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攻心 如果所有的手段都穷尽了……他就……
诚然, 宁绥原本平放在腹部的左手,此刻竟微微蜷曲,揪住了他的衬衫。而那只被攥在夷微掌心的右手, 也回扣着夷微的手指。
夷微不敢置信地渐渐松了手上的力气,宁绥的手并没有随之垂下,始终保持着那股微弱的力量。
“阿绥,阿绥, 我在。”夷微立刻止住了悲泣,将宁绥的手腕翻转过来,屏息搭脉。末了,他眼中微光大盛:
“有脉搏了!”
“太好了!”众人俱是兴奋不已。邓若淳蹲在棺旁, 犹疑问:
“可是,老头明明说过, 灯一盏都不能灭,为什么……”
“是小绥恢复得快, 所以不需要七天,也说不定呢?”
但这个理由显然不足以打消邓若淳的疑心, 他神色仍然凝重。夷微走到大殿旁的水池,搓洗一块干净的手帕, 开口道:
“听说老天师病倒了。”
“暂时没有危险, 大夫说是心梗。”邓若淳抿了抿唇,“我也想不明白, 老头以前从来没有相关的基础病, 怎么会这么突然?”
夷微沉吟无言,眉头稍稍拧起,若有所思。他复又坐下来,帮宁绥擦去被抹了一脸的涎水。
“今天的事也不必怪他。”他瞥了一眼那坐立不安的矮胖道士, “你们的科仪法事引来太多想被超度的孤魂野鬼,正好观里没人,方才的饿鬼便趁虚而入了。我每晚都会用真气温养阿绥的肉身,也许鬼使神差地护了他周全。”
“小绥没事你才来当好人,小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第一个跟他拼命。”邓若淳嘀嘀咕咕地。那矮胖道士见有人向着自己说话,立刻哭哭啼啼起来。邓若淳转而不情不愿地说:
“行啦,我跟你道个歉还不行吗?往后一个月你都不用在大殿轮值了,我来替你。”
“真、真的吗?谢谢师兄!”
邓若淳不耐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快走吧,看见你就来气。”
夷微折好手帕,又替宁绥扶正眼镜:“后面几天都由我来看护阿绥吧,他刚刚恢复,不能有半点闪失。师兄放心去照顾老天师,他年纪大了,突然病倒,身边更需要人。”
然而,才住进医院的第二天,邓向松便嚷嚷着要回家。他以往温和慈爱的脾气突然变得狂躁不已,邓若淳、郝思宸和乔嘉禾三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按不住他,病房里顿时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老子不住院!老子要回沐霞观!你们放开我!”
其他病床的患者和家属纷纷向他们投来审视的目光。一个大块头中年男人叉腰斥责:
“喂,小伙子,管好你们家老头!”
邓若淳一面赔笑,一面半跪着安抚父亲:
“爸,医生都说了,找不出你这病的病根,建议多观察观察。咱就住两天,两天都不行吗?”
“我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还不明白吗?你赶快去办出院手续,我一天都不住。”
见邓若淳为难地杵在原地,邓向松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再不送我回山,我就自己走回山上去。”
“你非要回山干什么?!你就想把自己作死是不是?!我已经没有妈了!”邓若淳突然爆发,“我问你,为什么七星灯灭了三盏,小绥反而活过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的怒火果真让父亲安静下来。邓向松干裂的嘴唇嗫嚅了两下,喃喃道:
“活过来了吗?那就好,那就好。灯……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你一句‘一盏灯都不能灭’,我们所有人都围着灯转,没有一个人有精力关注你,你安的什么心?”
邓向松默然以对。邓若淳愤愤起身,用不容置喙的强硬语气道:
“你给我在医院好好住着,除了厕所,哪都不能去!”
死而复生的奇事很快在山上山下传开,许多周边乡镇村落的居民纷纷上山来,到观中奉纳些香火钱,想要一睹真假,都被观里的道士堵了回去:
“没有的事,别瞎打听。”
夷微憔悴的面容也因宁绥的回转而红润起来。虽然宁绥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但继脉搏和心跳之后,他的呼吸也开始运转,从最开始的奄奄一息,到后来渐渐平稳顺畅。每每看着宁绥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夷微都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一些天真的喜色。
他拉着宁绥的手,帮忙修剪新长的指甲,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明天就醒过来,好不好?”
平心而论,对于这失而复得的重逢,除了期待,他更多的是惶恐。害怕只是空欢喜一场,害怕宁绥忘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更害怕一个月后到来的生离。
当初答应邓向松时,他是带了些侥幸心理的,万一一个月里他能让邓向松回心转意,又或者诀别远没有想象中痛苦,他们最终释然地相忘于江湖。可他不得不承认,宁绥就是长在他心里的一块肉,想要抛弃,必定得见血,甚至还会送命。
长夜漫漫中,他也会想起那缕魂魄的叩问:“如果他忘记了你们的过去,那他还算是你爱的那个人吗?”
他甩甩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诸脑后:“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思来想去,他觉得不能就这么空手迎接宁绥的苏醒与两人的告别。夷微特意准备了一个大号礼物盒,坐在棺边仔仔细细地整理自己的礼物。焚枝他自己留下,白虹剑已经送了出去,剩下刀、戟、斧、钺、弓、弩、盾、鞭、戈、槊十种武器,俱是昆仑玉打造的品相稀世罕见的神兵,都被分开安置在小匣子里,排布在礼物盒的最下层。
“你的手机在离开不周山残影的时候摔坏了,我跑了好几家店都说修不了,好在电话卡还能用,我们的照片也都存在了云盘里。”
他取出一个崭新的手机包装盒,连同外面的覆膜一起放进礼物盒里。
“你看,这是给你买的新手机。照片就不给你传过去了,我自己留着,不然你又该想起我这个只会惹祸的扫把星了。对了,还有几件新衣服,我记得你身材的尺寸,应该很合身。其他的东西,我就不赘述了,你自己翻吧。”
林林总总都归置整齐,最后一样礼物是一个笔记本。
“后面一个月,有什么学者论文、讲座或者新的司法解释出台,还有那些你只啃了一半的工具书,我都会帮你做好笔记。我记得你说过,从事这一行还是有理想的成分在的,要是有一天你想重操旧业,至少不会无处下手。”
“这是这几天里我记下的,我不习惯用电子产品记笔记,所以全是手写。”他翻开笔记本,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我走之后,你再找个律师助理吧,工作量那么大,总要有人替你分担。”
封装好礼物盒后,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蓝色小盒,犹豫了许久,才打开盖子。
那是一枚戒指。
“其实第二次去蠡罗山之前,我就已经买好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送给你。现在……也没资格送给你了吧。”
可他还是忍不住将戒指小心翼翼地套在宁绥的无名指上,拉着手反反复复欣赏。
“很好看,就好像我们真的一起度过了一辈子一样。”
恋恋不舍地取下戒指,他落寞地垂下眼睛,良久,又一次红了眼眶,唇边挂着一丝支离破碎的笑:
“答应我,明天就醒过来。”
*
夷微如实将与墨玉的赌约告知其他人,邓若淳一时惊骇,急忙反问:
“你就这么做主了?她是溯光唯一的妹妹,溯光肯定急疯了要来救她,那不就没办法让她招供了?”
“以她的脾气,如果真的不想招,动刑她也不会招,只有攻心。”夷微漫不经心地摇摇头,“溯光不会来的,我是说,不会如期到来。”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夷微稍稍抬眼,凛冽的目光让邓若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凭我总领昆仑山十万大军,凭他曾经是我的部将。”
以防万一,邓若淳还是在煞鬼狱周边加派人手提高警戒,防止溯光前来劫狱。而事情果真如夷微所言,期限将至,麻姑山始终未见溯光的身影,这让邓若淳心底又多了几分惴惴不安,总担忧溯光是在憋个大的。
寒夜将至,夷微独自一人进入煞鬼狱,一个响指解开束缚在墨玉身上的雷光与藤蔓。墨玉只穿了薄薄一层里衣,还被雷光烧灼得所剩无几,露出衣物下大片狰狞的灼伤。
夷微轻叹一声,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他没有来。”
“还没到约定的期限呢。”墨玉恨恨地。她两手支地想撑起身子,手臂却被吊得失去知觉,她只得伏倒在地上。
“他如果要来,早就来了,不是吗?”夷微抱臂沉声道。
这句话似乎说破了墨玉所思所想,她双手都攥成拳,后背小幅度地耸动,那是悲愤至极而抽泣才有的样子。夷微最开始预设她的心理期限应该是三天,但为了保险,他还是选择拖到第五天后再来攻破她的心防。
“我不强求你现在就把溯光的计划全盘托出。我会常来看看你,想通了再说也不迟。”
他从低矮的石顶上拉下一扇铁栏,将墨玉关在里面:“我请示过邓小天师,后面不会再给你佩戴枷锁,好好养伤。”
算是不着痕迹的软硬兼施,夷微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墨玉却开口叫住了他:
“等等——你应该记得不周山是哪一天崩塌的吧?”
夷微停住脚步,颔首道:“记得。”
“如果所有的手段都穷尽了……他就要回到那一天,阻止不周山崩塌。”
第92章 换命 去看看你的父亲吧,他没有多少时……
眼见着宁绥渐渐恢复, 邓向松的身体却像被吸干了一样每况愈下。邓若淳不眠不休地侍奉床前,药品和营养品都是拣最好的,却收效甚微, 邓向松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怎么回事呢?大夫,我爸以前身体很好的。”邓若淳追着医生,一定要问个明白,“你们要是治不了, 我们就尽早转院,不能耽误病情啊。”
医生打开邓向松的超声心电图,指给他看:“这是他的右心室,你看, 这里有个直径两公分的洞。小伙子,你想想, 人的心脏统共才多大?足有两公分的洞,我们临床上绝大部分室间隔缺损的病人都只有几毫米, 最大不超过三公分。你也说了,他以前没有心脏病, 所以这个洞是怎么突然长出来的呢?”
“动手术可以堵上吗?”
“难。缺损离血管太近。”医生面露难色,“我们也在讨论治疗方案。你爸爸的年纪摆在这里, 开胸风险太大, 也太遭罪,相比较来说, 我们更推荐微创。”
“那就按您的方案来, 我们一定配合治疗。”
知道从邓向松嘴里撬不出话来,邓若淳索性不再与他争辩,只耳提面命地要求他安心养病,这才终于有了点起色。邓向松食欲见长, 也不再整日昏昏沉沉,颇有些康复的样子。
“儿啊,让爸回家吧。爸不喜欢这里,一不动手术,二不插管子,在哪里躺不是躺呢?”邓向松也改换了态度,低声下气地苦求,“你让我回去看看小绥,等他醒了,爸再回来,成吗?”
的确,目前只有邓向松还没见过宁绥日渐好转的样子,仅靠照片和视频体会不到心脏重新跳动的那份震撼和喜悦,做父亲的怎么会不焦急?做手术也要时间,他总提心吊胆着,对身体也不好。邓若淳看出他心急如焚,实在狠不下心,只好松了口:
“好,那你答应我,等小绥醒了就立刻回来住院。”
回到沐霞观时,夷微正在兴高采烈地帮宁绥按揉关节,看到众人靠近正殿,脸色瞬间垮成生人勿近的冷戾。过去几天他只有与宁绥独处时,才会流露出那般温柔的笑意。至于原因,一来是邓向松下达的逐客令,二来因为他们的疏忽,差点让宁绥沦为饿鬼果腹之餐,夷微心里难免有所怨恨。
只有乔嘉禾还照旧向他挥挥手,轻巧地小跑到他和宁绥身边,被他护在身后。
回想起最开始那个对所有人都热心殷勤的青年,和他高高扎起的黑色长发,邓若淳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于是旁敲侧击地低声说:“爸,你说说,你是他爸,我是他哥,咱俩谁有这种耐心照顾小绥?人家一个战神,退休的干部也是干部,能做到这份上,还要求啥啊?说句不好听的,人家两口子浓情蜜意的,咱们掺和啥呢?何况,你从始至终听小绥说过他一个不字吗?”
