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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进京 “掌柜何出此言?没得吓着我家女……

    商队从江陵出发, 慢悠悠地走了一个半月才至京都。

    因着商队在进城前,官兵会对货物进行盘点,以收取城门税, 杨书玉一行为节省时间,便在城外驿站提前脱离商队,分流入京。

    三乘锦绣马车,被二十余名护卫簇拥着, 混在行人的队伍里格外显眼。

    谢建章高坐在踏川背上, 百无聊赖地顺着踏川鬃毛。肆意风流的眉眼微抬, 他纵马与车驾并行,朗声道:“书玉, 京都到了。”

    “是吗?”

    少女特有的娇俏语气隔窗回应他,轻快而悦耳, 满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好奇。

    谢建章没等来杨书玉开窗往外探寻,那被震得簌簌抖动的车帘,突然被一只纤长素手抬起,继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杏眼, 正转悠着她那乌亮的眼珠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从地平线升起, 正一步步同比放大的雄伟城门。

    行人往来不断, 或三两作伴急于进京, 或言笑晏晏踏着晨光出城游乐, 其中不乏有纵马疾驰的驿使信差, 他们扬起一路尘烟,高举着令牌迅速通过城门的关卡,消失在城门的另一端。

    “怎么?”谢建章纵马与杨书玉并行,垂眸打量她的神情, 含笑问道,“京都与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吗?”

    杨书玉兴致缺缺,偏头看他道:“京都的城楼巍峨屹立,气势磅礴,的确十分气派。就是……”

    她低头斟酌着用词:“就是稍显破败?”

    谢建章闻言,忍不住朗声大笑。

    “你笑什么?”杨书玉不服气,抬手指着角楼处重檐道,“角楼的垛口缺了也不见修补,更别说上漆维护了。”

    映入眼帘的雄伟城楼,房梁屋檐处竟没有涂漆养护,看上去灰蒙蒙的,杨书玉都不奢望工部会在房梁上进行雕绘。

    世人都说京都繁华,富贵迷人眼,宵禁之下也是灯火璀璨。如今看来,杨书玉竟觉得京都还不比江陵。

    “三朝古都,百年而过,这城墙不知经历了多少烽火,是书玉严苛了。”

    谢建章抬指示意那缺失的垛口处,解释道:“那垛口并非无人修缮,而是工部故意维持现状,以警示后人。若书玉走进细瞧便能发现,那垛口周遭还扎有不少箭矢,无不在细说当年的惨烈。”

    “警示?”在杨府后宅,鲜少有人会和杨书玉提起京都,她自然不知道谢建章的话是在指哪件史事。

    她登时来了兴致,追问道:“箭矢尚存,看来是没几年的事?”

    “十二年前……”

    “闪开!北凉使团进京,行人避让!”

    就在谢建章想开口解释的时候,一匹快马从后方疾驰而过。马上的人挥旗高呼,其他行人纷纷躲避,就连远处的守城官兵也要列队相迎。

    谢建章眸色微沉,却仍是温声细语道:“书玉,我们恐怕要耽搁一会儿才能进城了。”

    “京都大人物多,规矩也多嘛。”杨书玉娇嗔地嘀咕道,却仍是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

    她寻着谢建章的目光去看北凉使团,可她蹲坐在马车门口,视线要比谢建章矮太多。因而她只能等到北凉使团经过他们车马时,她才勉强看到来人。

    北凉使团浩浩荡荡一行,竟比杨书玉同行北上的商队的人数还要多。

    旌旗招展,上书遒劲有力的北凉二字。高头大马载着威猛的北凉人,押送一车又一车封箱贴条的贡品进京。

    可在北凉使团队伍的核心位置,并不是华贵马车承载贵人,而是一矜贵男子姿态优雅地驭马前行。

    那人身着紫袍贵冠,覆以半幅银制面具,身材比其他北凉人更为颀长瘦削。他气度不凡,矜贵万分,只需一眼便能在人群中看见他的存在。

    不知怎的,杨书玉在见到他时,竟挪不开眼了。

    那男子似是察觉到杨书玉的目光,在两拨人马擦身而过时,他虽没有放慢行进的速度,却肯垂眸去同杨书玉对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在一起,直到那男子远去,头跟视线到达极限时,他才肯正首改为直视前方,将视线从这场擦肩而过的对视中抽离。

    “书玉,怎么了?”

    谢建章收回视线时,便看见杨书玉失神地望着北凉使团离去的方向,不免有些担忧。

    杨书玉垂眸深思,只道:“无事,进京吧。”

    因着有朝臣在城门负责迎接北凉使团,安排他们进京和安顿等一应事务,杨书玉他们并没有耽搁太久,几乎是跟着北凉使团后脚进京的。

    原本杨书玉打算住在商行的后院,可谢建章却不赞同,生怕委屈了她。毕竟商行的掌柜伙计多是男性,又鱼目混杂,不似江陵商行那般知根知底,便诚邀她到自己的私宅小院小住。

    杨书玉起初还在犹豫,后来还是被王芸劝服,因而这行人在城中又分为两路。

    西城乌巷,清静幽雅之地,多是风流名士的居所,谢建章的私宅小院便在乌巷的尽头,正背倚护城河而建。

    小院一进两院,正门匾额上刻“墨心古厝”四字,古朴的外观设计与京都风貌不同,顿时让杨书玉眼前一亮。

    “你的私宅,倒别具一格。”她抬头望着正门匾额,赞叹道,“像是百年书香门第的老宅。”

    谢建章淡笑不语,做着请的手势将人往里迎。

    “东院常年无人居住,望书玉住得习惯。”

    府门大开,有一老翁出来弯腰见礼。谢建章颔首,对杨书玉解释道:“这是许管家,府中无下人,平日里都是他老人家在打理。”

    杨书玉对此感到震惊,却不想唐突地追问缘由,便客套道:“书玉有王妈妈和月芽照料,借住是我们叨扰了。”

    谢建章含笑摇头,将人请进屋。他亲自领着杨书玉主仆三人去了东院,虽提前申明东院常年无人居住,可房中却一尘不染,就连院中的花草也被照料看护得极好。

    杨书玉只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

    在墨心古厝稍作休整后,杨书玉打着唐突登门,许管家来不及准备膳食的名头,邀谢建章到抚仙楼下馆子。

    那是杨家的产业,亦是京都最繁华的酒楼,她也想假装成食客,顺道去探探扶仙楼的经营状况。

    谢建章依旧骑着踏川,在马车前面领路。京都街道人流涌动,却都是有眼力见的人,远远就给他们让开了道路。

    此时,扶仙楼高阁雅座中,高时明正抱臂靠在朝街边的窗户把玩酒盏。他睥睨而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尽收他眼底。

    润晚端着酒壶,立在他身后,担忧道:“王爷,北凉使团在这个时候进京,怕是来者不善。”

    “太后想打擂台,自是要有底牌的。”刚才高时明便是在窗边,目睹了北凉使团游街而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凉绝不是来议和的。

    “王爷是说,北凉使团是太后请来的?”

    “本王去江陵这么久,给足了太后筹谋的时间。”等高时明从江陵回京,北凉要派使团进京的国书已经摆上御案,朝会上也讨论过好几次,根本没有他回旋的余地。

    他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润晚自然而然地往里斟酒。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盖过街上的喧闹,一马一车最后停在扶仙楼前不走。高时明闻声看见来人,手举酒杯竟凝滞在空中。

    润晚察觉有异,跟着朝窗外投下视线,他不可置信道:“是建章?”

    扶仙楼前,谢建章翻身下马,亲自到马车后方端来踏脚凳放好,举止恭敬风雅地为车中人撩起车帘。

    灵动的少女从车厢中探身而出,她一改往日装扮,那从肩头垂至胸前的蝎尾辫更显俏丽,忽闪忽闪的明眸满是欣喜,连眼尾都是风情。

    杨书玉顺势虚扶谢建章的小臂,从容地下了马车,而后月芽蹦跶着下车。王妈妈没有跟来,她打算留在古厝依杨书玉的生活习惯去收拾东院,好让杨书玉住得舒心。

    除去马夫,也就谢建章与杨书玉主仆二人来扶仙楼用膳,那熟络亲昵的样子,倒像是一双璧人出门玩乐。

    高时明轻笑一声,手里的那杯酒却被他重重地搁置在窗沿,激出半杯美酒洒落。

    “原来是杨家千金进京了。”

    润晚微微蹙眉,将酒壶搁置在桌上,跟着高时明出了雅阁。

    那厢,杨书玉进扶仙楼后只觉得新奇,眼珠转不停地打量酒楼内部陈设。极尽奢华,却幽静雅致,那是她对扶仙楼的第一印象。

    谢建章熟络地对掌柜道:“一间天字号雅阁。”

    “客官楼上请!”小二唱念着要将他们往楼上引,却被掌柜阻止。

    掌柜堆起谄媚的笑,朝杨书玉恭维道:“原来是少东家进京,恕陈某眼拙,竟没有出城相迎。”

    杨书玉闻言蹙起眉头,垂眸看着空落落的腰间。在下马车前,她早已将玉络取下。

    谢建章心领神会,反问道:“掌柜何出此言?没得吓着我家女娘。”

    “原是江陵千金,我道扶仙楼怎的如此热闹?”

    娇软勾人的声音响起,伴着轻而稳健的下楼脚步声。掌柜闻言侧开身子,只见一贵女被丫鬟小厮簇拥着下楼。

    “贵女可吃好了?”陈掌柜笑着迎上去,致歉道,“是陈某疏漏,竟堵了贵女的道。”

    在陈掌柜让道一侧时,杨书玉终于看清来人,她竟惊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扯住谢建章的袖子。

    那位贵女的眉眼处,竟与杨书玉有五分像!

    第32章 杨府 “我家女娘初出后宅,总要有人护……

    扶仙楼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销金窟, 往来食客非富即贵。

    因而就算楼梯口发生冲突,也只是引人注目,并没有掀起什么闲言碎语。

    旁观看戏的目光, 不断在杨书玉和站在楼梯上止步的贵女之间来回扫视,这让杨书玉愈发地不安。

    她下意识攥紧谢建章的袖子,面上却镇静自若。谢建章察觉到袖口传来的拉扯感,左脚横跨半步, 看似在为贵女让道, 却直白地将杨书玉护在身后。

    “杨小姐, 别来无恙?”他敛眸寒暄,却没有礼节周到地行拱手礼。

    杨书玉听到他这声杨小姐, 那清明有神的双眸闪过一丝惊诧,而后变得晦暗起来。

    天下长得相似的人难寻, 因缘际遇的两人又恰巧都姓杨,那便十分值得推敲了。

    众人已经为杨姓贵女让出道路,她端庄稳重,举止得宜, 仆拥婢从地朝门外走。但在行至谢建章面前时,她却顿住脚步。

    那道淡漠疏离的视线, 随着她的身子转动, 缓缓落在谢建章的身上。

    “谢郎君, 别来无恙。”她的声音婉转悦耳, 如夜莺轻啼, 轻易便能将人勾了去。

    视线越过谢建章肩头,与杨书玉探寻的目光对上,她敛眸行万福礼道:“小女杨清浅,看来与江陵千金颇有缘分, 没想今日竟在此遇上。”

    旁人已道穿杨书玉的身份,她矢口否认,反倒显得忸怩作态。所以她虽没猜透对方的目的,还是回礼道:“在下杨书玉,初来乍到,对京都人地生疏,还请贵女多多指教。”

    “有谢郎君在你身边,何须他人指教?”

    杨清浅的声线平稳,轻柔如丝,让人听不出她话中的态度。但她整个人都是清冷袭人的,带有一种轻柔无形的尖锐感,杨书玉对此感到不适,便不做声。

    “你我有缘,后日府上设有赏花宴,不知江陵千金可否赏脸光临?”

