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斩首示众
回答她的话之人, 却不是那谢郁维,而是王瑞平。
王瑞平面容沉肃,上前道:“近些年间, 江西官员的调令多出自于中书省,谢大人经由蒋谭明之手, 在当地培植心腹。”
“官员任命、升迁实际都由谢氏把控, 江西当地的官员更是唯谢大人马首是瞻, 有关当地的重要事务, 皆会命人快马加鞭传往京城,等候谢大人旨令。”
这些事情, 皆是王瑞平结合刑部审讯蒋谭明的案宗,比对吏部官员调遣升任记录所得。
他儿子王恒之为了查得真相, 险些命丧江南,幸得他们在危机关头生出急智,将王恒之送往江南徐氏的地界,寻求水军庇护。
所得的证据和证人则是跟随李谓改头换面,直接走水路入京。
双管齐下, 方才保住王恒之性命, 且还顺利将证物送往京城。
王恒之都这般努力了, 他这做老子的自然不能有半分懈怠,近一个月的时间, 当真让他找到证据,直指谢郁维。
广郡王看着王瑞平呈上去的卷宗,心头直发慌, 偏那往常在朝上呼风唤雨的谢郁维成了哑巴, 眼瞧着谢郁维始终没有反应,广郡王终是按捺不住, 强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开口说话时,声音却带着几分颤抖,他高声道:
“那傅家失火原就是意外,当地的父母官已经下了定论,此事在江西人尽皆知,你却平白编造出这等故事来构陷本王,施元夕,你究竟是何居心!?”
江太妃手底下的官员见状,亦是忙不迭出面为其辩解:
“施大人自己也说,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如若此事当真是太妃所为,为何这么多年来都没传出任何风声?”
“不错,若非意外,这一百七十三人家中亲属为何不上书陈情?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亲人遭人害死?”
“皇上,施元夕之话多为猜测臆断,而无半点证据,郡王爷纯良,绝不可能犯下这等恶事,请皇上明鉴!”
施元夕冷眼看向他们:“为了能与这件事情撇脱干系,江太妃和谢大人确实是煞费苦心。”
“不光将整个江西掌控在手中,且还封住了所有知情人的口,除去那两名离奇死亡的官员外,其他遭到贬斥的官员,原本就与傅成章没什么交情,有的根本就不清楚傅家之事。”
“另外一些……纵是猜到了什么,也不敢与权势滔天的谢大人相为敌。”
官场上口风一致,咬定傅家之事是意外,大梁不是现代,消息传播速度缓慢。
那傅成章本就没几个亲人,其家乡离江西极远,鞭长莫及。
余下的,就只是一些平头百姓,又哪里能同沆瀣一气的官老爷们抗衡?
“为保万无一失,官员甚至还将此案卷宗彻底销毁。”施元夕冷眼看着谢郁维:“谢大人在朝上只手遮天,连前任吏部尚书都能随意驱使,遮掩这些事情,对大人而言,算不得太难。”
谢郁维听得这番话,终是轻抬眸看向了她。
他眼中情绪难辨,森然一片。
他将消息封锁至今,到底还是被她揭破。
到得如今,他只好奇她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才在他打扫得如此干净的情况下找到确切证据的。
施元夕沉声道:“凡做过的事情,便不可能了无痕迹。”
“谢大人深谙官场法则,又让官员封了底下人的口,从官府及傅家下人亲眷的口中,是问不出些什么来的。”
“可一百七十三人遭到灭口,又怎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施元夕微顿,漆黑的眼眸对上了他的,她冷声道:“傅家并非住在深山老林中,便是附近的邻居被谢大人封了口,傅家人的求救声,还是唤来了其他人。”
“傅家遭遇灭口当晚,县衙衙役孙帆听到呼叫声,曾提刀赶去傅家,亲眼看见有人往傅家院中 泼洒火油。”
“打更更夫李四,在听到有人呼救后,倒回巷中欲动手救人,随后目睹一行人封锁傅家门窗。”
“江家行事无所顾忌,行凶时以官府名义连夜强闯入傅府,真当无人知晓?”
“经辨认,行凶之人正是江太妃兄长江大人身边的得力侍卫。”
“知州府一名主簿在知府审讯此案时,发觉不对,在此后从事收录案件卷宗一事时,找寻机会,将卷宗誊抄了一份,以方便留作证据。”
这件事隐瞒多年,从一开始,施元夕心中就清楚,这事在明面上是查不出结果的,所以在李谓、王恒之临行前,她告知过他们,此事要想找到关键证据,需要从百姓中入手。
屠杀一百七十三人不是件小事,即便是谢郁维,也没办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只是整个江西都被江太妃一家控制,哪怕有人知晓真相,怕也是不敢将其说出口。
中间如何说动这些人出面作证,又如何得到卷宗,都是王恒之、李谓二人的努力,他们不断出面劝说之下,到底是让这些人松了口。
除此外,他们二人还从这些人的供词中抽丝剥茧,找到一位关键性证人。
此人,乃是江西一个县衙里边的狱卒。
因得傅成章提拔,将其视作恩人,傅成章欲前往京中告御状前,也曾害怕自己这一去便回不来了。
为保家中之人性命,他写下一封血书,其上加盖了他的私印及……知州官印,血书上字字泣血,说着广郡王残暴杀害亲儿一事,他为避免意外发生,没有直接见这位狱卒,而是在上值前,将东西藏于公务文书内。
傅家出事后,那狱卒察觉不妙,回首翻看前边几日傅成章送来的文书,从中找到藏匿其中的血书,将其藏于自己家中,一藏便是好几年。
他虽只是个狱卒,却也算是能接触到江西官场,在清楚江太妃等人的所作所为后,又怎敢轻易冒头。
只不断隐忍,以等待机会。
大殿上,施元夕抬手,将那封血书展开。
朝上骤然安静,无数官员看着那封血书难以言语。
江太妃一脉的官员,此刻皆是慌乱无比。
有人直接跳出来道:“施大人拿出来的这些,都并不是直接证据,所谓捉贼拿脏,你既是说是江太妃下令杀的人,倒是将凶手直接抓住啊!找一些平头百姓来编造瞎话,如何能够当真?”
