”云儿满脸担心道。
“你放心。”季蕴笑道。
“谁叫您瞒着奴婢偷偷吃酒,奴婢怎么可能放心呢?”云儿不满地嘀咕道。
“那你一同跟去,可好?”季蕴停下,她瞥了云儿一眼,笑道。
“才不。”云儿忙不迭摇头,她捂嘴偷笑道,“娘子快去,曹郎君还在外头等着。”
“好啊,坏丫头。”季蕴笑道,“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编排我呢。”
“哪有。”云儿一副被冤枉的模样,委屈道。
季蕴懒得同云儿争辩,她走至堂中,抬头看向曹殊,轻声道:“曹哥哥,久等了。”
曹殊闻言转身,莞尔一笑。
云儿将他们送到院门口,便回去了。
二人走过花瓶门,肩并肩地走在修篁林中,午后的日光透过竹叶落在曹殊的面庞上,如同鎏金一般。
曹殊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漆黑的眼眸平和地注视着她。
周遭清幽静谧,竹影轻摇,她却觉得二人的心在逐渐靠近。
不出片刻,二人走出书院,来到奚口巷。
然刚走至书铺门口,曹殊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疾步走过去。
“曹哥哥,怎地了?”季蕴跟了过去,疑惑道。
曹殊回头,皱眉道:“先前出来时,我分明将门锁上了。”
“快进去瞧瞧。”季蕴大惊失色。
言罢,二人匆匆走了进去,便见书铺中凌乱不堪,书架上的书籍纷纷掉落在地,一瞧便知是有人特意在翻找什么。
曹殊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书籍,便直直走到桌案旁,而案上同样是一团凌乱。
他屏住呼吸,急忙在案上翻找着,下一瞬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曹哥哥,你在找什么?”季蕴走过去,小心翼翼道。
曹殊停下翻找,他修长的手撑着桌角,神情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什么。
“曹哥哥?”季蕴见他脸色不好,低声唤道。
第86章 第 86 章 定风波(六)
曹殊抿唇, 他低垂的侧脸有些冷硬,清润的眉眼满是阴郁,漆黑的眼眸似是染上一层暗色。
季蕴走至桌案前, 她抬眼扫向他, 见他脸色实在难看, 心中已猜测出几分, 只是不敢轻易确定。
“曹哥哥。”她忐忑不安道, “是……”
曹殊闻言垂眸看她, 眸色晦暗道:“样稿丢了。”
“怎么会……”季蕴虽猜出,但从曹殊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 还是唬了一跳。
曹殊敛眸, 他面色平静道:“蕴娘,你先坐。”
说罢,他整理好桌案杂乱的纸张,随即拢住衣袖, 修长的手拎起茶壶,给季蕴倒了一杯茶水。
季蕴在桌案前坐下,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对面的曹殊,他神色平静, 仿若丢失样稿此事未曾发生过的似的。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书铺中, 曹殊将茶杯推至季蕴的面前,便坐了下来。
“曹哥哥, 比试再即,丢失样稿非同小可,可见是存心而为。”季蕴啜了一口茶水,咬牙切齿道。
他的神色不甚分明,好似笼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此人居心叵测, 定是知晓你的画工,当真是其心可诛,要不咱们先报官?”她放下茶杯,提议道。
曹殊闻言摇了摇头。
“为何?”她不解。
“若是咱们大张旗鼓地报官,便打草惊蛇了,要令其露出尾巴,就不能报官。”曹殊掀起眼帘,眸色一暗,冷静地分析道。
“可这……”季蕴愈发气愤道,“可恶,此人竟做出这种事来,也不怕被戳脊梁骨。”
曹殊冷笑道:“他敢来偷稿,全然不顾及自身脸面,他既不要脸,咱们也不必替他留了。”
“曹哥哥,你要怎么做?”季蕴抬头。
“我还未想好。”曹殊眼神晦涩不明,扯起嘴角道。
“可比试就是这几日了,样稿丢失,你还来得及吗?”季蕴面色担忧道。
“不必担心。”曹殊安慰道。
季蕴点头,她眉目懊恼道:“都怪我,若是我今日不饮酒,那贼人定不会得逞。”
“与你无关,蕴娘。”曹殊拉过季蕴的手,他轻轻握住后,温声道,“就算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只要他一日惦记样稿,自然会费尽心机来偷,你无需自责。”
“曹哥哥,可不报官,怎么抓住他?”季蕴忧心忡忡道。
“如今他拿着样稿早就逃之夭夭,报官已是来不及。”曹殊蹙眉,思斟酌片刻道,“今晚我去寻青川,叫他暗自去郑宅一趟,至于样稿,丢了便丢了。”
季蕴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再有任何的异议,遂点了点头。
“倘若比试那日他参考样稿,我自会当众叫他原形毕露。”曹殊垂下眼帘,他长长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勾起唇角道。
季蕴瞧着他唇角噙着分明的笑意,不知他在心中酝酿着什么。
每位选手的画工各不相同,纹样的线条、图案在绘画时便能瞧出端倪,且前两轮比试时,裁判官早已对每位选手的画技了如指掌,晓其优缺点,自然不能短短几日就画风突变。
书铺内乱糟糟的,书架上的书籍纷纷掉落在地,一片狼藉。
“曹哥哥,书铺现下被翻得一团乱,你可要去瞧瞧是否丢了其他东西?”季蕴回头环顾,轻声道。
曹殊颔首,他起身走至书架旁,俯身拾起地面上的书籍,重新在书架上放好。
