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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冠冕之上(四)(捉) 狂欢

    夕阳渐沉, 黄昏如约而至。铺满玻璃的走廊被浸染上色,无端生出几分冰冷的落寞。

    沈白心中清楚他在地底,可情景变换带来的时间流逝依然真实到可怕。

    或许长久生活在这里, 能让人忘记这里是地底。

    他靠着窗户, 怔怔地注视着楼下。

    宛如蜂巢般密集的露天训练场首先带给他的是一种诡异的冲击。

    盘悬着环绕训练场的十七座雪白钟楼悬浮于半空中, 底端越向下越破碎,直到完全只剩小小石块, 宛如星环般拱卫着钟楼。

    “……很壮观。”片刻后, 沈白由衷说道。

    修没有发表意见, 只是轻轻摩挲手杖。

    男人苍瘦的手指搭在手杖拳头大的猩红宝石上, 沈白看了那颗宝石好几眼,只感觉宝石中央比外周要深一些。

    那些宛如深邃银河般旋转的深色星辰随着夕阳并不明媚的光闪烁,直直坠入眼中便再也移不开。

    任谁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会清楚,这是世界仅此一颗的、上天恩赐的神明造物。或许以前乃至之后你博览无数珠宝, 也只能在无尽的对比中再一次选择它。

    修淡淡看了一眼沈白,敲了敲宝石, 轻松自如地从手杖上拿下来放到沈白手心。

    沈白睁大眼睛,下意识捧住。

    “世界意识的眼睛。”

    一如既往用着半句话的军团长无比平静地道, “没什么用,单纯很好看。”

    沈白捧着宝石的手一抖,差点甩出去。

    ……怪不得!他就说哪有宝石能天生长成这样!

    修不置可否, 随手将快要掉下来的宝石往沈白手中塞了塞:“习惯一下, 你以后要亲手将它剜出来。”

    这颗宝石是上城区黑市累计悬赏十五亿的陈年悬案。

    下城区一个人居住比沈白工作的酒馆还要昂贵的高级旅馆,一年标价一万。

    伯恩带回这颗宝石时偶然在上城区展示过, 惊动了整个世界的收藏家,竞价飙升到一个前所未闻的数字。

    尽管“所有来自军团的东西都是无价之宝”,但这颗宝石与它所代表的意义几乎等价。

    在一众既能提高身价又能隐晦试好军团的选择中, 这颗宝石几乎是不二选择。

    “伯恩带回来的。”修淡淡地道,“……当然,地上并不知晓伯恩是军团上一任军团长。”

    他们只知道名为伯恩的中年人是军团长十分重视的将军。

    “也不知道你和伯恩是父子关系?”沈白小心翼翼地捧着宝石,路过下一个长方形展示柜时默默放在了上面。

    修随手将手杖也靠在了展示柜旁,“嗯。它身上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实际上修不打算很早将这些往事告诉沈白。

    小孩自己能理解权利场与人性的一部分是一回事,可强行给小孩灌输这些东西是另一回事。

    他的确准备将沈白培养成下一任军团长,可他们的时间很长很长,长到足以让沈白先享受完整个迟到的童年,再慢慢探讨所谓的培养方式。

    即便那时候军团长或许不再是他,可沈白总能成为某一任军团长的。

    ……至少万年没有诞生过一个孩子的虫族会把沈白宠上天。

    他瞥了一眼逐渐西沉的血色红日,慢慢朝沈白俯下身。

    馥郁的冰冷雪气飘到沈白身边,仿佛下一秒便被大厦内温暖的空气融化成水。

    沈白抬起头,恰巧看一束顺滑的黑发从修的肩膀处滑下来。

    男人平静地注视着他,眼中带着亘古沉淀下来的安宁。

    单膝着地的男人手搭在膝盖上注视着他,低声道:“过来,我抱着你。”

    沈白沉默了一会,小声抗议:“我想自己走。”

    这次沈白没有看错,黑发男人的唇角的确上扬了两个像素点。

    “抗议无效。”男人似笑非笑地道,抬手将沈白锢在怀中。

    沈白:“……”

    算了,不生气,不生气,想点别的。

    “地上”是军团对北境以外世界的称呼吗?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轻声说:“这颗宝石在地上展出过?”

    修脚步一顿,片刻后不动声色地问:“嗯?”

    “上半句你说了伯恩带回来了这颗宝石,下半句就说地上不知道你和伯恩的关系。”

    沈白严肃着表情分析道,手指摇啊摇:“根据你只说半句话的习惯来看,这两句话其实能练成一句。”

    “所以这句话其实是‘伯恩带回了这颗宝石并在地上展示过’,而后你才顺着这句话,突发奇想补充了一句‘地上并不知道伯恩与我是父子关系’。”

    修:“……”

    修沉吟片刻,想起一点育儿书上的知识,慢吞吞的夸奖道:“好孩子,推理的不错。”

    沈白欢呼一声,随后立刻原形毕露,沮丧地趴在修身上:“作为奖励我能不能下去走?”

    修不为所动:“你逛到明天也逛不完大厦。”

    “那我们明天再逛。”

    沈白似乎瞧见修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微笑。

    他顿时感到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修一直等待着他说出这句话一般。

    果然,下一刻修果然语调都上扬了三个度:“嗯,那我们回家吧。”

    不错。修从将宝石递给沈白的那一刻便开始思索如何让沈白说出这句话了。

    原因很简单:即使沈白在地上的认知中是军团长的孩子,可在军团内部的认知中却并不是。

    这唯一一个孩子本应由整个军团抚养长大!

    倘若是沈白说“我今天想和别的人一起玩”,即便是修也没有正当理由阻止。

    沈白哪一天在哪家过夜,是可以随意选择的。

    沈白带着怀疑人生的表情,被修抱着走进特殊电梯。

    电梯下滑,直到底层,毫不犹豫地……拐了个弯,直直从半空隐约浮现的通道内直达第一座空中钟楼。

    沈白这时才能在半空中看清楚,那座钟楼的建筑大多是独栋别墅,以钟楼同种原理悬浮在半空中,郁郁葱葱的森林与横向纵向的水流将别墅的隐私保护的很好。

    它简直就像空中花园。

    沈白缓缓看向第二栋钟楼。

    那里也不多承让,只是风格更雕龙画栋,稀奇古怪一些。

    修在回到自己的家的路上简单地说:“大厦是为军队的公务服务的,但地上的公务是士兵自己处理的。”

    沈白乖乖哦了一声。

    他什么常识也没有,根本不知道这句话堪称诡异到极致。

    什么叫“士兵可以处理地面公务”?

    这真的是可以的吗?

    修似乎也没有纠正沈白常识地意思,平静地道:“实际上虫族没有义务为世界服务,只不过有的士兵喜欢插手这些东西。”

    停顿了一会,他静静地说:“到了。”

    沈白走下电梯……他走不了,他还被修抱着,只能看着修走下电梯。

    电梯仿佛终于卸掉包裹,咻一声,用远比来时的速度快三倍的时速返回去了。

    沈白目瞪口呆。

    修瞥了眼远去的电梯:“这东西久了,沾染了许多种精神力,生出了一些意识。”

    停顿了一会,军团长才慢吞吞道:“它不太喜欢我。”

    沈白竖起耳朵:“为什么?”

    “……”

    修沉吟了一会,才看似平静地道:“我通常很晚下班。”

    沈白:“……?”

    修瞧了一眼困惑不解的沈白,勉强补充一句:“所以我下班乘坐它的这段时间算它加班。”

    沈白:“……”

    沈白想起自己在酒馆干活的那四个月,瞬间觉得电梯讨厌的对。

    谁喜欢加班?

    到底是谁在喜欢加班?!

    枪l毙,通通枪l毙!

    一直到被修抱回别墅卧室,沈白还沉浸在拳打脚踢酒馆老板的思绪中。

    沈白气愤完了,才发现自己被放在了浴室门口,修已经换好了衣服,长发散落在睡袍上,平静地注视着他。

    军团长发出隐藏着细微跃跃欲试的声音:“你洗,还是我给你洗……你会洗澡吗?”

    沈白:“?”

    他心中冒出一团愤怒的火焰。

    沈白拉开浴室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会,看了一眼修,朝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修的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想回一个笑容。

    在他唇角扬起第二个像素点的时候,沈白冷酷无情地关上了浴室的门。

    修:“……”

    修:“。”

    看起来孩子会洗澡。

    修分明确认了这一点,但依然高兴不起来。

    他磕着眼依着床头,静静等待着小孩。

    水珠从精神力中溢出环绕着他,转了一圈后消失。

    虫族其实不太喜欢水,但大多数人除了本职天赋,第一个掌握的便是控水——用来控水洗澡。

    就像大多数猫猫也不喜欢洗澡,即使两者没有可比性。

    修其实很期待将小孩放在水中等着小孩挣扎随后哄他的。

    “啪”的一声。

    门开了。

    修黑眸一闪,仿佛无比平静地抬起头来。

    对上了沈白难得藏不住带着杀气的眼神。

    沈白拉着脸,套着一身连体毛绒小兔睡衣,屁股后面甚至跟着一朵小毛团尾巴。

    小小一只毛绒兔子瞪着快要变红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必能嗷呜一口咬过来。

    修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兔子。

    沈白的眉角突突直跳,本着寄人篱下的想法忍耐地道:“我睡哪?”

    他现在连装茫然、装可爱都不太想干了。

    沈白背着手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压下暴打军团长的想法。

    军团长简直把他当小孩哄!

    沈白走到哪,修的目光就跟到哪。

    他真像一只小兔子。修真心地想。

    即便是眼睛都要黏到沈白身上了,修的声音依然是冷的:“和我一起。”

    沈白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修:“我和你一起睡?”

    “嗯。”

    沈白沉默了一会,终于憋不住了,委婉地透露了自己的心思:“虫族晚上会吃小孩吗?”

    修:“……”

    修动了动唇:“不会。”

    沈白盯着修看了好一会,精神力轻轻碰了碰他。

    柔软的触感带来温暖的情绪,温和的交互之间,沈白莫名对修的话产生了绝对的信任。

    他看着修,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同意了。

    不同意也没办法。

    躺在床上,沈白平静地安慰自己:反正修肯定不会同意别的选项。

    最后一点阳光黯淡下来,月亮笑眯眯地升上来。

    夜长,幽远的长。

    沈白卷着小被子呼呼大睡,还管控不好的精神力环绕着他,小小的孢子也仿佛瞌睡了一半,晃晃悠悠地往下掉。

    修无声无息地睁开眼。

    散乱的黑发铺在纯白床单上,随着起身的动作一寸寸消失,宛如流动的黑蛇。

    他沉默地站起来,绕过床凳站到沈白沈白,俯下身注视着他。

    小孩的脸蛋贴着柔软的杯子,还没褪干净的婴儿肥被挤出来一点,软嘟嘟挨着小被子。

    整个崽半蜷缩着,似乎有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的架势。

    修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光从窗台这边挪到那边,干净清澈的夜空无垠的亮,虚假的天空似乎比真实的天空还要真实,一如万年前没有阴霾的时候。

    它们悄悄往窗户中看。

    揽上暗蓝的寝室中安静的出奇,单膝跪在织金地毯上的男人宛如一尊浸着月光的雕塑。

    他仿佛死在安静沉睡的孩子面前了,历经时间沉淀的眼眸中掀起狂澜的风暴,怔怔地盯着沈白。

    谁也不清楚他心中在想什么。

    宛如一万个海浪般的庆幸与宛如十万个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在他心中胀大,吸满了水的海绵塞进心脏中,憋胀的令人想要落泪。

    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男人迟迟不言语的激烈感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打着哈欠钻进云层中,男人才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僵硬地动了一下。

    他靠在沈白脸侧,抬手抚上幼崽的前额,落下一个迟来的晚安吻。

    “……好梦,宝宝。”修闭着眼,轻声、温和地说。

    只有在无人处才长嘴的男人吐出第一句对幼崽的温和祝福,随后又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站起来披上披风,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明亮的灯光从门缝中落进黑暗,又随着门缝的闭合一点点消失。

    很明显,除了这间寝室里的唯一一人,所有人都没睡。

    修合上门,转过身来时仅剩的温和全然消失。

    伯恩坐在小沙发上,副官坐在另一边慢吞吞地剪雪茄。

    白日沈白见过的军官一个不落地坐在一楼会客厅,沉默地等待着他。

    伯恩连头都没抬:“哄完了?”

    修嗯了一声。

    会客厅巨型落地窗外灯火通明,隐约从四周传来庆典般的人群熙攘与笑声。

    外面当真很热闹,当然,今夜本应如此热闹。

    长发男人静静站着听了一会,才缓缓走下楼梯。

    伯恩一直等到修坐下,副官咬着雪茄给他倒了杯酒,才抬起眼。

    “我会查清楚谁是他的血亲。”

    言下之意是要动他自己的私兵了。

    伯恩歪着脑袋靠在沙发上,慢慢扬起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等着坐一万年的牢吧。”

    “……可能没有。”副官模糊地说了一句。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位虫族是从世界意识的对立面诞生的。

    如果沈白也是这种状况,那么……没有血亲的精神力抚慰,他的幼年期会很难熬。

    修将酒杯放到膝盖上,静静看了一眼伯恩,收回视线:“那么第二项……”

    另一边,与偏向寂静的第一钟楼不同,军营第一次在夜间灯火通明。

    所有钟楼都在狂欢,人类士兵睡意朦胧地从床上起来,懵逼地看着隔壁房间又哭又笑的动静。

    威姿埃特打开门,沉默地注视着浸满酒香味的走廊,拦住一个虫族士兵:“怎么了?”

    “嗯?”士兵抬眼看了看威姿埃特,“本届的第一名?”

    士兵略显冰冷的眉眼缓和下来,轻笑道:“我们找回了我们的孩子……哈哈,真的是我们的孩子!”

    威姿埃特皱了皱眉头,“找回?”

    不应该是一直秘密培养着吗?那个一出场便能吸引全部视线的黑发孩子,差点折断了他的佩剑的孩子。

    士兵哈了一声,忍不住又扬起笑容:“当然——找回——哈哈,等你过了初阶后去资料库找找——”

    威姿埃特的表情霎时怔楞。

    士兵再也不顾威姿埃特是什么表情,将一杯酒拍在他身上,大笑着从窗户一跃而下。

    半秒后,威姿埃特于一片喧嚣中捕捉到了那名士兵以高难度姿势扒进下一层窗户落地的声音。

    他怔怔地低下头,注视着那杯清澈的酒液。

    “回来……?”威姿埃特微微睁大眼,蓦然想起沈白说过的话。

    那个孩子当真不是一早跟着军团长,而是真正刚刚找回来的、属于虫族的孩子?