“这血书上虽有知州官印,可以施大人之能,想要伪造出一份证据并不难,谁知道此物是不是你为栽赃谢大人假冒的?”
有一部分人,则是冷汗直冒,想到今日京中到处巡逻的驻京军,浑身发软,脑子转得飞快,想着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和那谢氏、江太妃一群人撇清关系。
余下的,便是顾安仲这样的辅臣。
今日一早,在谢郁维什么都没做,动身前往皇宫时,顾安仲便隐隐察觉,谢氏一方大势已去。
如今举动,不过是垂死挣扎。
他心如死灰,唯一后悔的,便是没能在严广海倒台后,辞官离京。
站在今日的大殿上再回首,会发觉他们的败局早已经定下。
这个败局,甚至不是蒋谭明等人落马之时,而是早在魏家落败之时,便已经定下了。
殿内嘈杂,众生百相,施元夕身处其中,神色却无半点变化。
她听得江太妃一脉之人的辩解词后,冷声道:“诸位想要直接证据倒也不难,待得皇上旨意落下,江太妃及广郡王身边所有的人都将被捕入狱。”
“届时,无论各位大人想要什么证据,都能在狱中亲眼看到!”
这番话一出,原本喧闹不休的人仿佛都被人扼住了咽喉。
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施元夕冷眼看向谢郁维,道:“只是在此之前,臣还有一事,需得要问个清楚。”
“把人带进来。”她一声令下,外边的天子亲卫便将一人押解入殿。
徐京何轻抬眼皮,被押解入殿的人蓬头垢面,身上还穿着套脏污的囚服,因从未见过这般大场面,而显得惊慌失措。
朝上官员微顿,打量着此人面容,都未想起来他究竟是谁。
施元夕道:“谢大人看此人面容可还熟悉?”
谢郁维目光深邃一片,闻言静默不语。
施元夕也并非是真心要他作答,她直接道:“此人名唤陶全,乃是前任太常寺卿陶营身边的管家。”
“说来也是奇怪,陶营一个正三品官员,竟然被江太妃轻而易举地收买了。”
江太妃是得宠,但那只是淮康帝在时,先帝登基后大权在握,朝野上下便是要巴结钻营,也是该往魏家那边努力,怎么会对一个没有亲生子嗣的太妃这般照拂?
答案自然在谢郁维的身上。
“先帝在位时,谢大人便已经有心铺垫,通过陶营之手,将江太妃母子送到江西,让江太妃以江家之名,肆意收揽官员。”
“不光手揽兵权,且还安插谢氏之人在其中开采铁矿,为自身所用!”
谢郁维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长起来的。
他那天在盛江楼内对施元夕所说的话,就是他内心所想。
江西那条铁矿脉,他应当是在江太妃母子前往那边以前,就已经知晓了。
可若想要开采,还需得要有人封锁消息,也就是这官场中,只能是自己人。
而江西最大世族,就是江太妃的母家。
正因如此,他才会通过陶营之手,把江太妃母子放归江西。
“私自开采铁矿,放在历朝历代皆是重罪!”施元夕走到陶全身边,看着那张慌张的面容,道:“陶营助谢大人成事,没想到魏家却后来者居上,掌握大权。”
“他说是从朝中隐退,实则却是想要借机投靠魏昌宏。”陶全去江南就是个幌子,他真正的打算,是借着隐居辞官的机会,行至江西,将谢郁维和江家做的事情揭破,上报给魏昌宏。
“谢大人深谋远虑,怎会给那陶营反水的机会,大人早早买通陶全,在陶营行事前,往陶家船上放了一把火,让那陶营直接葬身火海,死在江南。”
“这陶全本也该死的,他都已经被大人派出的暗卫刺了两刀,命悬一线……”
“没想到却侥幸存活了下来。”施元夕没提及徐京何派人搜捕陶全一事,只看向谢郁维。
谢郁维眼眸深深,沉声道:“我从未见过此人。”
施元夕点头:“这是自然,谢大人行事一惯喜欢差遣底下的人,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又怎会得见大人真容。”
“可有一人,大人却是见过的。”
谢郁维抬眸,看向殿外,这一眼,就见到天子亲卫推着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走到面前。
施元夕抬手指向此人,道:“陶营之子,陶子溪,谢大人该是认识的吧?”
她将王恒之、李谓二人派往江西,却并未将所有的宝都押在那边,谢郁维以为,这些时日以来,那何昱华的商船为何会不断来往京城?