季蕴走过来,陪他一同拾起书籍,低声道:“书籍何其珍贵,此人实在暴殄天物,竟就这般丢在地上。”
“然也。”曹殊摆弄着书籍,叹道。
二人各自拾起地上的书籍,心情却异常复杂。
曹殊拍了拍书籍上的灰尘,他瞥向一旁的季蕴,嗓音温和道:“蕴娘,我来就行了,你去坐着。”
“没事,我不累。”季蕴摇头,弯唇道。
“今日本想……”曹殊转头,苦笑道,“倒叫你白走一趟了。”
“同你在一处,我心里欢喜,无所谓白走不白走。”季蕴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出言安慰道。
曹殊闻言抿起一丝浅笑,他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眼底泛出柔色。
“曹哥哥,这门锁坏了心中也不踏实,明日你出门寻个锁匠来,重新换个锁才是。”季蕴看向他,她面色担忧道。
“好。”曹殊点头,眉目间笼罩着温和的光泽,含笑道。
二人收拾好书籍,在后院洗净手,掀起竹帘走至书铺时,已是日落黄昏,晚霞漫天。
季蕴见天色不早,便决定回去,她同曹殊告辞,刚走至门口时,有些不放心地回头。
曹殊微顿,他知晓季蕴心中的忧虑,便伸手拉住她,轻轻按住她的双肩。
“不要为我担心。”他眼睫低垂,神色温和,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温柔地在她的面庞上轻轻抚过。
季蕴抬头,直视着他漆黑的双眸,乖乖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我许是不能来寻你了。”曹殊目光微动,注视着她柔顺的模样。
季蕴思忖几瞬后,她唇角微扬道:“我想你了,就来找你。”
曹殊点头,他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云儿又要说嘴了。”季蕴看了眼门外天色,柔声道,“曹哥哥,你晚上记得将门在里头关好。”
二人话别之后,季蕴在曹殊的目送下,步履盈盈地离开书铺,走进书院中。
季蕴踏进书院的门时,她忽然转身,瞥了一眼书铺檐下的曹殊,他长身玉立,身姿宛如修竹。
她忍不住弯唇一笑,随即走了进去。
曹殊见她离去,才不舍地收回目光,他转身回到书铺,唇角的笑慢慢凝结,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不觉间,已至立秋。
暑气消去,天高云阔,秋风中已带着些许凉意。
季蕴在睡梦中朦胧闻见外头的秋风萧萧,她醒来时,帷帐正在轻轻晃动,顿觉枕边清凉。
她扶额,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来,随即缓缓地坐起身来,唤了云儿进来。
云儿闻见季蕴唤她,便推门走进卧房中。
她踱步至床榻旁,掀开帷帐后,笑道:“娘子,您起了。”
季蕴点头,她从床榻上下来,转头看向疏窗,庭院中天色正好,只是偶尔一阵凉风吹进卧房内。
云儿见她冷,便阖上窗,忙道:“娘子,是奴婢的疏忽,没冻着罢?”
“没有,不过的确有些冷。”季蕴披了一件外衫,轻声道。
“今日是立秋了。”云儿走过来,笑道。
季蕴抽回目光,她有些意外道:“今日竟是立秋了,过得真快,过几日曹哥哥便要比试了。”
“那日奴婢随您一同前去。”云儿端了一盆热水放在圆桌上,笑道。
季蕴洗漱好,便坐在铜镜前,云儿替她梳发。
主仆二人时不时地交谈着,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你出去瞧瞧是谁来了。”季蕴吩咐道。
云儿颔首,她放下梳篦,随即匆匆地走至院门口,发觉是书院的小童,便询问来意。
“云儿姑娘,方才贵府的小哥送来的信。”小童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笑道。
“我晓得了,多谢。”云儿接过信封,笑道。
言罢,小童告辞,云儿关上院门,转身走进卧房中。
季蕴接过信封,她低头看清上面锋利的字迹时,下一瞬就愣住了。
“娘子,怎地了?”云儿神色疑惑道。
季蕴作为秦观止的入室弟子,自然是一眼认出他的字迹,她回过神,勉强地笑道:“没什么,是师父寄来的信。”
“说来咱们回到崇州已好几月了,已许久未见到秦先生了,也不知他在江宁如何。”云儿拿起梳篦,继续替季蕴梳发。
季蕴拆开信封,纤细的手慢慢地打开信纸,待她一字一句地看完之后,却沉默了。
“信上写了什么?”云儿见她不说话,狐疑道。
“信上说,师父下月要来崇州拜访。”季蕴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道。
“那敢情好。”云儿欣喜道。
季蕴瞧着云儿高兴的模样,她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她蹙眉,思忖着秦观止为何突然要来崇州?
“娘子,奴婢怎么瞧着你不高兴?”云儿颇为关切道。
“没有。”季蕴摇头,强颜欢笑道。
季蕴掀起眼帘,她慢慢地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倏然思及离开江宁那日,秦观止站在渡口时的身影。
思及此处,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叹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季蕴上完课已是午后,午后的日光温和地照在她的身上。
因立秋过后两日便是药斑布比试的决赛,她本打算回青玉堂,然走至花瓶门时,临时决定去寻曹殊。
她绕过修篁林,走出书院,来到书铺门口,不过令她失望的是,书铺的大门紧锁着。
曹哥哥出门了?
