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书库 > 其他小说 > 细作她薄情冷心 > 80-84
    第81章 黄泉碧落 “他也是夫人的入幕之宾么?……

    缌麻之下, 肌肤为晶莹水渍打湿,早已是一片黏腻软滑。

    鸦黑长发沿着腰身垂落,堪堪遮掩住底下幽秘风景。

    棺盖轻摇, 吱咕水声于堂中绵密地响成一片。

    耳畔那道声线变得愈发喑哑勾人,声声鱼儿喊得异常缠绵醉人。

    那狂风骤雨一遍遍拍打过她每寸肌肤, 季书瑜思绪愈发浑浊, 只觉自己当真如条鱼般, 即便是全身脱力,却仍被迫地摆弄腰肢。

    待云雨初歇, 缌麻已是彻底坠落在地,她鬓发散乱, 面染粉霞, 伏于棺盖上艰难喘息。失神良久, 方才勉强寻回自己的声线。

    她试探地向后伸臂,抬手握上身后之人的手,眼波微动,将哽噎了良久的话语缓缓吐出, 语气不稳言道:“夫郎……果真是你么?”

    她实在说不清, 如今心下到底是以何种情绪居多。

    或是愧,或是忧, 或是疑惑, 或是苦涩。

    然抛却一切浑浊思虑, 此刻脑海间只有一道执念震耳欲聋, 不断叫唤着, 她其实是想他的。

    这颗心自她离开崖山后,便茫然无措了良久,如今, 眼下唯有亲眼瞧上他一眼,方可寻至归处,不再惶惶。

    然那人却未曾应声,目光落于她皓腕雪肤上映出的指痕,眼底神情隐晦不明。

    她若有所觉,僵硬住身子,不敢再动弹。一双睫羽垂落,声若蚊蚋地软言道:“夫郎,我想瞧瞧你……”

    闻声,那人终于顿住动作,态度似稍有缓和,不再自顾自地蛮横直撞,而是改为旖旎缠绵的抵磨,一边俯下身来。

    “不是要看么?”

    季书瑜肌肤上冒出一层细密汗珠,迟疑片刻,方才颤抖地侧首望去。

    不想,入目的却非是记忆中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

    眼前,是一副陌生面孔。

    月华若流水,衬得男人眉眼愈发冷峻,常年遮掩于面具之下的肌肤极为苍白,面中一条狰狞疤痕险险避开眼角横穿而过,瞧着便觉凶险。

    她心蓦地开始狂跳,不自觉攥紧了拳。

    说是陌生,她却也不陌生。

    这面容她先前于鹿鸣山中只偶然见过两次,自此却是牢牢刻入心间,再难忘却。

    是梅薛温。

    她神情愣怔,不自觉地抬指落于他面颊。

    这不是幻梦么……

    入手是一片冰凉之感,他眼眸暗沉无波,定定地瞧着她动作,眸中似有鬼蜮浮现,又若汹涌暗欲滔天,瞧着愈发诡谲无常。

    如何是他?

    方才耳边声线清冽,明明是闻人策的声音。

    她难以抑制地陷入一片恍惚之中,既是失落,又隐含希冀,启唇无声喃喃。

    或许,她起初猜的没错,他们当真是同一人?

    然下一瞬,纤细皓腕被男人抓握住。他掌中尚且沾染着些许黏腻水迹,攥紧她手腕,手指缓缓收紧。

    力道之大,仿若要将她一寸寸碾碎。

    “夫人透过吾,又在看着谁呢。”他唇边明明噙着笑笑,言语却是意味不明。

    季书瑜茫然眨眼,“梅薛温?”

    “梅薛温……”

    他微微颔首,漫不经心地复述着这个名字,语气淡淡,然指间力道却真切透露出此刻心底的极度不愉。

    “他也是夫人的入幕之宾么?”

    女子屏息,只觉头脑霎那间变得空白一片。

    眼前是梅薛温的脸,她不会认错。

    可如何,他眼下又展露出一副似是对此名字极为陌生的神情?

    她思绪浑浊,未去理睬这句在她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出声问询:“你们难道不是同一人么……”

    闻言,男人面上神情变得愈发古怪。他嗤笑一

    声,忽地向后抽离些许,大掌落于纤腰上,将怀中之人翻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气息交缠,他垂眸好整以暇地晲着那双氤氲雾气的眼,言语寒凉。

    “鱼儿眼拙,不若眼下再仔细辨认一番,如今压着你的男人,到底是谁。”

    她思绪迟钝,闻言只觉诧异,依言缓缓抬眸对上男人目光。

    待眼神聚焦,再度瞧清他的面容,那泛着赤霞的娇颜却是倏忽间变得异常苍白,她瞳孔骤缩,再是说不出话来。

    明明痴缠至今,二人眼下亦尚且紧密相连,然跟前之人,却是于她眼下真真切切地变成了另一人的容貌。

    高鼻深目,雪肤露鬓,肌肤白皙似冷玉,寻不见一丝疤痕红斑,便连鼻尖下颚亦为幽幽月华勾勒出美玉荧光。

    他一双乌眸低垂,凤翎睫羽投下一片阴影,此刻正定定地瞧着她。

    这、这分明是同她共枕而眠已久的玉郎……

    视野之中,那张俊面缓缓向她靠近,高耸鼻梁之下的薄唇轻抿,似沉吟,又似噙着笑。

    她心中惊疑不定,却见他又伸出手来,强硬地并入她五指,缓缓相扣。

    见她辨识出自己,公子神情晦暗,语气幽幽,执意问道:“若此,夫人可否告知为夫,那梅薛温,又到底是何人?”

    季书瑜蓦地失声,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是何人?

    她实在不知晓该如何去解释。

    “呵呵……”

    闻人策低声发笑,神情微沉,却似是一点点褪去昔日那些光风霁月的矜贵温润,玉骨手掌住她的纤腰,重新将人调转回身子。

    她愣怔地伏于冰冷棺盖上,未作多想,极力平复着剧烈起伏的心绪。

    却不想,身后之人却非是叫她得以片刻清闲的意思。

    他双手亦置于棺椁之上,将女子柔软身躯完全拢入怀中,一边俯首咬住她雪白后颈,不轻不重地以齿反复啃吻研磨。

    ……他这是在做什么?