何昱华第一次行事时,招惹了谢郁维的眼,将陶全秘密送入京中。
落在谢郁维眼中,便已经完成了他们想要做的事情,所以他虽派人盯紧了何昱华,却未将重心放在何昱华身上。
施元夕便趁此机会,让何昱华将陶子溪接到京中。
当年那场大火,人人都以为陶子溪死了,毕竟陶家上下无一幸免,那游船的河四通八达,几日内都没打捞到人,陶子溪就算逃过大火,也该溺毙在河水中。
哪知陶子溪命大,落水当夜被人救下。
只是他入水时人已经昏迷,被水流冲刷撞击到暗石上,已废了双腿。
谢郁维派人四处打听捕捞,找的都是双腿俱全的陶子溪,而不是一个身患残疾之人。
这才令陶子溪侥幸逃过一劫。
他隐姓埋名在救下他的村落中生活,后被徐京何的人找到。
陶全只是陶营之事的引子,真正的人证,是这从前的正三品官的独子,殿上许多朝臣都认识的陶子溪!
见到这陶子溪后,谢郁维面上的从容不复存在,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模样消失殆尽,面上只余下冷然。
陶子溪迎上谢郁维的目光,凉声道:“多年不见,谢大人可还好?”
他面带冷笑,打量着面前的人:“谢大人锦衣玉食,权势滔天,如何可能不好。”
“过得不好的,只有我等弃子。”他本以为面前的人不会开口,未料到那谢郁维闻言,竟是面无表情地道:
“背信弃义之人,如何称之为弃子?”所行之事皆被揭破,谢郁维眼中幽深不见底,语气冷然:“陶公子一家,当为叛徒才是。”
满殿皆惊。
议事殿内涌入大批天子亲卫,哗啦啦一下将殿上的官员包围。
尹骸站在殿前,率先拔出了佩刀,指向谢郁维。
满殿侍卫围剿,气氛骤变,紧绷的氛围中,影十三抬眸看向施元夕,欲护其周全。
却见施元夕轻摇头,缓步向前。
谢郁维不会武,入宫前门口的侍卫查验过数遍,他并未携带武器。
他做了半辈子的权臣,自诩身份,今早入朝前都没发起政变,如今在这殿上就更加不会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昔日里,那个被家族欺压,背负满身骂名,只能背井离乡前往越州的女子,如今便这么光明正大地立在朝前。
成为了谢郁维此生遭遇过的最强大的对手,神色从容且平静地看着他道:“第三桩事,虽与谢大人无关,但也该叫大人知晓才是。”
施元夕眼含深意地道:“宫中女官刘慧敏,是通过谢大人的门路入的宫,又得大人安插在深宫内的眼线帮扶,步步高升。”
“在大人忙于政务时,她已经开始着手管理宫中事务。”施元夕微顿,扫了眼人群中慌乱无措的广郡王,道:“大人有所不知,王爷平日里待这女官极好,不仅差人给她送去大批金银。”
“且还为其寻来千金一两的慢性毒药,命她找寻机会,将其抛洒在各宫所用的花瓶中。”
谢郁维先是一顿,随后闭上眼睛,他就这么伫立在殿上,面庞上带着一抹讥讽的笑容。
这抹笑,不知针对的是他自己,还是那对蠢笨恶毒的母子。
施元夕冷眼看着他,道:“谢大人感觉如何?”
“你向来擅长玩弄权术,是以从未想过,手里握着的那把尖刀,也有刺向自己的那一日吧?”
那女官不日前才在宫中投下毒药,动手时便已经被晚红察觉。
江太妃母子犯下这种蠢事,即便是施元夕没寻到这么多的证据,等到女官东窗事发,谢郁维也必定会被牵连致死。
这,就是他所选择的路。
将这等歹毒蠢笨之人扶持上位时,他便该想到,他迟早会被这枚看似听话又容易掌握的棋子所反噬。
谢郁维睁开眼,目光艰涩地看向她。
却见她收敛表情,再不看他,转身退回队列中。
待她站定后,上首的周瑛冷声道:“将逆臣谢郁维及其党羽,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江太妃、广郡王二人目无王法,行事猖獗,滥杀朝廷官员及百姓,谋害圣上,数罪并罚。江太妃教子无方,手段歹毒,赐毒酒一杯。广郡王祁瑞暴戾成性,德不配位,削去其郡王爵位,贬为庶人,将其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第132章 成王败寇
祁瑞算是大梁建朝以来, 第一个被判处斩首的皇亲国戚。
先帝登基后料理的那些手足,绝大部分的死因都是暴毙身亡,亦或者是较为体面的死法。
皇家为维护皇室尊严, 极少会将这些金尊玉贵的人犯下的错处公之于众。
周瑛所为,皆因祁瑞犯下之事太过恶劣, 亦是有着震慑朝堂之意。
她所执掌的朝堂, 与淮康帝、先帝都不同。
无论是何等身份, 均不能将律法、百姓视若无物, 否则,这便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朝中官员心头凛然。
午时一刻, 恰是早朝结束时,肃穆森严的深宫内, 血腥之色经久不褪。
有驻京军坐镇京城,谢氏一派和江太妃府上抄家时,面对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双管突击步枪,无人胆敢越过雷池一步。
那掌控着权势,为所欲为, 肆意诛杀无辜官员和百姓的江太妃, 在极度不甘愿和愤恨中, 被负责行刑的天子亲卫押解至宫中刑场,亲眼看见祁瑞头身分离的尸首后, 惊恐暴怒。
尹骸冷声道:“只是一具尸首,太妃便已承受不住,傅家一百七十三口人, 又该是何等痛苦煎熬?”