她暗忖。
既然曹殊不在,季蕴只好打道回府,她回到青玉堂,同云儿用了午膳。
许是因为曹殊比试,许是因秦观止下月要来崇州,她的思绪纷乱不已,就连云儿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出言询问。
“娘子,奴婢瞧您今日心绪不佳,是发生何事了吗?”云儿道。
季蕴扯起嘴角道:“没什么。”
“难道是因为秦先生吗?”云儿猜测道。
季蕴闻言没回话,轻叹一声。
“秦先生是您的师父,娘子何必这般如迎大敌。”云儿轻声道。
“我没有,我只是……”季蕴下意识反驳,欲言又止道。
“只是什么?”云儿问。
“我只是,只是心中有些乱而已。”季蕴低声道。
第87章 第 87 章 定风波(七)
“先生又不会吃人, 许是他此次来就是想来瞧瞧您呢。”云儿满脸担忧地注视着她,安慰道,“娘子, 您可千万别忧思太过。”
“我晓得。”季蕴感受到浓重的压力, 她瞥了云儿一眼, 扯起嘴角道, “云儿, 我没事。”
云儿闻言还是不放心, 低声安抚着季蕴。
“我真的没事,过会就会好了, 我这里无需你伺候, 你先去歇息。”季蕴知晓云儿的关心,她抿唇一笑道。
云儿摇了摇头。
“听话。”季蕴叹了一声。
“好,奴婢先下去了。”云儿见季蕴坚持的模样,她也只好妥协, 遂站起身来,叮嘱道:“您有事就吩咐,可别像前几日那般自己偷偷饮酒。”
季蕴颔首,她静静地目送着云儿走了出去。
门轻轻阖上, 卧房内顿时安静下来, 玉色屏风立在其中,青釉香炉中的熏香袅袅地散开, 萦绕在周遭。
季蕴依靠在罗汉塌上,她的心神逐渐安宁,便起身踱步至疏窗前,轻轻推开窗。
清凉的秋风瞬间就吹进屋内,映入眼帘的是落满窗前的树叶, 沐浴在慵懒的日光中。
她独自站在窗前,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不知远在清凉山的秦观止现下如何,细细想来已有数月未见他了,日月不相饶,离去时正是初春时分,现下已是秋日了。
朝夕相处三载,人心都是肉长的,若说不想他自然是不能的,可她却充斥着矛盾之感,既想他而又畏惧着他。
思念是人之常情,而所谓畏惧,他是她的先生,传授她课业,教会她许多人生在世的道理,在过去清凉山的日子里,他虽严厉却有温情的时候,实在叫人矛盾。
思及此处,季蕴的心中惆怅不止。
直到一股凉风钻进她的衣襟时,她才猛然惊醒,垂头哂笑自己虚度光阴。
枝头的寒蝉凄厉,似是通晓她的心思似的。
季蕴抽回目光,她伸手阖上疏窗,将庭院中的风景隔绝起来,坐回罗汉塌上。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
青玉堂内已点上灯,晚间时分秋风骤起,落叶纷杂地飘落,恍若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季蕴同云儿用完晚膳,她走到连廊下,转头道:“瞧这天,像是要落雨了。”
“秋日多雨,娘子夜里盖好被子,切莫着凉了。”云儿走了过来,轻声道。
“总嘱咐我,你也是。”季蕴弯唇道。
“奴婢晓得。”云儿颔首道:“娘子别站在此处吹风了,进屋罢。”
季蕴点头,转身随着云儿踏进堂内,她一面行走,一面拎起裙摆,待跨过门槛,才道:“今日我去寻曹哥哥,他不在,不知现下可回来了。”
“曹郎君不在?”云儿问。
“是。”季蕴未告知云儿曹殊样稿丢失一事,样稿已丢,多一人知晓也无用,她思忖道,“许是出门办事去了。”
云儿并没有多想,只是点头。
季蕴同云儿闲聊片刻,期间云儿提起后日便是比试的日子,她不由得为曹殊悬心。
“虽说奴婢知晓曹郎君画工不俗,但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有些担心。”云儿扶着季蕴在圆凳上坐下,笑道。
季蕴未回话,她若有所思地垂头。
烛火微晃,主仆二人在灯下时不时地闲聊几句,未料季蕴突然站起身,决定道:“云儿,我去寻曹哥哥一趟。”
“现下吗?”云儿唬了一跳。
季蕴点头。
云儿神色不解地拉住她,语气委婉道:“娘子,天色已晚,好像快要落雨了,您不如明日再去寻曹郎君。”
“云儿,你陪我一同去。”季蕴似是拿定主意了一半,她语气坚决道。
云儿立即摇头,她嘀咕道:“奴婢去做甚?”
“那我自己去便是,记得给我留门。”季蕴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转而笑道。
“这……”云儿迟疑道,“非去不可吗?”
季蕴微微侧目,她神情郑重地点头。
云儿踟蹰了会儿,一脸忧心道:“外头起了风,奴婢去拿件斗篷来。”
“不用。”季蕴拒绝道。
“您要去寻曹郎君,奴婢不拦着,可是如今天气凉了,冻着了可不好,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可好?”云儿劝道。
季蕴无奈一笑,应了一声。
云儿见季蕴没再拒绝,疾步走了出去。
不出片刻,云儿匆匆拿了一件暗纹斗篷来,亲自给季蕴披上。
“如此可好?”季蕴乖乖地披上,笑道。
云儿将斗篷系好,随即满意地打量了一下,笑道:“行了,娘子早去早回。”
季蕴吩咐云儿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走出青玉堂。
书院四下掌着灯,发出昏黄的光芒,映照着寂静的修篁林,秋风簌簌,发出稀疏的声响。
季蕴独自走出书院的侧门,远远地便见书铺中点着灯,微黄的烛光在窗前。
奚口巷幽暗,除却那一点烛光,再也看不清其他。
季蕴站在檐下,方想迈下台阶时,却突然闻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且愈来愈近。
她暗自纳闷,心想这么晚还有人来?
季蕴循声望去,便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天色昏暗,她瞧不清他的模样。
那人影在书铺门口站定,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想要透过门的缝隙看见什么。
他许是心虚,只瞧了一眼,便不停地回头张望着,似是在惧怕什么。
季蕴站在昏暗处,人影并未发觉她的存在。
她细思极恐,便要悄然退至门后,谁知脚下踩到一根枯树枝,登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巷子中显得格外清晰。
响声顿时得到了那人的注意,他猛地回头,定睛一瞧发觉了季蕴的存在,他吓得拔腿就走。
季蕴见他要逃,暗道不好。
她立即想要去追,可刚追了没几步,那人影早就隐在黑夜中,跑得没影了。
然而下一瞬,不远处的拐角处传来一声痛呼声。
季蕴站定,便见曹承提着灯走了出来,身下躺着的俨然是方才在书铺门口的那人,他正面色痛苦地蜷缩着,双手捂着肚子。
书铺的门被打开,曹殊疾步走出,却发觉季蕴的身影。
他微怔,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立即走至她的身旁,检查她的安全。
“蕴娘,你怎么,你可有事?”曹殊面色担忧地打量着她,忙道。
季蕴摇了摇头,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曹承,低声道:“曹哥哥,这怎么回事?”
曹殊握住季蕴的手,他拉着她走至巷子口的拐角处。
“溪川,这家伙方才在你门口窥视,鬼鬼祟祟的,还好被我抓了个正着。”曹承冷笑道。
曹殊松开季蕴,他无声的视线落在地面上的那人,漆黑的眼眸深沉,似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季蕴与曹承面面相觑,随即一同看向曹殊。
曹殊冷声质问:“你是谁?”
那人闻见曹殊的话,他胆怯地埋着头,不肯露出真面目。
“有胆子偷窥,如今倒是要脸面了?”曹承上前一步,啐道。
说罢,他抬脚狠狠地踹了那人一脚。
那人痛呼一声,直喊饶命。
曹承提着灯照着那人的脸,季蕴登时就看清了他的面容,蹙眉道:“此人怎么如此眼熟?”
