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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快逃 “槐枝从未背叛小姐。”……

    夜风凛凛, 荡入空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

    路面点燃有零星几簇火堆,那火舌跳跃着,照明将士脸上的浩然之气。

    “起来吧。”高时明坐在马背上, 不辨喜怒。

    虽然早就料到此处关卡不会有什么大的收获,可真当颗粒无收时,他心中难免会生出一丝担忧。

    林自初的人马能全身而退,且果断撤得个干净, 那只能说明交手后撤入深山密林, 这是他们一早就计划好的。

    事情正朝着最麻烦、最耗时耗力的方向发展。

    从副将的描述中可知, 林自初和杨书玉皆不在碰上的这支队伍里。那说明他们此前便兵分两路,一队潜入山野, 所以高时明带人追来未曾碰面,而一队则沿着道路前行, 直至遇到林指挥使设下的关卡,交手后便立刻钻如山里。

    很明显,这是一计诱敌深入。

    林自初先是带着杨书玉高调进出朔方城,明晃晃试探高时明的心思。

    要不要分心来堵截, 还是要专心应对太后党?

    在明知林自初与太后暗中勾结的前提下,高时明派人来追, 如今又要不要跟着他钻山越岭?

    之所以说朔方城之外是三不管地带, 就是因为这一大片区域乱石浅滩交错, 各类地形地貌混杂在一处, 既不便于百姓居住, 也不方便军营驻扎。两国大军若在此处交战,周围城镇的驻军则无法及时来援,选此作为战场,那都是会自伤的存在。

    但若是换成阻击战, 却又大大不同。

    复杂的地形地貌,是天然的城防工事,取胜的几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程度。这也是为什么非战时,两国都喜欢往这片区域派遣斥候探查的原因。

    望着死寂的夜色,高时明沉默片刻,挥鞭的同时下令道:“按原计划进行,朝回雁口收缩包围圈。”

    不管出于何种考量,他肯定是不能放任林自初不管的。

    在夜色的掩映下,将士们听令整肃编队,除留守设卡的人手外,其余皆随着高时明出发追击。

    交错纷杂的马蹄声,夹杂着穿林的簌簌声,这行人更像是动作敏捷的一道道暗影,在黑夜中自由穿行。

    高时明的部署也很简单。

    早在他抵达朔方城之前,他便传令周遭城防将领,要求分派人手在这片区域重要的关卡设兵把守。一旦与林自初一行交手,便可以往回推进。

    他通过设卡切割的方式,试图逐步把林自初一行逼入绝境。若是能像林指挥使想象的那样,凭借山势能瓮中捉鳖自然也是好的,但如今对方警惕,已窜入深山,便可以通过不断缩小包围圈的方式,合拢擒拿。

    虽然这种部署有耗时耗力的弊端,可优势也是十分明显。通过设卡切割后,合围圈会向林自初踪迹所指收缩,合拢越紧密,人手便会越来越多,胜算则会随之增大,直至最后林自初成被困之兽。

    由此可见,高时明本意是想活捉林自初的。

    *夕阳斜依西山,倦鸟知还。  在更早一些时候,一路上小心留意路面坑洼的杨书玉,徒然发现一个细节。

    朝东的影子不知何时起,悄然落到了她的右边——山间难辩方向,不知何时起他们便开始往南走。

    原来,林自初竟在绕路往回走,而并不是抄近道直奔北凉。

    她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林自初持信物回京,短短几年就能得到高时明重用,甚至可以与谢建章比肩而立。

    才华、学识、谋略、城府……

    由世家大族精心培育出来的新秀,方方面面都是拔尖的。更何况林自初是以族中旁枝的身份,在众多小辈里脱颖而出。

    念及此,杨书玉忽然没了自救的底气。

    在气馁之际,她又抬头看看周遭不善的目光,忽然忍不住笑出声,复又有了信心。

    还好林自初足够优秀!

    若是纨绔子弟为她冲冠一怒,旁人是不会在意的。她要的就是向来审慎自持的少主,为红颜知己犯糊涂,这能让属下为林自初愤愤不平。

    显然,杨书玉连日来的无理取闹发挥了作用。以冯尤为首,他们一个个心中都憋着浊气,皆为林自初被杨书玉耽误而失望心寒。

    “书玉想到了什么趣事?”

    林自初听到声音回头看她,自然也察觉到其他人射向杨书玉的眼刀。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过是让杨书玉好过几分,本质上并没有误事。

    难道非要将人打晕,横跨在马背上掳回去才好吗?

    那是莽人行径,他不屑于这么做。

    杨书玉苦笑两声,开口却提起另外一桩事:“先前你们不是都要问我一句,为什么你会同意槐枝留在身边吗?”

    “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了。”

    她抬手用马鞭指过周遭一众,皆是孔武有力的武生,她发笑道:“群狼环伺,就为了看管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小女娘。不觉得可笑吗?”

    “你留下槐枝,倒也不是为我的名声着想吧?”

    杨书玉直勾勾地看着林自初,不肯放过他任何的微表情变化:“合该是你为了自己的名声才对!你需要一个干净的姻亲,而不是一个被掳回北凉的女人。”

    也不怪她突然阴阳怪气,暗讽骂林自初的虚伪,要怪只能怪北凉人的名声太臭。历来他们南下劫掠,财货钱粮要,女人也要。

    林自初也好,林氏一族也好,想挟制杨伯安最好的纽带便是姻亲,偏偏他们还要摆出书香门第的谱,来证明他们“带回”杨书玉同北凉人不一样。

    那么曾今是杨书玉贴身丫头的槐枝,自然成了最好的遮羞布。以后他们对外说,杨书玉是自愿去的北凉都有了依据。

    “你……你真是越发不可理喻!”林自初冷下眸子,带着愠怒丢下一句话,便扬鞭而去。

    杨书玉无所谓地眨眨眼,任其他人凶狠地瞪她,而另一个被提及的槐枝,则默默垂下头,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若所料不错,杨书玉接连不断地作天作地,大小姐的娇蛮做派成功激怒了其他人,如今她又当众让林自初下不来台,人群里的规劝者,必然会找林自初直言相劝,从旁协助者,则会找林自初谈话以表示不满。

    总之,他们内部是避免不了一顿正面的争吵了。

    她的预判,在后半夜休整时便得到了验证。

    杨书玉又以山间夜寒为由,闹着要生火取暖。可对于逃匿之人来说,生火不就等于主动暴露行踪?

    她让林自初故作为难,林自初的属下自然忍不住想要教训杨书玉一番,而林自初又怎会舍得?

    所以在杨书玉好奇的目光下,林自初顶着压力,阴沉着脸,领着一众不满的手下到不远处交涉去了。

    他们仍是在用柔然语交流,听不懂却也猜得到,左右不过是在指责林自初意气用事,过于纵容杨书玉的娇蛮。

    也许为了眼不见为净,留下看守的人也自动远离了杨书玉,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呆着,仍能保证杨书玉在视线的范围内。

    连日相处下来,就算杨书玉胜于天人之资,也无法再入北凉人的眼。对着她那张脸,生不出半分涟漪,只会被气得牙痒痒的。

    娇蛮柔弱的江陵女娘,实在是可恶又磨人的大麻烦!

    就在杨书玉乐于看戏的时候,槐枝悄然凑近:“小姐,饿了吗?”

    杨书玉诧异地偏头看她,不做声。自主仆俩重逢以来,槐枝鲜少主动与她说话,又或者说是因为羞愧而不敢与她说话。

    “山间夜凉,我去为小姐准备些夜宵来驱寒暖身?”

    “我不饿。”杨书玉不明所以,便拒绝了。

    她从来没有食用夜宵的习惯。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闹着生火取暖是在撒蛮耍脾气,毕竟林自初给她的斗篷足以把她裹成团子。

    槐枝为难地皱起眉,伸手就要去为杨书玉解披风。杨书玉下意识往后躲,就见槐枝伸手把着杨书玉的肩,不让她动弹。

    在凑到杨书玉身边时,槐枝用耳语说道:“这里离朔方城只隔了两座山,再不走明天就改道绕往原阳了。”

    杨书玉诧异地看着她,心中掂量起她话中的几分真假。

    “小姐不试试?”槐枝为她解开披风后,顺势将披风挂在树杈上。借着月光远远看去,似是一个人形靠坐在树干上休息。

    “小姐不是一直想试试逃走吗?无妨的,就算再被捉拿回来,家主下了死令,他们也不敢伤了小姐。”

    杨书玉:“你怎么知道?”

    槐枝知道她这是被说动了,便绕到她身后遮挡住林自初投来的视线。

    她年长杨书玉几岁,常年干活在杨家又不缺吃穿,所以身形要比杨书玉高大许多,轻松便能将杨书玉遮住。

    那边林自初见无事发生,便收了视线,继续听属下抱怨。

    槐枝见状,悄悄拉着杨书玉往营地边缘走,那有守卫三五成群正在聊天。她边走边说:“我们没有办法骑马,北凉人训的马都会听哨令,我们只能走回朔方城去,最差也要走到官道旁,等着黎国斥候或者巡卫兵路过,再向他们求救。”

    “你有办法逃开?他们不会放松对我的看管,实在不行你先逃走去传信……”杨书玉想说去找谁传信,可一路过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试试看,无妨的。”槐枝轻拍杨书玉的肩膀,安抚道。

    槐枝将人藏在身后,缓步靠近边缘的守卫,杨书玉半信半疑,眼见不远处的那几个守卫只是玩味地看着槐枝,且默许她靠近,杨书玉便将心一横,决定无论是什么办法,跟着槐枝试试看看。

    有人轻佻地朝槐枝吹了一声口哨,可能也是忌惮林自初,他也不敢大声调笑:“又来找你达哥?”

    槐枝垂头不答那个人话,只是在被簇拥着的守卫跟前停下:“小姐体寒,我来替小姐讨口酒暖暖身子。”

    刚才吹口哨那人还不肯放过槐枝,凑上来便问:“那你需不需要暖暖身子?”

    油腻嫌恶的语气,杨书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还不等杨书玉发作,那个被称作达哥的,抬脚便狠狠踹了上去。那人被踹也不生气,回头不怀好意地笑笑,便识趣离开了。

    其他人心领神会,呵呵地跟着笑,三三两两挪步离远了些。但那种玩味的笑声仍不断传来,直叫杨书玉浑身上下不舒服。她气恼地扯着槐枝要往回走,却被槐枝用力把住。

    “你家小姐还能喝酒?”胡达将酒递给槐枝,语气里满是轻蔑。似是不可置信,那娇滴滴的江陵女娘,竟能和烈酒联系在一块?

    槐枝点点头,接过酒回身递给杨书玉,杨书玉生着闷气接都不肯接。她搞不懂槐枝为什么要做这些!更搞不懂分明说好两人再无瓜葛,自己却还会因此气得不行。

    “你家小姐不领情。”胡达斜睨着杨书玉,话却是对着槐枝说的,“她以往也这样作践你心意?”

    “没有,小姐待我很好。”槐枝说着,在转身时打开了酒囊,又羞怯地递还给胡达。“小姐不喝,那请达哥用些吧,山里夜间怪冷的。”

    胡达也不客气,接过酒便仰头猛灌几口。可是不知怎的,平日里饮酒如饮水的他,竟觉得今晚的酒太烈,不过几口下肚,自己的眼皮便跟着变重起来。

    杨书玉没有留意槐枝和胡达的互动,始终面朝其他方向兀自生闷气。等槐枝突然使劲把杨书玉按弯腰,快速藏在胡达的身后,她这才反应过来事情有变。

    其他守卫会不时瞟一眼这边的动静,此时却只发现槐枝被胡达“抱”在怀里,两人正倚靠石头靠坐着休息,却寻不到杨书玉的身影。

    等再往原先的地方看去,又只见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形,他们还以为是杨书玉不领情,独自回去休息,而槐枝还被胡达留在身边亲热。

    然而事实是,槐枝刚才总是有意无意地遮挡住杨书玉的身形,其他人又知道她和胡达的关系,不会一直盯着看,夜色下也很难发现杨书玉没有转身离开。

    所以当她把私藏的软筋散放入酒中哄胡达喝下时,旁人都不知道杨书玉还在旁边站着。

    在打扰胡达和槐枝幽会之前,其他人就算疑心杨书玉的行踪,也是先去检查那个斗篷拢出的身形,而不是贸然打扰胡达与槐枝亲热。

    因而,槐枝瞅准时机,再三确认其他人没有盯着她这个方向看时,她便拉着杨书玉悄声后退,然后转为往密林深处奔跑……

    杨书玉的步伐似有千斤重,因为她知道这次机会是以怎样的代价换来的。旁人的打趣,说明了这样的事早已发生过多次,所以其他人才没有疑心,放心地留槐枝和胡达独处。

    所以她不能慢,更不能任性。她一边用力奔跑,一边哽咽着呢喃:“槐枝,你不必为我……”

