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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哥哥,我疼……

    在九只蛟首破土而出, 衔住游尸九野往回拽的时刻,元汐桐已经痛到快要失去知觉了。

    她的耳朵里塞满了嗡嗡的杂音,甩甩头, 眼睛也是一阵一阵的发黑。昏昏的目光攫取到的讯息很杂乱, 一时是碎裂成许多块的月晖琴, 一时是不断炸响在焦土上的雷电。

    地面上, 空气中全是一片一片的羽毛,鼻子里还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是什么被烧了?

    她不清楚, 只觉得身上疼得厉害,手脚不停使唤, 想驱动手指做些什么, 却好半天都没找到自己的手在哪儿。

    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慌忙低头看过去, 却发现自己的泪水刚刚好就打在了元虚舟的脸上。

    原来她正趴伏在他身上。

    可他那张好看到不可思议的脸, 此时却苍白得令她害怕。眼睛闭着,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看起来毫无生气。

    元汐桐心里咯噔一下, 记忆也闪电般地窜出来。她终于想起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月晖琴音色幽深,奏响时如清泉滴沙,意蕴浩渺。若有月光来点漆,琴身便会浮起一层漂亮的清辉。

    据传, 此琴的锻造者极善乐律,尤爱弹琴赋诗。她为月晖琴谱了四首琴曲, 顺弹能使鸟舞鱼跃, 反弹则能束缚群灵。

    绵长的泛音从元虚舟指下飘出来,化作无数条柔软而坚固的银线,将云层和裂口缓慢的缝合。妖兽们被束缚在原地, 只有风在呜呜地响。

    裂缝之外的妖兽们见此情状,俱是止住攻击的步伐,选择静静地趴在裂缝边缘,窥伺着,等待着半空中那个弹琴的男子灵力耗尽。

    四道光柱尽忠职守地将灵力输送至天顶的巨大罗盘,地面在震颤,整座空间都在稳步向着某个方向进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时间气氛诡谲无比,所有人都吊着胆子,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紧罗盘,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未被烧焦的枯草当风抖着,元汐桐立在倒塌的山包上,皱了皱鼻子。

    浓得化不开的煞气当中,不知从哪个缝隙里,挤进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清气。

    那是属于落星神宫被净化过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气息。

    四方结界内,大部分人也已经反应了过来。但谁都不敢放松警惕,谁都不敢提前欢呼。

    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千颉在这时间内并没有任何动作。

    这不合常理。

    花费了这么大手笔,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他真的会就此收兵吗?

    元汐桐散开神识,时刻紧盯着裂缝之外南荒妖族的动向,以防他们突然出手。

    坚持到这里,神宫的所有人都已是强弩之末,再受不得半点蹉跎。但南荒的妖兵们,除了几个进来送死的杂碎,其余人还毫发无伤地躲在裂缝外,手握着屠刀,随时都有能力进来将他们屠尽。

    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但元汐桐不敢靠得太近,不是因为千颉的威压太强,而是被他盯上时,森寒透骨的凉意似乎能钻进心脉,侵蚀神志。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看到那个鬼气森森的大妖端坐在轿中,长长的乌发散下来,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元汐桐的担心不无道理。

    一局好棋竟生生被人翻过盘来,任谁都会咽不下这口气。

    千颉抬手揉了揉眉心,将烟管搁在矮几上。像是看够了这出苟延残喘的大戏,终于他再次站起身来,决定亲自出手,将这桩闹剧了结。

    他的脸上呈现出孩子气的恼怒,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恼怒之外,他还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兴奋。

    炎葵之后,多少年了,再没有人像这样逼得他亲自出手过。

    不论是元虚舟还是元汐桐,都该感到荣幸。

    被琴声束缚在天际无法动弹的妖兽身后,突然涌过来一团滔天的妖云,海浪一般在瞬间铺开,翻滚着将天幕上所有的裂缝遮蔽。

    元虚舟察觉到了,但他指尖未停,当机立断将原本反弹的琴曲顺奏,空灵的散音一声追着一声,被定住的妖兽在这瞬间闻着歌又活过来。

    它们在这关头已经完全顾不得游尸九野之内的猎物,滚滚浓云里暗藏的轰隆声令他们嗅到了致命的危机,于是慌忙逃窜着,想要躲过即将降下来的雷击。

    千颉的视线被这些乌泱泱乱成一团的妖兽阻挡了一瞬,但他没有在意,他甚至不再给游尸九野内的幸存者准备的时间,长眉一挑,显出妖相。

    妖云当中有电光闪过,轰隆隆的雷声过后,降下来石破天惊的一击。

    对准的正是悬浮在半空中,靶子似的元虚舟。

    他已经无力撑开结界自保,只需要一道雷,便会被轰成一具焦尸。杀鸡用牛刀,千颉自认为够尊重人。

    元汐桐的眸子一凛,想也没想地腾风而起,直冲上去,要替他挡下这道雷。

    纤薄的身影在元虚舟眼里渐渐放大,看起来心急如焚。分明还是小时候那副鲁莽样子,这样怎么担得起替她娘亲复仇的重担?

    元虚舟将视线扫向一旁,用仅剩的灵力拨出最后一个音,闪着清光的银线应声而出,就近缠住一只体型巨大的巴蛇。蛇尾被他强行拽至头顶,硬生生地接下了那道天雷。

    电光在这瞬间席卷了巴蛇的全身,元虚舟夹着琴,身形极快地倒栽下去,于半路迎上元汐桐,一手紧紧地圈住她的腰,闪身落地。

    但漏网的雷电还是追身过来,电光流窜到月晖琴上,琴弦顿时崩断了好几根。

    元汐桐回过头,看见那条大得像龙的巴蛇已经被劈成了一条黑炭。

    好险。

    她拍了拍胸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听得耳畔铮然一响,她急急侧头,视线掠过元虚舟的胸膛,看见那把琴弦已经崩断的月晖琴正从他腋下滑落在地。

    再抬头时,她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在她眼里,从来都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哥哥,此时此刻嘴角正渗着血。那么好看的唇形,都被血染得近乎妖异了。

    可他的身体在发抖,牙齿咬着,竟还在试图朝她笑。像是怕自己的重量砸到她,他半边身子都撑在了琴上,颤着声音对她说:“四方结界破了。”

    “我知道,哥哥,我知道。”她反手将他抱住,摸到了被烧焦的神官袍和满手的黏腻。

    残余的天雷还是窜到了他的背上,而他没有灵力护体,几乎被打掉半条命。

    他的灵力彻底耗尽的那一刻,因他的力量而筑起的四方结界难以为继,金光松松散散地化作了萤火,眼看着就要彻底消逝。

    被护在结界内的星官和修士自觉聚集到了一起,望着云层当中穿行着的可怖的雷光,很奇怪的,他们脸上的绝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拼死一搏的决心。

    位于炎天的光柱也奄奄一息地灭掉,看起来是那位星官终于力竭,再也无法调动任何灵力。

    天幕上的罗盘停止运转,这也是位于神宫的姬照在感应到游尸九野的存在后,又随即丢失了踪迹的原因。

    “阿羽,”元虚舟察觉到她正焦急地替自己施疗伤术,但他伤得太重,天雷已经伤及神魂,所以疗伤术已经没用了,他不合时宜地感到解脱,轻轻将下巴磕上她的头顶,最后交待道,“神宫已经不远了,就差最后一步。你把琴砸碎,用身上那块令牌,把他们带回去。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元汐桐却只顾着摇头,她太着急了,根本不想听他说了些什么。

    “听话。”

    他也不想在这时候撂挑子不干的,也不愿把这么大的重担全都压在她身上,跟她的娘亲一样,强行要她做个大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七窍都在流着血,每呼吸一口都有血渗进喉管,所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艰难交待完这句话,他已经完全脱力,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顺着琴身往下滑。

    元汐桐伸出手想要将他架住,却被他带得一同栽到地上。

    厚重的妖云中,第二波天雷正在蓄力,噩梦般的电光眼看着就要降下来。

    元汐桐咬住牙,将脸埋在元虚舟的衣襟里蹭了蹭,虽然已经得不到他任何的回应。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摸着他正在往外渗血的耳朵,小声而坚定地说道:“我可以,我可以的,哥哥。”

    别怕,她自己给自己在心里打气。

    同时手脚并用着爬到承载着炎葵第五份妖力的月晖琴旁,抱起琴身用力往地上一砸。

    琴身四分五裂的同时,无数道天雷范围极广地朝着游尸九野劈下来,场景恐怖得如同天罚。

    一道巨大的翅膀却在这瞬间铺开,带着赤金色的,能够焚尽一切的火焰,以雷霆之势轰然扛下了这一波范围极广的雷击。

    烈焰散发的热度从裂缝当中溢出,几乎要烧到千颉的脸上。

    这位南荒的大妖看着这双如鲲鹏一般能遮蔽天地的翅膀,竟然很明显地,在这当口走神了-

    好,好疼。

    元汐桐尚未长好的翅膀在接下那一波雷击之后,便再也维持不住,直接消散在天地间。

    天上有无数羽毛落在星官们身上,他们摊开手,接住一片,放在掌心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大多数的羽毛,都是短绒绒的,还没长成羽毛的形状。

    有养过灵兽的星官轻声喃喃:“保护我们的那只鸟妖,妖骨都没长好啊……”

    楚怡站在一旁,将掌心的羽毛握紧,侧过头去掩住自己已然通红的眼。

    就在这时,九只蛟首终于穿破了虚空,直达游尸九野。与落星神宫连接着的传送阵再次启动,除阿啄外的十四名修士率先被姬照给传唤了出去。

    而元汐桐在这时候也终于想起来,自己闻到的皮肉被烧焦的味道究竟来自哪里。

    是她的臂膀。

    被拔掉了四片翎羽,缺少护体盔甲的臂膀。

    真的好疼。

    她侧头看去,只见那一块衣衫已经烂到完全不能看,暴露出来的皮肉鲜血淋漓,还有未散的雷电在那里乱窜。

    元汐桐疼得眼泪汪汪,泪珠子怎么都止不住。可原本该安慰她,叫她别哭的那个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地,就这么闭眼躺在那里。

    “哥哥,”她强忍着疼痛,颤着手去摸他的脸,却不小心将掌心的泥土蹭上他的面颊,她慌忙换了手背去替他擦。血渍和泥土混杂在一起,怎么越擦越脏。她泄了气,只觉得自己哪里都不经用了。再开口时,声音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哥哥,我疼……”

    可他不理她。

    她将鼻尖凑上去,在他面上轻蹭:“我做得这么好,你快夸夸我呀!”

    等了许久还是没得到回应,她扁起嘴,将自己疼得快要没知觉的身子蜷进元虚舟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通往神宫的阵法已经恢复正常,不仅是修士,其他的星官也已经一个一个地应召,消失在了游尸九野内。

    而原本在周围肆虐着的妖兽要么被天雷给劈散,要么吓成了个鹌鹑,缩在原地瑟瑟发抖。

    突然她的脖颈被人轻轻拱了拱。

    她眨眨眼,止住哭声低头看去。

    方才全无生气的那个人,此时正睁眼看着她。

    看着她的眼泪就这样不停地掉。

    “很疼吧,”元虚舟张张嘴,游丝一般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歉意,“抱歉,我不该……”

    “不疼!”元汐桐却赶紧改口,“我不疼了!你醒来我就不疼了!”

    骗人。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姑娘,受了点委屈都要借题发挥,哭得震天响来讨得更多的好处。

    现在却为了不让他担心,摇着头告诉他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

    那是天雷,劈在了她没有翎羽护体的臂膀上。

    贴在他颊边的手带着凉意,元汐桐像这样蜷在他怀里哭的动作,让元虚舟恍惚中想起了他们还在王府的时候。

    他闭上眼,想要像小时候那样去亲吻她的眼睛,做她值得信赖的好哥哥,将她的泪水吮干净。

    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却做不到,他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但好歹他还活着。

    夕风鼓荡间,一只铜铃从虚空中穿过来,叮铃铃作响。

    是姬照的铃铛,他已经将传送阵搭好,跟着铃铛走便能回到神宫。

    元汐桐伸手将铜铃摘下,还未架着元虚舟起身,却看到他正将目光移向她身后,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怒意。

    “好感人啊——”

    有人冷不丁拖着尾音在她身后说话,声音不大,但透着森森的寒意。

    元汐桐捏紧铜铃,颤抖着身子回过头去。

    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血缘上虽称得上是舅舅,却一直要致她于死地的大妖,正好整以暇地抱着胸,垂眸看着她:“你们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会放虎归山的性格吧?”

    第52章 第 52 章 你有来送过我吗?

    在游尸九野内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三个时辰之后, 星官们终于踩上了落星神宫坚实的青砖。

    风吹时有落英拂面,呼吸时每一口空气都新鲜洁净,抬头看到的再不是深不见底的裂缝和密密麻麻的妖兽, 而是薄薄的, 像是和群山相拥的暮云。

    有人当时就哭了出来, 但很快就收起了眼泪, 在医修的指引下按照伤势严重程度去指定地点疗伤。

    明霞负责处理的是伤势最重的压阵星官,那些人不知道从死里逃生了多少回, 几乎个个都缺胳膊断腿的,没块好肉。

    而姬照仍端坐在试炼场正中, 维持着法阵运转。

    他在将神宫大部分人传送回来之后, 便立即斩断了蛟龙与游尸九野之间的连接,摧毁了原有的传送通道, 只留了一条可供铃铛引路的出口。

    因为捕神蝶已死, 游尸九野的时空裂缝关不上,蛟首又将游尸九野的地面咬穿了九个大洞,才强行将其拉回来。现在的游尸九野不仅天是破的, 地也是破的,里面的妖兽随时可以顺着通道爬出来。

    肩负着护卫中土之责的落星神宫,在这个时候的首要任务是将通道锁好,并且在适当的时候彻底关闭这座秘境, 才能阻止祸患蔓延至中土。

    公孙皓在人群中穿梭了好几趟,一直没见到元汐桐的影子, 连元虚舟也没看到。心急之下跑到姬照的身边, 问他:“虚舟神官和汐桐郡主还没有出来,会不会已经伤得无法驱动铃铛了?”

    见姬照难得沉默不语,他又问道:“我们能不能进去找?”