    那么他即将折断威姿埃特的佩剑时,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沈白一点也没有将他当做副官的想法。

    而威姿埃特为了根本就不存在的事执着至今,早已做好的一、切、准、备、仿佛在这一刻成了笑话。

    冰冷的寒气顺着威姿埃特的脊背往上爬,仿佛把他冻成冰雕。

    ……

    ……

    威姿埃特呼吸急促起来,颤抖地捏紧那杯酒。

    晃荡的酒液将他的面容扭曲,宛如恶鬼。

    下一秒,酒液坠落在地。

    哈!

    一个只是找回来就能让军律严明的军队无视纪律陷入狂欢的孩子!

    有多少强大的军官打的要死要活也要跟在沈白身边,威姿埃特睁着眼都数不清楚。

    他有什么资格争那孩子身边的位置?

    真他l妈荒谬。

    威姿埃特怔了一会,听着耳边越发狂烈的酒杯碰撞声,猛地退回房间关上门。

    有气无力靠着窗户倾听狂欢的塞西利亚虚弱地问:“到底怎么了?”

    他住在威姿埃特旁边,但威姿埃特没有问他为何在这里。

    塞西利亚也没有解释。

    威姿埃特没有回答,只是坐在椅子上,缓缓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灌进喉咙。

    火烧般的液体顺着喉道滚进胃中,点燃了四肢的血液,刺激着威姿埃特原本便岌岌可危的精神。

    “……手术后572h不允许饮酒。”塞西利亚瞥了一眼他,嘲讽道,“你脑子坏了?”

    “我和你接种的不是同一种药剂。”威姿埃特面无表情地回道,“你以为这些天来所有的军官对我格外和颜悦色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是本届首席?”

    无非是他接种承担的风险更大而已。

    之前那名虫族士兵递给他酒液,也是因为他知道威姿埃特接种的是特殊药剂。

    除了那位皇帝,军团只崇尚力量。

    威姿埃特选择了这条路,自然会得到一些尊重。

    塞西利亚猛地回头,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威姿埃特缓缓抬起头,仿佛盯着仇人一般冷漠地注视着塞西利亚:“属于第一名的特权……怎么,你想打架吗?”

    “你看起来才想发泄点什么。”塞西利亚冷笑着道,“怎么,明明我才最可怜好吗?高不就低不成的名次……我真该在你小时候就弄死你。”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会,放下杯子。

    “我才可怜。”威姿埃特看了一眼他,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他接种的特殊药剂,摆明了就是为了成为将军的副官乃至军官而服务的。

    它有长达数百年的副作用,威姿埃特接种它时想了很久很久。

    他要效忠的是一位未来的将军,威姿埃特不能接受自己丢他的脸,于是他最终还是选择接种了特殊药剂。

    可是……

    可是他真的会成为沈白的副官吗?

    这一晚,不论什么原因,整个军团因沈白一夜无眠。

    有人也趁着夜色写信。

    “军团,与其说是血腥的绞肉机,不如说是充斥着权力的绞肉机。”

    来自下城区的士兵写着自己的家书,一字一句。

    “来到军团之后,你就会发现:每一个最平凡的士兵,都能在谈笑中轻描淡写地决定某个地区接下来数百年的命运。”

    “我们服从于比我们更高一级的长官,看上去的确是一个最平凡无权的士兵。可训练解散之后,我们也的确拥有对外界至高无上的权力。

    财富、权力、知识……在这里,居然如同路边的石子,我一伸手便能得到。

    妈妈,我的第一个命令是给我们的家乡架设邮线。我私心拦下了所有赶在我这一封信之前的通讯,你会是第一个收到信的人。

    很神奇,妈妈,来到这里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是天骄之子,即使我在这里泯然众人。

    皇帝陛下统治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可怕的、拥有这么多怪物和天才的军团,他要多辛苦、多强大?

    我亲爱的陛下……

    哈哈,虽然我现在也是军团的一员。

    我很想你。虽然我不能接你过来,可我能为你、为家乡改变点什么,我觉得我做的很对。”

    士兵写完之后,静静等待着墨迹干涸。

    他的掌心燃起火苗,将家书一点点燃烧干净。

    然后拿起另一封不点也不带机密的家书装封,订上闪着璀璨光芒的宝石,打算明天早上便寄出去。

    “好了。”他抬起头看向灯光明亮的窗外,轻松地笑了一下,“我要睡了,晚安,陛下……欺盼早日见到您。”

    很远的军团长别墅,沈白在睡梦中突然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

    懵逼的沈白:“?”

    谁在背后蛐蛐他?

    第82章 冠冕之上(五) 宣召

    窗户大开, 洁白的帘纱向内飞舞,静谧的气息从风中漫溢。

    隐隐约约宛如过节般的烟花与炮声繁复而奢侈,传到沈白耳边。

    莫名的温馨触感从哪些欢庆的烟花传递到沈白的被子中, 仿佛一个蛋壳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很温暖, 好想睡觉。

    沈白吸了吸鼻子, 睡意朦胧地盯着宛如小鬼魂般的白纱,迷迷糊糊地蹭了蹭冰凉的枕头。

    他刚刚从床这边滚到床那边, 被子被他卷啊卷, 卷成一个冰凉的白蛋卷。

    好冷……

    沈白慢慢磕上眼。

    三秒后, 沈白无比呆滞地睁开眼睛, 静静倾听了一会除了自己的呼吸外格外静谧的动静,视线慢慢滑向自己的身后。

    很显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已知他今晚是和修一起睡的,可现在卧室内只有他一个人。

    他挪到了刚刚修之前的睡觉的位置,那修去哪了?

    沈白惊恐地睁大眼, 猛地扒着被子探身往地毯上看,“修!?”

    没有人。

    他借着月光四处扫了一遍, 还是没有找到人。

    “……”

    沈白坐在床边上懵逼着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弯下腰, 小心翼翼地掀开床单,往床底看去:“修?”

    他向黑漆漆的床底看去,床底的黑暗回给他一个不屑的黑眼。

    虽然没有在床底找到修, 但沈白十分心虚的松了一口气。

    找不到他还好, 万一有万分之一的概率真将人踢到床下,沈白能两眼一黑晕过去。

    他实在想象不出那位宛如剑锋般寒冷的军团长趴在床底的样子。

    ……好吧他更怕床底下趴着的不是军团长, 而是什么行军常见的断肢残骸。

    “是出去了吗?”沈白小声嘀咕。

    “砰”。

    绚烂的烟花从窗户外炸开,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五彩的光芒依然映照在沈白脸上。

    沈白看了看窗外, 半晌叹了一口气。

    他轻声低喃道,“好吧,让我瞧瞧伟大的军团长半夜不睡觉,非要背着我做的事是什么。”

    无非他还是个孩子,做出什么事都不能怪他吧?

    要是闯入了什么重大会议现场、机密现场,也不能怪他吧?

    白日朦胧而天真的表情全然退却,沈白脸上只剩下无比平静的淡漠。

    沈白静静坐了一会,窗外的烟花声与色彩在他脸上肆意涂抹。

    军团似乎当真对他很好,到现在为止所有偏向恶意揣测的发展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的态度另沈白感到很奇怪。

    他有一种被从阴暗处揪出来,强行晾在太阳底下接受阳光照耀的不适感。

    过了一会,被揪出来晒太阳的沈白眨了眨眼睛,柔软又好奇的表情再次回到脸上。

    床头柜上红色的猫猫头眯着眼睛摇摇晃晃,一夜过去,它似乎发生了一些进化,圆滚滚的身体后面长出一条短短的尾巴,两只软软的耳朵耷拉下来。

    沈白戳了戳它,无比残忍地戳醒了它:“你也没睡?太好了。”

    不情不愿睁开眼睛的猫猫头:“?”

    沈白摸了摸它的耳朵,小声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如果你向你的主人告密,我就把你做成红烧猫猫头,加洋葱!”

    猫猫头瞪大豆豆眼,惊恐地咩咩叫。

    沈白满意地笑了笑,凑近它极小声地道:“我才没有心虚呢。就算他们真的是对我好,可我也没有骗他们。那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面对他们十分懵懂的,也是真正的我啊。”

    对着猫猫垃圾桶说完悄悄话,沈白又复威胁了一顿可怜的猫猫头,才将它揣进自己兜中。

    “知足吧小猫猫。”沈白叹了口气,“我讨生活要穿小兔子睡衣,一个只诞生了意识的电梯都要在军团的逼迫下加班……只有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想哭了。

    沈白用睡衣袖子裹住了冰凉的金属把手,拧了一圈,光透过逐渐打开的门缝照在他脸上。

    沈白大脑还在思考什么事。

    他感觉自己仿佛忘记了什么。

    直到他将房门打开,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直面二十多位充满压迫感的男人瞥过来的眼神,才突然想到什么。

    伯恩慢吞吞抬起眼,随意扫过去看见沈白,便直直移不开眼了。

    他微微睁大眼,沉到似血的黑眸中浸入一些诡异的慈爱。

    “修……”伯恩注视着局促不安的沈白,充满抱怨地道:“你小时候怎么不是这么可爱?”

    一片寂静中,拆了军团长老底的声音回荡在客厅中,军官们纷纷聋了一般沉默,只是如同恶狼盯崽一般盯着沈白。

    沈白颤巍巍对上一圈仿佛要将他吞下肚子的目光,才蓦然想起来他似乎还穿着小兔子睡衣。

    搭在背后的兔耳朵抖了抖,沈白可怜兮兮地请求道:“我、我可以回去换个衣服吗?”

    第83章 冠冕之上(六) 烟花

    谁能劝得动伯恩改变主意, 修能当场给他跳着提级。

    男人如墨般披散在身上的长发因手臂抬起的动作滑下,如同展开的流水。

    他平静地抿了一口泛着莹光的烈酒,缓慢地看向他身边不停逗小孩的伯恩。

    伯恩抱着郁闷缩成一小团的沈白, 笑眯眯地端着一盘切好的胡萝卜。

    “兔兔喜不喜欢吃胡萝卜呀?不喜欢吃的话, 爷爷就要吃掉兔兔哦!”伯恩用修从小到大从未听过的柔声说。

    沈白将自己团成一个雪白雪白的球, 脸埋在臂弯中,一动一动, 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

    不过听见了这话, 他诡异的沉默了一会。

    这话听起来好生熟悉……不是他刚刚威胁小猫头的桥段吗?

    沈白默默拿出小红猫猫头, 安抚般揉捏了一会。

    对不起小猫猫头, 他总算懂被威胁是什么无语的心情了,下次威胁你的时候换一个说法。

    拍了拍小猫猫头,沈白终于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

    他从伯恩抱着他的臂弯和小兔睡衣之间冒出一个脑袋,有些小心地扫了一圈无比沉默的军官们。

    军官们垂眼的垂眼, 闭目的闭目,喝茶的喝茶, 喝酒的喝酒,但沈白就是莫名觉得他们都在关注自己。

    这种感觉与沈白在酒馆勤勤恳恳端盘子, 但回头看向黑漆漆的墙角时,总能看到一只几乎能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猫猫一脸无辜地盯着他。

    沈白就会很无奈但非常诚实地走到那里喂猫猫。

    他现在总不能走到这些军官面前喂军官们猫粮顺便摸毛。

    伯恩仔细瞧了一瞧不点都不打算理他的沈白,遗憾地放下盘子, 拿了一根胡萝卜咔嚓啃了一口。

    他的一条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 懒散地问本应最开始问的问题:“宝宝怎么下来了?”

    咔嚓!咔嚓。

    沈白默默看了一眼不停啃胡萝卜的伯恩,轻轻向旁边挪了挪。

    他一边以一小时一厘米的速度往旁边挪, 一边说:“醒过来后烟花声很好听,我想看一看。”

    修沉默地放下方口酒杯,长发垂落在杯口, 随着重力慢慢浸入透明液体中。

    副官闷头咬着烟,看也不看抬手将那缕头发挑了出来,动作十分熟练。

    沈白注视着那缕被浸湿的头发,努力地挪挪挪。

    男人的双手依然搭在铺着针织雪白方巾的腿上,淡淡地磕着眼,发丝遮住他的小部分脸,只露出一部分细腻的肌肤与如同雕刻在唇角的似笑非笑。

    与宣传册上一模一样的姿势。

    修习惯于在议政与战斗时遮住自己的表情。

    男人交叠的双手轻轻动了动,手指滑过自己的掌心,似乎在忍耐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轻声道:“所以,是烟花吵醒了你?”

    沈白的脑子疯狂转动了一会,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还没忘记军团是因他有用才带他回来的。

    当务之急是保住他自己的小命,然后多探点情报加重自己的筹码。

    打了个喷嚏把自己喷醒了实在太丢脸了,不可以说。

    或许被烟花吵醒就不想睡觉会显得他很不好养,可修之前就说过很多次他很孱弱。

    ……比起丢脸,沈白宁愿军团加深他很不好养的印象。

    修果然皱起眉头,抚摸掌心的动作重了许多,手指曲起敲击。

    四指向内握住陷入肉内,似乎做出了一个握剑的姿势。

    “我知道了。”军团长冷淡地对沈白点了点头。

    男人轻轻一下点头,似乎便昭示着这件事就此揭过,不再追问。

    沈白松了一口气,继续慢吞吞往远离伯恩的方向挪。

    伯恩咔嚓一声咬住最后一截水灵灵的胡萝卜,终于抬眼看向一直努力远离的小兔子。

    他扬起一个说不上意味的微笑,扬手扒住小兔子,大手一挥将他拖到自己身边,将小兔子长时间的努力耕耘付之一旦。

    沈白兜帽后面的兔子耳朵被揪住,悲催地滑到伯恩怀中。

    沈白怔了一下,猛地意识到伯恩一直在看着他挪来挪去。

    ……什么?就这么看着他?

    “啊,怎么了?”沈白用小小的声音不打自招。

    他的耳尖一下子红了,像小小的红润软玉,摸上去还会颤动。

    “宝宝跑得真快,比乌龟还快一点呢!”伯恩笑眯眯地捏住他的脸蛋调笑。

    这是承认了伯恩的确一直看着他挪啊挪,又在他即将成功的时候怀着恶趣味阻止了他。

    还、还戏谑他跑得快!

    沈白这下真的坐不住了,耳边的红色都要蔓延到下巴处了,他猛地扎进伯恩怀中,连头都不肯抬起来了。

    伯恩闷笑了一会,手扣住沈白的后颈,有意无意落在他的耳边,挡住一小部分烟花声。

    他与修对视了一眼。

    军团长扫了一眼闷在伯恩怀中的幼崽,才慢吞吞转过头,看向距离门口最近的军官。

    那名军官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无声退出客厅。

    客厅门打开又关上,伯恩揉捏了一会沈白烫烫的耳垂,才开始哄崽:“好了小兔糯米团,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呀?”

