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23章 抱歉了,老师

    翌日, 楚煜鸢衣冠齐整地高坐明堂之上,下方齐齐行礼的百官群臣。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苏姜的声音传遍大殿。话音刚落, 封和济上前一步, 将工部近日来的成果尽数说出。

    虽然早有传闻,但从封和济口中得到证实, 众人还是一片哗然。

    楚煜鸢高居上首, 冷眼看着下面的人眼神来往,各人关系在他脑海中一一梳。

    “接下来需将这氨肥、雪盐、精钢炼制之法推广全境,此事却不是工部之职权。应当如何推广,还望陛下示下。”封和济说完, 躬身一礼,退回了位置上。

    沐文曜老神在在地和楚煜鸢对视了一眼。

    因着庄瑞之前莫名其妙一摔, 户部没能将氨肥的事情揽下来,可后续也是小动作不断, 以国库空虚为由,今天拒了给工部研发的银子, 明天拒了给工匠的工钱, 月末月初再赊欠一点工部各位大人的俸禄……若非有虞景天这意外之财,工部早就怨声载道了。

    靠着虞景天上供的银子、封和济和工部的小金库, 才算是把这些东西给弄出来。

    不论是封和济还是楚煜鸢都看得很明白,这就是沐文曜的下马威。而沐文曜之所以只在银子上搞些小动作, 究其原因还是户部才是掌管天下农事的地方。不论是中央还是地方的农事官员,皆受户部辖制,这研发制造还可以强行指派给工部,这推广没有户部是万万不能的。

    而这推广一旦落到户部,落到庄瑞身上, 届时这功劳究竟算在沐首辅身上还是皇帝身上,那可就不一定了。

    果然,如沐首辅所料,楚煜鸢听完封和济的话后,犹豫了刹那,最终还是唤道:“庄瑞。”

    庄瑞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气风发地出列:“臣在。”

    楚煜鸢张口,似要将氨肥推广一事交给他,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臣有本奏!”

    沐文曜眉头一皱,转身看去。

    只见御史大夫冯和正大步出列,走到大殿中央,掷地有声道:“臣参户部尚书庄瑞,此人私占国库,索贿无度,纵容家中嫡子侵占百姓膏腴之地,甚至强抢民间女子为私欲所用,受害女子家人伸冤,却被庄瑞以权相逼,竟至全家惨死!如此种种,实乃令人发指!臣请陛下彻查其人,将此等奸佞绳之以法,还我大楚一片朗朗乾坤!”

    此言一出,堪称掀起轩然大波。

    庄瑞不仅是沐文曜一手提拔的门生,还是沐文曜的族妹夫,他的嫡子,往大了说那也是沐文曜的亲眷!这都多少年没有人敢在朝堂上直言沐党的不是了?!

    冯和正不是一贯明哲保身谁都不掺和吗!

    今日又是吃错了什么药?!

    庄瑞亦是莫名其妙,但这并不妨碍他立刻跪下请罪:“陛下,臣冤枉啊!臣自履职以来,从未懈怠过一天啊!国库空虚,我朝处处捉襟见肘,臣上任以来,夙夜难寐,所思所想皆是如何丰盈国库壮大我朝!冯大人这侵占国库之名,是从何而来啊!至于侵占农田强抢民女更是无稽之谈!臣之嫡子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十日里只有一日休沐可陪陪家人,何曾有空在外欺男霸女啊!请陛下明鉴啊!”

    楚煜鸢嘴角几不可见地一翘:“冯卿,你可知诬告朝廷二品大员是何罪?”

    冯和正不闪不避:“臣自然知晓,御史台监察百官,若无切实证据,臣万万不敢在朝中妄言!”

    庄瑞心里一突。

    这私占国库说大,乃是欺君的死罪,可说小也小,盖因满朝文武谁没有这么干过?

    太祖体恤官员,允许官员从国库借银子周转,只是除非犯在了皇帝或者户部手里,也不会有人真的找一众京官追债。到了庄瑞手上,官员支借国库银两已是惯例,而无论是谁,借十得七也是惯例,这剩下三成自然归户部尚书所有。

    这事儿从先皇时期就开始了,账面上一直抹得干干净净的,以前也不是没有愣头青想查,可也没能从公账上看出端倪,按说不可能被冯和正抓到把柄啊。

    庄瑞看了一眼前方的沐文曜,见他神色如常,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冯和正应该是不知何时投靠了小皇帝,这个时候发难,就是不想让他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把化肥推广之事接下来!