    “公孙公子, ”姬照看向他,娓娓解释,“落星神宫的每一任神官,在上任之前都被教导过,若有一日遇到生死两难的抉择问题,首先要考虑的,是中土的苍生。我们不能再放人进去了,通道若是再次打开,有可能引起游尸九野崩溃,这后果,谁都不想看到,谁都担不起责任。”

    “……”

    “若是虚舟神官在这里,他只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道理公孙皓都懂,但是只能干等的滋味令他不太好受。

    因为他有很强烈的预感,他等不到元汐桐回来了-

    千颉是害得娘亲差点魂飞魄散的仇人。

    这是元汐桐自觉醒妖力起,就根深蒂固的认知。

    她生长在帝都,对大妖的力量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总觉得自己若是能顺利拿回娘亲的妖力,那么手刃仇人也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

    直到真正遭遇了这场磨难,被暴虐的雷击伤得爬都爬不起来,她才发觉自己还是像以前那般弱小。

    恨意在这一刻转化为实质,她盯着千颉那张胜券在握的面孔,踉跄着起身。周遭盘旋着的躲过了雷击的鸟妖在这一刻嘶鸣着朝他的头顶袭来,他却只是轻轻扬了扬手。

    鸟妖们被风刃撕碎,淅沥的妖血从空中落下,千颉撑开结界,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到。

    将最后一丝力量用尽的元汐桐跌落回去,撑着双臂,好半天没抬头。

    她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千颉会甘心放虎归山,也曾想过要擒贼先勤王。

    可是,浪费力量与南荒妖族死拼,并不能让其他无辜的星官们安然回家,至多能得到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千颉设下的这局棋太过阴损,不论他们选择哪条路都要付出代价,不可能全身而退。

    被元汐桐连累的星官和修士几乎都已获救,这是他们能够达成的最好的局面。

    再多的,就是奢求了。

    可元汐桐还是感觉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所以即便是再害怕,即便自己浑身是伤,痛得呼吸都在发抖,也还是在千颉的鞋尖逼近时第一时间就张开双臂,将身子挡在元虚舟面前,想像他以前无数次地挡在她身前的动作一样,试图将他保护好。

    已经神思涣散的元虚舟,明明已经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在这瞬间,却像是找回了一点力气,比她更快地撑起身子,伸手将她揽在身后。

    目睹了这一幕的千颉不是不触动,只是这种触动,就像看见两只奄奄一息的小猫,爬都爬不起来了,却还要互相依偎着冲敌人哈气的场景一样。有些钦佩,但不足以令他心软。

    内心当中扭曲的毁灭欲甚至还在叫嚣着,要更多地看到他们求饶才行。

    千颉深吸一口气,眼神透过元虚舟,落向被他护在身后的元汐桐的头顶。看了许久,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来什么人的影子,却因那张脸在与故人长得相像的同时,又夹带了另外一个人的特质而放弃。

    终于他缓缓开口:“你叫……汐桐?”

    他不愿意叫出“元”这个姓,只叫了她的名,单单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有股不合时宜的亲昵感。

    在他做了这一切伤害她的事情之后,这让元汐桐感觉到由衷的恶心。

    她顿时皱起了眉头。

    挡在身前的背脊贴近,她的视线连同面孔一起被元虚舟堵住,她看着手里的铜铃,正打算做些什么,突然那只铜铃被一股妖力收走。

    “我劝你不要想着搬救兵,”千颉用手指勾住铃铛轻晃,“还嫌落星神宫伤亡不够大啊?叫人进来救你,不过是再卷进来一些无辜的人……”

    元汐桐被他说得瞳孔微震,听见他继续说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你而来,那么,乖乖地跟着舅舅走不好吗?舅舅——”

    “这时候攀亲戚……”元虚舟突然出声将他打断,“你是想让她死得更加情愿吗?”

    千颉的话迷惑性极强,元汐桐本就对于今日之事心怀愧疚,再让他说下去,她又不知道会擅自乱想些什么。

    “噢?”千颉神色淡漠地看向元虚舟,“都不能动了,气焰还这么嚣张?你很有种嘛……”

    这位年轻的神官的确是本事通天,在这种地狱般的死局里还能临危不乱,尽全力保下了神宫百余位无辜星官,也难怪那么招人嫉恨。

    现在就已经是心腹大患,若让他再继续成长下去,这天都能给他翻过来。

    大歧最强灵根者,天定的大神官,若是失去了这身带给他力量与骄傲的灵根,会怎么样呢?

    千颉突然很想知道。

    反正是元虚舟自己,要逼得南荒妖族现身,害得两方正式撕破脸皮。接下来落星神宫不会善罢甘休,那么,就算是为了南荒着想,他也要斩草除根的,不是吗?

    更何况,元虚舟在千颉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招致他敌意的身份。

    他是炎葵丈夫的第一个孩子。

    那个废物二手货,凭什么能拥有这么一双可爱又健全的儿女?

    风势突然变了,千颉沉下眼,起手唤出风刃。

    元汐桐感觉到挡在自己身前的哥哥身躯一震,一声闷哼过后,他竟毫无预兆地瘫倒在地。

    鸦青色的神官袍颜色太深,看不出究竟浸了多少血,但元虚舟露出来的一双腕骨却被风刃割出一道极深的口子,深到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斩断!

    鲜血就这样顺着那截腕骨往外涌,元汐桐张着嘴,仓皇失措地扑过去,伸手想要捧住他的手,却快靠近的时候缩回来,换疗伤术,想要替他疗伤。

    可是她在强行化形承接了天雷之后,自己都没办法给自己疗伤,更不要说替别人输送力量。

    指尖什么东西都释放不出来,不论试多少次都一样,她只能看着元虚舟身下的血块像行云的轮廓,因为吸饱了血水,而大到了恐怖的程度。

    “你做了什么?”元汐桐近乎绝望地朝着千颉吼道,“你做了什么?!”

    谁都知道,狂吼是无能为力的外在表现。

    千颉站在一旁,将从她手里抢到的铃铛扔回她身上,毫无歉意地提醒道:“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质问我,还不如现在把他传送回去,一炷香之内找医修疗伤,他便还有救。”

    但也仅仅只是能保住性命了,他灵脉已断,今后再不能修行。

    大歧最耀眼的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这样的结局,足够令人唏嘘好多年。

    “铜铃……对,铜铃。”

    元汐桐心知当务之急的确是要把元虚舟送回神宫,她再不去管千颉,俯身盯着元虚舟的脸,想最后再向他交待几句什么,却见他涣散着瞳孔,张嘴叫她:“阿羽……”

    其实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元汐桐只能通过嘴形去辨认。

    害怕他看不清自己的动作,她大幅度地点头应着,终于敢去牵他的手。那只手血淋淋的,一点都没有办法回握住她。

    一团团天火自半空中落下,那是她的翅膀消散时残留的力量,将枯木和草堆烧得火焰猛窜。火粉被风吹过来,在她沾着血的、乱糟糟的头发上掠过,又飘落在元虚舟另一只摊开的掌心上。

    好奇怪,他竟然感觉不到痛,像是所有的生机都从体内被抽干。

    原来灵力耗尽后,肉体凡胎竟会这样不堪一击。

    元虚舟躺在地上,看着元汐桐哭到通红的一张脸。明明是又小又俏的面庞,却将他的视野塞得满满当当。他眨眨眼,在这一刻突然回忆起了五年前,自己跟随玄瞻离开帝都时,在马车上被呼风印反噬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痛到每一寸骨头都像被凌迟,却还有力气冲着玄瞻龇牙咧嘴。

    恍惚中还听到了元汐桐的声音。

    在那一刻,身体最为脆弱的时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大度,能够在为她做了一切之后,却不要求她任何的回报。

    哪怕只是来他一眼呢。

    所有害怕她哭,害怕她伤心的想法,在后来全被证实是有违心意。

    他就是想让她为他伤心,为他难过,为他哭。

    可现在,她为他哭成这样,他就觉得满意了吗?

    不,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自己有多没用,因为力量于他而言得到的太轻松,他从来都不珍惜,也不敬畏,以致于到失去之后,才发现真正想守护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守住过。

    “阿羽……”

    元汐桐看到他嘴唇在动,似乎还想说什么话,急急将耳朵凑过去,握紧他的手,焦急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有……来……送过我……吗?”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印在元汐桐耳朵里,几乎是在听到的瞬间,她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送过啊!

    她来送过的!

    五年前,元虚舟在砍断了邢夙的手臂之后,就被冲上来的守卫团团围住。她刚生出妖脉,力量无法自控,急火攻心之下,就地晕了过去。

    整整两个月,她都处在昏迷当中。妖力无法控制溢散开来,娘亲为避免事情败露,只得将她带到全是自己人的庄子里静养。

    在元虚舟被送离帝都的前夜,她仍没有要苏醒的迹象。还是娘亲过来告诉她,若想见哥哥最后一面,她必须在日出之前,依靠自己的力量醒过来。

    可她醒来的太晚了,出城的马车已经行至城门,她才昏昏沉沉地扶着脑袋从床上跌落。顾不上收拾妥当,她松松地趿上绣鞋,拿起乾坤袋里的瞬行符就往城外赶。

    鞋子什么时候跑掉了都不知道。

    最后就差一步而已,就差一步就能赶上。

    她真的来送过他的。

    元汐桐委屈巴巴地开口:“我——”

    她的话没能成功说完。

    因为在这一刻,等在一旁的千颉耐心彻底告罄。他上前一步,直接捉住了她的胳膊,像捉一只小鸟一样,将她从元虚舟身上扯开。

    而她紧握着的,属于元虚舟的那只血淋淋的手,正一寸一寸地从她掌心滑落。

    “你放开我!”

    她惊叫出声,挣扎着想要摆脱千颉的钳制,才叫出一声,便感觉有妖血喷溅在自己脸上。她下意识地偏头闪避,再看过去时,竟看到千颉捉住她臂膀的那只手,被煞气化成的风刃给砍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根尖利的白骨以雷霆之势从地面窜出,直接从他背后将他穿胸而过!

    第53章 第 53 章 你们秦王府,欺君之事有……

    半边身子骤然失力, 元汐桐再度跌落在元虚舟身上。

    但不知为何,方才无论她怎么牵住都无法对她做出回应的那只手,正奋力屈起手指, 慢慢、慢慢地将她回握住。

    空气当中浓重的煞气在这时被催动, 以元虚舟为原点, 卷起一阵巨大的风暴。无数妖魔之血恣意膨胀着汇聚在一起, 化作一条黑色的巨龙直直地朝着他的身体俯冲下来。

    被骤然砍掉一只手,胸口穿破一个大洞的千颉不知是重伤未愈, 还是被这番场景震慑住,竟一时间忘记了闪避。

    一直守卫在暗处的金翅鸟妖飞身过来, 将千颉的身子架住。脚刚及地, 又是几根白骨从地面暴起,鬼手一般瞬间就将他的胳膊捅出几个大窟窿。

    不能在地面待着了, 游尸九野本就是座坟场, 最不缺的就是白骨。现下这白骨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控制着,要对所有沾地的生物赶尽杀绝。

    金翅鸟妖显出妖相,张开翅膀载着千颉飞向半空。但因臂膀受了伤, 飞行的时候只能勉强将两边翅膀保持平衡。

    他们停驻在空中,看着漫天的煞气如瀑布一般奔涌至那神官的体内,一时间都被这急转直下的局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裂缝之外的医官紧急奔至千颉身边,第一时间替他查看处理伤口。

    左手臂膀齐肩断裂, 缝好虽要花费些功夫,但问题不大。麻烦的是胸前正中对穿的那个大洞, 稍稍偏离一点就会伤及心脏。

    幸好千颉虽然毫无防备, 但多年征战的本能令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致命的攻击。

    “主上,您暂时不能再用妖力了。”医官颤着声音开口。

    千颉紧盯着风暴中心, 默然不语。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滴落,他抿着嘴,面不改色地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掏出帕子,将嘴角的血轻拭干净。

    因为一时的掉以轻心,竟被重伤至这个地步,他当然是恼怒的。

    但是恼怒之余,他却终于像是相通了困扰了他许久的难题,将帕子攥紧,咬着牙笑道:“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奇怪,大歧元氏怎么能生出这么厉害的种……”

    他垂眸,被医官恨不得将耳朵堵上,以防要丢命的秘密不期然飘进耳朵里的怂样给取悦,竟哈哈大笑几声,一边拍着金翅鸟的脖子一边吩咐道:“风暴停息后,你飞低一点,但注意不要离地面太近,我有几句话要对我的乖侄女儿说。”

    猎猎罡风刮得金翅鸟左摇右摆,他的翅膀被医官紧急处理了一下,如今虽能勉力支撑,但风刮得越来越刺骨了。他能感觉到,以那神官为中心点的风暴虽然在渐渐减弱,但四周有大量风刃在聚集,若他们不赶紧出去,迟早要被风刃凌迟成碎片。

    天上地下呼告无门,怎么会?明明那神官的灵脉都断了,为何还能这样搅弄天地?

    阴云被烈风吹散,风暴平息之后的游尸九野显得洁净异常。浓重的煞气全数钻进了元虚舟的体内。

    元汐桐坐在元虚舟身边,看着被煞气吸引而来的妖兽们自发地散了,就这样顺着原来的裂缝又游回了原来的时空,像从来都没有进来肆虐过一样,只觉得这一切都好荒唐。

    她在风暴中心,没有被伤到分毫。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元虚舟满身的伤痕已然不见,就连那两只快要断掉的手,都已经重新长好。如今他身上的皮肉紧实健康,每一块都完好得像玉石,焕发着勃勃生机。

    可是,那是煞气吧?那么多煞气钻进体内,能被炼化吗?

    她有满腔的疑问要问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试图将他叫醒。

    她还不太敢推他,或者摇他,总觉得现在这个身体和经脉都完好的元虚舟,一点都不真实。万一又把他给推坏了呢?

    手指渐渐抚上他的眼皮,才触上去,那双眼睛就这样骤然睁开。

    没曾想见到的却是一双金瞳。

    陌生的,冰冰冷冷的,没把她望进眼里的金瞳。

    “哥哥……”她轻声叫他,他却只是颤了颤眼皮,看也不看她。

    “他还没有彻底醒来。”

    突然千颉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在她耳边响起,她寻声望去,只见那胸前破了个洞的大妖正坐在一只金翅鸟背上,隔空与她对望。

    他用的是只有她能听到的传音术,样子没刚才那么厉害了,声音听着也虚弱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伤得比她还要恐怖。

    但他还是镇静的,镇静得让元汐桐口出恶言:“你怎么还没死?”

    “你放心,我这条命,得留着死在炎葵手上,”他半真半假地,提到了元汐桐娘亲的名字,“只要她杀得了我。”

    这让元汐桐更加愤怒:“不准你这样叫我娘!”

    千颉只是笑笑,并不对她这句孩子气的发泄做出回应。

    片刻之后,他将话题转回来:“元虚舟不是你哥哥,这件事你知道吗?”