他说罢, 再不去看江太妃那张怨毒憎恶的脸,抬手轻挥, 让人给那江太妃灌下毒酒。
江太妃母子死后,朝中接连动荡。
刑部和大理寺从谢府、江太妃府上找出大量文书,谢郁维倒台前,销毁了一部分的密信。
余下那些来不及毁去的,均成为了证据。
树倒猢狲散,谢氏一派的核心倒塌,人心涣散,被押解入狱的官员知晓自己在劫难逃,为减轻刑罚,也想着为外边的家人求条生路,倒出了许多东西。
刑部每日里忙碌非常,收到传召的官员,便如同收到死亡通知一般,只要进入刑部,便几乎没了离开的可能。
这等情况下,从前那些和谢家勾结在一起的世家,全都变成了惊弓之鸟。
每日备受煎熬,辗转反侧,唯恐下一个轮到的人就是自己。
里边也有些不死心的,想要学着谢郁维的模样,笼络世家对抗殿上的周瑛。
可却是空有野心,没有谢郁维那样的本事,甚至举事不过两三天,便被人告到周瑛面前,直接越过一切流程,入了天牢。
世家那瞧着声势浩大的联合抵抗,便在这反复折腾下,消亡大半。
此后数月,为保朝局稳固,施元夕忙得脚不沾地。
终是在九月末尾时,忙完了手中事情。
九月一过,谢郁维便要被直接处斩。
谢家倒台后,朝上动荡了一阵,留下的小部分人引发了些动乱,却也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如今事已彻底平定,距离谢郁维行刑之日,仅剩余三天。
傍晚时分,阿拓驾着马车,抵达刑部门口。
刑部官员知晓施元夕要来,已经提前候在了门外,一路领着施元夕进了天牢。
隔着一个院子,站在远处长廊内的徐京何,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身后的何昱华道:“……听说施大人差人准备了一桌好菜,如今还亲自送到这天牢里边,啧,施大人对这位前未婚夫倒是不错。”
他看向身侧的人:“大人不跟过去看看?”
徐京何面无表情地道:“一顿断头饭罢了,你这么喜欢,我让人给你也准备一桌?”
何昱华连忙摆手:“这就不必了。”
徐京何目光幽远,缓声道:“当初她被送往越州时,谢郁维曾命人暗中保护了她许久。”
他知晓她心中所想,也理解她所行之事,更欣赏她这是非分明,洒脱超然的姿态。可面对钟爱之人,理智仍旧不占上风。
徐京何瞥了眼院中那棵茂密的梧桐树,声色冷淡地道:“枯叶将败。”
也就这么一次,谢郁维将要被处死,而他,还能与她有无数个春秋。
天牢内。
谢郁维褪下锦衣华服,与当年施元夕刚回京时,于船上所见的那副模样天差地别。
徐京何治下,牢狱中无人苛责他。
他气色尚佳,可到底是从搅弄风云的权臣,沦落为阶下囚,面容上带着几分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憔悴。
他抬眸,看着几名狱卒搬进来了两张方桌,桌上琳琅满目,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
菜色比不得他当初得势时吃的山珍海味,却也是他入监牢以后最为丰盛的一餐。
谢郁维轻抬眸,与施元夕对视。
施元夕在桌前落座,她如今是朝中新贵,手中权势并不逊色于当初的谢郁维,神色和模样却与多年前,天云寺内初见时别无两样。
谢郁维眼眸微闪,尤记得多年前那个闷热多雨的午后,他们二人就这么一左一右坐在亭间,两杯薄酒,几句闲谈,远眺雨中京城,暧昧横生。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交叉对坐,竟是在这刑部天牢内。
他微顿,随即起身,在另一张桌前落座。
旁边静坐着的人端起酒盏,声色浅淡:“酒菜是府中张妈妈备下的。”
她端起面前的茶盏,平静地道:“张妈妈说,当初我们背井离乡,得谢大人派人保护周全。”
“如今,也该还了这份情才是。”
谢郁维垂眸,面对一桌珍馐,却难以落筷。
他们皆清楚,施元夕当初遭遇的一切,皆因他而起。
他在权势和爱人间,选择了前者,明知魏青染手段阴狠,仍旧将她置于水深火热中。
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又怎能让他们承情?
关押在天牢内许久,他已许久不曾和人说话,声音里带着些嘶哑,他缓声道:“虽说如今再谈这些,已是枉然。”
他转过头望向她,目光深邃幽远:“但我当初确实想过,在一切落定后,将你接回京中补偿与你。”
所以在她被送往越州之前,他才会特地传信给她,让她等他。
边上的人却道:“谢大人的补偿,便是在手握权柄之时,娶我为妻?”