“莫非你认得?”曹承反问。
季蕴仔细打量着那人的脸,她一时却想不起来,犹豫着摇了摇头,她看向一旁的曹殊,他的面容不甚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饶命,饶命啊。”那人求饶道。
曹承一手拽住那人的衣领,质问道:“快说,你方才要做甚,是不是要偷什么东西啊?”
“没,没有。”那人吓得哆嗦,忙不迭摇头道。
“不是他。”
这时,曹殊面色冷静,语气淡淡道。
“什么?”曹承闻言松开那人的衣领,诧异道。
“样稿不是他偷的。”曹殊眸光晦暗,他看向曹承,冷声道。
“那我岂不是白抓了?”曹承忿忿不平道。
“不会。”曹殊摇头。
“什么意思?”曹承问。
“虽说样稿丢失与他无关,但他趁夜而来,定是居心叵测,先将此人捆住,明日移交官府罢。”曹殊撩起眼皮,一字一句道。
“也好。”曹承点头。
“别,别,求你们不要报官。”那人忽然抬头,求道,“是我家郎君命我来的,我实在迫不得已啊。”
“是吗?”曹殊勾唇。
“我岂敢撒谎。”那人连忙道。
原来他是陈家的小厮,此次陈思文同样参加药斑布笔试,因前两场笔试曹殊所绘画的药斑布惊艳众人,他心有不甘,遂命小厮前来偷看曹殊的样稿,没想到刚来就被发现了。
小厮讲完,他耷拉着脑袋,辩解道:“所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啊,我就趴在门缝里瞧了一眼,这位娘子就发现了我……”
“算了,放了。”曹殊叹道。
“溪川,这可是我辛苦抓住的,怎可轻易放了,谁知他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曹承不解道。
“偷样稿的另有其人,此人也是听命行事,让他回去罢。”曹殊神情凝重,低声道。
“多谢郎君饶命。”小厮忙道。
曹承怒视着小厮片刻,不满地松开了他,啐道:“快滚。”
小厮向曹殊道完谢,急忙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青川,今日多谢你了。”曹殊看向曹承,谢道。
曹承未回话,只是低哼一声。
三人转身朝着书铺走去,季蕴瞥了曹殊一眼,神情疑惑道:“曹哥哥,你如何得知他不是偷稿之人?”
第88章 第 88 章 定风波(八)
天色愈暗, 乌云遮月。
三人不紧不慢地走进书铺中,曹殊转身将门轻轻带上,将清凉的秋风隔绝在外。
书铺内烛光昏黄, 曹殊轻声招呼着他们先坐, 随后踱步至内院。
季蕴同曹承在桌案旁坐了下来, 等候片刻后, 便见竹帘被掀起, 曹殊拎着一壶热茶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拢住衣袖, 修长的手为二人倒了两杯热茶,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出来, 如山涧溪流, 沁人心脾。
季蕴接过茶杯,她轻抿了一口,登时心安不少。
她抬眸看向曹殊,倏然思及方才幸好只是小厮, 若是贼人,当真令人胆战心惊。
曹殊坐下来,他察觉到季蕴的视线,温声道:“蕴娘, 你有话要说?”
季蕴抽回目光, 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疑惑。”曹殊垂眸,他低声解释道, “方才那人并非偷稿之人,至于我是如何得知,只因前几日就已丢失样稿,必定警觉起来,凶手实在无需再冒着风险再来偷稿, 且今日我一直在书铺,不曾离开。”
“原来如此。”季蕴若有所思地点头。
“溪川,你发现什么了吗?”曹承皱眉,脸色凝重道。
曹殊思虑一会儿,他眼神晦涩不明,轻声道:“我心中已有几分忖度,只不过还不能确定。”
“是谁?”曹承忙问。
“此人你们都识得。”曹殊语气淡淡道。
季蕴蹙眉,狐疑道:“我们都识得,会是谁,此次选手中……”
“只是猜测,要彻底揪出他,且看后日的比试了。”曹殊搁下茶杯,他漆黑的眼眸染上一层薄薄的阴寒。
“此举是否太过冒险?”曹承并不赞同,他瞧出曹殊眼底的狠厉,不由得担忧起来。
“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曹殊面上不怒不喜,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曹殊自幼性子宽和,如今曹家式微,他从清高的天子骄子落入泥潭,饱尝世人冷眼,或许他在某一日,已经变了。
曹承脸色微沉道,“后日比试关乎曹家未来的命运,溪川。”
“青川,我都明白。”曹殊微微一笑,他的目光扫向曹承,语气柔和道。
曹承暗叹一声,他自知拦不住曹殊,便略微起身,对季蕴笑道:“季三娘子,可要添茶?”
“我来便好,青川,你坐回去。”曹殊骨节分明的手拎起茶壶,为季蕴添了茶。
茶水冒着热腾腾的气,季蕴微微侧目,低声道谢。
“季三娘子……”曹承欲言又止。
季蕴知晓曹承的意思,她思索片晌后,慢慢出声道:“曹哥哥,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我信你。”
“你,你……”曹承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曹殊眸光流动,他垂下眼帘,氤氲的茶气遮掩住眼底的笑意,殷红的唇勾起未曾察觉的笑。
“好啊,你们二人拿我寻开心。”曹承本想叫季蕴劝几句,谁知她压根不按他的意思来,他越想越气,猛地站起身来,怒道,“我走了,省得碍眼。”
“莫恼了,青川。”曹殊安抚道。
曹承低哼一声,他直瞪瞪地注视着季蕴,没好气道:“比试不是玩笑,我让你劝他,你怎么还同他沆瀣一气?”
“我早就同曹哥哥沆瀣一气了。”季蕴唇角微扬道。
“你……”曹承哑口无言。
“好了,都听我一言。”曹殊神色愈发郑重,轻声道,“我知晓比试至关重要,青川,你放心,后日若无十足的把握,我不会轻易冒险的。”
曹承闻言脸色缓和不少,他没有再说什么。
曹殊凝视着季蕴,他眸色愈浓,低声询问:“我方才出来时,你追那小厮做甚?”
“我见他要逃,所以才追了过去。”季蕴愣了愣,她未料到曹殊突然询发问,小声道。
“往后不要再如此了,太危险了。”曹殊眉头微微一皱,神情严肃道,“若是歹人的话,对你不利怎么办?”