    庄瑞定了定神,正打算反驳,突然听冯和正道:“臣请陛下宣人证!”

    庄瑞猛然扭头。

    门口走进来两个身着六品官服的男人。

    庄瑞见到来人,几乎是怒吼出声:“李彰!王琮!本官哪里对不住你们,你们要伙同冯和正这老匹夫陷害于我?!”

    冯和正冷笑一声:“庄大人何必激动,如今这二位可什么话都没说呢,你怎么就知他们所说的是诬陷啊?”

    庄瑞噎了一下,随即反驳道:“此二人言辞势必对我不利,这不是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

    冯和正慢条斯:“的确,有脑子的人也能看出来庄大人你欲盖弥彰。”

    庄瑞一手指着冯和正,显然是气极:“你!”

    “好了。”楚煜鸢终于开口打断了二人的斗嘴,“冯爱卿,此二人是谁?”

    冯和正正色道:“陛下,这二人乃是李彰、王琮,均是户部的主事,对庄瑞所行之事知之甚明。庄瑞借尚书之名,强迫朝中诸位官员从国库支取银两,不仅强行要求官员将其中的三成献于他,甚至于,若是官员有半分不服,庄瑞便以还京债之由,强行要求官员归还全部银两,而这些归还回来的银两,竟然无一入了国库!庄大人在尚书之位上的这些年,恐怕早就成我朝第一硕鼠了!

    此外,庄瑞纵容其子四处游荡,见到貌美女子便强行掳回府中,若有不从者,动辄打骂虐待,如家人胆敢伸冤,便是灭门之祸。不瞒陛下,臣听闻此事已有许久,可始终无法找到人证,盖因庄瑞之子丧心病狂之极,被掳走的女子,不是被他强行藏匿在府中,就是被杀人灭口,而受害女子的亲属,不是被银钱封口,就是满门皆灭!臣追查两年,竟然还是最近得了一位江湖义士的相助,方才在其院中找到被害女子的尸骨!庄瑞父子如此禽兽行径,不灭九族不足以平民愤!”

    “冯和正你不要血口喷人!”庄瑞目眦欲裂,“陛下,臣从未……”

    “够了。”楚煜鸢语气淡淡,言语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强势,庄瑞一时竟然不敢再说话,一张脸憋得通红。

    楚煜鸢看向户部的两个官员:“你二人的证据在何处?”

    王、李二人对视一眼,王琮从怀中掏出来一个账本:“臣等有账本为证,账本中……有庄大人上任以来往来的所有官员名单以及其往来的银两明细!”

    庄瑞听到账本二字,先是一怔,继而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自己右侧。

    一人神清气正的年轻人身着正三品的朝服,低垂着头,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抬眼,冲他做了一个嘴型:“抱歉,老师。”

    沐文曜嘴角抽动,勉强抑制住了自己表情失态,沉声道:“陛下,此事还需彻查。”

    楚煜鸢点点头,十分好说话:“阁老说得对。庄瑞即日便免去户部尚书之职,押入大寺,由大寺会同刑部、御史台彻查。”

    冯和正和大寺卿、刑部尚书齐齐应是。

    侍卫上来,拖着面如死灰的庄瑞下去了。

    楚煜鸢又看向沐文曜身后:“结果未明前,由户部左侍郎山雪明暂代尚书一职。山大人,工部所出造物需尽快推行全境,你虽只是暂代尚书一职,但仍需尽心尽力,以国事百姓为重。”

    山雪明顶着沐文曜尖锐的眼神,不卑不亢地行礼:“臣领旨。”

    楚煜鸢点点头:“众卿若无他事,便散了吧。”