他对上她淡漠的眼神,一时无言。
是啊,同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比较起来,一个谢氏家主的正妻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她终究是靠着自己,从处处受制于人,走到权力顶峰。
他掌控权势多年,对一切都有着强烈的主导欲,仿佛让她备受煎熬,叫她苦等多年,又受尽欺凌后,只要轻轻地将她捧上妻位,便能将从前所有抵消。
若真按照他所预设的走,大权在握的是他,实现野心抱负的人也是他,甚至到得最后,抱得美人入怀的亦是他。
施元夕眼眸淡淡,轻声道:“谢大人的一句等你,若我真应了,便成了我之失权。”
若没有那番奇遇,纵是谢郁维真的赢了,他所得权势又与她有何关系?一个被家中厌弃,娘家无能,名声尽失的女子,便是他真排除万难娶她过门,她便能就此与他尽享荣华了?
不,以这等身份嫁入高门,才是她失权凋敝的开始。
谢郁维设想中的结果,所满足的都是他,而非她。
施元夕轻抿了一口茶,语气平和:“你我都清楚,谢氏这等名门望族,又怎会让一个失智之人做谢大人的妻子。”
谢郁维对上的,是一双透亮明澈,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眸。
他目光沉了下去,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语。
在他眼中,他们二人之间,是施元夕先断的情。
可施元夕这番话,却直白地戳破他心中所想。
那句等他,是在先帝登基以前,朝中争斗最为激烈之时,而那时的施元夕,还是个神志清醒明晰的正常人。
后来她去到现代,留在大梁的身体呈现出失智状态。
她失智后,先帝登基,谢郁维已经大权在握,先帝忌惮谢魏两家联合,他那时便已经可以断掉婚事。
他派人保护施元夕,又冷眼看着魏青染毁掉她的名声,何尝不是在为日后谢魏两家断绝关系做铺垫。
他清楚先帝疑心甚重,所以想要权势美人都尽在手中,迎娶施元夕,不仅能满足他的私情,还能让先帝消除戒备。
若没出现那等意外,他的谋划几乎堪称完美。
偏偏施元夕得了机缘,失智三年。
他作为朝中权臣,可以娶一个名声扫地的女子为妻,但他的夫人,决不能是一个失智之人。
他这份情分,也就只是到保护她的性命安全为止了。
谢郁维对她的情,才是这个时代下最为浅薄的存在。
但施元夕今日来,并不是为追究昔日种种,亦或者要看谢郁维如何痛哭流涕。
她只是以同样浅薄的方式,来还他的这份情。
她轻声道:“谢大人从前予我的,便以此宴两清。”
“朝中事忙,不便久留。”她起身,轻声道:“谢大人保重。”
她转身将要离开,却听得身后的人声色压抑地道:“从前之事,是我对不住你。”
施元夕闻言,却只是回眸轻笑,在这漆黑幽沉的牢狱中,为谢郁维留下了此生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看着她神色豁达,情绪平和地道:“你我之间的情分早已消亡,如今所存在的,也只有一种关系。”
成王败寇。
他怎么想怎么做都不重要。
她已身处高位,无需任何人怜惜,掌握着她人生的主权。
她着一身明艳耀眼的衣裙,一步步走至谢郁维此后都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第133章 晏安侯
施元夕走出天牢, 抬眼就看见有一人负手而立,站在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
她微顿,缓步走过去, 笑道:“都这个时间点了,徐大人怎么还在此处?”
黄昏日落, 橙黄色的夕阳洒落在面前人的身上。
徐京何闻声回头, 眸色淡淡地看着她, 道:“施大人不是去见老朋友吗?”
他扫了眼天牢方向, 语调冰凉。
施元夕与他对视,难得从这人那一惯寡淡的眼眸中看见几分情绪, 她轻挑眉道:“好歹相识一场,还曾有过婚约, 徐大人高风亮节,风光霁月般的人物,怎会这般小心眼?”
徐京何都要被她气笑了,他什么话都还没说,便得了个小心眼的评价。
他抬眸看她, 从袖中取出一物, 递到她的手中。
施元夕垂眸, 见是一枚精巧的令牌,上面刻画着繁复的图文。
“听闻宫中落下旨意, 命你前往江西收回铁矿脉。”徐京何微顿,扫向那枚令牌,道:“这是徐氏的家主令。”
谢家倒台后, 朝局积弊已除, 施元夕身边调动得用的都是天子亲卫,既有天子二字在前, 她便不好事事都差遣对方。
徐京何把握着分寸,他手边虽有不少能用的暗卫,可她身居高位,若直接送至她身旁,无论她怎么想,都像是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眼眸深邃,轻声道:“持家主令,可调动徐氏之人为你所用。”
大梁境内,包括施元夕即将去往的江西一脉,皆留有徐氏人手。
这样一来,既能让她手里有人可用,也没有过多插手她的生活。
施元夕把玩着手里的令牌,面上带笑。
私下里,周瑛其实已经将此前一直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周全的一众影卫交给了她,这批影卫已脱离天子亲卫,日后只为她所用。
但她心头也明白,徐京何此举,在于给她交底。
他思虑周全,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予她,便代表着日后不论她做出什么决策,他都将同她站在一起。
这是份沉甸甸的心意。
施元夕没有回绝,只含笑看他:“我都还没给师兄一个明确的答复,师兄便拿出了这样的诚意,就不怕我拿了东西不认人?”
徐京何冷眼瞥她:“你惯是个没良心的,我能如何?”