    “小姐不必有任何负担。”槐枝开口打断,仍拉着杨书玉往前走,“达哥待我很好,是我利用了他。”

    星河璀璨,幽谷昏暗,轻盈而纷杂的脚步声,被她坦然话语盖过:“槐枝从未背叛小姐。”

    第82章 坦诚 情之一事,最是难解。

    山间野物, 大都昼出夜伏。太阳落山,飞鸟还林,如今又被林中穿梭的响动惊起, 复又栖回枝头。

    夜间视物不清,她们此刻只想尽可能地逃离那伙贼人。不知是因为奋力逃跑而身子不支,还是因槐枝的话而哽住,杨书玉的喉头像是被一块炭火堵住, 开始发痛生疼, 连带她的整颗心都是滚烫的, 自己却什么字也吐不出来。

    白日里她们被绕得晕头转向,又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什么方向和方位她们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晓得拼尽全力的同时, 仔细看好能落脚的地方快跑。

    至于两人心中酸涩的话,谁都说不出口。现在也不是倾心交谈的时机,因而杨书玉和槐枝心照不宣,没有将这件事继续聊下去。

    空气中散发有少女汗水带出来咸香, 有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皆在脚步声中清晰可辩。

    前方是何处尚不明朗, 但得以逃脱, 两人心中便满是奔向自由的喜悦。直至有细弱的溪流落涧声传来, 她们才舍得放缓脚步, 就着砰砰的心跳声, 认真地辨析水流的方位。

    两人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用双手撑着膝盖恢复体力。当狼狈地望向对方时,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角所闪烁的晶莹星光。

    忽而,两人默契地笑了。

    不合时宜, 却如轻柔和煦的春风,可消雪化冰。某些话,也不必再说了。

    “快走。”杨书玉拉着槐枝,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先想办法下山,跟着水流往下游走总没错。但他们也容易跟着找过来,所以我们要快。”

    槐枝喘着气嗯了一声,互相搀扶着探开灌木丛,小心地往水声的方向挪动。

    溪水潺潺,伴着落涧回响,槐枝的心也安定了几分。她忽而开口道:“拜别小姐后,我的确是第一时间就去找林公子。”

    “我选择去找林公子,并不是因为我想获得他的垂怜,而是我知道继续留在杨府后宅,自己不会再得小姐信任,那大抵会混吃等死,潦草一生。以林公子对小姐的重视,我留在他身边,也许还能再和小姐相逢。”

    “离开杨府时,我甚至天真地以为待在他的身边,可以为小姐查清楚一些事情。”说着,槐枝为自己的无知笑出声来。

    “那晚我找到他时,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打算留我在身边。就在江陵府衙外,他默许了救他的人向我挥刀,只是最后那把刀没有落下来而已。”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准确来说,杨书玉实在不明白,林自初和槐枝为什么一直都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至少她是浑然不在意的。现在槐枝再次提起,她便顺着问一句。

    槐枝走在前面挂着笑,自顾自地往下说:“那一刻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当那把刀挥向我的时候,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将成为江陵祸乱中唯一横死街头的人。”

    “我本能地举手闪躲,自己都不记得手里还拿着小姐的那张婚帖。”

    “而林公子看到了婚帖,便替我拦下了刀。”

    她顿了顿,也不敢回头去看杨书玉的反应:“槐枝虽然不够聪明,但也能看得出来林公子对小姐的真心实意,所以离开杨府时,我只拿走了婚帖,还好被我歪打正着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之所至,槐枝的语气也染上浓稠的哀伤,她不愿回忆过去,便往下说,“等再次见到小姐,他们要我给小姐日日喂药,我不答应,他们就要强灌。虽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话照做,可我真的是日夜难安。”

    “若我有能力而不去帮助小姐逃脱,我怎么能对得起小姐?我又怎么能对得起夫人?”

    “或许小姐已经不记得了,当初是夫人把我带进杨府的。夫人对槐枝有重造之恩,槐枝片刻敢忘,又怎会做对不起小姐的事?”

    “槐枝不敢为自己狡辩,年少时的确思慕过惊才绝艳的林公子,毕竟他是我此生所能接触到的最为耀眼的郎君。可槐枝从未生出僭越之心,每每向他传话,也是为着小姐好的,同他一起变着法地逗小姐开心……”

    “我知道,是他利用了你的心意。”对于过去的事,杨书玉早就不想去分辨出子丑寅卯来,当初在房中就这件事也说开了,没必要再深究。

    她反而宽慰槐枝道:“你留在他身边,也吃了不少苦吧?可看清了他的为人?还念着他吗?”

    槐枝摇摇头:“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我方明白过来,为何小姐突然转了性子,突然和他分道扬镳了。”

    杨书玉垂下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答话。

    但槐枝仍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就好像主仆分别后,她变得沉默就为了今晚的开诚布公。

    “离开江陵后,林公子就把我仍在北境,没人愿搭理我,他们也不许我出门。那段日子我就像是被人遗忘的家畜,给口吃的,还活着就行。”

    “只有达哥……”她带起笑意,认真而诚恳地同杨书玉说,“达哥教会我骑马,也最大限度许了我活动自由。”

    “小姐,我是愿意的,就算后来你没有出现,我也是愿意的。”

    “所以小姐,你不要为此有负担。”

    就算没有嫁娶之礼,槐枝的确是心甘情愿地与胡达在一起。毕竟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本来就是很难的一件事。以她这样的身份,以她在那群北凉细作中尴尬的处境,她能求来的不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有一颗真心相待,便足以让槐枝沉沦。

    笑意随着声音消散在夜风中,槐枝眼角滚落晶莹的泪,在月光下耀眼夺目。

    她痛苦地说:“我才是辜负他的人,我无耻地利用了达哥待我的真心,但我并不后悔。”

    “我们殊途陌路,我一开始就知道和他迟早要分开的……”

    说到这里,槐枝几乎泣不成声,直接立在原地掩面而泣。杨书玉觉得心中酸涩,便上前抱住她,抬手轻抚她的后背。

    情之一事,最是难解。

    槐枝在残酷的现实中看清了林自初,曾今高不可攀的清辉朗月消磨殆尽,但她又幸得在深渊中遇到了真情。命运之得失,叫她这样的小人物痛不欲生,她只能选择亏欠良多的杨书玉,而负了胡达。

    她可以不言后悔地利用胡达对她的信任,可她总要为这段注定不得善终的感情而痛哭一场。

    杨书玉就像槐枝幼时安抚自己的那般,默然地顺着槐枝的后背,没有催促,甚至暗暗鼓励她放肆地宣泄情绪。

    因为从槐枝断断续续,看似跳脱的话语中,她已然拼凑出槐枝离开江陵后,压抑而苦闷的遭遇。

    “走吧,小姐。”槐枝呜咽着收了情绪,动作比思维要快,她都没看清脚下的路,就着急要走。

    “小心!”杨书玉手疾眼快,在她踏空断坡前,用力把人往回扯,自己却重心不稳,被乱石伴住,顺势朝一侧摔了下去。

    “小姐!”

    等槐枝顺着坡去寻滚下去杨书玉,她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

    “不哭了。”杨书玉躺在乱石灌木的堆叠处,苦笑着抬手为槐枝擦泪,“福祸相依,古人诚不欺我。”

    幸运的是,她们意外找到了一条近道,直接抵达了水涧边。不幸的是,水涧多有野物出没,有猎户安放了补兽夹,现在正死死咬住杨书玉的右脚踝。

    “我就知道逃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不然那晚身边有这么多人,我也不会被林自初捉住了。”杨书玉忍不住腹诽两句。

    还好捕兽夹不大,不是套野猪或老虎那种大家伙用的,要不然杨书玉和把脚送进铡刀里自裁也没差别了。

    可捕兽夹设置有锁扣,两人尝试了半天也没办法打开。虽没伤到骨头,却也使得杨书玉无法正常行走了,更别说戴着捕兽夹继续走了。

    就在两人愣神,琢磨着要怎么办的时候,林中惊起的飞鸟久久不愿还巢,又生动形象地告诉她们,什么叫祸不单行。

    “你先走,你走脱了才有希望。我先藏起来等你,就算不幸被他们找到,我也不会有生命之忧。”杨书玉忍着疼痛,扶着巨石靠坐下来,“这里会出现捕兽夹,说明附近不远处有猎户居住,但你要小心对方是不是佯装成猎户的探子。”

    “不要直接带人回头寻我,要让他们先送你回城中,你去找守城官兵来救我。”

    “可我怎么能说服他们?士兵小卒不会理我的。”槐枝自然也知道自己被捉住,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有杨书玉求情,那也不可能保下她。

    那些北凉人早就对杨书玉不满了,他们不能对杨书玉如何,还不能杀鸡儆猴,拿槐枝的命去杀一杀杨书玉的心气吗?

    槐枝心知肚明,她也没有推拒,但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说动官兵派人钻入深山,就为了来找杨书玉?

    杨书玉对此也犯了难,她忽而想到自己摔碎的玉络。若信物还在,槐枝找求援也比现在容易一些。可是没有如果,她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了,就连过关路引也是林自初属下准备好的,上面是什么名字她都不记得。

    “如果你能找到军营,你试试着说要寻一个叫高时明的人……”

    杨书玉打心底觉得这个名字没什么分量,可这算是她与那位摄政王唯一能对上的暗号了。除了试试,还有其他办法吗?

    槐枝也知道情势危急,她先将身上的外袍脱给杨书玉御寒,又搀扶杨书玉藏在水涧后的一个石缝中,便一刻不敢耽搁地离开了。

    听着脚步声走远,最后归于死寂,杨书玉只能在心中为她祈祷一路平安,而后又无能无力的,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神明,盼神佛垂怜,给她一线转机。

    就在她用祝告的方式捱过满满长夜时,她还不知道她心中所愿,都朝着最坏的方向飞速发展。

    尽管槐枝刻意避开水边,可她的脚程远比不过马蹄飞驰的速度。这片山野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但对林自初他们来说,却是经过斥候探查千百次而描摹过的,更别说他们队伍中还藏有多次往返这片区域的人带路。

    所以当槐枝在幽谷中逃窜整夜后,天光破晓时分,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包围圈里打转。

    无论是往东还是往西,她都能看到有人在合围过来,被惊起飞鸟嘶鸣着,盘桓不停。

    槐枝绝望了,每每站在命运的交叉口,她总是倍感无能无力。世间也不会再有姜荷那样的人出现来解救她了……

    可她要是放弃,她家小姐又该怎么办?

    第83章 寻人 是杨家小姐要找高时明,她也只信……

    朝暾初露, 天朗气清。林间浮起飘渺的山雾,随轻风流动,描摹出山岚起势。

    天地万物, 都浸染在金黄色的晨光之中,静谧无垠。

    然定睛细看,则会发现异常之处。

    视线尽头,树梢簌簌颤动, 驱鸟兽四散, 其行进速度之快, 首尾默契地呼应着,一看就是训练有方的队伍在山间极速推进。

    当槐枝发觉自己是在山中打转后, 她果断弃了山路,选择往山顶跑。而马匹受制于坡度, 林自初他们发现杨书玉逃跑,势必骑马追来。

    如此,只要槐枝爬得够高,沿着山脊陡峭的地方走, 就很大程度上能不被他们发现。弃马去逐一搜寻,是十分费时费力的, 槐枝可以等那些人离开, 再寻找机会突围出去。

    但这个办法的弊端也十分明显。

    饶是常年钻山越岭的猎户, 向上攀山的速度也不会太快, 更遑论槐枝这样的后宅女娘, 力气甚至比不过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妇人。

    当她筋疲力尽时,堪堪才怕到半山腰,但那支队伍的先锋前哨已经来到了山底。好巧不巧,前哨下马探查路况, 放任马匹在溪边饮水小憩,看来是要休整,不会轻易离开的样子。

    槐枝借着灌木丛和乱石的遮掩,蹲着藏匿身形,仔细地打量来人的着装,心中说不出的诡异感。

    若说他们是林自初的人马,单看衣装,他们与胡达一行的百姓装扮又不一样。胡达曾和她透露过,城外安排有人接应,所以槐枝也不敢断定他们是不是胡达所指。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行事风范整肃严密,一看就是接受过精心训练的行伍之人。

    怕被对方察觉,她躲着不敢动弹,本想猫着等他们离开,却不料头顶嗖地一声鸣镝,划破了晨间的静谧。

    “别动!”

    槐枝惊恐回头时,竟不知身后的五步之外已然站着一名猎户,又或者说是伪装成猎户的年轻精壮武生。

    “你是何人?怎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

    那人右手扶着剑柄,居高临下,审视着槐枝的一举一动。似乎只要槐枝给出的回答,稍有让他不满意的地方,他就能顷刻拔剑而出,再将其一剑封喉。

    槐枝紧张地吞咽口水,却是口干舌燥,苍白无力地做着吞咽的动作。“我……”

    危急之下,她哪里还能回话!她惊惧交加,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没听清楚对方的问话。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槐枝本能地回头去看,却发现山下的那几个人在听到鸣镝后,径直登山,很快寻了过来。

    惊惧的泪沿着面庞滚落,身体本能要比脑海组织不来的谎言更为诚实。

    “我道是什么!”