    啧——

    谢建章散漫地轻啧一声,横身遮挡住杨清浅的视线道:“杨小姐不该如此心急的,我家女娘最是天真烂漫,可不懂你们京都贵眷里的弯弯绕绕。”

    他毫不遮掩自己的嫌弃之色,又大大方方地宣誓对杨书玉的袒护,竟让端庄稳重的杨清浅微蹙眉头。

    “杨小姐诚心相邀,书玉自然是要赴宴的。”杨书玉轻轻扯动谢建章的衣袖,示意他不必这样挡在她身前。

    谢建章听话侧开身,却噙着笑回头去看杨书玉,根本不理会杨清浅展露出的怒意。

    “那便劳烦杨小姐遣人将帖子送到……”杨书玉先前着重留意墨心古厝,并不记得是哪条街巷,便抬头向谢建章投求助的眼神。

    谢建章比杨书玉高出许多,两人处得近时,他总需要垂眸才能看清杨书玉的神情。因而杨书玉刚抬起头,便惊讶地发现谢建章竟一直款款深情地在看自己。

    他似是在等杨书玉抬头看他,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时,他直接低低地笑出声来,仍不开口回话。

    杨书玉突然恼了,忍不住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乌巷。”谢建章得逞后,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似是觉得不够,他刻意咬重补充道,“墨心古厝。”

    果然,杨清浅的脸上闪过震惊,继而是盖不住地怒意,最后竟是选择落荒而逃。

    “她……”杨书玉望着杨清浅溃逃的方向,忽然觉得她心中的疑问最好不要宣之于口,便抿唇不言。

    “书玉想问她是谁?”谢建章语带玩味地凑到她跟前,强行将她的视线截断。

    “她是……”

    见谢建章嘴角的笑忽然凝住不动,杨书玉便循着他的目光转身去看,正对上楼梯顶端那道凌厉的目光。

    高时明负手立于栏杆边,将刚才大堂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他身后的润晚却是阴沉着一张脸,震惊地看着谢建章,似是想不通谢建章为什么还会回京都来。

    稳健而轻快的步伐踏来,木质楼梯被高时明踏得咚咚作响,也一步步踏在杨书玉的心里。

    终于,杨书玉在权贵集结的京都,要直面褪去谎言的高时明,那个权倾朝野,以一卷政令灭杨府满门的摄政王萧勖。

    若是重来一世,他与杨家井水不犯河水,杨书玉是可以不恨的。可他偏偏将圣旨带去了江陵,造成如今她替杨伯安入京的局面。

    愤恨和担忧交织,杨书玉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高时明。

    高时明稳步下楼,最终停在三人面前,就连八面玲珑的陈掌柜也躬身退到一边,唯恐惊扰贵人。

    抽离书生假身份的高时明,华服金冠,气势威严,那凌厉的眸光无需再掩藏,如鹰隼般锐利骇人。

    他审视着谢建章,目光又落在杨书玉倔强倨傲的脸上,最后垂眸落在杨书玉攥着谢建章袖子的手上。

    盈盈素手,隐约可见肤下因血液回流而涨起的手背青筋。

    他实在是好奇,能对着林自初喊自初哥哥,又能同谢建章谈笑风生的杨书玉,对他究竟哪来的恨意?

    林自初也好,谢建章也罢,先前都是他的幕僚,是他王府中的门客,杨书玉何以要区别对待?

    “建章见过王爷。”

    谢建章从容地行拱手礼,带动杨书玉的手在高时明眼前晃了晃。杨书玉因这一个动作而稍稍回神,她迅速缩回手,也跟着谢建章屈膝行礼,却没有开口。

    看上去,他们俩竟像是谢建章主外,她不过是跟着对方的动作,双双朝高时明行礼问安一般。

    “离了本王,你倒是沉稳了许多。”高时明声音低沉,视线却落在杨书玉垂眸相避的小脸上。

    谢建章知道他是在说反话,藏在骨子里的肆意不羁宣泄而出,忍不住腹诽道:“我家女娘初出后宅,总要有人护她入虎狼穴的嘛。”

    他亲自将圣旨交到杨书玉的手上,自然知道引杨书玉入局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杨伯安尚吊着一口气,仍在病床上与阎王爷争寿数,怎么就非得杨书玉领旨入京?

    分明是可以等杨伯安醒来后再请出圣旨的,可高时明却还是安排他去宣旨。

    那道凌厉地眸光扫向谢建章,吓得身后润晚忍不住开口转移怒火道:“王爷,礼部官员还在府中等着回话,不妨……是……”

    高时明抬手制止了润晚开口,却到底没有继续为难谢建章。

    他复又看向杨书玉,嘴角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少东家也觉得她的眉眼处,与你有几分相像?”

    杨书玉警惕抬眸,却见对方笑得放肆,带有上位者的威严和审视。

    “杨仲辅。”高时明语带诱惑,身朝杨书玉微倾,似是为了更好捕捉对方的神情,“那是杨清浅父亲的名讳。”

    伯仲叔季,小儿都能辨别其中关系。

    杨书玉朱唇微张,竟什么话也说不出。

    “赏花宴那日,本王也会去。”

    丢下这句话后,高时明如顽劣子捉弄懵懂女娘般,志得意满地离开了扶仙楼,留杨书玉原地陷入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至于她后来怎么坐在雅阁里,又是怎么放任谢建章点菜安排,她已经完全不记得。

    “杨清浅哪里和书玉像了?”谢建章不屑哼声,十分不满地抱怨着,“我看他们都是眼瞎目盲,竟不识书玉的美貌举世无双!”

    月芽小心地为杨书玉看茶,闻言忍不住白了谢建章一眼:怕真是眼瞎目盲的,仅他一人!

    “那杨仲辅呢?”杨书玉回神,焦急之下,情不自禁地去扯谢建章的手,求证道,“那他可与我父亲相似?”

    谢建章在城外施粥摊点远远见过杨伯安,也在粮仓门前见过重伤不醒的杨伯安。

    饶是真心觉得杨书玉与杨清浅毫不相似的他,竟没有第一时间否认,也没有犹豫片刻,假装在心中对两者进行比较。

    杨书玉紧蹙眉头,语气娇蛮地追问他:“到底像不像!杨清浅和你是旧识,可别说你没见过她爹!”

    “见过自是见过,但是和杨清浅无关。”谢建章难得语塞,却急于撇清和杨清浅的关系。

    他抬指挠额,艰难开口:“杨大人和令尊也就气韵不同,连胖瘦都是一样的。”

    杨书玉不解地收回手,冷声反问道:“你既然知道京城有这么一个杨家等着我,怎么从未同我提起过?”

    “京都的杨府,与江陵的杨府有什么关系?”谢建章正色反问。

    他难得正经地回话,似想点醒刚入局便迷了眼的杨书玉:“令尊从未提起过京都的杨府,清明寒食也无宗祠为列祖列宗设祭,书玉当真要如此在意他们的存在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杨府家祠自改建成算起,便只有姜荷的那一块灵位而已。

    谢建章见她稳了心神,便将茶盏推至她的面前,循循善诱道:“令尊从未提起,京都杨府多年亦无书信问候,当年真相如何,我们无需深究便知是苦大仇深。”

    “当年如何?”杨书玉双手捧握茶盏,无助地她似想通过这杯茶汲取温度,安稳她的心神。

    谢建章却只道:“传言书香门第杨府,当年其主母诞下双生子,满月宴得皇家赐名,一为策安,一为政辅,对这双生子寄予厚望。”

    “可后来,杨府长子还未及冠,却遭宗族除名,就连皇室也没有追究,去过问原由……”

    杨书玉迎着他的视线,见他一字一句强调道:“所以书玉要记得,江陵杨氏是江陵杨氏,京都杨府是京都杨府,两者并无瓜葛。”

    第33章 断义 “书玉敬谢建章悉心教导。”……

    天字雅阁, 熏香烟雾缭绕,不时有断断续续的丝竹之乐穿墙而来。

    才子佳人,连席而坐, 相顾却无只言片语。

    谢建章目光灼灼,他耐着性子在等。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杨书玉便参透他所强调的深层含义,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素手斟美酒, 杨书玉执杯对谢建章真诚道:“建章刻意没有提前告知我此事, 是为了让我铭记遇变故时的慌乱。”

    她顿了顿, 低头自嘲浅笑:“我承认,刚才的确被他们乱了心神, 一时迷了心智,不辨亲疏。”

    “这杯酒, 敬谢建章为我苦心筹谋。”

    若谢建章早早同杨书玉提起京都那显赫的杨府,她定不会放在心上。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她只有切身体会过突遇变故的慌乱,才会知晓稳住身心去拨开迷雾找出本相的重要性。

    “和在江陵时比, 书玉已经进步许多了。”谢建章意有所指, 噙着笑接过她递来的酒杯。

    杨书玉知道他在暗指粮仓前自己状若疯癫一事, 但她无从辩驳,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垂眸努力避开对方的视线。

    她很想追问谢建章,为什么会放弃前主高时明,转而选择跟在她身边相帮。可是她承诺过不会追问缘由,便只能强行将这个念头压下。

    经过月余相处, 她能看出谢建章待她很是耐心,真诚而赤热。可前车之鉴,她真的太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始终对他存有戒心。

    怕是她自己还没察觉到,自己已对谢建章换了称谓。

    她暗自思忖着心事,抬手为自己斟一杯酒,却猝不及防地被谢建章的大掌压下酒壶。他温声朝月芽嘱咐道:“为你家小姐换盏新茶。”

    “书玉不必勉强自己,有我在,你可以慢慢成长,直至能独当一面。”

    杨书玉确实不会饮酒,但生意场的推杯换盏难免,她总要迈出一步。

    她壮着胆子,偏头去悄悄打量谢建章的神色,试探道:“就喝一口?”

    谢建章眯了眯眼,终是将手拿开了。

    杨书玉并不托大,酒斟三分,将将一口便能抿完。她举杯与谢建章碰杯,再次郑重道:“书玉敬谢建章悉心教导。”

    叮——

    清脆的碰杯声在雅间里被放大数倍,这杯酒恰似他们迟来的结盟酒。

    谢建章缓缓将酒送入口中,仰头时他半合双眸,视线紧紧盯着杨书玉的表情变化,专注而深情。

    可惜杨书玉眯着眼睛将酒强灌入口,进而被酒的醇香和辛辣刺激到,整张小脸皱在一处。待美酒入腹后,她忍不出侧开身猛咳起来,根本没察觉到谢建章投来的目光。

    “辣嗓子,辣嗓子!”

    杨书玉气恼地将酒杯置在桌上,眼尾呛出的殷红夹带着泪,更惹人怜爱了。月芽想上前为她顺背,却慢谢建章一步。

    在点菜时,他就已交代伙计准备好蜂蜜水,如今正好端到杨书玉面前。他脸上挂着顽劣的笑,却好声好气地安抚道:“书玉喝这个缓缓。”

    杨书玉接过后一口气灌了大半杯,但嗓子仍是火辣辣的,便不解反问他:“又苦又辣,这酒究竟有什么好喝的?”

    谢建章闲雅地坐回位置,却意味深长道:“建章愿书玉永不知酒的滋味,一贯厌弃酒才好。”

    杨书玉不解,总觉得他话中有话。虽说借酒消愁是人间常态,可若是家有喜事,必也少不了酒的存在。

    单说嫁娶之礼,新婚夫妻礼成之前的最后一道仪式,便是饮合卺酒。只不过前世杨书玉并没有等来林自初掀盖头,尝一尝杨伯安为她窖藏多年的女儿红罢了。

    因而,她并不排斥饮酒,可谢建章这话却似是藏有极深的隐喻。她双眸仍闪着泪光,忍不住却捕捉谢建章的淡漠神情。

    然谢建章的失态仅是一瞬,等杨书玉看过来时,他已恢复往日肆意洒脱的面貌,浅笑反问道:“这扶仙楼的陈掌柜不简单,书玉作何打算?”