“我知晓了。”季蕴乖乖地答道。
曹承坐在他们二人身旁,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忍不住低声咳了咳,想要打断二人。
“那个,溪川……”他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我今日不回去了,便在你这留宿一晚。”
“也好。”曹殊转头,没有任何异议。
季蕴暗忖道,有曹承陪同曹殊,今夜也可安心了。
“我先去内院了,你们二位继续聊。”曹承神情讪讪的,他颇为自觉地站起身来,走时不忘叮嘱道,“可别太晚了,差不多就送季三娘子回去。”
曹殊颔首。
言罢,曹承便走进内院中,去歇息了。
书铺安静一瞬,季蕴见曹承离开,她瞥向曹殊,面上浮出几分忧心,讷讷道:“曹哥哥,今日我并未多想,先前也是怕他对你不利,倘若今夜我未来寻你,也不知他会在门口窥视多久,实在可怖。”
“不必担心我,在我心中,你的安危最重要。”曹殊目光微动,他注视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眸底泛出柔色。
季蕴点点头。
曹殊的目光在她的面上流连,他的眼眸骤然一深,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季蕴敛眸,睫毛轻颤。
曹殊缓缓抬手,温柔地捧住她的双颊,低头慢慢靠近她。
季蕴闭上眼,她耳后根隐隐发烫,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庞,顿时心跳如鼓。
书铺外竹影摇晃,他的唇轻轻触碰她的眉间,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处,那一刻,世界万物仿佛静止了似的,唯有他们二人,再无其他。
“曹哥哥。”季蕴喃喃道。
曹殊应了一声,他只是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随即松开了她,眼眸似是熠着点点的光。
季蕴抬眸,二人的目光交汇。
曹殊垂眸注视着她,见她脸颊微红,眸色渐深,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
季蕴心中一颤,白皙的脸庞泛着一层淡淡的红色。
曹殊瞧出她害羞了,他的心底变得有些温软,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曹哥哥,时辰不早了,我得,我得回去了,云儿还在等我呢。”季蕴避开他的视线,慌乱无措道。
“再陪陪我,好吗?”曹殊目光一黯,他不舍地伸手握住她的手,嗓音低沉道。
季蕴呼吸一滞,再也说不出狠心拒绝他的话,小声道:“好。”
曹殊轻轻地将她拉过来,伸手环住她。
季蕴趴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曹殊抱着她柔软的身子,他的心顿时平静下来。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先是样稿丢失,今夜又有陈家小厮来偷窥,他们对他怎样他都无所谓,他如今唯一在乎的只有季蕴,就怕他们生出歹意。
现下曹殊实在疲惫,但现下有季蕴陪在他的身边,他就知足了。
烛光忽明忽暗,照在他们的身上,透着一股绻缱的意味。
对于曹殊而言,只要她在,就胜过世间的一切,哪怕是一句嘘寒问暖,哪怕只是她的一颦一笑。
“曹哥哥,你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季蕴语气柔和道。
“好。”曹殊闻言应了一声,双臂慢慢地收紧。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①。”季蕴没有挣扎,她唇角微扬道。
曹殊的心蓦地一跳,他缓缓地松开季蕴,垂眸看向她。
季蕴同样看着他,二人的目光相撞,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脸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
“你的心意,我明白。”曹殊的眼眸中满是炽热,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脸颊。
夜里三更天时,一阵细雨飘洒在庭院中,雨水纷纷扬扬地顺着屋檐落下。
季蕴被雨惊醒了,她平躺在床榻上,静静地望着帐顶。
曹殊辗转未眠,遂起身点了灯,披上外衫走至桌案前,拿起笔构思着纹样。
秋雨淅淅沥沥,屋内烛台上的烛光轻晃,天色未明,带着一股轻微的寒意。
季蕴被雨声吵得心烦不已,难以再入睡。
曹殊独坐在桌案前,唯有烛光相伴,再想起季蕴时,他握笔的手一顿,唇角微微弯起。
秋雨反复,又过一日,已至最后一轮比试的日子,东方泛白。
进京面圣是莫大的殊荣,此次比试对于许多人而言至关重要,遂每位选手定会全力以赴,只为最后的胜出。
季蕴早早地就起了,她心中难免为曹殊感到紧张。
“娘子,您怎地起这么早?”云儿端着热水走进卧房中,她见季蕴已经起了,神色惊讶道。
“睡不着便就起了。”季蕴看向云儿,无奈一笑道。
季蕴洗漱好,随后云儿就替她梳发,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
云儿打量着她的发丝,笑着夸赞道:“娘子的头发生得真好,又黑又亮的。”
季蕴拿起一缕发丝,轻叹一声。
“您不高兴吗,为何忽然叹气?”云儿放下梳篦,有些纳闷道。
“没有,就是想到曹哥哥今日比试,心中担心罢了。”季蕴忧心忡忡道。
“曹郎君的画工有目共睹,您不必担心,相信他才是。”云儿出言安慰道。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季蕴眼角眉梢间满是忧愁,她低声道。
“娘子放宽心。”云儿轻声道。
季蕴回头瞥了云儿一眼,她勉强地挤出一丝笑,点了点头道:“你言之有理,我的确该放宽心。”
第89章 第 89 章 定风波(九)
晨光熹微, 薄雾弥漫,将崇州城笼罩其中,晶莹的寒露缀在秋日里, 闪烁着点点的光芒, 透着一股淡淡的寂静。
秋风拂过, 带来一阵阵的凉意。
云儿从小厨房出来, 她不禁拢住衣领, 疾步走进卧房中, 连忙将门关上。
她转身,对季蕴道:“娘子, 近来早晚天都凉了, 待会出门时可得多穿点。”
季蕴闻言瞥了云儿一眼,瞧着她轻轻颤抖着,神色关切道:“你也多穿点,瞧你, 脸都白了,我这里差不多了,你快去换件外衫才是。”
云儿赶忙应了一声,便回去换衣裳去了。
季蕴见云儿出去, 她站起身来, 步履盈盈地走至疏窗旁,朝外看去。
庭院中氤氲着雾气, 似袅袅炊烟,似蒙蒙白纱,日光发出淡淡的金光,随着时辰的流逝,即将要冲破厚重的云层, 照亮世间万物。
现下时辰尚早,想必不出片刻,白雾就会慢慢褪去。
她抽回目光,在桌案前坐下。
正巧书院今日休沐,弟子们自然是没有拘着,各自家去看望亲人,遂晨间显得格外冷清。