    又多了一个名字的沈白面无表情地握紧拳头,咬着牙不理他。

    ……可恶啊,虽然不能显得很着急试探机密,但他的确很想知道,快多说点什么好让他有台阶下!

    伯恩叹了口气。

    “没有道理呀,这个时候的虫族小孩都对权力很着迷的。”伯恩抱怨道,“修那时候都要烦死我了。”

    伯恩揣摩了一会,眼睛一亮,坐起来像举小兔子般夹着沈白腋下,将他举起来:“宝宝想不想知道修小时候的一堆破事?保证能败坏他现在不败神话的名声哦!”

    修平静地拿起酒杯,仿佛两人话题的中心并非他。

    被举起的沈白盯着伯恩沉默了一会,咬着牙道:“想。”

    虽然他很想知道,但比起这些事他还是很想知道这么多军官聚在一起在干什么!

    伯恩挑了挑眉。

    他似乎从沈白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怨气,只当是小孩喜极而泣了。

    伯恩哈哈大笑,终于肯放下沈白。

    沈白一落地便迅速跑到副官旁边,躲在远离伯恩的一边,抱着副官的外套挡住自己。

    副官瞬间掐灭了烟。

    他本来叼的就是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烟,纯粹是瘾大。可沈白过来时,明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他依然下意识灭了火。

    莫名其妙捡到幼崽的副官低头摸了摸沈白毛茸茸的脑袋,抬头看了眼伯恩,又看了看修。

    随后,他露出一个宛如嘲讽般的笑容。

    “当”的一声,修将再度抬起的酒杯不轻不重放在桌子上,冷漠道:“会议继续。”

    副官轻轻咋舌:“拿职位压我。”

    沈白动了动,从副官的外套中露出一双眼睛,好像猫猫崇崇的兔兔球。

    “有什么好讨论的。原本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嗯……宝宝,我们在准备你的祭典。”

    沈白歪了歪头,真的有些惊讶:“啊?我?”

    什么祭典,他是祭品的那种吗?这难道是虫族选择他的真实目的?

    你说清楚!

    沈白的笑容渐渐消失。

    伯恩懒洋洋地倒在小沙发上,黑眸中划过一丝惊人的亮色:“啊。不过这一次倒是有很多新东西……”

    沈白悄悄探出头,不甘心地接回原话题:“为什么要举办祭、祭典?”

    伯恩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手边小桌上的酒杯,“因为你回来了。”

    沈白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那怎么举办啊?”

    “新东西的话,世界直播吧。”

    副官开口接过话题,有一段时间没流过烟气的嗓音似乎清冷了不少,沈白抬起头看向他。

    副官锋利的眉眼柔和了许多,“这样的话,形制能扩充一些,不必一个地区只选拔一名代表。”

    世界直播!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安安分分缩回大衣中。

    既然是世界直播,那肯定不会公开直播一些血腥的东西,很好,暂时安全。

    沈白拱了拱大衣,舒舒服服地缩成一个团,将耳边后续的断断续续讨论声无视了个彻底。

    大衣将本就不算太冷的小兔子捂热了,温暖的空气带着睡意上升。沈白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慢慢的,越发轻的讨论声几乎全部消失了。

    似乎是有意让幼崽继续睡觉一般,他们默契地转用眼神交流。

    不知什么时候,沈白才惊觉耳边的烟花炮声全然停了,夜空恢复成无声无息的寂静,连烟花滑过天空留下的痕迹都被洗的干净。

    ……太过干净了吧?

    他的睡意一下子消失的一干二净,微妙的警惕探出头来。

    沈白慢吞吞扒拉开大衣。

    “咔哒”一声,客厅门被推开。

    刚刚出去于十五分钟内截停所有烟花的军官放下推门的手刚想迈步,便直直对上沈白的目光。

    沈白:“……”

    军官脚步一顿,黑眸中光芒闪动,唇角下意思露出微笑:“宝宝?”

    沈白莫名有一种想要刨根问底的冲动:“你去哪里啦?”

    话音落下的同时,伯恩和修几乎也同时脸色平静地看向军官。

    伯恩此时的表情与修如出一辙,几乎让人怀疑曾经长在他脸上的玩味是否是自己记忆产生的错觉。

    他的唇角落的比修还要低。

    倘若沈白此时回头,便能发现两人此时惊人的相似,连身侧充满雪气的压迫感都如出一辙。

    军官抬起目光,只看着沈白,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军团长对他投来的目光。

    他不急不慌地踏入客厅,并没有转身,而是动作幅度不大的反手带上门,还带着笑意放轻了声音:“嗯?宝宝为什么这么问?”

    第84章 冠冕之上(七) 寒冷

    修与伯恩同时又将目光转移到沈白身上。

    修尚且能够掩饰露出浅淡期许的表情, 但伯恩却几乎将带着某种期待的表情显露在了脸上。

    他直勾勾盯着沈白,根本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脸上满是诡异的、几乎着迷般的期望。

    欸?要显露出来了吗,独属于虫族幼崽幼年期不曾经过掩饰的掌控欲。

    这种时刻本应被幼崽的亲属记录下来, 等幼崽长大后笑眯眯地回放。

    堪称幼崽的黑历史:亲属的独属珍藏版。

    几乎所有当过父亲的虫族手中都有一份这样的录像。

    天知道伯恩自己的私兵们给他炫耀他们幼崽小时候影像时有多膈应。

    不过现在……

    呵呵, 等着吧, 马上就该他一雪前耻了。

    他要让他们在寒风中站军姿观看宝宝的幼年黑历史录像十二个小时。

    伯恩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 脖颈微微前倾, 本就布满褶皱的黑色军装都快要碎成一片破布。

    他掩埋在黑暗中的左手微微动了动, 一点不显眼的镜头白芒从那边闪了一下。

    沈白心中警铃大作。

    他用余光看了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两位军团长, 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我、我只是想知道……”

    这是要用外物来伪装自己的掌控欲了。

    伯恩在心中给幼崽配音,看沈白的眼神要烧穿他。

    沈白心中更加警惕,越发可怜兮兮地垂下眼睛,怯弱地小声道:“如果不可以的话……”

    他用小兔爪爪捂着脸, 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间偷看那名站在门口的军官。

    军官几乎控制不住低笑了一下。

    他显然也很清楚幼崽小时候无可释放的、无论什么都要问清楚的控制欲,眼下看沈白绞尽脑汁装可爱的表演, 只能心生冲上去揉捏幼崽狠狠大吸一口的冲动。

    他的声音都不自觉夹了起来,柔的让他坐在一旁的平日搭档露出诡异的扭曲表情:“我去给宝宝拿了几件正常衣服。”

    沈白神色一怔。

    正常衣服?正常衣服!

    这么好心?

    他犹豫了一秒, 从毛绒绒的兔爪中抬起头,下巴搁在爪子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军官。

    军官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似平静地展开臂弯中挂着的衣服。

    一套与军团同款的小型军装被展开, 泛着银润光芒的衣架撑起似乎经过微调的军装。

    沈白微微睁大眼睛。

    他不得不承认军团的审美顶级的好。即使是便于行动的日常军装, 似乎也在美观上极为重视,哪怕会损失一些机动性, 也要保证服装整体的完美。

    军官抬起手,沈白的目光随着军官的动作而移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套非常帅气的军装。

    军官将它挂到了左半空中, 似乎空中有一个隐形的挂钩一般。

    他眨都不眨地盯着沈白,似乎很遗憾地道:“啊,拿错了。”

    沈白猛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军官。

    他头顶冒出一个小问号,紧接着又冒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拿错了!?

    这很明显看着就是给他穿的!哪里拿错了!

    军官欣赏了一会幼崽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才微笑着夹着嗓音道:“这是宝宝在祭典上的礼服版型,还没有完成呢,只给宝宝看一眼。”

    “这才是宝宝的衣服哦。”军官将臂弯中的第二套衣服挂在右半侧空气中。

    那是一只小企鹅。

    ……不,那其实是一套酷似小企鹅的衣服,在空中不服气的鼓着脸颊,摇摇晃晃的。

    小企鹅虽然不是特别可爱的连体衣,但分了上□□的毛绒款依然看起来过于童趣,连军官俯身摆在地板上的鞋子都□□萌萌的,分别有一颗气鼓鼓的企鹅脑袋。

    沈白闭了闭眼睛,缓缓伸出手指,朝着自己坚强地指了指:“我?我穿这个?”

    军官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

    “我好像没睡醒。”沈白捂着脑袋,恍惚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转身,“我要去睡觉了。”

    伯恩低笑起来。

    修似乎也弯起了唇。

    副官一把捞起想要逃跑的幼崽,捏着脸蛋哄:“好了,不和他们一起玩了,你的确该睡觉了。”

    沈白狠狠点了点头。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群家伙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再不上去睡觉,谁知道明天他们会不会趁着可怜的小沈白迷迷糊糊起不来床时骗他穿那只胖的要命的小企鹅!

    “明早我们去看看你需要什么……”副官的舌头下意识抵住牙尖舔舐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将烟扔掉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也不打算说了,单手撑住椅背抱着沈白站起来往楼上走。

    沈白乖乖搂着副官的脖子,靠在他的胸膛上,的确很困的样子。

    其实他太想知道副官那句话后面是什么了。

    沈白郁闷地蛄蛹了几下。

    想问军官出去干什么了没有问到——他才不相信是去给他拿衣服了呢;想问副官到底要说什么,也不敢问。

    沈白打赌,副官一定会似笑非笑地表示:只要他撒个娇或者穿小企鹅就说。

    肯定是!

    直到被重新放到床上盖好柔软的被子——被子竟然是温暖的,奇怪——又被给了一个晚安吻,沈白还没有回过神来。

    副官抚摸着沈白的额头低声道:“晚安。”

    他瞥了一眼打开的窗户,平静地起身关上,随后又将卧室的灯关上了。

    “明天见宝宝。”副官眯了眯眼睛,最后瞥了一眼窗户处,慢吞吞关上门。

    沈白还是没回过神来。

    他卷着被子来回打了几个滚,才突然发现——

    自己竟然莫名其妙躺到床上了。

    沈白:“……”

    沈白面无表情地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未果。

    他呆滞了一会,平静地扎头闭眼,安详微笑。

    问题不大,遇到困难先睡觉再说。

    没有风也没有烟花声的后半夜很安静,沈白睡得很稳。

    修一直没有回来。

    沈白蜷缩在床上,睡得像一只圆滚滚的团子。

    一片静谧的安稳,似乎,没有任何打破和谐的怪异因素藏……

    藏……藏……

    几个人影似乎鬼鬼祟祟,将宁静的夜晚打破的彻底。

    他们蹲在刚刚大开的窗户外头。

    那几个人影似乎对修房间的格局十分熟悉,竟然清楚卧室窗户旁有一节隐秘的装饰衡梯。

    他们像大云雀一般蹲在上面叽叽喳喳:“欸……伯恩不行啊,还得我出手。”

    “你替宝宝暖被子了你不许说话你滚。”

    “我那不是怕宝儿回来冷!”

    “明明一个温暖术就能解决的事……呵呵,你他l妈真是个混蛋。”

    说话的人咬着牙以高难度的蹲姿踹了旁边带着幸福笑容的人一脚。

    被踹了一脚的人也不恼,笑眯眯地想要说什么,就被另一边早就等着的人也踹了一脚。

    “欸!?”这次他没意料到,带着震惊的表情掉了下去。

    剩余几个黑影齐齐冷笑了一声,纷纷掏出相机交换照片。

    “这一张……可以后期合成宝宝趴在你身上蛄蛹的全息图像,我要你拍的那张,就是那张。”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上空传来:“很不错的角度。”

    黑影头也不太:“当然,我可是……”

    他突然沉默了。

    剩余几个黑影也纷纷沉默下来。

    这个声音……

    几乎是瞬间,他们默契地没有抬头,把相机往腰间一塞,用最快的速度向不同方向跑路。

    伯恩似笑非笑地站在半空中,瞧着自己的老伙计们飞速逃跑,忍不住攥紧拳头。

    他没有去追,只是往下瞥了一眼问候某个躺在地上装死的人:“哦?什么来着?你替宝宝怎么来着?”

    装死的男人:“……”

    男人:“。”

    “将军,我申请对练推迟,我还要参加宝宝的祭典。我和您对打会进紧急抢救室六个月。”

    伯恩的青筋凸起:“我他l妈提前给你举办葬礼祭典,给我滚起来,我有事问你。”

    男人诧异了一会,恢复冷漠的表情:“是。”

    伯恩停顿了一会,缓缓落到地面上,声音很低:“……你有没有感觉他的体温很低?”

    他的表情很淡,黑眸中闪过一丝细微的焦躁:“我是说,过低了。”

    第85章 冠冕之上(八)(捉) 驯服

    “……太低了。”

    散发着微醺气息的客厅内, 修与安德森坐在两侧的小沙发上低声说着什么。

    璀璨又极度耗电的顶灯与复灯早在沈白上楼后便悉数关闭,透过落地窗打在地板上的月色也只能给空气增加一丝冰冷的光源。

    客厅中的人显然已经换过一批,多位军官不知所踪, 只有几把散发着尖锐寒意的佩剑随意靠在沙发上, 似乎没有被主人带走。

    仅剩现任军团长与安德森两个人影还留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仿佛浸入阴影。

    “是环境的影响吗?”修低声道,似乎闪烁着猩红的黑眸在黑夜中出奇的亮。

    安德森淡淡摇了摇头:“我不敢确定。所有记载有关抚养幼崽的书籍与记录摧毁于那次战争, 我们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

    “可小冠冕的碎片还在他身上。”修闭上眼, 黑发滑落在肩膀上。

    副官与安德森在空中交战时, 副官似乎顺手别在沈白头发中一枚冰晶。

    那本就是属于沈白的小冠冕碎片。

    安德森淡淡地道:“的确。小冠冕辨认出虫族幼崽变会诞生一枚碎片, 碎片会尽全力庇佑那名虫族幼崽。”

    “……可你清楚,我也看得出来,他的确过于孱弱。哪怕是人类的孩子,也不可能做不到握剑挥三次。”安德森喉结滚动, 双拳抵在腿上,尽全力让自己的理智回来。

    他只想冲到二楼, 抱着沈白躲在一个不存在的永远安全的地方直到他长大。

    他沉默了半晌,才缓慢地放松身体低低地道, “明天等副官带他出去看看再做决定也不迟。”

    修没有说话。

    安德森疲惫地闭上眼。

    真希望一切不要到了他们必须打造一个玻璃花房,让沈白的五百年幼年期都在那里度过才好。

    将天性向往风雪的虫族关在笼子中……

    安德森睁开眼,抵着自己的额头低下头。

    他的心在滴血。

    夜过, 晴日。

    军区高耸的门扉上层被开启一条小缝, 二十多架不算小的战机随着一架大型飞机飞出基地。

    独属于北境的冰雪再一次回到沈白的视线中,透过玻璃窗与沈白面对面。

    沈白扒着飞机窗, 满目呆滞。

    他完全没有心情欣赏私人飞机一切令他感到新奇的东西。

    能勉强睁开眼睛就算不错了,他昨晚可是半夜醒了两个多小时!