邓向松闭口不言,只晃晃儿子的手,要他领自己上前去看看。夷微自行起身避让,拎上焚枝向大门而去,意思是“不要过问”。
做了片刻思想斗争,邓若淳出手拉住他,道:
“他就来看看,一会儿还要回房间休息,你留下来吧。”
“是啊师丈,留下来吧。”乔嘉禾也在一旁附和。
夷微停下脚步,抱枪站在一旁。邓向松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宁绥的脸颊,那柔韧又温暖的触感从指尖漫上神经,让他全身为之一颤。
“真的活了……好,好,我这就放心了。”邓向松顿时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值得了,都值得。”
邓若淳将熄灭的三盏灯捧给他看:“我们试了很多次,死活点不着,就扔在一边不管了。”
“没事,灯不用管,本来就没用。”邓向松喃喃地,随后一把推开他,跪倒在棺旁,嚎啕大哭:
“小绥啊,崽里子,你吓死师父了!知道你死的那一天,师父一晚上没合眼,一直在掉眼泪,手脚都是麻的,想的是黄泉路那么冷,你一个人怎么走。我悔啊,悔不该放你们下山,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师父以后怎么活?你让你哥以后怎么活?”
“师公,别激动,你身体还没好呢。等师父醒了,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聊。”乔嘉禾蹲下来,帮他擦拭着眼角的泪痕,轻拍着他后背安慰。
“很多年了,师父一直记得你赚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自己没留多少,全打给师父了。你哥坐火车去看你,你当时还和别人合租一套房,那些人满地扔烟头,全留给你打扫,你哥心疼,给你留了一笔钱,让你去租个好点的房子自己住。”
“我们都晓得,你向来报喜不报忧,平常日子过得有多难,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你不想想我们,怎么也不想想自己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容易吗?”
此情此景,在场所有人俱是目不忍视。
“爸,都过去了。”邓若淳将父亲揽进臂弯,“以后我们好好过。”
邓向松合上眼,一滴浑浊的泪垂落在宁绥的脸颊上,
*
“……这是哪?”
身处遥远而深邃的所在,一切仿佛都被无尽的混沌溶解,光线失去了方向,只能在无垠的黑暗中徘徊。宁绥睁开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头顶没有天空,身下也不见大地,虚无尽处还是虚无。
“我不是死了吗?”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不见接引的城隍鬼差,也不见森然的酆都城,更看不见所谓的判官阎王。触目所见俱是空旷与荒凉,偶有微弱的光点刺破四下死寂,却又迅速被虚无吞噬,不着痕迹。时空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一片模糊而均匀的灰,这里既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是所有存在与不存在的结束,所有幻梦与绝望的尾声。
仅存的意识漫漫飘浮,试图寻找一丝光明或意义的所在。
“看来还是要唯物,死后确实没有阴曹地府。”他自言自语。
脸颊似乎有什么划过,宁绥抬手触碰,竟是一颗泪珠。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原本纯粹的寂静开始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嘈杂,起初只是一点,渐渐如潮涌般将他浸没。
“阿绥,阿绥,不要睡,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就算是杀进阎王殿,哥也要把你救回来。”
“明天就醒过来,好不好?”
“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师父以后怎么活?”
越来越多的倾诉、哀求与悲鸣涌入脑海,宁绥顿觉头痛欲裂。
“小阿绥,还好吗?”
一声缥缈的女声将他与嘈杂分隔开来,宁绥循声望去,目之所及仍然是永恒的虚无。
“你看不到我,但我一直在你身边。”
很像妈妈的声音,可妈妈已经没办法出现在他身边了。宁绥艰难地坐直身子,向着虚空高喊:
“你是……九凤?”
“是我。实在抱歉,我的力量在抵挡怒目明尊那一击时便消耗殆尽,因而这一次没能护住你,也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相见。”九凤的声音好似丝绒一般,轻柔地覆在他身上,“不用害怕,你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宁绥一时大惑不解。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留下的最后一眼,夷微将他抱在怀里,竭尽所能用真气替他续命,身边的师兄和嘉禾都哭成了泪人。
“我遗言都说了,遗嘱也定了,要是就这么回去,有点太丢人了吧?”
“我也有一个像你一样勇敢的孩子,她叫寸心,是从我体内分化出的一部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一晃几千年过去了。”九凤有些怅然,“曾经与后来的一些疑问,你也许能从她那里找到答案。”
宁绥想起祈和瞽的只言片语,追问道:“银瓶凼吗?”
九凤没有回应,话音如烟雾般渐渐消散:
“去看看你的父亲吧,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仿佛是落水的人被拉了一把,神智终于从无尽虚空中逃离,回归本初的躯壳。宁绥猛地坐起身子,不住地喘着粗气。
“……阿绥?”
宁绥迷惘的眼神凝滞了一会儿,开始缓缓流转。
这又是哪儿?我是谁?谁在说话?
“你……”
身边坐着一个眉目英挺的男人,那一头及腰的白发映入眼帘,像锥子一样狠狠地在宁绥心上扎了一下。可他也说不出为何心痛,只觉得眼前的人无比熟悉,却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阿绥,是我,你、你感觉怎么样?”白发人见他苏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几次欲言又止。结巴了许久,才如履薄冰地问:
“还记得我吗?”
他陌生的眼神明显让白发人的心凉了半截,充满希冀的眸光慢慢变得失落,又强撑着亮起一丝温暖。
“啊……不记得也没关系。”
然而,有一股奇怪的冲动驱策着他的肢体,要他抓紧最后的时间去完成一件不能再耽搁的事情。宁绥手脚并用翻出棺木,本能一样地奔跑:
“父亲,我的父亲……”
他几次跌倒又爬起,最终停在了一间简朴的房屋前。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是一个年轻男子带着哭腔的乞求:
“爸,你坚持住,医生很快就到了。爸你别吓我,你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没有妈了,不能再没有爸,求求你了。”
而在哭声之外,似乎还有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在用仅余的气力咯血,每一声痛苦嘶哑的咳嗽都抓挠撕扯着宁绥的心。
“我要找的人就是他么?”
脑中浮现出太多的片段,宁绥脚下虚浮,几乎跌坐在地。恍惚中,他看到山明水秀间,一个中年男人半蹲在他面前,拉住他的手:
“小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爸爸,你要是抹不开面子,叫我师父也好。”
画面一转,自己拎着一个行李箱,独自向山下走去。方才的中年男人面上多了几条皱纹,茕茕立于山口,眼中难掩担忧:
“小绥!在学校记得常给师父打电话!不要跟师父怄气!”
他忙回身,画面却再一次轮换,那男人则又衰老了几分,戴着老花镜,手中捧着一个皮质证件,满面春风:
“我们小绥是大律师了,真好,我们一家都是搞工程的粗人,只有你师娘是学数学的,还没出过学法律的才子。”
所有的画面刹那间崩塌,耳边唯余年轻男子凄厉绝望的悲号:
“爸!!”
“爸……”
破碎的音节从宁绥口中泄出。他无力地直直跪倒,又被拥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第93章 追忆 如果这辈子注定斩不断彼此的缘,……
“让我进去, 我要去看他!”
宁绥用力从夷微的怀里挣脱出来,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爬到门前,两手拍打着房门, 眼泪夺眶而出:
“爸,我来晚了,让我进去!”
房中的悲泣都于此停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 房门被从内打开。宁绥无处支撑身体,一下子扑倒,被郝思宸眼疾手快地拥在怀里:
“小绥?”
她原本哀戚的神色转瞬变作讶然与欣喜,随后转向屋内:
“师父, 小绥醒了!”
也许是被她的话拨动了心绪,屋中又传出数声干枯的咯血声。在她身后, 邓向松斜倚着床头,虽是奄奄一息, 但生机尚存:
“小绥……你刚刚叫我什么?”
“爸,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宁绥应声回答。他死而复生, 尚不能自由地驱策肢体,只能软软地靠在郝思宸身上:“可是……可是除了这个身份,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郝思宸扶他坐在邓向松床沿, 还不忘招手示意守在院里的夷微进来:“没关系,以后慢慢想。感觉怎么样?还痛不痛?”
邓若淳猛吸了吸鼻子, 捧着宁绥的脸左看右看, 最后满足地按到自己胸口,手胡乱地揉着他的后脑勺:“真好,是我囫囵个儿的好弟弟。”
恼于这个自称“哥哥”的人粗暴的手法,再加上大脑一片混沌, 宁绥顿时心烦意乱。这里的每张面孔他都无比熟悉,但也,他看不懂他们因何而落泪,也想不通自己因何而悲恸。
还有角落里的白发人,他的目光清清浅浅的,带着一种叫人看不明白的缱绻与爱怜,全落在自己身上。发觉宁绥向他回望过来,他非但没有挪开目光,反倒笑眼弯弯地歪了歪头。
只不过,红红的眼眶暴露了他心底的感情。
“你又是谁啊?”宁绥感觉头更大了。
“爸,现在可以跟我们说实话了吧?”邓若淳急急问道。
“七星灯只是个幌子,能活死人的术法,我也只在茅山禁术里见过。”邓向松顿了顿,“以命换命。”
“用你的命,换小绥的命?”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随着宁绥的日渐恢复,邓向松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而他心脏突然出现的缺损,就长在了宁绥箭伤的位置。
“当时那座引小绥人魂归来的衣冠冢,是我立给自己的,为的就是把我的命跟小绥的命互换,我来替他走这一遭黄泉路。我知道,要是太早告诉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便想出了七星灯这一招。若淳猜得没错,把你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那七盏灯上,就不会有人关注到我的异样,计划才能顺利进行下去。”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郝思宸凝眸思索。
知道她想问什么,邓向松叹了口气,面上也现出几分茫然来:
“说实话,这也在我意料之外。也许是祖师爷那老头不肯收我,还要我在人间多磋磨两年,折腾下来竟然没死成。”
夷微没有插话,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个外人罢了,如果不是为了多看宁绥几眼,他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只是看宁绥面上大惑不解濒临崩溃的神情,他实在放心不下,上前打断他们:
“阿绥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受刺激,我带他回房间休息。”
但宁绥却推开了他,气势汹汹地质问邓若淳:
“等一下,既然爸没事,你刚刚鬼哭狼嚎的干什么?”
邓若淳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从床边捧出一个木盘,上面整齐地放置着一件紫色衣裳。
那是邓向松的高功法衣。
他抚摸着法衣上繁复的花纹,语气郑重:“爸说……以后,我就是北帝派的掌门了。”
临近医院的救护车上不了山,医护们只能在道士的引领下步行来到沐霞观。邓向松被儿子背出道观,安置在担架上,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絮叨:
“哎呀,说了不用不用,让大夫们回去吧。人家跑一趟也不容易,记得给点辛苦费。”
“别听他的,抬走!”邓若淳大手一挥。
考虑到现在宁绥更需要有人照顾,道观也不能没人打理,邓若淳一个人跟车,留下郝思宸照看观内事务。救护车还没开出多远,他便见邓向松眼角淌下两道泪水,不由得诧异问:
“爸,你哭啥啊?管子插疼了?”
“不是。”邓向松抹掉眼泪,“小绥叫我‘爸’了,他以前从没亲口叫过我一声‘爸’。”
“其实他心里一直把你当自己亲生父亲看,就是嘴上说不出来,你也知道他的性格。”邓若淳鼻子一酸,抽出一张卫生纸帮他擦泪,“好了好了,别哭了,多大年纪了,还哭,大夫们看了笑话。”
“儿啊,我刚刚在鬼门关打转的时候,梦见你妈了。她说现在过得挺好,让咱们父子俩不用挂念,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
*
虽然宁绥百般挣扎,但还是逃不过被夷微强行打横抱起的命运。他一直在向门口探头探脑,直到彻底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才终于留意到了夷微脸上的黑线。
“他们走了,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吗?”
“回就回。”宁绥打心眼里觉得与一个“陌生人”过于亲昵有失礼数,“我自己走。”
实在拗不过他,夷微只好遂了他的意,像插葱一样把他立在地上。宁绥步子迈得颤颤巍巍,还没走出几步,又一次以头抢地:
“哎哟,腿抽筋了。”
这下,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被抱回自己的房间。乔嘉禾早已经领着两位傩使候在门口阶梯旁的草丛里,看见他们回来,兔子一样窜了出来:
“师父!”
“小家伙,可想死我了。”祈一头槌撞过来,把宁绥稳稳接在怀里,又一脚把夷微踹到一边,“你一边去!”
宁绥张开双臂,手足无措地任由这个比自己瘦了一圈的怪人颈窝蹭来蹭去,身体绷得僵直,小声询问:
“我冒昧问一下,您是……”
“又不记得我了?”祈双眉倒竖。
“又?我忘记过你吗?”
“算了,你是贵人,贵人多忘事。”祈仍旧欢天喜地,抱着他在屋子正中转圈。宁绥被晃得头晕,
“这些天你睡棺材,我们两个每天都过来帮你打扫屋子。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干净?我就知道我的小宝一定能挺过来!”