    季书瑜茫然不解,思绪迟缓几乎凝滞。

    而之后,她却察觉那才缓和些许的攻势又复加大。

    颈后不断落下酥麻痒意,她吃痛蹙眉,过了良久,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二人眼下这般姿态是何等不雅。

    往常行敦伦之事时都维持着衣冠齐整的贵人,眼下却仿作走□□-媾模样,举止轻佻,口出粗言,叫人倍感陌生。

    这当真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玉郎么?

    极度的羞耻与隐秘欢愉之感一齐涌上心头,她喘息连连,腰身酥麻软颤,将粉唇咬的发白。气息紊乱,却是始终无力挣脱开他的拘束,染着丹蔻的长指陷入他结实臂肉中,语气破碎地声声唤他:“停、停下……闻人策!”

    然那人却作未闻,仍然不减力道,语气幽凉含笑。

    “夫婿头七未过,鱼儿便已另寻新欢,难道不该罚你么?”

    他的气息喷洒于她脖颈之间,落下一阵冰凉彻骨之感。

    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颈,隐含哭腔,胡乱地作答道:“没有,妾身从未行过那般荒唐之事……”

    此言落下,不想他却果真顺着她的意思稍缓攻势。

    大掌覆于她发顶轻轻抚摸,熟悉的安抚姿态,一若往日欢好后的温存爱抚。

    她神思不禁恍惚一瞬。

    之后,又迟钝地想到一个问题。

    他身躯这般冰凉,如今到底是活人,还是鬼魂?

    “空口无凭。”

    身后,那道寒凉目光悠悠落于美人裸露在外的美背上。她肤若凝脂软玉,不过稍作承欢,便已是落满了大片星星点点的红痕,如若傲雪之梅,开得异常绚烂羞人。

    他垂眸赏着梅图,唇边笑意诡谲。

    “若要吾相信鱼儿,除非……”

    除非,什么?

    她抬起眼眸,心下不自觉地升出些许希冀,等待他道出后话。

    然下一瞬,一柄利刃却是缓缓塞入她掌心。

    那物触感冰凉,激的女子神思亦短暂清明了一瞬。

    他语气低哄,含着润和笑意,音色低沉惑人,带着慵懒的沙哑幽幽低吟于她耳侧。

    “杀了你放养于外头的那些野畜,并以他们头颅祭我。若此,吾方才信夫人,并无二心。”

    杀谁。

    她只觉一头雾水。

    “只有这一个法子么?”

    他顿默。

    “除此之外,倒也还有一法子。”

    寒凉目光落于棺椁中的嫁衣之上,他语意不明,幽幽笑道:“生同衾,死同穴。世间人情凉薄如水,吾自不舍鱼儿于世间形单影只,独自过活。不若便随吾一道赴往幽冥地府,作对黄泉鸳鸯可好?”

    他……是要她自戕殉葬?

    她的心随着话语沉入冰窖,蓦地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回眸瞧他。

    “什么……”

    然话音落下,却见那副面容于眼前逐渐模糊,周遭景物亦若褪了色,于一瞬间模糊淡去。

    她伸出的手穿过男人躯体,未曾触着他一片衣角。

    他又要走了?

    季书瑜眼神空洞,闭上双目,于心间不断喃喃自语。

    他们二人,到底是如何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的?

    恍惚间,那残留于她肌肤上的寒凉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沾染着龙涎香气的暖意,稳稳落于她肩头。

    耳畔响起了另一道熟悉声响,言语隐含关切。

    “可是魇着了么?瑜儿,快醒醒。”

    梦魇……

    她意识到什么,长指不自觉地深陷入掌心,花费了好一番力气,方才重新睁开了紧闭的眼。

    红烛轻曳,倒映于女子眼眸之中,如若游曳寒夜中的几尾锦鲤,推开一片温柔光海。

    窗棂之外,天却已是大亮了。

    她仍坐在那香案之前,周遭一切如常,棺盖严密合闭,亦未曾被人打开过。

    她身体逐渐脱力,伏于跪垫之上,借着一侧男人的力道方才稳住身形。一边怔愣地垂首,目光落于自己整洁的缌麻丧服之上。

    果真是梦啊……

    这是他第几次入她梦来了。

    “可是太过疲惫,方才于祠堂睡着了?”

    闻人珏低语,修长手指扯过系带,动作温柔地为她系结。

    “今日是头七,你无需再为他守夜,不若回房休息罢?一会儿我命人煮些安神汤药送入你屋中,喝过再睡,今夜便不会梦魇了。”

    一行人回到兰泽后,他便若突然转了性子一般,收起了昔日矜傲难驯的风流姿态,变得愈发知冷知热,温柔体贴。

    从头至尾,他皆在有意无意地效仿着她那逝去的亡夫,将自己傲骨悉数打碎,一点点重塑成那所厌恶之人的模样。

    这很难,可他还是愿意去做,且心无怨悔。

    因而这几日,即便是所恶之人的灵堂,他亦来的极为勤快,全然一副执意要陪她送走亡夫魂魄,之后便接手她的模样。

    季书瑜垂下眼眸,还仍未从上一场梦中回过神来,抿着唇沉默了良久,方才哑声回道:“多谢,但不必劳烦了。”

    “你已连守了几日,回屋休息,若是不安,此地由我替你守。”

    闻人珏神情几度变幻,眼底闪过些许晦暗之色,却仍是于她跟前极力维持着温柔笑意,执意将她于跪垫搀扶起身。

    直待被半强制地带离了祠堂,重新立于那片晴朗日空之下,季书瑜方才彻底回过神来。

    她惊觉自己四肢百骸都已为凉意所浸染,肌肤覆有细汗,便若当真才经历了一场情事般,通身俱是黏腻湿软之感。

    心下惶惑,她唇色发白,愈想愈觉荒唐,回首望向堂间,半晌没作声。

    见她久久地愣怔不语,若被魇狠了一般,闻人珏眼眸微动,目光也跟着落于堂间香案上,逐一扫过焚香明烛,酒肴祭物,神情晦暗。

    “走罢?”他抬掌落于她脊背处安抚,以为她仍是不舍离开,稍作斟酌,方才继续劝言。

    “今夜头七,死者魂魄将会返家,你我皆需回避。不然教魂魄瞧见,恐会令他

    记挂,故而不能顺利进入轮回,再世为人。”