云儿换好衣裳,她紧赶慢赶地走过来,笑道:“娘子,早膳已备好,先去用早膳。”
季蕴颔首,起身同云儿移步至膳厅。
主仆二人在餐桌前坐下,待用完早膳,云儿从里屋拿来斗篷替季蕴系上。
“娘子,时辰还早,咱们要不过会再去?”云儿走至廊下,瞧着外头的天色,回头道。
季蕴思忖片刻,她轻声道:“我想去陪曹哥哥,况且初试那日人山人海的,连条道都不甚好走,我觉着还是早点去为妙,”
“听您的,奴婢现下就去叫人准备车舆。”云儿觉得有道理,笑道。
“曹哥哥呢?”季蕴突然道。
“娘子忘了,曹郎君今日比试,定然去得比咱们早,提前去准备不是?”云儿笑道。
“你言之有理。”季蕴点头。
药斑布所需工具种类繁多,刻版的刻刀以及大小不一的圆口铳子,花版更是得提前备下,需将质地不同的纸用糨糊裱成,随后再由桐油浸泡,筛子以及挂浆的刮刀,皆需比试选手自行备好。
雾气逐渐散去,日光露了出来,带来一丝轻微的暖意。
季蕴同云儿走出书院,而车舆早已在门前等候着。
小厮远远地便见到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向季蕴行礼后,垂头道:“娘子,请上车。”
季蕴颔首,踏上车舆后坐了下来。
待云儿上来,坐稳之后,小厮则是驾驶着车舆前往镇上的比试台。
车舆行过喧嚣的街市,迎着朝阳,晨间的商贩开门做生意,行驶一段路程后,终于缓缓地在镇上的菜市口前停下。
隔着车帘,小厮语气恭敬道:“娘子,到了。”
季蕴闻言伸手掀起帘子,便见比试台不似初试那日的人那般多,登时松了一口气。
“娘子,幸亏来早了。”云儿收回视线道。
“再过片刻人许是就多了。”季蕴阖上车帘,转头道,“先下车。”
云儿颔首,小厮急忙拿过脚蹬放在车舆下。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下车,她的目光扫向身后的小厮,吩咐道:“我这里无事,你若不想看比试,先行回去歇着,等比试结束了再来即可。”
“是。”小厮颔首。
言罢,季蕴则是同云儿朝着比试台下走去。
秋风拂过,轻轻吹起季蕴身上的斗篷。
季蕴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台下的曹殊,他眉眼清冷,长身玉立,身穿一件墨色的长袍,浑身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曹哥哥。”她走过去,低声道。
曹殊循声回头,见到来人是季蕴,他的神色顿时缓和下来,眸光流动。
他温声道:“蕴娘,离比试开始的时辰还早,你怎地就来了?”
“我想早点来见你,陪着你。”季蕴双眸犹如秋水一般澄澈,笑道。
曹殊唇角微弯道:“来,先坐。”
季蕴点头,她悄然瞥向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先前瞧惯他穿青衣,如今见他突然穿了墨色的衣袍,透着一股冷淡,令人心生怯意。
曹殊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看向她,唇边的笑意盈盈,问:“瞧着我做甚?”
季蕴被发现了,她羞赧摇头,下意识地避开曹殊的目光,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比试台的众人正在布置,其余选手均到场,因第二轮比试淘汰了一部分,遂最后一轮比试选手只有四位,除却曹殊,另外三位分别是陈思文和曹默等。
季蕴抬头,便见曹默正同陈思文低声交谈些什么,自曹默那日大闹季家,季梧最终同他和离之后,季蕴已有多日未曾见到他了。
初见曹默时,他对季梧极其体贴,季蕴便以为他是个人品好的,可哪里能想到他后来竟然在外私养外室,害得季梧流产,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倒打一耙,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
和离一事闹得崇州人人皆知,外头的人都在看曹默的笑话,可如今他像个没事人一般同陈思文谈论。
“曹哥哥,你确定那个人就在他们几个当中吗?”季蕴敛眸,压低嗓音道。
曹殊的目光扫过比试台上的众人,他漆黑的眼眸一沉,开口道:“昨日并不确定,但今日我确定了,但他是否露出马脚,就要看他自己了。”
“何出此言?”季蕴疑惑。
曹殊并未回话,只是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台上的人。
季蕴顺着曹殊的目光望了过去,她一一扫过台上众人的脸,眼神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疑虑。
比试台上的陈思文原本正在同曹默交谈,他发现台下的季蕴和曹殊望了过来,吓得慌忙转过身,一副心虚不已的模样。
曹默见他神情不自然,转头便看见了曹殊,他立即迈下台阶,走了过来,笑道:“三郎,上次比试匆匆,还未正式恭喜你成功晋级了。”
曹殊闻言站起身来,他笑不达眼底,神情疏离道:“族兄客气了。”
曹默称呼曹殊三郎,一是为了拉近二人的关系,二是认为自己年长曹殊几岁,而曹殊则是对他的虚与委蛇嗤之以鼻,一句族兄,意味着他们二人虽都姓曹,但只是远房亲戚而已,并不熟,不用来攀关系。
话音一落,曹默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扯起嘴角道:“前两次比试,三郎绘画的纹样惊人,但是今日,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季蕴敛眸,忍不住暗自冷笑。
“族兄放心,我必全力以赴。”曹殊作揖,不卑不亢道。
曹默的狠话没有震慑到曹殊,他也不尴尬,只是咬牙道:“三郎,你且等着。”
“族兄如此信誓旦旦,想来此次比试定能胜出。”曹殊漆黑的眼眸看着曹默,微微一笑道。
曹默咳了咳,他像是忽然发现了季蕴的存在,诧异道:“三妹妹,你怎么也在?”
季蕴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带笑道:“听闻今日比试,故来观赛。”
“你和三郎这是认识?”曹默的眼睛在季蕴和曹殊的身上不停地打转,开口道。
季蕴不答。
“不知近来你姐姐可好?”曹默故作关心地询问。
“二姐姐很好,不过就不劳您关心了。”季蕴抬头,面色微冷道。
曹默讪笑几声,开口道:“只不过你和三郎二人孤男寡女的,当众坐在一处可不好,你应该注意才是,切莫像你姐姐那样。”
季蕴彻底被激怒,气得站起身来,却被曹殊一把拉住。
她不解,曹殊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季蕴立即抬头,发觉周遭的众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郎君方才这话实属不该。”云儿忍住怒气,笑着走上前来。
“何意?”曹默嗤笑,斥责道,“这里焉有你一个丫鬟说话的份儿,还不退下去!”