    杨书玉的画像是和玉络样式图,一块经商队路线传开的,她能理解有人能认出自己。可陈掌柜只一眼便道出她的身份,甚至没有往她腰间确认一眼,太过刻意,像是在特意宣扬杨书玉进京的一样。

    那道圣旨并没有张榜宣告天下,她也没有传信让京都的掌柜伙计准备迎接,陈掌柜却认定了她一定会来。

    正常反应,当是他三番两次开口询问杨书玉的身份,最后以玉络为信确认过才对。

    “先晾着着他吧。”杨书玉垂眸望着满桌佳肴,语气轻快道,“既然他把我当绣花枕头,那我只好配合他,伪装懵懂无知一段时间,等他放松警惕,我再着手料理他。”

    “欲擒之,必先纵之。”谢建章将扶仙楼的招牌菜太白鸭送至杨书玉的面前,“书玉愈发有少东家的风采了。”

    杨书玉回以一笑,便招呼月芽跟着她动筷。谢建章在旁细致地介绍菜肴,再经她们主仆二人品鉴,一顿自设自请的接风宴,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宴罢,谢建章亲自将杨书玉送回乌巷,在古厝门前嘱咐她好生休息,并承诺改日再带她赏玩京都风貌后,他便借口有事要处理,独自翻身上马,再度离去。

    杨书玉扶着门框目送他出了乌巷,到底没有追问谢建章去往何方。

    诚然,她对驭人之术还不算熟稔,自知离摸透谢建章城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她也知道绝对的坦诚并非好事。

    她需要谋士相帮,却不想将对方的尊严践踏于尘埃。只要谢建章安分守己,她是能接受对方的顽劣不羁,亦可信他心诚。

    谢建章并不知道杨书玉进了宅门后,又回头目送他离开,因而他纵马狂奔出乌巷时,他并未遮掩面色的凝重。

    此时,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某种默契——无声地纵容。一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对方私自行动,一方讳莫如深,要瞒着对方扫清前途障碍。

    怀着这样的想法,谢建章扣响了王府的大门。

    侍卫闻声开门,见到故人,一如往昔地恭顺行礼道:“谢郎君,王爷一直在书房等你。”

    “有劳。”谢建章朝他朗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可对方却笑不出来,苦涩的滋味在侍卫喉间翻涌,满院侍卫仆从皆在偷偷打量他,视线不敢与之相接。

    因为王府早已传遍,谢郎君易主,他不再是王爷的幕僚,亦不再是他们同甘共苦的手足。

    谢建章便是这般面上吟吟浅笑,顶着阖府不解的目光,孤身一路从大门行至前院书房的。

    覃莽知晓他会来,早早守在书房外面。八尺高的健壮武将,竟也红着眼,拦在谢建章面前,用剑柄顶着他的心口,咬牙问他一句:“为什么易主?”

    谢建章抬指抵开对方的剑柄,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你们不是一早便知道我要离开王府吗?”

    “王爷待你不薄,你自幼伴着王爷捱到今日……我以为你是在说笑!”

    “覃莽。”谢建章正色唤对方的名讳,带有警告的意味,“可我说了不止一次,你们该当真的。”

    覃莽的话被堵在喉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过去,谢建章的确说过许多次要离开王府的话,或醉或醒,他都说过类似的话。可他平日顽劣浪/荡惯了,与王府所有人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竟没人觉得他说的是真话,除了高时明和润晚。

    “你我各为其主,私下仍可是兄弟……”

    “不必!”覃莽厉声拒绝他的提议,决绝道,“我们王爷走得艰难,身边容不下背主之人!”

    武人的心思简单,爱和恨都皆为纯粹。但凡换个人,譬如林自初,都不会让他如此难受。谢建章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谢建章轻啧一声,带着些许无奈。

    “覃莽,让建章进来。”润晚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波澜不惊,如往日他从中调和两人矛盾那般温柔敦厚。

    谢建章抬步绕过覃莽,空中留下他轻飘飘的话:“那便全当不认得我。”

    从容稳健的脚步声渐远,覃莽似也下定决心。两人相背而行,无声且坚决地告别彼此。

    谢建章推门而入,面上是鲜有的郑重。高时明靠坐于主位,矜贵悠闲地用手撑颌,眼见他推门而入,眼见他在自己面前行大礼。

    高时明默不作声,凌厉霸道的气质自带威慑力,审视着谢建章的一举一动。

    润晚立在他身侧,默默闭上眼,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放低。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见证这场谈话。

    “建章叩谢王爷恩德。”谢建章举止从容,书生意气,自是洒脱不羁。

    “你报哪门的恩?”高时明饶有兴趣,目光如炬盯着来人,“是杨伯安?还是杨家女娘?还是已故姜荷?”

    谢建章忽然笑了,掷地有声道:“自然是书玉的恩德。”

    高时明眸光深邃如海,竟在掂量这话有几分真假。

    “建章命好,得再遇恩人。”

    在高时明的默许下,他掸袍起身,不疾不徐道:“书玉不曾狭恩图报,可建章却日夜不敢忘怀。”

    “时至今日,我却想问王爷一句。”他抬眸迎着高时明锐利如锋的视线,分毫不让,“为何建章至今都不肯入仕为官?”

    “原因我记得比谁都清楚,可是王爷,您是否还曾记得?”

    “建章放肆!”润晚闻言,忍不住出声呵斥他无礼,却被高时明抬手拦下。

    高时明竟没有发怒,他就这般与谢建章用视线对峙,久到润晚都为谢建章捏一把汗。

    位高权重者,最是忍受不得手下易主,尤其是谢建章这种亲信,他知晓王府太多底细。为安稳计,哪怕是仁君也会下令将其诛杀,更别说高时明这种以铁手腕上位的权臣。

    从谢建章迈进王府开始,在旁人眼中,他便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覃莽拦他,是在拦他赴死,可谢建章宁死也不肯回头。

    “本王乏了,都下去吧。”高时明讳莫如深地摆手,示意润晚和谢建章告退。

    谢建章撩袍跪下,郑重地给他叩首,三叩九拜,至高大礼。高时明看在眼里,最后合眸默然受了他的大礼。

    等润晚和谢建章并肩跨出书房时,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们顿在原地。

    “既然本王给不了你,那便证明给本王看,她可以给你。”

    第34章 再遇 “小时候,我是不是有一个自初哥……

    日暮时分, 骏马载风流,踏着落日余晖归家。

    谢建章寻到花厅时,杨书玉正对着两张不同的宴帖犯愁。

    他有意逗弄杨书玉, 故意停步在门槛边,等着她发现自己的存在。

    许是谢建章的视线过于灼热,杨书玉茫然地抬头往门外瞧,正对上他那双含笑眉眼。

    金辉映照在他的身上, 将他的温柔缱绻衬托到极致, 恍若降世赐福的仙君。

    杨书玉呼吸一窒, 慌乱地举起两张宴帖,僵硬地问他:“杨清浅遣人送来两张宴帖, 是为何意?”

    她手中的宴帖,样式颜色截然不同, 就连字迹也不相同,一张下给杨书玉,一张下给谢建章。

    谢建章含笑走近,兴致缺缺地抽取下给他的那张宴帖, 甚至没有翻开,去查看里面的内容。他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封面, 便满不在乎地将其丢在一边。

    “书玉回帖时, 只需说明建章同往即可。”

    见杨书玉面露迟疑, 他便补充道:“杨府众人都认得我, 书玉不必纠结这些虚礼, 就算没宴帖,我想去便能去。”

    想着谢建章曾是高时明的幕僚,京都的高门朱户自都认得他,杨书玉便讷讷地点了点头。

    “王爷那边……”她犹豫开口, 想到扶仙楼重逢时的场面不太好看,转而隐晦地问谢建章,“他不会为难你吧?”

    “书玉在担心我?”

    杨书玉怕他误解,硬着头皮扯谎道:“是怕他盛怒之下,会累及我。”

    她说得小声又心虚,实在没什么说服力。谢建章看破不说破,笑得越发张扬道:“若上面劈下一个雷以示惩戒,建章向书玉保证,这道雷必先劈在我谢建章身上。”

    杨书玉被他热烈而深沉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感到他今晚格外奇怪,便捏着宴帖戒备起身,微不可查地往后退避开。

    那小心谨慎的样子,倒还真像谢建章会被提及的雷劈中,紧接着会连带劈到她身上。

    “夜深了,我明日再回帖,你奔波一天,也早些休息。”

    杨书玉慌乱地逃离花厅时,天际尽头的西山上还挂着残阳。当余晖斜照在她脸上时,她脚步一顿,继而听到身后传来毫不克制的朗笑声。

    谢建章肆意的笑声,气得她头也不回地快步往东院走去。

    待杨书玉的脚步声渐远,再也瞧不见其身影,谢建章的朗笑瞬间化作愁苦。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天空出神,直到夜幕低垂他才肯起身,摸着黑回房。

    那张被他随意搁置一旁的宴帖,被黑暗吞噬,再也无人记起书写它的人,还在盼一个回复。

    墨心古厝的东西两院,以一湖山水亭台打造的花园相隔,细节之处皆透露着气派。整座小院恰似小门套大户,丝毫不比深宅大院差。

    杨书玉借豆灯之光写好回帖,忍不出撑着脑袋看向窗外发呆。

    蝉鸣点萤,繁星在空,清风送来丝丝暑热,静谧而安宁,全与她所认知的八月不同。

    月芽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用团扇送风,舟车劳顿的困意让她控制不住地打哈欠。

    “月芽,你觉得京都如何?”

    杨书玉望着庭院自说自话:“京都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繁华和喧闹竟比不上江陵。”

    “若江陵得了商贸的势,赢在繁华。那京都占了黎国大权,胜在哪里呢?”

    她不解地回头,正见昏昏欲睡的月芽,手里扇风的幅度与频次逐渐减少,怕是下一秒就要倒地睡去。

    至真至纯,怕是月芽根本就没有认真观察过京都。

    杨书玉夺了她手中的团扇,将人撵回房休息,只交代她明日记得把回帖送到杨府。

    王芸上了年纪,整个下午又在拾掇东院,是以杨书玉一早便让她回去休息。没人在房中伺候她,收拾笔墨,铺床规整,都需要她亲自动手。

    等杨书玉好不容易能卧床休息,这赶路月余所积攒下的疲倦和劳累,瞬间侵袭她,那厚重的眼皮是再也抬不起来了。

    陷入梦乡前,那紫袍金冠的华贵男子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银制面具遮挡了他的部分视线,却将那含笑薄唇展露在外。

    若有似无的熟悉感,让杨书玉分外不安。

    在识海超脱她的控制时,整个梦境转变成江陵城外的景象。

    与今时的暑热不同,梦中是细雨初歇,万物争春的时节。

    摇摇曳曳的马车中,杨书玉撩帘望春,却被杨伯安含笑按下那只不安分的手:“囡囡,不急,马车还要行过一段乱葬坟坡,可别吓着你。”

    杨书玉天真无忌,清明时节也不避鬼神之说,她好奇地反问杨伯安:“爹爹信鬼神之说吗?”

    杨伯安神采奕奕的双眸,登时暗了下去。

    他同杨书玉想到了一处。

    “若真有鬼神之说,娘亲为什么从来没有回来看看我们?”

    素手抬帘,她失落地透过车窗,去打量山坡远近堆起的土包。有些被茂盛的灌木遮掩住,让人无法分辨出底下有一座孤坟。

    “若有恶鬼,他们怕早已潜入人间作恶。”她顿了顿,神色落寞道,“可若是心存善念的魂魄从地府归来,他们当是没有能力离开坟地的范围。”

    “那他们就这么孤零零地,等着亲人来扫墓祭奠?”

    话音落,她又觉得不妥。

    那些灌木丛生的坟包,怕是好几年都没有人来扫墓了。

    这些都是等不来所盼亲人的。

    杨伯安神色戚戚,语气却十分宠溺地笑骂一声:“人小鬼大!”

    杨书玉顽皮地朝他眨了眨眼,偏头继续饶有趣味地探寻窗外的景象。

    忽然,她视野里闯入一抹月白亮色,在嫩绿斐然的郊外格外亮眼,惹得她的视线停驻在那人身上,头也跟着马车行进而缓缓旋转。

    她竟看见一玉面郎君,正蹲在土坟前,神情极为认真地在用毛笔沾漆,为木碑描字。

    俏郎君剑眉星目,薄唇轻抿,俊俏得似是山间勾人精魄的妖物。

    甚至杨书玉匆匆一瞥,还能看见他抬腕描字时,袖子下滑而露出小臂内侧的那颗小巧秀痣,更添一抹出尘的气韵。

    “怎么了,囡囡?”

    杨书玉慌乱回神,如蝴蝶扇翅般眨巴着那双圆润杏眼,似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眼花。

    她狐疑地看向杨伯安:“爹爹,山野不会真的有精怪吧?”

    杨伯安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打趣道:“难不成精怪幻作清俊,来勾囡囡了?”