    甚至于他真的被迷迷糊糊中哄骗着穿上了那身小企鹅套装。

    “地上这么大的雪,竟然也有基地吗?”他咔嚓咔嚓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副官。

    副官一手夹着刀片, 一手将汁l水l淋漓还带着冰气的蓝莓放在手心摆弄了一下,递给沈白:“啊。带你过去看看。”

    沈白默默啃了一口削掉埂尖的蓝莓。

    这颗蓝莓不知道怎么长的,比他的拳头还大,甜甜软软的,但他只能双手捧着啃。

    沈白啃完一整个蓝莓时飞机刚好停下。

    战机上的士兵先下来了,隐没在风雪当中,沈白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他们。

    似乎都是人类士兵,没有黑发黑眼的。

    副官抱起沈白下了飞机。

    三座雪山横在他们眼前,沈白仰起头呆呆地看着。

    他的发间,璀璨的光芒一闪而过。

    小冠冕又一次动用了力量。

    副官迅速看向沈白。

    幼崽似乎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好奇地打量着北境的一切。

    副官眼眸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抽痛,但他很快硬下心继续说,“我们的外部基地建在山腰,不过大型飞机停靠比较困难,我们需要自己上去才行。”

    沈白乖乖地说:“哦。”

    那一定要爬很久的山吧。

    沈白想了想,趁着副官赶路小声说:“我昨晚就想问了,副官还要管挑军团长落在酒水里的头发呀?”

    那威姿埃特想当他的副官……他岂不是每天都要注意一些,好让那名看上去就蛮贵气的少年少收拾一些芝麻大的事情?

    副官眉头一抽。

    “不,当然不……只是他不会喝醉,但他的头发会。他的头发和他是两个生物,那些发丝能动用精神力的。”副官单手抱着沈白,眯着眼睛抬头瞧了瞧庞然巍峨的雪山,眼睛在几个容易攻入的定点处停了一会。

    副官一边打量,漫不经心地继续说:“上一次他的头发泡在酒中一夜,醒来时身边除了床,整栋钟塔都成了废墟,几个将军沉着脸守在他身边,见他醒了,拔剑就砍。”

    沈白也跟着眼角一抽:“啊,伯恩也是吗?”

    副官嗤笑一声:“伯恩砍得最狠了。”

    他说完低头亲了亲沈白:“宝宝,帮我拔一下剑。”

    沈白趴在副官怀中,抿着唇像毛毛虫一样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慢慢拔出来剑递给他。

    副官抬手便将到手的剑掷了出去,沈白睁大眼睛:“欸!我的剑!”

    副官扬起一个微笑。

    虫族幼崽的一个天性:只要他经手过的东西,无论时间长短都有“责任感”。

    沈白转过身摇晃副官:“啊!你扔剑做什么!那可是你的剑!”

    副官耸了耸肩。

    下一刻,粉碎性的石块与雪腾飞,沈白感觉自己猛地飞到半空中,随后又落到一处狭窄的地方。

    他的半句大喊卡在喉咙中。

    沈白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副官正踩着刚刚扔出去的大剑。

    沈白低下头看了一眼。

    那柄剑刚好卡在一个能够支撑得住两人体重的地方。

    脚下足以摔死十个人的高度另飞机都变成了蚂蚁大的小点,宛如万丈深渊。

    沈白默默抱紧副官。

    “……所以你刚才看的那个位置是这个用处?”沈白颤巍巍地询问。

    “宝宝真聪明。”副官低笑了一下,“坐稳了,下一趟空中蹦极开始——”

    沈白又一次发出尖锐爆鸣。

    宛如小鸟般的爆鸣声在空旷雪原出现了七次,他终于被放到了早已等在基地的修怀中。

    沈白此时已经不想去试图理解修为何会先他们一步抵达基地了,他抑郁地趴在修怀中奄奄一息。

    无声跟上来的人类士兵们沉默地分散到各处。

    修低头亲了亲沈白的头发:“回神。怎么样?”

    沈白冷漠地道:“要死了。”

    修静静打量了一会沈白,紧紧抱住他,似乎十分庆幸:“看样子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沈白见不到的背后,他的十指都在细微颤抖。

    不是最坏的结果!?他被吓成能够这样了,还想怎么样?

    沈白无比恼怒地抓了抓修的衣服。

    军团长又亲了亲沈白,闭着眼睛等待了一会,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轻描淡写地转移了幼崽的注意力:“瞧。我们最初的基地,与地下建筑一模一样。”

    沈白有气无力地随着军团长掰住小脸的动作看向他的前方。

    几乎与地下相同的格局在他眼前展现,只是几乎看不到士兵,就连训练场也钟塔也十分齐全。

    沈白随意扫了一眼,突然发现了什么。

    这里依然是露天的,这意味着曾经虫族每一天都在面对如此寒冷的北境。

    沈白微微睁大眼。

    修淡淡地道:“我们从世界意识的对立面诞生,至死我们也只会残存于北境的风雪中。”

    “人类士兵进入军团之后,我们才慢慢从地上转为地下。每一个士兵都会在正式服役之前抵达这里,我想你应该比他们来的更早。”

    “啊……”

    夹杂着雪与冰刃的风刮向沈白裹着精神力的手,小孩微微睁大眼,看着小小的雪粒在逼近它的一瞬息融化。

    “尽管我们不需要平衡,但也并不想要一个充满战火的世界,于是我们与人类之间达成了一个平衡。”

    沈白沉默了一会,困惑地道:“可军团依然是虫族掌控……”

    修似乎笑了一下。

    “只要军团还是我掌控,这个平衡就会一直存在——即便人类不清楚,但虫族清楚。”

    沈白轻声道:“为什么?”

    修淡淡地说:“我是人类和虫族的孩子。”

    “我的母亲。”修平静地说,“她是个人类,第一个出现在军团的人类。”

    “可是……”

    沈白犹豫了一会,微微回头看向那一侧与军官说话的副官,才用手挡住脸颊说:“可是副官是……”

    “可他是我母亲的父亲,他是纯种虫族,为何我的母亲是人类?”

    沈白还没说完的话止住了,轻轻点了点头。

    修理了理沈白吹起来的头发,眼神平淡到近乎冷漠。

    他似乎已经习惯接下来的情绪波动,连脱口而出的话都不那么像讲述自己的故事。

    军团长稍微沉思了一会,仿佛在组织简短的语言:“很简单,她是我的副官收养的孩子,也是虫族收养的第一个人类孩子。”

    “那时候的世界血性尚存。她没有通过第一届——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第一届;没有通过军团选拔,她不甘心。从第三区背着三百个馒头,顶着北境从未停止的风雪爬到了基地。”

    “这就是我的母亲……抵达北境的过程。”

    修瞥了一眼怀中的幼崽。

    幼崽的瞳孔放大,眼中涌出对某种强大意志的倾慕。

    “后来呢?”沈白攥着修的衣服,情不自禁地催促道。

    军团长停顿了一会,似乎拿捏住了什么般微微眯了眯眼睛:“倘若你明早肯上理论课……”

    沈白定定地看着修一眼,突然嗷呜一口咬住他的一块脸肉。

    面无表情的修:“……”

    军团长冷漠无情的脸上被涂了一小块口水,罪魁祸首愤愤松开口,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上!快说!”

    远处假装正与副官交谈的人类中级军官目瞪口呆地看着被咬住脸颊的军团长。

    他面部痉挛地看了看往日连背影都透露出神意的、高高在上的军团长,又看了看那个窝在军团长怀中啃了军团长一口的孩子。

    军团长此时的背影都仿佛充满了某种微妙而欢喜的气泡,将两人完整地包裹在一方旁人无法插足的天地中。

    他微微低着头,黑绸缎般的发丝垂落下来,挡住了他半张脸,只能隐约看到男人似乎很专注地看着怀中小小一团幼崽。

    他往日连偶尔勾起的笑容都似是带着嘲讽,可如今竟然真的透露出一些极为浅淡的温和。

    “将、将军……”人类军官抖着嗓音颤巍巍指了指军团长怀中的孩子:“啊?啊?啊?”

    他几乎被吓到了。

    这是他们的军团长?

    那个一剑能把他挑到天上去的,一张口不是嘲讽就是冷笑的军团长?

    那个似乎没有个人情感的、终日坐在大厦顶部操控世界脉络的神明?

    他隐隐约约从那夜被下了最高紧急截停令的狂欢中知晓了“那个使虫族陷入一片混乱的幼崽”,可……

    可对面那个身边飘着粉花的军团长绝对是假货吧?

    副官的回应十分冷漠。

    他瞥了一眼仿佛十分冷漠的修,轻哼了一声:“他爽着呢,别管他。”

    人类军官忍不住又啊了一声。

    他的冷汗都快要流到脚下了:“将军,这个让我听到不太好吧。”

    副官忍耐住翻白眼的冲动,打量了一下自己和沈白的距离,才慢吞吞摸出一根细烟点上:“是呢,我做好本次任务结束后废弃你的决定了,动作快点。”

    军官深吸一口气,头都快垂到地上了。

    冰晶被狂风刮着打在脸上,擦过细细的伤痕,冰冷的霜气立刻盘踞在伤口上,细细密密的冻伤疼痛浸入骨髓。

    那一夜狂欢过后,尽管虫族被严令叫停了夜间活动,但他依然能在建筑群中一些瑰丽的、不属于军营的东西。

    他当然不会认为军团突然决定改变居住环境。

    自他加入军团之后的两百年的观察,事实上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人,都对身外之物不太在意。

    虫族不需要在意。至于人类,大多更在意自己与自己背后家族、家乡、组织的利益。

    每一天、每一天,军营中都会出现的、曾经没有的东西,便成为了他们隐晦观察的重点事物。

    他可以肯定,那些多出来的东西与本身物欲极低的虫族毫无关系,绝对都是为了现在这位被军团长抱在怀中的孩子准备的。

    其中最为显眼的一处,当属绝大多数人都注意到的那一处花园。

    人类才会在意的景色被完整地抬到本应属于机械与纪律的军营中。

    他去看过一次,它被建在军营最不起眼但最为肥沃的边角。

    那片土地上遍布着大片大片的蒲公英、紫鸢尾、粉绣球与夜来香,反季节盛开的梅树与樱花将数百公里染成雪粉,满山白玉翡翠中点缀着绿山茶与零星点点的桂花。

    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

    他想,这或许是他小时候梦到过的那个名为爱的礼物。

    他还注意到了训练场走廊中央新铺设的金边红毯、环绕着悬浮在训练场周围的数千万间中控台走廊多了一副又一副巨幅壁画,每一幅壁画之下又多了不高的猩红狭柜,无鞘的长剑架在特质的刀架之上。

    那些拿世界意识开刃的无主佩剑锋利到可怕,未曾被主人驯服的暴虐杀气能将人的骨头撕碎,以至于另某些新兵不得不绕着它们走。

    这些东西,据说是因为那个孩子不喜欢玩剑,虫族士兵为了让他哪天心血来潮,哪怕多挥一次剑而到处放置的。

    甚至于他偶然路过第一钟楼久久不曾点燃灶火的“公共食堂”——除了少许新兵,大家早已在数百年的时光中消磨了对食物的兴趣,除非是稀奇东西——瞥到了接近地核深度才会存活的烈日巨枪虾。

    他又又又震惊了一下。

    这东西似乎是远古两个物种的结合体,很弱,但极为会躲,速度能比全力爆发的T0级隐形战斗机都要快,至少绝大多数高级军官都追不上。

    鬼知道上一次缴获这种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就算是他也没吃过两次。

    但那名虫族厨师却嫌弃地瞥了一眼十米多长的枪虾,砍刀一劈一挥,只削下来大约半个手掌大小被腹部甲壳包裹着的雪白软肉。

    随后一脚踹开可怜的、完整的龙虾,连带着带倒了一排座椅,毫不留恋地转头就走。

    似乎打算就此弃用,只为他们的幼崽用最珍贵的一点。

    军官:“……”

    厨师扭头看见了军官。

    军官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感。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个幼崽的每一餐、每一餐中的每一份菜品,每一份菜品中的每一种配菜,都需要如此珍惜地挑选的话,一餐究竟要耗费多少能堆满一个房屋的金银。

    倘若是一个月呢、一年呢?

    心中这么想着,他表面上咽了咽口水,看了看壳上印着脚印的枪虾。

    厨师瞥了一眼他。

    军官又咽了咽口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厨师发出一声嗤笑,将藤壶中心一粒小小的软肉挑出来。

    ……当天他拖回去两只红润泛光大钳子,受到了整层钟楼的热烈欢迎。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看着凑到一起欢呼着叉起虾肉的同伴。

    看似大方分享、自己一份不取全部贡献给同伴的军官受到了所有人的赞美。

    吃吧,吃吧。

    军官瘫着脸想,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在食堂那边吃比枪虾还要少见的冰流藤壶吃顶了,一点也吃不下了才不动餐具的。

    他注视着属于他派系的同伴们,面上带着微笑,不动声色却无比肯定地将沈白的地位从“谨慎对待”提到了“最谨慎对待”。

    那时候窗外模拟的天气与现在的风雪别无二致,但军官彼时却只能在脑内勉强过一遍当时做出的决定。

    他顶着副官越来越不耐烦的目光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半晌才憋出一句:“我绝对忠于您,这件事我不会透露半个字。”

    副官背对着他,燃起的火星与烟飘起。

    半晌,他听见副官无比懒散的声音:“你姓斯坦?”