“谁是你小宝啊?乱套近乎。”宁绥嘀嘀咕咕。
夷微也半跪在床边,佯作不经意地牵住他的手:“阿绥,睡了七天,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手刚摸上肚子,早已空空如也的肠胃便发出了微弱的抗议声。宁绥费劲地纠结了一会儿,把选择权分享给在场其他人。
“我以前都爱吃什么?”
“你以前爱吃粉、面一类的,现在刚苏醒,肠胃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最好吃得清淡一点。”夷微第一个开口,“我现在去给你做,躺好等我。”
待夷微端着满满的餐盘回到房间,却发现偌大的屋中只剩下了宁绥一个人。宁绥脸上似笑非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
“我特意把其他人都支开了,想单独问问你,关于我的过去,你都知道多少?”
夷微暂时没想通他此举的用意,反问:“为什么单独问我?”
“因为你看起来比其他所有人都更了解我。”
这倒是确实,夷微暗暗想。他用筷子搅了搅汤粉,暂时搁到一边晾凉,蹲下来认真问:
“你是想沿着以前的路接着走下去,还是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沉思半晌,宁绥一摊手:“总要先了解一下以前过的什么日子,才能做决定吧?我现在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重新认识一下你自己吧。你叫宁绥,今年28岁,身高178公分,体重135斤,视力左眼4.2,右眼4.3。学历是法学学士,职业是一名刑辩律师。如果对方出价合理,民事案件你也会接受代理。家庭住址——”
“够了,不用再说了。”宁绥忙打断这段滔滔不绝的介绍。他托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律师……我这么厉害吗?那你呢,你又是谁?”
“我叫夷微,是……”
夷微语塞,一句“是你的男朋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脸颊泛上些许红晕,踌躇良久,只好把说过的话换种方式再重复一遍:“夷微是我的名字。”
“我问的不是这个,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我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就是说……你是我的谁?”
“我、你……”
见夷微吞吞吐吐地,宁绥又进了一步,话音仍然温润平和,语意却带了莫名的侵略性:
“我都问明白了:刚才的小姑娘是我徒弟,病重的大爷是我爸,扎小鬏的是我哥,连戴面具的细竹竿都在想方设法地跟我套近乎——只有你,一直没有明说我们的关系。”
“其实,没必要太在意。”夷微扯出一个苦笑。
“有必要。”宁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笃定道,“你看我的眼神,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的眼神会让我有一种感觉,不知是不是错觉,其他人都有他们各自的归属,而你的归属只有我。”
所以,遗忘与铭记还有区别吗?宁绥甚至不需要认识他,都能一眼看穿他的所思所想。哪怕忘了一万次,他们的魂与灵还是会像两条蛇一样绞缠在一起,水乳交融、形影相随,远胜过任何拥抱、亲吻与□□的交合。
如果这辈子注定斩不断彼此的缘,直接用你的爱绞杀我吧,让我死在你的臂弯里,也好过独自在无望的人生里浪迹天涯。
心脏像是被狠狠掐了一把,夷微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我还有事情要忙,你吃完记得叫我。”
宁绥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也慢慢收起方才戏谑的笑意,变作了惆怅的困惑:
“不只是你看我的眼神。我对你的感情,也与对其他人都不一样。”
第94章 相依 这让夷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往那……
“小绥, 这是第六碗了。”
看着又一次被宁绥风卷残云打扫得一粒米都不剩的饭碗,郝思宸惴惴不安地提醒。
宁绥摸摸自己的肚皮,讪讪一笑:
“还是不太饱。”
“我去盛。”夷微端过他的饭碗, 又一头扎进了厨房。
先前失血过多,宁绥的皮肤、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泛着虚弱的苍白。山上自养的肉类只有鸡鸭鹅,为了给他补身体, 夷微特地跑到山下去买最好的红肉和动物肝脏做菜,也顺便造福了沐霞观的其他弟子。宁绥虽然饭量比以前大了不少,但嘴巴还是一如既往地挑剔。他不喜欢动物肝脏偏硬的口感和略腥的味道,即便夷微用了各种办法去除腥味, 让内脏吃起来跟普通的肉没什么两样,但宁绥的刻板印象还是让他对内脏退避三舍, 往往咬了一口就扔在碗里不动了。
他的小动作压根瞒不过夷微的眼睛,刚放下饭碗, 就被夷微抓了个正着。
“吃干净。”
宁绥笑得有点心虚,讨好地晃晃夷微的手臂:“我吃饱啦。”
“再吃一口, 就一口。”
然而,吃完一口还有下一口。吃到最后, 宁绥只得用饮料送服, 才能把嘴里的食物咽进肚子里。他小声发着牢骚:
“你待在这里有点太屈才了,应该去当幼师, 每天哄小孩吃饭。”
夷微耳尖动了动, 把他的话都听了个明明白白,也不打算反驳,只是不由分说地抢走了宁绥的饮料瓶:“饭后先不要喝水,溜达溜达, 我收拾好碗筷就来陪你。”
经过几天的斗智斗勇,夷微谎称自己是一只落难的雉鸡精,被道法感召来到这里修炼,暂时以宁绥师兄的身份蒙骗住了他。但百密总有一疏,宁绥哪里是那么容易糊弄的,每天起床后除了养伤无所事事,满脑袋都是琢磨自己那时常冷着一张脸但贤惠得出奇的“师兄”:
“师兄,你一直都是白头发吗?”
“嗯,对。”犹豫了一下,夷微搪塞回答,反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羡慕你有这么一头漂亮的头发。”宁绥也跟他打起了太极。
“师兄,为什么别人都是景字辈的道号,只有你是自己的名字?”
忘记给自己诌一个道号了,夷微懊恼地抬手扶额。他不擅长撒谎,在宁绥审视的目光下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最终回答:
“因为我年纪最大,也最厉害。”
宁绥一听来了兴趣:“是吗?有多厉害?”
夷微顺理成章地递来一盘切好的水果:“把这些吃下去,我就告诉你。”
虽然前任掌门和现任掌门都不在山上,观中弟子举止大胆了些,但该做的早晚课还得做,该接待的善信还是要接待。宁绥常年有邓向松特批的功课豁免权,在房间里一觉睡到中午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因此,发现宁绥起了个大早换上道袍,跑到正殿来参加早课时,所有弟子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发出疑问:“啊?”
“小绥,回去再睡会儿,你身体还很虚弱,不用做早课。”主持观内事务的郝思宸好意提醒。
“我就来看看。”宁绥大模大样地跪坐下来,“师兄,你带经书没有?我忘带了。”
一大早被宁绥拖出来,夷微也没想到他是来做早课的,因此手上只带了那本作为礼物的笔记本,打算空闲之余补一补这些天落下的笔记。
在宁绥的注视下,夷微扭扭捏捏地摊开笔记本,用手遮着笔记,脸颊腾地一下便红了起来。
“用它充数……可以吗?”
二人跪坐在一起,在周围的诵经声中一页一页翻阅着这本笔记,每往后翻一页,夷微的脸都更红一分。
不过,相比较而言,还是被没有失忆的宁绥看笔记更尴尬一点。类比一下,这跟考试时被监考老师看卷子有什么区别呢?
“一方面,虽然仅成立帮信罪的前行为不成立诈骗罪的共犯,但不可否认的是,帮信罪在不法层面实际上是上游罪的共犯,只是缺乏共同诈骗的故意。”宁绥通读一遍,蹙起了眉头,“帮信罪,诈骗罪,好熟悉啊。”
而在每一页笔记的页尾,都画着一对依偎在一起的猫和鸟,猫咪的脸上挂着一副眼镜,耳尖各有一缕长长的聪明毛,鸟儿则在尾羽处系上了一条飘带。开始的几幅画笔触还稍显稚嫩,画到后面则越发熟练,只不过猫咪越画越精致,动作也从简单的坐姿和揣手渐渐发展出了舔毛、嬉戏;鸟儿却越画越敷衍,到最后完全成了一团不可名状的多边体。
画的时候夷微没想太多,只是单纯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现在一页页地翻下来,他忽然发现,这难道不像是自己渐渐淡出宁绥生活的过程么?
“很可爱的连环画,是画给谁的?”
语气固然好奇,可宁绥的眼神里并没有半点疑惑,全然是笃定,说明他其实早就猜出了大概,只是想要一个回应来确定心里的答案。
夷微支支吾吾的,知道欺骗没有意义,但也不肯坦白。宁绥也不为难他,换成了一副笑脸:
“师兄,饿了。”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进夷微的口袋摸索,还真叫他摸到了几颗晒干的红枣和剥好皮的干果:“我就知道。”
心满意足地嚼着零食,宁绥不忘跟着其他人的动作一起叩拜祖师,夷微没办法,只好跟他一起拜伏在地,起身时宁绥凑到他耳边小声问:
“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拜堂?”
“不要胡说。”夷微慌忙四下看看。
“不想听吗?但你看上去很受用,嘴巴还在笑呢。”
“……受不了了。”夷微快要崩溃了,“我该怎么坚持对他冷脸一个月啊。”
每到夜里,宁绥的手脚,甚至是小臂和小腿都会冰凉得像在冰窟里浸泡过一样,除了冷,骨缝中间还在隐隐作痛,痛得宁绥连嬉皮笑脸的力气都没有了,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被子还在瑟瑟发抖。夷微当然知道这是溯光残留的力量在作祟,但又不好明言,只好哄骗宁绥说他天生体寒,再假借帮忙按摩活血的名义用自己的真气温养他的身体。
不知是温度还是其他的缘故,指尖划过每一处,都能带起宁绥无意识的战栗。即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肌肤的柔软,这让夷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往那些缠绵的夜,他们总是习惯在彼此身体处处留下印记,第二天再想方设法遮上。他余光瞥见宁绥定定的目光,本就如脱缰之马的心绪又混乱了几分,喉结上下动了动。
好在有垂落颊边的碎发,挡住了他面上那可疑的绯红。
“师兄,以前我们两个也是睡同一间屋子吗?”
“嗯,一直都是。”夷微不自在地应答。
“那多不方便啊,我们只是师兄弟,总得给彼此留点空间吧,师父难道不懂吗?”宁绥又在旁敲侧击地套话了,“邓若淳是我法律上的哥哥,他都不跟我睡一间房。”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共处一室,我会等你睡着后离开。”夷微压根不顺着他的思路回答。
“哎呀,你想什么呢,我没有这个意思。”宁绥连忙摆摆手,“我在想,以前的那个我一定很好很好,才能让师兄愿意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吧?”
夷微按揉他小腿的动作一顿,沉默半晌,才认真道:“你一直都很好,以前和现在是,未来也一样。”
“你这算是爱屋及乌吗?”宁绥笑笑。
夷微不置可否。他把宁绥的腿塞进被子里,被子的四角都掖好,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睡觉吧,祖宗,我出去走走。”
“记得早点回来。”宁绥冲他眨眨眼。
月至中天,夷微在宁绥房间的房顶上坐了有个把小时,始终没能鼓起回房的勇气。心理建设还没做好,只听吱嘎一声响,窗户被推开,宁绥探出头来:
“师兄,不要再蹲房顶了,下来吧,我保证不贫嘴了。”
“不是让你睡觉吗?”夷微哭笑不得,“不用管我,天快要亮了,你再回去睡一会儿。”
“啧,不下来,那我上去总可以了吧?”宁绥开始四处寻找能爬上房顶的梯子。夷微叹了口气,现出修长的尾羽,送到他手边:
“拽着我的尾巴爬上来,抓紧。”
高处的风太大,宁绥没穿外套,冷得直跺脚。夷微脱下外套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又转而把尾羽散成扇形当作屏风。宁绥自觉凑近了些,试探地轻声说:
“师兄,我想去山下看看。”
夷微一般不会直接拒绝他的请求,前提是有妥当的理由。
“为什么?”
“你也说了嘛,我以前是个律师,律师总不可能在山上帮人打官司。我想,出去走走,或许我就能想起来些什么,也不至于总给你添麻烦了。”
“你从来都不是麻烦。”夷微摇摇头,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偷偷看了你的手机,很多人在打听我的下落,说要花钱请我打官司,都被你搪塞过去了。”宁绥挠着后脑勺,不敢看他,“而且,我也总听到师弟们议论,说……说我们两个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来装傻啃老,跟哥哥抢家产,丢人。”
“谁说的?记得名字吗?”夷微面色倏忽一冷。宁绥忙安抚说:
“师兄,你先别激动,你的尾巴好像有点炸毛了。”
他伸手把炸开的羽毛都抚平,眼中有些落寞,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期待:
“所以,我们有自己的家,对吗?”