    季书瑜似乎隐隐被说动,目光略显空洞,僵硬地颔首,“嗯。”

    耳边声音温柔,言道:“先去更衣洗浴。”

    苦熬几日,她的身子已确实撑不住了。

    会做那般怪诞的梦,也许她真该好好歇息一段日子了。

    季书瑜收回目光,不再回头,抬步越过门槛,往外头走去。

    寝院距灵堂并不遥远。

    盥洗室内,水汽已是氤氲弥漫。

    直待身体一点点浸入热汤之中,肌肤为热水所包绕,那股无孔不入的寒凉之感方才逐渐褪去。

    她喟叹一声,启唇轻轻吐出口浊气。

    抬手心不在焉地濯洗着肌肤,一边于脑海间回顾着几日以来的跌宕起伏,蓦地觉着无比疲惫。

    水波柔柔浮动,全身俱是暖融融的。瞌睡之意逐渐被兰香之气勾出,她思绪愈发昏沉。

    不若就在这休息会儿罢……

    暂不返回那间室内,不去面对那张枕过数次的床榻。

    今夜,除却所有杂念,不去回想那个人的身影,就这般好好地休息一下罢?

    香室温柔,雾气氤氲。

    她再是抗不过困意,感受着暖意,将身体复往水中沉浸些许,长睫轻颤,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82章 薄情寡义 “吾妻薄情寡义,谋杀亲夫………

    又是梦。

    方才那场梦境, 似乎再一次重复了。

    大掌轻抚上她颈项,落于耳侧的声线倍显幽凉。

    他气息冰冷,淡笑道:“梅薛温……唔, 他亦是夫人的入幕之宾么?”

    她通身如坠冰窖,粉唇启张, 却是一个字也难吐出。

    不, 不是。

    然不论作何解释, 他必然不肯再信任于她,一如她曾经质疑他那般, 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身体紧密相缠,她无法克制地动了情, 然思绪却是茫然, 眼神空洞, 几乎觉不出半分缠绵之欢愉。

    为何会成这般……

    那事发生并非是她所愿,可确确实实是她的筹谋将他置于了死地。

    时光无法回溯。如今,她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摆脱这缠绕于心头, 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梦魇?

    修长手指轻挑起她的下巴, 逼迫女子回头。

    二人目光相对,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眼神无波, 不再觉得讶异。

    男人神情隐没于暗中, 叫人辨不清其眼底神情, 只闻耳畔声线幽凉, 嗤笑道:“鱼儿不若再仔细辨认一番,吾到底是谁?”

    她思绪浑浊,几乎无法进行思考。

    是谁。

    梅薛温?

    亦或闻人策?

    眼角蓦然落下两行清泪, 她愈想愈是疲惫,缓缓合上眼。

    不论此人到底是何种身份,但有一事却是绝对错不了的。

    鸦黑睫羽轻颤,却是带着一种几欲赴死的决心徐徐扭过身来,抬手环住他的脖颈,主动将唇凑上。

    “你是我的夫。”

    不论梅薛温,亦或闻人策,唯一不会错的,便是他们皆同她拜过天地。

    他们都曾是她的夫婿。

    她紧闭着双眼,敏锐地察觉到身上桎梏在逐渐褪去。

    耳畔清净,似终于停止了那若永无休止的诘问。

    寒风轻拂过面庞,她静静地等待一波情潮淡去,方才吐出口长气,头脑昏沉,脱力地往地面软倒。

    然回过神,身下传来的冰冷触感,却蓦地叫她一惊。

    不对……她方才不是于梦魇中醒来了么。

    可这儿,似乎并不是盥洗室。

    身体不知为何有些发麻,她艰难睁开眼,却见视野间一片漆黑,室中火烛俱灭,阴风于耳畔呼啸而过好似厉鬼哭嚎。

    长甲刺入掌心,传来尖锐痛感。

    她面上神情愈发莫测,带着些许茫然之色,待适应黑暗后,方才缓缓抬首。

    入目是一片为风吹动的白缦。

    她好似,又再一次回到了白日那间祠堂之中。

    然与上一段梦有所不同的是——

    她如今,正赤身裸体地躺于那只楠木棺椁当中!

    嗅觉逐渐恢复,鼻间传来一阵熟悉的糜烂麝气。她心蓦地先一步开始狂跳,若有所感般,艰难地侧首望去。

    身侧卧有一人,衣衫半褪,以手支颐正静静地注视着她。月华流转,投射于其人面容之上,映照出一双暗沉似深渊的寒眸。

    男人唇边噙笑,熟悉的上挑弧度正与香案上那块灵牌的主人别无二致。

    却是她那死了几日的夫婿。

    心若擂鼓,她唇不自觉地启合,一时失声。

    “闻人策……”

    没有衣物作阻隔,那只寒凉大掌环上美人纤腰,覆于她体肤肆意游走着。

    男人终于开口,徐徐言道:“鱼儿滑不留手,实在叫人好找。”

    亲昵之言黏腻于齿间,一如往日抚触她鬓角时那般温柔,带着些许缠绵情意,似春水般潺潺不歇。

    然同时,头顶半掩的棺盖却在逐渐合拢,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目露惊恐,不禁出声:“你做什么……”

    男人语气诡谲,低低发笑:“嘘,堂间尚且坐着闻人氏的列祖列宗,鱼儿此言之意,莫不是也想叫他们一睹你我欢好时的模样么?”

    她身形蓦地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周遭太暗,她无法视物,更不敢大口喘息,只是拘谨地缩于棺椁一侧,极力想同他保持着距离。

    然男人却是不肯依她,行动自若,缓缓动作起来。

    “……”

    无需目视,她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双修长漂亮的手,肤质白皙似玉,曾无数次于夜间为她拨弦抚琴,哄她入睡。而其手背青筋绷紧,指尖轻挑时的模样,亦最是好看。

    然现下,那触感却不断往下游走,逐渐深陷入一片湿热软肉之中,漫不经心地于人脑海中拨动着欲弦。

    琮琤交错之声不绝,无声无息,却几乎叫她震耳欲聋,浑身禁不住地软颤发抖。

    她咬唇无言,染有丹蔻的长甲却是深深陷入掌心,刺痛感不断地提醒着,眼下情形皆非是梦魇。

    这回,他是真的‘寻’上她了。

    那声音主人似是能窥探她心中所思,薄唇贴吻上她小巧耳垂,以森寒不似活人的气息吞吐着缱绻遐思。

    “吾妻薄情寡义,谋杀亲夫,吾此次还魂而来,本意是想领鱼儿同下幽冥地府作伴去的……”

    他声音喑哑,微扬起下颚,瞳色极浅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身前女子的面容,指腹抚上她唇角处,温柔流连。

    “只是如今瞧着夫人这般可怜,倒是叫人好生怜惜……然死罪可免,活罪却难赦,又不知鱼儿欲以何为筹码,回报吾往日所投喂的‘饵食’呢?”