    乍然被问及到这个秘密,元汐桐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否认。但空气中的风刃已经在渐渐逼近,千颉没有时间听她胡扯,直接揭穿道:“他是修罗族,所以才能用煞气重塑经脉,操控死灵化为白骨当作武器。他和大歧皇室一点关系都没有,却被你那个废物爹当亲儿子养了这么久。按照你们中土的说法,应该算是,欺君之罪吧?”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这样说来,你们秦王府,欺君之事有很多啊。”

    被这样明晃晃地威胁到头上,元汐桐要再装作听不懂,便有些不识时务了。

    但她还是没说话,她只是在推算着,若千颉再近一步,地面的白骨能将他杀死的可能性有多高。

    “在盘算着杀我灭口吗?”十几岁的姑娘脸上藏不住事,千颉一眼便识破,“先不说这绝无可能,再者,这里面发生的一切,南荒妖军全部都已目睹。我若是死在这里,局面会更加控制不住。你和你娘身世暴露之后,还指望元虚舟来保下你们秦王府对吧?”

    元汐桐听明白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他交涉:“我如果跟你走,你就能保守秘密,是吗?可我该怎么相信你?”

    在她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与元虚舟一直牵着的那只手竟骤然被握紧,紧到让她发疼的地步。她猛地回头,看到他那双金色的瞳孔,不知何时正盯住了她。

    她被盯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就止住了呼吸。

    这双眼睛,跟以往做神官时的哥哥很不一样,带着股少有的乖戾,暗藏邪气。

    修罗族,她听娘亲提过一点,说是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种族,却不知为何真的出现在了这世上。应当和他的生父相关,但那个男子,在九凤国的公主怀上他之后,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哥哥醒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真舍不得啊。

    元汐桐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这般依依不舍的情态,落在千颉眼睛里,他像是看懂了些什么,敛眉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开口:“你只能选择相信我。他有知觉了是吗?跟他道个别吧,让他死了这条心,再不要来找你。毕竟……他如今所受的一切苦难,全都是因你而起。”

    说出这样伤人肺腑的话,当然有他自己的私心存在。他如今杀不了元虚舟,反倒让其觉醒了修罗之力,被制衡得厉害,耽搁下去还会有性命之危。

    放虎归山已是无奈之举,这个大麻烦绝不能再追过来搅局。

    这段话落到元汐桐耳朵里,她却很有些认同。

    于是元虚舟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应验了。

    在他一个没看住的时候,元汐桐又擅自开始了惯常的自我责备。

    五年前,因为她一时任性,对他提出那样过分的要求,害得他声名扫地,被流放出帝都,被迫多吃了许多苦之后,她就时常陷入这种责备当中。

    五年后,因为她一时不慎,将妖血喂给了捕神蝶,给落星神宫,给元虚舟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差点死在她面前。

    更早一点,如果她娘没有选中秦王府,没有选中元虚舟当她的哥哥,那他一切的苦难都不会发生。

    她对他来说,就是个灾星。

    千颉的话当然有引导的成分,她能听出来,她不是没有判断力的傻子。

    可爹爹实实在在地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孩子,她也实实在在不能再拖累哥哥了。

    以后的路,她要自己走。

    是生是死,都要自己走。

    引路的铜铃在这时又焦急地晃了晃,清光洒在元汐桐的脸上,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被迫离巢的雏鸟。

    可怜兮兮的。

    她将铃铛塞进元虚舟的另一只手,替他握紧。在松手时,却反被他握住。

    她的哥哥虽没有恢复神智,但眼睛一直盯着她,那里面有了一点只有她看得明白的怒意,似乎预料到了她即将做出的让他失望的决定。

    元汐桐的视线再次模糊了,但她两只手都被元虚舟紧紧攥着,她挣脱不开,只好侧过头,将眼泪擦在自己肩上。

    天空中聚集已久的风刃不打招呼地朝着千颉杀过来,金翅鸟仓惶逃窜着,焦急催促道:“主上,该走了!”

    “嗯。”千颉应了一声,看着元汐桐,决定不论她有没有道完别,他在心里数五下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走。

    才数了一下,便看到元汐桐俯下身去,对着她那哥哥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接着,元虚舟原本就算是失去意识,也要紧紧攥住她的那只手,竟然在那瞬间松开了。

    呵。

    千颉收回目光。

    果然,最亲近的人之间,才知道什么话最伤人。

    只是伤人者到底伤己,元汐桐在站起来之后,一张脸哭得简直不能看。

    她说了什么呢?

    她竟然对最爱她的哥哥说。

    “五年前,我没有来送过你,你不要自作多情了,哥哥。因为那时候,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你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己是个废物。”

    所以,放开我吧。

    再也不要来管我了。

    第54章 第 54 章 阿羽,若有人问你发生了……

    “阿羽, 若有人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一定不能开口……就当是,你和哥哥之间的秘密。”

    谁?

    谁在说话?

    阿羽……哥哥?

    是哥哥在和她说话吗?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哥哥的声音, 听起来分明是个年岁不大的孩童, 而她——

    元汐桐等了一会儿, 听见了自己回应, 清清脆脆,带着股未经蹉跎的傻气:“好啊!阿羽最喜欢和哥哥有秘密了。”

    啊, 她记起来了。

    这是她五岁时候的事情。

    彼时距离大歧新帝御极已有三年。在这三年内,今上开张圣听, 重用良实, 大歧国力渐强。但天子唯独不喜妖族,以妖者不事生产, 只耽修行, 妨害普通百姓,长此以往必将引起国患之由,将先帝时期被启用的妖臣尽数铲除。

    站在国君的角度, 这样的顾虑并没有错,中土百姓并非人人都可修行,国之重本仍在农事耕种。这些普通人族,在面对着妖族时, 几乎是毫无自保之力。

    妖族逐利而来,哪里有天地灵气就去哪里安居。但妖族便是妖族, 从根本上就和人族是不同的物种, 就算杂交聚居,也很难被人族所同化。新帝认为,是先帝荒唐, 遭受蒙蔽,才会重用妖臣,让妖族大量涌入中土,挤压中土百姓的生存空间。

    当然,还有一个大歧皇室都心知肚明,但绝不能妄议的原因是,新帝的生母在新帝十岁时,跟个北荒的妖族跑了,致使他在少年时期受尽了苦楚,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终于坐上这皇位。

    起初,新帝根基未稳,为拉拢民心,驱赶妖族的举措并不十分激进,也给足了时间令其举家搬离。直到连续出了几起祸乱,才开始要求落星神宫众星官,以大歧的名义对妖族进行清洗,将帝都及其周边重镇的妖族,应除尽除。

    一时间,中土妖民人人自危。

    帝都上层在此次事件中彻底洗牌,首当其中的便是邢家。

    邢家自凉州发迹,麾下大部分将士都是中土妖族良民演化而来。那支军队在所向披靡的同时,亦令新帝十分忌惮。在这次清洗当中,邢家不仅损失上万兵将,还丢了兵权,只得了个“镇国将军”的封号作为补偿,可以说是元气大伤。

    但这一切,和年仅五岁的元汐桐还暂时扯不上关系。

    那时候,在她没装什么东西的脑瓜里,最烦恼的事情就是,给园子里灵兽裁个什么式样的斗篷,会看起来比较威风。

    她自己没有灵根,威风不起来,就喜欢狐假虎威。梳头的婢女总是给她把头发梳得很紧,梳到眼角吊起来,就愈发让人觉得这小孩脾气乖张,被宠得不成样子。

    事情发生在这一年的上元夜。

    她跟着爹爹和哥哥去宫里头赴宴,娘亲则留在王府等他们回来。

    她年纪小,被身边人一直护着,人情冷暖还没有眼色去看,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娘亲不能一同进宫去,也没看出来皇子公主们其实不愿和她单独玩,只有哥哥在时,他们才会分几个眼神给她,做出一副厚待她的模样。

    天子带着朝臣在饮酒作乐,小辈们偷溜出来,预备打雪仗。

    无论什么身份的小孩子,似乎都爱跟着大孩子一起玩。特别是当这个大孩子还有着极高的号召力,身份又尊贵的情况下,几乎就有了一呼百应的效果。

    元虚舟在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大孩子。他从神宫回来,不知又学了什么厉害术法,谈吐得体进退有礼,对弟弟妹妹们照顾有加,整个人身长玉立,相貌显眼得过分。

    相干的不相干的小孩全都围着他,反倒把元汐桐这个亲生的妹妹给挤到一边去了。

    还是哥哥先发现她不见,拨开人群一看,才看到她在雪地里摔了个屁股蹲。他伸出双手将她从雪地里抄起来,仔仔细细地替她将身上的雪拍干净,就这么牵着她在身边,再也没放开。

    她那时还没那么敏感内向,只觉得大家喜欢哥哥就是喜欢她,在一旁跟着乐呵呵地笑。

    但这场雪仗只打了一局,哥哥就被天子叫走,回到了宴席上。

    剩下的小孩们觉得没趣,就心灰意懒地散了。

    回宴席途中,也许是元汐桐小小一团实在不起眼,众人谈话竟忘了要避着她。

    她听见有人在前面说话。

    “好烦,一点都不想带着汐桐郡主玩,灵根都没有,还得防着她磕了碰了。”

    “谁叫人有那么个厉害哥哥呢,忍忍吧,她又不是回回都进宫。”

    “唉……我看啊,虚舟哥哥迟早有一天被这么个妹妹给拖累。”

    ……

    不知是不是打雪仗受了凉,元汐桐回到席上就开始发高烧,只得提前回王府。

    哥哥原本要和她一起回去,但太后要拉着他说话,就耽误了一会儿。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元汐桐就出了事。

    上元夜的帝都热闹非凡,香车宝马游人如织,陆道水道全被堵得水泄不通。桥底下还有两艘游船撞到一起,翻了船。

    满城的锣鼓烟花声中,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这阵声浪起先很小,周遭人群只当是前面又有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没想着往后撤,反倒看热闹似的一层推着一层往里挤。

    直到护卫皇城的禁军高喝着现身,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出了事。慌里慌张间只听得两声犬啸,接着两道巨大的黑影从人群中窜出,一闪就不见了。

    作乱的是两只犬妖,三年前,原本在这帝都做香料生意。耕耘多年,早已扎根在此。

    然新帝登基,苛政之下,财产家业全被没收,一夕之间流离失所。

    它们不知去往何地,想着被充公的房屋底下还藏着几坛金子未带走。费劲千辛潜回帝都,原本只想拿了金子就撤,却被满城的热闹喜庆刺激得失控,显出妖身接连踩死了十余人。又在禁军的追击下,慌忙逃进了里坊,恰好撞上了从宫里出来的秦王府马车。

    秦王进宫不好多带护卫,秦王府又在里坊,无须经过闹市,出了宫门拐几个弯就能到。

    种种巧合之下,元汐桐身边只有两个贴身婢女。

    犬妖被禁军追击至此,已是穷途末路,又见车马华贵,心知这必定是哪个皇家子弟。二妖对视一眼,决定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便直冲上去将马车掀翻,拎起高烧不止的元汐桐就跑。

    对方有人质在手,本可以将犬妖就地正法的禁军不敢步步紧逼,只能一边差人去宫里报信,剩下一伙人隔着段距离远远地跟。

    但那两只犬妖对帝都地形显然熟悉至极,几个纵身之后,竟把禁军给甩得干干净净。

    形势急转直下,禁军们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往回报。

    这时,一袭白衣却唰地一下从他们头顶掠过。

    那是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追出来的小王爷虚舟。

    元汐桐的金镶宝珠项链上装有追踪符,元虚舟追踪的速度快如闪电,不一会儿就将禁军甩开,找到了那两只犬妖落脚的河边。

    可远远的他就听到山林中有群鸟在嘶鸣,像是被什么力量所驱动,一齐惊飞上天。鸟雀的羽毛似枯叶凋落,被风刮得漫天都是。

    院落里有血光在弥散,而元汐桐就坐在血光中央,一动也不动。

    那两只绑了她的犬妖,正静静地躺在她身边,浑身都是血窟窿,瞧着已经没了生息。

    夜风卷着血气扑向元虚舟的面颊,他打了个寒颤,落在元汐桐身后。

    那时候的元虚舟,虽然见识比一般孩子要广许多,但在神宫的修行还是以理论为主,从未直接正面地遭遇过这种血腥诡异的场景。

    他当然能辨认出来这股邪门的力量是妖力,也立刻反应过来这股妖力出在元汐桐身上。

    妹妹是……妹妹是妖?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之后,他竟出奇镇定,脚步没停地走过去。

    因为他在这一刻,想到不是别的,而是妹妹一定很害怕。她那么小一个孩子,灵力全无,身子骨弱得像只鸡崽,吹个风都能高烧不止。结果却被两只发了狂的犬妖掳走,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惊吓。

    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让她更受惊,他将声音放到最轻,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柔柔唤出一声“阿羽”。

    被握住肩膀的元汐桐先是畏缩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将头转过来。

    元虚舟这才看清楚,她的脸上全是泪。小孩子嫩藕似的脖颈上,还有几道爪痕,正往外渗着血。

    她的确是吓傻了,见到自己哥哥,也是一副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样子。

    直到脖颈传来真实的痛感,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语无伦次地解释:“哥哥……我不是……是他们要掐我,那群鸟才,才飞下来,我没有……”

    沾着血的小胖手指向犬妖的尸身,因为描述不清楚,只能张着嘴干着急。

    “阿羽,阿羽,没关系,不用着急解释。”元虚舟赶忙握住她的手,掏出帕子替她将伤口捂住,他还不会疗伤术,只能先用这种法子给她止血,“你是想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犬妖先朝你动手,要掐死你,那群鸟儿才飞过来将他们啄死的,对吗?”

    是的,是的!

    元汐桐赶忙点头。

    所以,真的是妹妹做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妹妹如果是妖的话,那妹妹的娘亲?

    元虚舟对现下的情形感到无比疑惑,好几个念头同时在他脑海里转,他一时想不通,强行压下,决定先把眼前的事情先解决。

    禁军马上就要赶过来,今上又对妖族恨之入骨,妹妹的身份绝不能被人知晓。

    “阿羽,”他沉声,强迫年仅五岁的元汐桐冷静下来,“若有人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一定不能开口。刚才发生之事,全是哥哥做的,你一直昏迷到现在才醒来,听明白了吗?”