    朝中鸦雀无声。

    楚煜鸢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起身,离开了太和殿。

    直到皇帝的声音彻底不见,群臣这才三三两两地离开。

    今日朝会着实刺激,傀儡般的皇帝不出手则已,出手就废了沐文曜一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庄瑞是栽在了自己人手里,这山雪明乃是他一手提拔的门生,十分信任——或者说,此人才是正儿八经主管户部事务之人,就庄瑞那三脚猫的本事,若非山雪明能力出众,加之其沐文曜妹夫这层身份,能坐稳户部尚书的位置才有鬼了。

    只是不知道皇帝是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把山雪明给策反了。

    按说小皇帝和他根本没交集才是啊。

    沐文曜落在太和殿前,直到山雪明不慌不忙地从殿中最后走出,才深深看了他一眼:“雪明,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山雪明笑了笑:“阁老说笑了,说破天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已。”

    沐文曜哼笑:“是么。”

    山雪明意味不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阁老以为然否?”

    沐文曜嘴角抽了抽 ,懒得跟他打机锋,直接一甩袖,大步出宫去了。

    山雪明目送他离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三品官服,这些年在户部呕心沥血处公务的时光一一闪过。

    他扭过头,太和殿上还有庄瑞被拖行时留下的痕迹。

    “抱歉了,老师。”

    声音含笑,说不出的轻松。

    山雪明将手一负,悠然朝着宫外大步走去,把逐渐昏沉的天色抛到了身后。

    第62章 第24章 我永远不会把这些手段用在你……

    不久之后, 山雪明规规矩矩地捧着账册找到了楚煜鸢,将这些年来户部的实际情况和盘托出。

    中间种种亏损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也难为山雪明在这种处处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勉力将户部维持到了今天。

    楚煜鸢将虞景天上供的银子全都给了出去,令他去寻冯倩娘姐妹, 将皇庄内的模式复制到官田之中。

    山雪明领命去了。

    等山雪明一走, 江一晨如同一片树叶一样轻飘飘落在了楚煜鸢身边,问道:“这人可信吗?”

    楚煜鸢把思绪拉回来:“兄长有何疑虑?”

    江一晨皱了皱眉:“就我打听到的消息, 此人跟在庄瑞身边十几年, 乃是庄瑞心腹中的心腹,如今说叛就叛了……这人品,小心他日后也捅你一刀。”

    楚煜鸢认真看看他,墨瞳中显出点点细碎的笑意。

    江一晨非常敏锐, 立刻发现了,顿时毫不客气地捏住他的脸:“笑话我?嗯?有什么好笑的。”

    楚煜鸢拉下他的手, 解释道:“兄长也知山雪明跟在庄瑞身边十几年了,可他坐到户部左侍郎的位置上, 也不过这两三年的事情,兄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江一晨挑眉。

    楚煜鸢也没卖关子, 随手翻开一本写着“康元元年”的账本:“你看, 便是我初初登基之时,户部府库都尚且算充盈, 彼时山雪明已经开始为庄瑞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然而十年之间, 他始终是户部一个区区六品主事。但康元二年,天下多灾,沐党借天灾之名,中饱私囊者不知凡几……对于沐文曜来说,户部尚书庄瑞也好, 刑部尚书严亭渊也好,亦或是吏部尚书方远,都是沐党,可对于庄、严、方三人来说,彼此之间区别可就大了,庄瑞多拿了,其他人就会少拿,少拿之人找沐首辅评,庄瑞就要给出解释……”

    江一晨悟了:“这个解释就山雪明?”

    楚煜鸢点点头:“他是庄瑞的学生,又被庄瑞一手提拔到左侍郎的位置,于私,和庄瑞关系极为亲近,于公,三品大员亦称得上位高权重,他作为庄瑞的替罪羊,足够让沐党的其他人满意。所以山雪明只能自救,而如今朝堂之上,除了我,没人能救他。”

    江一晨眼神奇异:“……你那些大臣都说你和山雪明没交集,你是怎么发现这些的?”

    楚煜鸢想了想:“我看过他的折子。”

    江一晨:“……就这样?”