    江衡大马金刀的站定在槐枝的身侧,待看清槐枝面貌后,忍不住破口大骂:“蠢货!命令说的是一见到杨家小姐便鸣锋镝示意,不是叫你见人就鸣镝!”

    “白叫老子高兴一场!”

    他可是连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下马听见锋镝声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山。

    还以为是他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

    “哪家好姑娘独自一人在山上猫着啊?”猎户憨笑着挠挠头,刚才槐枝眼中他那骇人的气势随之消散,竟朝槐枝道,“抱歉啊姑娘,吓着你了。”

    也许是心境上的转变,槐枝听出对方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便没有刚才濒死时见人就害怕的状态了。

    但对方看上去,也着实没有能和“良善”这个词挂钩的地方。那猎户吊儿郎当地说了一句抱歉,便斜着眼问江衡:“那她怎么处置?”

    他完全没有真感到抱歉的意思。

    江衡垂眸沉思片刻才道:“先带回去审审,这个当口仔细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说罢,江衡转身要走,这便轮到槐枝焦急了。

    显然,她眼前这群人的首领就是身侧的江衡,于是她着急去拦,却只能扑跪着扯住江衡的刀鞘。

    “大人,你们是黎国的将士?”

    江衡谨慎地扶刀,旋身带动刀鞘从槐枝的手中抽出。他皱着眉:“也不算?”

    “你们……你们是北凉探子?”槐枝会错了意,误解成江衡他们是伪装成黎国士兵的北凉人。那这的确也不能算是黎国将士的范畴。心中一片冰凉,她声音登时便弱了下去,反而不想再求对方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了。

    谁料江衡和猎户闻言,双双皱紧起眉头,并嫌弃地啧声。

    “有你这样问的吗?”猎户反问,吓得槐枝身子跟着他的声音往后缩了缩,“怎就如果不是黎国的将士,就必须是北凉探子了?”

    “我们就不能是黎国的英豪,黎国的俊杰,黎国的壮士?倒是该我问问你是不是北凉的探子,大早上的就出现在这荒山野岭!”

    江衡不想浪费时间,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带队走先锋的差事,想将功补过的。所以他直接瞪了一眼猎户:“是叫你带回去审,不是在这儿审!”

    就在两人说话间,槐枝听懂了猎户的言外之意——他们可以是任何身份,却不会主动向她挑明,并且他们必定是黎国人,绝不能被误解成北凉人折辱他们。

    “等等大人!”槐枝再次开口,江衡却没再理会她,兀自迈开大步下山,槐枝便只能提高了声音,“大人说的杨家小姐,指的可是江陵杨家?”

    杨姓是普天之下的大姓,光是世人口中,能算得上号的杨家就不止几个。京都杨家、江陵杨家、淮安杨家、皖南杨家……

    可槐枝偏偏提的就是江衡他们要找的江陵杨家!众所周知,江陵杨家只有一家主一小姐,简简单单的两口人。江陵杨家小姐,还能指谁?

    这可不就是江衡苦寻的线索?

    所以江衡几乎是听到槐枝问话的瞬间,就抬步折返。他盯着槐枝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再三确认槐枝并不是杨书玉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小丫头后,便皱着眉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槐枝目光闪躲,也不敢贸然将杨书玉的状况托出,再回想到杨书玉的嘱托,便有了主意:“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是路上碰到过她,同她十分谈得来。”

    “她知晓我要回朔方城,便托我寻人。不巧我同夫君进山捕猎,不小心迷了路,同夫君走散了,因为远远见你们人多,便只好先躲起来等你们离开。可还是被这位英豪发现了……”

    说着,她小心地偷瞄猎户一眼。她也不知道猎户是从什么时候发现她的,也是怕自己拙劣的谎言被猎户戳穿,她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果不其然,对方仍是满脸的怀疑。

    这也不怪江衡他们谨慎,而是槐枝的话实在是错漏百出。

    且不说杨书玉是被人掳走的,身边肯定有人严加看管,不许生人靠近。她自称是籍籍无名的猎户妻子,因何随行进山暂且不论,她偶遇过杨书玉,又是怎么能同杨书玉说上话的?

    更别说杨书玉进出朔方城,路引上用的名字都不是本名,又怎么会和无关紧要的人说自己是江陵杨家的小姐?

    江衡和猎户对视一眼,默不作声,都装出一副没看穿她谎话连篇的样子,等着她往下说。

    “刚才问大人是不是出身军营,是因为杨家小姐要寻一个士官。”她顿了顿,猜测道,“也可能是将军。”

    “既然你们是黎国的英豪,行事作风处处透着行伍之气,我便大着胆子问问大人,若大人是在找江陵杨家的小姐,我向您传个话,也算是完成了杨家小姐的托付。”

    槐枝说话,拐着弯夸赞江衡他们,可江衡仍戒备,神色无常地顺着她的话问:“你遇到的杨家小姐要找谁?”

    “虽然我们不是军营出身,但平日里也是同不少士官将领同桌吃过酒,也许正好认识你要找的人呢?”

    他甚至没有跟着说是杨家小姐要找人,而是心中将槐枝当成细作,怀疑她是奉命来攻取某个重要边城将领来获取情报的!

    美人计什么的,这些年来北凉细作惯爱用的手段,这次拔除的暗桩细作,少说有四分之一是从军军眷。他越打量槐枝,便越肯定这个想法。

    槐枝到底没有对方老辣,没看出对方的真实想法。她盯着江衡小声地试探:“不知大人认不认识一个叫高时明的人?”

    高时明曾在江陵杨府小住过几日,但那时恰好是杨书玉转了性子,不仅与林自初分道扬镳,还十分排斥槐枝近身伺候的时候。

    所以槐枝压根儿没注意到,那时与林自初同住的高公子,其实是以高时明这个名字出现的。

    她不知道杨书玉为什么要她去找这个人,还以为高时明是杨书玉后来认识的某位俊杰,掌兵握权,能派兵进山实施救援。

    已经将槐枝判为细作的江衡,在听到高时明这三个字时,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什么认不认识?他可是太认识了,太熟悉了!

    旁人定不知道,可他却再清楚不过。高时明,是那威名赫赫的摄政王在微服时,惯爱用的名字!甚至谢建章都同他说过,这是王爷取了母族的姓,再加上长辈赐的字而组成的,好心叮嘱他在外面千万别给喊错了!

    这满身嫌疑的女郎,竟开口就要找自己的主上,这着实打了江衡一个措手不及。

    他挠挠头,语气也敛了随意,带上谨慎:“你找他做什么!你可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物?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话毕尤嫌不够,他甚至凶狠地大喝一句:“还不从实交代!”

    槐枝毕竟没接触过什么大人物,现在面对锋芒毕露的江衡,当场就怂了。自来百姓怕官,尤其是江衡这种看着就不好说话的武官。

    “我……”槐枝支支吾吾,最后一咬牙说起真话,她反而不犯怵了,“不是我要找!是我家小姐要找!”

    情急之下说错话,她又连忙改口:“不,是杨家小姐要找高时明,她也只信高时明会救她!”

    第84章 探查 “山里的野兽都算好的,若是被那……

    “老大, 这丫头说话全是漏洞,指不定还是现编的,你别叫她给骗了。”

    猎户装扮的乔兴年歪着头说, 面上满是对槐枝的怀疑。他掌握的情报没有江衡多,压根儿就没听过军中有高时明这号人物,眼见江衡着了槐枝的当,他赶忙出声提醒。

    江衡觑了他一眼, 转头对着槐枝道:“你身上可有什么信物?或者能呈上去证明的东西?”

    “我自是不能直接将你领到高大人的跟前, 若人人都说要寻他, 就能如愿见到他,这像话吗!”

    他的气势收了几分, 却仍吓了槐枝一哆嗦。这大概也是槐枝心虚的缘故,她甚至不清楚高时明和杨书玉之间后来发生的事, 她连靠复述故事来自证都做不到。

    江衡看出她的窘迫,心中刚生出的欣喜,立刻因槐枝拿不出信物而消散。他只当槐枝在胡乱攀关系,根本不识得什么高时明。

    又或许就是这么恰巧, 在北境大军中真有一个同名的高时明,那才是槐枝要找的人。

    如此, 那槐枝故意攀咬上江陵杨家小姐来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好叫他帮着寻人, 这实在可恶!

    念及此, 江衡忍不住哼出声, 顺势抬步离开,不愿在槐枝的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

    见状槐枝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也不再疑心。毕竟当初在江陵府衙外,来营救林自初的北凉人可是直接挥刀要砍杀自己, 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凶悍些罢了,也没说要她的命。

    “大人且慢!真的是杨家小姐,杨书玉要找高大人!是真的!”

    槐枝眼见留不住江衡,便奋力去拉扯对方,但江衡的手下有前车之鉴,手疾眼快直接将人拿下,槐枝连江衡的袍角都没碰到。

    望着江衡越走越远,槐枝也是顾不得了,声泪俱下地喊道:“是我家小姐!她被林自初设计掳了去,就藏身附近!”

    “我们昨晚趁夜逃跑,小姐逃跑路上不小心被捕兽夹伤了脚,现在也不知被他们搜到没有。小姐只认得高大人,她叫我先逃回城,好找高大人求救!”

    “请大人行行好!真的,我没有扯谎!刚才我是怕你们是城外接应林自初的人,才不敢说实话。”

    一夜疲于奔波,槐枝有些脱力,边哭边絮絮叨叨说着,完全没注意到江衡又半蹲在她的面前,似在认真辨析她话中真假。

    模糊的泪眼对上江衡冷峻的眉眼,还不待槐枝反应过来,就听江衡道:“三番两次戏弄我,接下来你嘴里再没一句实话,我就一刀剐了你!”

    若说先前江衡是威严十足的上位者,对槐枝只有身体上的震慑,那么现在江衡面无表情的警告,更像是阎王点卯,在宣读她的生死判词。江衡语气明明没带着情绪,却能在心灵层面给槐枝强有力的威慑。

    槐枝认命般的点点头,泪珠盈睫,她已经下定决心,除了杨书玉的藏身之处,别的都如实交代。

    “你说杨书玉是你家小姐?”见槐枝被自己拿捏得服服帖帖的,江衡心中又是一阵喜悦,早就忘了要把人带回去再审的命令,自个儿倒是先审上了。“可我怎么在她身边没见过你?”

    “我是江陵杨府的家仆,本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后来江陵动乱,我便跟林自初林公子离开了江陵……”

    见江衡眼底漏出的鄙夷,槐枝的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虽然有内情可陈,但因背主而遭杨书玉厌弃也是不争的事实。像江衡这种统御兵马的首领,最是见不得背主吧?

    好在江衡他们没有人开口打断槐枝说话,槐枝便在各色目光中跪直了身子,挑拣着将杨书玉和林自初的恩怨说了一遍,又细说了杨书玉被掳到北境,现在要被压送往北凉的事。

    说白了,槐枝说的事,无论是发生在江陵,还是发生在北境,对于江衡来说,都是不能证真辩伪的。因为江衡接触杨书玉大都在京都,奉高时明的命令暗中保护她。

    而槐枝提及的事,几乎全是江衡不在场时发生的事。况且,也没什么可用的价值,何须他来辩证伪?

    想到这层,江衡不耐烦地抬手打断槐枝,直接挑明了要害之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否知道杨家小姐现在藏身何处?”

    见槐枝为难,他哼笑道:“你别打主意把我们诓骗过去,结果全是陷阱等着我们!”

    “不会!”槐枝果断反驳,但又底气不足地垂下眼。说实话,她也不确定能不能准确找回杨书玉。昨晚她可是在原地打转的,哪还记得什么位置?

    就在双方各有疑虑的时候,一声凄厉的鹰啼划破长空,让江衡收了神。他摸出哨子,朝天急促地吹揍几声,竟是模拟出鹰啼作出回应,而后一只雄健的雀鹰便穿过林叶,稳稳地落在江衡的肩头。

    江衡是高时明的暗卫统领。从本质上来说,这支暗卫是皇家私兵,发展到现在便只能算是高时明王府中的私兵。

    所以他先前回答槐枝说不是行伍之人,倒也没错。

    这支暗卫大都在暗中活动,护卫只是他们微不足道的一项职责,多数时候他们需要布控极大一片区域,以侧应高时明调遣军事或行动。

    派人占据险要点,拉网式布控便是他们惯用的一种手段。那么点与点之间,及时有效的沟通就尤为重要,雀鹰传信便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现在高时明把暗卫撒在朔方城外,便是因地制宜设卡布控,而乔兴年便是老早被安插在这个山头上的盯梢人,就等着网格合拢过来。

    现在雀鹰立在肩头,江衡不用取出信筒塞的纸条都知道王爷是要问鸣镝的事,他忍不住又剜了乔兴年一眼。

    “我会将你说的事报上去,见不见你,那是高大人的决断。”

    乔兴年摸了摸鼻子,不可置信道:“老大,你要往哪报?现在去哪里给她找那高什么的,不捉人了?”