“是你给了我一个家。”夷微自语道,又宽慰宁绥说,“我们的家离这里很远,有机会我们会回去的。”
“那……师兄,景慧师姐接了一个抓鬼的单子,在山下的城市里,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先去睡觉,睡醒了我就带你去。不过不许乱跑,听见没有?”夷微佯作严肃。
“好好好,我就知道师兄疼我。”宁绥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夷微尾椎骨剧痛,扶着腰缓了许久才勉强迈开步子。
尾巴翘起太久,尾巴根快扭断了。
第95章 盘算 那他故意夸大自己的牺牲,更多是……
“师兄。”
轻柔的呼唤在脑海中响起, 像一朵浪花一样,又迅速被混沌的困乏淹没。失去神格后,沦为凡躯的身体承受不住浩瀚的神力, 夷微的精力大不如前,或者说,他变得更类似一个“人”。以往连续作战几十天都不会感到疲倦的他,现在只是熬了几个通宵都会筋疲力尽。
夷微的睫毛颤了颤, 看得出他在努力与沉重的上眼皮斗争。
“累的话,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吧,好好休息一下,我陪你。”宁绥用指尖描画着他五官的轮廓。
“不用, 我答应你了。”夷微攥住他的手,习惯性地贴在心口摩挲, “……你身上好香,是喷了香水吗?”
“从行李箱夹层里翻出来的, 还剩一点,不用也是浪费。”
宁绥低低一笑, 抬手帮他把碎发拢到耳后:
“再睡一会儿,我去吃点东西。”
那股若有似无、若即若离的香气缭绕在鼻尖, 渐渐吞噬了困意, 夷微终于睁开眼,目之所及只剩下宁绥西装革履的背影。
有一种回到了望海市, 两人在周末的晨曦中醒来的错觉。
这些天, 他都尽可能让宁绥穿得越宽松舒适越好,那些束手束脚的西装都被塞进了衣柜最里面。哪怕套着道袍,外面再裹一件长款羽绒服,踩着毛绒拖鞋, 虽然看上去不太美观,但也比穿一天全身酸疼的西装强多了。
他茫然地坐起来,望着门口出神。
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来电显示竟然是应泊。夷微连忙接起:“喂?应检?”
电话那边的应泊同样带着困倦的鼻音:“宁绥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在养伤吗?”
夷微没反应过来他问话的用意,谨慎说:“是在养伤,怎么了?”
“他凌晨四点突然给我发消息,问之前那些案子的判决,这段时间望海市有没有出现新的恶性案件,跟领导视察似的,还问了些别的奇奇怪怪的问题。你确定他没事吧?”
“目前应该大概是没事,就是被吓到了,缺了点记忆,问题不大。”夷微选择了相对严谨的措辞,“不对,你为什么凌晨四点还醒着?”
“我要写论文啊,今天下午就要交了,政治部急着要。”应泊打了个哈欠,“不说了,我得再去睡一会儿。”
夷微难得睡了个懒觉,观里没人掌勺,弟子们只好自己生火做饭吃。宁绥蹙着眉头掀开锅盖,灶里色香味俱缺的饭菜登时把他的食欲压了回去:
“……看着就不好吃。”
“嘿,景行师兄。”捧着碗蹲在角落里的弟子们冲他扬了扬下巴,“我问你,师父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景齐师兄了,你心里什么滋味?”
宁绥一脸莫名其妙:“能有什么滋味?他是大师兄,论能力论资历都应该传给他,你有异议?”
“哎哟,这里又没别人,你打什么官腔呢?沐霞观都不肯给你,那人家老邓家的家产,跟你更没有关系了吧?演了这么久父子情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宁绥很清楚,他们倒未必是真的关心邓家的家产分配问题,只是不事生产闲得难受,单纯想拿自己找乐子。毕竟宁绥常年在外工作,在观里除了师父师兄和郝思宸,几乎不与其他人往来,眼下那三位都不在山上,他们自然盯上了重伤初愈又没靠山的自己。
再加上前些天自己一直是呆呆傻傻的,衣食起居都需要人照顾,更是“好欺负”了。
想到这一层,宁绥旋即摆出了一副冷戾的脸色:“我是师兄,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了?”
“师父的家产我一分都不会拿,别说他现在还活着,钱都在他自己名下,要是他有一天没了,我会自愿放弃遗产继承。”他说得慢条斯理,摆明了态度,“而且,我是师父的拟制血亲,在法律上与邓若淳享有同等的继承权,我们才是一家人。不管我拿不拿他的家产,都轮不到你个外人评头论足,听懂了吗?”
挑事的弟子自讨了个没趣,面向墙角埋头扒饭。宁绥嫌恶地盖上锅盖,暗自嘀嘀咕咕:
“饭做得不怎么样,嘴倒是够碎的。”
虽然话说得有理有据,不落人口舌,他还是觉得不够解气:“对了,我正好要下山去找掌门师兄,不如让他和师父评评理,说三道四挑拨离间,你就是这么侍奉祖师爷的?张嘴就是造口业,看来早晚课的净口神咒都白念了,吃完饭把八大神咒各抄十遍,我回来之后验收。”
厨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夷微在院里寻寻觅觅:
“阿绥,你在厨房吗?”
“我在这里!”宁绥直接一个大变脸,故意掐出一副温柔甜美的嗓音,“师兄,这里饭都是冷的,我们去山下吃吧。”
“也好。”夷微掀开门帘,淡淡地扫了灶台边的几个弟子一眼,牵上宁绥的手,“走吧,穿厚一点。”
待二人手挽手走远,几个弟子都懊悔地抹了把脸:“操,我们都被这小子演了。”
“师兄,你怎么不说说,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夷微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他,“怎么突然想起来打扮了?”
“跟你一起出门,当然要重视。”
虽然身无分文,但一路上不论经过什么店面,宁绥都要进去看看,再把账单丢给跟在后面的夷微。路过一家小学门口的小卖铺,宁绥的两条腿粘在了冰柜前:
“师兄,我想吃冰棍。”
“太冷了,不行。”夷微一口回绝。
重活一回的宁绥再一次认识到了经济实力的重要性,钱就是底气。他干脆抱臂靠在小卖铺的门上,赖着不走了。
可惜夷微并没有当初的他那么心软,坚决不肯退让。两个人对峙了五分钟后,夷微把他托付给店老板,自己小跑着到了马路对面,买了一杯热奶茶回来。
“这个可以,冰棍不行。”
好吧,退而求其次也还算不错。宁绥捧着奶茶,小声嘟囔:
“我以前好歹也能赚钱,那我的钱和手机呢?不会被你独吞了吧?”
钱还在,手机变成废铁了,夷微沉默以对,艰难地把话头咽下去。他特地挖了个地洞,把准备的礼物都藏了进去,新手机也迟迟没有拿出来,以防宁绥在鱼龙混杂的信息中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精神上受刺激。
此行的第一站是邓向松所在的医院,两人拎了一大袋子水果走进病房。邓向松的脸色红润了许多,先前瘦削的脸颊也有了发胖都痕迹。宁绥
“爸,好点了吗?”
一声“爸”叫得邓向松心花怒放。他拉着宁绥的手腕,一个劲儿向他使眼神:
“早就好了,你哥非不让我出院,烦死我了。”
“你当他是故意给你找不痛快,非要把你关在医院里吗?他不也是希望你不要留下后遗症么。”宁绥坐在他旁边。邓若淳却绕到夷微旁边,一把揽住对方肩头:
“走吧哥们儿,他们俩在这儿聊着,咱俩出去转转。”
由于夷微个子太高,邓若淳不甘心地踮了踮脚尖。
穿过医院走廊,他们来到天台。邓若淳叼了根棒棒糖,问:
“准备好了吗?”
“嗯,我没算错的话,就在明天。”夷微谢绝了他递来的糖,“你和师父可以今晚回山,准备收网。”
“我们就是打算今天回去。”邓若淳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岔开话题,“小绥还是很黏你。”
“算是一种……生活的惯性吧。他忘了我,但没忘记爱我。”
听出他话里隐约有些示威和炫耀的意思,邓若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
“我是偏印人,不想跟你们这些每天爱来爱去的俗人为伍。老头不一定是想拆散你们两个,我猜啊,他是想把掌门的位置让给我,再把小绥留下陪他颐养天年,但小绥的综合实力不在我之下,他必须想个办法让人心向我。至于你,之前中期考核大家都看出你实力在我之上,他怕有你在我没法服众。”
夷微面上没有显出半分惊讶,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我起初不明白,既然是‘以命换命’,为什么师父能安然无恙。听到观里的风言风语后,我才想明白了个中缘由。师父从一开始就知道,以他的修为,所谓的‘以命换命’不会伤及自己命脉,那他故意夸大自己的牺牲,更多是为了演给所有人看,为了让阿绥愧疚,对不对?”
做父亲的把命都给了没有半点血缘的孩子,难道孩子还有理由再同哥哥争权夺利吗?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倒是安排好了,小绥未必愿意在山上待一辈子啊。”邓若淳幽幽地叹了一声,“你能懂我意思吗?”
“所以,我要怎么做?”夷微直入主题。
“在老头和小绥面前演一场戏,我会帮你。”
夷微没有作声,算是默许,随后转身欲行。走到楼梯口,他停住脚步,道:
“其实阿绥从来没想过跟你抢,他有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待邓若淳答复,他自顾自接着说:“不过,谢谢师父,也谢谢你。母亲的不死药难得,如果师父没有出手,我可能要费些心力杀进阴曹地府,也需要像溯光一样向众神打报告。”
“我知道。”邓若淳颔首,“嘉禾说,爸当时提醒你不要做傻事,指的也不是你自愿放弃神格,而是警告你酆都戒备森严,不要擅闯。”
曾经,夷微觉得自己是一柄凶悍的刀,伤了他人也伤了自己,一次次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可现在他觉得嚣张跋扈点没什么不好,对天地间的众生而言,纯粹的爱和恨以外,还有太多的权衡利弊。他们或许不会在意宁绥的善意,但一定会忌惮站在他身边满身杀气的自己。
而在住院楼外,宁绥躲在花坛边,囫囵吞枣也似地把手上的半根香草奶油冰棍塞进嘴里。因为吃得太急,脑袋被冰得胀痛,他只好用拳头不停捶着太阳穴。
他偷偷带出来了一张银行卡和几张百元现金,藏在西装内袋里。他先结清了邓向松的医药费,又趁夷微不在,跑去医院对面的超市买了根冰棍,在店员清点零钱的声音中,像做贼一样打开了包装纸。
眼见夷微的身影渐渐靠近,宁绥总算缓了过来,站起身嗔怪说:
“你们俩聊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出来?”
“没聊什么,医院里消毒水味道太重,去天台透透风。”夷微随手帮他整理衣领,“去看看思宸姐吧。”
第96章 贪祸 “谁吃醋了?”夷微还在嘴硬,“……
偷吃冰棍果然导致侵蚀身体的寒气发作, 宁绥开始不自觉地打寒颤。夷微自然而然地把他的手揣进口袋里,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取暖。
“很冷吗?”
“还好,稍微有一点。”宁绥不敢坦白自己的罪状, 只好嘴硬。
“知道了。”夷微刮刮他的鼻尖,“我口袋里有纸巾,擦擦你嘴边的奶油。”
目的地离医院不远,二人徒步到小区楼下时, 围观群众和被疏散的居民把附近围得水泄不通。郝思宸揣手站在人群里,身边还跟着几个师弟,发现他们后连忙招招手:
“小绥,这里!”
宁绥一边快步穿过人群, 一边解下自己的围巾,系在她脖子上, 还不忘打个漂亮的结:
“姐,低头, 我帮你擦擦脸上的灰。”
身边群众望着那栋被烧得只剩一个空架子的居民楼,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宁绥用口型询问郝思宸:
“怎么回事?”
“看那边。”郝思宸向不远处的空地努努下巴。二人循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全身沾满了灰烬的消防员跪地痛哭, 口中嘶吼着:
“里面还有其他人啊!我没有骗人!我差一点就能把她们救出来了!”
宁绥蹙眉问:“你不是说都跑出来了吗?”
“工作人员排查过人数, 的确都跑出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消防员小哥出来之后坚持宣称里面还有一对母女, 就在他面前被燃烧的房梁砸死了。”
“客户为什么找咱们?”