    筹码?饵食?

    季书瑜茫然。

    那话音似细沙于风中飘散,窄小空间又恢复至一片寂静。

    耳侧回响着一片绵密吱咕水声。

    她始终未曾开口作答,只是以一双凝着泪的眼望向他所在方向。

    “见吾回来,夫人好似并不欢喜么?”

    他观察着她的神情,面露诡谲之色,迟迟未能从她口中得到回应,动作亦不复先前那般温柔,逐渐不耐。

    季书瑜抿唇不语,低眸沉默良久,方才有所动作。

    仍是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直待身体恢复了稍许力气,方才摸索着翻身覆于男人健壮腰身之上。

    她要做什么?

    男人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季书瑜倾下身,以两条藕臂轻柔地环上他的脖颈,而之后——猛地发力将人拉近,狠狠撞上那正欲开口发出冷嗤的唇。

    一丝血腥之气蔓延于舌尖,然她却若全然未觉。

    他既想要她表态,而眼下情形又着实难以用三言两语便说通,那不妨,就直接用做的罢。

    据她以前所察,他似乎也很喜欢她主动勾他缠绵,不是么?

    她使劲浑身解数勾着他回应,一边分出几分心神去观察身下之人的反应。

    但见他果真顿住了身形,一双鸦黑长睫颤动,眼眸略显暗沉地凝视着她。

    二人身形极度契合,紧密相贴,不留一丝空隙。

    女子温唇似鸩酒染蜜

    ,以柔软舌尖反复吮吻着他冰冷唇角,无声透露出几分温柔讨欢之意。

    日思夜想的人儿主动缠上他身,即便心知她不过仅有几分真心,然数日以来始终熊熊燃烧的怨怒之火,于此刻为旖旎香风一吹,仍是诚实地黯然了几分。

    他漠然无言,心中虽是受用,却始终未肯给予她分毫回应。牙关紧闭,眸中染有几分冷嘲之意,淡淡地瞧着她眼下无措模样。

    直觉一滴咸泪滑落入唇中,苦涩滋味蔓延于舌,他不自觉愣怔一瞬。

    耳畔传来女子的轻唤,“玉郎……”

    她杏眸氤氲雾气,似染着一层迷离水光,眼角洇红,神情说不出的可怜。

    他心头微动,却是发出一道无声息的低叹,若受蛊惑般半启了唇齿。

    努力良久,她终于得以探入他牙关,纠缠住他的舌舔舐缠吻。

    两人交颈相缠,透明而甜蜜的唾液顺着交缠舌面滑落,拉出一道旖旎银丝。

    除却如今所处环境,一切皆似与从前无异。两人亲密交缠,再不论其他。

    棺椁冰凉,然男人宽阔胸膛却逐渐为她体温所煨暖,鼻息间充盈的俱是他身上惑人兰气。

    思绪愈渐昏沉,她只觉自己好似一叶随时会为风雨冲击摧折的小舟,只得极力贴附住那起伏风浪,被迫而又温顺地从中汲取力量,借力向前。

    细弱似猫儿的呜咽之声,混杂着喘息不断回响于棺椁中,耳畔皆是她一声声呢喃不清的玉郎。

    睫羽之下,杏眸已因风浪而显得有些失神,她眼眸湿漉漉,如若一只被舔舐过的狸奴幼崽,湿淋淋而羞答答,全然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

    他难以抑制那汹涌欲念,却因顾念着她如今怀有身孕,下意识地克制几分力道,动作愈发轻柔,领着她徐徐攀顶。

    良久之后,风波稍歇。

    她埋首于他颈窝处,瞧不清面容,只是口中不住地低低唤着夫郎。

    他已察觉出她的几分心思,却并不打算叫人这般容易便蒙混过关。

    修长手指捏住她雪白后颈,他声线淡淡,问道:“所以,这便是夫人的‘回馈’么?”

    她不明所以地抬眸望向他,一双眼眸流转,却是不语。

    良久,方才有些回过味来,好似他自始至终,都并未真的沉溺于欲海中。

    这点儿‘饵食’,依照男人往日食量,并不足以叫他觉着饱腹。

    所以,是她做的还不够么?

    美人眼眸微动,心下稍安。

    她一手护着小腹,一边支着他结实腰身,将身子缓缓往后退去。

    以为她是想起身离开,男人眼眸微动,其中温度迅速冷却下来。

    正欲开口说话,然下一瞬,觉出身下女子呵于肌肤上的温热气息,与那条柔软小舌的含弄舔舐,他呼吸骤然紊乱,额角轻抽,身体不自觉地紧绷僵直。

    他带着轻颤伸手抓握住她胳膊,将那埋首之人拉起,语气不稳,声音染有寒意,问:“你做什么?”

    做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未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茫然地抬头,杏眸中雾气氤氲,略显无措,问道:“夫郎……不喜妾身这般么?”

    他不是要她回馈吗,难道即便她如今做到这般地步,竟也不能叫他感到几分满意么?

    闻言,那人又复陷入沉默之中,呼吸于暗中却是愈发急促混乱。

    半晌无言,她隐隐回过味来,不再言语,抬手将鬓发拨至耳后,动作缓慢地再度俯下身去。

    口是心非。

    他这模样,瞧着明明是喜欢的。

    她这般姿态俱数落于那人眼中,感受到被一片温软湿肉所包裹,闻人策呼吸愈发紊乱,眼眸亦是暗沉一片,再是难维持先前那般镇静,若置身于外般瞧她一人沉迷。

    修长手指抚上女子墨发,他语气微有软化,却仍是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语调,言道:“吾并非此意,你便是这般做,也仍是不够。”

    季书瑜眨了眨眼,面上神情未有甚么变化,声音含糊不清,“唔?”