    军官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警惕:“是。”

    副官慢吞吞咬住眼,垂着眼。

    他的余光一直关注沈白。

    修不知晓说了什么,又将幼崽惹恼了,又气又闹地拱他。

    团成一个球崽的小企鹅企图用自己白白胖胖的肚子攻击军团最强大的男人。

    ……他或许能将男人可爱死,但绝对伤不了修分毫。

    副官看着沈白,无意识勾起一个微笑。

    他是毫不在意话题般观察沈白,可军官却不是。

    副官看了多久,军官心中的恐慌与猜测便蔓延了多久。

    直到他将所有发展都罗列整齐,心中的猜测滑向谷底时,副官才仿佛卡着他崩溃的底线开口:“你和威姿埃特,只能有一个留在我身边。”

    军官呼吸一窒。

    他的指尖颤抖起来,血管中一片冰凉。

    威姿埃特。

    站在金字塔尖的斯坦家族的唯一幼子,本届顺位第一,第三次考核选择了特殊药剂,与那位“沈白”同届。

    已经着手接触家族事务的财阀长子。

    他的前途即便是闭着眼都能察觉到一片光辉。

    “您要提拔威姿埃特?”军官艰涩地问道,低下头少见地违背上下级规则,不自觉地摩挲手背。

    副官淡淡地说:“那我应该告诉威姿埃特这个消息,而不是你。宝宝喜欢威姿埃特,我只是希望你与他站在同一个竞争点。”

    军官困顿的大脑反映了好久,才意识到“宝宝”说的是沈白。

    副官碾了碾烟,平静地道:“希望最终你不要跪在我别墅前求着见我一面。”

    军官闭着眼睛,痛苦如雪崩般咆哮而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睁开眼睛,苦涩道:“不会的,将军。”

    副官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步入基地。

    军官站在风雪中很久,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家族……”他苦笑着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手掌,“与军团,二选一吗?”

    风雪划过,将他微不可察的轻语吹散在空气中。

    暮色垂落,夜色降临。

    干净清澈的夜空明亮无比。

    灯火通明的地上基地中央,属于军团长的卧室中,壁炉烧的滚烫。

    沈白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不是他想要睡觉的,但修拍了他的背很久,他便被哄睡了。

    灯光转为昏暗,一圈本应不属于军团风格的星光围着床,将中间的幼崽衬得仿佛软绒绒的小团子。

    副官摇晃着酒杯,靠着沙发没什么感情的看着天花板。

    修靠着红木桌子,只剩下冰块的方杯斜放着。

    他们发出的声音都很低。

    副官抬起手,甘醇酒液自瓶中淌出,一路流到修手中的杯子中。

    修无声地垂眸抿了一口。

    滚入喉咙的液体寒如刺骨冰雪,迫使他冷静了一些。

    “办好了?”他看向副官。

    副官嗯了一声。

    修冷漠地移开视线。

    因为他母亲的往事,副官的确算得上对待人类士兵最好的将军之一,可他绝不会做到影响修——现在要加上沈白——判断的事。

    比如提前警告他手底下的军官“你要被替代了”。

    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沈白需要几个自幼跟在他身边的副官。

    其中一定有威姿埃特的位置。

    威姿埃特的佩剑差那么一点就会被沈白折断,而沈白理解这种含义后绝对会因为少许愧疚对威姿埃特倾注视线。

    倘若再知晓威姿埃特为了他选择的是特殊药剂……

    更况且威姿埃特自始至终选择的都是沈白。

    沈白没有任何理由不选择他。

    威姿埃特一定会被沈白选中,而沈白或许会对他倾注一些感情。

    但他需要一个沈白不太关注的人来——

    ……“制衡”那、个、让、幼、崽、替、考、的、温、泽。

    副官选择了那个同为斯坦但被家族视为弃子的人类军官。

    “你打算拿温泽怎么办?杀死?”副官平静地摇晃着酒杯询问。

    尽管他的语气并不好奇。

    “杀死?”修冷淡地放下酒杯,露出一个属于军团长的讽刺微笑。

    “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是最低级的报复行为。”他瞥了一眼躺在十几层温暖绒被中呼呼大睡的沈白,俯下身。

    黑发随着地心引力垂落在幼崽脸上,修半垂着眼,无声而宁静地注视着他。

    壁炉中的柴火发出微弱的爆鸣声,跳动的火苗将三人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

    副官坐在半块毯子斜在地上的单人沙发中,懒散地看着两人。

    他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露出近乎温柔的微笑。

    沈白安稳地蹭着绒被,抱着一只小抱枕,刚好将他半个人埋进去,脸上一点被山珍海味养出来的软肉嘿咻嘿咻的挤出来,像婴儿肥。

    修的黑眸中倒映出小小一只幼崽。

    一只幼崽。一只虫族幼崽。

    一只距离成年还有很久的、足以令整个虫族抱在怀中五百年整的幼崽。

    一只情绪变化极为激烈、一旦遭遇背叛便可能形成反噬的虫族幼崽。

    修想不到沈白发现收养了他四个月的“家人”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他时到底有多难过。

    尽管资料中的沈白一如既往的带着微笑。

    幼崽如此孱弱的背后,是否有长达四个月的压抑与情感崩溃的原因呢?

    长发男人抚上沈白的脸,印下一个迟到的晚安吻。

    “杀死他?”

    军团长轻轻与沉浸在睡梦中的沈白低语。

    ——不,宝宝。

    ——我要你驯服他,让他心甘情愿为你下跪,然后让他困于当初的背叛肝肠俱断、痛彻骨髓,带着绝望的愧疚为你征战一生,却再也不配如同普通士兵一般抬眼看你一次。

    第86章 冠冕之上(九) 日常

    沈白醒来时, 晨曦刚好将第一缕溜进房间的阳光移到他脸旁。

    与地下别墅摆设类似但用料更加讲究的家具们清晰地映入他的眼中。

    房间中一个人都没有,沈白临睡前还在的修与副官皆不见踪影,似乎特意避开沈白商量什么事情一般。

    沈白盖着暖热的小被子, 呆呆地看着几乎快要怼到眼前的点翠陶瓷桌与上面精致的小餐具, 下意识歪了歪头。

    昨晚还没有陶瓷桌, 显然是特意摆在这里的。

    “没有吃的欸……”他拉了拉杯子,将自己的一小半脸遮住, 眼巴巴盯着那张距离床仅有半米远的小圆桌, 似乎期待着空空的盘子上会出现食物。

    幼崽还没有完成开机, 只顺着自我身体的条件反射嘀嘀咕咕。

    他习惯于睁开眼睛便看到摆满一整张小圆桌的早餐, 也习惯于每天早晨都会看见一位新的他不认识、但看起来便非常强大的军官坐在他的床尾。

    军官会催促他起床,说些什么“哪家宝宝现在还不起床呀”轻声哄他去洗漱。

    但偶尔也会有军官宁愿当瞎子纵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缩在床上发半个小时的呆,最后施加一个清洁术就算洗漱过。

    之后便静静看着他吃饭, 仿佛他们都在进行有关幼崽进食的专项研究一样。

    军官会在沈白吃完饭之后抢过餐巾收拾桌子,然后陪沈白一会。

    有时候他们会说点话, 有时候不说。

    直到修或者副官打开房门,他们才会结束这一小段不算长但足够温馨的时光, 沈白便开始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开始第一堂课。

    这么说来,有没有可能他今天上午不用上课,下午也不用有气无力地听剑术老师恨铁不成钢但又狠不下心骂他、只能拐弯抹角暗戳戳阴阳怪气的几句。

    虽然每一位剑术老师都会在最终抱住他, 将被阴阳怪气到眼圈泛红的幼崽哄回来。

    空气中弥漫着安稳的静谧, 壁炉依然没有熄灭,一点点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中。

    沈白瞥了一眼毫无动静的门口。

    还是没有人来。

    沈白默默翻了个身, 卷了卷被子。

    虽然沈白从来没有说过,但他很清楚每一位早晨他见到的军官,都不是随机选出来的。

    他能在他们身上闻到属于战场的硝烟味与呛人的血腥气, 似乎匆匆从与世界意识的战斗中回来,马不停蹄便坐到了沈白身边。

    即便他们来之前可能给自己施加过数十个清洁术,仿佛并不想让沈白知晓之前的杀戮,但沈白就是“能意识到”,仿佛幼崽本能可以理解来自血缘亲属的内在感情一般。

    ……虽然沈白本人并不承认这一点。

    沈白甚至暗中猜测过他们是不是依靠斩杀世界意识的数量来决定今天照顾沈白的是谁,但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只是自己悄悄想一想。

    沈白想东想西着,不自觉又翻了个身,目光散漫地胡乱晃着,不经意间又瞥了眼门口。

    ……还是没有人来。

    沈白烦躁起来,又把身子翻过去了,背对着房门。

    明明沈白的肚子咕咕叫了好几声,他脱口而出的也是想要早餐,可出现在他记忆中反复播放的却是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的那些黑发男人。

    沈白又缩在被子中等待了一会。

    还是没有人来。

    偌大的房间中只有他自己和空空的盘子。

    静谧的寒冷悄悄扒上幼崽露在被子外的皮肤,他蛄蛹了一会,悄悄将被子又往上拉了拉,将自己整个裹在杯子封印住的温暖空气中。

    怎么啦?

    换了个地方,他就不是专门被人等着醒来亲亲揉揉的小崽崽了,就没有人来陪他了?

    甚至明明把餐具都摆好了,但连早餐也没有。

    沈白躲在被窝中蜷缩成一团,抿着唇低下头,一点点弥漫开的委屈在心中发酵。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难过像喷泉一样从心中涌现出来。

    沈白将自己又团紧了一些,不愿意再去想什么,沉浸在自己的被窝世界中。

    空气依旧弥漫着壁炉噼啪作响的声音,沈白沉默地听着,捏着被子贴贴自己的脸。

    ……不来了吗?

    沈白闭了闭眼,默默缩的更深。

    他快要放弃等待的瞬间,门突然响了一声。

    好像有人打开了它。

    紧接着,一串略微急促的脚步声朝着沈白走来。

    沈白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猛地一突,滞泄的委屈突然如同雪崩般崩塌了。

    明明它响了,可沈白在意识到有人来的时候更加难过。

    委屈在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够藏在心中,可这时候却毫不停歇地冲击着心脏,企图化成水从眼睛中流出来。

    沈白的眼中渐渐沁了一层眼泪,他握紧拳头,憋着气快快的眨了眨眼睛,将水汽全部吞回去。

    一只手掀开了他的被子,带走了一部分温暖。

    淡淡的雪味与熟悉的压迫感回荡在小小的被窝中,落到雪白床单上的黑发显眼的要命。

    沈白咬着唇,更往里面缩了缩,一点也不想见那个人。

    “抱歉,我不清楚你醒了。”修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军团长像抱着一颗实在不能更柔软的小蘑菇一般从窝里捧起沈白,珍惜地亲了亲。

    沈白不说话。他还是不想理修。

    他的委屈还没有散去,气愤又随着长上来了,连眼中的泪水都要掉不掉。

    军团长似乎无措地注视着沈白沾着泪水的眼睫,再一次低声道:“宝宝……”

    这是他第一次在沈白清醒时叫他宝宝。

    在他非常难过、为了哄他的时候。

    沈白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更难过了。

    他扭过头,握紧拳头,坚定了自己决心。

    他也不稀罕这种随时可能会收回去的感情。

    他们会不来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三次。

    沈白越想越难过,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修的袖口。

    修的手溅上一滴水时当真懵了一下。

    幼崽哭了。

    ……委屈哭了。

    他瞬间紧张起来,浑身紧绷,任何无用的解释也被吞回肚子中,优先安抚幼崽睡觉的想法也无影无踪,只剩下单纯的叙述。

    心脏抽搐般痛了一下,一阵不熟悉的焦躁攀附着脏器,迫切要求他现在就想办法让幼崽收回眼泪,否则就挤爆他的心脏。

    “宝宝……”修尽量维持自己平稳的声音,言简意赅地低声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

    沈白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修:“凌晨四点。”

    什么?

    四点?

    沈白要掉不掉的眼泪呆在眼眶中。

    他怔楞地看着修,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不哭了。

    修看着沈白,终于松了一口气,血液得以继续流通,经过血管的瞬间带来扩散开的麻痹感。

    他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挑紧要的:“北境大地之上的太阳凌晨三点便会升起,你或许没有看时钟,宝宝。”

    沈白听着,迟钝的脑子转了一圈,终于想起房间内还有一台落地钟。

    他呆呆地看向古老的墨钟,上面的时针安安稳稳指在四与五之间。

    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

    凌晨四点二十分,他醒了,精神力不由分说全部裹挟着委屈和难过,蔓延在屋子中。

    修长时间凝聚在沈白身边的一团精神力收到精神力波动,在凌晨四点从床上起来披着衣服照顾他。

    进门的瞬间,他被充满浓烈委屈的精神力扑了满面。

    毫不夸张的说,修有一瞬间认为他的世界快要因为这些情感毁灭了。

    心脏在一瞬间停跳,之后便是无边无边的没有及时发现幼崽醒来的懊悔。

    于是他没有问沈白为什么醒来了,大步走到幼崽身边第一句话便是道歉。

    沈白的耳朵渐渐红了。

    怪不得、他只看见了餐盘,连食物都没有。

    怪不得他身边没有一个人。

    ……现在才凌晨四点啊。

    沈白悄悄靠近修,蹭了蹭他的脸。

    他亲自啾了一口军团长,心中的郁气散的一干二净,只有一点点欣喜与不知如何形容的温馨弥漫在那里。

    第87章 冠冕之上(十) 预言

    清晨真正到来的七点四十五分, 古老的墨钟发出沉重而悦耳的铃声,叫醒了扒着被子呼呼大睡的虫族幼崽。

    不算重但确实能够被幼崽捕捉到的第二个呼吸声在卧室回荡。

    很显然,有一名军官在他的卧室中, 这次是真的该起床了。

    背对着门口的幼崽茫然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的阴影。

    他还没睡醒。

    醒来后再次陷入被子中的两个小时仿佛没有用来休息, 而是进入训练场被剑术老师毫不留情殴打了一节课。

    全身上下都酸酸痛痛的。

    沈白艰难地动了动肩膀,差点没被抽筋般的酸麻感抽过去。

    “好痛……”沈白委屈地小声说。

    怎么睡了一觉比没有睡觉还累?