    楚煜鸢依旧面无表情,眼睛却闪闪发亮,有些隐秘的骄傲:“兄长,观人本性,不过观其行止。这些年内阁送过来的折子里,户部之事十之八九出自山雪明之手,且不说此人奏疏如何,有一点很是有趣……他那些被驳回的上奏,几乎都是手段激烈的改革法子,半点不怕得罪沐党的其他人,可即便如此,户部的折子依然是他呈上来的。因此我判断,此人要么鲁莽愚蠢,要么就是借此向我表态,可一个不怎么圆滑的‘刺头’能坐到左侍郎的位置上,显然不会是一个鲁莽之人。再结合封和济等人的评价,基本就能确认山雪明可以为我所用了。”

    江一晨沉默了一会:“我五日前才帮你把那封信放到他书桌上。不过五日……人证物证全部准备完毕,直接把庄瑞送到了死地。就算是为了自救……可十几年的情分……”

    楚煜鸢平静道:“权势面前,情分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山雪明有野心,要自救,他一定会下手的,而且一定稳准狠……否则庄瑞若是翻身,他全家都万劫不复。”

    权势面前,情分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江一晨不期然想到了五年前,他拼杀到最后一口气时,那个将他引入陷阱的宫女高声问他,可知一个好南风的帝王如何坐稳江山?

    他无法回答。

    但这个问题让他彻底泄了心气,险些没能撑过来。

    “兄长,你怎么了?”楚煜鸢有点担忧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江一晨低头看了一会儿他安静的眼眸,突然低头有些粗暴的吻住了他。

    楚煜鸢猝不及防,但很快反应过来,启唇让他侵入。

    与以往不同,这次的缠绵有些粗暴,哪怕听到了楚煜鸢有点忍受不住的哼声,他也没有放开,直到身下人因为窒息有些哽咽,他才缓缓放开,任由人靠在自己身上大口喘息。

    江一晨体内真气流转,气息几乎没什么变化,他抚摸着楚煜鸢的嫣红的唇,轻轻替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溢出来一声不知什么意味的叹息:“小殿下……”

    楚煜鸢缓过气来,竟然奇异地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抬头认真看着他:“权势之争本就你死我活,是以我也不会考虑任何情面。但我永远不会把这些手段用在你身上。”

    江一晨微微闭了闭眼,笑了起来:“嗯,我自然信你。”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而未来……我亦会交托所有信任。

    如楚煜鸢所料,山雪明下手可谓狠辣,这么多年的心腹不是白当的,借着查庄瑞这个由头,把户部上上下下全部清洗了一遍,户部的办公衙门几乎空了一大半,搞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沐党其他人不得已纷纷断了自己和户部的联系,生怕山大人杀红了眼把自己牵连进去,沐党盘根错节的势力突兀地空白了一大片。

    大寺本就明哲保身,沐党纷纷蛰伏,加上冯和正一力敦促,山雪明从旁煽风点火——很快,庄瑞父子及其党羽,数十人罪行坐实,判处斩首,财物尽数收归国库,家丁下人全部遣散,嫡系族人流放三千里,旁支革职出京,永不录用。

    收缴的家产很快填了户部一半以上的库房。

    山雪明站在有些空荡的户部衙门里,看着剩下的心腹们,十数年来第一次笑得真心实意:“诸位,承蒙圣上恩典,如今户部有此新气象。而今虽然年关将至,但还请诸位务必同心戮力,做好氨肥的存储和调配,在来年春耕之时将氨肥推行全境,可莫要负了圣上的期许。”

    台下众人齐齐作揖:“是。”

    年关将近,玉京城内喜悦的气氛渐渐弥散开。

    但沐府内却是一片安静。

    沐文曜的嫡长子,沐修齐脸色阴沉地匆匆跨过院门,到了沐文曜的书房。

    沐文曜净手焚香,正在写一幅大字,见他进来,慢条斯地发出一个音节:“嗯?”

    沐修齐怒气一窒,规规矩矩地行礼:“父亲。”

    沐文曜放下笔:“大过年的,气冲冲的作甚。”

    提到这个沐修齐就咬牙,不说以往,就说去年,此时沐府早就是人来人往目不暇接了,来客非是权钱皆备,恐怕根本进不了沐府的大门!而如今年节在即,朝廷都快封印了,沐府竟然还是空空荡荡的,莫说客人,便是刑、吏两部尚书这样的父亲心腹,也不曾前来拜访!