    他不明所以,没作应声。

    她慢吞吞地抬首,终于是回过味来,噢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却是坏心眼地闭紧了唇。

    方才刻意收起的牙齿划过男人敏感处,他身躯微颤,再是无法维持仅有的镇静,未尽话语悉数哽噎于喉中。

    棺椁中,耳畔回响起男人不可抑制地沉闷喘息,似是痛楚,又似是极度的快意欢愉。

    她慢条斯理地抬首,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仔细打量他此刻狼狈模样。

    二人姿态转换,此刻,又轮到她旁观他动情了。

    男人额上布有一层晶莹细汗,极力稳住喘息,一双暗沉眼眸却是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言道:“杀了他,你才有些许转圜之地。”

    她无所负担地颔首,答道:“我猜到了。”

    她只是不喜他方才那般清冷又疏离的模样罢了。

    他眼眸沉沉,凤翎睫羽间投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声音隐隐含笑,面上却无任何笑意。

    “那之后,就有劳夫人做给吾看吧。”

    第83章 卸磨杀驴 她便是他的劫数罢。

    雨丝细密似银毫, 一弯绿水若青罗玉带绕水榭而行。

    室中静谧,一人坐案前,长睫垂落, 悠然烹茶。

    房门大开,风炉上, 珐琅彩提梁壶冒着丝丝热气, 散发一阵馥郁茶香, 为这僻静之地多添一抹清雅气息。

    主人宴客,午时未至, 已是失礼。

    然男人却全然不觉有何不妥,唇边噙笑, 几乎是掩饰不住好心情。

    良久, 一道纤细身影方才娉娉袅袅, 撑伞而来。

    雨露拂吹着挺秀修长的凤尾竹,汇聚成珠,顺着叶尾滑落而下,敲打于伞面之上, 时断时续, 清越如玉珠。

    “对不住,我来迟了。”

    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

    闻人珏循声望去, 目光落于女子身影之上, 唇边霎时带出些许笑意, 温言道:“无妨, 珏亦是才至,请坐。”

    收起了伞,季书瑜上前与他对坐。

    身前为人推来一只杯盏。

    她轻嗅着那股馥郁茶香, 眼中倒映出琉璃折射出的幽凉荧光。

    暖意透过杯壁传入手心,瞧着杯盏上刻着的梧桐花样,她心念微动,随口问道:“这次,叔郎煮的好似不是龙团胜雪?”

    “不错,”他闻声抬首,面上笑意温柔,“此茶乃是凤凰单枞,滋味较龙团胜雪更为甘甜些,应更合嫂嫂口味,尝尝?”

    凤凰单枞,配这梧桐琉璃盏。

    纤指把玩着杯盏,她乌眸低垂,忽略心头升起的些许异样,捧盏望向外头,定定地望着外头的一丛凤尾竹瞧。

    此处偏僻,然因着礼数,室中窗门仍是敞着,风声雨声不绝于耳。偶有行人于远处河畔撑伞走过,亦为雨幕白烟遮掩,瞧不清彼此。

    见她久久不语,闻人珏却无丝毫不耐,似乎只消与她相对而坐,只需她在自己目光之中,便已觉欢喜。

    无人扰碎这短暂的清净,闻人珏垂首烹茶,时而抬眸注视女子的侧颜。

    她今日特意邀他前来,却并未说明缘由,他等了良久,见人迟迟不发话,心下亦是忍不住诧异,下意识地揣度起她的用意来。

    怕她有求却羞于启齿,故而他有心铺设台阶,思忖片刻,方才试探着出声。

    “瑜儿今日之约,应不只是简单的饮茶赏雨罢,可是有甚么事需要珏从旁协助么?”

    闻声,季书瑜眨了眨眼,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侧首望向他,低叹一声,答道:“叔郎看出来了。实不相瞒,妾身近来

    寝食难安,乃是心中存有疑虑困惑,故而终日惶惶……今日斗胆请叔郎一叙,也不知,您是否愿为妾身解惑一二?”

    “解惑?”

    闻人珏若有所思,望着她,颔首道:“那是自然,珏愿闻其详。”

    季书瑜蹙起眉心,眼波流转,启唇言道:“月前叔郎曾言过,必不会同夫郎那般欺瞒于妾身,也不知此话,于今日是否还作数?”

    男人长眉轻挑,修长似玉的手指于琉璃盏上轻点,发出几许清脆声响。

    “对你,自是作数的。”他声线朗润,颔首应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瑜儿又想问些什么?”

    幽幽目光中,但见女子微微仰首,一双杏眸不闪不避地径直往入他眼底,面上神情是少见的认真。

    “第一问。”耳畔声线泠泠似玉音。

    “昔日郎君清剿鹿鸣山,手下之人所得兵器马匹等物,最后都作何处置了?”

    茗香四散,茶烟徐升,为二人之间投落一层朦胧烟纱。

    二人隔纱相望,男人浅眸微缩,神情有一瞬轻滞,回问:“瑜儿如何突然问起这个。”

    她不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身前之人。

    “如今,是妾身在问叔郎。”

    闻人珏唇边笑意浅淡,无奈颔首,答道:“那些兵器自是由专人收缴,记录在册,后由珏亲自上交于东宣王过目,然之后这些东西又是由谁掌典,珏便无权过问了。”

    “交予东宣王?”

    季书瑜缓缓眨眼,细细观察着他面上神情,稍作思忖,又开口道:“既是如此,那第二问。彼时妾身受困于鹿鸣山寨,曾从二当家处听闻,闻人别府曾传出新娘入住之讯……”

    此言未尽,那人已将手中杯盏放下,面上神情自若,却是流利对答:“此事先前已是同瑜儿解释过,当时情况紧急,放出此讯不过……”

    “不过缓兵之策么?”她唇角轻勾,先他一步将这四字道出,见身前之人神情微怔,忍不住摇头,“实则不然,妾身左思右想,彼时闻人府与叔郎心中最在乎的,恐怕并非是婚队处境,亦非妾身性命之安危。”

    闻人珏乌眸低垂,长睫轻颤,出声:“那是什么?”