    沈白小心翼翼往身后看今天来的军官是谁。

    他打算和今天来的军官商量一下, 再让他睡一会。

    有些军官会非常严格, 虽然会亲他两口, 但该洗漱、吃饭的时间就必须洗漱吃饭。

    沈白翻身的一刻, 军官刻意放重的呼吸声瞬间回到平常的隐蔽,只有沈白用精神力给听力上增益buff才能听见一丝。

    沈白不自觉啧了一声。

    怎么又一个比他强这么多的,还有完没完。

    熟悉的黑色军服骤然顶入沈白眼中。

    似乎每一名虫族的腰部重心都永远不会偏移,即使是坐下也会下意识挺直用力。

    腰带揽过劲瘦的腰, 在佩剑处自然地倾泻了细微角度,但佩剑的人腰部却从不为此弯下一度。

    平视只能看到军官腰部的幼崽顿了一下, 慢吞吞往上看。

    半长的黑发胡乱搭在男人的颈部,独属于一个人的玩味与兴致勃勃在那张与修八成相似的脸上明显的要命。

    很显然, 男人清清楚楚、从头到尾地的目睹了幼崽蛄蛹来蛄蛹去的全过程,开心的要死。

    ——今天在他房间的军官是伯恩。

    ——今天在幼崽早晨“执勤”的人恰好是伯恩。

    他当然不是用正当理由得到这份工作的。

    但他是前军团长,行使一些隐性特权……当然是有人有意见的。

    但……

    显而易见、理所当然, 伯恩丝毫不听。

    反应过来的沈白呆住了。

    自从那天晚上伯恩逗过他之后, 沈白便对伯恩的恶趣味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这人不是很恶趣味,而是他就是恶趣味本身。

    沈白盯着伯恩, 将自己刚刚在肚子中打好的请假腹稿默默吞回去。

    “早上好,伯恩。”沈白说着挣扎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早上好宝宝。”伯恩坐在本应供沈白吃饭用的小凳子上,手搭在桌子上, 笑眯眯地端着热气腾腾的红茶。

    沈白刚想说些什么,眼睛突然看到了那杯红茶。

    摆在圆桌上的早餐一如既往的精致,散发着某种奇异的、吸引人的特殊香气。

    只是旁边杯垫上的被子却不知所踪,只有一圈不算深的凹痕。

    “……”

    幼崽怔了一下,快速瞥了一眼伯恩,幼年还是圆圆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那是我的茶、茶水。”

    伯恩挑眉:“对。”

    他仿佛故意一般,当着沈白的面抿了一口茶水。

    沈白更加不敢置信了,圆瞳瞪的比看见人类零食的雪貂还大。

    有人抢小孩子的水喝。

    沈白憋屈的沉默了一会,默默咽下这口气。

    有什么办法?

    吃喝都会人家供的,还打不过人家。

    沈白低着头恹恹哦了一声,自己将脚放进毛茸茸的拖鞋中。

    他要去洗漱。

    希望回来的时候伯恩没有吃掉很多早餐。

    沈白默默祈祷了一番,迈开步子静悄悄从伯恩身边溜走。

    他还没走两步便被伯恩拉住了。

    两次被招惹的幼崽终于炸了点毛:“干什么?”

    伯恩轻轻皱了皱眉头,捏住沈白半截小臂的手往上探,一边还不忘抱怨:“你怎么一点都不反抗?换别的小孩,看见我拿他的东西便拔剑上来了——哦,你还没有资格拿到配剑。”

    沈白的脸色扭曲了一下,气的呆毛都要竖起来。

    伯恩一点也不在乎沈白的怨气。

    他抬眼看了看幼崽,黑眸闪过一丝冰冷:“你右手和双腿的关节怎么了?”

    沈白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自己被拽住的右手。

    伯恩的手握着他的肘部,不算太紧,温热的触感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怎、怎么了?”沈白小声说。

    挺好呀,除了有点疼之外。

    伯恩似乎有些生气,唇角平的令人心颤,精神力毫无顾忌的喷涌而出,将沈白完全包裹在里面。

    沈白下意识后退一步,自己的精神力却毫不退让的出鞘撕咬上去。

    “做什么?”幼崽的眼中泛起警惕与不适。

    伯恩低声道:“忍着。”

    沈白满头问号地哈了一声,下一刻,骤然强势起来的精神力浸入身体,沈白猛地拧起眉毛,身体紧绷起来。

    似乎一双无形的手将里里外外所有的骨骼与脏器都抚摸了一遍,沈白的喉结滚动,汗毛直竖的诡异感令他干呕了几声。

    这种感觉仅仅持续了三秒。

    第四秒,精神力迅速回撤,同时门被踹开,修冷着脸踏入卧室,拔剑劈向伯恩。

    带着冰冷努力的声音重如铁石:“伯恩!我告诉过你,永远不要对他用你的精神力!”

    锋利的剑气卷着精神力气如破竹般穿过柔软腹部,噗l呲一声,随之在体内爆开的精神力搅碎右肺,狰狞的红褐碎肉带着血花溅出,密密麻麻的落到地上,零星还能看到肺的部分碎片。

    连躲都没躲的伯恩眯着眼睛擦了擦唇角的血,嘶哑的喘l息声响了两声。

    刚刚缓过神来的沈白被吓到了。

    他看了看几乎铺满半张床与大片地板的碎肉与血迹,又看了看喘气都十分痛苦的伯恩。

    明明他才是最不明事理、被欺负的那一个,但此时却怯怯地扯了扯修的衣角。

    “怎么了,修。”沈白小声说,“我没有事,不要打架。”

    他又松开修的衣角,默默低头看着伯恩的伤口。

    一道形似菱形的空洞在左肺的位置,因为并不平整,只能隐约看到里面还在出血的肉块。

    肺部被完全捅穿了……肯定连每次呼吸都牵动这里。

    沈白垂着眼,感觉鼻子酸酸的。

    “你快去治疗呀。”沈白小声说,拽着伯恩的袖子。

    伯恩抬了抬眼,看着眼泪要掉不掉的幼崽,甚至低声笑了一下。

    “没事。”他懒散地眯了眯眼,手挡在伤口处,片刻后移开。

    “我的精神力特性是治愈,你看。完全没事了。”

    沈白下意识探头。

    伯恩带着沈白颤抖的手去摸那片带着血的伤口。

    果然,平平整整,仿佛这些血与碎肉都是莫名其妙来的。

    沈白垂眼看着那片皮肤,怀疑又难过地摸了好一会,才确认了伤口的确没有了。

    他心中的抽搐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还带着难过一痛一痛。

    “宝宝洗漱去。”伯恩很快放开沈白,移开视线懒散地道,“我要和修谈点事。”

    沈白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

    他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修,半晌才转头对伯恩说;“好……不要再打架了。”

    他不放心地看着修。

    军团长的脸色沉的可怕,瞥了一眼沈白后才勉强点了点头。

    沈白才稍微放下心,很快转身。

    他要快一点洗漱才行!

    伯恩带着笑容注视着沈白。

    直到沈白的身影消失,伯恩的表情缓慢平静下来。

    修看了眼溅上血肉的床单,毫无停顿地坐在沈白的床头。

    他的背部挺得笔直,右手搭在手杖上,微微低着头。

    散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脸,被发丝掩盖的脸上是一如伯恩的严肃冰冷。

    空气寂静,但只寂静了十秒。

    伯恩先啧了一声,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对刚才的伤口只字不提:“对温度的变化不敏l感,剑术天赋千年难遇却不喜欢用剑,你不说,谁知道他是我们的孩子?”

    修看向窗口,平淡地道:“你在责怪我没有及时发现他。”

    “如果回来的早能掰回来呢?”伯恩冷嘲热讽。

    他似乎也只是心血来潮说一句,停顿了片刻便转到他的发现:“小孩的体质是由他自己的心情控制的,这件事他自己知道吗?”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修平静地说,“你确认是他自己的情绪影响了他的体质,并非其他的影响?”

    伯恩耻笑一声,慢吞吞摸出一根烟:“你总不能不信任你父亲的精神力。”

    修没有接话。

    “不过,的确是幼年期经过环境刺激而变换的体质结果。”伯恩怠倦地靠着桌子,夹着烟的手轻微发抖。

    军团长淡淡地道:“所以下城区的那两个人依然负主要责任。”

    “对。”伯恩说。

    停了一会,伯恩又说,“真疼,给我点支烟。”

    修冷冷看了一眼伯恩,指尖冒出一点火焰飘过去点燃伯恩的烟。

    “你是治愈系?真该看看你以后怎么编下去。少吸点烟阵痛。”

    伯恩腹部撤去伪装的伤口血快要流干了,最外层的肉泛着惨白。

    他的伤口根本没好,所谓的治疗根本就是欺骗幼崽的伪装,幼崽手指戳弄抚摸的每一次都在他的伤口上,天知道他维持微笑用了多少耐力。

    每一次呼吸都带过宛如被绞肉机绞过的伤口,痛的要命。

    伯恩是治愈系?

    他今生最不拿手的就是治愈。

    伯恩深吸一口气,终于嘶哑着声音低声道:“疼死了。”

    修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平静而冷漠地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要对他使用你的精神力,永远不要!”.

    早餐平安无事,沈白当真松了一口气。

    一如既往,早餐过后今日陪伴他的军官不知所踪,修却反常的跟在他身边。

    “今天的课程是古文字书法课,你应当第一次听说,虫族依然习惯运用它而并非新文字。”修轻声说。

    他抱着沈白前往三楼书房,将沈白放到椅子上。

    沈白猛猛点头。

    他现在只想做点什么安抚住修,无论什么安排他都接受。

    虽然原本的课程不是古文字书法课。

    他刚刚坐定,还没扫视书房,就听见了敲门声。

    沈白下意识看过去,修倒是一脸平静地走过去,打开门。

    人类士兵搬着一个箱子,略显激动地注视着军团长的肩膀,大声到:“报告军团长!物资已经送到,请问放到——”

    修抬手制止了他的话:“门口。”

    士兵涨红了脸,因为激动而疯狂跳动的心脏令他呼吸急促的不行:“是!”

    箱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这可是一整箱明风纸,即便是他这个军团成员被卖了也赔不起。

    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人类士兵想了想,在退出的最后一秒悄悄抬眼看了看房间。

    两个影子在珠光中摇晃。

    一个影子很明显是坐着的,一个影子站着。

    士兵猛地懵了。

    他下意识松开门把手,毫不留情闭合的门狠狠打消了他再看一眼的企图。

    士兵怔在原地,心中波澜大动。

    书房只有一张椅子!

    坐在主位上的人并不是军团长,那位一直站着、给他开门,仿佛副官一般的人才是。

    那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是谁?

    人类士兵错愕了半晌,突然意识到那个影子纤细到瘦弱的地步。

    他在心中闪过所有近期所有情报,心中涌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不会吧?不会吧?那个幼崽?

    士兵心中的震惊快要流成河了。

    那个幼崽能在如此重视上下等级的虫族眼皮子底下坐在军团长的位置上玩闹?

    军团长还像他的副官一样!?

    那他偶然闯入直属军官专属的休息室被罚洗了三个月厕所、每天多挥三万下剑算什么!?

    士兵一边无声呐喊,一边异常迅速地拿出通讯器敲打了一串文字将信息传递过去。

    铺满厚重地毯与墨迹古文的书房,被书卷纸香浸透的空气都泛着令人望而止步的贵气。

    沈白坐在椅子上,练字帖摆在他手边。

    真正从幼崽才写的笔画练字帖学起得沈白脸色阴沉地盯着那些七拐八拐的古怪文字。

    他会握笔,可那些文字似乎并不服从他的笔,从他手中写出来都像小蝌蚪。

    沈白生了一会气,抓这笔看向修。

    “刚才怎么了?”他闷声问。

    修没说话。

    他站在沈白身边,垂下的眸子中满是静默。

    沈白等了一会,默默转身练字。

    或许是不能说?

    伯恩的精神力怎么啦,不是治愈系吗?对他使用有没有什么事情。

    沈白默默对着笔画描图。

    半晌,修的声音突兀传来,平静如一潭死水:“母亲早已死去。”

    沈白的笔停下来了。

    厚厚的墨迹打湿了纸张,质地细软的簇金纸张被晕染开一沓,全部沦为废纸。

    沈白无措地看着墨迹,半晌抬头悄悄看向修。

    “可是、可是伯恩不是说……”

    不是说她去旅游了吗?

    黑色覆盖了他的视线,便于握剑而露出食指与中指的手套很冰凉,但手指却带着温度。

    修捂住了他的眼睛。

    沈白沉默了一会,温顺地不动了。

    他不知道修是什么表情,也不想猜。

    属于大人的悲伤或许不应该在孩子面前存在。

    至少温泽的那位父亲从不在他的孩子面前透露自己疲惫又愧疚的表情。

    他疲惫于奔波着维持酒馆,愧疚于自己的身份拖累了孩子。

    他会对沈白倾诉这些,但绝不对温泽透露半个字。

    他只会在温泽给他带回来一束没有被污染的花或者一瓶少见的饮料时,拍拍他的肩笑着骂两句后借着话苦笑两声。

    这就是他在他的孩子面前表现的全部脆弱。

    沈白就端着小托盘,站在酒馆的门口眼巴巴看着他们。

    沈白以为他们也会给自己一个拥抱的,在老史尔亲口说“你要留在这个家吗”之后。

    沈白眨了眨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那四个月的记忆很快从眼前逝去了,如同他一无所有的曾经。

    ……那么,当做是、当做是他想尝尝这种温暖吧,他也不看修此时的悲伤。

    沈白低着头,轻轻蹭了蹭修的手。

    半晌后,他又听见修终于透出一丝细微嘶哑的声音:“嗯。但他一直认为母亲还活着。他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去,他宁愿相信她已离开他远走高飞,再不回头。”

    “他用精神力预测到了母亲的病情,但却没能救回她,于是他疯了。”

    修垂着眼,轻声到:“我不想他将这种情绪延续到你身上。”

    第88章 冠冕之上(十一) 小嗷呜:汪汪汪汪汪……

    下午的日光久违真正的融化在沈白身上。

    这里是雪山之巅, 高耸的建筑物如同神庙一般被云雾遮掩,背光的黑影仿佛架在天际不可逾越的另一座高山。

    雪白的阶梯连接了地上基地与它,阶梯能够容纳十个人并排行走, 没有扶手, 但两边都站着士兵。

    他们着全身军装, 佩戴着各自的勋章与绶带,身挺笔直, 佩剑统一戴在右侧, 微微低着头, 漆黑的半脸面罩与军帽共同遮住了面容。

    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用尺子量过, 用一条直线看过去仿佛只有一个人,连绵到高不见影的地方。

    日光也将他们浸染上金色。

    虽然沈白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依旧能够肯定他们都是人类。

    ……因为虫族士兵在他出现的那一秒,就已经把脚拐向他的方向了。

    沈白探着头瞧了几眼, 乖乖把手塞进修的手中。

    修沉默地握紧沈白的手,带着他走向阶梯。

    “排练。”修淡淡地道, “只用走一遍,开播时只会将一小段镜头放到你身上, 不用一直走。”

    “是祭典排练?”沈白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修的半截话,终于拖出来一个能对得上的答案。

    军团低低回道:“嗯。到时候军旗会悬挂在两侧,现在只是初次布置, 带你走场。”

    他牵着沈白迈上阶梯。

    分列两边的士兵随着他们的走动一个个低头致礼, 手从佩剑之上放下来。

    “……”修终于将视线从沈白身上移开,瞥到行礼的士兵身上。

    他看了看身边跟着的小孩, 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松开了手。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茫然地看了看修。

    修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先一步踏出, 将沈白放到了落后他半步的位置。

    沈白看了看一无认识的士兵,又看了看修,连忙摆动小短腿跟上他。

    很快沈白发现了修这么做的原因。

    刚才的时候,士兵们只行一遍礼,但现在他们明明只有半步之差,这半步却仿佛有什么奇异的魔力,令士兵们再次低一次头。

    沈白微微睁大眼,再一次注视着第二次低下头的士兵。

    他们统一避开了沈白的视线,恭敬而平静地垂着目光,不好奇也不试图观察沈白的表情与态度,仿佛一台计算精密的机器。

    这是沈白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士兵们第二次行礼是给他的。

    只不过他走了一小段路就有气无力地瘫倒在修的后背上,迫使军团长略带无奈地将幼崽放到自己背上。

    沈白揪着军团长散乱的发丝,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阳光仿佛神光般从背光的建筑物后朝着四周发散,他抬起眼静静注视了一会越来越近的建筑物,懒散地趴在修的背上,理直气壮地将他当做代步工具。

    即便看不见士兵的表情,他依然能够察觉到他们的动作都僵硬了一些,仿佛看到军团长背着幼崽是一件令天地倒塌的事情。

    沈白悄悄撇了撇嘴巴。

    那有什么?