“您方才说娘子和曹郎君孤男寡女,但奴婢还活生生地站着呢,莫非您不把丫鬟当人?”云儿反驳道。
“你……”曹默指着云儿,他看向季蕴,口不择言道,“季家就是这般调教下人的?这般无礼,若你是我家的奴仆,敢如此跟主人家顶嘴,早就被打死了。”
云儿欲言又止,季蕴安抚她,随后看向曹默,轻声道:“您如今和季家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季家如何调教下人,自然不劳您费心,您当初做的丑事,崇州谁人不知,今日比试,您就别再当众丢脸了。”
“你……”曹默气得说不出话来。
“您方才直言能在此次比试胜出,莫非是得了某位大师的真传?”季蕴继续问。
“我,我何曾说过……”曹默掩住嘴轻咳一声,目光在四周游离。
“在场之人都听见了,你还想抵赖不成?”季蕴笑道。
曹殊上前,低声道:“好了,蕴娘。”
季蕴瞥了曹殊一眼,一字一句道:“还有我二姐姐,自从嫁给你,把你家上下料理得服服帖帖的,勤谨侍候姑舅,没有人不说好的,你非但不感恩娶了如此贤良的新妇,反而在外寻花问柳,试问哪个正经人家在外私养外室,只有没良心之人才会做出此等肮脏之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叫好。
曹默被说得脸色涨红,怒视着季蕴,咬牙切齿道:“你,你们都给我等着。”
曹殊悄然上前,将季蕴挡在他的身后,他的目光深邃锐利,直视着曹默,轻笑道:“族兄消消气,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你等着……”曹默咬牙道。
“好。”曹殊颔首,淡然一笑道,“既如此,比试台上见。”
曹默气得胸口不停地起伏着,随即甩了甩袖子,走上比试台。
陈思文瞥了曹默一眼,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地,他没有再同曹默交谈,而是默默整理着铳子。
第90章 第 90 章 定风波(十)
这场闹剧随着曹默恼羞成怒地离去而结束, 聚在一处看戏的众人则是一哄而散。
云儿面带喜色,开口道:“娘子,您方才那些话都讲到奴婢心坎上去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季蕴语气淡淡道。
“当真大快人心。”云儿笑道。
“他如此处心积虑诋毁二姐姐, 我自然不能叫他得逞。”季蕴垂眸, 她扯了下唇角, 慢慢地说道。
“就得叫他吃瘪, 不然指不定怎么嚣张呢。”云儿点头, 附和道。
季蕴瞥向曹殊, 她眼神柔和几分,思忖道:“曹哥哥, 他言语狂妄, 觉着自己定能在此次比试胜出,你可千万小心一点,以免他背地里做出什么事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这个胆子。”曹殊淡然一笑道。
二人一面低声交谈, 一面重新坐下。
季蕴说出心中的忧虑,她本心有不安,暗自替曹殊担忧,但与他的目光交汇后, 他面容温润如玉, 漆黑的眼眸含着笑意,透着一股既刚毅又温柔的感觉。
她低头沉思, 心登时安定了下来,暗忖自己该相信他才是。
自二人重逢后,季蕴觉得曹殊骨子里依旧是清高倔强的,再遭遇家族式微后,便隐藏在他温和脆弱的外表下, 瞧着与世无争,但当他遇见自己所在意的就会变得十分偏执。
“蕴娘,曹默此人品行不堪,你往后遇着他切莫再与他起冲突。”曹殊蹙眉,和她四目相对道。
“我才不怕他。”季蕴瓮声瓮气道。
“他是我的族兄,我从前了解过一二,生性阴狠,睚眦必报,我是怕他做出对你不利之事。”曹殊神色担忧道。
季蕴闻言知晓曹殊是在担心她,她颇为感动道:“我明白了,往后我会注意的。”
曹殊瞥了一眼她乖顺的模样,他松了一口气,眼底泛出柔色。
台上的陈思文心不在焉地将桌案上的画纸抚平,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瞄向台下的曹殊,瞄完立即左看右看,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虚,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好在曹殊先前只看了陈思文一眼,之后就没再看他,他的紧张才缓和不少。
曹默面带愠色,他满眼怨恨地看向比试台下,季蕴同曹殊正低声交谈着,觉着他们二人颇为刺眼,好死一根刺狠狠地刺中了他的心,带来一阵强烈的痛感。
他攥紧拳头,暗自酝酿着恶毒的想法,今日他们让他当众丢脸,他一定要他们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思及此处,曹默嘴角勾起一丝狠毒的笑。
陈思文意外地瞥见曹默的笑,他登时心惊,下意识地想要离曹默远一点,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陷入无限的懊悔之中,他忍不住暗骂自己鬼迷心窍,竟命府中小厮前去书铺偷窥,不不料偷窥不成,反而被人抓了个正着,如今自己的把柄握在他人的手中,着实是憋屈不已。
不过陈思文转念一想,若是当堂对峙,只要他和小厮咬死不承认,谅曹殊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比试的时辰愈来愈近,比试台下的官员一一到场,周围聚集着前来观看比试的百姓,一眼望去,人山人海。
季蕴转头,她倏然瞥见人群中的曹桓,低声道:“曹哥哥,那位你是不是认识?”
曹殊顺着季蕴的视线望了过去,他一眼便瞧见了曹桓,身着低调的长袍。
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低声同季蕴说了几句,便踱步至曹桓的面前,作揖道:“叔父,您怎地亲自来了?”