    第55章 第 55 章 阿羽最喜欢和哥哥有秘密……

    “为……为什么?”元汐桐听不太懂。

    “没有为什么, ”元虚舟最会哄她,他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对她笑了笑, 哄道, “就当是, 阿羽和哥哥之间的秘密。”

    元汐桐果然上当:“好, 好啊,阿羽最喜欢和哥哥有秘密了。”

    天空中的异象并没有维持太久, 和她十二岁时引发的那场动静比不得。在禁军赶来之前,鸟雀就已经散得差不多。

    院子里犬妖的尸身正被烈火焚烧。

    元虚舟将元汐桐护在怀里, 淡淡地告诉他们自己已将犬妖诛灭, 但术法无眼,没给留个全尸。

    他只字没提皇城禁军今夜的疏漏, 但禁军们却不能不领他这份情。

    朱雀大街上的伤亡, 初步预测应在二十人以上,这本就已经是活罪难逃,后来他们竟还让那两只犬妖掳走了皇亲。

    要知道, 汐桐郡主虽在皇家不是很起眼,但她是虚舟小王爷唯一的妹妹。这位未来大神官若怪罪下来,他们这些人全都得以死谢罪。

    惊惧之下,他们感激小王爷不杀之恩还来不及, 哪里还敢去仔细辨认犬妖的死状,就地等着尸骨被焚尽之后, 便匆匆回了城。

    回城的马车上, 元汐桐一直被哥哥抱在怀里,没松过手。

    掉光了叶片的枝桠被月光投射在帘子上,顺着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一起后退, 元汐桐渐渐感到一阵困倦,在哥哥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睡了一小会儿。

    醒来时,竟真的把方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不知道,这件事是元虚舟做的。

    他在落星神宫其实不如皇城脚下这般守规矩,会和人斗法,会欺负精怪,还会想方设法偷学一些暂时不能学的术法。

    记忆消除法是他最近才学到的,为了让看门的星官不知道他曾在夜里偷溜出去过。其实也不是溜出去干别的,只是少年正处在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的年纪,对于冒险和刺激有种不同寻常的热衷。

    落星神宫内秘境众多,残酷与神秘色彩兼备,就算只是为了亲眼看看,他也要一个一个地探过才有发言权。

    今夜发生在妹妹身上的事情,让元虚舟极为不安。

    那两只犬妖的死状犹在眼前,还有无数只像他们一样原本生活在帝都的妖,却因一纸政令或是流离失所,或是惨遭杀害。

    他不能承受半点,会失去妹妹的风险。

    元汐桐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没留下任何的爪痕,但人还发着烧,以为自己才从宫里面出来。

    她看着哥哥的侧脸,冷不丁开口问他:“哥哥,我今后,会成为你的拖累吗?”

    明明是个糊里糊涂的小孩子,连“拖累”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但她却在方才听来的那几句话当中,莫名感受到这不是个好词。

    元虚舟低头看向她,眉头微皱:“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自己听来的。”

    她的脸上有了一点烦恼的神色,这是比给灵宠们准备什么式样的披风更高一级的烦恼,在今后会将她的脾气折磨得越来越古怪。

    元虚舟敏感地意识到自己需要说些什么来安抚她,于是他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向她承诺:“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会无条件地爱你,守护你,那这个人一定会是我。所以阿羽,你绝对不会是我的拖累。”

    元汐桐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但她在这瞬间立刻就开心了,撅着嘴在哥哥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说道:“哥哥,我最喜欢你了。”

    “嗯,哥哥也最喜欢阿羽。”-

    “哥哥,我那个时候……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这真的是一句违心话吗?

    元汐桐翻了个身,捂着脑袋从睡梦中醒来,枕头不知不觉又湿了一大片。

    年少时期童言无忌的喜欢,在后来的确是夹杂了嫉妒和讨厌的。哥哥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她却擅自把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又因为他每次都最大限度地包容她,而暗戳戳地消了气。

    可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

    哥哥那么早就知道她是妖了,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待她好,所以难怪,在十二岁那年,她生出了所谓的“灵根”后,他会表现得一点都不高兴。

    从窗棱折射进来的月光,照在她的胳膊上。

    那里原本被雷劈得血肉模糊,养了半月之后,竟然连道疤痕都没留下。

    那哥哥呢?

    是不是也好得差不多了?

    她是半妖一事,应当已经传回了帝都,不知道娘亲有没有及时逃走。

    爹爹和秦王府会受到牵连,但如果爹爹咬死自己是受娘亲蒙蔽,天子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应当也就是小惩大诫,不会真的下狠手。

    但这一切也都是她在瞎猜,因为她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她被千颉带回来之后,就一直被软禁在这处宫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南荒草木茂盛,雨水丰沛。鹓雏又是极爱干净的鸟类,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对居住环境十分严苛。所以这里种了许多茂盛的梧桐树。枝干粗壮,不知有几百岁。

    这里据说是娘亲以前的一处行宫,所有建筑与装饰都是按照娘亲的喜好来陈设,不曾变过。

    元汐桐虽不能出去,但她可以在宫殿里巡游。也许是千颉存心要和她父王攀比,他给她的一切吃穿用度比在秦王府时规格还要高。

    只是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人愿意提供她任何外界的消息。那些伺候她的妖族舌头全被拔了,连啼鸣都不会。

    千颉将她扔在这里,设下重兵看守,自己却从没来过。

    正当元汐桐以为他伤得太重,说不定已经挂了的时候,他终于出现了。

    在元汐桐被软禁的第二十天。

    他在随从的带领下穿过层层垂花门,来到元汐桐最常待的那座园子。

    此时的元汐桐正坐在山石上,闭着眼睛操控着落叶在秋风中浮动。那些叶片很听她的话,在林间穿梭自如。

    初升的太阳照在她的发丝上,金闪闪的,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充满了生机的小兽。

    回想起半月之前,他强行将她带走的那一幕。回南荒的软轿内,她一直哭哭啼啼,将他烦得伤口都要恶化。

    他那时满脑子都在疑惑,疑惑这半妖是否真的是炎葵所生。

    炎葵小时候有这么爱哭吗?

    那段时光对他来说太遥远,所以他眯缝着眼睛想了好久,才想起来,爱哭的人,一直是他。

    瞥过眼去,不知是不是出于对他自己的同情,这位心狠手辣的大妖难得心软,招了招手,唤来医官为元汐桐诊治。将残余的天雷拔除之后,她才像是累到了极致,终于靠着车内壁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已经接受了现在的处境,不再哭闹,专心养伤,不去打听外界的消息,也没有试图逃跑。

    乖乖的像是完全认了命。

    现在她恢复得很好。

    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逼近他的后脑勺,在离得足够近时骤然破裂,造成一阵巨大的冲击波。

    这种雕虫小技当然伤不到千颉,他闪身,直接避开,连片衣角都没有晃动。但元汐桐并没有就此放弃,她在他闪避的路径上,已经埋伏好了无数的枯叶,总有一片炸开时,能给他造成一点麻烦。

    终于有一片叶子将他的袍角炸出一个小洞,元汐桐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看到那眉眼沉郁的大妖一抬手,将空中飞舞着的叶片全数震碎成了齑粉。

    五颜六色的粉末散落在空气中,罩成一张大网,但园子里其他的摆设全然无恙。

    元汐桐在此刻终于确认,这个她血缘上的舅舅,舍不得动她娘留下的东西。

    但这个“东西”不包括她,因为她身上还留着另一个令他嫉妒到发狂的男人的血。

    “拿了炎葵五份妖力,你如今就这程度?”隔着一道石桥,千颉嘲讽着看向她。

    元汐桐撇撇嘴,骂得毫不客气:“我觉醒妖脉才五年,自然比不上你这种老东西。”

    被唤作“老东西”的千颉,此时此刻情绪还算稳定,并未计较她找死的举动,只是淡淡地提醒她:“我劝你,对长辈说话还是要礼貌一点。”

    “就算我对你礼貌,还不是一样要像养猪一样被养肥,然后被献祭?”元汐桐连装都懒得装,“所以你这次来,是要通知我死期吗?”

    “不,那个不急,”千颉笑了笑,朝她走过去,“我只是觉得,你会想要知道你爹娘,还有你那个没有血缘的哥哥如今的近况。”

    第56章 第 56 章 是她先,背叛了我

    千颉所提及的, 都是元汐桐最为关心的。

    闻言她不再像个无能小孩那般犟嘴,十分审时度势地收敛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气焰,老实说道:“我是想要知道, 所以, 你会告诉我吗?”

    “先逛逛吧, ”千颉说, “这里毕竟是你娘最喜欢的行宫。”

    他存心卖关子,似乎汲汲营营这么多年, 终于看到胜利的果实就在眼前,接下来, 他有很多很多的可以时间用来守株待兔。所以连精神也看着饱满了许多, 没有一点大伤初愈的疲态。

    受制于人,元汐桐只好耐着性子跟上他。

    南荒多山, 屋舍皆是依山而建, 这座行宫建设得尤为精巧。高低错落十步一景,林木高大,殿宇重重。太阳初升时烟笼凤阙, 分明正是忙碌的时候,但因为侍从们都被拔掉了舌头,所以幽静得十分诡异。

    只有还未化形的凤鸟和昆虫趴在树梢鸣叫。

    有些凤鸟比较调皮,会在侍从经过时吐出一团火, 将其手上的杯盏吓得打翻一地。

    元汐桐这几日也被吓到过几次,炽热的火焰随着摇曳不定的树影一同扑过来, 将她的脑袋烧得火直冒。但娘亲的第五份妖力被她吸收后, 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怕火了。她甚至可以操纵着火,将那几只捣蛋的凤鸟烧得毛都不剩。

    可这群小家伙也是真机灵,发现她被火浴过竟毫发无伤, 顿时就开始原地起舞,企图靠取悦她来逃过这一劫。

    恍惚间她想起了自己在秦王府时养的那几只小鸾鸟,于是已经寂寞了好些日子的元汐桐就这样原谅了它们,甚至还会故意配合它们,假装自己被吓一跳。凤鸟们便舞得更为起劲。

    “它们是炎葵养的,所以跟主人一样,喜欢调皮捣蛋。”

    在凤鸟们照常埋伏在林梢上,对着经过的千颉和元汐桐吐出一团烈火时,千颉这样解释道。

    这次它们的火喷得格外猛,从上至下,带着要烧光一切的热度猛灌下来。

    千颉及时撑开结界,将这波攻击挡下。

    凤鸟们见一击不中,也不恋战,就这么惊飞着撤退,逃跑的姿势熟练得不知道已经发生过多少遍。

    一片燃烧着的梧桐叶落在元汐桐掌心,火舌哔啵着舔过她的皮肤,依旧没留下任何的伤痕。

    原来是娘亲养的凤鸟,她想,幸好没一时冲动把它们的毛烧光。

    前方的千颉在收起结界后,又释放出一道水系术法来处理四周的烟飞火燎,面上依旧不见任何恼怒。

    “它们在报复你,”元汐桐说的斩钉截铁,“因为你害它们失去了主人。”

    “是。”千颉没否认,“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忍这么久不杀它们。”

    行至一汪荷花池时,千颉停下来,望着池边的八角亭,自顾自地说:“你娘小时候调皮,族里子弟一同来行宫避暑,她总要想法子捉弄他们。拉弓射箭,赌钱斗狗样样来一遍,让人输得裤子都不剩还算好的,过分的几次是把他们吓病了,整整卧床了半个月才好。”

    他回过头,见元汐桐听得认真,便继续道:“她是王储,打架又厉害,大家自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她当时的教习嬷嬷能降住她。一旦抓住她欺负人,就把她拎到这座亭子里罚抄书。毕竟,体罚对于她来说算是奖赏,只有抄书她最头疼。我们就躲在栏杆后面,看她愁眉苦脸……但要小心不被她看到,不然她冲出来抓壮丁,跑得最慢的得替她罚抄。”

    千颉那时候偏文弱,所以跑得最慢。炎葵一抓就将他抓到了。他也老实,竟真的安安静静坐在案前,模仿她的字迹,替她将那些书卷誊抄得工工整整。

    后来他才想明白,为什么他要故意跑得那么慢。

    一路往深处走,楼阁浅池,险崖深涧,哪里都有故事。

    这些有关娘亲的回忆,千颉几乎是信手拈来,像是印在记忆里,连一句话,一个表情都不曾忘记。

    他声音沉静,元汐桐也渐渐不再焦急,听他一桩桩细数娘亲年幼时的往事。

    自元汐桐有记忆起,娘亲对她来说,就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和她说的,向她交待的都是正事,见到她耽于享乐,疏于修炼,会严厉地批评她。

    娘亲不常回忆往昔,有些事情不会说得这么细节。

    元汐桐记得娘亲说过,妖族没中土皇室那般讲究天地君亲师,自上而下的等级也并不森严。族里同辈的孩子一起开蒙,一起长大,凑做一堆嬉笑打闹,自有一番乐趣。

    这样生动的形象,元汐桐以前无法想象,此刻却在千颉的描述中成型。

    她听得入了迷,偶尔也会搭一两句腔。

    “我娘小时候关系跟你最亲厚吗?”元汐桐问。

    千颉摇摇头:“我那时候太安静,她不喜欢带着我玩。她最好的玩伴是一只葵花鹦鹉,那只鹦鹉精……”

    他顿了顿,“很吵,一刻没人陪着他吵,他就得发疯撞墙,精力多到无处发泄,所以他最爱缠着炎葵。”

    “后来呢,那只鹦鹉精,去哪里了?”

    “死了,”他转过头,看着元汐桐的眼睛补充道,“被我杀了。”

    意料之中的结局,元汐桐没有再追问。

    行过一座石桥,便看到了行宫最大的梧桐树。枝干高耸如云,叶片宽大,倒影几乎将半面湖水都染红。

    他们在树下停驻了一会儿,千颉看着粗壮的枝干,突然问元汐桐:“这些天来,你自己瞎逛,可有摸到出去的秘道?”