    见江衡龇牙回瞪,他又指着槐枝:“那她呢?派人先带回营吗?”

    闻言,槐枝皱起眉:“我家小姐伤到实处,等不了太久。大人肯传信,槐枝感激不尽,来日再报答大人,但还求大人发发善心,不要扣下我!”

    “就算我寻不到人,我也不想留小姐一个人在山里。”说着,槐枝又要落下泪来,“山里的野兽都算好的,若是被那群北凉人发现……”

    江衡扶刀沉默了片刻,立即有了主意:“反正你到了高大人的跟前,不过是将这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那你倒也不必去高大人面前哭唧唧了,这些话便由我转达。”

    他迅速取了雀鹰脚上的纸条,对乔兴年道:“你带上几个人跟她继续往前面探路,若有杨小姐的踪迹或其他变故,立刻遣雀鹰回来报知我。”

    乔兴年诶了一声:“老大你现在去哪找什么高大人传话?”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江衡一巴掌煽在后脑勺:“平时叫你多读点书,好好同谢郎君学学为人处事之道,你也不至于每次都在山头猫着盯梢!”

    乔兴年满眼委屈,却只能巴巴对上江衡的目光,任由他继续气急败坏地骂:“现在能劳动我亲自到他跟前传话的,还能有哪位大人物?一张纸条飞回去就能了事的,还用老子骑马哒哒地往回跑?”

    他也不管乔兴年的反应,迈开步子便带走亲随下山,而后他寻了自己的马迅速带队离开。

    乔兴年捂着的后脑勺仍有阵阵火辣的痛意,但这力度也仅是将他打蒙了,并不影响他没能参出高时明是何许人也。

    余光瞄见槐枝在看他,他便收了笑:“听见了还不起来?”

    槐枝不喜欢江衡这种风风火火的行事风格,就像是一点就着的爆竹,你根本猜不出引信燃尽之后,是炸上夜空的烟花,还是冒出一股白烟的哑炮,做事没有章程逻辑可寻,却总是稳稳地一锤定音,关键是自己现在也只能仰仗他了。

    再三和乔兴年确认不会伤害杨书玉的性命后,槐枝向他讨了一匹马,便带着剩下的前锋探哨,总共十二人往记忆中的方向去。

    她打着好死不如赖活的心态,先不管乔兴年他们是什么人,至少比杨书玉藏在水涧后自生自灭,或者被林自初他们捉回去要强。再差也不过是换一批人看管她们罢了。

    等他们绕过同一个坳口四次,乔兴年终于忍不住了。他在马背上回身,朝皱着眉的槐枝道:“玩我们呢?可别说你记不得了!”

    槐枝自己也着急:“我可能记不清了……昨晚我只顾着往山下跑,连方向都辩不清。”

    她向乔兴年投去求助的目光:“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

    “我只记得小姐摔落在一个水涧边,周围有茂密的细竹林,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脚就已经被捕兽夹咬死了。那个水涧落差两层楼,水面却不大,大概有一间厅堂的大小,再向下的溪流因为乱石阻挡的缘故,水流变得和缓不少。”

    乔兴年冷冷地看着她:“还有呢?”

    槐枝搜索枯肠,讷讷地吐出:“没了。”

    乔兴年一噎,招手唤来其他前哨。这些人里有两个朔方城的斥候,本是负责带路的。可等槐枝重新描述了一遍那个水涧的特征,就连那两个斥候都没办法清楚对上某个方位。

    于是斥候拿出舆图,按槐枝描述的水涧特征,推导出周围三个步行可至的位置。乔兴年照例将三个位置用雀鹰送了消息回去,接着将队伍分散成三拨人马逐一搜寻。

    前哨探查,只需要尽力往前探查消息传回即可,所以乔兴年没有细想槐枝是不是故意拆散他们一队,他只想着尽快传回确切的消息。

    最重要的是,乔兴年打算亲自跟着槐枝去寻,不怕对方有诈。

    山重水复疑无路,就在槐枝陷入绝望之时,恰夕阳斜倚,余光洒落,为她照出那片熟悉的水域。

    槐枝恨不得立刻从山坡这边飞过去!

    挥动马鞭时,她却突然被乔兴年扣住了手腕。

    “别过去。”

    “为什么?”槐枝不解地侧头去看乔兴年,见他突然阴沉着一张脸,便不安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入目只见澄澈的夕阳洒满山野,飞鸟盘旋在空,啼鸣不已。

    那片水域映着红霞漫天,有一玉树临风的贵公子立马在岸,周围都是他放马喝水,正在小憩的手下,或坐或立,围绕在他身侧。

    而那贵公子正迎着山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所在的方位。

    林自初也发现了槐枝他们的存在!

    第85章 槐枝 群狼观蝼蚁,生死已定。……

    山坡离河谷并不算近, 策马疾驰仍要一盏茶的时间。

    林自初一行熙熙攘攘地分散在岸边的各处,立马在山坡上眺望过去并不惹眼,但乔兴年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们。

    就在槐枝不知所措的时候, 乔兴年以最快的速度吹响鹰哨。先前,他身边的雀鹰被他派遣回去送信,跟来的前哨后又被他一分为三,以至于现在他手上没有可用的雀鹰。

    鸣鹰哨, 不过是想召唤来离他最近的其他暗卫的雀鹰罢了。

    暗卫布控的区域很广, 像他那样, 一人监控一个山头的分点式暗哨有很多。他没办法直接调用盯梢的暗哨离开盯梢点,却可以召来他们的雀鹰为己所用。

    另一边, 几乎是他吹响鹰哨的同时,林自初闲雅抬手, 远远用马鞭指向他们。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仍是立马在岸边,但冯尤等人得到他的指示后,立刻如离弓利箭般, 迅速朝乔兴年他们所在的山坡扑来。

    “先走!”乔兴年扯着马儿的缰绳调转方向,见槐枝仍绝望地呆立原地, 他左脚从马镫松脱而出, 一脚蹬在槐枝坐下的马屁股上。

    “还不走, 等死呢!”

    倒不是他爱说扫兴的话, 只是当下处境, 他可没有盖世武功,自信能从这么多人手里全须全尾地逃脱。这种情境下,就算他先前没有下令将前哨分散,大伙儿不赶紧跑脱也是要死的。

    “小姐……”槐枝猝不及防马儿受惊, 差点摔下马背,嘴里仍是对杨书玉安危的担忧。

    “先活下来再管别的!”

    乔兴年是不通人情世故了些,但于策略战术一道,还是十分优秀的。在转身的瞬间,他就有了应对之策:“他们看见我们出现在这里,肯定能猜到杨大小姐就在附近,所以只分了一部分人来追拿我们。”

    “剩下的人,怕是要开始仔仔细细地搜山!”

    槐枝一听就慌了,可是现在他们尚且无法自保,她再如何着急,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主动暴露杨书玉的位置。

    “要往反方向跑吗?”话已出口,槐枝便反应过来,他们这五人现在往哪个方向跑都无关紧要了。

    适才放眼朝河滩方向望去,人数太多,你甚至需要反复清点几遍才能得出一个准确的人数。但乔兴年他们一共才五人五马,甚至不需要有数这个过程,就能得到的准备的数字。更何况女子仅槐枝一人,看一眼便知道杨书玉并不在列。

    那么,他们出现在这个地方,显然是槐枝特意带人来接应杨书玉的,而他们这点人数,也不是为了围捕林自初他们而来。

    就算没有槐枝带着杨书玉逃脱的事,光为了隐匿踪迹,林自初和冯尤都不会放过他们五人,且他们还有足够的人手留在水源附近,继续搜索杨书玉的行踪。

    “分开跑。”乔兴年指着斥候道,“你熟悉地形,带着兄弟们绕路摆脱他们,再想办法绕回水涧去接杨大小姐离开。”

    他偏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槐枝:“你也知道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尽力逃脱就是,脑子里别想什么替你家小姐吸引火力,平白送死的蠢事。”

    槐枝眉头紧锁,郑重地点头应是,乔兴年便没再多说什么。

    就着下坡的间隙,五人先后策马跃出,在落地时自动分散,朝两个相反的方向飞驰逃窜。

    槐枝控马落地时,险些从马背上跌落,后来穿梭在山野中,她也总是慢乔兴年一步。也不怪她骑术不佳,实在是寻常人难以和常年习武且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相较,更别说是和暗卫中的翘楚乔兴年之流比。

    见她吃力,乔兴年只能稍稍放慢速度等她,逃窜途中,他甚至还有余力吹响鹰哨继续求援。

    嗖——嗖嗖——

    长箭破空,直朝他们袭来。北凉强弓的威力尽显,利箭射中山石,没入两寸有余,若击中树干,更是直接可以将其贯穿。

    乔兴年在听到破空声的瞬间,便拔出配剑格挡箭雨,因此两人逃离的速度又被压慢了许多。

    槐枝眼见追击的人要合围上来,也不敢再拖累乔兴年:“我技艺不精不能拖累大人,大人不必再护着我。”

    乔兴年沉默不语,只是面露纠结之色,动作上仍利落仔细地格挡开朝他们射来的利箭。

    于情于理,他对身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娘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如果换成是其他暗卫兄弟,在这种情形下也足以做出断腕求生的决定了。

    他所接受的训练中,除了护主上生死可肝脑涂地外,其他的,哪怕是亲如手足的同侪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舍弃。

    护槐枝至此,足矣。

    “大人的恩情,槐枝来世再报,您逃脱了才是槐枝所有的希望!”说话间,槐枝的马儿被利箭擦伤,嘶鸣着渐渐放慢了行进的速度,见状她郑重地嘱托道,“我将我家小姐托付给你们了,还请大人一定要救她回去!”

    “保重!”乔兴年做了一番挣扎,便果断在槐枝的策应下,扬鞭驾马离开。

    追上来的人把槐枝团团围住,他们仍有足够的人手继续追击乔兴年。对于冯尤来说,槐枝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过是顺手抹杀干净的小喽啰罢了,所以他根本没有停留,径直领着人去追乔兴年。

    至于瘦弱而不堪一击的槐枝,她的骑术在这些北凉人面前都不够看的,根本不足为惧。

    环伺槐枝的北凉人神色各异,有戏谑地等着看戏,有凶恶地蔑视瞪着她,群狼观蝼蚁,生死已定,谁都能轻易了结她的性命。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在众人以环绕的方式来审视槐枝,不断给她施压的时候,有人故意惊了槐枝的马,让本来就紧张不安的马儿失控,直接将槐枝掀翻在地。而后马匹头也不回,往某个方向嘶鸣着飞奔而去。

    马蹄错落,扬起阵阵烟尘,在夕阳中起落浮沉。

    没有人开口说话,可周遭一道道淬了毒的目光,已然宣判了槐枝的结局。

    “达哥。”

    “达哥。”

    在一声声达哥中,人群自动撕开了一个口。胡达逆光骑马而来,他那强健的身影被夕阳投在地面上,轻松便将槐枝整个人笼罩住。

    胡达的神情隐在挺立的五官投射的阴影中,槐枝看不清真切,只听见胡达的声音中透着森森寒意:“是杨大小姐逼你的?”

    许是西沉的日光仍是刺眼,槐枝摇摇头便垂下了眸子:“是我向小姐提议的,也是我自愿的,我想要这么做的。”

    “先前和你诉说的那些委屈,也是因为我想套你的话,小姐一直待我很好,我怎么舍得让你们将她掳去北凉?”

    她尽可能地去扮演一个蓄意勾引,无情利用胡达的凉薄之人,可颤抖的声线和躲避的目光早就将她出卖了。

    不知胡达是出于愤怒,还是无法面对自己被玩弄感情的现实,他立在马上,竟一句话也吐不出。

    反倒是与他交好的其他人出离愤怒,质问槐枝道:“达哥对你还不好吗!也不看以往是谁罩着你,才叫你过上舒坦日子!”

    “如果没了自我,甘心整日做一只随身挂件便是好,那我情愿不要!”

    也许是临了,槐枝自知没有挣扎的余地,竟也敢大声反呛回去:“在北境潜伏下来当细作的日子难捱,胡达一开始也不过把我当个玩物!”

    “而你们,一个个也是把我当笑话看,何时有把我当人看?我是人便会有私心,虽没念过几本书,却也知道汉贼不可两立,殊途陌路的道理!”

    “胡达把我当玩物,那我凭什么不能利用他!”

    温顺柔弱的小白花,突然亮出了叶片下藏着的针刺,让被她扎伤的人久久不能言语。

    有人见状下马想给槐枝教训,却被胡达的漠然的眼神给震慑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如何僵持下去。

    槐枝还想说些狠话激怒胡达,可那人只是沉默地站在她面前,她便什么也说不出了,愣愣地低头,出神地看着投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影子。影子遮住了残阳余温,于槐枝而言却很是温暖。

    场面渐渐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双方都碍于胡达不明朗的态度,不敢有进一步动作。

    这种氛围持续了很久,久到夕阳完全沉下西山,久到天空泛起璀璨的宝蓝色,而后又迅速被夜幕吞噬。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

    冯尤无功而返,见到眼前这种场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胡达,别忘了世子的命令!”