    “人为利死,鸟为食亡,此理叔郎应是比妾身更有体会。不论南陵婚队是否折损,玉倾公主是否还存活,闻人府兵必然都是会往鹿鸣山走上一遭的,或为收尸,或为毁迹……”

    她神情同往日无异,语气亦是染着浅淡笑意,气质温和,仿若只是同友人闲话家常。“对否?”

    闻言,闻人珏顿了片刻,似是思索该如何应答才滴水不漏。

    然这落于她眼中,却无异于默认。

    不待回话,她便继续往下说道:“之后,乃是最后一问了,亦是困惑妾身最久的难题,但愿叔郎能如实相告才是。”

    她唇边噙着浅笑,将手撑于案上,微微向他的方向倾身,“彼时,同鹿鸣山匪暗中勾结,设计婚队陷入险境之主谋,可是叔郎——”

    字字清晰,若明珠坠落玉盘,又似骤雨拍打凤尾竹,于他心头不住地阵阵晃颤,几乎叫人眼前发晕。

    “您么?”

    杯盏滑落坠地,茶汤四溅,升起丝缕白烟。

    一丝愕然之色划过男人眼眸,他面无异样,薄唇微动。

    “……什么。”

    二人相视,她面上笑容不减,垂眸晲着他眼中的明灭波光,只问:“是或不是?”

    他不自觉地抬眼,神情莫测,细细打量她藏匿于平静面容下的莫测情绪。

    她突然问这些,可是寻见了什么东西,或得知了什么事?

    观她此刻神情并无甚么变化,似是早已确定了答案,出言亦不过是为了试他。

    试他?

    尽管早便知晓她慧黠又多疑,于她同行需万分谨慎小心才是,然眼下闻人珏仍是不免感到些许真切的头疼棘手。

    他低叹出声,不知因何故轻轻摇了摇头,却是抬眼瞧她,沉吟道:“珏不知,瑜儿如何会生出这些疑虑,可是从何处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么?”

    见他避而不答,反而有意继续往下周旋。原本不过六成猜疑,如今却是能累至八成了。

    季书瑜眼眸微暗,抿唇不语。

    似是为她犀利神光所动,他心头微颤,止住唇边未尽之语,垂首无言。

    “难道不是?”

    她于跪垫上起身,神情淡然地整理衣袖,唇边蓦地带出些许浅淡笑意,言道:“原来这便是郎君口中所言的,诚意么?”

    日光斜洒,将室中浮尘投落于彼此眼眸之中。

    她对他笑过数次,或真情,或假意,或是忌惮提防,或出自客套礼节。那眼角眉梢轻抬,杏眸眼波便若春华烟云流转敛收,似含情脉脉,轻易将他神魂悉数勾去。

    或许,早在他对心间那抹情愫一无所知之时,便已下意识地将之刻绘入脑海,于心上不断临摹。

    然却未有过这样一刻,那抹春光若此刻这般沁凉,佳人眼眸轻敛,冷嘲之色似蝶翩跹闪过,隐含轻蔑。

    “郎君呕心沥血筹谋多载,应是早弃了真心这般于己毫无益处的东西罢?”

    为她眉眼与言辞的锋利所伤,闻人珏心头微颤,下意识地屏吸,良久,方才徐徐开口。

    “人非草木,珏心亦由血肉长成,如何才能做到无欲无情?便至如今,所求珍物,不过淑女一点儿青睐。”

    她垂眸,静静听那人言语,并不做声。

    “况且,要论真心,淑女又当真有此物么?如何,珏却始终寻不见一丝……”

    他言语温吞,视线晦暗而细致地临摹着她此刻神情,见那人仍是一语不发,心中隐约有了答案,沉默良久,方才答道。

    “不错,是我。”

    有了这话作铺垫,之后的话亦不再难开口了。

    “嫂嫂早便怀疑珏了。是于何时开始的?”

    季书瑜神情未变,眼眸微抬,答道:“实话实说,是方才确定的。”

    他眼眸微暗,目光下移,落于她掌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只短匕。

    那东西锋利无比,吹发可断,然于她莹白指间灵活转动,却若银蝶翩飞,栩栩如生。

    他入神地望了一会儿,抿唇问:“所以,嫂嫂今日邀约,原是为了杀珏解愤么?”

    尾音被压得极低,有如茗烟雾气,轻易便能为风吹散,消逝不见。

    他亦学作她的模样向前微微俯身,唇边噙笑,于她耳旁低语:“卸磨杀驴啊……珏果然未瞧错呢,自鹿鸣山第一次碰面,便知淑女同珏一般,亦是无情无义之辈。”

    然便是眼前这凉薄之人,面薄腰纤,雪肤红唇,鸦色睫羽之下流转冷冽神光,唇边仍仍虚情假意地作着温柔笑意。她曾数次入他梦来,留下一场场旖旎幻梦。

    神情与模样皆美的惊心动魄,无端引他胸腔中的心狂跳不止,再难开口诘问斥责于她。

    她便是他的劫数罢。

    拂于耳侧的气息幽凉,季书瑜眼睫微抬,轻叹口长气,答道:“原本是这般打算,然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

    他眼眸沉沉地望着面前那双笑眼,但见其中果然寻不见一丝杀欲,心中划过几分诧异。

    她抬手将那短匕递入他掌中,淡道:“往事如云烟过,因果轮回罢了。从前种种,我不怨你。”

    “这物乃是郎君昔日于鹿鸣山上予妾身防身之物,今日,便物归原主。”

    “为何?”他紧蹙眉心,甚至无暇细思自己何时曾予过她这短匕,为佳人此刻的平静疏离所怒,眼神愈渐寒凉,抬手紧攥住她袖中皓腕。

    他质问:“何叫不怨?”

    二人身形相贴,近到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气息,季书瑜眼睫低垂,却少见的不作何挣扎。

    亦是此刻,屋舍一侧壁内传来些许隐约异响。

    那动静极细,几乎瞬间被淅沥雨丝所遮掩,很快便消逝不见了。

    然闻人珏五感出众,自也捕捉到了那道声响,几乎是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喏。”

    季书瑜神情含笑,以只二人能够听闻的声音,于他

    耳旁解释:“昔日郎君设计我入局,今日报之,便算作两清了。”

    两清。

    他似终于回过味来,启唇于舌尖仔细地品味着二字,忍不住嗤笑一声,紧攥她腕子的力道愈发用力。

    “眼下才哪儿到哪儿呢,如何你说两清,便算作两清了?”