“在家中无事,过来瞧瞧。”曹桓道。
“我那正巧还有一个座位,您快随晚辈来。”曹殊温声道。
“不必了。”曹桓并不想惹人注意,他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道,“比试马上开始了,你上台去罢。”
“是。”曹殊面含犹豫。
他在曹桓的目光下,缓缓地迈上层层的台阶,走至比试台上。
这一刻,他的心异常平静且坚定,暗自发誓定要赢得魁首,重获官家的赦免。
曹殊的目光慢慢地扫过台下的人,再瞧见季蕴时,他却迟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眼中是他的意中人,此生都不能辜负。
季蕴眼如秋水,与曹殊的目光相撞,她耳尖微红,抿起一丝浅笑。
二人相视片刻后,便都明白对方的情意,无需宣之于口。
云儿瞧见这一幕时,她捂嘴偷笑。
这时,裁判官踏上比试台,‘砰’地敲响手中的铜锣,发出巨大的声响。
“全场肃静,此次药斑布比试最后一轮即将开始,由上一轮胜出的四位郎君,分别是曹殊,陈思文,曹默……”裁判官正色道。
场上的众人立时停止交谈,不敢再大声喧哗。
“为求比试公允,比试期间不得徇私舞弊,一有发现,皆按淘汰处理。”裁判官郎声道。
话音方落,气氛逐渐变得严峻起来。
“现下我正式宣布,比试开始!”裁判官再次敲响铜锣。
此时天光大好,万里无云。
比试台上的选手们闻言神情严肃,他们各自在桌案前坐了下来,拿起炭笔后,垂头在纸上画起纹样。
曹殊手握炭笔,画下第一笔时,他的眼前恍若出现了曹老太爷的面容。
他在教授曹殊时,曾言药斑布技艺的传承不仅是要传授技艺,还需领悟其精髓。
无论是纹样,还是刻板或者染色,每一道工序都必不可少,皆是要做到极致。
药斑布虽比不上丝绸更受权贵喜爱,但其独特的靛蓝色以及扎染技术别具一格。
曹殊脑中响起曹老太爷语重心长的教导,他回过神,逐渐冷静了下来。
先前样稿画好,却无端被偷,遂曹殊下定决心,必须揪出偷稿之人。
他回忆自己在绘画样稿时的所思所想,手中的炭笔在画纸上行云如流水,择其精髓再与今日所绘的纹样融合起来。
曹默瞥了曹殊一眼,他勾起一丝不屑的笑容,手中画得愈加起兴。
陈思文瞥了一眼曹殊,见他已经动笔,遂暗自气馁起来,心想自己此次比试没有任何希望了。
另一位选手神情淡泊,他心知自己的水平,想明白了便也不觉着难受了,则是悠闲淡定地画着手中的纹样。
比试台下的众人将台上选手的神态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兴奋地等候着,期待见证魁首的诞生。
季蕴目光直直地看着比试台上的曹殊,她心中涌起一股憧憬,但又充斥着紧张与激动的情绪。
曹殊身姿板正,正双目专注地画着纹样,他垂下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日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宛如谪仙。
此次他绘画的纹样选取秋日里常见的菊花与天上的鸿雁,符合如今的此情此景,隐喻菊花的淡雅,高风亮节以及鸿雁高飞,寓意极为妥帖。
他握住炭笔,以画纸的中心点为准,先画一朵菊花,菊花有异于旁的花朵,它的花瓣细长而弯曲,层层叠叠,显得紧密而有序,但因考虑到药斑布刻版的因素,拟态而非求真,花瓣也需简练。
菊花为主,鸿雁为辅;竞相绽放,花草树木; 翔于碧空,飞禽走兽;锦书九华,各不相同; 但见其形,天上人间。
裁判官缓缓地走至曹殊的身旁,他低头打量着曹殊所绘画的纹样,眼里满是欣赏之意。
曹默今日坐在曹殊的邻座,他趁机远远地瞄了一眼曹殊所绘画的纹样,虽是看不清,但他隐约瞧出是菊花,顿时窃喜起来。
他暗道今日他就要曹殊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地。
思及此处,曹默勾起一丝得逞的笑意,拿起炭笔同样画起菊花来,只不过他所画的菊花线条十分凌乱,不似曹殊那般整洁。
曹殊对于外界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在意,他沉浸在绘画纹样之中,便见两三只鸿雁,或是飞于高空,或是贯穿于菊花纹间。
如此,此次药斑布比试的纹样算是画好了。
曹殊却不敢有一刻的松懈,他抿唇不言,准备接下来刻花版的工序。
他对于刻版胸有成竹,拿起桌案上的刻刀,因此次纹样有菊花这般繁琐的花纹,故在刻时必须万分小心。
曹殊紧握住刻刀,他以刀代笔,全神贯注地沿着花瓣线条的弧度划了下去。
此次同样采用断刀,连接线分隔较长的线条。
他在运刀时从左至右,食指与大拇指控制住刻刀的转向,中指托刀,小拇指支撑于版纸上,与此同时,配合刀刻的方向,刀尖需微微倾斜,使刻版时更加流畅。
曹殊面色冷静,他紧握住刻刀,从上至下刻着菊花的花瓣以及根茎。
他悄然用力,尖锐的刀尖沿着花瓣划下,自下而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收刀,将花瓣的版纸顺利地刻了下来,但不能生硬取出,若是用力,则会毁坏花瓣原本的形状。
如此循环往复,将花瓣悉数刻完,再一鼓作气地开始刻鸿雁。
鸿雁挥舞着翅膀,勾勒得栩栩如生。
曹殊颇为耐心地刻着鸿雁,而邻座的曹默,他见曹殊刻版刻得极快,遂开始焦急起来,想要赶上曹殊。
他暗忖,曹殊在他之前完成,那他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了?
不行!
这绝对不行!
今日若是不能当众羞辱曹殊,他前些日子的殚精竭虑都白费了。
就在曹默绞尽脑汁之时,裁判官不知何时走至他的桌案旁,故意刻了几声。
曹默闻声唬了一跳,他抬头见裁判官沉着脸,正目光不善地注视着自己,讪笑几声后,急忙低头开始画纹样。
可他越焦急,就越手忙脚乱。
曹默好不容易将纹样画完,抬头时曹殊的花版已刻得差不多了。
他急得去拿版纸,谁知不小心扫到一旁的染液,染液跌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比试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台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在曹默身上。
官员纷纷抬头,脸上不大好看地命小厮清扫。
季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她目光担忧地看向台上的曹殊,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曹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眼神怨恨地看着曹殊。
他把自己方才的粗心大意推到曹殊的身上,暗道,要不是曹殊刻版刻得如此快,他也不会着急,为了追赶,不小心将染液扫到地面上。
曹殊闻见动静,他掀起眼帘,循声望去,下一瞬与曹默的双眼对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