    什么命令?自然是寻不回杨书玉,此次行动的人都要问责,罪魁祸首更要杀无赦的命令!

    在林自初和冯尤面前,胡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而已。他的属下和同级别的小将平时敬重他的为人,都爱称他一声达哥,这不代表他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更别说事情纰漏出在他身上,他能心安理得拉着其他人受罚。

    冯尤居高临下,甚至没再多说一句,仅仅是用审视的目光看胡达,就足以逼迫胡达机械地从马鞍上取下弯刀,而后一步步靠近槐枝。

    “也好,你得给我陪葬!”

    猝不及防地,槐枝大声喊出这句话后,便趁众人不防,起身朝胡达扑去。

    刚才冯尤一派以无形的威压,逼迫胡达亲自了结槐枝,而其他人和胡达昔日交情在,难免生出恻隐之心,都恨不得帮胡达了结那个玩弄他感情的女子。

    是以,谁都没有防备槐枝会突然有所动作。毕竟在这群彪悍的北凉人眼中,槐枝此时应该是畏惧怕死,却只能等待死亡的状态。

    等众人反应过来,都以为是槐枝身上藏有利器,打算垂死挣扎一番,拼死也要拉着胡达陪葬。当槐枝撞在胡达弯刀上时,周围离得近的人便瞬间拔刀,不留余力地砍在槐枝的后背上。

    但实际上槐枝只是扑到了胡达的怀里,而后什么也来不及说,便在胡达怀中软下身子,带着笑意合上了双眼。

    胡达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时,则是面露释然,像是厌倦了世间纷争,觉得死在槐枝同归于尽的报复下也是不错的选择,因此他甚至故意旋开了刀锋。

    可等槐枝扑过来的时候,他才发觉槐枝是奔着他的怀抱来的。两人相拥时,槐枝不过是像以往那样,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实际上真正让槐枝丧命的,是其他人出于对胡达安危的考量而胡乱挥下的刀。

    胡达的表情从释然到错愕,再到痛悔,不过是须臾发生的事。他绷直的脊背随槐枝软下去的身子而弯曲,最后抱着槐枝滑跪坐在人群中央,埋头在槐枝身上时,无人发现他滚落的泪……

    冯尤鄙夷地哼声,带着人驾马离开。只有胡达在意,也只有胡达知道,从槐枝喊出那句话奔向他开始,槐枝便成了这桩孽缘的“罪魁祸首”,而胡达会因为槐枝的死,彻底被洗刷成一个遭人玩弄感情的可怜人,临了还险些被拉去陪葬的倒霉蛋。

    唯有如此,冯尤他们才不会怪罪和为难胡达了吧!

    第86章 记忆 明明这个怀抱并不温暖,可杨书玉……

    马蹄声声, 在空气中渐渐消散,然无数马蹄铁纷踏地面而带起的震动,却可以清晰地传递得很远。

    半梦半醒间, 杨书玉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动,拖着受伤疲乏的身子,努力地往岩洞的更深处挪动。

    最里侧的石壁清凉,上面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层, 使得整个石壁潮湿而滑腻。

    杨书玉将半个身子贴在石壁上, 冰凉的触感驱散了些许她的昏热, 反倒叫她好受了很多。

    黑漆漆的岩洞内,只有凝聚成珠, 继而滴落在石壁上所发出的破碎声响,以及杨书玉微弱而有节奏的呼吸声。

    山间的劲风, 洞穴的湿冷,再加上伤口的恶化,让杨书玉的意识变得沉重而模糊,身体上的种种不适都在告诉她, 自己已经发起了高热。

    即便如此,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记不得槐枝离开了多久, 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陷入梦境前, 她迷迷糊糊地念着离开的槐枝, 随之而来, 便在梦中搜寻到一段被她遗忘的记忆——

    “糖人, 娘亲,阿玉要糖人。”

    杨书玉仰着稚嫩的面庞在撒娇,那圆糯的小手伸向姜荷讨要一个怀抱,但那黑曜石般的眸子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街边的糖人小摊。

    姜荷垂眸, 宠溺地笑出声,而后俯身去将齐腰的杨书玉抱在怀里。彼时还不是杨府后宅主管的王妈妈的王芸,见状立刻上前:“夫人,还是将小姐给我来抱着吧。”

    “不嘛,我就要娘亲。”说着,杨书玉黏糊糊地搂着姜荷的脖子不撒手,惹得姜荷又是一阵轻笑。

    姜荷若风扶柳之姿,又出身书香门第,她双手怀抱着七岁半的杨书玉,还是十分吃力的,但她仍是走几步路,便将杨书玉往上颠一下以调整姿势,就是不愿撒手。

    等她抱着杨书玉走到糖人摊前,杨书玉这才闹着要下来,好近距离看糖人阿爷画糖人。

    晶莹透亮的糖汁在小勺的带动下,日光下流动潋滟,最后落笔成画。杨书玉津津有味看着,不时口中忍不住发出哇的赞叹声。

    “杨夫人,杨小姐。”

    街市上的商贩大都认得杨伯安一家,画糖人的阿爷与她们更是熟络。见她们来光顾,便自然地攀谈起来:“夫人今儿个又带小姐出来巡铺子呐?”

    “前头还有五个小孩等着吃糖哩,恐怕要耽搁你们啰。”

    “没事的阿爷,您先忙。”姜荷温婉一笑,慈爱地抚摸着杨书玉的头,“书玉是更喜欢看阿爷画糖人,可不是真爱吃糖哩。”

    杨书玉小手扒着摊子,入迷地看着糖汁落成画,全然没有听见两个大人家的调侃。

    画糖人的阿爷闻言嘿嘿笑着,朴实的面庞上也难得地流露出自豪感。甚至在落糖汁勾画时,他运手生风,颇有故意给钦佩他的女娃娃炫技的味道。

    姜荷和王芸也不催促,只是笑着陪杨书玉一起等属于她那支糖人成型。期间街市发生过骚乱,姜荷她们也只是将杨书玉看护得更紧些,倒也没去好奇发生了什么。

    至于满心满眼都被糖画吸引住的杨书玉,更是不关心街市上发生了什么热闹。

    等她接过糖人,甚至都不再闹着姜荷要抱了。她一只手拿着糖人,另一只手伸出圆润的食指,饶有趣味地描摹起那糖画阿爷一笔勾勒成型的技法。

    见状,姜荷和王芸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也没打断杨书玉的注意力,两人只是改为一左一右并排,好护着她走路。

    “臭丫头,还敢跑!”

    前方拐角处围着一大群人,嘈杂中仍能听见妇人粗俗的叫骂声,还不时混杂着巴掌声和棍棒殴打声。

    姜荷秀眉微蹙,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还有一个丫头呢!还不快给我去找!”

    等打扮艳俗的妇人从人群中走出,她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健壮的打手,其中有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个被打得陷入昏迷的女孩,姜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是被卖入花楼的女孩,她们拼了命逃到外面,却还是躲不过被捉回去的宿命。

    当那群人路过姜荷她们时,姜荷眉头紧锁,她还能听到那女孩在陷入昏迷后,嘴里还逸出“妹妹快跑”四字。

    “夫人……”王芸欲言又止。她想说这种事太多了,就算今日姜荷能救下这个女孩,也管不了世间千千万万像她们一般遭遇的女子。

    可是眼见姜荷母女的视线皆锁在那女孩的背影上,王芸就劝不出口了。她无奈地叹气,姜荷闻声也不免苦笑连连,主仆俩就这样心照不宣,达成了某种默契。

    王芸放开了杨书玉的后衣领,转身便去追那位花楼妈妈去了。

    就在姜荷她们原地等着王芸回来的时候,隔壁小巷一阵吵闹,也传来打骂声。

    “再跑,老娘打断你的腿!敢断你娘的财路,我看你是活腻了!”

    “还敢咬我!大伙快帮我拦下我家妮!”

    伴着错乱的撞击声和货摊被撞翻在地发出的响动,一个衣衫破旧且浑身脏污的女孩从地面爬起来,一边拼命地跑,一边绝望地哭。她眼神环顾着四周冷漠的百姓,似在找什么人。

    她哭嚎着说:“阿姐!阿姐!是娘卖了我们!是娘!不要回家!不要回家!”

    “娘要把我们送回去!”

    女孩涕泪横流,寻不到她的阿姐,仍想用声音提醒她的阿姐逃脱以后不要回家。讽刺的是,她身后便是那个叫骂不停的亲娘。

    眼看妇人马上要追上那可怜女孩,偏那女孩时运不好,恰巧被路面松动的砖头绊倒。她本能地抬手捂脸摔下去,却意外地摔入一个香甜的怀抱,恰似闯入一个美梦。

    “实在抱歉,夫人,我家妮儿不听话,我正教训她!免得她不懂规矩,日后冲撞了贵人。”那妇人跟过来,看见女孩已经弄脏了姜荷的华裳,登时变脸陪着笑。显然怕姜荷计较,要她赔钱。

    “妮儿,还不过来?”妇人语气里满是威胁,让姜荷怀中的小人害怕地抖着身子。可她已经抓住了救命稻草,又怎会轻易松开?

    她从家中一路被妇人提溜到街市,前后也挣脱过几次,可路过的人眼神怜悯她,却无一人出手救她。如今有人肯伸手帮她,她便是死也不肯松开姜荷的衣服,紧跟着姜荷的衣服上印出了她的手印,更别说姜荷的衣襟早已满是她的泪水。

    妇人看得清楚,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上手就想来将两人分开。

    “不许碰我娘!”杨书玉气鼓鼓地冲在姜荷和女孩的前面,拿糖人指着那妇人,“你敢碰我娘,我就告诉我爹!”

    “夫人。”姜荷也是一惊,她拍拍杨书玉的肩膀,为她捋顺炸起的毛,开口仍是有理有节地对那妇人道,“你既然已经将她们卖了,那她们便不能再算是你家的人。至于我杨府的人如何,还轮不到你以母亲的口吻来说教。”

    说着姜荷扶正怀中的小女孩,又顺势将杨书玉拉到身后,将两人护好,自己则挺在最前面去与那民妇对峙。

    “什么你杨家的人!有钱就了不起啊!她是我家的妮!就算告到衙门,我也是她娘!”

    “更何况她们跑了,春风楼老板来找我要银子咋办!说是你家的人,难道那银子你来给?”

    那民妇常年劳作,生得也比姜荷高大,她扯起嗓门来,旁人都怕她给姜荷一口吞了。

    可姜荷不卑不亢,傲然如迎寒风的梅:“你将一双女儿卖入春风楼,如今她们的身契是在谁的手里,你大胆去求证。今后你再敢胡乱攀咬我杨府,我便只能请官老爷来分辨清楚究竟是有理。”

    “弟妹。”有人隔着人群喊姜荷,而后便见那人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进来,身后还跟有几个抱着书册的白衣书生。

    “发生什么事了,可需要我喊伯安过来?”林江枫带着学生路过,正好看见姜荷与妇人发生口角,他便急忙挤进来帮姜荷。

    人数上的压制,再加上对方着装华贵,妇人登时便矮下气焰,她梗着脖子丢下一句,“春风楼要人就找你们要”,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等大人们三两句说清楚事情的经过后,姜荷回头才发觉身后的两只小人已经熟络起来,而杨书玉正笑着往那小女孩的嘴里塞糖人。

    察觉到大人的目光,杨书玉侧头相对,她笑弯了眉眼,甜甜地叫了一声:“林伯伯!”

    “是书玉呐,林伯伯再给你买一个糖人可好?”

    ……

    “是书玉!”

    梦境里的温声呼唤与现实中的惊呼交叠,杨书玉疲累地掀动眼皮。

    可岩洞中视物不清,她涣散的双眸也无法看清来人是谁。还不待她的神智恢复清明,便有人将她拥入怀中,克制而隐忍。

    轻甲隔着湿润的衣服传来阵阵凉意,恰到好处地裁剪勾勒出来人的宽肩窄腰。明明这个怀抱并不温暖,甚至轻甲经过昼夜不停的长途奔袭而沾染上寒意,可杨书玉就是贪恋这个怀抱,整个人跟着往来人的怀里缩。

    她艰难地抬起手,回拥来人,无力地在那人的胸膛前轻笑道:“是王爷啊……”

    “是我。”

    高时明的声音有几分急促,他分出一只手将身后的披风扯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杨书玉裹住。

    咔嚓——哐当——

    锁扣被人用暴力拆毁,而后是铁器掷地,在黑暗的洞穴中发出几声减弱的轻响,杨书玉也忍不住闷哼出声。

    “建章也来了……”她吐出几口浊气后,轻声说。

    闻言,高时明的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应她,继续刚才的动作,轻柔地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

    其实,最先发现杨书玉的是谢建章,也是他出声唤醒杨书玉。只是有人的动作比他快,他就比对方迟在呼唤杨书玉而停滞的那一步。

    如今他就站在两人的身边,只是洞中黑暗,谁都无法瞧清彼此的面容和情绪。

    “槐枝呢?”