    分明触目草色皆舒,他这话问的亦稀疏平常,但元汐桐却莫名觉得背脊发凉。

    身处牢笼,她当然明白自己的一切皆被监视,所以尽量表现得乖觉。

    娘亲曾经给她画过南荒几处宫殿的地形图,就是以防出现今日这种情况。但同时娘亲也说了,所有的秘道和出口,千颉都知道。

    包括他们面前的这条,从梧桐树心通往城郊的秘道。

    这些秘密出口,全都被禁制给封死了,无论元汐桐用什么法子,都没办法松动半点。

    “摸到了几条,但都没有用,”元汐桐镇定下来,老实承认,“我娘很信任你,她知道的所有出口,你都一清二楚。”

    “那是自然,”千颉骄傲地笑笑,“这些出口,都是我们一起探索出来的。她偷溜出去玩,还要我打掩护。”

    “那么,”元汐桐问,“你为什么要背叛她呢?她那么信任你。”

    千颉的脸上闪过一丝沉郁。

    “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元汐桐朝他走近一步,逼视着这个明明做尽了坏事,却还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来假惺惺缅怀的舅舅,继续说道:

    “以前她文韬武略,是羽族之主,动一动手指都能令天地色变。但她被你害得妖脉断绝之后,只能被迫在王府后宅卧薪尝胆。大歧帝都那种地方,你没跌落过谷底,所以没感受过吧?那些道貌岸然的中土贵族们,觉得她是来历不明的村姑……命妇们瞧不起她,君子们在冷眼看她的同时觊觎她,纵然她不在乎这些宵小,但换做是以前,换做是以前……”

    “换做是以前,”千颉的面色彻底冷下来,接过她的话头,“我会把他们的眼睛全部挖出来。”

    “这些都是,被你害的。”元汐桐惊异于他的无耻,只说得出这样一句话。

    这样的回敬,对千颉来说实在是不痛不痒。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横斜过来,几乎要落到湖面上的枝干发呆。

    叶片上储满了阳光,风一吹便斑斑斓斓,漂亮得像数千颗玛瑙在齐闪。

    一双身姿窈窕的少年,跨越了好几百年的时光,慢慢回溯至他面前。

    他看到炎葵歪斜着身体,用叶片遮住双眼,躺在枝干上小憩。

    而他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看书。

    午后的蝉鸣盖过他的心跳,他将书放到一旁,第一次鼓起勇气俯身去悄悄亲吻她。

    退开时却因太过慌张,将搁在一旁的书碰掉。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捞,自己却跟着从树上栽下去。

    另一只手被骤然拉住,他整个人被吊在了枝干上。

    一抬头,是炎葵不知什么时候就醒了过来,正对着他笑得促狭。

    “你不是比翼鸟吗?”少女的脸盘已经长开,明媚中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艳光,“怎么这么笨手笨脚?做完坏事这么心慌吗?”

    他红着耳朵低下头去,明白这一切原来都是她默许-

    “是她先……”千颉强行令自己回神,对元汐桐那句话做出回应,“她先,背叛我。”

    他的目光投掷在元汐桐身上,浑身充满了不悦。他又变回了那个令所有人害怕的,喜怒无常的大妖。

    面前站着的少女也是,炎葵背叛他之后的产物。

    元汐桐明白他的意思,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瞬间他是真的很想杀了她。

    但她并没有后退。

    她的存在,是炎葵最后的希望,这座宫殿,这里的羽族,还有整个南荒,原本就该属于她。

    而不是属于这个鸠占鹊巢的仇人。

    即便她暂时杀不了他,在面对着他时,也至少也要有一些不屈的风骨。

    该后退的,该死的,是他才对。

    她没什么好怕的。

    少女倔强发狠的样子,看起来终于有几分像她娘亲了。

    千颉沉默了片刻,竟发出一声嗤笑。

    “我还以为你只会哭。”

    漫无目的的叙旧就此结束,他转过身,面向着湖面,说道:“炎葵在我把你带走那日,就提前得了信,从帝都潜逃而走,现在已经不知踪影。秦王因识人不清,包庇妖族在皇城脚下扎根近二十年,令大歧皇帝震怒。”

    震怒之余,还伴随着深深的恐惧。

    那大歧皇帝,对妖族赶尽杀绝,结果卧榻之旁,仅一墙之隔的秦王府,藏着这么大的一个妖。皇家宴饮、丧仪还时时能见到。

    即便这么个大妖已经妖脉尽断,也让这皇帝吓得日日无法安睡。

    帝都又刮起了一阵对妖族的清洗之风,大歧皇帝言出法随,无数禁军连夜出动,试图将悄悄在夹缝中生存的妖族揪出来赶杀殆尽。

    但他们晚了一步,炎葵出逃时,已经借全城的鸟兽之口将消息释放出去。

    禁军扑了个空,皇帝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得全奔着秦王府而来。

    元汐桐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我爹爹,还有府里人,还活着吗?天子御极之前,我爹爹对他最好,就算他要恩将仇报,可为了避免言官们口诛笔伐,他也要做做惦念旧情的表面功夫吧?”

    “他当然有所忌惮,”千颉看她一眼,意有所指,“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元汐桐眼神闪动,听见他说出了她目前为止最急切想知道的那个人的消息:“元虚舟,他的名声原本在五年前已经跌至谷底,经过游尸九野一战,他如今的威望已经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人们甚至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件事情原本就是因他执意要你入神宫而起,只看到了他作为未来大神官,护佑中土的担当。至于他修罗族的身份,多亏了我,替他瞒得好好的,才能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到帝都,将你那废物爹保下。”

    “保下了?”这是好消息,元汐桐忍不住再确认了一遍,“真的吗?”

    “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软禁在秦王府严加看管,”千颉说,“暂时免了你们全府上下的死罪。”

    暂时……

    对,这一切的处理结果都只是大歧皇帝迫于压力,“暂时”为之。

    古往今来,被贬为庶人的皇亲,失了权力,就跟死缓差不多。等事情关注度过去,再无人在意之后,只要皇帝杀心未消,完全可以让秦王死得悄无声息。

    但这已经是炎葵设想过的最好的结果了。

    等到舆论平息,她也可以悄悄地,将人给救出来。

    只是要暂时委屈爹爹,在那府里再待一段时日。

    元汐桐想到这里,稍稍放心,但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他:“我哥哥,身体真的没事了吗?被你砍断的灵根也没事了?”

    “你不必这样见缝插针的指责我,”千颉浑不在意地笑笑,“你对修罗族完全不了解吧?”

    “……”

    “那个种族可是上古时期神族和魔族的结合体,所以体内神魔之力兼具。但力量太强的同时,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是短命,寿数和人族一样,不过百年。所以无法像我们妖族,活个几千上万年都不死。那一族,早在万年之前就应当灭绝了,却不知为何重现于世。”

    应该和他的母族有关。

    元汐桐心想,这件事情,或许要去问问那个九凤国的公主。

    但不管怎么样,他过得很好,比以前不知道要好多少,做到了她所期望的一切。

    这就够了。

    其他的,就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了。

    元汐桐垂下眼,抬手蹭了蹭发酸的鼻子。

    “所以,我告诉了你所有想知道的事情,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点回报?”千颉不再绕圈子,直接说明来意,“炎葵在出帝都之后,便再无踪影,你和你娘之间应当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吧?”

    元汐桐没有立刻回答。

    他也不急,就这样盯紧着她的神情变化,缓缓道:“告诉炎葵,南荒随时欢迎她回来继续做这个羽族之主。无论她是要报仇还是做什么,我都会在这里,恭候她的大驾。”

    “那你还会把我交给邢磊吗?”元汐桐敏锐地问。

    千颉偏了偏头,像是拿住了她的命门,勾起嘴角笑道:“这就得,看你什么时候把你娘叫过来救你了,乖侄女。”

    说罢,他不再逗留,转身就走。

    但元汐桐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他:“等等,那个叫阿啄的姑娘,跟你什么关系?她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我娘?”

    她记得,在回南荒的软轿里,她疼得不省人事时,看到阿啄那张脸,以为是娘亲赶到了自己身边,还很丢脸地想往人家怀里钻。后来才被身边的医官小声提醒,那不是她娘,而是另外一个,从小跟在千颉身边的人族女子。

    千颉回过头来,脸上亦有疑惑:“这个问题你也替我问问炎葵吧,为什么偏偏在她魂飞魄散的赤水之畔,出现了这么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今夜没有月亮,窗外只有一盏盏琉璃灯将光亮连成一条线。

    元汐桐等到所有监视的耳目都已睡下,才从床上翻了个身,坐起来。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块令牌。

    这是在游尸九野内,用她的翎羽复制出来的第四块三界令牌,被元虚舟托孤一样的塞进了她怀里。原本该维持十二个时辰就消失不见的,但或许是因为她拿回了藏在月晖琴里的那份妖力,所以一直坚持到现在才呈现出消逝之态。

    她的星官服,乾坤袋,所有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全被扣押,现在全身上下都是南荒羽族的装束。

    只有这块令牌,被她变回了翎羽,躲过重重盘查,带进了这座行宫。

    第57章 第 57 章 落星神宫吃了个闷亏,连……

    元汐桐在被带回南荒, 关进行宫的这段时日里,并非只是在认命地安心等死。

    相反,她想活的意愿从来都没有这样强烈过。

    她强迫自己冷静, 却做出冲动鲁莽的样子, 借着逛行宫的机会去探寻娘亲口中早就被千颉封死的出路, 来迷惑安插在她身边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她的耳目。

    实则在好好利用这里的一切, 来恢复伤势。

    这样的状况,在千颉第一次于浮极山出手那次, 炎葵就曾经预料到。

    她和千颉,在妖族漫长的成长期里, 曾经是最为亲密的姐弟, 如今是最熟知对方路数的敌人。

    炎葵任南荒之主时,四荒妖帝曾与中土签订过止战协议, 协议内容之一便是妖帝们不能踏足中土, 与此同时,中土帝王亦不许跨越边界。

    千颉继任之后,在止战协议的约束之下, 他无法亲身前往帝都将炎葵带回。帝都对妖族严防死守,探子亦派不进去,他只能借帝都权贵之手进行合作,来达成目的。

    而邢家图谋更大, 更需要沉住气。他们想要元汐桐的骨血,在得到好处之前, 不会向千颉全数透露帝都那位颜夫人的一切。

    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两伙人各怀鬼胎,彼此还没有培养出信任。

    这时候元虚舟横插一脚,将元汐桐带入落星神宫, 自然能够给她一定程度的庇佑。但千颉向来不折手段,如果连神宫都护不住她,说明无论是元汐桐,还是元虚舟,都遭遇了重创。

    那么,顺势跟着千颉回南荒,才能避免牵连出更多。

    千颉的目的是炎葵,在炎葵现身之前,元汐桐不会被交出去。

    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囤积在元汐桐体内,无法被她吸收的妖力,在南荒的风日里和她的身体产生了神奇的调和,似乎这里原本就是她该回到的归处。

    这是被娘亲称作“家园”的地方,空气中都是湿润的水汽,呼吸时鼻腔里全是好闻的花果香,却并不使人闷燥。

    炎葵自妖脉断绝后,身体孱弱,帝都一旦入冬,就冷得连门都出不了。屋子里虽烧了地龙,绣衣局送过来的服饰还被绣上了熏风符,可以日夜护持保暖,但她还是不太习惯,每年隆冬都要流几回鼻血。

    回到南荒已经成了娘亲的执念,元汐桐却先一步被绑了回来。

    千颉说得好听,但她不能被他所迷惑,贸然出卖娘亲的行踪。

    况且,有关秦王府的一切,全是千颉一面之词,她无法验证真假,此时就更加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三界令牌呈现消逝之象,是在提醒她,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自觉醒妖脉以来,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独立地决定过什么事情,一直都是娘亲或者哥哥来告诉她,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完全一抹黑的情况下,决心无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至少最终目标不能变。

    第六件灵器还在邢家手里,她不能坐以待毙地等待着千颉拿她去做交易。要趁所有人都没有缓过神来时,主动出击,这样才能有赢的机会。

    这样的想法很热血美好。

    但是,这块三界令牌能不能顺利将她带回中土,她却有些把握不住。

    毕竟在游尸九野内,情况太过紧急,驱动的咒语和结印的手势她全没来得及学,只能凭借着一些模糊的印象,坐在床帐中自己瞎鼓捣。

    廊下的窗棱被夜风吹响,守卫换防的空当,元汐桐掐着点释出妖力,将令牌驱动。

    床帐内清光一闪,再熄灭时,帐内的半妖少女竟真的不见了踪影-

    帝都,秦王府。

    当然,现在已经不能被叫做“秦王府”,因为天子的旨意已经降下,府门上的牌匾摘得很快,仆役们也都开始了分批遣散的工作,只留了一些亲近的侍从来照料原来的秦王,现在的庶人——元桓的起居。

    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平日里府内府外所需仆役约三百余人,才能维持贵人们的日常生活运转。元桓性情宽厚,被先帝宠爱,所以名下良田庄子无数,还有盐矿、丹砂这些珍贵资源,前半辈子活得可谓是穷奢极欲。

    帝都各大茶馆酒肆,提到如今的秦王府,也都觉得倾覆得猝不及防。

    怎么那位名动天下的颜夫人,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南荒那位渡劫失败的大妖炎葵?那被看作是“废物”的汐桐郡主,拖后腿的血统竟是来自秦王?

    天家之事不能妄议,有些话不好明说,但落星神宫前段时间的奇闻却百无禁忌,短短二十日就被疯传了无数个版本。

    今日的临仙楼依旧是人满为患。

    在落星神宫有人脉的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水,执板对着桌子一拍,朗声开口:“上回说到那天定的未来神官长元虚舟在游尸九野救下了神宫所有人,却唯独没保住自己的胞妹,令其被那南荒大妖给带了回去,今天我们就来讲讲虚舟神官从游尸九野出来之后的故事!”

    他说,虚舟神官被姬照神官的引路铃铛带出来时,浑身都是血,却找不到任何伤口。昏迷了整整三日,口中只念了一个字,那就是“杀”。他周身灵力在抑制不住地外泄,昏睡的寝殿充斥着要绞杀一切的暴虐罡风,并且范围一直在扩大。

    身为神官,竟然会产生这么重的杀欲,落星神宫所有人都被吓傻了。

    直到第三日深夜,藏书阁的一老书精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飞至那昏迷的虚舟神官身边,幻化出一个个带着金光的字钻进他体内,他身上的戾气才渐渐消散。

    他在太阳初升之际醒了过来,整个人灵力充沛更甚往昔。

    但所有人都发现他变了。

    尚未修习无象心经,还抱有许多少女情怀的女星官们在私底下偷偷讨论。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

    他以前是帝都来的小王爷,本来就在云端之上,有着被天道眷顾的力量和形貌,对人矜傲冷淡,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但接触之后,才会发现,他其实是和善的,只是看着不好接近,内核甚至带着些温柔和悲悯。

    但现在…… 看着虽然还是那副模样,但气质却显得更加的冷酷无情,似乎众生在他面前皆成了蝼蚁。

    她们平日里逮着机会总要偷偷看他几眼,这下碰到他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陷进去。

    这话刚说完,就有人哄笑起来:“得了吧!你个糟老头子,离神宫那么远,躲人家床底下听啦!”

    还有人提出了另外的疑问:“你这故事编得毫无逻辑,既然虚舟神官毫发无伤,那为何还能让那大妖把妹子给带走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说书先生神秘一笑,“如果你妹妹是半妖,还是南荒少主,你名不正言不顺的将人留下,是当妖族关在神宫呢?还是带回帝都和秦王一样受刑啊?挡人前程可是要折寿的!”