    “爹爹惯会笑我!”杨书玉嗔怒道,却是直接扑进杨伯安怀中撒娇,“我们快些走,书玉想娘亲了。”

    她嬉笑打闹,是她以自己的方式去安抚杨伯安的落寞。两颗残缺的心拥在一起,弥补失去至亲至爱的那份温度。

    姜荷被葬在远离江陵的一处福地,杨书玉虽不问,却也猜得到那山清水秀的半湾,当是父母的洒满回忆的地方。

    杨伯安平日忙碌,得空也是守着杨书玉纵她玩闹,因而一年也来不了半湾几次。

    杨书玉撒娇撒痴,硬说是自己想念娘亲,闹着在半湾逗留到下午才肯打道回府。

    因而,等他们再经过那段野坟坡时,夕阳已然下沉,将天边晚霞烧得通红,山间竟生出一种妖冶的诡异感。

    来时还百无禁忌的杨书玉,在这种氛围中,竟生出惧意,哆哆嗦嗦地去拉杨伯安的袖子。

    噔噔——

    突如其来的一阵颠簸和失重感袭来,杨书玉的额头因身形不稳而撞在车壁上。等马车停下来,她才发现整个人向后半躺在后车壁上。

    原来马车因陷入泥坑,差点翻下山坡,现在半个车厢都是悬空的。

    “老爷小姐,你们没事吗?”周顺在外着急地询问,“护院已经稳住马车,你们快些出来!”

    杨伯安护着杨书玉,先把她送下马车。因突然少了一个人的重量,马车的重心改变,又往坡下坠了几分,车中不少物品落下去被砸个稀碎。

    这山坡足足有两层楼高,人摔下去不死也残。

    杨书玉虽担心,却没有本事帮忙,她抽噎着鼻子站到远处,唯恐妨碍到护院搭救杨伯安。

    “山间夜凉,这披风拿去给你家小姐披上吧。”

    杨书玉闻言回头,来人竟是晌午在路边见到的那位俊俏书生。槐枝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一时竟不知书生递来的披风该不该接。

    “小生林自初。”林自初顺势将披风搭在小臂上,朝杨书玉躬身行礼,“女娘受了惊吓,再吹风着凉,怕是会一病不起。春日病症,最难疗愈。”

    他忽然蹙起眉头,视线垂落在袖口和披风沾染的墨迹上,为难开口道:“在下粗心大意,这污脏的披风倒不配给女娘御寒了。”

    “我并不介意,只是……”杨书玉委屈地噙满泪水,“书玉谢公子好意,我用不上。”

    “囡囡!”

    杨伯安被护院救出来后,第一时间便是要找杨书玉,确认她是否安全。

    刚才出事时,他眼见杨书玉的额角被磕起鼓包,后面他虽手快护着,也只能护她不再被磕碰。现在脱险,杨伯安实在放心不下。

    杨书玉听到这声呼唤,连简单告别的话都没说一句,转身就跑去杨伯安的身边。围着他转一圈,确认他无事才躲在他怀里求安慰。

    周顺调配了马车,只留几个护卫处理悬空的马车,先行护送杨书玉父女回江陵。

    等马车经过先走一步的林自初时,杨书玉才发现他是步行回城。

    她忍不住趴在车窗前去看,林自初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后,大方地回以浅笑。

    两人擦身而过,杨书玉却久久不能收回视线。夕阳将林自初的影子拉得很长,等她看不见人了,便垂眸看道上所投下的黑影。

    原来,他叫林自初吗?

    “爹爹。”杨书玉困惑地半回身,“小时候,我是不是有一个自初哥哥?”

    她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杨伯安会误解那段情缘是她主动求来的。

    另有企图的再遇,连她开口也是被算计好的。

    第35章 月渚 “北凉使团也要赴宴吗?”……

    “京都地势, 西北高而东南低。”

    “西山区域,峰峦叠嶂,河海遍布。因其地形地貌复杂, 前人便将居所修建在更为平坦,却远离水源的东南方向。”

    “至于后来能发展成三朝古都,则离不开杨府先烈的功绩。”

    谢建章缓缓将马车的窗帘落在,悠然收回视线去捕捉杨书玉的神情。

    只见杨书玉双眸似有星辰, 从中透出特有的灵气。她微微皱眉, 催促道:“后来呢?”

    谢建章噙着低低的笑声, 不再学着说书人的模样去逗她,开口将杨府的深厚背景娓娓道来。

    “杨家先祖主持修建水利, 引西山水,西折南转, 过雁屏山至水角门入京都,汇于司南津,至此漕船可驶入城内,也可保障护城河一年四时不枯竭。”

    “水势环转, 再从东南水门出,向东入浮白河。”

    杨书玉了然地点点头:“司南津, 我听过。爹爹常叹, 若有纵流河渠连接江陵, 往来商贸至少繁盛五倍。”

    她不解地看向谢建章:“这和今天我们要去的花宴有什么关系?”

    谢建章眉眼含笑, 不疾不徐地说:“江水在汇入浮白河之前, 在城郊蜿蜒沉淀形成月渚。”

    “天恩浩荡,先皇将月渚赐予杨家,以彰表其千秋功绩。”

    他下巴微抬,骄矜地示意杨书玉手中的宴帖:“我们今日要去的, 便是月渚。”

    杨府感念天恩,在月渚之上修建洪筠馆,正是今天举办花宴的地方。

    “其用意,书玉可能猜到?”

    杨书玉被他问住,有些心虚地试探道:“总不至于是炫耀吧?”

    她自觉答不出正确答案,便首先排除最不靠谱的错误答案。对于京都,她知之甚少。

    京城世家,自有其深厚的底蕴,门楣彰显着身份地位。何须炫耀?

    谢建章无奈地含笑摇头,嘱咐道:“书玉要记得,你是江陵杨氏女,登洪筠馆是来作客的。”

    杨书玉似懂非懂地点头,天真地反问他:“建章不同我一块吗?”

    “男女分席,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月芽歪着头插嘴道:“没事,我会跟着小姐啊!”

    闻言,马车中的人笑作一团,都被月芽的天真烂漫所感染,这是他们话中谈及的对立面。

    小心算计与城府,这是谢建章提醒杨书玉的言外之意。

    马车平稳地行驶出城,道路前后,隐约可见其他赴宴的车马。

    杨书玉扶在车窗发呆,眼见一队轻骑快马从后追上,又迅速地擦肩而过。

    为首那人一身彰显尊贵的冷艳绛紫色宫装,将银制面具映出紫光,高冷而矜贵。

    “北凉使团也要赴宴吗?”她不解地问。

    谢建章倾身过来,伸手替杨书玉撩帘去看那支小队远去的背影,身上的冷香裹挟着杨书玉,两人紧紧挨着。

    他薄唇敛笑,眼角猫着权衡算计:“皇上尚未宣旨召见,杨府却先一步宴请笼络,也不知得了谁的授意。”

    等彻底看不见那队北凉轻骑,他潇洒撤手,任车帘滑落在空中大幅度地抖动几下,渐渐趋于平静。

    “无妨。”他释然地靠回先前的位置,空留杨书玉僵在原地,“反正王爷也会去,北凉人翻不出什么风浪。”

    他倾身过来查看是呼吸间的事,撤身离开也十分自然,杨书玉竟拿不准他这举动是不是故意为之。

    是以,杨书玉讷讷地点头,应声:“原来如此。”

    车厢内静默无言,直到马车行至洪筠馆的对岸。

    此时,沿着道路已经整齐地排列好十数辆马车,远处的平原草地和河流岸边,还有马夫三五成群地牵着缰绳放马休息。

    谢建章下马车后,依旧行马夫之责,从后面端来脚凳,伸手欲扶人下车。

    可先从帘后钻出来的,是机灵古怪的月芽。她朝谢建章咧嘴灿笑,谢建章则回以浅笑,并没有生出任何不悦,亦没有区别对待。

    他温柔体贴地扶月芽下车,却没有给月芽让开位置,仍是笑吟吟地等杨书玉出来。

    果然,杨书玉掀帘看见仍是谢建章抬手接自己下车时,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她很快便藏好小心思,大大方方地搭手上去。

    车马停在对岸,需要转乘杨府派来的船只才能登上月渚。

    月芽将宴帖交给负责调配小船的府丁后,三人便各怀心思立在岸边等。

    月渚俯瞰成月牙型,近岸面水域种满芦苇。那座洪筠馆如同飘在水面上的一般,在芦苇荡的掩映下,恍若仙境。

    “各位贵人,实在对不住。由于现在登月渚的人太多,一时调配不来船只接贵人上岸。”

    府丁急匆匆地跑过来,卑躬屈膝地致歉道:“我家小姐也刚刚登船,上面还能容纳两人乘坐。小姐传话询问,不知贵人可愿拼船登岸?”

    杨书玉心生疑窦,不解地打量谢建章,口中喃喃重复:“两人……”

    他们一行三人,若只能接纳两人登船,那要么是杨书玉和月芽成行,要么便是谢建章独自登船。

    总不能将月芽从她身边拆开,反倒要她在岸边等着月芽登岸吧?

    谢建章微挑眉梢,看向另一艘船问道:“那船也坐满了?”

    府丁为难道:“上面坐着北凉使臣……”

    大人物,都惯会为难小人物的。

    府丁颇为紧张地用袖角擦汗,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一句。

    谢建章复看向杨书玉问道:“我们不如再等等?”

    杨书玉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应好,就听府丁提醒道:“可是贵人,快开席了……”

    他就快直白地把“你们必须分开乘船”写脸上了,刻意得不像话。

    杨书玉垂眸思忖着,便听谢建章道:“杨清浅是想书玉同她成行,书玉愿意吗?”

    他将决定权交给杨书玉。

    可杨书玉缓缓摇头,总觉得杨清浅意不在她。

    “罢了,登船而已。”

    杨书玉想确认心中的疑惑,拉着月芽走向北凉使臣的船道:“我借乘北凉使臣的船。”

    谢建章虽不放心,但见她下定主意便只好嘱咐道:“那书玉要小心。”

    两人分别后,在府丁的引荐和领路下各自登船。

    可杨书玉怎么也没想到,北凉使臣正闲雅地靠坐在船舱内,身边仅有一位护卫跟着。先前那队轻骑,少说也有十人,他竟只带了一人赴宴。

    更何况船舱内宽敞,除去船夫,再塞四人也绰绰有余。

    杨书玉紧了紧扶在月芽小臂上的手,想回头唤谢建章过来,再不济她们也要下船去,不能这样被府丁支开。

    “船开了。”

    北凉使臣目光悠悠地看向水面,骨节分明的手抵在下颌角,慵懒而华贵。

    他的视线转向杨书玉,冷冽而悦耳的声线响起:“女娘不坐好吗?”

    杨书玉警惕地盯着对方,在月芽的搀扶下寻了一个角落位置坐好。

    两道视线在船舱中交汇,杨书玉先行败下阵来。她垂眸沉思,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落在对方撑颌的右小臂上。

    可惜,以她现在的角度根本看不见对方的小臂内侧,于是她干脆地收回了视线,不再同对方搭话。

    现在,她只盼着杨清浅没有为难谢建章。

    与此同时,在驶向月渚的另一艘船上,谢建章肆意地放声大笑,可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温度。

    “谢郎君,你为何不肯回我宴帖?”

    杨清浅看着他走进来,眼见他的双眸在进入船舱的瞬间被冷意取代,仍是不甘心地问。

    谢建章笑着走过她身侧,振袖坐在船头,反问她:“这船只能坐下两人?杨府教养出来的嫡女,便是这般安排花宴,如此怠慢客人的?”

    “建章,是你躲着我。”

    杨清浅抿唇,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追问道:“为什么?”

    江风拂过谢建章的面庞,将他的发带吹起,在空中伴着衣袍袖角翻飞成舞,意气风流。

    “那日你守在扶仙楼,是在等书玉?”

    “错了。”杨清浅移开视线,语气带着一分委屈,“是日日守在扶仙楼,从摄政王回京起。”

    谢建章合眸假寐,语气透着寒意:“好厉害计策。”

    “若是杨伯安赴京,杨尚书是盼着他能看在你的相貌上,能对你多一丝耐心?”

    他轻啧出声,带着鄙夷:“可惜,书玉替父进京,你们打错了算盘。”

    杨清浅正色道:“建章失算了。”

    见对方不做声,她自顾自道:“早在灾情平复前,京都的豺狼虎豹便知晓会是杨书玉赴京。”

    谢建章缓缓睁眼,眸光浓稠似墨,仍是没有搭话。

    杨清浅失了克制,质问道:“我特意支开人,告知你这些事,你就不肯正眼看我?”

    对方仍是不答。

    等船只靠岸,杨书玉早已在岸边等着。

    清明有神的双眸,远远便打量起宽敞明亮的船舱,她发现杨清浅甚至连婢女都没有带着。

    她关怀问道:“建章一切还好吗?”

    船未停稳,谢建章便借力跳上岸,这个动作带起船只剧烈晃动,让刚起身的杨清浅险些跌倒,慌乱地抓东西扶住才能稳住身形。

    谢建章站在杨书玉面前,已然变回以往的意气书生模样。他温声反问道:“北凉人可怕吗?可有吓到书玉?”