    你们见过军团长半夜起来就为了哄他的样子吗?

    见过前军团长抱着他坐在代表上城区最高权力机关的交椅上吗?

    见过一大群军官围着他要什么给什么的样子吗?

    沈白轻轻哼了一声,蛄蛹三下,抱着修的脖颈蹭了蹭。

    ……

    如果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就好了。

    修淡淡地想。

    第一批虫族诞生在世界意识决定将整个世界变为雪原的那天,随后带着自己漫长的生命绵连在北境,直到第一个接触人类的虫族出现——

    他们终归与人类交融在一起,将这片雪原向人类敞开一个口子。

    那段日子诞生了第二批虫族——全部是虫族与人类的混血。

    再后来,因为世界意识精神力的蔓延与巩固,无形的“规则”层层烙印在他们身上,虫族连一个混血的孩子都活不了,最后一个孩子在一万零四千年流产,修记得太过于清楚。

    ……沈白是第一个、第一个、第一个。

    第一个他们的孩子。

    修的神色空茫了一瞬息。

    他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几乎是虔诚的,深邃的黑眸中倒映出越来越近的巨大圆盘。

    圆边凸起一层的大型圆盘之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越向中央越为密集,几乎繁复到放眼望去看不见符文的地步。

    ——为他祈福。

    修平静地想。

    虫族没有疾病、没有败绩,往常的祈福大多为从无败绩与获取荣耀。

    但对于虫族来说,沈白孱弱的要命。

    守护过数千个虫族幼崽的圆盘将在属于沈白的祭典中,第一次接收到他的监护人为他落下的、全新的愿望。

    ——祝愿他今生平安顺遂、安稳健康。

    这就是他对沈白的所有欺盼。

    即便沈白什么都不做,即便他没什么成就,或者他做错了所有事,修也会在军团等他回来,伯恩也会,副官也会,所有虫族都会。

    因为背上的幼崽,修的脊背微弯,顺着地心引力垂落的黑发柔软的像黑色的瀑布。

    他静静地沉默了一会,突兀间放出精神力托住沈白,转了个弯,紧紧抱着沈白。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懵逼。

    “修?”沈白很小声地问。

    “……”

    修沉默着。

    不知晓何曾几万年前的某个夜晚,伯恩也曾带着他走过这一段路。

    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想。

    那时候伯恩刚刚收敛完第一任军团长的尸骨,满心都是坐稳这一任军团长位置的心思,尚未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还有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并非独身一人,走上禁地之后他便真正能独自上战场了。

    然而当他从圆盘下来,坐到这个位置上的时候,谁也不在了。

    ——虫族从大地之上诞生,但他们的敌人便是大地、便是世界意识。

    成人礼永远不会在地面上进,只有虫族能进入的存放大冠冕的禁地是最好的场地。

    沈白的祭典全球直播时,会在禁地之前再建设一个全新的平台,事实上所有重要流程依旧会在切断直播后的禁地举行。

    “什么伤害都不会让你受的。”修寂静一会,嘶哑地说。

    他的父母没有给他童年,但他会给沈白一个。

    他大可以将剔除了所有伤害与危险的安稳盛世放到沈白面前,将他保护在一个温暖的巢穴中,摆满所有淋漓的金币与宝石摆在他面前,可那有什么用?

    尽管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压制着他,修连沈白“不练剑”的请求都会答应。

    他实在太想溺爱沈白了。

    只要沈白曾经提过一句的,他都能做到。

    沈白怔了一下,静静看着修。

    他注视着属于军团的军团长,脑中再一次用最细致的方法复盘了一遍这几个月来军团对他所做的一切。

    一切蛛丝马迹告诉他,军团似乎真的很爱他。

    修踏上最后一步阶梯,踏入圆盘当中。

    纯白的圆盘中央悬浮着一人高的水色冰晶,锋利的气息顺着寒风挥砍。

    云仿佛伸手便能够到,融化为湿润的水珠沾湿沈白的手。

    周围是白色的雾气,暮色透过云层照过来,他们仿佛踏入了一个只有白与暮光的世界当中。

    沈白静静看了一会那颗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冰晶,才慢吞吞地说:“可是我不明白。”

    修放沈白下来的动作一顿:“什么?”

    沈白站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

    阶梯与士兵一同消失了,雾气仿佛一个结界,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很显然,这个地方似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进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沈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直直看向修。

    军团长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人在幼崽耳边说过什么该死的话挑拨关系。

    但修随即反应过来沈白的意思。

    他只是很单纯的提问这句话的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

    沈白在疑惑自己以什么方式、什么身份获得他们的重视与感情。

    修的瞳孔微微收缩,惶然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他动了动唇,低声道:“宝宝。”

    沈白闷闷地嗯了一声。

    修的喉头滚塞着烫红的火球,猛烈的火烧从心脏蔓延到血管,将他整个人烧的滚烫。

    他几乎是浑浑噩噩的问出自己心中的那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我们的孩子?”

    “是啊是啊,你的养子,上城区眼中的下一任军团长继承人。”沈白蔫哒哒地说。

    “可是我凭什么……”

    修第一次实际意义上打断了沈白的话,语气急促:“我是说,你是虫族。”

    沈白的话嘎然而止。

    沈白站在原地看着修,仿佛思考了很久很久,脑袋都停止运转了。

    他脸上的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难以置信:“什么?”

    修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仿佛远比沈白更加难以置信,扶着自己的额头:“我是说——安德森没有告诉你吗?你是虫族,你是我们的孩子,百分之百,没有任何其他可能。”

    沈白站在原地思考了整整十分钟。

    他从头想到尾,也没有思考出来这个结论什么人给他说过。

    他轻轻地问:“有证据吗?”

    “那是大冠冕。”修怠倦地闭着眼,示意沈白看向中央悬浮的冰晶,“只有虫族能唤醒它……”

    话音未落,沈白已经面无表情地走向大冠冕。

    他尚未完全接近,大冠冕便爆发出一阵闪瞎沈白眼睛的光芒。

    那一瞬息,沈白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一阵似乎来自远古与未来交织在一起的空洞虚幻将他猛地往下拉,又温柔地托住。

    他猛地睁大眼睛,在一片几近失明的空白当中意识到什么。

    “能源”?

    本体需要的“能源”?

    不对,他真的能让这玩意产生反应?

    不对,倘若这玩意是“能源”,那他必然就能对能源产生反应。

    也就是说他真的是虫族的孩子。

    沈白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从看见修的第一刻就开始布局,尽心尽力地攻略所有人,结果到现在告诉他根本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他本来就是他们的孩子?

    修几乎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死死盯住幼崽,右手轻微抬起,似乎准备干什么。

    片刻后,幼崽动了动唇,吐出了第一句话:“修。”

    修立刻回应:“我在。”

    幼崽发出无情的吐槽:“……我早就想说了,你什么时候能改掉每次只说半句话的习惯?”

    修不动声色地停顿了一下。

    他并非为幼崽的话而感到动容,而是为幼崽转瞬之间仿佛换了一个人的性格。

    沈白转过身来,脸上怯怯而迷茫的表情已经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鲜活的、属于少年的活跃气息。

    他面无表情地抬了抬脑袋,对着他张开手,无比自然地命令道:“抱我下去,还有,明天我不要见到你,你去咱们别墅门口扫一天雪。”

    修:“……?”

    沈白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军团长,轻轻啧了一声,走到他身边自己动手,将军团长的双手扒拉到自己腰上。

    随后他依然十分自然地命令道:“你去扫雪,我就原谅你。”

    这下修的理智先于身体反应过来了。

    他极快地将沈白抱上来回答:“好。我去扫。”

    第89章 冠冕之上(十二)(捉) 亲兵……

    黎明, 上城区中心城区,别墅区。

    郁郁葱葱的丛山与精心设计的园林将每一栋独立别墅的隐私保护的很好,每户之间至少相隔两个小时的车程, 山脚下正好是繁华的市区。

    至少有些人终生都不会知晓这其中的某一栋别墅属于军团。

    如今, 整座山都落了清新的雪。

    如同棉花球般的雪降落在屋顶上、窗户上, 落到人的手中,将整个世界点染成了雪白的梦境。

    放眼望去, 路灯与花丛都坡上了一床软绵绵的小被子, 虽然被子并不保暖。

    行人抬头瞧了瞧下的熙熙攘攘的雪, 裹紧棉袄打着伞郁闷地打了个喷嚏:“所以说啊, 昨天怎么突然降温了,还会下雪?明明才八月份啊。”

    路过的孩子拿着没有开刃的小短剑,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跑过,溅了他一身的雪。

    行人眼前一黑, 一手举着伞一手伸进旁边的花丛中搅和了一阵,拿出一根树枝充当佩剑, 怒气冲冲地教训熊孩子去了。

    沈白趴在别墅三楼的窗户处,看着行人与孩子你追我赶的鸡飞狗跳, 忍不住笑了起来。

    高高的落地窗将他衬得很小,冷风吹起长长的点缀着花边的透白帷幔,直直飞进伯恩眼中。

    几乎隐藏在三楼阴影中的士兵分散在各处, 如同雕塑一般沉默无声。

    他们都是黑发黑眼, 脊背如松,黑色军装上佩戴着不少于三行的勋章与数条绶带, 以最不冒犯但能够观察到沈白的眼神紧紧注视着他。

    很显然,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趴在窗口的孩子。

    伯恩站在四楼的楼梯上,黑色军服不翼而飞, 柔软的针织衫与宽松的褐色裤子穿在他身上,竟然没有一丝违和。

    伯恩站在原地,注视着沈白的目光中藏着深沉的思考。

    他的确在努力思考。思考事情到底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小孩不好逗了。

    小孩会逗他了!

    小孩进化了。

    他一边从脑子中调出所有有关沈白的情报与记录,一边慢吞吞下楼,刻意放轻了脚步。

    等走到沈白身后不到三步时,他一如既往勾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猛地伸出双手将幼崽抱起——

    沈白刚好回过头,直直对上手伸到一半的伯恩。

    差一点就触碰到沈白的伯恩顿时僵在原地。

    他的手臂还在半空中僵硬着。

    沈白摊着小脸,睫毛都耷拉下来:“伯恩,你想做什么?”

    伯恩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沉吟了一会:“我如果说想要摸摸窗帘……”

    话音未落,沈白便一脸冷漠地站起来,往旁边站了站,随后指了指窗户底下的一大片庭院。

    伯恩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的儿子在下面拿着扫帚滑稽得扫雪。

    是的,他们带着护卫队连夜调十五架特快飞机从北境赶到上城区,就是为了让修扫雪。

    ——因为这里的庭院最大,因为这里距离人群最近。

    伯恩瞧了眼窗户边,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如同战场救命的警钟一般长鸣不息。

    果然,他刚刚转回视线,幼崽一脸无情地指着底下,毫不犹豫地说:“你,也去扫雪。”

    伯恩:“……”

    伯恩深吸一口气哀求道:“有我的兵呢,宝宝,给点面子。”

    沈白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距离自己最近的虫族士兵。

    只一眼,那名士兵很快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站在沈白与伯恩之间,隔绝了伯恩看向沈白的目光。

    伯恩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的烦躁,随后很快隐去了。

    挡住小孩做什么?他还没看够。

    士兵对伯恩敬了个礼,随后十分无情地对着楼梯做了个请下楼的姿势。

    沈白半靠在窗户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啧了一声的伯恩,乖乖巧巧地用精神力抖了抖呆毛。

    知晓自己真的是虫族的孩子之后,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当真舒服多了。

    之前他的确能感受的出来军团事事向他,但他依然只能一点点试探地踏出脚步,悄悄摸索军团的底线在哪里。

    直到一天前,修告诉他,他是虫族。

    血缘与血缘之间勾结的结坚不可摧,无论沈白再找出什么理由,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拥抱这些东西。

    沈白双手用力,撑着自己做到窗户边上,晃了晃小腿。

    他看着伯恩叹息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看了一眼沈白,转身下楼。

    前军团长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笑地说:“宝宝坏。”

    沈白小声说:“伯恩更坏。”

    “护送”伯恩的士兵赞同地点了点头。

    沈白不再关注伯恩了,将双腿都放到窗户上,抱着膝盖侧头注视着别墅庭院。

    他恰恰好与修对上视线。

    军团长静静地站在飘零的雪中,单薄的军装依然整齐,即使也抵挡不住寒气的入侵,人也依然如同屋内的所有士兵一般挺直了脊背。

    他站在冷风中,长长的墨发飞散,目光平稳而冷静,一手搭在佩剑上,抬着头注视沈白。

    沈白盯着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修看着他的时候,一手搭着佩剑,一手还拿着一根扫帚。

    就,很好笑。

    恐怕上城区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这场跨越了一个季节提前降临的连绵大雪,是军团长为了哄孩子想看自己扫雪而人工制造出来的精致情境。

    沈白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悄悄瞥向满屋子的士兵。

    他很清楚,虽然他看不见,但除了这层楼——或者说他身边,还有他数不清的士兵距离他较远的地方站着。

    ——他们来的时候可是带了整整十四架特快飞机,少说有三百人,然而出现在他眼中的却不足五十。

    昨晚从禁地下来之后,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飞机,第二件事就是送给沈白迟到的百日礼物。

    几十张上城区的地契,一箱世界意识眼睛化为的宝石,被垄断的某些情报,几支军团暗中控股的股票——如果父辈足够强大,他的孩子几乎都会拥有这些东西。

    这些都不重要,对于修来说,这些只能算得上一点添头。

    最重要的是,他为沈白准备了一支独属于沈白的独立武装。

    站在沈白视线中的士兵就是。

    这些一半是修调出来的精锐,一半是伯恩调出来的私兵。

    他们的控制权在沈白手中,这是伯恩与修亲手将一盒小羽毛交给沈白时说的。

    那几十根小羽毛是虫族最柔弱的尾翼,几乎相当于虫族的第二条性命。

    沈白将盒子小心翼翼地藏到了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一阵轻微的动静在陷入回忆中的沈白耳边想起。

    沈白抬眼看向二楼楼梯口,眼睛一亮。

    军团的参谋长站在那里,对上沈白的视线。

    “安德森,你来啦。”沈白欣喜地看向安德森。

    参谋长的心跳徒然加快了,一丝被幼崽牵挂的喜悦鼓胀着私自升起来,他极快的嗯了一声,刚张开口,便看到沈白抬了抬手打断他的话。

    ……宝宝在想他?宝宝有想过他?