    杨书玉许久没有喝水进食,当下还发着高烧,她说话吐字十分艰难,但仍能从中听出她的担忧:“是槐枝带你们找来的?”

    “我记起来了,槐枝还有一个姐姐,她没跟着入杨府吗?”

    水击石壁,声音不停,沉默被黑暗放大了无数倍。

    高时明和谢建章皆没有回答她的话。

    第87章 林氏 “有埋伏,不要去。”……

    强有力的心脏在耳畔咚咚作响, 如战前擂响的鼓点,盖过了水涧周围的一切声响。眸中模糊的光晕渐渐合拢,最后凝成一粒粒点缀夜幕的繁星。

    晚风拂面, 杨书玉因寒意侵袭而清醒了几分。她仰面望着天,第一次发现北境的星空要比江陵美。

    “不是槐枝带你们来寻我的吗?”她执拗地再问一遍,语气中带有某种怅然若失。

    高时明步履沉重,来时走几步便可在深处找到杨书玉, 现在往外走时, 却觉得这洞穴像是没有尽头。好不容易绕出洞口, 他身上的重量似又因杨书玉这句追问而加重些许。

    “她碰见了探查前哨,大致将你的处境说了一遍, 但消息传到后方需要时间,她没等我们赶来就着急回头寻你。”高时明叙述得不带任何情绪, 难得在末尾会停顿一瞬,“但在途中她不慎被北凉人发现,便落入他们手里。”

    他故意说得含糊其辞,没有挑明乔兴年脱险后, 孤身与赶来的高时明一行汇合,而后他立刻便带人回去找槐枝。可天不遂人愿, 乔兴年在和槐枝分开的地方, 只见到一地凝干的血迹, 更别说救人了。

    杨书玉先是皱眉错愕, 然后从心脏开始涌起一股重大的痛意, 瞬间便传递到四肢百骸。眼泪比她的话先落:“是我的错,我总是无意害了许多真心为我的人。”

    “不要这样说。”高时明眉头微动,轻轻收拢双臂,拢紧怀中的人, “是我来晚了,书玉不要自责。”

    “王爷。”谢建章站在他们身后三步之外,半阖眼眸,将眼底的失落尽数掩盖在他那长长的睫羽之下,“建章自请领兵继续追击林自初一众。”

    “别去!”杨书玉抢在高时明沉思之际开口,“有埋伏,不要去。”

    “林自初不除,大黎难安,他已经是林氏的少主了,已然成了黎国的心腹大患。”

    “王爷,你先放我下来缓缓,我有话同你们说。”杨书玉收了悲伤的情绪,圆圆的眼睛还噙着泪。那稚嫩的小脸严肃起来,再加上因高烧而发烫泛红的面颊,实在是叫人见而怜之。

    高时明却像是没有看到,很快寻了一处空地,将杨书玉放下来,让她倚靠着树干坐着。谢建章向手下讨来水袋,凑上来时却被高时明顺手拿走,那人竟十分自然地亲自在喂杨书玉饮水。

    趁杨书玉小口小口抿水喝的间隙,高时明借着月光,低头细细为她检查脚伤有没有伤到骨头。此时的谢建章仿佛像个局外人,也因此他看得格外清楚——高时明的手在破除捕兽夹的时候,也被划伤了,但此刻他本人却浑然不觉。

    “我不知道你们在北凉有没有安插探子,但林氏一族绝不是被请去做王帐客卿这么简单。”

    杨书玉垂眸看着高时明细心地在为自己包扎,思绪又飘回江陵动乱那时,但仍不妨碍她继续说正事:“那些北凉人在情急之下,曾当着我的面称林自初为世子。”

    “朝廷建制你们比我更清楚,但饶是我也知道,世子乃是诸王公侯嗣子之称谓。”

    “林自初声称,他们林氏一族投靠北凉,会帮助北凉完成两国的文化交融,未来将以汉制统御北凉,宣称这种现象是同化敌人为己方,大一统汉制便相当于是北凉主动投靠黎国,大抵存了一统天下的雄心才会这样说。”

    连续说了许多话,杨书玉不免轻咳几声,谢建章借着这个间隙,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难怪北凉王会赐王侯爵位于林氏,北凉想要南下入主中原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林氏出谋划策,北凉便不用像过去那样,企图靠大军砸开北境城防长驱而下。仅仅是林自初这样一个小辈,便可代表北凉中枢决策,潜到黎国搅弄风云……”

    “如此,更不能放林自初回去了。”高时明说着,同谢建章对视一眼。

    杨书玉摇摇头,缓一口气道:“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

    “林自初生在旁枝偏房,在偏房中都说不上话,历来在家族中是很难走到家主继承人的位置上。林氏一族还在江陵时,林自初便颇得林老太爷的偏爱,总是独自教授指点他,但饶是如此,也未能改善林自初一家在族中的地位。”

    “可林自初这世子的身份,显然已经得到了林氏一族的认可,乃至于北凉朝廷的认可。”

    “我怀疑迁入北凉前,林氏一族遭遇的那场祸事,是林氏家主谋划的一轮大清洗,其中林老太爷的死大有蹊跷。”杨书玉顿住,斟酌着措辞道,“以我对林自初的父母的记忆,他们是父辈中对书院最为上心,若他们还在世必然宁折不弯,不会同去北凉。我曾试探过林自初,林伯伯林伯母已不再人世,或许他们是在那次大清洗中丧生的,又或者是林自初被列为继承人考量范围后,他们在北凉遭到家主的谋害,去父去母以掌控年幼的林自初。”

    她又细细回想林自初与自己在山间小屋中的争论,直言道:“我个人更倾向于前者。”

    “林自初被家主选中,那说明族中的后辈远不如林自初的资质好,所以他们才会选中林自初。”

    “看管我的人多数是跟着林氏一族同去北凉落地生根的汉人,他们私下里自成一个团体。北凉人与他们貌合神离,对林自初也没有嘴上那般尊重。”

    “典型便是以胡达聚集起来的小团体,他们并不如冯尤之流对林自初言听计从,停下休整时总是凑在一块,骨子里看不起汉人,其中也包括能号令他们的林自初。”

    提到胡达,杨书玉便想到了槐枝,心底不敢直面的猜测让她抿唇不再言语。

    “照书玉所言,林氏一族在北凉立足不稳,后辈良莠不齐,并且林氏内部也是矛盾重重?”

    杨书玉点头嗯声:“再加上北凉游牧,气候和环境都不适合发展农桑,经济贸易又远不能与淮水一带相较,就算短时间内效仿黎国组建王廷和朝廷,也不会显著改善北凉的国力。”

    “我猜测林氏一族快要耗尽北凉王的信任了,作为家主亲信的冯尤,他便没有林自初那般从容,在许多小事上都会督促和说教林自初,一副生怕林自初感情用事,坏了家主全盘谋划的模样。”

    “林自初盯上杨家财库,又去京都和太后勾结谋事,他们急需做一桩能叫北凉臣民心服的丰功伟绩,这才不惜时间和人力物力布下这大一个棋面。”

    她抬头去看谢建章,却见谢建章欣慰地朝自己笑,像是夫子在看得意门生。她强撑着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强调:“所以不要去追了,他们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在前面设下圈套伏击。就算不追,林氏一族在北凉也不会长久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黎国境内不能乱,不能起纷争,如若不然,反倒叫北凉趁虚而入。”

    她又偏头看看高时明,对方竟也是一副不听劝的模样:“王爷当真不回北境坐镇,非要冒险去追林自初?穷寇莫追的道理,还用我来说吗?”

    “不是王爷要追。”谢建章淡然开口,“是我要去追。”

    “历来世家的倒台并非毫无征兆,大都是族中青黄不接的缘故。诚如书玉所言,林氏一族如今全靠一个中生代家主苦苦支撑。”他娓娓道来,目光灼灼地同杨书玉对视,“但书玉没有兄弟手足,不知道世家要培养出一个继承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那几乎是倾尽族中所有资源向着一个人倾斜。”

    “林自初能占着世子之位,显然是因为他远远优秀于其他人。若放他回去,现任林氏家主一旦交权给他,反而会让他们林氏挺过这个危机。”

    见杨书玉要反驳,谢建章抬手打断:“你也是清楚林自初的为人,城府谋略自不必说,利益切割他也可以做到不受任何因素影响,他甚至是什么都可以当作筹码,用来进行利益交换的人。林自初,方方面面都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林氏离京,仍要重创我谢府的原因,那时他们甚至不惜对年仅八岁的我赶尽杀绝。我尚且有软肋,他可有?”

    谢建章难得执拗,唯在家族遭林氏设计,险些绝户一事寸步不让。

    “只算我和他的旧账,我也是要追的。”他正色看着高时明,撩袍跪下,“望王爷准建章所请。”

    现在杨书玉已经脱险,他们对追击林自初一事便再无投鼠忌器的考量了。高时明望了杨书玉一眼,在她担忧的目光中点头,准了谢建章所请。

    得令的谢建章,似是全然没有后顾之忧,谢恩后恨不得立马带人往林自初逃离的方向去追,也像是在躲什么人。

    “建章,等等。”

    身体比理智更听话,几乎是听见杨书玉的呼唤的瞬间,谢建章就停了下来,可他却不愿回头,只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杨书玉一愣,明白他暗中所指。那自然是崇峡分离时,她对谢建章说会在江陵等他的那些话。谢建章是觉得杨书玉反悔了,所以现在不想听。

    “没有。”杨书玉心虚地看了高时明一眼,却被对方逮了正着,“我是想说,你们要留意暗手。”

    “林自初到底不屑于小人行径,但他身边的冯尤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好像瞒着林自初私藏了什么东西,你们交手时千万要小心!”

    谢建章应声后,清点人马匆匆离去,树下便只剩下高时明和杨书玉两人。等高时明收回目光,垂眸便发现杨书玉不知何时便体力不支,已经靠着树干昏睡了过去。

    高时明不会放任她这样睡着,本打算将人抱起往回找地方落脚,却在凑近时听她又在呢喃梦中细语。

    她说:“娘亲,是建章呐……”

    第88章 夏枳 “建章是书玉的夫君呐。”

    “娘亲, 是建章呐……”

    杨府花厅,杨书玉窝在姜荷的怀中,仰着天真无邪的面庞, 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姜荷微愣,忍不住捏了捏她面颊,嗔笑反问道:“我们阿玉还认得建章呀?”

    经杨书玉这么一闹,花厅中紧张愁苦的氛围稍解。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杨伯安, 此时嘴角也跟着微微弯起, 他跟着打趣道:“那书玉可知道建章是谁?”

    “是书玉的夫君呐。”

    杨书玉理所当然又一脸认真的模样, 把杨伯安和姜荷逗得哈哈大笑,两人久久停不下来。不知道哪里说错话的小人见状登时恼了, 她气鼓鼓地从姜荷怀中脱身,朝两位笑个不停的大人家叉腰质问道:“这不是爹爹和娘亲说的?我都听到了。”

    黑曜石般的眸子一转, 她气愤地又补充一句:“爹爹还说明年要催建章来江陵下聘,早几年定下也无妨,但必须赶在自初哥哥前面。”

    姜荷没料到和杨伯安的谈话,会被杨书玉听见, 她恼怒地瞪了杨伯安一眼,弄得杨伯安也不敢继续笑了。

    杨书玉将满八岁的年纪, 早就开始自个儿在房间里睡觉了。平时, 姜荷习惯坐在她床边守着她入睡, 便悄悄回自己的院子。可前阵子接连的雷雨天气, 杨书玉非要闹着同姜荷一块睡觉。

    姜荷自然不会拒绝杨书玉这样合情合理的诉求, 那天晚上替杨书玉沐浴后,便直接抱回了自己的房间,将杨书玉安置在床铺的最里面。

    昨日才从外地走商回来的杨伯安,好不容易处理完积攒的事务, 大半夜提着灯笼回房安置,便是见到这幅母慈女孝的场景。他难免有些吃味,打趣道:“明年我就去信京都,叫建章那小子早点来江陵下聘,两家早几年定下亲事也是极好的,省得书玉闹你。”

    姜荷为杨书玉掖好被角,确认她睡熟才转头回瞪杨伯安道:“我还想多留书玉几年呢,等以后书玉及笄了,也不着急催她出嫁。”

    似是想到什么,姜荷话锋一转:“不过我见林家那小子也不错,和书玉两小无猜的,江枫他们和我们也亲近,两家离得也近,若真嫁去京都……”

    一想到杨书玉有可能远嫁京都,单论杨家内部的糟心事,就让姜荷气恼不已,忍不住锤了杨伯安胳膊一拳。

    “建章那小子我见过,做书玉的夫君,夫人定会满意。”杨伯安正了神色,他兀自褪了外衣,躺下盖起姜荷留给他一人盖的薄被子。

    “都说三岁看老,建章八九岁的年纪,便已经是十足的名门后生模样,在京都那样的地方,他也担得起冠绝京都的存在。”

    “我不是不知道谢家的厉害,也不是怕你乱点鸳鸯谱。”姜荷眼神落寞,侧头去看身边熟睡的小人,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我就是舍不得书玉嫁这么远……”

    “那就不急。”杨伯安隔着被子凑近姜荷,用下颌抵着她头,将整个人圈住,来回轻蹭以示安抚,“到时候全看书玉自己的心思,我们给她备足嫁妆,大不了我们跟着搬家嘛!我实在舍不得那么优秀的建章,以后不来做我家女婿。”

    “我得想想办法,要给他种下早和书玉有婚约的思想,省得他年岁渐长,以后在京都拈花惹草。”

    换而言之,杨书玉可以不选谢建章,但他必须想办法让谢建章为杨书玉守节!