    杨书玉摇摇头,有些气馁。

    “杨书玉,书玉。”

    杨清浅上岸后,客套疏离地唤她名字:“我长你一岁,可以唤你一声书玉吧?”

    杨书玉面露不解,却听她继续道:“花宴男女分席,我带书玉进去吧?”

    她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容,却冷得淡漠,带着不容拒绝去拉杨书玉的手。

    此时,候在门口的婢女仆从围上来,以杨清浅为核心将她们合拢起来。

    她偏头对谢建章笑道:“谢郎君,我会好好照顾书玉的。”

    毫不遮掩她的不怀好意。

    第36章 花宴 “书玉怎敢?”

    丝竹雅乐悠扬, 有阵阵浪涛与之应和。

    空中偶尔传来几声白鸥的啼鸣,竟生出几分诡谲的紧迫感。

    杨书玉僵硬地扯出笑容,不动声色地从杨清浅的钳制中抽回手。

    她现在要是仍分辨不出亲疏敌友, 那便枉费谢建章这两天对她的教导。

    “杨小姐,您先请。”

    谢建章与她对视一眼,微挑眉梢,噙着笑侧开身子, 朝杨清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杨书玉让他放心, 他自然也相信杨书玉能独自应对。他们主动踏足杨府的地界, 便是想看对方要耍什么把戏。

    既已应召入京都,许多事便由不得他们意愿, 见招拆招方为良策。

    至于杨清浅有意支开谢建章,杨书玉也想看看她会怎么为难自己。

    从泊船口行过庭前, 家丁侍从候在门前听令,管事在见到杨清浅携人过来时,高声唱道:“大小姐来了!”

    “见过大小姐!”

    他们朝杨清浅整齐划一地弯腰行礼,就连声音的高度都有刻意训练过, 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杨书玉落后杨清浅一步,见状微微蹙眉。她回头去看谢建章, 却发现杨清浅的婢女仆从将他隔得很远。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猜想杨清浅打算叫她见识见识, 什么是高门朱户的规矩和不可逾越的身份。

    “何管家, 谢郎君就劳烦您老人家带路。”

    杨清浅缓慢从容地跨过门槛, 在转身沿回廊深入庭院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可谢建章佯装不知,施施然朝杨书玉眨了一下眼睛。

    “走吧,书玉。”杨清浅语气波澜不惊, 仍旧端庄持重,走在人群的最前方。

    可杨书玉却看见,她的手紧紧攥着帕子,隐忍而克制。眼观鼻鼻观心,她只当没看见。

    跟着杨清浅沿着抄手游廊往洪筠馆深处走,穿过数道屏门后,杨书玉才惊觉洪筠馆是以中心对称结构修建的。

    她们从正门入,走右侧抄手游廊深入,男宾则走左侧游廊。在庭院相接回廊的地方,甚至能隔着庭院和楼宇看见谢建章的身影。

    这与寻常大户人家待客规矩很是不同。

    高宅大院通常以垂花门分割出前后院,男宾入前院,女宾入后院,设席的地方也要用山水庭院隔开。

    如今看来,倒像是男宾女宾要去往同一个地方。

    杨书玉不理解。若在江陵,没有这些条条框框还说得过去,可杨家给她的感觉是刻板守礼。

    杨清浅如此安排,不会被其他世家暗嘲吗?

    许是看出杨书玉的困惑,杨清浅淡然开口道:“洪筠馆并非宅院,没有内外院之分。”

    “平常并没有人住在这里,多是用来设宴款待客人,诗会雅集花宴皆有,亦或是……”

    她浅笑吟吟地止住话头,示意杨书玉往下猜。

    杨书玉根本不关心洪筠馆的用途,含糊道:“月渚水光潋滟,有飞鸟徘徊停驻,至清净,至淡雅,如画卷一般,的确是举办宴会的绝佳场所。”

    她恭维道:“是书玉借杨小姐的光了。”

    杨清浅含笑不语,带着她跨过最后一道屏门,她们便置身于月渚的另一侧岸边。

    月渚的另一侧是半湾,洪筠馆的建筑群则沿岸而建,无论登哪座楼台都能一览半湾风光。

    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半湾中心临水而建的琉璃水榭。

    那琉璃水榭三面环水,阳光洒下,被水榭点缀的琉璃折射出七彩光斑,整座水榭便如被夜明珠点亮一般,在白日里也煞是夺目。

    脚下的甬道连通水榭台阶,杨书玉忍不住偏头看向另一端。男宾走过的甬道尽头,是一座楼廊,可直通水榭二楼。

    是以,杨书玉尚未进入水榭,便有谈笑声入耳。有男子嘈杂的交谈声,也有女子娇柔的浅笑声。

    “是清浅来了!”

    有眼尖的世家女见到杨清浅,登时说了出来。闻言,同杨清浅交好的各家小姐都围了过来,她们相互寒暄,晾了杨书玉好一会儿,才有人故作惊讶道:“清浅,这位是?”

    杨清浅若有心引荐,她们在寒暄之初便会提及杨书玉,而不是这样将她晾在一边,像是突然才发现杨清浅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可她们分明是同行而来。

    其心思不言而喻。

    众人将视线投在杨书玉身上,她却笑弯了眉眼,直勾勾地看向杨清浅,等着对方来回答。

    杨清浅也不好明面为难,便温声细语解释道:“这是杨书玉,她是……”

    “是住在乌巷,墨心古厝的一介女娘。”杨书玉找准时机,笑着打断道。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扶仙楼那日,她亲眼目睹谢建章用这句话气走杨清浅,如今她也有样学样,面上只是带上几分得意,便足够让杨清浅失了风度。

    她猜测,谢建章和杨清浅之间有龃龉,并且杨清浅是理亏的那方。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些等着看她笑话,想借机嘲笑她商贾之女的人,都如鹌鹑般闭了嘴。

    她们偷偷去打量杨清浅的面色,又狐疑地去观察杨书玉,谁也不敢再说话。

    杨书玉立于台阶之下,天真懵懂地反问道:“各位小姐不入水榭坐着吗?”

    这话问得竟有一丝主家待客的味道,让杨清浅的面上更不悦几分。

    她紧紧抿着唇,良久才道:“我们先入席吧。”

    众人应声,簇拥在杨清浅身边离开。

    杨书玉被她们落在后面并不气恼,也没有抬步跟上。她站在台阶之下仰头,正对上谢建章那双含笑眉眼。

    谢建章立于二楼的栏杆处,手中拿着一白瓷酒盏,他当是比杨书玉提早抵达水榭。

    如此看来,他应该目睹了其他世家小姐欲奚落杨书玉,却反遭杨书玉扼住咽喉的整个过程。

    杨书玉学着先前谢建章的样子,朝他眨了眨眼,谢建章则举杯隔空敬了她一杯。

    见状,她莞尔一笑,心中莫名生出淡淡的快意来。

    她想回头去唤月芽跟着她进水榭,当视线从谢建章身上滑走时,却意外看见栏杆拐角处的那抹绛紫色身影,那人竟也在看她。

    杨书玉登时敛了笑,但很快她便假装无事,领着月芽走进水榭宴厅。

    世家贵女均已入席就坐,见杨书玉进来,数道视线都在上上下下打量她,期间不乏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爱玉石者,盯着她腰间的玉络,羡慕地努嘴。

    爱首饰者,望着她鬓边的绒花点金步摇,垂涎欲滴。

    就连她身上最清雅的罗裙,在水榭所折射出彩光下,都似绽出朵朵会发光的花。

    她穿戴的分明不是金银重工之物,却样样都是低调而奢华,且十分少见的物件。所有人都能看出,皆是有市无价之物。

    当然,被人打量最多的,还是杨书玉的脸。

    眉眼五分相像杨清浅,那细嫩透红的玉肌配上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眸,灵动温婉的杨书玉,竟比清冷疏离的杨清浅更像坠入人间的仙娥。

    然杨书玉并不理会这些或友善,或妒忌的视线,她兀自去寻自己的位置。

    “书玉,过来坐。”杨清浅已恢复端庄持重的模样,笑着朝她招手。

    眼见宴厅内除了主位并没有其他空位,她只能依杨清浅的安排,坐在主位下首,与杨清浅一左一右坐在主位的两边。

    看上去,杨书玉倒像是杨府二小姐,可同杨清浅平起平坐,身份却比杨清浅贵重。

    歌姬舞姬听从指令,踩着乐点入场。宴厅众人却没有兴趣欣赏,而是交头接耳地猜测杨书玉的身份。

    有胆大的娇小姐借敬酒问道:“清浅,你旁边这位贵女是?”

    她说得迟疑,小心睨着杨书玉道:“我怎么从未见过?”

    “不应该啊!”杨书玉已厌倦贵女们的文字游戏,她不等杨清浅开口,便颇为不解地讽刺对方,“难不成这位官家小姐,连街边的乞儿都不如?”

    那人也不生气,又或是她能将情绪藏在笑容之下:“贵女此话怎讲?”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

    杨书玉一字一顿反问道:“这句民谣,你没听过吗?”

    她施施然起身,朝众人行礼:“小女江陵杨氏,名唤书玉,这厢有礼了。”

    “我初来京城,幸得杨家小姐相邀赴宴,不然怎知这花宴如此精彩?”

    杨清浅偏头看向她,不解道:“书玉话中有话,是为何意?是在责怪我招待不周吗?”

    “书玉怎敢?”

    杨书玉将视线投向半湾的水面上。整个半湾被植满荷花,接天莲叶,却还没有到荷花盛开的季节。

    名为赏花宴,却无花可赏,处处皆透露出操之过急的刻意。

    她意味深长道:“若不是此次花宴,我竟不知人比花娇,这京城中的美娇娥,竟是可当花来赏玩。”

    将花枝招展的世家小姐比作花宴上的花,她却用赏玩一词,字里行间都是对杨府的嘲讽之意。

    “太夫人到!”

    听到侍女的传唱声,杨清浅也顾不上反驳,忙起身相迎。杨书玉随其他世家小姐起身见礼,她却知晓对方其实一直侯在门外。

    她将视线投向半湾时,便见人站在门外了,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听她说话。

    “祖母。”杨清浅迎上去,扶着太夫人进来,那杨府太夫人则一直阴沉地盯着杨书玉。

    手中的拐杖落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她脚步虚浮却给人以十足的威严感。

    她打量着杨书玉,待落座于主位上才道:“伶牙俐齿,竟没学得半分谦逊!”

    第37章 折花 “清浅,给书玉道歉。”……

    由于杨府太夫人的到来, 琉璃水榭的乐声也透出一丝拘谨。

    先前掩唇小声议论的贵女们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向主位上凛若冰霜的太夫人。

    若说杨府对子女门生严苛,在京都是出了名的严以治家典范, 那这太夫人当居首功。

    实则不仅仅是杨府,上至皇室后宫,她也是可以插手整治。

    因为当今太后,是太夫人庶妹。太后还在闺中时, 便最为礼重太夫人, 多年如一日, 至今不曾改变。

    若哪家小姐在太夫人面前失仪,今后怕是连门都不敢出, 只等着被爹娘送去当姑子,也就一生望到头了。

    偏偏杨书玉不怕, 她施施然屈膝行礼道:“书玉长于民间,粗鄙不堪,不懂何为贵女的温柔贤淑。”

    “今日得太夫人教导,书玉觉得这花宴很是有趣, 竟比听女学究授课还要有用。”

    “可惜书玉只在京都停留月余,如若不然, 我还盼着杨府能多办几场宴席, 好生规训书玉一番。”

    她垂眸正色, 似是无比真诚地致歉。

    可话里话外, 她竟是一点脸面也不肯留给太夫人。

    举办花宴的是杨府, 邀请她赴宴的是杨清浅。她既是客人,哪有主家一见面就数落她不是的道理?

    太夫人是身份贵重,可她能以什么身份来挑杨书玉的错呢?口角之争,也配拿礼教训她?