    “不过是庄瑞识人不清,养出来一头白眼狼罢了!可笑方远之流,竟然就被小皇帝的色厉内荏给吓住了?!”沐修齐怒气冲冲,“简直愧对我们沐家的栽培!”

    沐文曜静静地看他一眼:“小皇帝色厉内荏,你确定?”

    沐修齐一怔:“父亲……”

    沐文曜摇摇头,自己这个嫡子,眼光还是差了点:“庄瑞想拿山雪明祭天,故而山雪明还可以说上一句病急乱投医,但你总不会以为,封和济这老狐狸也头昏眼花了吧?”

    “您,您的意思是,封和济是真的站在了小皇帝那边?”沐修齐有点惊疑不定,“可是为什么!天下官员都在您的掌控之中,只要您想,小皇帝的政令出不了玉京城,封和济等人缘何死心塌地啊!”

    “放肆!”沐文曜脸色一冷,“什么叫天下官员在我掌握之中?”

    沐修齐顿时一个战栗:“是儿子说错话了……”

    沐文曜再次摇了摇头:“如今小皇帝拿出来的东西,不论是氨肥,还是雪盐,亦或是那炼钢之法,任何一样都可称国之重器,然而他一动手就是三样,焉知以后他不会有更难缠的事物出现?我们沐家这些年确实站的很高,但越高,下面就有越多的人想要把我们拉下来!如今出了小皇帝这么一个领头的异类,你到猜猜看,暗处那些魑魅魍魉会不会动心?”

    沐修齐讷讷不敢言,觑着沐文曜的脸色,鼓起勇气问道:“父,父亲,您难道不着急?”

    沐文曜换了一张宣纸,继续提笔:“着急?我为何要着急,如今天降明君,携神人事物助我大楚,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有什么可着急的。”

    沐修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沐文曜看着自己这个儿子,想到皇位上坐得那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啊……风物长宜放眼量,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作甚!没得失了风度。”

    沐修齐被训得不敢言也不敢怒。

    看自己父亲的样子,似乎背后是有个大计划,但他一无所知啊!如今朝堂上小皇帝步步紧逼,刑部尚书方远甚至有了反水的迹象,这让他如何不着急?

    可面对积威甚重的父亲,他一个字都不敢说,只能老老实实地上前帮着磨墨,憋得自己差点内伤。

    沐文曜又写完一幅大字,才放下笔了袖子,看了一眼长子,说道:“好了,明日你备上礼,去护国寺面见太后娘娘,就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第63章 第25章 兄长不会是去了青楼吧

    腊月二十, 朝廷正式封印,因而在腊月十七时,山雪明并冯苑娘一并进了宫。

    户部上下已经被山雪明铁腕收拾完毕, 加上庄瑞党羽的“贡献”, 户部准备氨肥异常顺利,下来的事情则是将这批氨肥分往全境, 考虑到旅途遥远, 户部官员基本上过了年初三,就会出发。

    一同前往的则是禁军和一部分刚刚训练出来的灵隐卫。

    禁军这么多年在沐文曜持之以恒的渗透下,官职都用来封赏勋贵子弟了,下面的兵士往往就是玉京城郊的穷苦百姓, 战斗力不能说很强,只能说是没有。

    沐文轩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始终认为禁军无法拱卫中央。

    反倒是楚煜鸢一直看得很开,禁军废物也有好处, 保护不了他,但同样也无力逼宫。而至于保卫京城……如今大楚可能起兵患的, 除了西北就只有漠北, 西北三军若败,那禁军更指望不上, 漠北亦是同样的道。

    但氨肥事关重大,楚煜鸢紧急哄骗系统, 搞来了一种轻便的弩器,工部全力运转之下,堪堪造出来三千之数,又由灵隐卫在普通禁军士兵挑选,算是把护送队伍的架子搭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系统所说的, 士兵素质不足,就想办用科技代差弥补。

    虽然可能弥补不了多少的样子,但主事的山雪明异常淡定,他道:“我朝境内或许有绿林山匪,亦可能有豺狼鼠辈……但我朝境内最多的,还是地里刨食的百姓。早在臣接手户部之时,就通过各种渠道散播了氨肥的消息,如今消息传遍天下,各地百姓只怕都在对朝廷的队伍翘首以盼。下面端看究竟是暗处之人多,还是天下百姓多了。”