还不是得要认栽?
“东西予你,便是你的。”他并没有打算用家主令跟她换些什么,只是让她知晓,此后不论她如何行事,身后都有人鼎力支持。
如此便够了。
施元夕闻言,狡黠一笑,拱手道:“那便多谢师兄了。”
徐京何轻哼了声,论心眼谁能比得过她。
只他抬眸扫了眼天牢方向,凉声道:“师妹那句话倒也没错。”
见她看过来,他低声道:“我确实是善妒。”
施元夕眼眸微晃,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他道:“我等师妹从江西归来,邀我过府宴饮。”
一顿断头饭算什么,那谢郁维,此生都没了登堂入室的可能。
三日后,施元夕从京城出发,前往江西。
和第一次去往惠州不同,这次江西行,途中几乎没遭遇什么阻拦。
谢家倒台后,江西官员遭到清算,那江太妃所在的江家,家主见大势已去,唯恐落入施元夕手中,在她进入洪城前,便已自尽身亡,留下了一地的烂摊子。
施元夕抵达后,将所有涉案的官员押解入狱,又从中挖出江太妃及谢家留下的所有产业。
主心骨没了,她又有着圣旨和武器在身,留下的人没有抵抗的余力,事情处理起来并不难,只是东西太多,显得尤其繁琐。
江西官场还跟惠州不同,占据主要位置的几乎都是谢家党派之人,接连落马后,放眼整个地方,竟无几人可用。
施元夕先行一步,在这边铲除奸邪,安抚百姓,周瑛的旨意延后半个月送到。
与之一起的,还有新任的江西巡抚。
这位新任巡抚倒也不是旁人,正是在惠州时,与冯炜然一起,卧底铲除魏天昊的平江佥事魏长空。
朝中接连震荡,尚还留在殿上的官员心有戚戚,重用魏长空,是因他才干出众,也是借由他的身份,向朝野上下传达周瑛的意思。
魏长空虽然出身于魏家,但并未涉及魏家所犯的事。
往后的朝堂亦是如此,不论出身,撇除成见,只要有能耐,便能够得到提拔重用。
除魏长空外,周淮扬亦是被调任江西。
官职不高,只是其中一县的主簿,比起从前来,算是一落千丈,但好歹给他留下了些许往上晋升的希望。
他们抵达后,施元夕手中的事务轻松不少。
她在江西逗留两月,将所有查抄的东西整合后,赶在年前启程返京。
返京途中她才得知,朝上肃清官员,京中查抄了许多宅邸。
周瑛从中挑选了一座江太妃名下的私宅赐予了她,那宅邸位置风水极佳,江太妃嫌弃宅邸小了些,一直未曾入住,只让几名下人照料着。
江太妃排场太大,出入时带在身边的奴仆都有几十人,之前的那座太妃府中,光是给她养花养鱼的,便有二三十人。
寻常宅院落在她的眼中,自然是小得不能再小。
但其实这宅院本身并不小,比施元夕从前的县主府大了许多,还是个五进的宅院。
她就算带着如今身边所有的人入住,都尚且还有富余。
施元夕不在京中,便由张妈妈出面,将宅邸翻修了番,另置办了些家具,等着她回来便能住上新宅子。
施元夕静坐在马车内,翻着手里的书册,见旁边的乐书没了声音,抬头看了她一眼。
乐书道:“……除此外,妈妈还让我告诉您,新宅院坐落在京城最繁荣的街道内,且宅邸上已经挂了一块牌匾,写的是施宅。”
“京里的人都在传,说是太后要将您的爵位收回。”
施元夕阖上手中的书册,轻抿了一口茶,淡声道:“县主一位,本就是虚衔,且还是魏氏所赐,她满身污名暴毙身亡,这个爵位早就应当收回去了。”
乐书闻言点头,张妈妈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京中本就有一处施宅,如今又多了一处,施元夕如今的官职还与施致远一样,朝中两位施侍郎。
这么一来,日后怕是极为容易混淆。
这事本就是件小事,施元夕是扶持周瑛上位的最大功臣,收回个没用的爵位,还不至于生出些风言风语来。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周瑛收回施元夕的县主之位,是另有打算。
十二月末,施元夕带着大批文书,收缴的脏银,还有江家之人留下的口供入京,于早朝觐见时,将所有东西上缴朝堂。
谢家和魏家不同,其资金来源几乎都来自于江西,谢郁维在江西境内所持有的,还不只有一处矿脉,而是三处。
只是三处当中,铁矿脉最大也最是值钱。
周瑛只粗略地扫了眼她呈上的折子,便阖上了折子。
她抬眸,看向底下的人,轻笑道:“传皇帝旨令,施元夕铲除奸佞,平定江西内乱,匡扶社稷,立下诸多功劳,是我大梁能臣。”
“即日起,授其侯爵,封号晏安。”周瑛微顿道:“普日晴朗,安定河山。”
满朝哗然。
原以为周瑛只是为清理魏氏留下的声名,谁曾想到,她竟是亲自为施元夕封侯。
施元夕年纪轻轻,已是位居四品,短期内官职上已经是升无可升,此次立下大功,朝中都知晓周瑛会有所封赏。
但女子封侯,也是大梁建朝以来的头一回。
偏施元夕能耐了得,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平定的不只是大梁朝堂的内乱,更是保障了日后大梁边疆,无人胆敢侵扰。
在这等功劳面前,朝中官员纵是艳羡、嫉妒,也无法说出反驳的话来。
昔日出身低微,连侯府门楣都够不上的女子,如今自己便成为了侯门。
施元夕立在朝前,神色从容镇定,轻声道:“微臣,谢陛下赏赐。”
早朝结束后,这位新鲜出炉的晏安侯,站在新宅邸面前。
乐书不知从哪找来个橘子,剥开后分成两半,和施元夕一人拿着一半,站在宅子的大门口,看着宫中工匠挂那新牌匾。
乐书满眼兴奋地道:“之前还觉得会与施府混淆,没想到就一个上午的功夫,咱们便从施宅变成了晏安侯府。”
“那我以后是不是要改口叫您侯爷啊?侯爷好像不太对,您又不是男子,我想想,既然男子是爷那么女子就是……”
施元夕懒洋洋地依靠在石墩旁边,似笑非笑地道:“侯奶?”