    父母总是格外偏袒自己的孩子,尤其是杨书玉这样,被捧在手心长大的独女。杨伯安竟如此理直气壮地算计谢建章,要求谢建章远在京都,也要为杨书玉洁身自好。至于对杨书玉的亲事,却说今后可全凭杨书玉的心意做主。

    姜荷听他打算盘,真是又气又笑,心中忍不住腹诽“书生终是沾染铜臭,竟也学些奸诈手段”,但两人说说笑笑,姜荷倒也没有掰正杨伯安的想法。

    那晚之后,杨伯安天不亮就动身出发去北地,可才过了两天半,他就又折回江陵,并带回京都谢家被问罪下狱的消息。至于那个被视作谢家下任家主的继承人谢建章,则不知所踪。

    杨伯安是回来辞行的,他打算暂缓商行所有事务,改道去京都为谢家周旋。这样就难免会卷入京都的纷争中,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回来同姜荷解释清楚。

    当他提到谢建章失踪的时候,杨书玉忍不住插话。谁料那晚夫妻俩的谈话,竟都被杨书玉听了去。现在杨书玉还当着两人的面说出来,着实闹了一个大尴尬!

    许是孩童的天性使然,杨书玉尚不能理解夫君的含义,只是记住了那个叫谢建章的人同自己有缘分在。

    “书玉,这些话可不能到外头去说。”姜荷正了神色,把杨书玉拉到面前,认真地同她解释,“女儿家的婚事是很重要和很严肃的事情,要嫁什么人,今后和谁结亲,都不可以随意,更不能成天挂在嘴边谈笑。”

    “为什么?”

    “因为这世道对女子严苛,嫁娶于男子来说是锦上添花,于女子来说则相当于重生。”

    姜荷忍不住搂着杨书玉耐心解释:“我们投生时,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而世间多数女子嫁人时,却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夫君。天地君亲一拜,两人便要绑在一起过一辈子,是福是祸,很大程度上是由所嫁夫君的品行决定的。贫穷或富贵,在夫君品行这层面仍要后退一步,再进行考量。”

    “若嫁的郎君品行端正,就算做不到恩爱两不疑,也能修个相互扶持。可若是嫁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他虽没有对你拳脚相加,也会叫你生不如死。等你反应过来,想要挣脱婚姻的桎梏,在这世道下,饶是天家贵女也得脱层皮。”

    许是联想到自己和杨伯安一路走来的不易,她后怕又心疼:“爹爹和娘亲之所以早早为你相看,是担心你日后吃亏,但你的亲事还是要你自己好好地挑选,择一意中人,三思之后再点头准嫁。爹娘永远都支持你,在你身后做你的底气。”

    年幼的杨书玉无法深刻理解,讷讷地点头。

    这些千百年不变的世道存在于无形,众生开智明理时便都知晓了,却总要切身体会过才会深刻记得。

    杨书玉便是这样,姜荷对她的语重心长自无形的世道来,最后又对于无形,甚至她后面淡忘了许多事,唯记得不在人前提起谢建章这个名字。后来,她与林自初重逢,情窦初开的少女更是没有契机想起这个许久未提到的名字了。

    花厅谈话之后,杨伯安马不停蹄地赶去京都,但他抵达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太后党夺权,怕夜长梦多,几乎是隔天就拟了罪状,抄家接着问斩,甚至不敢等到秋后。

    杨伯安从中斡旋,为受冤而死的谢府满门收尸安葬,阖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在京都城郊他选的山头甚至安葬不下,有些旁支和被连带姻亲,需要被他迁回谢家老家安葬才算完结。其间,他还求助过各路人马,多方探听谢建章的下落。

    可世人谁都不知道谢小郎君究竟去了哪里,似是一夜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不等杨伯安回到江陵,南方便生了洪灾。那段时间商行事务,多是姜荷在打理。洪灾和灾民流窜影响到江陵时,姜荷还要筹措物资,协助当地官员安置灾民,实在是无暇顾及杨书玉。

    当杨书玉领着夏枳和槐枝在府里鬼打墙般转了小半个月,她终于忍不住了。

    在用午膳前,她盯着面前的夏枳问:“我记得娘亲取名字时候,是按你们出生时节来的?”

    夏枳和槐枝便是先前在街上被姜荷救下的一双姐妹。她们年长杨书玉三四岁,俩姐妹之间也只相差一岁多,是那民妇赶着生男丁而接连怀胎产下的姊妹。平日里被唤二丫三丫,她们没有名字,更没人会记得她们的出生时间。

    姜荷当初派人去打听清楚,但手下只能从村民口中得知俩姐妹出生的大概时节。回禀给姜荷听时,她皱眉沉默了良久,便决定让在夏末秋初出生的姐姐唤为夏枳,在槐花落后变得郁郁葱葱的时节出生的妹妹称为槐枝。

    姜荷盼她们今后如树木高乔,郁郁葱葱,欣欣向荣之态,此生有花亦有果,绚烂一生。这是她对夏枳和槐枝最美好的祝愿。

    王芸将夏枳和槐枝安排在杨书玉的身边,名义上虽是丫鬟,可实际上是杨书玉的玩伴。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三只小人已然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了,俩姊妹也脱胎换骨,在杨府变得活泼而明媚。

    若说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那就是夏枳和槐枝过于听从杨书玉的话了些。杨书玉招猫逗狗,这两姐妹都要把猫狗的四肢绑住,做到任杨书玉玩得尽兴的那种程度。

    所以当杨书玉现在冷不防地问夏枳,她们还没反应过来杨书玉要做什么,就已经老实地点头。继而就被杨书玉拉到后宅的某个偏门,三人鬼鬼祟祟地蹲在门洞处小声说话。

    “趁现在王姑姑去给娘亲送东西,不在府里,等会儿夏枳你去把看门的小厮骗走,我和槐枝先溜出去,然后你再找借口出来寻我们。”

    杨书玉猫着身子,认真地同比她还高的夏枳分派任务:“我们偷偷溜出去给夏枳过生辰,晚饭前回来就成,王姑姑肯定不会发现。”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你们瞧,我攒了这么多铜板和碎银呢!”

    第89章 乘船 纹银二两半,正是当初杨伯安离开……

    平日里, 杨伯安和姜荷并不会拘着杨书玉,府里也没有不让她出门的习惯。而且杨书玉也爱跟在姜荷的后面,母女俩一起往街市里钻。

    只是如今情况特殊, 姜荷分身乏术,不得不将杨书玉拘在府里,特意留下王芸照看她。谁又能料到,杨书玉会突然生出偷溜出府的想法?

    众人不防的前提下, 杨书玉又特意挑了王芸暂时出府, 去城外给姜荷送东西的间隙, 因而门房小厮听见夏枳说自家小姐摔伤,她寻不到人来帮忙, 那小厮便匆忙落了门闩,急匆匆地跑去帮忙。

    因而三个小人十分顺利地混出了杨府, 迈开短腿直接往人多的市集钻。那时江陵还没发展出东西两市,热闹便是集中在后来的东市地界上。

    此前杨书玉跟着姜荷来过许多次,街市上的很多商铺是杨府的产业,她自是不怕的。熟络且大摇大摆地领着夏枳和槐枝走街串巷, 这倒是把认识杨书玉的人吓了一大跳。

    “阿玉,你娘亲呢?”

    这是旁人见杨书玉时, 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对方都不等杨书玉回答, 便自问自答道:“也是, 姜娘子去城外施粥, 自然不得空。但怎么也不见家大人跟着你?”

    身后就跟着两个和她一般高的小女娃, 这像什么话?

    杨书玉总是咯咯地笑着,对于她们独自出府玩闹一事格外欢喜,刺激又兴奋。每每被认出来,她就胡乱说一句“娘亲不得空”, 便又哒哒地领着两条尾巴跑开了,像春日吹起的风,胡乱招惹天地幽幽,叫沉寂了整个冬日的万物活络起来。

    “姜娘子,姜娘子!”

    有人顺道去城外,脚程倒是比商铺伙计先回杨府求证再出城来寻姜荷快。外人见到独自一人的姜荷时,更爱尊称一句姜娘子。

    “你家姑娘好像偷偷溜出府,身边也没个大人跟着,这可咋成?现在涌入江陵的灾民这么多,鱼龙混杂,若是遇见坏人可怎么办!”

    姜荷连日奔波,忙得连有片刻的休息,也只顾得上喝半盏茶水。累得脸色惨白的她,在听到杨书玉偷溜出府后,差点两眼一闭就原地昏死过去,她身侧的王芸更是惊恐万分。

    王芸出门前分明有交代过,她今日傍晚才归。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前脚刚到城外,杨书玉在街市玩闹的消息也跟着传到了城外?那只能说明,杨书玉是跟着前后脚出的府门!

    “姜娘子也别着急,街市的掌柜们得到消息,便派人去找了。姜娘子,你别急。”

    姜荷稍稍定神,郑重道过谢后,又嘱咐粥棚几句,这才忙不迭地带人赶回城。路上她们碰到来传信的家丁,不过也是奇怪,刚才还人人得见的杨书玉,等反应过来的家丁和闻讯赶来的伙计自发地散开去寻杨书玉,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三只小人的身影了。

    杨府的人马大都撒在城外,协助府衙赈灾,姜荷尽可能地抽调人手回城搜寻,还特意叫城外的人仔细留意着。

    可从日头正盛到夕阳西斜,再到月升星起,期间林氏闻讯也分出不少人力来帮忙,他们几乎将江陵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杨书玉的身影。

    倒是在某条暗巷,他们找到几个倒地不起的伙计。

    姜荷将人叫醒询问才得知,这几个伙计原是一开始就跟着杨书玉三人后面护着的,但是突然窜出来的流民,将杨书玉三人强掳进了暗巷。等这些伙计追上来也没能寻到人,反而是被人从身后一棍子敲晕了。

    有会武艺的护院去查看这些伙计的伤口,一眼便能看出动手的人绝不是因受饿而生贪念的灾民。动作之利落,一棍便能放倒一个强壮的伙计,还能做到没被路人和伙计本人看见他们的面容,这明显是佯装成灾民的练家子所为。

    姜荷的一颗心沉到了底,她甚至想不出这伙人是寻常绑匪,还是别的其他什么人。若是绑匪倒还好,欺她母女,再散些家财还能赎回杨书玉,可若是权贵特意将手伸来江陵呢?

    专门挑杨伯安不在的时候,还专门挑弱孺杨书玉出手!

    “弟妹!”林江梧领着学生从山上赶来帮忙,他将人散开后,凑到姜荷身边小声提醒,“现在城门都有官兵把守,就算是拍花子也不好带着书玉走陆路出城。”

    “你是说,书玉还在城内?”

    姜荷刚动了要将人散出城外搜寻,大小官道她甚至还想派人一路追去。但话问出口,见林江梧不做声,她就直觉不妙:“你怀疑是京都那边?”

    “伯安这两个月一直在京都运作,就算不是那些人,也难免说他近期的动作会得罪什么人……”

    这也正是杨伯安出发京都前,要特意折回同姜荷说明的原因。

    见姜荷的眉头紧缩,他又补充道:“去码头看过了吗?”

    情急之下,姜荷竟忘了这种地方。

    因为汛期,江陵码头泊载量早已大大缩减,后来洪灾水位上涨,许多小船更是不敢航行,而各地受灾后便支撑不起大船的货运量,所以现在的码头渡口几乎是闲置的状态,大小船只都不敢起锚下水。

    再者,去京都走水路不可直通,中途需要改换陆路,并非去京都的首选路线,但也绝非不可能。

    姜荷不敢耽搁,带着人又马不停蹄地去码头寻人,谁料还真有一艘大船停在渡口。那一艘船的吃水量很浅,根本没有装载货物,却在这种非常时期下水。

    而能这般不计成本调动大船的,非富即贵,若真是奔着杨书玉来的,姜荷竟生出一种束手无力的感觉。

    她吩咐王芸折回去和林江梧递信,自己则上前询问甲板上的船夫道:“船夫,请问这艘货船驶往何方?运的什么货物?”