    楚煜鸢微微颔首。

    山雪明这一手他亦有听闻,流言里已经氨肥传成了必定令土地丰收的奇物,得知朝廷会免费发放一部分,待到丰收后再收粮还上,前期不用出一分钱,心系土地的百姓早就纷纷心动,而此时又传出了朝中有奸佞不想让百姓得到氨肥、令百姓感激皇上的流言……不说其他,光是京畿地区就出现了各府各村青壮年自发于官道上巡逻的事情。

    尤其是这脏水泼的沐党恶心不已,虽说沐党各位大人不把百姓死活放在眼里,但也不敢把自己名声搞得太臭——盖因现在天下依然有逍遥自在不怕死的侠客,名声太臭是真的会被这帮亡命之徒盯上的!届时就算朝廷为了权威宰了那个侠客,那自己的项上人头没了又有何用?

    如此一来,在这运送的路上暂且不用担心各地官员使绊子。

    山雪明又补了一句:“此外,方远派了一批考功司的主事,说是想要顺道做了今岁各地官员的考课。”

    楚煜鸢抬了抬眼:“依卿所见,方远意欲何为?”

    山雪明笑了笑:“陛下,比之臣的老师,方大人和沐阁老的关系就稍微远了一些。”

    这意思便是方远想要投石问路。

    毕竟考功司官员随行,直接影响各地官员升迁,这些地方官要么用钱堵住考功司的嘴,要么就是竭力办好氨肥推广之事……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现在户部从沐党独走,贿赂考功司,户部官员可未必同意。

    制衡之下,各地官员最稳妥的做法就是竭力办好朝廷的差事。

    而这其中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就是户部的官员,楚煜鸢看了看山雪明:“卿要认真挑选户部出使之人。”

    他可不想户部吏部沆瀣一气,合力欺君。

    山雪明微微一笑,说不出杀机盎然:“陛下放心,此番前去的同僚,是将阖族上下都托付给了臣。”

    一旁始终未说话的冯苑娘忍不住侧目。

    山大人看着一介神清气正温文儒雅的文官,这言下之意为何如此凶残?

    但楚煜鸢的眼神已经落到了她身上,她赶紧收回目光,恭敬一礼:“启禀陛下,皇庄改造颇为顺利,有赖华元大人的相助,妾身姐妹二人已是将皇庄中的蛀虫尽数清干净了,此外……”

    楚煜鸢一边听一边翻看着冯氏姐妹呈上来的折子。

    皇庄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太后在打——事实上成了沐家的私产,为了促成沐文轩出宫,沐太后不情不愿地把内务府和一众皇庄都交了出来,只是结果嘛,太后恨不得犁地三尺,将能带的都带走了,还留下一些不知好歹的管事太监给他添堵。

    但时至今日,有华元一众被江一晨精心训练出来的高手,又占了皇家私产的名义,楚煜鸢对待这些蛀虫基本就一个字:杀。

    一波人头滚滚之后,所有人都老实了,对冯倩娘姐妹言听计从,她二人趁机聚集庄子上经验丰富的佃农,将皇帝所授的种种技术尽数告知,皇庄里已经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肥田、养殖等活动,为着来年春耕做准备。

    这还在楚煜鸢的意料之内,真正让他惊喜的居然是冯氏姐妹居然已经拉拢到了一批粮商,甚至已经在山南道暨华府打出了名声,逼得暨华府的粮商抱团外流。

    他饶有兴致:“这是如何做到的?”