    是了,是了。

    汐桐郡主被带回南荒之后,那大妖千颉立马昭告天下,说南荒已经迎回流落在外多年的少主,并修书于大歧皇帝,奉上数十车奇珍异宝,割让了一座山的灵石矿,感激他这么多年对炎葵娘俩的照顾。

    面子里子周全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落星神宫吃了个闷亏,连反攻计划都没成型,就被天子给压了下来。

    为了苍生,为了这些世家大族们的舒坦日子,谁也不希望双方把事情闹大。

    但大歧皇帝对秦王的处置,却仍是毫不手软。

    士庶之际,实自天隔。

    秦王元桓从宗室中被除名,贬为庶人后,名下所有物产皆被没收查封,只留了这座缺人打理的宅子以栖身。府中的瀑布飞泉、奇花瑞草,虽有阵法可以撑一段时日,但缺少灵石和专人养护,也很快就会荒废。

    所幸元桓对一双儿女十分厚待,亦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东窗事发的这一天,所以早在多年前,就已将皇室记录在册的产业转了大半至元虚舟名下。

    原本这些都是要给元汐桐的。

    因为元虚舟迟早要入神宫,这些俗物要不要都无所谓。相反,元汐桐灵力低微,日后若旁人都指望不上,至少还有钱财能傍身。

    彼时的颜夫人却说,元汐桐在元氏宗亲内地位低,这些值钱产业日后一定会引来觊觎,她不一定能守得住。不如以个人名义购入新物产,不登记在册,这样方能保她无虞。

    现在想来,谁也没她会未雨绸缪。

    元虚舟身为神官,游尸九野之乱后,地位已经完全不可撼动,他名下所有资产全数得以保留。而元汐桐那份,早已瞒天过海,换做了别的能生钱的资源。

    真正被天子查封的,只有元桓名下的空壳子。

    但元桓一口咬定,自己是遭枕边人蒙蔽,就算是用吐真的丹药也吐不出个去处。而太后在旁求情,也不好用大刑伺候,天子只好暂时作罢。

    深秋时节,天黑得早。平时秦王府酉时不到一刻便会点燃宫灯,将整个王府照得灯火煌煌。但眼下却因仆役们差不多都被遣散,无人掌灯,而显得有些衰败。

    夕阳从天边沉下去,很快,四下就漫过来一股浓重的夜气,凉得人一激灵。

    元桓坐在亭子里,拨给王府管事第三批遣散费后,就这样望着天边的月亮发呆。

    他大手大脚惯了,眼望着家生的仆役都要被遣散,在原本的预算上又增加了一大笔赏钱,对普通人来说,应当是衣食无忧了。

    元虚舟在宫里周旋了一整日,回来王府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人和园子都无精打采的倒霉相。

    “怎么不点灯?”

    他只出一声,整座宅子的灯火便应声而亮。照亮地面瀼瀼的夜露,和庭院华美的草木。

    元桓回过头,如梦初醒一般眨眨眼,答道:“省点油,这鲛人油以往每年都有赏赐,以后可没资格用了,提早适应。”

    被贬为庶人之后,按照礼制,秦王能享用的物品,元桓已经没有资格再用。就算他还有元虚舟这个做神官的儿子撑腰,也不能逾制。

    宫墙外耳目多,若还想留着一条命活久一点,更须谨言慎行。

    元虚舟心里明白,便也没再多说,只静静地在他面前坐下。

    “不过这些身外物,为父倒没觉得可惜,”元桓顺手替元虚舟斟了一盏茶,“就是我那些养出了感情的灵兽们,只能送到公孙家寄养,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

    那些灵兽们食量大,又娇贵,需要专人养护,的确在这里已经养不活了。

    元桓说起这个,声线都带着颤,明显是伤心至极。

    元虚舟却没有半分触动。

    他耐心等待着元桓心绪平复之后,才动了动手指,在周围升起一道屏蔽结界,而后问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和公孙家关系那么亲厚的?”

    第58章 第 58 章 他们是兄妹,就算再讨厌……

    元虚舟昏迷三天, 醒来便得知了秦王已经下狱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帝都,一路上得知的消息,已经够他想明白公孙家在炎葵出逃这件事上出力不小。

    而公孙皓至今还留在落星神宫未离开, 是还有什么指示未完成吗?

    元桓闻言, 倒也没瞒他:“你知道我向来珍爱灵兽, 从以前起, 就和公孙先生关系不错。要说亲厚,的确是从阿颜来了之后。”

    虽然现在阿颜已经变成了阿炎。

    “父亲很早就知道, 颜夫人是炎葵了吧?”

    “当然,”元桓笑了笑:“为父只是弱, 不是蠢。”

    他对现在的境遇早有准备, 不打算再伤春悲秋,见元虚舟看着庭院, 似乎有些走神, 元桓思索片刻,方才小心开口:“阿羽,你打算怎么办?”

    元虚舟回帝都以来, 从来没有提过元汐桐的名字,似乎就当这个妹妹已经不存在。被猝然问及,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熟悉的莹白鹅卵石路上,似乎还停留着小小的孩子, 抱着只灵兽枯等着他回来的场景。那时候他们都还无忧无虑,就算只是在彼此脸上瞎画, 也能看着对方大笑很久。

    她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讨厌他的呢?

    他好像依稀明白, 只是那时候太骄傲,等着他征服的事情太多,所以根本就没去细想那些她奇怪的举动。他们是兄妹, 就算再讨厌,再吵架,还能真的吵得散吗?

    结果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千颉昭告天下南荒已迎回少主,是想告诉我们,她是自愿回去,叫我们不要白费力气去找她,”元虚舟终于开口,“但她过得好不好,我总要亲眼确认才能放心。”

    这话他说得真像个好兄长,但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元桓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后颈泛起一阵颤栗-

    深秋的落星神宫灯亮得早,神宫之内节气变化虽不明显,但还是严格按照斗柄西指时的作息,太阳落山之际便亮起了鲛人烛和凝光球。

    天市殿的几个女星官照料完了药草,正结伴从药田慢慢往回走。一路叽叽喳喳的,嘴就没停过。

    近日以来接连发生的大事实在是太多,每一桩单独拎出来都能咀嚼好久,更何况这些事还是一串连着一串,供人遐想的余地就更大。

    恰逢明霞带着个提着食盒的星傀从前方绕过来,几人见完礼之后,这位天市殿神官没有停留,径直往仙乐崖而去。

    “这是第几日了?”一名女星官看着明霞的背影,小声问同僚。

    “算算日子,应该是第七日了吧……”

    “那还要受两次刑咯,也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活。”

    说这话的星官年纪轻,小小年纪就因擅长识辨灵草就被选拔来了神宫侍神,正是怀春的时候。

    落星神宫几乎汇聚了中土所有的才俊,神官们自不必说,皆是龙凤之姿。还有二十八星官,除了少部分要修炼特殊功法而变得奇形怪状的,其余不论男女,都是钟灵毓秀,可供欣赏的美人们几乎是目不暇接。

    但同僚嘛,说话公事公办的,又在神宫这种待着待着都会成为一尊木头的地方,给人想象力不够。

    相比之下,外来的和尚念起经来当然要好听一些。

    今年表现最好的那位修士,俘获芳心无数,即便是如今成了阶下囚,也有这种不谙世事的小星官暗自觉得可惜。她没被抽调进游尸九野,没亲身见过那样可怖的画面,只是觉得这么个好好的少年郎,怎么会突然去偷捕神蝶,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另一位女星官低声喝道:“那修士犯了这么大的事,若不严惩,万一日后有人效仿,神宫岂不是年年都要来这么一回祸乱?”

    “可这祸乱不是因为……”小星官争辩了一句,“那位郡主而起吗?人现在还风风光光地被迎回了南荒——”

    “行了,仔细你这话传到虚舟神官耳朵里去。”

    讨论声渐渐远了,被她们甩在身后的仙乐崖却隐隐有雷声响动。

    浓黑的乌云被术法召唤而来,翻滚堆积在一起,发出一声声的闷响。突然一阵惊雷暴起,刺目的闪电猛然降下,直直劈向崖边,沿着崖边法阵噼里啪啦地四散开来。

    撕心裂肺的哼叫被雷声盖过,一连三道,术法彻底溢散时,阵中央被铁链束缚着的少年又成了个血人。

    仙乐崖,名字取得好听,但并非是听歌赏曲之地。

    是某一任神官长被太白食卯折磨得快要失心疯时,只有听见受刑囚犯的哀嚎声,才能获得片刻安宁。他将哀嚎声称为“仙乐”,连带着也将关押囚犯的地方改名“仙乐崖”。

    后来的神官觉得这名字变态得很有品味,震慑力十足,便一直保留了下来。

    此时在仙乐崖受刑的少年正是林诚。

    他被关押在这里足足十三日,才等来最终的刑罚。

    九日鞭刑,每日三鞭。

    施刑者是神宫掌管刑狱的星官,以风雷之力附在藤鞭之上,用尽全力往林诚的背上抽。他的上衫被全数褪下,精壮的背脊只一鞭便血肉模糊。

    但这鞭子的厉害之处并不在于皮外伤,而是将风雷之力灌入筋脉,令五脏六五、关节经脉全被侵蚀。

    为避免他身子受不住,每日刑罚结束之后,明霞会亲自替他疗伤。

    但她只会替他治疗皮外伤,以免第二日施刑的星官找不到好肉下鞭。

    一口气就这样吊着,直至九日鞭刑受完。

    若他捱不过去,中途断了气,就算他造化不行,该命绝于此。若他命硬,能生生扛过来,他会被逐出神宫,永世不得再参与落星神宫的任何选拔。

    除了林诚之外,还有帮助千颉成事的镇国将军府的内应,一连揪出来三个,全被关押在仙乐崖受刑。

    今日的三鞭领完,明霞吩咐星傀将奄奄一息的林诚抱起,送回了独间的牢房。

    牢房的草席原本已经被清洗干净,少年的身躯一挨上去,又顿时将草席染红一片。

    他横趴在草席上,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实上,除了鞭子挥下来的那一刻,他溢出了克制不住的惨叫,其余时候都是安静的,连呻-吟声都极少外泄。

    一道清光攀上他皮开肉绽的背脊,不到一刻钟时间,那里就已经恢复了平整。

    他奋力侧过头,看向明霞,说了一句“多谢”。

    他不再佯装出盛气凌人的样子,看起来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在槐江山修行的模样。一双眸子黑亮清澈,里面装着一些很率真的渴望。

    渴望着被人看进眼里。

    不论是被爹娘,还是被白胡子,亦或是被面前这个明明给过他善意,却最终视他如草芥的人看见。

    从小就不受理睬的孩子,为博得关注,是不是都会活得这样用力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落在他身上的鞭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些猎户的拳脚了,筋脉里乱窜的风雷之力令他的气海紊乱无比,说一句话似乎都要去掉半条命。

    但他竟然很满足。

    满足到近乎得意的程度。

    他吓到明霞了,所以这几日,她一句话都没和他说,每次都是给他治好了皮外伤就走,好像他眼里藏着什么怪火,多待片刻就要引火上身一样。

    这一日,明霞在即将起身之际,终于看见他嘴角漾着的奇异的笑。

    阴恻恻的。

    她心头一跳,忍不住问他:“鞭子把你打轻了?有什么好笑的?”

    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搭话,林诚眨了眨眼,将下巴磕在草席上,用尽力气回答了她:“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以前我想见你见不到,现在犯了事,竟然能劳动明霞神官大驾,咳咳……每日不得不定时过来看我死没死……觉得荣幸罢了。”

    疯子,都被打成这样了,他竟然还是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把这当作嘉奖。

    明霞的瞳孔缩了缩,第无数次后悔当年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沾染了不该沾染的因果。

    但这因果具体指向什么,她却一点都不敢多想。

    沉默片刻,她开口道:“师父曾修书于我,坦言是他没把你教好,但又无颜叫我代为管教,只希望我手下留情,能饶你一命。”

    林诚扯了扯嘴角,小狗眼瞥向她,等着她的下文。

    “一刀杀了你,当然太便宜你了,但这鞭刑显然并没有令你得到多少教训。”

    “啊,你看出来了……”

    明霞被他堵得呼吸一窒,决定不要再和他交锋下去。她利落起身,对着他说:“还有两日鞭刑,结束后我会治好你。你,好自为之。”

    “嗯……”林诚将头转回来,对着脸前一根根干枯的稻草,低声应道,“不会再劳你替我收尸的。”

    ……

    回到天市殿时已是月上中天。

    神殿四院周围的草木清香和熏香燃烧气息与清冷的夜气混杂在一起,突然让明霞感到一阵疲惫。

    肩膀刚刚塌下来,便见到客居前有人影在晃动。

    她定睛,看到公孙皓正追着一只天狗在跑。那玩意儿体型不大,又形似狸猫,看起来毛茸茸的,一蹿就没影了。

    “斑斑!”

    他压着声音叫了几声,见那天狗不理他,佯装转身。

    躲起来的天狗却蓦地绕到他身前一扑,稳稳当当地扑进了他怀里。

    这位公孙家的公子,在游尸九野之乱后,并未因为汐桐郡主的离开而跟着离开神宫,而是继续留在这里,尽职尽责地把他该养护的灵兽给养好。

    不收钱。

    据他自己的说法是,那场乱子他也有责任,若不是他没管好自己的星傀,也不会给林诚可趁之机。

    察觉到有脚步声接近,公孙皓摸着天狗的白脑袋回头,看见明霞踱着步走过来,顿感抱歉地说道:“斑斑……这只天狗体型有些发育不良,老被他父母兄弟欺负,我干脆带回来养一段时间。明霞神官,我吵到你了吗?”

    所以是在带天狗散步吗?

    这个年纪的少年,明霞也见过好几个了。每一个都是苦大仇深的,被身上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

    只有这个公孙皓,傻里傻气,似乎天底下就没他过不去的坎。

    而且他竟然会给每只灵兽取名字,并且每个都能脱口而出。

    也不知道是在多宽容的环境下,才能长成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没事。”明霞伸出手,很难得地想摸一摸灵兽的脑袋。

    但她身上杀生气息太重,隔了老远,那只天狗就像感应到了什么,喵喵叫着往公孙皓怀里躲。【注】

    自讨了一番没趣,明霞板着脸就走,示意公孙皓自便。

    刚迈出一步,那不长眼睛的公孙公子便出声叫住她,而后从乾坤袋里掏了掏,递给她一个毛绒绒的兔子形状的东西。

    “我听说医修一般不养灵宠,”他笑着说,“我把这东西叫做捏捏乐,捏一下就能听到我收集的灵宠们最可爱的声音。如果明霞神官不嫌弃,这不入流的玩意儿送给你。”

    明霞愣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他竟然是在哄她。

    真不得了。

    但无论如何,她今日因为林诚而坏掉的心情,就这样好起来了。

    她接过“捏捏乐”,转身回了内院。

    而目睹了一切的天狗似有不满,呜了一声就从公孙皓胳肢弯里钻出来,一下就跃出了院墙。

    这神宫有些禁地不能乱闯,公孙皓怕斑斑惹出什么乱子,急忙追过去。

    出了天市殿,一连追了三个林子,远远的都已经看到影儿了,那天狗的白毛脑袋在空中一蹿,竟然像是撞到了什么,冷不丁被撞飞在地。

    紧接着是一声惊呼。

    属于女孩子的,有些熟悉的惊呼。

    谁在那里?