    京都权贵盘根错节, 在座其他人不敢当面给太夫人甩脸色,可杨书玉是外来人,是不必曲意逢迎的。

    太夫人双眸深邃如无波寒潭,缓缓从杨书玉的脸上扫向其他世家女,沉稳雄浑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小女不敢。”世家女纷纷起身行礼,极尽卑微。她们正是适婚年岁,日后姻亲会成为其母家繁盛的助力,她们不敢得罪杨府的太夫人。

    太夫人面露满意地偏头去看杨书玉,杨书玉却笑脸盈盈,不做声。

    见杨书玉满不在乎的样子,她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可杨书玉知道,在太夫人的授意下,京都贵女再无人敢与她结交。她轻飘飘两句话,便让京都贵眷们共同孤立她这个外乡人。

    这是杨书玉长在江陵,从未见识过的手段,不见锋芒却吃人不吐骨头。

    她都不敢想,若她今后长居京都,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在她敛眸沉思时,太夫人以为她得了教训学乖了,便大手一挥示意花宴继续。

    歌舞雅乐,作诗唱词,这座琉璃水榭好不热闹。

    可杨书玉却没有什么兴致。

    案上的膳食虽名贵而雅致,她却食之无味,甚至她觉得味道还不如江陵的酒肆。因为先前尝过酒的辛辣,哪怕宴席间换了八种名酿供人品鉴,她也滴酒不沾。

    很快,她便借口更衣,拉着月芽离开水榭那是非之地。

    沿着半湾的弧度,她慢慢沿岸走向月渚芽尖。清风徐来,荷叶随之颤颤,偶尔露出刚出水的荷花苞来。

    远离聒噪的宴厅,她才真的生出几分赏花玩乐的心思。

    “月芽,你去找根长长的树枝来。”

    月芽不解道:“小姐要树枝来做什么?”

    她循着杨书玉的视线,见她盯着含苞待放的荷花笑:“小姐想摘荷花,月芽凫水下去摘就好了!”

    说着,她开始弯腰去脱鞋。

    江陵水道交错,熟知水性的人没有十成,也有九成。月芽连横渡波涛汹涌的河道都不怕,更别说这平静无波,可植荷花的半湾了。

    月芽以为,甚至用不着凫水,以荷花生长的高度,这水深最多与她腰齐平。

    “等等。”杨书玉拽着她不给她下水,嗔怪道,“这是杨府,你要是把衣服弄湿了,可没有干衣服换下。”

    “去找根树枝来。”

    月芽讷讷地点头,很快找了根枝桠过来,看断面该是她直接从树上折下来的。

    杨书玉微微皱眉,打量着她手上的树枝,极力辨认她是不是将哪株名贵的观赏树种折下,确认无事后才让她用树枝勾着荷花近身,再一把折下。

    她寻了一块厚实的湖石坐下,耐心而细致地将月芽摘来的荷花花瓣,一层一层折叠起来,最后折成一朵盛开的荷花模样。

    “好看吗?”杨书玉起了玩心,将折好的荷花递到月芽面前,“是娘亲教我折的,折好后便能供在佛前。”

    她说得轻快,眸色却难掩失落。

    杨清浅说不过她,太夫人就急着出来回护。被太夫人刁难,她并不觉得难受。

    可她见杨清浅祖孙情深,还是想娘亲了,甚至她在担心独峰上日渐消瘦,却迟迟不肯醒来的杨伯安。

    是以,她想亲手为杨伯安折一束荷花,好在回程路过感业寺时供在佛前。

    “书玉,你的手真巧。”

    杨书玉面朝半湾专心地折花,月芽则新奇地蹲在她脚边,睁圆双眼去观察她的巧手,主仆二人都没察觉有人走近。

    直到杨清浅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杨书玉手中停下折花瓣的动作,膝上所摆放的荷花,因她转身的动作而滑落几支。在落地之前,花枝被一只干瘦有力的大手接住。

    那人弯腰去接滑落的荷花,面上慈爱而亲和地低头,笑着看她。

    一时间,就连杨书玉都恍惚了,还以为眼前人是杨伯安。

    杨仲辅果然长得和杨伯安一般无二,只是他相对贵气威严,处处散发着经官场浸润的痕迹。

    白鸥啼鸣,划空而过,杨书玉稍稍回神。

    她从容起身,合抱膝盖上的荷花朝杨仲辅行礼问好:“书玉见过尚书大人。”

    “玩心所致,书玉未经允许,私自攀折半湾荷花,还望尚书大人勿怪。”

    杨仲辅将接住的荷花交还给杨书玉,温声道:“杨府设宴,对书玉招待不周,该是本官望你莫怪。”

    杨书玉眨巴着水汪汪的杏眼,伸手去接对方递过来的荷花,动作迟疑而谨慎。

    “谢大人。”

    杨仲辅不似杨清浅那般刻意拉拢,亦不似太夫人那般强势且带有敌意。慈眉善目的纵许态度,叠加上与杨伯安一模一样的脸,杨书玉愈发恍惚。

    “清浅,给书玉道歉。”

    杨仲辅回首时,已然冷着一张脸,透出十足的威严,俨然是京都杨府家主的模样。

    杨清浅面上闪过不甘心,但她很快便找回以往端庄持重的模样,朝杨书玉行屈膝礼:“清浅为长者不知进退,怠慢了书玉,还请书玉海涵莫怪。”

    杨书玉朝月芽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将人扶起身,而不是她本人伸手,虚扶以示亲昵。

    她扬起天真的笑容,客套而疏离:“书玉此次赴宴,玩得很是开心,杨小姐并无怠慢之处。”

    “是书玉僭越了,私自攀折半湾的荷花。”

    杨仲辅回以浅笑:“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荷花品种,能得书玉青睐也是一件美事。”

    “是本官教女无方,冷落了客人。”

    杨书玉不接话,垂眸去看怀中的荷花。

    他话锋一转,问道:“书玉可知,你走到了何处?”

    这话问得唐突,杨书玉初次到访,哪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杨书玉缓缓摇头,等着他往下说。

    杨仲辅兀自远离水边,转身往园林之后的建筑走。杨清浅亦步亦趋地跟上,见杨书玉仍蹙眉立在原地,便摆头示意她跟上。

    杨书玉有些为难,却找不出婉拒的理由,便只能抬步跟上。

    待四人绕过亭台,入目便是一座巍峨的大殿,匾额上书强劲有力的“杨氏先贤祠”五字。

    杨府在修建洪筠馆时,竟将家祠修在月渚山水风光最好的地方,这也当是先前杨清浅未言尽之处。

    杨仲辅领着杨清浅走进去,杨书玉却抱着荷花停在门槛边,怎么也迈不动脚了。

    杨清浅从供桌上取来香烛,借着长明灯点燃。

    双手俸香,高举于额前,她合眸道:“清浅不孝,愧对父亲教导,自请跪家祠,保证今后绝不再犯。”

    她说得无比虔诚,就连跪蒲团的姿势也让人挑不出错来,根本没有丝毫委屈,是被逼认错的样子。

    杨书玉轻轻抿唇,竟看不懂杨仲辅此举是何用意。

    少顷,杨仲辅立在杨清浅的蒲团边,半回身看向门槛外的杨书玉,温声试探道:“既是天意,书玉不进来祭炷香吗?”

    他问话隐晦,让人摸不清其深层含义。

    若要深究,他像是在说杨书玉避开人群寻乐,意外走到杨氏先贤祠附近,实乃巧合。

    没有人暗示她要往这个方向来,是她漫无目的地游玩寻来的。

    她微不可查地握紧手,险些将怀中那些脆弱的荷花杆折断。

    可直觉告诉她,这家祠不能进,这香亦不能敬。

    在她谨小慎微地准备开口回绝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强势:“杨尚书让本王好找,竟躲在这儿不肯出来相迎?”

    杨仲辅正色看向庭院,深邃的双眸眯了眯:“王爷不在水榭吃酒,怎寻到这儿来?”

    高时明负手前行,闲雅而散漫道:“本王吃醉了酒,竟找不到回水榭的路。”

    他停步在杨书玉身边,身上的松香直往杨书玉鼻子里钻,竟毫无酒气。

    侧目斜睨杨书玉,他轻笑出声道:“怎么?杨尚书是想私下里劝杨少东家,不要接纳朝廷的赏银吗?”

    杨书玉懵懂地眨眨眼,循着高时明的视线向祠堂里看去。

    “还是说……”高时明笑得肆意,“来你杨府做客的,须得祭上一炷香?”

    第38章 阳谋 杨府认回你,好替她嫁去谢家…………

    “敬请王爷崇安。”

    回过神后, 杨书玉怀抱莲花,携月芽侧开身,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

    高时明抬脚跨过先贤祠门槛时, 闲散地抬手示意她免礼。

    杨仲辅身为臣子,在见到他时便行礼问安。杨清浅则垂着头,姿态端庄地在蒲团上打了个转,面朝高时明俯身跪安。她的裙摆在地面上铺开, 如春花般绚烂。

    高时明闲庭信步, 悠然打量着先贤祠中的画像和牌位, 视线最后落在层层叠叠的供桌上。

    “本王礼敬先贤,供炷香倒也无妨, 只是不知杨府香案,能否受得住本王供上的香火。”

    他饶有趣味地盯着杨仲辅看, 却见杨仲辅扯出笑容,打趣道:“王爷此话真真折煞下官了!”

    “王爷贵步移贱地,便已是杨府的无上荣光,哪有让王爷给臣下敬香的道理?”

    高时明目光深邃, 如日光直射也照不到底的一汪寒潭水,盯的杨仲辅败下阵来。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 本王的确没听过, 登门作客需敬供香火的道理。”

    他低低地笑出声, 似是被祠堂的氛围熏染, 透出阴森恐怖的气息。

    “这洪筠馆又不是寺庙宫观, 哪有入门须请香供奉的道理?”

    杨仲辅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冷了面色,目光却依旧柔和。他看了一眼站立不动的杨书玉,拱手垂眸道:“王爷说的是。”

    敲打完杨仲辅后, 高时明又垂眸看向跪着的杨清浅,语气散漫道:“听闻今日花宴是杨小姐筹备的?”

    祠堂中无人敢应声。若没有家主的授意,尚未出阁的嫡女,又如何能举办如此盛大的赏花宴?

    高时明兴致缺缺地转身离去,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诛心的话:“如此,也难怪尚书大人会罚你跪祠堂。”

    “听闻北凉使臣也到了。”他缓步朝外走,视线落在杨书玉身上,“尚书大人不与本王同去?”

    杨仲辅低头看了杨清浅一眼,应声跟上他的步伐。

    此地不便久留,杨书玉跟着他们离开先贤祠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祠堂内光线昏暗,几盏豆灯渲染出凄然之色,无声地诉说着杨府百年兴衰始末。

    适才高时明发过话,就连杨仲辅也不能轻易叫她起身。

    此时杨清浅已经转身朝香案跪好,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跪在蒲团上,如雪中竹,如月下松,清冷而倔强倨傲。

    杨书玉猜不到她心中所想,但还是能感受到她的不甘,忍受罚跪祠堂更像是她无声地质问。

    “小姐,走吧。”月芽小声地提醒,不断朝前递眼神。

    原来见她落后一步,杨仲辅站在庭前回身在看她,高时明见状也停了下来,他们竟都在探寻杨书玉对杨氏先贤祠的态度。

    看上去,杨书玉似是流连和不舍?

    杨书玉笑容浅浅,低头避开他们的视线,提裙下台阶,快步跟了上去。

    高时明负手信步,慵懒散漫地沿着岸边走在最前方,杨仲辅则紧跟其后。两人谈笑风生,多是在做表面功夫,甚至有时高时明敷衍地用一个嗯,来回答杨仲辅的提问。

    饶是没经历过官场人情世故的杨书玉,仅跟在他们的身后片刻,也能判断出他们政见不和。现在是硬将他们凑在一处,怎么看都别扭。

    杨书玉心中感到奇怪,既是如此,高时明还肯屈尊降贵来赴宴?