“他说房子有问题, 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能听到哭声,家里的东西也总是无缘无故地移动。你也知道,这种无聊的灵异事件咱们北帝派一般不会插手,可他给得实在太多, 正好快过年了,我想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就下山来看看。结果刚聊没一会儿,楼里就着火了,好在是新小区,住户少,所以疏散得快,我拉起客户就往下跑,希望他能加钱。”
言罢,她特意凑到宁绥耳旁,低声道:
“这栋房子是他刚买下用来结婚的,哦,对,是二婚。我还问他要过生辰八字,但推完前事,感觉他给的是假的信息。”
宁绥沉吟不语。夷微脱下大衣罩在他身上,说:
“我进去看看。”
“带我一个。”宁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不可以,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
“可是我很冷,你走了,我肯定更不舒服。”宁绥又熟练摆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你肯定有办法帮我混进去的,对吧?”
夷微很清楚,他未必是真想粘着自己,只是习惯性地想调查个真相出来。再者,以他的倔脾气,就算自己拒绝了他,他也会想方设法地翻墙进去,拦是拦不住的。
就像他铁了心要吃冰棍,就一定会背着自己偷偷吃一样。不过至少他现在学会了撒娇,这一点让夷微不免意外又惊喜——没有哪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能扛得下这一招。
想到这儿,夷微把大衣又披回自己肩上,向宁绥张开怀抱: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得藏进来。”
宁绥忽然有些想要退缩:“啊?一定要这样吗?”
夷微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忽然很想逗逗他:“不仅要这样,还要弯腰,一只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穿过臂弯模拟大象的鼻子,然后原地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转三圈,这样就能隐身了。”
“你无不无聊啊!”宁绥给了他一拳。
玩笑归玩笑,保险起见,夷微还是走在宁绥的斜后方,一只手虚虚地护着他的腰,彼此贴得很近,就这样在工作人员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靠近被烧毁的居民楼。保持这种姿势倒没有别的原因,一是取暖,二是担心房屋结构不一定结实,万一倒下来什么重物,他来得及把宁绥护在身下。
外墙的涂料被火焰舔舐得斑驳陆离,有的地方已经彻底剥落,裸露出焦黑扭曲的钢筋和水泥结构,宛如一道道狰狞的伤疤。窗户玻璃无一幸免,全数破碎,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框。楼顶的瓦片被高温烘烤得四分五裂,有的已经坠落,留下一片片空缺,而那些还勉强挂在边缘的,也摇摇欲坠,恐怕在日后的风吹雨打中也难以幸免了。
楼道的墙壁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清晰可见,黑色的碳迹与灰烬交织在一起,混入水渍和泡沫,覆盖了原本洁白的墙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偶尔,他们迈步带起的风卷起地上的碎屑与灰烬,宁绥不由自主地皱眉,用夷微的大衣捂住了口鼻。
楼层中仍然有消防员和工作人员在排查是否存在被困的人员,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跟在消防员身后不住地询问,任凭工作人员怎么驱赶也不肯离开火场。
二人与消防员擦肩而过,夷微多瞥了那男人一眼,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宁绥见状回身问:
“怎么了?”
“他应该就是那个客户,身上……好像背着阴债,还是血债。”夷微有些犹疑,“但我暂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阴债?跟以前遇到的医生一样,又一个做亏心事遭报应的?”宁绥随口一问。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似乎暴露了什么,慌忙住嘴。
好在夷微正沉浸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这番话的不对劲。宁绥揽住他的肩头,把他往楼上推,顺手帮他掸去了发丝上沾染的灰尘:
“走了,上去看看。”
四楼被烧毁得最为严重,很难想象郝思宸是怎么在发现火情的第一时间逃离现场的。夷微单手撑起一扇倾塌的门,门下灰烬表面的痕迹却引得他一时大为不解。
是数个形似鸡爪的脚印,虽然大小不一,但能分辨出应该属于两个“主人”。
“你留下来的?”宁绥仔细观察脚印后,得出了推测。
夷微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脚和那脚印的大小:“这些加起来也没我原身的一只爪子大。”
宁绥留了个心眼,掏出夷微的手机,迅速拍下几张照来。而后,他挽着夷微的手臂,笑容讨好又狡黠:
“我们……”
夷微面上的冰霜也稍稍融化,回以同样的笑眼弯弯:“明天必须要回山。”
宁绥迅速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隐含意义:“意思是今天可以在山下玩一晚?”
*
“师兄。”
宁绥抬手在夷微眼前晃了晃,终于让他如融化的糖一般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短暂地起了些波澜。
“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宁绥垂眼一笑,“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吗?”
夷微没有否认。他转头望向窗外的霓虹长流,面颊泛起微红。
这是他们下榻酒店旁边的一家西餐厅,郝思宸带着师弟们跟着那客户辗转到了对方现在的住处继续拿钱办事。夷微不愿意让宁绥再参与这种事,便借故离开了。本来他想带宁绥走得远一点,找一条小吃街逛一逛,但考虑到宁绥身体不适,他们只好在附近简单吃一点。宁绥揉着自己发酸发冷的关节,悻悻地摇头:
“我以后再也不嘴馋了,对不起。”
“嘴馋很正常,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天,谁都忍不住。”夷微捧着他的手呵气,“还是很难受吗?”
“还好,还能忍。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上午或者下午都可以。”
宁绥抽回手,神情变得认真:“我是说,什么时候回我们自己的家,总在山上打扰师父师兄也不好。”
“再说吧,师父现在身体还没好呢,需要你陪在身边。”夷微别开眼神,搪塞过去。宁绥撇撇嘴,同样不再看他,环顾餐厅转移注意力。他的目光跟上一个蹒跚着走向中心舞池,随着音乐律动的小女孩,便上前半跪着微笑询问:
“宝贝,哥哥跟你跳,好不好?”
女孩向他仰起脸,嘻嘻地笑起来,女孩家长也并未阻拦。宁绥便将她抱在怀里,踩着节拍摇晃,逗得女孩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等到女孩玩够了,宁绥将她稳稳放在地上,却见夷微抱臂站在旁边,神情有些别扭:“那个……如果我也叫你一声哥哥,可不可以邀请你跟我跳一支舞?”
宁绥挑眉:“你连小朋友的醋都吃?”
“谁吃醋了?”夷微还在嘴硬,“不可以就算了。”
“没说不可以。”宁绥微微欠身,向他行礼,“把手给我。”
待牵住了夷微的手,他才狡黠地笑着说:“提前说好,我只会跳男步,如果一定要跳,你必须跳女步。”
夷微反手握住他的手,身体不由自主地贴近他:“可是我压根不会跳探戈。”
“不会?那就慢慢学。”
不巧,宁绥的手刚揽上夷微的腰,便听一阵电话振动,夷微悻悻地松开手,接起电话:
“喂,思宸姐?”
电话那边郝思宸的话音似乎颇为急切,宁绥侧耳听着,目光紧紧盯着夷微愈加凝重的神情:“怎么了?”
“来不及吃饭了,咱们可能得过去看看。”
赶到现场用了大约半个小时,二人急匆匆地爬上楼,便见大敞的房门中,郝思宸和一众师弟将一个女人团团围住,而那客户则躲在他们身后,似乎对那女人恐惧至极。
女人自己已是遍体鳞伤,四肢的皮肤都变成了火灼似的焦炭。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女孩的身体同样满是伤痕,已经渐渐变得透明。
母女两个都是冤魂。
“连你们这群外人都来帮他……”女人怨毒的眼神在众人之间逡巡,抬手指向男人,“他……他为了那个野女人和她的野种,给我买了一份受益人是他自己的保险,然后放火把我和我的孩子都烧死了!我的孩子才六岁,她有什么错!”
“怎么回事?”宁绥把郝思宸拉出来询问。
“杀错了。”郝思宸叹了一声,“上午那场火灾就是她们两个的手笔,想杀掉这个男的报仇,却没得手,晚上又追了过来。”
她的目光投向一个发着抖的师弟:“我带着他们几个出来,本意是想让他们历练历练,没想到他们几个只记得‘只杀不渡’。母女俩现身后什么都没解释,就被……”
虽然已经看见夷微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明显是不愿让他参与进去,但宁绥还是追问道:“然后呢?”
“孩子承受不住天蓬大法,几乎魂飞魄散。孩子母亲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把前夫推下了楼。你们来之前,救护车已经把人拉走了。”
女人仍旧在身后大哭:“你们要杀就杀我!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我们只是想报仇,凭什么他作了孽还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
女孩卧在她怀里,身形薄得像是一张纸。女人的泪滴簌簌而落,滴在孩子身上: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我再也不要来了……”
“别哭了。”夷微原本一直在沉默,终于忍不住打断女人的嚎啕,眼中闪过半分怜悯,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不耐地出手,一点红色流光注入女孩躯体。
“她暂时无碍,你,马上跟着鬼差去铁围山待审。”
说罢,夷微不由分说地钳住宁绥的手腕,将他带离现场:
“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看不了这些,我们先走了,你们注意善后。”
第97章 潮涌 汹涌的快慰没过头顶,他是赤裸的……
夷微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 宁绥正狼吞虎咽地咬着手上的巨无霸汉堡。见夷微歪着头看自己,宁绥讪讪地一笑,然后迅速把剩下的汉堡都塞进了嘴里。
“不是要睡觉吗?”夷微忍俊不禁, “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
“我、我还是很饿,所以偷偷点了外卖。”
宁绥指了指袋子:“我还点了两份。”
“我不吃。”夷微习惯性地拒绝。
然而,他的肚子丝毫不给他留面子, 十分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了一声。
成为“人”的第一步,要学会适应人的各种生理需求,比如饥饿。神的躯壳本就超脱凡物,通身流转的充盈神力也足够弥补体能, 夷微以前几乎不会感到饥饿的滋味,即便是在蠡罗山中困守了四千年, 重获自由后他也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这种腹腔内空空荡荡的奇妙感觉让他凭空地生出一股怪异的羞耻感,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惧。既然他会饥饿, 那同样也会像凡人一样生病,也会衰老直至腐朽成一抔黄土, 这是他过去几千年里从未想象过的。
可怖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总有一天他无法再随心驱策这副身体, 垂死挣扎之际, 多么狼狈的样子都可能出现。
“嘴硬什么呢?我知道你饿了,我洗完澡也总是容易饿。”宁绥翻着外卖包装, “嗯……我看你从来不吃鸡肉, 应该是因为恐怖谷效应,所以给你买了牛肉堡。”
“道士不能吃牛肉啊。”夷微摇摇头,坐在床沿,用手打理着长发。
“还没演够?”宁绥一撇嘴, “你又不是真道士,你连自己的道袍和道号都没有,每天也不做早晚课,连清静经北帝经都不会背,骗谁呢?我只是有一些事暂时想不起来,又不是傻。”
夷微没有作声,只是定定地望着掌中脱落的白发出神,那几丝白发很快便化成了灰白色的羽毛。宁绥很快发觉他不对劲,也发现了他掌中的白羽,小心翼翼地问:
“到换羽期了?”
虽然重明鸟每年也需要换羽,但一直有固定的时间,多为初春初秋的时节,眼下早已过了换羽期。夷微扯了扯嘴角,起身把掉落的发丝扔进垃圾桶。
“正常掉毛罢了,没关系。”
但宁绥并没有轻视这件事。他走进卫生间,拿了把梳子,坐在夷微身边:
“转过去,背对我。”
“你要干什么?”夷微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照做。宁绥一手抚着他的发尾,另一手持梳从发根一直梳下来。
“以后擦头发、吹头发之前先梳一梳,我没留过长发,但跟思宸姐学过一点保养长发的知识,可以帮你打理一下。”
梳子的尖齿轻轻刮过头皮,理开了绞缠在一起的发丝。夷微稍稍合上眼睛,身体也难以自制地向宁绥怀里欹斜:
“以前……从来没人给我梳过头发。”
“我也没有吗?”宁绥皱起眉,“不会吧?”
夷微一怔:“呃,我是说,在你之前。”
“我生来便没有亲生父母,西王母是创世的大神,无暇顾及我,所以我只是表面上备受宠爱、风头无两,基本的生存技能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学会的。之所以性格好勇斗狠,以至于跟初凤起了冲突,也是被欺负久了形成的习惯——我不可以胆怯,不可以软弱,不然就会被他人骑在头上凌辱。”
“很多青春期的小孩子也是同样的心理。”宁绥低低一笑。
夷微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阿绥,我也会老。”
宁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继续帮他梳理长发:“嗯,我知道。”
“我也会长出满脸皱纹,皮肤蜡黄蜡黄的,还有老年斑,头发全都掉光,变得不那么好看,甚至可以说丑。”
“我也知道。”
“我还会老得走不动,佝偻着腰,拄拐也颤颤巍巍的,或许也有躺在床上插管子的那天。”
沉默良久,宁绥微微颔首,语气却不再戏谑:“我都知道。”
“如果我老了,你……”
像是想要确认什么,夷微急急地接上话,却又意识到不妥,慌忙打住,颇为落寞地自嘲:
“算了,我说这些干什么?”