    大晚上的,星官们都睡觉了,不会真撞到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吧?

    这神宫内精怪多,没听说有喜欢装鬼吓人的啊。

    那天狗也是怂得要命,连连后退着傍到公孙皓身后,两只爪子抓着他的袍角往上攀。

    一人一狗站在原地,跑也不是,喊也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虚空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显形。

    的确是个身形纤细的姑娘跌落在地,孔雀翠衣,钿璎累累,一身装束华丽得晃眼,银镶玉花树簪子上吊下来一排细细的流苏,欲盖弥彰地将额头覆住。

    公孙皓猛吸一口气,瞪大了双眼,失声唤道:“汐桐郡主!”

    第59章 第 59 章 你自己说说,我该怎么处……

    “汐桐郡主!”

    一声破了音的惊呼同样将元汐桐吓得一激灵。

    她记得, 自己在帐子里研究了好半天,终于有个手势能催动这块令牌,接着就猝不及防地整个人被拉进个隧道里, 四面都是极速穿梭的画面碎片, 她伸手, 只觉得触碰一下就要被拉进去。

    这三界通道邪门得很, 元汐桐不再乱动,吊着一颗胆正愁不知该怎么结束这一切, 却蓦地撞上了一只白发灰毛的天狗。

    然后就摔了个屁股蹲。

    她捂着脑袋抬头,眼里看到的是阔大的天幕, 和天边挂着的清亮的圆月。还有, 在空中浮游着的小岛。

    暗夜中似乎真的能看到岛下有四条乌龟腿在缓缓划动。

    这是落星神宫传说中建在龟背上的浮空小岛。

    不是吧?

    她大费周章地在南荒被关了二十天,本想靠着这个令牌逃之夭夭, 结果竟然又逃了回来?!

    周遭建筑和气息熟悉得令她发怵, 她睁大眼睛,终于意识到十步开外,还伫立着一个熟人。这熟人在她离开前就在神宫养灵兽, 没想到现在还没走。

    “公孙皓?”她试探着回应了一声。

    那人应声疾步奔过来,上下扫了她一眼,确认她没摔坏之后,才伸手将她扶起。

    但元汐桐明显不安, 她反手将他的胳膊抓住,叮嘱道:“别声张!我不能被发现!”

    可话说出口, 她心里又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为什么不能被发现呢?不能被谁发现呢?

    如果被发现的话, 会发生什么事?

    这些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便听见公孙皓说道:“是, 是不能声张,你现在可是南荒少主,像这样深夜闯入神宫,说不定会被当作在挑衅,到时候又会引起一番大乱子!”

    他这句话明明元汐桐能听懂,但她却云里雾里的,没搞懂其中的一个词。

    “什么南荒少主?”她问。

    “你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吗?”

    一番驴唇不对马嘴的对答后,元汐桐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那个千颉,给了她比在秦王府更高规格的照料,不仅仅是在和她爹爹攀比,而是在告诉世人,她是自愿为了这些,选择了回到南荒。

    虽然这的确是最终目的,但她所求,却不是别人从指缝当中的施舍。

    她在利用南荒的一切来恢复妖力的同时,也被千颉给算计了。

    早该想到的……

    元汐桐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地去寻找太微神殿的方向。

    这公孙皓一直客居在天市神殿,虽然这里她从没踏足过,但在探寻灵器下落时,她曾操控着神识俯瞰过落星神宫的全貌。

    绢丝般的薄云在此刻悄悄散开,月光明朗地映照出太微神殿的琉璃顶。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做贼似的压下自己不自觉加快的心跳。

    “你兄长不在神宫,”公孙皓也不知怎么就看出了她在想些什么,特地提醒道,“他去了帝都还没回来。”

    “啊,是吗?”元汐桐愣了愣,“他还没回来……”

    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究竟是放松居多,还是遗憾居多。

    不想将情绪外露,她将头低下去,又很快调整好表情抬起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神。

    公孙皓并没有在意她别扭的举动,耳朵眼睛全都在留意四周。正当元汐桐打算开口时,他突然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将她带到一旁,升起一层禁制。

    有什么人过来了吗?

    元汐桐迅速会意,用阻断生息法将自己化作一尊死物。

    接着,她看到公孙皓迅速抱起那只天狗,揪住它的耳朵就开骂。

    刚骂了一句,回廊尽头便拐过来一队巡逻星官,神情肃穆地朝这边走来。

    他迎上去,还没等对方追问,就主动坦白从宽,解释自己这么晚了还逗留在此,是因为追着调皮的天狗过来。现在抓到了,他会多骂它几句,以后再不会让它乱跑。

    对方四顾一番,确认他并没有异常举动,告诫了几句后,方才转身巡逻到别处去。

    游尸九野那场乱子,让这座疏于布防的神宫终于有了危机感,除了原本驻守在各神殿外的星官人数不变外,又增设了数名星官用来巡逻值夜。

    这里不是可以安全说话的地方。

    元汐桐明白。

    她也没有要和公孙皓叙旧的想法,她现在身份特殊,不能轻易和人牵扯上关系,不然被她连累的又要多一个。

    但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

    她等着公孙皓重新走过来,细细打听了秦王府如今的情况,确认千颉除了在“南荒少主”这件事上摆了她一道外,其他都没骗她之后,便干脆利落地提出了告辞。

    “我走了,你今天没有见过我,知道吗?”她摆摆手,打算趁夜逃走。

    “欸,”公孙皓却叫住她,“炎葵大人有话要我带给你。”

    一句轻轻巧巧的话,又让元汐桐脑子开始转不过来了。

    “我娘怎么会叫你传话?”没等他回答,她的重点又跑偏,“你竟然叫我娘炎葵大人?!”

    公孙皓却厚颜无耻,一点也没觉得不妥地说道:“不行吗?大妖诶,这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鹓雏!多珍贵啊!我还听说,南荒的妖民轻易见不到她的,结果我在帝都还能见她那么多次。只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以前见到炎葵大人时,没凑上去多看几眼!”

    听到自己在宗学时不对盘的同学,对自己娘亲这般崇敬,元汐桐感到一阵不适应,还有一些暗戳戳的与有荣焉。

    因着这个半妖之身,她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妖,都没什么归属感。

    帝都的世家子们觉得她弱,她心里不服气,想着你们就给我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在你们面前显出妖相,然后一翅膀扇死你们。

    很幼稚。

    但不妨碍她在脑海里胡思乱想。

    她甚至还有几个一定要去显摆的对象。

    公孙皓就是其中一个。

    谁叫他前段时间在浮极山,将她和肖思宜区别对待来着?而且同样都是受了伤,他偏偏只给肖思宜送雪狮。

    她也知道,那雪狮是赔罪礼,因为他乱给肖思宜指近路,害她受了伤。

    可她还是会有一些小小的不平衡。

    她和公孙皓同窗这么多年,别说雪狮了,他连一只雪老鼠都没送给过她!

    现在看到他竟然这么崇拜她娘亲,恶毒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了,只别别扭扭地问他:“我娘亲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公孙皓朝两边看了一眼,拿出一根凤羽递到她眼前,声音压低:“她说她现在很安全,你不用去寻她,直接去凉州,还说……”

    元汐桐看向他,听见他轻快地说道:“要我跟着一起。”

    “为什么啊?”她立刻提出了疑虑,“带着你这个拖油瓶?”

    “不是,”公孙皓不干了,“你凭什么觉得我就是拖油瓶啊!”

    元汐桐:“因为你很弱,我还要分神保护你。”

    凤羽做不得假,他说的话是真的。

    凉州……

    也就是说,最后一件灵器在凉州。

    可是,公孙皓在宗学子弟中,实力并不突出,只有御兽比较强而已。

    娘亲让她将公孙皓带着,是觉得他能帮的上她吗?

    “总之,话我是带到了,”公孙皓没介意自己在如今的元汐桐眼里,被看作是“弱”,“我留在这神宫一直不走,其实也是在碰运气。因为炎葵大人说,她无论用什么方法直接联系你,都会被盯上,不如借公孙家之口,把我当作坐标,当你出现时,我只需要告诉你这个事情就行。不过,你这么快就回神宫,我是真没想到。”

    一口一个“炎葵大人”,谁也没他狗腿!

    说什么碰运气,恐怕是她娘觉得,她脱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跑回落星神宫来,确认元虚舟的安危,所以才让公孙皓在这里守着。

    冤枉。

    这次是真冤枉。

    她哪里知道那三界令牌会把她带回来嘛……

    长叹一口气,她看着公孙皓,硬邦邦地说道:“给你半个时辰收拾东西,我们连夜走。”-

    元汐桐没想到,公孙皓的行李早在接到“炎葵大人”传讯的时候就已经收拾好,每日想起什么就添一两样进去。

    现下只用回下房间,拎包就能出发。

    他甚至连向阿岩辞行的信都已经写好,放在桌上只等着明日上工时间一到,就会飞至阿岩的手里。

    只是在落星神宫禁制之下,要离开可不是简单的瞬行或者腾风。他们需要走到神宫门口,经过星官查验才能放行。

    夜很深了,公孙皓已经在心里扯好了自家老爷子突发恶疾,自己要回去料理后事的缺德理由,脚步没停地往神宫大门赶。

    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因为元汐桐为遮掩行迹,仍旧用着她那个阻断生息之法,一点气都没喘。恍惚中他以为自己身边跟了个女鬼,每每她冷不丁开口讲话,都能把他的魂给吓掉。

    终于他停下来,忍不住提议道:“你能变个什么羽族的动物吗?灵鸟什么的,别人看不出你来路,我也能安心走夜路。”

    元汐桐一听也有道理,她连那么大的鹓雏都能变,变只小鸟又什么困难。而且变成灵鸟,还不会妖力外泄,引来星官的怀疑。

    这样想着,她就地变成了一只牡丹花桃,飞上了公孙皓的肩膀。

    孔雀绿的身子,脖颈往上颜色依次变浅,脑袋顶和鸟喙都是漂亮的淡粉色。羽毛的着色像春日最美的园子,绚丽得让公孙皓顿时感到一阵脸红耳热。

    他觉得他在自讨苦吃。

    但元汐桐丝毫未觉这份别别扭扭的少年心思,一心想着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免节外生枝。她立在他肩头将翅膀竖起来做出个叉腰的姿势,鸟嘴一张,口吐人言:“行了吧!快走!”

    还顺便翅膀扇了扇他的脑袋。

    一翅膀将人拍死的妄想终究只能告吹,这样就当她出了一口恶气了。

    公孙皓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巴掌给扇回神,提起气就直奔神宫大门。

    落星神宫的驻外星官们出任务时间不固定,一日十二个时辰大门口都有带着星官令的人进出,深夜回来更是稀疏平常。

    这公孙皓自上次在关键时刻帮助姬照成功唤出蛟龙精魄后,在神宫内可说是礼遇有加。

    他本来就出自御兽世家,身上抱着个什么灵兽都不奇怪,所以在星官过来查验时,见他肩头站着只灵鸟,也不疑有他。

    就在一人一鸟顺利过关,一步一步地走下几千级台阶,即将往凉州方向奔赴之际,一架从帝都而来的马车,正从天际飞驰而过,降落在落星神宫门口。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大拇指上,带着一只通体碧绿扳指。

    太一戒。

    回来的是虚舟神官。

    他从马车上下来,于寂夜中穿过禁制,兀自朝着太微神殿而去。

    刚踏出几步,脚步却蓦地一滞。

    守在门口执杖列戟的星官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一番后,同时低了头,神态恭敬。

    元虚舟走回来,没头没尾地问道:“有什么人回来了吗?”

    啊?

    什么人啊?

    回来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低着头的星官根本没听懂他在问什么,只好用眼神求助身边的同僚,看到的却是和他同样懵头懵脑的一张脸。

    谁来救救他们……

    正当这人打算破罐子破摔,回答“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回来过”之时,另一个机灵点的星官硬着头皮答道:“进出神宫之人都记录在册,二十八星官中除了养伤的五位,其他人都还在外出任务,没有回来。不过,公孙家的公子方才说公孙老爷突发恶疾,他须连夜赶回帝都,我们就将他放行了。”

    “公孙皓?”元虚舟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神官大人回来的前一刻。”-

    元汐桐第一次来落星神宫时坐的是马车,在天上飞着,睡得有今日没明日,完全没心情观赏沿途景致。

    现在下了台阶,站在公孙皓的肩上望着长长的神道,和两旁遮天蔽日的密林,才知前路险峻。

    她从公孙皓肩上飞起来,在林梢上观察了一会儿,而后俯冲下来,扇着翅膀停在他面前:“密林之后,是一处狭长的断崖,你能腾风吧?”

    “当然可以,我还有坐骑呢!”他拎起自己的乾坤袋在她面前晃晃,“你放心,不会拖你后腿的。”

    元汐桐见他如此胸有成族,便问他:“那到了凉州之后,该怎么办,你也清楚?”

    公孙皓嘿嘿一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给肖姑娘送过一只雪狮?”

    元汐桐:“……”

    她可太记得了。

    “那雪狮是我爷爷要我送的,”公孙皓没察觉到她略微奇怪的脸色,接着说道,“肖姑娘把它带到了凉州,我们能循着雪狮的踪迹找到她。”

    找到了肖思宜就等于找到了邢夙。

    难怪娘亲一定要她带上他!

    元汐桐清了清嗓子,态度转变明显:“既如此,那便请吧!公孙公子。”

    “刚还拖油瓶呢……现在又公孙公子……”

    “在嘀咕些什么?”

    “没有没有,我说汐桐少主变的这只鸟儿可真好看。”

    由「汐桐郡主」变作「汐桐少主」,他的称呼转变得可一点都不突兀,也不知怎么会适应性这么强。

    灵鸟在少年肩头忽上忽下地飞,越往林子里走,夜空就越被树杈遮蔽。秋末的枝干光秃秃的,横斜过来将天空切割成无数小碎块。

    有小鹰藏在树丛中,蓦地发出一声鸣叫,在沉沉的夜色中叫得让人心慌。

    元汐桐凝神,还没来得及转身,便感觉到身后有股劲风袭来。

    是什么东西?

    完全没办法躲!