    等他们四人步行回到琉璃水榭,宴席环节已经结束。公子贵女们成群结队从水榭涌出,转在户外玩乐。

    有人结伴投壶,有人摊纸作画,有人一把短笛成为全场焦点。

    但这美好和谐的画面,仅限在高时明出现之前。

    笛声悠扬,婉转动听,却突兀地断在曲子最为精彩的曲破部分。

    谢建章将短笛凝在唇边不动,目光深邃而迷离,望着高时明携杨书玉走近。

    与他相识交好的贵公子和世家小姐,亦作不解,循着他的视线去看。不多时,高时明几人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气氛骤降,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再开口说话。

    摄政王英姿,不仅可止小儿啼哭声,亦可止花宴喧闹。

    杨书玉暗自腹诽,晃眼间准确地在数道视线中,与谢建章的眸光相接。她习惯性地扬起往日的笑容,眉眼弯弯,灵动可人。

    佳人怀抱莲花走来,朝众人莞尔一笑,谢建章的眉眼便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心中深藏的情绪在此刻疯狂生长,他几乎便要控制不住。

    “叩问王爷圣安。”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领着众人山呼问安。

    可杨书玉却敏锐地察觉到,圣安一词竟会被用在高时明身上。她微蹙秀眉,对京都的权势有了新的认知。

    高时明抬手示意免礼,在人群中搜寻着润晚的身影。视线上移,他这才瞧见水榭二楼朝他拱手行礼的润晚。

    在他身边,俨然是绛紫宫装华服的北凉使臣。银纸面具遮掩住那人的所有情绪,他右手成掌搭左肩,隔空朝高时明行了北凉的礼节。

    “王爷请。”杨仲辅抬手,欲将人往水榭二楼引。

    高时明沉眸颔首,抬步离开前却十分突然地回身,正瞧见杨书玉扬起甜甜的笑容,快步朝谢建章走去。

    他微挑眉梢,却不动声色跟上杨仲辅登楼廊。

    与此同时,骤冷僵住的花宴,在他离去后渐渐恢复生机,重新变得喧闹起来。

    “见到尚书大人了?”谢建章见杨书玉走近,便顺势将短笛别在腰间,温声含笑问她。

    杨书玉穿过人群走到谢建章身边,点点头道:“建章,我们早些回去吧?”

    她将怀中的荷花拢了拢,声音中夹带着微不可查地委屈:“我还有另一个地方想去。”

    谢建章眯了眯眼,思忖片刻才道:“好,但书玉且等等,我去递个话就走。”

    杨书玉讷讷地点头,领着月芽到角落找了一方石桌坐好等他。

    先前没来得及将所有荷花折成盛开的模样,她便趁这个间隙继续。月芽悄摸摸地拿了一朵花苞,站在她身后有模有样地学她的动作。

    “杨家千金。”

    突然有人出声唤她,一抬头便瞧见是先前在席上问她身份的那位贵女。

    她天真热忱,竟没有因杨书玉席间呛她而不快。

    “清浅呢?尚书大人不是让她去寻你吗?”

    杨书玉狐疑地打量她,见对方并无恶意,便垂眸继续折花回道:“杨大小姐吃醉了酒,找地方休息去了。”

    那人了然地点头,自顾自坐到杨书玉身边:“我是苏君芷,是当朝太傅家的幺女。”

    见杨书玉没心思搭理她,她也不气恼,解释道:“刚才席间我并无恶意,我是当真没见过你嘛。”

    温声细语,却透着娇蛮,像是在对着杨书玉撒娇。

    “爹爹总说娘亲和兄长把我的性子宠坏了,若有得罪书玉的地方,还请见谅。”

    “无事。”杨书玉头也不抬,嘴角却噙着笑,“若不是她们存有私心,合该在宴会开始前就将我介绍给大家。”

    “既不是真心待我,那今后少往来便是。”

    她说得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苏君芷却惊讶道:“尚书大人不是欲将你认回杨府吗?”

    见杨书玉冷着脸抬头看她,她着急解释道:“都是尚书大人说的,他还当众劝太夫人不要苛责你。”

    “他说你好不容易归家,莫要让府中规矩压着你喘不过气。”

    “他杨府的规矩,与我何干?”杨书玉掷地有声,虽是在反问,语气却十分坚定。

    苏君芷愣了愣,磕磕巴巴道:“那谢郎君不是跟你……”

    “建章?”

    这下轮到杨书玉犯糊涂了,她追问道:“这又同建章有什么关系?”

    苏君芷抿唇不语,水灵灵的杏眼中满是不解,打量着杨书玉的神色。

    杨书玉只好按心中的猜测去试探:“建章他是不是和清浅……”

    她面露难色,故意将话只说一半,吊着苏君芷。

    苏君芷以为她都知道,便好声好气地安抚她道:“书玉莫恼,此事的确是杨清浅不对。”

    “她原是要嫁谢建章的,可你也知道谢家落没了,以至于清浅及笄一年多,也不见两家交换庚帖。”

    她压低声音凑过去:“京中都在传,太后有意把她抬进宫,清浅便想杨府认回你,好替她嫁去谢家……”

    见杨书玉和谢建章同行赴宴,杨书玉又坐在主位之下,苏君芷当真以为杨府已认回杨书玉,举办这场花宴便是为了让她在京中露脸的。

    杨书玉并不知道京中风向,她手中的动作顿住,皱着眉头问起另一件事:“谢杨两家曾是世交吗?”

    “你不知道?”苏君芷哑然失笑,“那你道谢郎君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杨书玉缓缓摇头,再开口时,连对方的称谓都变亲近了:“君芷心善,便仔细同我说说建章的事嘛。”

    她惯会用撒娇的语气求人,却根本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在林荫小道上,正有三人驻足听她们的谈话。

    “王爷,书房要往这边走。”杨仲辅站在岔路口小声提醒。

    可高时明似是没听到,深深看向凑到一块咬耳朵,在说悄悄话的两位女娘。他的嘴角没了弧度,似镀上一层寒霜。

    他身侧的北凉使臣轻啧一声,竟透出微不可查地烦躁和不耐烦,他也同样在探寻杨书玉的神情。

    第39章 迷眼 “江陵杨氏,自然要走自己的路。……

    花宴鼓乐齐鸣, 公子贵女们在户外散开活动,雀喧鸠聚,好不热闹。

    苏君芷凑到杨书玉耳边, 将谢家衰败始末挑拣着说与她听,都没注意到不远处驻足看她们的三人。

    这个距离自不能听清她们后来的对话,可先前杨书玉撒娇卖乖,追问谢建章的身世却实实在在落入三人耳中。

    杨书玉竟直接无视杨府对她的算计, 转而去追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去。

    究竟是她心大到看不出杨府在打什么算盘, 还是她更为在意谢建章这个人?

    在场众人, 只有月芽不在意这些弯弯绕绕,她是无事挂心的纯真小丫鬟, 此时正对着自己折坏的荷花犯愁。

    她将那支折坏的荷花举起来皱眉端详,余光意外瞧见不远处伫立不动的三人, 见他们神色各异,皆盯着杨书玉细细打量。

    “小姐……”月芽磕磕绊绊开口提醒,她一紧张直接将手中那脆嫩的荷杆折断,发出一声脆响。

    杨书玉狐疑地回头, 视线最先与高时明撞在一起,她呆愣的神情在视线与北凉使臣相接时, 转为粲然一笑, 美得灵动可人。

    她落落大方地起身, 朝着三人的方向屈膝福了一礼。苏君芷慢她一步, 却也没有出糗失礼。

    高时明嘴角噙着笑, 笑意却不达眼底。

    若要认真清算杨书玉对他的态度变化,可在杨伯安重伤一事分划开来。

    在此事之前,杨书玉戒备他,明面上亲疏有别, 却还愿意搭理他。而此事发生后,杨书玉便是再也不将他放眼里,哪怕她已然知晓他摄政王的身份。

    思来想去,他竟不知杨书玉对他的恨意从何而来。总不至于是因为那荒诞不经的梦?

    “尚书大人,不为在下引荐一下?”

    北凉使臣优雅散漫地回以北凉礼节,他迎着杨书玉的目光,语带玩味道:“登月渚时,在下与这位女娘有缘,幸得同船共渡,我还不知女娘的芳名。”

    杨仲辅迟疑地将目光投到杨书玉身上,沉吟后刚准备开口,便见高时明抬步拐往通向书房的小道。

    “苏君芷,是太傅家的幺女。”他温声回道,抬手做了请的动作,竟打算混淆视听。

    北凉使臣勾起嘴角,转身时波澜不惊地看了杨仲辅一眼,不疑有他地跟上高时明的步伐。

    杨仲辅意味深长地复看向杨书玉和苏君芷,正好瞧见苏君芷不服气地跺脚嘟囔道:“本小姐何时与北凉蛮子同渡?凭他也配?尚书大人莫要冤枉我!”

    他没有理会苏君芷的不满,全当没听到她的不满。就在他转身离去时,杨书玉的嘴角立刻落了下去,目光也跟着冷了下来。

    直至三人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不见,她也不曾收回探寻的目光。

    “书玉,回去了。”

    杨书玉闻声回头,见谢建章站在水榭廊下唤她,其后跟着润晚和一位面生的贵公子,看起来要年幼许多。

    她朝苏君芷无奈道:“今日匆忙,得空书玉请君芷到扶仙楼相聚。”

    苏君芷不解地问:“你这就回去了?还没开始争彩头呢?”

    杨书玉含笑摇头,毫不在意这场花宴的样子。她福身告辞,将桌上采摘的荷花拥在怀中,在苏君芷十分不解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她停步在栏杆外,与谢建章三人隔栏相望,最后目光落在那位面生的贵公子身上,带着警惕来回打量他。

    “杨文先。”谢建章抬手引荐道,“是杨府的庶子,亦是家父最小的门生。”

    杨文先顺势朝杨书玉拱手行礼,温润如玉,与谢建章和润晚的气韵有六成相似。

    许是年纪尚小的缘故,他的稚嫩给人以强装大人的感觉:“文先有礼,见过杨少东家。家姐不在,那便由小生送建章兄和少东家一程。”

    “有劳。”杨书玉迟疑回礼,视线却忍不住往润晚身上瞟,“所以润晚也是谢家门生?”

    “女娘聪慧,我们曾有幸受教于谢府公学。”润晚拢袖,淡淡地回答她。

    谢建章抬手示意先离开此地,于是他们三人沿着屋檐缓步朝外走,杨书玉和月芽则在台阶下跟着他们离开。

    他刻意放慢脚步,与杨书玉并肩同行,却因廊檐被地基抬高,两条路的落差让他不得不低头看她。

    “杨府百年荣耀,延续到这代子嗣稀薄,今日你所见的便是杨府全部人丁。”

    “刻板严苛的太夫人,功成名就的尚书大人,世家女典范杨清浅。”

    谢建章顿了顿,打趣道:“再来,便是要担负杨府未来兴旺的杨文先。”

    “建章兄莫要揶揄我。”杨文先一着急,孩子气便再也藏不住了,气鼓鼓地看向他。

    杨书玉瞪圆杏眼,左左右右确认没有旁人能听见谈话的内容,她才惊讶地反问:“还没出洪筠馆,你怎么敢说这些?”

    她戒备地仰头斜睨润晚:“况且还有润晚在。”

    润晚是高时明的谋士,于公于私,都不应该在他面前说太多。

    谢建章却毫不在意,他低笑道:“润晚心中有数,至于文先,你更不用担心。”

    “闻道犹迷,敢为文先,这是父亲为他取名的寓意。”

    他收敛起散漫神情,正经道:“在杨府认回文先之前,他自幼长在谢家,受教于父亲,和我情同手足。杨府的人,你只可信他。”

    杨书玉闻言愣住,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杨文先不得重视,且与杨府离心。

    难怪她在离开前才见到杨文先。

    她讷讷地点头,听谢建章问起另一件事:“书玉在花宴上可遇到什么奇怪的事?你爽快答应杨清浅的邀约,可寻到想要的答案了?”

    “自然。”

    杨书玉拾阶而上,与三人汇于抄手游廊并行。相互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算疏远也不算亲近。

    “杨清浅假意露出破绽,先是面露不甘心,又不得不低头拉拢我的样子。再是太夫人唱红脸,花宴上当众贬低我。她们此番都是为了铺垫杨大人登场唱白脸,在扰乱我心绪后由他出面安抚我。”

    她无奈地扯出一抹苦笑:“我承认,在见到杨大人的时候,确实恍惚了,险些失了警惕心。”

    “难为他们老少三代共唱这出戏,险些把我骗得团团转。”

    杨清浅在扶仙楼出现,成功勾起杨书玉对京都杨府的好奇,也算准她会答应邀约赴赏花宴。再由太夫人当众搓磨杨书玉的脾性,好让她迷失在杨仲辅的关怀中。

    一环紧扣另一环,若谢建章不曾强调过两个杨府同源不同心,杨书玉根本看不出其中的陷阱。

    “杨大人带我去了先贤祠,还让我敬香。”

    她颇有控诉对方的味道:“难不成花宴过后,他们便对外放出风声,说我已然认祖归宗?”

    谢建章含笑问道:“那书玉打算怎么做?”