他们大概没办法并肩走到老去的那一天了。
但宁绥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接着说,如果你老了,后面是什么?”
夷微支支吾吾的,终于鼓起勇气:
“我想问,如果我老了,你会不会嫌弃我,还会不会……爱我?”
“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奇怪,我一直都很害怕你只是喜欢我光鲜亮丽的样子。你夸我头发/漂亮、五官漂亮,我都会开心,但马上又会担心,万一有一天我不再漂亮,万一有比我更漂亮的出现在你身边,那我……”
平心而论,在宁绥的记忆里,他其实很少会特意夸赞夷微的外表,或许的确是只有那么一两次,或许是因为太多过去他还没回忆起来。不过,不论哪种可能,都无法否认夷微比他想象得更加在意他的评价,甚至已经到了会左右自我认知的地步。
这一点倒是让宁绥颇感意外,他当然知道夷微在乎他,但从未想过夷微会为了他而……自卑。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患得患失的人只有自己。
“是因为失去过我吗?”宁绥心中暗叹。
苏醒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枕边人。夷微披了一件深色的浴袍,银白色的千万发丝垂到腰下,犹如一面雪色的玉璧,精干有力的腰身线条在发丝中间若隐若现。
确实漂亮,老了也一定是个漂亮老头,可能还会拎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追打冲他做鬼脸的小孩,宁绥想。他坏心眼地从背后揽住夷微的腰,把下巴搁在夷微肩膀上,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你了?还是说,我曾经说过?”
他能感受到夷微全身一颤,与他脸颊近在咫尺的颈部皮肤也开始发烫,但夷微长久地不予回应。宁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每次一聊到这种话题你就不说话了,很难回答吗?”
他把梳下来的白发都收集起来,等发丝化作羽毛后,他用一张纸巾全部包起——留下这些羽毛还有用。
“快点吃饭,薯条凉了就不好吃了。”
即便对宁绥来说,看夷微吃饭也是个稀罕事,相比较而言,看他洗澡都不算什么。可能对他而言,进食就像其他人眼里的上厕所一样私密。
机会难得,当然不能错过。宁绥手托下巴,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撕咬,不习惯用牙齿咀嚼,只能囫囵个儿吞下去,真的像只小鸟一样。
夷微越吃越难为情:“你能不能不要看我了?只是吃饭而已。”
宁绥根本不听,笑得更灿烂了:“嘴巴塞得鼓鼓的,有点可爱。”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房间内其乐融融的气氛,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宁绥凑到墙边,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才冲夷微眨眨眼:
“是隔壁的情侣在吵架。”
他沉思了半晌,问:“我们之前也这么激烈地吵过架吗?”
“没有。”夷微笃定地摇摇头,“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有一次,不过已经过去了。”
上一次吵架还是因为争执要不要一起去闯蠡罗山。比起不管不顾地大吵一架,他们两个似乎都更倾向于选择冷战,但冷战对生活的影响几乎为零,他们甚至不会分房睡。
宁绥没有深究他的回答,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去洗个澡,该睡觉了。”
熄了灯躺在床上,隔壁传来的噪音仍没有消弭,却好像变了味。
虽然听不真切,但也能分辨出是香艳的呻\吟,还渐有加强之势。
“啧,刚刚不是还在吵架吗?”宁绥烦躁地翻了个身,盯着夷微的侧颜看了良久,问:
“师兄,睡着了吗?”
夷微眼皮都没抬,呼吸平稳,看上去睡得很熟。宁绥单手支颐,轻声道:
“听说抬起睡着的人的胳膊,放手后不会落回去。”
他假模假式地实验起来,拉住夷微的手腕举高,然后放手,果真没有落下。
“笨蛋,别装了。”宁绥捏住他的脸颊,“我骗你的。”
夷微吃痛睁眼。自认吃瘪,揉着脸说:“早点睡吧,今天累了一天。”
“他们太吵了,我睡不着。吵架还不够,居然打起来了。”宁绥小声发着牢骚。夷微闻言,莫名地轻咳了两声,用被子把他紧紧裹住:
“我抱着你睡,这样就听不到了。”
有如扬汤止沸、抱薪救火一般,心底点燃的一星暗火在彼此的气息中愈发炽热。
“阿绥……你身上好香。”
朦胧中,他听见夷微粗重喘\息中的呓语。
吻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先徐后疾,宁绥从温暖的怀抱中探出头来,却刚好被夷微抓到机会,捏着下巴咬住嘴唇,吮吸、舔舐,舌尖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侵入口腔,又转变为温柔的诱引与挑逗,向他索求回应。
“嗯……不要咬。”
“不可以咬吗?可是你好像很喜欢。”
每一次力度或轻或重的噬咬,都能带来神经的震颤,哪怕那锋利的牙尖是在脆弱的血管附近逡巡,仿佛内心的最深处就是在渴望被狩猎,被征服,被掠夺一切。
两人在如水的月光下对视,夷微双臂支在枕头两旁,最后确认:
“可以吗?”
他每次都会这么问,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拒绝,明明知道自己也在渴求他,可他就是非要听自己亲口说一句“想要”。
“如果能让师兄开心一点,我乐意至极。”
宁绥抬起手,一颗一颗解开上衣扣子,昏暗的光线中,他瞥见夷微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汹涌的快慰没过头顶,他是赤\裸的祭品,任由堕落的神明肆意品尝。
“……抖什么?”
夷微很快发觉了异常,抬起头来,话音里还残余着些许情\欲的意味:
“还是很难受吗?”
“没关系。”宁绥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却还强忍着骨节的痛楚,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继续。”
“不行,不能强撑。”
夷微压抑着喉间的粗喘,向他渡了一口温养身体的真气,重新将他搂紧:
“睡吧,我在这里,不舒服一定要叫我。”
宁绥懊恼地闭上眼,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第98章 擒龙 他迷乱的吻从侧颈一直……
身侧的床垫向下一陷, 一种冬日室外特有的冷冽味道在周身弥漫开来。宁绥迷蒙地翻身,被夷微安抚地搂进怀里,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没事, 继续睡吧,我在。”
“嗯……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宁绥抬起腿,把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
“憋得难受, 出去走走。”
宁绥艰难地睁开一只眼望向窗外,外面天色还是一片浓重的深黑,约莫不到凌晨五点。他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嘟囔囔:
“也太早了……”
夷微双颊赧红:“外面冷一点, 也能……泄泄火。”
“泄、火?”被困意锈住的大脑运转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就中含义,宁绥讶然地盯着他, “不会一整晚都没睡着吧?”
“没关系,顶得住。”夷微抬手遮住宁绥不自觉下瞟的视线, 转换话题道:
“昨天火场里杀老婆孩子的那个男人死了。”
宁绥不自然地清清嗓子:“伤得那么重,活不下来也正常。你去看过他了?”
“嗯, 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便利店买了些早餐回来。”
睡意顿时消减了大半,宁绥伸了个懒腰, 道:“啧……造孽啊, 他也是活该。”
“或许吧。”夷微伸手盖住他的眼睛,“时间还早, 我本来没打算吵醒你的。再睡一会儿, 天亮了我们就回山。”
“这么急吗?真的不能再玩一天?”
夷微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回山才能看到。”
回笼觉一直睡到将近中午,宁绥昏昏沉沉地洗漱,不情不愿地跟着夷微踏上了回山的路。今天的麻姑山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刚踏进山门,宁绥便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凛冽寒意,将整座山与外界分隔开来,形成了一座无形的结界。
“哎哟!这是……蛇?”
一条黄白花色的小蛇慌不择路地蹿到他脚下,差点绊了他一个跟头。宁绥向着小蛇现身的方向看去,在草木掩映下,竟有大批大批的蛇从地洞中钻出,结伴向山外逃窜。
“现在不是冬天吗?怎么会有这么多蛇?”
他一抬眼,瞥见夷微唇边挂着不明意味的笑意,心里顿觉发毛。刚打算把手从夷微掌心抽离,却被攥得更紧,带着些不容反抗的强横:
“天气很冷,还是离我近一些。”
不仅是山林中,连沐霞观都是冷冷清清的。宁绥心下暗自打鼓,又不敢挣脱出夷微的控制,任由他领自己爬上正殿的顶层天台,这里能够将后山一览无余。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宁绥着实大为惊骇。
是无数把玲珑剔透的长剑,它们集聚盘旋,铸成一座通天的剑阵。剑阵之中困着一条冰蓝色的巨龙,通体被剑锋一寸寸贯穿,血液顺着碎裂的鳞片流下,那龙却仍在强捺苦痛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啸。
“那、那是……”
而他的师父和师兄,以及沐霞观的众多弟子将剑阵团团围住,俱是严阵以待。
夷微从身后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低语:
“四千年前,我在蠡罗山布下白虹剑阵,斩杀每一个试图闯入或是逃离蠡罗山的生灵。我也不知道,在失去意识的那些年里,白虹剑究竟伤了多少人的性命。”
不知是因为剑阵散溢的流光太过耀目,还是眼前之景激起了那些深藏的记忆,宁绥的脑海涌入了大量记忆碎片——古神冲撞巉岩,群龙殁于坟茔,冰矢刺穿胸膛……它们杂糅在神识之中,令他头痛欲裂。宁绥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呼吸也渐渐沉重。
“不必紧张,我没有要回白虹剑的意思,只是借用。”夷微好像会错了意,将他拥得更紧,“看到剑阵当中那条龙了吗?熟悉吗?就是他杀害了你的父母、你的前世与今生,几乎拆散了我们。”
“夷微,我不想看,你放开我……”
但夷微忽视了他的请求,兀自漫漫道:“我用毁去神格作为代价,引来昆仑军介入,又煞费苦心地请托曾经的部将陆吾,把他从昆仑山带出来,就是为了在你面前完成这场复仇,以你的名义。亲眼看着有血海深仇之人惨死,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种快感。”
“当然,除了溯光,只要一时兴起,我可以碾死这里的所有人……除了你,我下不去手。”夷微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直视前方,“看看下面吧,你的父兄、后辈和友人,他们的命不仅攥在我的手里,也攥在你的手里。你对每一个人都温良和善,换来的却是他们的欺辱、算计,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只要你点一点头,不只是他们,就算是众神的头颅,我都会想方设法地捧到你面前。”
下方众人怒斥溯光的样子落入他眼里,在他看来似乎极其好笑:“哈哈哈哈,你快看,他们没发现大祸临头,还在得瑟呢。”
“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想这么做而已。每一个与‘重明’接触过的人都警告过你,我天性嗜杀、暴戾恣睢,母亲用我做她司天之厉的兵戈时就清楚这一点,可她选择了放任自流。现在,这把兵戈落到了你的手上,你可以随心所欲地驱策我。我对天地人的争斗毫无兴趣,你是我在世间淹留的唯一理由。”
“夷微,别闹了,我真的有点怕。”
“害怕我?不可以。”夷微用脸颊磨蹭着他的颈窝,故意似的把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耳后敏感的皮肤上,“你从把我带回家的那一天就知道我心怀不轨,却从来没拒绝过我任何逾越的举动,听之任之的是你,迎合诱引的是你,你真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勾引我的那些把戏吗?是你把我惯成了今天的样子,其实你很期待被我掌控,不对吗?”
他把手探进宁绥的外衣按揉摩挲,奖励一般地亲吻宁绥的颈侧和肩膀:“很好,你已经……,我很喜欢你这副样子。”
“求求你,不要在这里……”
两个人的身影就暴露在楼上,下面的人随时可能看过来,宁绥为了掩饰只能努力把身体藏进夷微怀里,他压低声音哀求,却被夷微径直打断,所有的挣扎好像都是白费力气:
“嘘——不要掩饰,你拗不过自己的心。”
好在夷微的动作仅止于此,没有向着更恶劣的程度继续。宁绥定了定神,试探问:
“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永远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跟他们都一刀两断,好不好?”