“你听听这像话吗?”
她与乐书笑作一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些动静,回身去看。
这一眼,就瞧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准确地说,是停在了她这新宅子的旁边。
施元夕微挑眉,盯着从那车上走下来的人,满脸的稀罕,她挑眉道:“师兄这是?”
她目光在徐京何和旁边的那处宅院上来回打转。
这条巷子被这两处宅院占据,两家大门对开,是彼此唯一的邻居。
合着她这不仅是换了处宅院和爵位,还多了位邻居?
徐京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轻声道:“回家。”
晏安侯府对面这座宅邸,原是从前徐民安在时置办的,兄长亡故后,徐京何也是第一次来这边。
他抬眸与施元夕对视。
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他 的家了。
第134章 不曾停歇
原本说好的设宴相邀, 最后变成了游园,游的还是对面的徐宅。
月色如钩,施元夕抬眸, 看着远处的一汪池水,虽同处一条巷子, 这处宅院却与晏安侯府的花团锦簇截然不同。
亭台楼阁, 小桥流水, 内里是精巧的苏式建筑, 秀美又不失气派。
光从这宅院的构造,便能探查到那徐民安究竟是何等钟灵毓秀的人物。
他们一路缓行, 至竹林深处有一处石屋,徐京何缓步往石屋方向走去, 施元夕与他一并进入屋内。
寒冬腊月里,宅院的池水都已经结上了厚厚的冰块,石屋内却温暖非常。
这石屋外边看着简单,内里别有洞天,底下设有地龙, 装潢却大量采用了竹枝, 与天然形成的奇石相映, 雅致又独特。
雅室内挂着的画作,皆出自于徐民安之手。
施元夕只看了一眼, 就明白徐京何此前为什么没住在这边了。
这处宅院落成后不久,徐民安便已身亡,留在这里的, 只有从前的一些旧物。住在这边, 便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徐民安之事。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人,问:“怎么突然搬过来了?”
徐京何微顿, 抬手给她倒了杯清茶,茶香悠远绵长,他轻声道:“这处宅院建成后,兄长待得最多的,就是这间石室。”
“从前不来,是想要将此处保留完整,待日后家中之人来京,也好有个念想。”
至于如今,自然是因为她在这里。
石屋内留着人照料着院里的瓜果蔬菜,徐民安一个才学出众的读书人,会在自己居住的后院内种那么多的瓜果蔬菜,便是为着民生着想。
他在此处铺设地龙,也是为了让那些脆弱的蔬果扛过深冬。
“……大公子聪敏,通过这等法子,确实留住了不少一入冬便凋零了的瓜果。”住在石屋的徐家管事,给他们送来了一碟子瓜果。
施元夕从里边挑了颗胡瓜,也就是后世里的黄瓜,尝了一口。
滋味虽比不上应季种植的,但在京城这样的凛冬下格外难得。
她眼眸微闪,看向远处的农田。
大棚蔬菜,居然在这个时候便已经出现了,徐民安这个人,远比他人口中诉说的还要有能耐。
这是在生产力落后的大梁,一旦能够将此普及,将会给大梁百姓带来数不尽的好处。
……她思及此,抬眸看向徐京何。
前些时日,她将手里的事情忙完以后,曾传信给了徐氏的人,想让何昱华帮着找几个水性好,又熟知耕地作物之人。
她打算回京与周瑛商议后,派人前往海外,去寻番茄,土豆,红薯等易耕种,产量高的作物。
事情还没有禀报上去,徐京何便先给她看了徐民安留下的研究成果。
施元夕在现代时,主要研究方向还是武器,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于纸面上,触及不深。
徐家这里,却已经有了完整可行的方式。
徐京何抬眸,看着面前青翠欲滴的瓜果,道:“兄长留下的人手,均已熟练掌握了冬日种植瓜果之法,他们可以前往各处,为百姓普及此法。”
他转头对上施元夕的眼眸,目光透彻清明:“这也是兄长的夙愿。”
反季节耕种一事,其实在徐民安死前,都仍未得出成果。
徐京何抵达京城后,不光将此事保留,且还从各处找来匠人继续尝试着种植,一直持续到去年冬日,方才取得成功。
为避免错漏,他们特地延后一年,于今年冬日里再行尝试,确保去年种植成功不是侥幸后,方才打算推行。
施元夕看向他,轻声道:“既是如此,此法便以徐民安徐大人之名推行至整个大梁。”
徐京何微怔,抬眸看向她。
就见她眼眸炙热明亮,瞳眸里仿若装着太阳。
“为国为民者,不可被辜负。”她道。
徐京何静静地看着她,一向寡淡冷漠之人,面上难得浮现出一抹格外温柔的笑,他看着她,轻声应道:“好。”
此事议定后,他们并没有在石室久留。
徐京何让人将饭菜摆在了正屋中,和那个石屋所处的竹林不同,这边的房屋及构造是按照徐京何的惯例布置的。
施元夕落座后,目光落在旁边的一个素雅漂亮浑身仿若散发着光晕的白玉花瓶上。
她忍不住啧了声,也不怪从前的谢郁维也好,魏昌宏也罢,都想要拉拢徐氏之人。
徐家兄弟两个,徐民安就不说了,先帝那个私库,便是他的功劳。
江南徐氏的产业,到徐京何手里后,发展扩充得更加夸张。
这些遍布大梁的产业,便成为了徐氏的消息来源。
和谢、魏两家粗暴敛财的方式不同,徐家确实是生财有道,观那何昱华手里的商船便能知晓。
徐京何盛了一碗米饭放在她的面前,道:“施大人别看了,这些东西都是正经经营得来,而非不义之财。”
施元夕挑眉:“徐大人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什么罗刹一般。”
徐京何好整以暇地看向她,两月里抄家抄了半个国库出来,她不是吗?