    “向北。”船夫孔严修头也不抬,站在甲板边上,认认真真地理着渔网,“夫人是要乘船?但我这艘船小,至多还能再搭乘一人。”

    姜荷回头环视跟来的家丁和伙计,心中盘算着如果一拥而上,怕是大伙还没有摸到船板,大船就可以立刻离岸,到时候这些人便只能掉进湍急的江水中。

    退一步讲,就算有人能在大船离岸前登上甲板,寻常府宅护卫或商铺伙计,可是武艺高强的“绑匪”的对手?

    正在姜荷犹豫之际,那船夫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他将钱袋中的碎银铜板倒在手心开始数数:“船价我也不多收夫人的银钱,坐到此行的航程尽头,我最多收夫人纹银二两半,如何?”

    江风将船夫的话吹散开来,姜荷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瞪大美眸,朱唇微启,蓄在眼眶中的泪水险些涌了出来。

    那只荷包她最熟悉不过,是她在为杨伯安绣荷包时,杨书玉瞧见便也闹着她绣一个。杨书玉小小的人,哪里用得到荷包?

    但姜荷还是为杨书玉绣上她最喜爱的兔子缠花枝团纹,后来杨书玉有样学样,总爱变着法地往荷包里塞钱币,将好好的荷包变成了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至于那纹银二两半,正是当初杨伯安离开京都时,身上所有的家当。

    “有劳船老大送我一程。”姜荷几乎是哽咽着说。

    “夫人这艘船一看就十分可疑,万万不可啊!”

    家丁和伙计都在劝,姜荷却无声地摇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选择孤身登上贼船。

    她刚站定在甲板上,孔严修便下令移开船板,即刻起锚发航。整个江陵城,逆着江水的流向飞速倒退,瞬间便消失在视线里。

    姜荷朝孔严修伸出手,那人便自觉地将荷包放到她手心,给她细细查验。

    “夫人确认过了?”孔严修大马金刀地坐在船仓口,“夫人勿怪,我也是奉命行事,好生将你们母女请去京都,不会为难你们的。”

    “我要见我女儿!”姜荷才不管这些虚话,她已经自愿登船了,必然要在第一时间确保杨书玉是安全的。“我们母女跟你走就是,另两个娃娃你在下个渡口放回去,何必为难她们!”

    “你先让我看看她们!以女胁母,实在为君子所不耻!”

    孔严修也是没法发,家主下了死命令,他奉命来江陵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今日这个机会。见姜荷情绪激动,他也能理解。

    他的人将三个娃娃打包绑走,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谁叫迷晕三个娃娃时,她们还死死抱在一处?他手下是在闹市出手的,也是怕被路人发现,只能囫囵一麻袋打包装走,她们三个女娃娃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如此也是顺手的事。

    将人绑上船后,将人安置在船舱,也无人关心多绑了两只小人上船来。现在听见姜荷的诉求,他愿意卖她一个面子,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当他领着姜荷进入船舱后,入眼便是昏暗狭小的通铺,上面正躺着三个昏迷不醒的女娃。姜荷见状立刻落下泪,双手捂着嘴呜咽着哭出声。

    “杨夫人不必担心,我们不过是用了些蒙汗药,未曾伤到大小姐分毫。”

    孔严修眼神示意,让手下将其中的两个娃娃带走:“也不必等着下一个渡口,我派小船送那俩女娃上岸。趁离江陵还不远,她们也好自己回去。”

    姜荷已是阶下囚,孔严修还肯让步,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默默点头后,姜荷道了谢。当她正欲挪步坐到通铺的床边时,却吃惊地发现孔严修手下竟是一肩抗着槐枝,一手独环住杨书玉就欲离开船舱。

    他们认错了人!竟误把身量稍高的夏枳,错当成杨书玉!

    就在姜荷纠结要不要开口留下杨书玉在她身边时,夏枳缓缓睁开眼睛,朝她伸手委屈道:“娘亲……”

    第90章 九江 “就算这样做,我还是不能再入你……

    虽然是打着为夏枳庆生辰的名头, 杨书玉撺掇夏枳和槐枝跟着自己出府,但她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她带着俩姐妹钻进闹市,除了放肆地吃些平常姜荷不许她们多吃的东西, 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还比着自己的生辰,又是为夏枳置办绢花和首饰,又是拉着她去布庄挑选华美的成衣。

    甚至她还要求老板娘为夏枳梳妆, 将买来的衣服首饰全让夏枳穿戴上。

    夏枳越发惶恐, 既不敢违逆大小姐的命令, 又心疼杨书玉荷包慢慢瘪下去。

    再加上杨书玉对花钱没有什么概念,出手阔绰, 夏枳难免有心理负担。想到过去自己总是帮忙把家中的东西送到集市上叫卖,她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杨书玉的荷包, 付款前往往还能省下几个子儿。

    因此,等孔严修的人闻讯盯上杨书玉她们时,个子稍高且打扮精美富贵的夏枳,自然会被那些人认作杨府的大小姐。

    姜荷从知道杨书玉出事后就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 甚至失了往日的从容和分寸,还要林江枫提醒才找来渡口, 因而刚进船舱, 根本没注意到夏枳穿戴的特殊之处。

    等回过神来, 她便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认错人。

    “娘亲!”夏枳挣扎着起身, 朝愣在原地, 犹豫不决的姜荷伸手求抱,“我怕……”

    “等等!”姜荷上前把夏枳拥入怀中,回头看着孔严修道,“你们将孩子送上岸, 能否行个方便将人送到江陵城外?”

    “她们还这么小,连日都是雨天,她们要如何走回去?”

    孔严修睨着她,试图在她身上找出破绽:“夫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府里的两个小娃娃呢?”

    “壮士尚未为人父吧?”姜荷仰头和他对视,不卑不亢道,“她们本是命苦才被卖身到杨府的,我怜她们同书玉一般的年纪,这才将人留下。不然,叫人安排去绣房或庄子,也有顺遂富余的一生。”

    “你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后面的路程你我也不必为难彼此。”

    见姜荷态度强硬,孔严修也觉得没必要纠结,去为难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他转身出去前,还是撂下话道:“把她们放在有人的地方。”

    若把人送去江陵城外,则有被杨府人马发现,继而反向追踪的风险,那么将两个女娃放到有人的地方,能不能自己找回去,就全看她们的能力和造化了。

    也算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姜荷虽然还是不满意,但她到底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夫人。”

    夏枳在姜荷怀中动了动,姜荷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紧张而把夏枳抱得太紧。双手松了力道,她再次确认那些人已经离开,并且将房门反锁后,她才压低声音问:“夏枳,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不是没睡醒才叫我娘亲……”

    生母的常年打骂,让夏枳和槐枝做噩梦时,她们都不会在梦中喊娘亲来救,所以刚才夏枳的那两声娘亲是她故意的。

    “对不起夫人,夏枳不敢了。”夏枳会错了意,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了姜荷不悦。

    姜荷摸了摸她的头,在自己身处困境,尚需担心杨书玉安全的情况下,艰难地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我不是在怪你。”

    “夏枳,你们三个中,你是年岁最长的,也就属你最稳重,我知道你叫我娘亲肯定事出有因,现在他们走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夏枳点点头,悄悄凑到姜荷身边耳语道:“我昏迷前都听到了,他们说捉住杨大小姐就是任务成功了大半,若杨夫人还是不好下手,带不回母女两个也没关系,煽动灾民制造意外,趁机让杨夫人丧命就行。”

    如此看来,对方认为能把姜荷母女带走是最好的,去母留子也可。姜荷身边总是跟着很多人,出府也总是在公众面前露面行事,他们不好对姜荷下手,便盯上了杨书玉。

    总之,她们母女是逃不了的。

    “所以夏枳想让书玉下船,自己代替她涉险?”姜荷见夏枳一脸小心翼翼,等待表扬的神情,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夏枳做得好,我替书玉谢谢你。”

    紧接着,她无奈地叹出一声:“那就辛苦夏枳,接下来都要作的我女儿,同我一起吃苦了。”

    “夏枳不怕的。”夏枳贪婪地回抱住姜荷,明明是要入虎狼窝,她却十分欢喜。

    自有记忆起,她不曾感受过什么叫亲情,从遇见姜荷起,她便知道了什么是母爱。意外成为杨书玉的替身,代杨书玉涉险,她心甘情愿,甚至有些侥幸心里,如此她便能光明正大唤姜荷娘亲了。

    大船顺江流而下,在河流的分叉口转而北上,等杨府的管事安排船只来追,却只见江水汤汤,寻而不得丝毫踪迹。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姜荷她们究竟被掳去了哪里。

    派来追寻姜荷母女的人马,更不会料到,那些人半路将大船的副船放下,有人扛着两个女娃娃乘副船脱离大船,在江陵下游的九江县扔下那两个女娃娃便离开了,其中便有两方人的目标之一杨书玉。

    同等药量的蒙汗药,对不同体型、不同体质的人,效用也会有所不同,所以身量最高的夏枳最先苏醒过来。而等杨书玉清醒时,槐枝已经守在她的前面,不断对围观的人说:“我们不是要卖身!我们只是走丢了!”

    杨书玉拉了拉槐枝,等槐枝回头,她才发现语气生硬,不断地拒绝心怀不轨之人的槐枝,其实早已泪流满面。

    她着急地为槐枝擦泪,继而环视一圈——陌生的环境比江陵破败陈旧,陌生的围观者也不如江陵人和善。

    “各位好心人,请问这里是江陵的哪里?是出城了吗?”杨书玉着急地求助,却招来旁观者地嘲笑。

    “江陵?这里是九江,可比不了三十二里地外的江陵!”众人哄笑后散开一些人,嘴里还不断调侃着那两个水灵灵的女娃脑袋瓜不太灵光,买回去也不顶用。

    但还有人留在原地,假模假样地问她们:“小娃娃是江陵人?正好,过几日我要去江陵办事,要不要我顺道送你们回去?”

    “不了。”杨书玉嫌恶地皱着小脸,本能地感觉出这些人的不善,因为谁家好人上来就问女娃卖不卖身啊?

    还不是因为九江贫苦,这些人见路边无人照看的两个女娃长得水灵,有人想买回去当童养媳的,也有想骗走再卖进花楼的。总之,他们脸上那种奸诈鼠气和不怀好意地笑都懒得藏,还以为杨书玉当真好骗。

    槐枝的力气小,扛不动和自己一般大的杨书玉,她醒来以后便只能硬撑着。也好在围观的人多,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也不敢当众直接将她们绑走,也是怕槐枝哭闹引来麻烦。

    现在杨书玉拉着她走,槐枝麻溜地起身,也不会因惊慌失措而哭个不停了。两个女娃几乎是跑走的,虽然还是甩不掉身后那些心怀不轨的大人,可她们边跑边问路,最后还是成功找到了衙门。

    尾随的人见她们进了衙门,也不敢在门口逗留,最后也都散了。

    让杨书玉和槐枝措手不及的是,九江这种偏僻穷苦的地方,连衙门也是个摆设。她们道明来意后,不仅遭到了衙役的嘲笑,在没人去通报县太爷的前提下,衙役直接将她们轰了出来!

    身无分文的她们,站在衙门前看着夕阳洒落金辉,街道人来人往,却无人朝她们伸出善意的手。意识到她们闯下大祸,马上要露宿街头,她们终于禁受不住,害怕地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怎么又哭了?”  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的杨书玉,仍在高烧。

    她的病情在谢建章离开后便开始恶化,随行军医嘱托了她不能再吹风,否则病情加重大概率会烧坏脑子,高时明便没有带着她策马回城。

    因为那个水涧恰好在朔方城和北林城的中间,快马赶回也需要一个日夜,杨书玉现在这种状态肯定经受不住。所以他带着杨书玉到斥候惯用的一个落脚点,山洞中用树木搭建起来的小床,铺着厚实的稻草,便算是目前能为杨书玉找到最好的遮风挡雨的养病落脚点了。

    借着篝火看完卢青的奏报后,高时明半回身,视线正好能下落到杨书玉的脸上。刚开始他只是在沉思,眸光涣散地盯着杨书玉看却看不真切,可等杨书玉呜咽地哭出来,他的注意力便瞬间被那昏睡的女娘吸引住了。

    鲛珠滚热,那是杨书玉此时的高热温度,将高时明的手烫得顿住,眉头也跟着拧在一起。

    “你梦见了什么?”

    高时明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语诱意识昏沉的杨书玉说实话,可回答他的只有流得不停的泪水,和杨书玉痛哭而绝望的神情。

    就算眼睛闭着,高时明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他无奈地叹息,附身下去,将自己的额头和杨书玉相抵在一处,两只大手捧着杨书玉的脸颊,既摩挲着留个不停的鲛珠,又强迫着杨书玉尽力贴着自己。

    “就算这样做,我还是不能再入你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