为了让自己的回答显得不那么敷衍和急迫,宁绥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
“好,我可以陪你浪迹天涯,只要你放过他们。”
“浪迹天涯?我才不要流浪,我也舍不得让你流浪。不得不说,老天师很会选址,这里灵气充盈,很适合清修。我曾经尝试过强占一座道观,可惜那里太荒凉破旧,观里蠢钝的道士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像狗一样乞求供奉的神明庇护,实在没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夷微又一次如痴如狂地低笑起来,仿佛陷入了回忆难以自拔。宁绥抓住机会,真炁汇聚掌心,趁其不备奋力向后一击——
然而,夷微攥住了他的手腕,逼散了真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强行与他十指相扣:
“阿绥,你甚至不需要刻意讨我的欢心,只要乖乖待在我的身边,哪怕整天对我只有一张冷脸,哪怕像这样袭击我,我也只会当作玩笑视若无睹。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如胶似漆,你的那些小愿望我都可以陪你完成。不必担心我会有腻烦的一天,我们这一族都是从一而终,我已经认定你了。”
他迷乱的吻从侧颈一直蔓延到脸颊,又钳着宁绥的下巴,在唇上落下几个啜吻:
“你视之如师如父如兄的人不会全心全意待你,你可以为了粉饰太平欺骗自己,但一旦出现利益纠葛,他们就会结成同盟,把你排除在外。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也没有人比你更懂我,我们能绝对依赖的只有彼此,你还不明白吗?”
那些话音像是沾染了什么术法,甫从耳中钻入大脑,便立刻麻痹了思维。宁绥还在试图挣脱,但四肢像是被捆绑起来一样,都只能极小幅度地晃动。
“动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夺回了些许意识的掌控权,强装镇定道:
“我不在乎那些,师父与我非亲非故,却自愿抚养我长大,我就应该感恩戴德,怎么可以奢望太多。”
闻言,夷微则释然一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在乎,我的阿绥从来不是锱铢必较的无趣之人。不过,一个值得托付所有,与你两心无间,事事以你为重的人却是你二十年来一直求而不得的,对吗?”
最后一点活动的余地都被剥夺,夷微的话音带了些无奈的嘲讽:
“省省力气,阿绥,你逃跑也没有用,我在你身上留下了太多羽粉,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能循着羽粉的痕迹找到你。要怪就怪,你当初就不该引狼入室,诸神都头疼的存在,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你驯服?”
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宁绥停下了动作,不再做任何挣扎。
“哭了?果然还是下意识地信任我吗……”夷微心下闪过一丝慌乱,暗叹道,“不要这么轻易地把脆弱暴露给我,我远比你想象得危险。”
他终于肯松开桎梏宁绥的双臂,后退几步,故作轻松道:
“不逗你了。现在,好好欣赏我为你准备的惊喜,哪儿都不许去。”
天台风大,他刚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用自己的外套把宁绥裹了个严严实实。宁绥无力地瘫坐在地,一时心乱如麻:
“这傻鸟疯了吧?!”
第99章 自戕 哥哥!墨玉对不住你!只能用命来……
唯恐被宁绥看出些许破绽, 夷微逃也似地翻下正殿的阶梯,三两步离开正殿。神像前的炉鼎升起袅袅紫烟,夷微嗅到供香味, 不由得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
“天天吃一嘴香灰,谁要这破道观。”
他唤出焚枝,浮于身前:
“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这里现在鱼龙混杂,千万保护好他,也要小心他一时心急做出傻事来。最重要的是,不要被他发现。”
焚枝枪身光焰流淌, 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夷微仰头望向云端, 层层叠叠的高云之上,隐约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那影子虽生着一张人面, 两爪却是巨大的虎爪,身后九条铁棒似的虎尾随心挥舞, 甲胄的缝隙中挤出了几缕橘黄色的硬毛。
是昆仑山墉城门的守将陆吾。
陆吾也发觉了夷微看向他的目光,虎尾摇晃得更加欢快, 不顾三七二十一, 直接从云端跃下,手脚并用地匍匐奔来, 双脚蹬地起跳, 扑进夷微怀里:
“明尊!你可叫兄弟好等。怎么样?事情办得漂不漂亮?我一路都没敢走神,生怕老泥鳅从我眼皮子底下跑了。”
身着重甲的巨兽飞扑入怀,像一块陨石结结实实撞在胸膛上,夷微着实被砸得不轻, 喉中一声闷哼,踉跄了两下才托稳陆吾的老虎屁股。
“我已经不是怒目明尊了,叫我重明吧。”夷微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多谢,也替我谢谢将士们。日后倘若有机会,我一定加倍答谢。”
“哟呵,还客气上了,跟谁俩呢?”陆吾摆摆手,“只是神格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你假死一回,跟兄弟偷偷溜回昆仑山,再敕封一次,哥几个照样跟着你干。何况,你忍辱负重几千年,立下这么大的功,你老娘真能眼睁睁看着你变成凡人慢慢老死吗?必不能够啊!”
“不必了,做人也未必完全没有好处。”夷微摇摇头。
心知拗不过他,陆吾面上也不再强求,转而问:“明尊,你打算怎么处置老泥鳅?我早说过这小子太狂,早晚得捅出大篓子来,你看看,让我说中了吧?”
“他目前还不能死,我本意是将他与墨玉一同拘禁,作为筹码挖出参与的其他势力,至于现在……还要再思量商议。”
陆吾似懂非懂地点头,夷微却拘谨地拉着他问:
“陆吾,我问你,北极驱邪院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向来只知母亲执掌天地刑罚,从来不知还有他们说的‘三界纠察之司,万邪总摄之所’。”
陆吾也困惑地思索了好一会儿,而后挠挠后脑勺:“我不知道啊,天庭的吧,他们那边组织架构比较混乱,玩得很花。咱昆仑山向来不掺和天庭的破事,谁清楚他们闹的什么幺蛾子?”
“嗯,我知道了。”夷微颔首,又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母亲有没有托你带话给我?”
闻言,陆吾的目光慌乱地闪躲几番,结结巴巴地开口:“呃……老、老实说,我行军走、走得太急,没来得及问她老人家。”
那便是没有了,夷微不免失落地垂下眼睛。
“对了,明尊。”
陆吾伸出爪子,用一只指球向正殿天台指了指,脸上挂着微妙的笑。
“不愿意回山,是为了他?”
夷微翻了个白眼,搡了他一把:“没正形,少打听有的没的!”
“不说就不说嘛,怎么还急了……”陆吾笑着揽住他,“你要是执意不肯回去,我就带着大伙常来看看你,你不在,他们练兵都懈怠了。”
夷微耸耸肩:“请便,随时欢迎。不过一次少带两个,我们家住不下。”
尚有事务在身的陆吾没有耽搁太久,简单寒暄后便向夷微辞行,临走前留下了自己的行军虎符,叮嘱道:
“有事随时找我。”
权当是昔日部将的一片心意,夷微没有推辞,沉默着收下。
照顾宁绥的日子里,白天他避开人群,独自在后山打造白虹剑阵,为的就是这一天,将溯光拘禁其中。
溯光与陆吾同为墉城门守将,直接听令于统领昆仑全军的怒目明尊,“老泥鳅”之称倒没有贬低的意思,毕竟将士们私下里也会称呼夷微为大鸟,他听了也只一笑而过,只要不在自己或是母亲面前失礼,都算不上紧要的事。
有时陆吾说话失了分寸,冒犯到溯光,碍于对方是前辈,溯光又不好发作,夷微便会代为道歉,免得麾下内讧。
送别陆吾后,夷微行至后山,与沐霞观众人汇合。邓若淳手执太阿立于最前,见夷微独自前来,讶异问:
“小绥呢?”
“留在了观里,用了些小伎俩,他很快就会睡着了。”
夷微召回白虹本体,昂首呼唤:
“溯光!认得这是谁吗?”
数个道士从煞鬼狱押出一名少女,正是奄奄一息的墨玉,她被狱中弥漫的煞气大伤真元。夷微叮嘱过其他人,不得对其动刑,一来是因为宁绥的理念,二来也担忧动刑会激怒溯光,以至鱼死网破。
眼前的剑阵光华夺目,墨玉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剑光,看清阵中身影后登时呆若木鸡:“哥哥?”
溯光每挣扎一次,穿心的万剑便齐齐深入一分。他通体的鲜血几乎流尽,神志也已然模糊,只能强撑意识呢喃:“墨……玉……”
“哥哥……哥哥,是我。”墨玉拖着不堪重负的身体向阵中的溯光爬行。夷微有意无意地挡在她前面,蹲下身,唇角笑意嘲讽:
“抱歉,是我有意隐瞒,打了个时间差,造成你们兄妹之间的误会。眼下既然重逢了,你们应该不会记恨我吧?”
“你不许靠近她!”怒意上涌,逼出溯光一口鲜血。
“很少见你气急败坏,溯光将军。”夷微故作惊惧,面上却笑意更盛,“可惜,你那么信任她,与陆吾血战也要杀来救她,她却怀疑你的真情,认定你是个背信弃义之人,已经把你所有的计划都告诉我了。”
“不是这样的!哥哥!”墨玉慌忙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又气又急地怒斥夷微,“卑鄙!”
她抬头啐了夷微一口,但被其偏头轻巧躲过。夷微不仅不恼,还伸手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发:“彼此。”
“母亲早就知你有二心,如若直接将你正法,必定引起昆仑与天庭的纷争与嫌隙。我虽身处凡间,眼见你诸般恶行,但苦于难与墉城联络,一直没有轻举妄动。你不仅不思收敛,还变本加厉,我以毁去神格为号,惊动昆仑,才能引来天兵将你当场拿下。”
“可他们都是我的亲兵!”溯光目眦俱裂。
“当然,我故意调遣你的亲兵,为的就是放松你的警惕。”夷微笑容不改,“你的亲兵,也是我的亲兵,不是吗?”
“我行事虽然跋扈,但从不苛待将士,赏罚分明。你打骂贴身士卒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敢问军中谁不是历千万劫才能飞升上界,却仍要饱受欺凌,对你有所怨怼也不无道理吧?你因出身自怨自艾的时候,又何曾想到那些还不及你的兵卒呢?”
背叛者也有被背叛的一天。溯光愣怔良久,终究只能扬起一个自嘲的苦笑。夷微继续叙述下去:
“正因所见是你亲兵,令妹才对你的安危不以为意,再加之你竟对我起了杀心,使得令妹疑心你品性。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既知你往返天地便需不止十天,遂与她定下赌约,很明显,我赢了。”
“神光赫赫,扫却昏冥。司天之厉,八荒朝迎。除去领兵,我同样代西王母执掌刑罚。如今你累累罪行昭然若揭,理应由我亲手了结。”
万千华光聚于一身,熔铸成暗金色的战甲。夷微缓缓擎起白虹,幻化出无数剑影随他左右。
“且慢!”
人群中,始终不发一言的邓向松出言制止。夷微回身挑眉:
“有何高见?”
“既然是在北帝派的地盘上,恐怕不便劳烦您亲自动手。”邓若淳代父亲说明,委婉地指责夷微有些越俎代庖的行为。夷微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冷冷一笑:
“的确,是我喧宾夺主了。不过,这里现在是你们的地盘,稍后可就说不准了。”
“你什么意思?!”邓若淳面色一厉。
“什么意思?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夷微同样回以冷戾。
就在几人对峙之际,方才匍匐在地的墨玉忽地跳起,用尽最后的气力纵身一跃,将身化作一道黑色的光矢,直冲向白虹剑阵——
“哥哥!墨玉对不住你!只能用命来还了!”
她凄厉的嘶吼划破长空,光矢嵌入剑阵阵眼,与旋转的剑锋相互研凿、磨砺,试图将剑阵撬开一个口子,被剑锋劈裂、铰碎、削断的鳞片挟着鲜血和碎肉纷纷洒落。众人见状俱是一惊,夷微稍稍歪头,却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
“墨玉!不要!”
鲜血飞溅至溯光身上,溯光奋力甩动躯体,五只巨爪捶打着剑阵,极力挣扎,悲号着乞求:
“不要!墨玉!你会死的!不要啊!”
他求助的目光投向夷微:“重明!快停下,快停下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是无辜的!你放过她!”