徐家厨子的手艺极佳,用罢饭后,施元夕进了徐京何的书房。
同外边比起来,这里便显得朴素许多……如若忽略那半墙孤本的话,确实是这样。
她在书墙边上流连,目光还落在书册上,开口却道:“师兄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徐京何微顿,她指的是他突然搬到这边的事。
这人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扫了她一眼,道:“留在这边的,不光只有石室,还有对我而言尤为重要的人。”
本以为,这番话会像是之前的两次一样,被她打岔过去。
没想到面前静站着的人,忽而合拢了手中书册,抬眸看他。
冬日冷阳落在她的眉眼上,仿若让她整个人都沾染上了光,她轻声道:“你清楚我心中抱负,也知晓如若你我二人走至一处,明面上,徐氏仍旧不能与我直接联合。”
换句话来说,就是施元夕并没有成婚的打算,他们都清楚,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为谁步入后宅,她要在前朝建功,婚事只会成为她的负累。
既是不成婚,便也没有生子的可能。
至少如今是没有的。
大梁男子,即便能够跨过前边种种,也不太可能会在这件事情上妥协。
可施元夕走到这一步,便不是为了成为谁的妻子的。
她对他确实有几分心动,也愿意与他共同走过一段路,但对她而言,她将要去角逐的,才是她的天下。
施元夕想得清楚,他若不愿,正好将此事说清楚,各自奔向自己的前程。
他若愿意……
她抬眸看向面前的人,却怎么都没料到,徐京何给出了个她从未设想过的回答。
他说:“我也有一事,需要你先答应我。”
他看着施元夕,轻眯了眯眼睛,道:“便是你我之间,不能出现第三人。”
施元夕:“?”
怎么,她看起来像是那种四处留情的人吗?
徐京何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施元夕:“……这是自然,还是师兄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徐京何声色凉凉地道:“我身边之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倒是师妹,左一个同窗,右一个好友,知己遍布天下。”
施元夕:……
那天她与众多国子监学子相邀游船,他从始至终都没说些什么,合着是在这等着她呢?
她一时觉得荒谬,又有些好笑。
却见面前的人目光灼灼,向来冷然的眸里,如他所言那般,只装着一个她。
他缓慢却又坚定地道:“其余之事,皆以你为主。”
“你心怀天下,本就不该囿于后宅,我也从未想过令凤凰折翼。”
“只要你,眼中有我。”
施元夕抬眸,望向徐京何的眼底。
停顿片刻后,她忽而勾唇轻笑:“那么,日后便请师兄多多指教了。”
情正浓时,所许下的海誓山盟,或许日后未必都能一一实现。
可对施元夕而言,此事上并不需要多加忧虑,动心则上前,失望则离开。
她的生活,从未因着任何一次的背离,而走向堙灭。
或者说,谁都不会成为她的世界坍塌的根源。
眼前足以令她心动的徐京何是,殿上她始终忠于的人也是。
往后之事谁也无法料定,眼下能尽的欢愉,不该被未知的以后困守于前。
她轻勾唇,拉过徐京何的衣带欲亲他。
徐京何垂眸看她,眼里分明已经翻腾出惊天骇浪,却在她凑近前,抵住她的腰,低声问道:“……你可喜欢我?”
哪有她这样的,表明心意的话都不肯说,上来便要啃他的嘴。
徐京何还未反应过来,忽觉颊边湿了下,她身上清浅的香气萦绕着他,徐京何闭了闭眼:“施元夕!”
怎么还急了?
施元夕趴在他耳边低低的笑,道:“你说呢?”
回答她的,是面前的人急不可耐的心跳。
月色之下,他将她拢入怀中,反复品尝着冬日前江南刚收上来的清茶味道。
直至天方将露鱼肚白。
满院风雨飘摇,昼夜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