    大惊之下,她缩紧翅膀,顺着风力直往前蹿。可身边的公孙皓却没她这么灵巧,那么大的个子,竟然直接被这股劲风掀得横飞出去,整个身子在树干上狠狠一撞。

    他的身体顺着树干滑下来,当即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公孙皓!”

    元汐桐显出人形,正打算奔过去查看他的伤势,后领却被一只大手被拎住,双脚几乎腾空。

    “公孙皓——”

    有人在她身后说话,仅仅只是这几个字,便让她手脚冰凉,一时间忘记了挣扎。

    “——勾结南荒少主,妄图通敌,其罪当诛。”

    他话音刚落,几名星官便从天而至,将正在吐血的公孙皓直接架起,带上锁镣。

    “不,他没有……我不是……”不是敌人……

    元汐桐口中喃喃,终于回过神来,试图挣开束缚冲过去,但双手和脖颈竟然凭空出现一道光镣,她怎么挣都睁不开。

    “别白费力气了,”他在她头顶开口,“这光镣是专门针对你妖族而设,妖力越强,束缚越紧。”

    你妖族……

    这样冰冷生疏的用词,元汐桐还是第一次从元虚舟嘴里听到。

    她僵着脖子,不敢回头。

    面颊却被他强行掰过。

    印入眼帘的,是那张她曾日思夜想,却打算一辈子都不再见的面孔。

    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楚他眼里的化不开的怒意,能感受到他缓缓凑近的鼻息。

    他掐着她的脸,轻拍几下,目光冰冷得像是要将她凌迟:

    “所以现在,还剩下你。你自己说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第60章 第 60 章 你这身衣服很碍眼,自己……

    元虚舟为处理秦王府的事情, 已经向神宫告假多日。局势稍定后,便向元桓告辞,打算连夜赶回神宫。

    他这几天都是住在自己以前的寝殿。

    长廊另一端, 是元汐桐的小楼。

    他赶回来时, 那座楼已经被查封, 贴上了封条, 不许人进入。

    一纸封条而已,根本拦不住他。

    但他只是在门口站着, 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 再没来过。

    临走时, 元桓将某一处园子的青砖移开,从里面抱出来一个铜胎画珐琅多宝盒, 递给元虚舟:“阿羽的房间我没保住, 里面东西该收缴的都被收走了,但好歹悄悄留下了这个多宝盒。平日里她小气的很,看都不许人看的。你若有机会再见到她, 替为父转交给她吧。”

    这是元虚舟没见过的盒子,被元汐桐上了锁,下了禁制。

    里面装着这五年间她最珍爱的东西,是元虚舟完全没有参与的过往。

    他伸手接过, 又听见元桓说:“是因为我,才耽误了你去找阿羽。我这里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反倒是你妹妹那边, 还要劳你再辛苦一下。”

    这个宽容又善良的男子,从一开始就知道长子并非亲生,却仍旧将他视如己出。在他犯下错事时, 替他奔走游说。

    如今他不过是,做了同样的事情而已。

    妹妹……

    这样饱含深意的称呼,是在提醒他什么?提醒他要顾念亲情,还是要坚守底线?

    父亲真的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这是我应该做的。”元虚舟说,“不论是对您,还是对妹妹。”

    出城的路上,他在心里盘算,自己留了两个亲信在秦王府周围,还有若干星傀在暗处护卫,父亲的性命应当暂时无虞。但天子现在是被他架着,无奈之下只能留父亲一命,等到缓过神来,一样可以下手。

    要在天子杀心再起之前,替父亲铺好退路。

    马车离开城门,腾空而起。

    他才后知后觉地,终于又想起了元汐桐。

    很难不想起来。

    上一次,他从帝都出发,也是这样的马车,也在差不多的地点腾空。

    只是这次,他再不会产生幻听,期待一个绝不会出现的人。

    高约一尺的多宝盒正安静地躺在他手边,他伸出手指,触上锁头。有那么一瞬间,的确产生过要窥视被她视若珍宝的这个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的念头,可他最终还是将目光移开。

    元汐桐毁掉了他心底最珍贵的回忆。

    所以这个盒子,还是由她亲自打开会比较好。

    最珍视之物被摧毁的滋味,她也该亲口尝一尝。

    云车追着月亮跑,元虚舟坐在车内,一封一封地查看南荒的探子传回来的信笺。里面说到,千颉很谨慎,自上次受伤后,便再没出现,包括南荒少主,也一同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南荒各处要塞都被屯了重兵,探子们无法像之前那般活动。他们花了大代价,才终于探听到一处可能的所在。只是不敢轻举妄动,要请求元虚舟的下一步指示。

    自然是要去探探虚实的,但他告假太久,姬照三催四请,说他至少得先回神宫来销假,之后才能再扯个别的由头外派出去。

    把表面功夫给做全了,这样即使是天子生疑,怀疑他有私心,也揪不出实质性的证据,秦王的日子也要好过很多。

    踏入神宫的那一刻,他想,他的确要好好感谢姬照,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这一趟。

    他才能如此的,得来全不费功夫-

    晨曦将起,神宫外的密林有鸟群呼啦啦地掠过,一齐发出不安的鸣叫。

    元汐桐的鼻息是烫的,但被元虚舟钳制住的身体却在发抖。

    明明男子这张被造物主偏爱的脸,额头、眉骨、鼻梁、嘴唇……哪一处都是朗然入目。

    她却因为他轻拍自己脸的动作充满了狎昵,而感觉到一股屈辱。

    在她的记忆中,哥哥虽然自小沉稳可靠,但进入少年时期后,也很正常的有过一段顽劣期。

    她见过他和玩伴们在帝都横行霸道时,曾将耍阴招的狡猾对手倒吊起来,羞辱示众过。

    一群世家子年轻气盛,不知收敛锋芒,说话做事都带着股不顾后果的狠劲。射箭、蹴鞠、御兽……每逢比试时,总要互放些难听的话,方能彰显他们这些纨绔的地位。

    那日他们比的是射箭。

    两支队伍原本公平竞争,临开场了元虚舟才发现自己这队的箭羽全被人动了手脚,射出去的箭会往左偏。几番调整过后,他们仍是赢得了比试,但做手脚的人却不能轻易放过。

    罪魁祸首是御史大夫的幼子,被家里宠得根都是坏的。他被倒吊至射箭场正中,原本有人提议将他的脑袋当靶心,其余人则沿着他脑袋边缘放箭,就用他们被动了手脚的箭羽,看谁射得更靠近。

    那少年顿时就吓得眼泪汪汪,连声求饶。

    原本就是吓他的,元虚舟见他这样子,也没做太过分,只说将他倒吊一个时辰便放过他。

    结果才一刻钟,宗学院长便吹胡子瞪眼地出现,勒令他们立刻将人放下来。

    但没有人先动,他们都在看元虚舟的眼色。

    元虚舟被败了兴致,也没心情再玩下去,长眉一挑,无可无不可地走到那少年面前,伸手拍拍他的面颊,笑着问道:“要放你下来吗?”

    愿赌服输,选中的惩罚没有临时中断的道理。

    少年摇晃着因充血而赤红的一张脸,对着院长嚎道:“院长大人,学生之间的玩笑而已,您就别管了!”

    元虚舟回过头:“您看吧,不是我们不放他下来。”

    那时候,元汐桐站在人群中,觉得那样的哥哥张扬得很邪恶,可又是吸引人的,令人不自觉想要臣服的。

    他精准地找到她,看着她的时候,脸色又变得和煦如春风。

    那样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姿态,元汐桐本以为永远不会对着自己。

    她拥有的,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可那个哥哥被她推开了,不见了。

    现在这个神官究竟是谁呢?他把她当什么?

    她不喜欢这种看玩物一样的眼神,所以她咬着牙,不发一言,试图将脑袋从元虚舟手里挣脱,神情是显而易见的不适和厌恶。

    他松了手劲,任她将头扭过去。

    沉默凝结在空气中,只有不太冷静的心跳声,几乎要穿破胸腔传递出来。流贯全身的热液前往头上涌,不知道究竟是怒意还是别的什么,彼此都有些呼吸不畅。

    很突然地,元虚舟笑了一声,他捏着那根连接她脖颈和手腕的光镣,缓缓施力,将她往身前拉。

    “没关系,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我再决定要不要放了公孙皓。”

    他转头,吩咐星官们将公孙皓关进仙乐崖,自己则扣住元汐桐的手腕,直接将她带往太微神殿。

    被扔在原地的星官们见到他这番举动,几乎是大气都不敢出。这对兄妹闹成这样,看起来明显不对劲……但舌根是万万不能乱嚼的,今夜之事,只能就这么烂在肚子里。

    神宫禁制大约是制不住神官的,元汐桐明明记得自己和公孙皓走了好久,跳了好几座小岛,才走到神宫大门口。

    但被元虚舟捉住双腕后,她只顾着抬腿去踹他,踹了几脚后非但没让他停手,反倒让自己踉踉跄跄差点摔倒。他回头,被她那几下踢得不怒反笑,干脆伸手将她捞起来,圈在怀里。

    她再抬头时,就已经踏进了上次那座种了漂亮花树的后院。

    照明的凝光球铺满了院落,她只来得及越过元虚舟的胳膊看一眼,就被他堂而皇之地捞进了卧房。

    死过一次之后,以前顾虑的、在意的、不敢迈出去的一切全被元虚舟抛之脑后。什么神官什么哥哥,这些能被她利用完就扔的身份他通通都不要,当个被她讨厌的恶人就很好。

    她是半妖,就算被他囚一辈子,又有谁能来指责他有错?

    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元汐桐只觉得自己被元虚舟拎着绕过屏风,接着,身子一阵短暂失重,她被他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头磕上了枕头,身子陷在褥子里,其实并不痛。

    但她还是被摔懵了。

    床?

    自她懂事起,她和哥哥就再也没在一张床上睡过,就连横在榻上休息玩闹的时光也极为少有。

    而现在的元虚舟,她睁大眼,只觉得他陌生得像是从来都没有被她认识过。

    他欺身过来,将她整个身子堵在床角,明明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单纯在欣赏猎物被吓得忘记挣扎的模样。元汐桐却觉得他的眼神化作了绵密又凶狠的吻,在她全身搜寻着最适合下口的皮肉。

    欲-望被呼吸晕开,她的鼻腔里全是元虚舟身上的香味。像柑橘成熟的秋日,她不知道太阳和果实是不是都在燃烧,但她真的快要烧起来了。

    这并不合时宜,所以她大惊失色,伸手去推他的肩膀。

    没推动,反倒让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发辫彻底松散。

    簪在她头上的那些华丽的带着流苏的花树掉落下来,被烛光镀出碎散的银光。

    她身上的衣服是有异于中土装束的华服,银饰坠了满身。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南荒妖族。

    漂亮,但是碍眼。

    元虚舟终于顺着她的力道退开一尺,下一瞬,却开口道:“你这身衣服很碍眼,自己脱了,不要让我动手。”

    登徒子一般的口吻,让元汐桐彻底发怒,气血顺着她的脚底往上涌,她颤着手,口不择言地回敬他:“怎么,让你动手你会把我录刂光吗!”

    “哈,”元虚舟突然笑了,“你可以试试,试试看我会不会把你录刂光。”

    她当然不敢试。

    因为她知道,在这一刻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的双手还被光镣束缚住,力量也一同被束缚,没办法反抗,她只能试图和他讲道理,将手腕伸到他面前,告诉他:“你把我脖子和手都绑住了,我怎么脱?”

    是不方便,脖颈的光镣和手腕是连在一起的,中间一根光绳坠下来,他牵住光绳就能将她的脑袋拉近。

    而她尽力后仰的模样会让唇瓣不自觉裂开一条缝,红红的舌头就在缝里面轻颤,等待着要被什么喂满。

    “别动歪脑筋。”元虚舟出言警告,但还是将光绳松了松,分成三个发着光的小圆环,依旧缠在她的双腕和脖颈上,“这样就可以了。”

    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给她摘下这该死的光镣。

    元汐桐恨恨地垂下眼,抚上衣领盘扣的手指不知是屈辱还是紧张,她解了好几下,磨蹭了好半天,才解下来一粒扣子。

    余光看见男子靠上床柱,一条腿拦在床沿,一条腿屈起,姿态闲散,并未催促。她以为他良心发现,终于想到要避嫌,便悄悄抬眼,想试探他的态度是否软化。

    却正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原来他一直在紧盯着她,一眼都没落。

    羞耻心在这一刻将她灌满,她慌忙收回视线。眼睛一闭,咬着牙快刀斩乱麻般将罩衣褪下,留了一层雪白娟衫蔽体,然后抓着那身挂着银饰的衣服往元虚舟头上狠狠地一摔。

    “行了吧!”

    小银片碰撞到什么物体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点微弱的反抗令元汐桐有些解气,她收紧手指,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元虚舟脑袋给砸中了,也不确定他会不会被激怒。

    被激怒正好,好过她自己一个人在发脾气。

    她屏住呼吸,看着元虚舟抬手,若无其事地将蒙住脑袋的外衫给扯下,白玉一般无瑕的额头被划拉出一道血印,很浅。

    他摸了摸额头,连处理都懒的处理。

    只把她的怒目圆睁当作小猫伸爪,可惜连指甲都被剪掉,就算在皮肉上挠一把,也只能留下浅浅的抓痕,造不成任何伤害。

    她见他实在油盐不进,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不先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行踪吗?”他却这样反问了她一句。

    元汐桐愣了愣,老实答道:“你曾经说过,三届令牌一旦进入神宫范围内,就会被定位到,我拿着翎羽化成的令牌,应该会有同样的效果。”

    所以她才会在听公孙皓说元虚舟不在神宫时,心存侥幸。虽然那块翎羽在完成使命后,便完全消散,但她不确定是不是留下了痕迹。

    催着公孙皓赶紧离开,却还是碰上了原本应该在帝都的元虚舟。

    不知道是他气运太好,还是她气运太不好。

    听完这句话的元虚舟沉默了许久,才按着眉心开口:“以前我总觉得,是我对你太温柔,所以你总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你瞧,你这不是……有好好的记住我的话吗?但为什么——”

    他放下手,重新贴近她,整个身子堵在她身前,将她围困住,“该你记住的事情,偏偏你记不住。”

    “什么……什么事?”元汐桐一时间没听懂。

    他却不愿解释清楚。

    烛光在桌面上跳跃,他的影子随着呼吸一起覆上来,蜻蜓点水似的在她唇瓣上啄了一口,像是做坏事之前,要礼貌地打声招呼,接下来,就不必再客气。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脖颈,大拇指压着她的下唇摩挲,“你知道令牌的存在会被我察觉,还这么着急走,是践踏了哥哥的心意之后,打算再也不见了,对吗?”

    “你做梦。”他一口咬上她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