    他闭上嘴,认真地注视沈白。

    于是他听见沈白笑着指了指窗口:“你也给我去扫雪。”

    他完全没有忘记这家活和修两个八竿子打不出半个小猫猫头的人,相互认为对方告诉了沈白他自己的身世,导致他勤勤恳恳胆战心惊了好几个月的事情!

    都去扫雪,通通扫雪。

    安德森的心脏突兀停了一下,吧唧一声摔成碎片,疑惑几乎将他埋起来。

    沈白笑眯眯地靠着另一名中年士兵,示意他俯下身来。

    他是伯恩的私兵。

    顺便一提,刚才请走伯恩的是修的调兵。

    沈白可太会利用伯恩的私兵制衡修以及修身边的人,再利用修的精锐制衡伯恩了。

    当然,现在都是他的人了!

    沈白扒拉扒拉中年士兵的头发。

    中年士兵依言俯身,半长的黑发搭在沈白肩膀上,黑眸中满是独属于年长者的温和。

    沈白啾了一口士兵,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让他也下去。”

    中年士兵低声笑了起来,揉了揉了幼崽的脑袋。

    “如您所愿。”他轻声说,垂眸注视自己的小辈。

    士兵再次抬起眼看向安德森时,眼神已经归于平淡,手待在佩剑上。

    他跟随过第一任军团长,也跟随过伯恩,现在跟随沈白。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大了,他只想要安安稳稳地看着下一辈小孩子平安长大。

    中年士兵笑了一下,温和地寻问安德森:“你自己走,还是我打断你的腿,带着你走?”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输。

    安德森沉默了一会,不甘心地闭了闭眼,倒退三步转头看了一眼沈白,才转身下楼。

    沈白的眼睛亮亮的,又啾了一口中年士兵。

    士兵无奈地笑了起来,手下意识从剑上松开,轻声道:“宝宝,不用这么小心的对待我们,我们是你的亲卫队,你要与我们相处很长时间。”

    沈白摇了摇头:“我没有。”

    士兵挑眉,温和地看向沈白。

    沈白很认真地说:“我想这么做,仅此而已。或许我明天就不想了。”

    十分肆意的随心所欲、喜怒无常吗?

    曲解了幼崽意思的中年士兵又微笑起来:“那可太好了。”

    倘若这种性格放在平民身上、甚至贵族身上,一定会诞生出足以烧穿整个家族的灾难。

    但倘若诞生在未来会坐在决策者位置上的幼崽身上,就会组成他强大的一部分。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小问号。

    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沈白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诽谤自己。

    他只是一个柔弱的幼崽而已。

    按照修所说,他距离成年还早呢,现在才相当于人类的一岁。

    幼崽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话又说回来,下面扫雪的是不是有三个人了?

    ……他好想再找一个人来哦,要不叫副官过来好了?

    第90章 冠冕之上(十三) 一更

    暮色渐去, 夜色深沉,星星点点的闪烁。

    似乎将要把整个城市淹没的大雪厚重到似乎将绿枝压塌,笼上深蓝色的夜幕的凉气飘溢。

    倘若再这样下三个小时, 那么整个上城区将因为这场大雪彻底停摆。

    无数人因为这场雪焦躁的要命, 代表最高权力中心的中央塔更是彻夜灯火通明, 人影交叠,紧急文件如同雪片般飞起。

    在所有的人都因为这场莫名落下的雪蜂拥时, 军团最位高权重的四人刚刚扫完雪。

    沈白被他的亲兵哄睡了, 四个人上楼的动作很轻, 只在路过沈白卧室的时候停了一下。

    他们都没有察觉到这种行动有多像下班回家后, 悄悄打开门看看睡着的孩子的人类父母。

    虫族的世界中,只有重视,没有温情。

    修从未经历过这些时刻,但他就是自然而然的学会了, 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学会了。

    门没有锁,这意味着沈白允许他们夜里来看看他。

    修的手搭在门把手上, 轻轻扭开,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沈白。

    三人也同时往里面看, 伯恩的视线分毫不差的落在床上。

    幼崽裹在软软的杯子中,抱着一只大号猫猫头抱枕,整个人似乎蜷缩成一个球, 半个胳膊搭在被子上。

    “……睡姿这么怪。”修注视着睡的四歪八拐的幼崽, 好像大雪貂注视追着自己尾巴玩转圈圈的小宝宝。

    他微微垂眸,带着笑意叹息了一声, 抬起脚踏入卧室。

    落下第一步的时候,军团长便变更了走路方式,军靴与地板接触的声音微不可闻。

    沈白却下意识惊醒了。

    他知道晚上一定会有人来看他, 所以连锁门的欲l望都没有。

    沈白抬起头,迷迷糊糊地扫视了一会,依然不想把眼睛全睁开。

    有脚步声,肯定是有人进来了,但沈白看不太清楚是谁。

    他小声猜了一个人选:“伯恩?”

    修的脚步瞬间停住了,弯起一个像素点的唇瞬息放平,紧紧抿起。

    沈白的呆毛一抖,直觉意识到什么不对,但没有睡醒的大脑还是不愿意思考。

    一声隐约的笑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随后,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沈白的脸。

    “宝宝。”伯恩带着无情的嘲笑瞥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动的修,“是我。”

    沈白闭着眼点了点头,将猫猫头往怀里挤了挤,抱怨道:“看完了吧?快点出去。”

    伯恩动作不重地捏了捏沈白的脸蛋:“好。”

    下一秒,第三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将沈白吹风的半截胳膊塞回被子中。

    “!?”

    伯恩长了三只手!?

    沈白猛地睁开眼睛扭过身子,看向那个握着自己胳膊不放的手。

    然后直直对上了修的眼睛。

    “……”沈白呆呆地看了看修,又看了看伯恩。

    等一下。

    沈白终于勉强转动大脑回忆:刚才是一个人先进来,脚步声似乎是军靴;然后第二个人再进来。

    他是在第一个人进来之后喊的伯恩。

    ……那他刚刚叫对人了没有?

    沈白惊恐地瞪大眼,眼神逐渐变得小心翼翼。

    修半跪在地毯上平静地注视幼崽,将他的被子裹了裹,裹成一只长长的毛毛虫。

    沈白从他的动作中感到一股怒气。

    幼崽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认错了人,奋力蛄蛹着自己的毛毛虫被子,胆战心惊地扒着床沿看了看他的靴子。

    果然是军靴!沈白眼前一黑,不死心地向伯恩的方向蛄蛹,也扒着床边看了看。

    ……似乎是拉什么齐牌子的私定皮鞋——沈白没记住那一大叠资料,但一定不是军靴。

    他刚才叫错人了!

    意识到这件事瞬间,沈白啊了一声,脸色瞬间不好了。

    将心比心,修如果将他认成其他的孩子,叫一声错误的名字,他能一个月不见修。

    “难得我还放重了脚步声呢,猜到了?”伯恩注视着沈白笑。

    修观察了一会幼崽的精彩脸色,似笑非笑地说:“明天我还去扫雪?”

    沈白心虚盯着天花板,小声嘟囔:“不去了不去了。”

    “嗯?”修俯身,轻轻摸了摸沈白的头发。

    “我去,我去行了吧。”沈白悲愤地说。

    低低的笑声从他头顶传来,沈白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仔仔细细地理了理,随后修似乎摇了摇头。

    “你应该扫雪,但我愿意替你扫。”

    沈白瞥了一眼修,往被子里缩了缩,紧紧抱着大猫猫头。

    军团长的手往下落,遮住了沈白的眼睛。

    “睡吧,宝宝。”他轻声说。

    他们来一趟,只是为了看看一天没见的幼崽。

    他和伯恩很快退出卧室,副官关上门,最后看了一眼沈白。

    小孩转过身来,眼巴巴地看着合上的门,一直到连四个人的身影都消失了。

    副官回过头来,摸了摸空空无也的兜,心中有点烦躁。

    他明白自己只是关上了卧室门,连短暂的分别都算不上,但幼崽最后那一眼简直令他产生过去陪他的冲动。

    可是他们还要开会。

    开会,该死的开会。

    副官啧了一声,与修三人一同上了四楼。

    别墅只修了四层,沈白卧室在三楼中央,守在三楼与四楼交界处的亲兵对四人俯身。

    修淡淡点了点头:“他的门怎么没锁?”

    亲兵低声道,“他在沙发睡着了,恐怕在等你们。回卧室时醒了一次,告诉我不要锁门。”

    修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嗯。”

    又停了一会,修平静地道:“如果他允许,可以离他近一点,他喜欢这样。”

    可虫族幼崽的领地意识……

    亲兵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低下头:“是。我会询问他的。”

    他现在是沈白的私兵,尽管修告诉他这些事,他依然会选择告知沈白。

    军团长缓声道:“辛苦了。”

    亲兵目送四人上楼后,默默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慢吞吞给自己的同事打了个手势。

    同事从阴影中钻出来,一手拎着三个人头不耐烦地看了看他,压低声音道:“做什么?本来这些人就烦。”

    亲兵:“小点声,他还没见过血。”

    同事沉默了一会,咬牙切齿道:“你来!我要站在那听幼崽的呼吸!”

    亲兵不吱声了,像耳聋一般,表情安详地站在那里。

    同事冷笑一声,愤愤退回阴影中,将一个带着惊恐表情的人头丢到亲兵怀中。

    四楼客厅。

    黑暗并不影响虫族的视力,他们坐在客厅中,连灯都懒得开。

    “那些玩意打到哪了?”伯恩懒洋洋地说,精神力牵扯着酒瓶晃荡。

    两侧摆放的高顶书柜仿佛痉挛一般晃动,无数书籍倾巢而出,张开的书脊仿佛翅膀一般起起伏伏。

    四个人的精神力不分伯仲的拥挤着,如同暴走一般在不算狭窄的室内撕扯。

    稍息之后,它们又同时平静下来,纷纷扬扬的书籍仿佛飞鸟一般坠落,铺满了地板,发出厚实的叮咚声。

    四个人无声的发泄只持续了六秒。

    安德森推了推眼镜,冷静下来的黑眸中似乎还残存着某种猩红,嗓音还带着一丝嘶哑:“第一城区被影响的人数大约在15%,大约覆盖了40%的高层……名单在第二次核对,最迟明晚六点出结果。”

    “世界意识啊。”伯恩淡淡地道,“控制虫族走不通,终于想起来还有人类能控制了?”

    “它只是想将整个世界的生命变成它的养料,控制谁也无所谓。”副官的手搭在沙发上,表情模糊不清,“虫族只是它这些年的第一目标而已。”

    “不管它想干什么,想怎么做,都不应该是这个时候。”修平静地说。

    幼崽的祭典将在两周之后举行,前后涉及的日期约为两个月。

    这两个月军团的戒备等级或许会达到上一次围剿十万只世界意识成熟体的时候。

    他们再次沉默下来。

    具体计划会在军团大厦诞生。

    现在最重要的只是楼下抱着猫猫头睡觉的幼崽。

    四个人各自端着酒,默然地注视着落地窗。

    外面的雪依然没有停,极高的云层之上,隐形涂装的三百多架飞机洒下第四批催化剂。

    雪暴刚刚好卡在不会成为天灾、但会影响普通生活的节点。

    他们需要让幼崽消气,也恰巧需要一个安稳的时机找出被世界意识影响的异常人选。

    祭典也需要一个和平的准备期。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事实上没有幼崽在的时候,他们很少交谈。

    “你知不知道四个小时前有一架黑飞的摄影无人机路过了这里?”副官盯着黑暗,冷不丁的出声,宛如兽瞳般的黑眸紧紧盯着修。

    修瞳孔一缩,抬起眼:“我以为那是幼崽的。”

    听着这话,伯恩手一抖,将雪茄剪了个稀碎。

    说实话,他也看见了,他也以为那是幼崽的。

    安德森眼皮一跳,飞速站起来打开书房门直奔影像记录室,连修的命令都没等。

    副官差点就被这俩人气笑了。

    “太好了,军团长。请您祈求您的参谋长努力一些,赶在幼崽醒来刷日报的时候清空舆论,否则明天全球就都看见我们四个扫雪的身影了。”副官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修沉默了一会,平静地端起酒杯。

    他稍微计算了一遍信息传播的速度,又瞥了一眼时钟。

    赶得上。

    修还算冷静地想。

    只要幼崽看不见就好,其他都算小事。

    ……那些报道会怎么写,修简直闭着眼都能猜出来。

    修想了又想那些报道怎么写的,还是忍不住放下酒杯。

    那些报道太离谱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沈白看到!

    彼时,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沈白悄咪咪将手放到柜子上,拿起终端。

    军团使用特殊通讯器,但平民一般使用终端。

    沈白很成功地屈服于终端众多娱乐项目的诱惑之下。

    他做贼心虚地调低屏幕亮度,打开锁屏。

    随后,沈白盯着自动弹出的第一条推送呆滞了一下。

    他仔细地揉了揉眼睛,又读了一遍。

    “震惊!军团长携副官、参谋长与神秘人物共扫大雪,为民忧心,共同开展扫雪铲冰作业,不畏严寒,作担当、作表率!”

    “哭了!军团长亲自下场扫雪,你还在家刷终端!?”

    沈白抓着终端的手颤抖着,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三分钟后,亲兵突然听见沈白的卧室中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