夷微神色漠然,眼中无悲无喜。末了,他一手由掌攥拳,剑阵霎时消弭,飞剑纷纷归于本体。墨玉残缺的身躯自半空中坠落,溯光企图用尾巴托住她,却也只能同她一起摔在地面。
“墨玉……”他艰难地伸出手,勾住墨玉的手指,“你怎么这么傻啊……”
“快走,哥哥,快走。”墨玉通身已经不成形状,白骨森森地散落成一堆。她还剩最后一口气,只能无意识地重复同一句话:“好疼、好疼……”
身后众人在暂时的惊愕后,缓过神来,上前缉拿二人,却被夷微抬手拦下:
“情况有变,让他走吧,现在还不是大战的时机。”
第100章 篡位 眼见着宁绥的脸色越发铁青,只听……
宁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被死死禁锢着, 无法动弹。夷微茕茕立于不远处,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而后转身向他一笑, 举步离去。宁绥极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看着夷微渐渐远去,变得模糊。
那抹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中时, 一道青光从天而降,自背后贯穿夷微的胸膛。
是藏青色的太阿剑。
满腔鲜血飘洒在空中,夷微向前跪倒,躯体化作四散的萤火, 最终彻底消弭。
“夷微!”
宁绥陡然惊醒。他猛地坐起来,却又被一股力量拽了回去, 后脑直直地砸在床头,痛得他不自觉地低呼一声。他稍稍挪动身体, 却发觉两只手都被绑在床头的围栏上,手腕已经勒出了血痕。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后, 紧锁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影子踏了进来, 是夷微, 手上还端着一个餐盘。见宁绥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他只是笑笑:
“嗯?醒了。”
宁绥轻出了一口气:
“你……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 怎么, 做噩梦了?让我看看。”夷微坐到他身边,帮他解开被捆住的双手,指尖摩挲着他手腕处的红印。
“看来绑得有点紧,下次松一点。”
宁绥皱起眉头:“是你把我绑起来的?为什么?”
夷微刮刮他的鼻尖:“当然是怕你乱跑。”
门外又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有人隔着门呼唤:
“掌门,洗澡的热水已经烧好了。”
“知道了。”夷微随口应了一声,宁绥诧异地望着他:
“掌门?”
“他们不习惯叫我怒目明尊,我只好放宽要求,沿袭你们的称呼。”夷微无奈地耸耸肩,“现在这里是你和我的地盘了。”
宁绥心下一沉,赶忙问:
“我爸和我哥呢?”
“他们还活着,活蹦乱跳的,只是有一点碍眼,被我关起来了。”
一早便料到,一旦发生争夺和冲突,以邓向松和邓若淳的脾气,他们绝不可能向夷微低头,必定会被刁难。宁绥目光一凛,道:
“让我去见他们。”
“可以,不过看你表现。”夷微一口答应,面上笑意清浅。
“你不是说,只要我乖乖待在你身边——”
“我好像是这么说过,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我就放过其他人。”夷微打断他的话,托着下巴思索,“可我现在改主意了。”
眼见着宁绥的脸色越发铁青,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甩在夷微脸上,巴掌落下的地方登时绽开一片红晕。
“疯子。”
“……你打我?”夷微稍稍瞪大了双眼,佯作一副惊讶又委屈的模样,手指在被打的部位触碰了几下,又拉着宁绥的手贴上另一边脸颊:
“这边也要。”
宁绥顿时像触电一般,嫌恶地抽回手。夷微收敛了笑意,端起一碗粥,送到他嘴边:
“先把饭吃了吧,吃完我抱你去洗澡,天已经不早了。”
是文火慢熬的咸粥,香气随着温度散溢到鼻腔中,却引不出半点食欲,直叫人犯恶心。宁绥把头扭到一边,沉默以对。
夷微无动于衷,语气里带了些威胁:“我说过,他们的命都攥在你的手里。”
这句话引得宁绥目光略有些波动,他恨恨地剜了夷微一眼:“你别逼我。”
夷微歪头一笑:“有吗?”
现在不是跟他怄气的时机,他在自己这里受到的每一分冷落,都有可能发作在不知去向的师父和师兄身上,思及此处,宁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吗?我是说,接近我也是你计划的一环?”
“那倒不至于,只能说……是临时起意。”见宁绥态度放软,夷微顺势舀起一勺粥,吹凉后喂给他,“我只是把应该属于你的东西抢回来,如果你愿意,你来做这个掌门也可以,我对这些无聊的称呼不感兴趣,只想找个地方清修,早日回归上界。”
胡搅蛮缠,宁绥心里暗骂。他强忍着嫌恶张开嘴,抿下一口粥,冷脸问:
“那条龙怎么样了?”
“被我放跑了。以他的伤势,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风浪,必定有人接应,正好能趁此机会一网打尽。”
放虎归山,然后钓鱼执法,他最爱用的招数。宁绥顿了顿,接着问:“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不周山遗迹,昆仑西北,现在是一片茫茫大漠。”夷微坦然道,“想要回到过去,修改历史,一定需要震天撼地的力量才能撕裂时空,他不可能一个人完成。”
看来脑子还是在的,宁绥暗自思忖。他试探地拉住夷微的衣袖,问:
“是不是……只是怄气?等你气消了就没事了?”
夷微一脸莫名其妙:“我看起来很像爱生气的人吗?”
耐心几乎耗尽,宁绥把最后一口粥咽进肚子里,一把推开他:“我累了,想休息,你出去吧。”
夷微也不恼,嘱咐说:“不要乱跑,我说过,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与宁绥设想中惨绝人寰的景象不同,易主之后,整座沐霞观除了少了一个朋克老头和一个中二青年,其他几乎都在本来的轨道上平稳行进。夷微既没有以麻姑山为据点向外扩张势力,也没有炼化山中妖鬼灵兽为己所用为祸一方,而且,沐霞观的这些天的收入支出、每一场预约法事和交流活动都被夷微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来,连邓若淳没来得及处理的工作都解决得七七八八,俨然一副称职的样子。
只不过,每当有善信向他打听邓向松和邓若淳的去向时,他都会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小伙子,我问一下,丹启道长邓老天师在哪里啊?”
“什么天师?”
“邓老天师。如果他老人家不方便,找景齐道长邓小天师也可以。”
“邓小什么?”
善信摆摆手:“不好意思打扰了。”
如果一定要挑出夷微在位期间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他一改沐霞观闲适自在的生活节奏,逼迫观中弟子每日加强体能训练,偷懒的要为他和宁绥打造一座雕像——就摆在正殿的北帝像旁边。还留着北帝像倒不是因为对这位前同事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单纯是因为太大了不好搬,索性摆在那里见证他和宁绥的爱情。
道士们俱是敢怒不敢言,有企图挑头闹事之人,看一眼那一杆五千多斤重的炽焰长枪,又忽然觉得这日子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夷微每天站在雕像前监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最后一拍脑门,编了个花童的花环,戴在了北帝头上——花用的是花圈上的假花。
大帝始终无言,既不表示反对,也没有向这对新人献上最真挚的祝福。
“福生无量天尊,有雷先劈他,我是无辜的。”宁绥望着那两座嘴歪眼斜,眼神极为睿智的雕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宁绥也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因为从小家教还不错,导致根本不会作妖,用这种方式折磨道士和祖师爷已经是他能想到最丧心病狂、倒反天罡的举动了。
虽然会被限制行动,但只要宁绥态度稍微和缓,夷微都会给他一定自由活动的时间。宁绥手边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无法联络师父和师兄,只好抱臂站在正殿门口观察每一个人的神情和行踪,渐渐发觉乔嘉禾行动鬼鬼祟祟的,似乎在刻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很可能知道更多信息。
宁绥留了个心眼,在供桌的饴糖里掺了几颗巧克力,果然引得乔嘉禾上钩。他从神像背后闪身出来,抓了个现行,随即发问:
“你师伯和师公在哪儿?”
“师伯?师公?什么师伯师公,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乔嘉禾扭头就走,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大殿的柱子,一屁股摔在地上,“哎哟!冒犯了冒犯了,不好意思,我换个方向。”
“你们到底怎么了?”宁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及至入夜,确认宁绥已经回房休息后,夷微把祈和瞽拎到正殿,面色严肃,俨然摆开了一副审问的架势。
祈还没回过神来,戏谑问:“你们两个又在玩什么情趣?魔尊和妖妃?”
夷微一记眼刀甩过去,祈当即闭嘴。瞽正在擦拭自己新淘来的古琴,闻言幽幽道:
“早跟你说了,平时少看点人族写的奇怪小说。”
夷微全然没有与他们玩笑的意思,开门见山问:
“银瓶凼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我们在云梦泽旧址找了很久,始终没发现现任族长寸心的踪迹。”祈同样无可奈何,“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已经……”
“宁绥的身体还是有问题?”瞽慢条斯理道。
“那缕被污染的九凤神识还在,他醒之后,虽然每日都有我的真气温养,暂时还没发过病,但难保以后不会加重,必须根治。”
“你要操的心还挺多的。”祈悠悠一叹,“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您和爱妃活色生香。”
而宁绥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趁着夜深,他悄悄摸出房间,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符咒,用剑指夹住,口中默念咒诀。
他的真炁和咒术在逐渐回复,但显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小六壬和奇门都显示师父和师兄无恙,只是距离比较远,还在不停变动。
“去!”
符咒应声向空中飘去,宁绥目送它消失在夜空,暂时松了口气。才回过头,却见夷微倚着房间的门,向他微微一笑。
“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很不幸,当天晚上,他又被夷微捆在床上动不了了。
“我不乱跑了,你放开我。”
夷微置若罔闻,按住他被绑在一起的双手,目光在他脸上流连,没什么情绪起伏。
“气色好了很多,看来你已经很健康了。”末了,夷微满意地点点头,“现在,睡觉。”
他一头栽倒在宁绥胸膛,脸颊贴着心脏的位置,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宁绥被压得喘不过气,只有眼睛还滴溜溜地转着:
“喂,喂,这就睡着了?”
他这些天虽然疯疯癫癫的,但一直没有对宁绥动手动脚,只在嘴上占便宜,保持着一种礼貌的流氓感。
但他越是有分寸,宁绥心里就越是打鼓,唯恐一切只是表象,平静下另有汹涌波涛。宁绥挺腰拱了拱他,说:
“你这是非法拘禁,你知不知道?”
“那你报警吧,叫警察把我抓走。”夷微闭着眼睛,砸吧砸吧嘴。
此鸟一向吃软不吃硬,宁绥心里固然一百个不愿意,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在心里回想刚醒来时众人泪中带笑的模样,终于硬挤出了几滴眼泪:
“求你了,解开吧,真的很痛。”
听出他的哭腔,夷微怔了一下,抬起头讶然地看着他。
“我错了,再也不乱跑了。”宁绥又补了一句,眨了眨眼,终于让眼泪从颊边淌了下来。
连问“错哪了”的兴致都没有,夷微犹豫半晌,支起身子,喟叹一声:
“……拿你没办法。”
指尖在绳索间翻飞,轻巧地解开结扣。夷微把他的手攥进掌心,轻轻按揉他手腕上的红印,口中嘀嘀咕咕地:
“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让你伤心,思来想去,只有努力让你讨厌我这一个办法了……”
宁绥花了几分钟也没想通他话中的含义:“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夷微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床头都是灰,我去打点水洗洗手。”
“灰?你下午不是刚擦过吗?”宁绥暗自思忖。等夷微走出房间,他掀开被子跟在后面,却看见夷微从院子的井里打了一桶凉水,拎进盥洗室,举起桶当头浇下。
“疯了吗?这么冷的天气,会感冒的,”
他冲上前,一把夺下桶,随手拿了一块毛巾,手忙脚乱地帮夷微擦拭脸上身上的水滴:
“你在干什么?!还以为自己跟以前一样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吗?”
夷微怔怔地站在原地,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任他摆布。宁绥一面擦,一面絮絮叨叨:
“你这两天真是疯疯癫癫的,有时间我得带你去找大夫看看,鸟疯了该怎么治。”
“我、你……”夷微抬手挠挠后脑,话没说出口,却打了个喷嚏。
“冷吗?”宁绥翻出一条浴巾,裹在他身上,嘴上还不忘挖苦,“你是想起什么来了,我记得冰桶挑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
“我的神力太炽烈了,失去神格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虽然力量一直在外泄,但还是烤得我全身都很难受,只能用这种办法冷静一下。”夷微甩甩头发上的水珠。
怪不得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要在屋外停留到半夜才回房休息。宁绥抬眼望着他,颇有些无奈地问:
“就没有好一点的缓解办法吗?”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如果不加以控制,慢慢被神力控制心智,我很可能会大半夜跳起来到处砍人。”
夷微抽抽鼻子,小声说:
“我……吓到你了吧?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
“你连整个道观都占了,还怕吓到我?”宁绥没兴趣跟他掰扯,耸耸肩便要离开。夷微从后揽住他的腰,重新把他拉回怀里:
“别走,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