    杨书玉灿笑,得意地迎着他柔和的目光道:“风声在市井,等会儿我就传信给秦伯,让他放出风声,说杨家商行的少东家抵达京城,名下产业皆有优惠。”

    “我倒想看看,是谁放出的风声刮过市井,能留痕迹。”

    “书玉做得好。”谢建章笑得肆意飞扬,语气一贯的潇洒,“但如此还不够。”

    杨书玉愣住,停步不解地看向他。

    “书玉应该看得更远些,不能只盯着杨府看。”

    杨书玉狐疑问:“比如?”

    “比如杨府为什么明面上没有过问你的意思,便要借着花宴,故意制造你认祖归宗的假象。”

    “比如令堂重伤,王爷却选择明旨宣你入京。”

    “比如此番入京,书玉可想好要如何选边站队?”

    谢建章拢袖前行,身后跟着润晚和杨文先,他竟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在杨书玉震惊的目光中,他继续浅笑道:“杨清浅同我透露,在你接旨时,京城重臣便知是你替父进京,而圣旨是在出京前便拟好的,改为由你入京,是王爷制造的变数。”

    “我不明白。”杨书玉根本没想过这么深,闻言她却关心起另一件事,“若杨裕粮庄做不到平帐,事情会如何发展?”

    前世,杨伯安会被重罚,再后来都是林自初在外奔波,她并不知晓执棋手给杨家预设的走向。

    “杨伯安被会下狱,而他必须在狱中作出决定。如今这个选择延后,落在少东家手中。”润晚淡然道,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秘密。

    “可是……”杨书玉不解,却被他的回答堵得说不出话。

    前世林自初在接管杨家后,他便一直留在江陵,直到与她完婚,再到牵涉卖国冤案而被灭门。

    她原以为度过了危险。

    如今,江陵的风波已平,她回头看竟只是开端。

    谢建章只当她的困惑来自看不清局面,便耐着性子解释道:“只要你首肯,这场花宴便可以是你回归杨家的信号。”

    “宣召的圣旨是王爷亲笔草拟,再由圣上落印,只要你肯领受来日的封赏,便代表江陵杨府站在皇上的阵营里。”

    谢建章叹然出声,目视远方:“王爷和太后缠斗数年,双方都急需引外力进京改变僵持不下的局面。放眼大黎,便只有江陵杨氏有资格入局。”

    “杨家富可敌国,商队纵横三国,商船远扬海外,而且还同京城杨府渊源颇深,这对双方势力都有极大的吸引力。”

    他看向杨书玉,语气轻快得像是在同她玩乐。

    “如今在京都对垒多年的两大势力,皆已对你伸出手,书玉可想好要如何入局?”

    “可是……”杨书玉的眉头越蹙越深,“可是为什么是我?”

    润晚淡然开口:“少东家可掌杨家事务,由你入京,年幼而不知世事,便是迷惑太后派系的利器。”

    言外之意,高时明看重杨书玉的能力和特殊性,所以临时改为宣召杨书玉进京。

    难怪谢建章说这些根本不避开润晚,原来只有杨书玉一人看不清局面。

    杨书玉被杨伯安保护得太好,这些纷乱先前都被杨伯安挡在江陵之外,如今直白地摊开在她面前。

    她面上闪过一丝错愕,很快便拿定了主意:“既如此,我不能走第三条路吗?”

    “建章,我要走第三条路。”她讲得笃定,重复强调道,“江陵杨氏,自然要走自己的路。”

    第40章 画轴 可谢建章却说,杨清浅可憎。……

    丝竹雅乐于身后渐远, 又不甘心地乘上夏风,断断续续地追上提前离席的四人。

    杨书玉站在屏门前,悠然转身, 带起裙在空中打起旋儿。

    “王爷的意思,书玉明白了,还请润晚转告王爷,江陵杨氏微不足道, 难于京都立足, 更遑论依附任何党派。”

    她施施然朝润晚屈膝行礼:“公子送我们到这儿, 便可以了。”

    既已表明立场,她当即给润晚下逐客令, 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便当着润晚的面讲。

    润晚看向谢建章, 见她的话也在谢建章意料之外,可谢建章却是朝他颔首点头。

    “润晚会将女娘的话悉数转达。后日宫中,皇上设宴款待北凉使臣,少东家也在受邀之列。”

    他提示得隐晦, 见谢建章了然点头,他便转身回去寻高时明复命。

    杨书玉缓缓起身, 视线偏转, 她歪着头打量杨文先问:“他在, 当真无妨?”

    谢建章浅笑道:“无妨。”

    “杨府断定我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后宅女娘, 以亲情诱我站队, 他们甚至没有许诺利益,便觉得我会选择他们。”

    她顽皮地眨眨眼:“所以,我刚才配合杨大人唱戏,故意在祠堂前流露出神往的模样。”

    谢建章满意地笑出声:“书玉做得好。”

    “明日宫中设宴, 王爷必会许你利益,书玉可打算推拒?”

    杨书玉摇摇头,迈过门槛往外走:“杨家乃商贾之家,要以重利诱之。可王爷忘了,商人最善讨价还价。”

    “我要的,可远比王爷打算给的多。”

    谢建章偏头看她,目光柔和:“朝中党争日渐加剧,不涉党争的官员,尚无法保证绝对中立。书玉打算如何入局?”

    “他们想拉拢爹爹,却并非有意让杨府迁居京都。”

    杨书玉抬头迎着对方的视线,芙蓉面透出十足的认真:“杨家产业散在各地,谁要将爹爹圈在京都,那便是自断了杨家的助力。”

    “杨家为他们在外奔走,那才是效用最大的利器。”

    杨家的钱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消息的流转和灵活的资源调控能力。商队强大的水陆两路构建的网络,将三国连接在一起,战时便是连军队的粮草辎重也运得。

    既然杨府的优势和舞台不在京都,那么圈定在京中的权贵,自然无法真正掌控江陵杨氏。

    “跳出京都,在党派倾轧的夹缝中求生,发挥商人左右逢源的能力,再徐徐图之。”

    杨书玉莞尔一笑,半开玩笑道:“说不定,最后他们反要来求我呢!”

    谢建章不置可否,温声道:“如此,建章拭目以待。”

    杨文先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等把人送上船才开口:“建章兄,你存放在我这里的画轴,我已命小厮提前放至船舱。”

    他微抬下巴,示意舱内案几旁边的一个木箱:“都在里面了,烫手之物,还是建章兄自己保管为好!”

    “多谢,改日来古厝寻我讨酒喝。”谢建章坐定后朝他摆手,尽显潇洒。

    杨文先在岸上拱手,目送小船泊出,桨橹有节奏地在湖面上荡出同等间距的波,泛出潋潋水光。

    等换乘马车后,杨书玉才凑到木箱前。那木箱做工巧致,绝非俗物。

    “梨花木,嵌百宝。”她忍不住曲指,在木箱顶上轻扣两下,木箱发出沉闷的两声,“里面都是什么宝贝?”

    对上她澄澈好奇的目光,谢建章下意识将手覆在木箱的顶端,似在犹豫要不要打开。

    “画轴。”他温声细语,喉头跟着滚动两下。

    杨书玉直起身,试探性问:“里面是什么稀世名作?方便打开给我瞧瞧吗?”

    琴棋书画诗酒茶,她唯痴迷一个画字。京都谢府,书香世家,想来能被谢建章珍藏的画轴,必然神乎其技。

    杨书玉爱画,她从登船时便惦记上了,捱到这时才开口,算她能忍。

    谢建章仍在犹豫,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可对上杨书玉那双湿漉漉,透露着请求和探寻的目光,婉拒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木箱里并非丹青妙手之作。”他顿了顿,“是我闲时所作,来磨练画技的画稿,存着全当念想。”

    杨书玉依旧兴致盎然,仍好奇地望他。

    “如此,书玉还要看?”

    杨书玉点点头:“想看。”

    谢建章无声地笑了笑,将木箱打开,里面放满了被精心裱装好的画轴。根本不像他说的那般,是随笔画来的画稿。

    杨书玉试探地将手伸向最上层的一卷画轴,同他确认道:“当真无妨?”

    谢建章无奈地笑了,视线紧锁在杨书玉的手上。绳结被素手缓缓拉开,在画轴摊开前一刻,他突然反悔了,急忙伸手去阻止:“书玉,等等!”

    “晚了!”杨书玉突然拿着画轴转身,避开了他的手。

    先前杨书玉动作迟缓,意在试探谢建章。可画轴拿到手,他还反悔,杨书玉便干脆利落地躲开,尽显孩童的顽皮心性。

    谢建章的手停在空中,他的心跟着提到嗓子眼,呼吸一滞,他紧张地在等杨书玉开口评判。

    “这不是你的画。”杨书玉根本没见过谢建章的画功,却说得笃定。

    她面露不解,举着画轴给谢建章看:“题字落款是杨清浅,字迹也是她。”

    “难怪杨府送来的两张宴帖不一样。”杨书玉一边将画轴递还给谢建章,一边回忆道,“原来下给你的宴帖是杨清浅亲笔。”

    啪嗒——

    谢建章冷着脸将木箱合上,还顺势落了锁。

    杨书玉从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当即止了话头。她以为是自己玩心起,惹恼了谢建章,便小心翼翼开口道歉:“建章,书玉错了……不过我只看到题词部分,还有大半画轴没有展开呢!”

    “无妨。”谢建章抬头时,已然扬起一贯的笑容,只是他的笑意不达眼底。

    “许是文先大意,将他人的画作混了进来。等我回去检查一遍,再拿来给书玉看。”

    他将手中的画随意折起绑好,十分干脆地掀帘扔了出去。画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入水,又迅速钻出水面,随着江波沉沉浮浮。

    “若我事先知道有这玩意儿,便不会让书玉看。”

    杨文先知道他的性子,必不会掺杂旁物放进木箱。所以是有人瞒着杨文先,故意放进去的。

    能在杨府神不知鬼不觉做到,又有闲心去付诸行动的,也就杨清浅一人。

    杨书玉眼观鼻鼻观心,选择闭口不接话。

    可谢建章却怕她误会,主动解释道:“书玉许在花宴上听过一些风声,说和谢杨两家有婚约在……”

    “我知道建章对杨清浅无意,可她对你有意。”杨书玉打断他的话,不解道,“谢杨两家乃世交,看你对杨文先的态度,我便能猜到一二。”

    “你和杨清浅合该是青梅竹马,关系怎会闹得如此僵?”

    闻言,谢建章眉眼跟着染上笑意:“书玉误解了,我同她并没有半分情谊,对她态度冷淡,也只是想叫她断了念想。”

    见杨书玉狐疑不信,他语气中连一丝体面也不肯给杨清浅:“于我而言,她甚至不如陌生人,从初见她便是可憎的!”

    杨书玉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追问:“为什么?你和她发生过不快吗?”

    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私密,她又连连摆手道:“我随口问的,建章不必在意。”

    谢建章笑出声,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书玉想知道?”

    他偏头看向木箱:“下次我拿画轴给你看,便说与你听。”

    杨书玉回忆着苏君芷的话,她说谢建章和杨清浅两情相悦,因为谢家落没才被迫拆散。

    可谢建章却说,杨清浅可憎。

    在花宴上,他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围在他身边的公子贵女们,或欣赏,或崇拜,或爱慕,总归他和颜悦色,温柔以待。他除了直白表现出讨厌林自初,再者便是杨清浅。

    杨书玉参不透,又实在好奇,便点头应下:“也好,建章选择成为我的幕僚,我也想知道建章的过去。”

    她想知道谢建章面对家族倾覆,孑身年幼的他,是如何一步步站稳京都,最后被人尊称为谢郎君的不易。

    “那书玉的过去,又是怎样的?”

    杨书玉先是一愣,立刻打开了话匣。她从姜荷在世的杨府后宅家常讲起,月芽不时也要插上几句,两人叽叽喳喳,直到马车抵达感业寺山脚还说不停。

    而后三人弃马车改步行,拾阶上山。在杨书玉将荷花供于佛前时,谢建章则掏出荷包,一股脑儿将里面的银钱倒入功德箱中,里面甚至还混了不少金锭。

    见杨书玉投来探寻的目光,他含笑解释道:“我来还愿。”

    难怪他的香火钱给得如此潇洒,原来他是来还愿的。

    他们相视一笑,便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杨书玉诚心祈祷着:愿父亲早日醒来,健康长寿。

    谢建章却在心中祈求神佛:书玉失了一段记忆,求神佛怜爱,别让她记起。

    香烟缭绕,檀香静雅。他缓缓睁眼,能清晰地听到他内心的声音。

    他的私心,还是希望杨书玉会记起那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