    他眼眸晦暗不明,态度强硬地将手中短匕重新塞入她手中,言道:“你想要的,原来亦不过只是珏之性命么?淑女若恨我,又何须借旁人之手,自己来取,岂不更为痛快?”

    他将手置于她身侧,将其身形蔽于自己阴影之下,一时,逼仄空间中,俱是浓郁龙涎香。

    “叔郎,还请自重。”

    双目对视,她面无异色,仍如先前那般冷静沉着,眸中情绪,复杂地叫人难以读懂。

    他隐感挫败,不知是怒是恨,桃花眼中反带起几分笑意,眼角洇开一层浅淡薄红之色,蓦地低笑出声:“斗了十几载,眼下瞧来,仍是未能赢过他分毫……”

    她静听着,并不作答。

    他点点头,身子往后退开些许,言道:“若这果真是淑女所欲,珏自愿为您铺设一条荣华坦途……然,珏亦有一心愿。”

    季书瑜神情微妙,若有所思,薄唇启张,言道:“妾愿闻其详。”

    他低低发笑,长指抚上她鬓边一缕墨发,语气诡谲。

    “珏于此亦衷心祝愿淑女,往后顺遂无忧,福寿康宁长,日复日,年复年,穷年累月,享尽无边伶俜……更要恒久铭记今日所得之果、所获之利,是借谁人之力,足下踩得又是谁人尸骨。”

    见她长睫一颤,屏息不语,他笑得愈是开怀。

    今日他仍作雪衣玉冠装束,雪肤露鬓,腰系美玉,恍若一位翩翩尘世佳公子。

    然那双犹似琥珀深邃的桃花目中,幽晦莫测,却是充斥着类同野兽般贪惏无餍的暗色,几乎无遮掩地于她面前展露出底下恶劣本质,同他温文矜贵的仪表一时显得极为割裂。

    于某方面而论,这两位闻人公子,倒是出奇的相似。

    都是一般的偏执,一般的表里不一。

    回味着昔日三房夫人的言语,季书瑜于心头默叹。

    第84章 甘之如饴 “又有谁来庇护可怜的狸奴呢……

    良久, 她方才有所动作,将手抵于他胸膛,使力往后头退开稍许。

    “自郎君选择争权之时, 您便应晓得,之后的道路必然是不太平的。”

    他眼眸无波, 闻声笑道:“太平啊……所以为了兄友弟恭, 为这无条件让利换来的短暂太平, 我就合该不争不抢,合该庸碌无为, 由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踩过我去么?同为闻人子弟,闻人策享尽出身之益, 无需作为便可获贵人青眼。而昔日, 若非我冒死于马蹄下解救东宣翁主, 借机入东宣王之青眼,恐怕如今二房更无分毫比肩大房之力。”

    他双目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言罢,又低叹口气, 唇边始终噙笑, 语气幽幽:“堂兄光芒太甚了,只要他还活着, 那些人便永远也瞧不见后头立着的影子, 瞧, 即便是淑女也是如此……这叫我如何能甘心?故而, 我应下嬴殷的示好, 利用你,与一切可利用之物,千方百计地要致他于死地。”

    “如此言明, 可能叫嫂嫂感到满意了么?”

    他神情极尽平静,然无波无澜之下却隐有趋向癫狂自毁的汹涌漩涡,叫人瞧了心头忍不住一阵打颤。

    他要做什么?

    如今落入人手中的实际证据尚且不知有多少,他眼下,竟当真不再做何挣扎,竟这般轻易果断地服输了么?

    季书瑜神情古怪,欲从他手中抽回手臂,提声唤道:“闻人珏,够了……”

    “够?”敏锐地察觉出她的退意,闻人珏却若溺者逢舟般,此刻即便玉石俱焚,亦不肯再叫她退了。

    “只是这些,如何足够?”

    他弯眉笑望她,屈指于案几上轻点,低声唤她姓名。

    “季、书、瑜。”

    ——你到底有没有心?

    然话到嘴边,又像是被锈住般,艰难地哽咽于喉间,叫人再难吐出一个字音。

    那夜的漫天风雨,在这一瞬同檐外雨幕交叠重合。万籁俱静,五感俱微,唯独她的心跳仍在他耳边不断回响,予以前所未有之心安。

    她是有心的。

    只是来时路上的风刀霜剑已磨损了她最初的柔软,也将情意削弱得微薄,以至于她如今再无多余温柔可施舍给他。

    然此时此刻,叫他觉得惊诧的却也不止于此。

    心口泛起的痛意蔓延至全身,瞧着眼下因他刻意放任而崩坏的一切,竟又都显得这般畅快。

    原来,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同他人道出这般话语。

    于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立于他跟前,字句清晰地诘问他。

    ——闻人珏,你到底有没有心?

    或是母亲无助的泪眼,或是父亲漠视的目光,亦或是夫子同窗如视异类的眼神,如今他已是记不太清了。

    然人非草木,孰能无心。

    闻人氏一族为权势荣华俘虏数百年,这府邸便似一座华美的陵墓,不论是何身份,众人被围困于其中皆好似行尸走肉。即便外人瞧着再是风光亮丽,亦与身处白骨处处、杂草丛生的乱葬岗无甚太大区别。

    哪怕是名誉四海的闻人家主,于真情实意上,亦从来无法得偿所愿。

    没有心,便意味着没有弱点,没有那些条条框框作拘束,抛去所有的罪恶与敬畏,即便头破血流,手染污秽,也要为了家族不择手段地去争、去抢。

    凌驾与支配,便是闻人子弟从小拜闻庭训,刻苦钻研得来的道。

    子子辈辈们皆注定要承受求而不得、爱而不能之苦。心亦似腐肉般,被一寸寸侵蚀至腐烂生蛆,便是通身熏以华贵香料亦无法掩盖皮囊底下的腌臜污浊。

    ……

    “还不够。”

    他将她所有反应悉数收入眼中,长睫微颤,大掌握住她的手缓缓往下,直至将匕首对准自己心口。

    “说来,嫂嫂就不想知道,堂兄的顽疾是如何染上的么?”

    闻及与那人相关之事,季书瑜心念微动,眉头轻蹙,却是犹疑地止住了唇边话语。

    他乌眸低垂,凤翎睫羽落下一层温柔阴影,淡笑道:“彼时正值寒冬腊月,闻人子弟皆于学宫中温书,而他身边随侍受我之贿,将闻人策单独引至寒潭边,推他入水……待外人发现时,人几乎已是去了半条命,他昏迷十日不醒,从此落下病根。这十几载以来,皆靠着天南海北寻来的名贵药材续命。”

    见她神情微变,他笑而不语,双眸定定地注视着身前之人,领着她的手克服阻力将锋刃寸寸深入自己血肉当中。

    “闻人子弟,珏琨兰芝,弑兄夺权,争利薄幸,报应不爽,死不足惜……如何?这份大礼可能叫淑女感到些许满意么?”

    修长白皙的手指沾染上血色,红白交错斑驳,便似碎玉琼雪之中落满一地的红梅,诡艳昳丽到夺魂摄魄。

    “便以我这项上人头去做淑女的珠宝珍玩,去做夫人的名声清誉罢。能死于你手下,换得余生难忘,珏自是甘之如饴……”

    季书瑜神情愣怔,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方才品出几分言外之意。

    他应是猜出她的心思了。

    此番于计划之外赠刃,她确有搅浑水,欲借此机会改变如今自身处境之意。

    之后不论闻人珏再作何抉择,她只需于中途稍作引导,进可为之多添一道‘弑亲’罪证,退亦可为其行‘自戕’之便。快刀斩乱麻,迅速平定眼下这飘摇不定的局面,好提早开始谋下一步棋。

    而自他今日应约踏入水榭,便注定会落败。

    “淑女如何以这般眼神看珏……”

    他气息不稳,然目光中却充斥着复杂之色,笑语间亦夹杂着几许无奈与忧虑。

    华衣拂过面颊,修长手指轻抚上她眉心,指尖所过之处,皆落下一阵冰凉透骨的细腻触感。

    像是蛇信舔舐,为她打上无形的烙印。

    “只是还有一憾事,堂兄与珏俱亡,往后,于这吃人的府邸当中,又有谁能来庇护我可怜的狸奴呢……”

    廊外雨水狂坠,弥漫而起的土腥味与血腥气交缠弥漫,牵引出人心种种晦暗情绪。

    不知为何,望着眼前这双含情目,尽管知晓他言语向来爱真假掺半地说,然此刻她心头却是难以做到完全地静如止水。

    她忽地有些分不清他此刻到底是否还在做戏。

    该放任事态继续这般发展下去吗?

    手中利刃被迫顿住,再是无法往前一分。

    感受到她的迟疑,闻人珏心头微动,无奈叹气,垂眸言道:“难道淑女就当真是木石心肠,便连珏死前亦不肯给个痛快么?”

    目光落于那处狰狞伤口,季书瑜一时无言。

    然不过迟疑这一瞬,屋外,一支疾矢却借风雨遮掩,破空而袭,竟是直逼舍中二人。

    风声入耳,几乎无暇再作权衡,身体本能先行替她做出抉择,果断地抽身后退几步。

    然闻人珏如今负伤,反应却是相对迟缓,待听闻异响时,箭矢已是近在咫尺。

    他腰身微旋,只将将避开要害处,箭矢刺入血肉,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变得愈发浓郁。

    他有些迟钝地垂首,再抬目却见她眼底仍是一片沉静之色。季书瑜循声望向屋外,低声道:“不用看我,这支箭矢并非是我的安排。你同嬴殷都算错了,那人,从未出局。”

    心头猛地一颤,闻人珏面上神情骤然变得古怪,“怎么可能……”

    然无需季书瑜再作解释,屋外一道颀长身影持弓踏雨而来,却是径直替他解了惑。

    银丝细密,于檐外不断滴落,将舍内外分割作两个天地。

    那人并未撑伞,任由青灰天光将他瞳色极浅的眼眸覆上一层清冷霜雪,幽静深邃,似万物皆于其中,又好似万物皆不在其中。

    只是此刻那平静之下又若酝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漩涡,其间鬼蜮浮动,久视可摄人心魄。

    沉默良久,闻人珏双眸微眯,方才哂笑出声。

    “当真是许久未见了,堂兄。”

    他将眼前景象看得透彻,那若覆清冷霜雪的眸中暗流翻涌,充斥着上位者沉淀已久,浓郁到几乎令人心惊的厚重欲望。

    那份情愫同他的如出一辙,即便蛰伏许久,他闻人策又到底能比自己清白几分呢。

    院外传来诸多杂乱脚步声,他便是心有不甘,也无力再做挣扎,只得微扬下颚,目光沉沉地望着来人。

    闻人策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众府兵持兵器立于廊外,比肩迭迹,神情肃穆,然此刻院内却无一人敢出声。

    “我输了。只是,并非是输与你。”

    闻人珏神情平静,“之后呢?堂兄作何打算,欲如何处置这令闻人氏蒙羞之罪人?”

    “堂弟不必灼急,此事自有家主作决断。”闻人策语气冷淡,目光投落于一侧女子身上。

    “他?”

    闻人珏忍不住嗤笑,目光望向室内一角,语气不明,“那老匹夫自个儿半截身子入土,尚且自顾不暇,如何有闲心管这些琐事?”

    闻人策神情无异,答道:“你我俱为闻人子弟,受家主栽培,自也由他管束。”

    言语间,长廊内一名管事匆匆赶来。

    见二人此刻好似正陷入僵持,管事忙不迭提声高唤,提示道:“家主有令,请二位郎君即刻移步至东院。”

    闻声,闻人策亦不再多言,抬手示意医师进到室中,将闻人珏带离。

    片刻后人群散去,水榭间又恢复至一片寂静。

    得了传唤,闻人策却未急着动身离去,他立于檐下,隔着一扇矮屏,侧首遥望进女子眼眸。

    二人相对无言。

    以为他有话要说,季书瑜缓缓眨了眨眼,心乱如麻,迟疑地抿唇不语。

    可等待良久,闻人策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足尖微转,抬步欲重新踏入茫茫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