    冯苑娘掩唇一笑:“这就要多谢山大人的传言了。”

    山雪明眼睛眯了眯。

    冯苑娘将手法娓娓道来。

    因着氨肥的传言越来越广,嗅觉敏锐的商户早就开始打听这东西要怎么卖了,然而一听这是朝廷专卖,且先供百姓,顿时人人失望。冯倩娘瞅准了这个时机,放出消息去,说朝廷未来会见氨肥交给商户来经营,甚至还有种种神人所授见所未见之物一并出售,引得众人纷纷追捧,想要分得一杯羹。

    然后冯氏姐妹就组织了一个“加盟大会”,若是有意愿未来在氨肥等物上分一杯羹的,可先缴纳一定银钱,买个位置,若是不交钱也行,直接加入冯氏商行,大家同进同出,未来得了好处,也可以分润给商行中的同伴。

    大多数人半信半疑……直到冯倩娘真的搞来了一车氨肥,大摇大摆地拉进了皇庄。

    众人方才发现,这对姐妹居然真的跟宫里有关系!再一联想这氨肥本就出自圣上……顿时人人踊跃加盟,冯氏姐妹轻而易举汇集了一大笔资金,反哺到了户部。

    山雪明恍然一笑,拱手道:“原来内务府交到户部的银两是如此来的,精妙,精妙!”

    冯苑娘一福身:“不敢当。有了这一层关系,暨华府之事就十分方便了,因着这是姐姐提出的第一个联合行动,加盟商户疑心此乃投名状,出钱异常大方,加之暨华府最大粮商也加入了,如今打着皇商的旗号,低价粮已是让暨华府的其他粮食纷纷避让。山南道去岁刚刚遭了灾,百姓生活困苦,这批低价粮少说救活了成百上千的百姓。据暨华府传来的消息,已经有百姓给陛下立生祠了。”

    楚煜鸢摇了摇头,内心难免悲哀:“何至于此。”

    冯苑娘有点无措,见山雪明给他使了个眼色,这才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依着陛下吩咐,妾身姐妹已经派人去接触那些流失的粮商,将其引入商行,不会出现家破人亡之事。”

    楚煜鸢点点头:“你二人把握便是。切记压制住商行内试图以垄断之位哄抬粮价的行为。”

    冯苑娘连忙点头:“陛下放心,妾身省的。”

    这样一来,真正奠定他执政之基的两件事都已经走上正轨,楚煜鸢短暂舒了一口气:“那今日便到这里,二位卿家且回去好好过年吧。”

    冯苑娘和山雪明齐齐行礼:“多谢陛下,臣/妾身告退。”

    等他们走后,苏姜提着一个食盒进来:“陛下,此乃冯姑娘留下的,说是她们姐妹的一点心意,恳请陛下不要嫌弃。”

    楚煜鸢怔了一下,打开一看,是一盘盘精致的点心。

    下方还有一封信件。

    他打开信一看,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这些点心乃是冯倩娘的得意之作,也很得江一晨的喜爱,年关将至,冯倩娘特意做了新鲜的,请陛下和恩公品尝。

    楚煜鸢放下信件,问道:“江公子还未回来?”

    江一晨一大早就神神秘秘地出宫了,把华元派来保护他,说是午时前会回来,也不知道大过年的他出宫去干嘛。

    苏姜连忙说道:“马上便午时了,想来江公子应该快回来了。”

    “我已经回来了。”江一晨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人跟鬼影一般出现在殿中,把苏姜吓得一蹦。

    楚煜鸢早就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指了指桌上的食盒,道:“冯倩娘给你的。”

    江一晨看了看,很快从里面捡出来一块方方正正的点心,翠绿的颜色看着异常清透。

    他把这块糕点喂到楚煜鸢嘴边:“尝尝看。”

    楚煜鸢下意识张嘴含了进来,嚼了几下,糯米伴随着甜香和一股奇异的青草香气一起涌进口腔,瞬间激活了味蕾——吃完这块,他下意识地看向食盒,想再吃一块。

    江一晨却随手盖上食盒:“这是糯米做的,吃多了沉胃。苏公公,午膳呢?”

    苏姜十分识趣:“奴才这就去。”

    楚煜鸢口腔里还回荡那股清甜奇异的香味,有些奇怪。

    冯倩娘说这很得江一晨的喜爱,可他记得兄长分明就不爱吃这种甜甜糯糯的东西,他忍不住问道:“冯倩娘说你爱吃这个,兄长何时爱吃甜的了?”

    江一晨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我不爱吃,她记错了。不过她的手艺很好,以前在她们楼里也算是声名远播,虽然比不上御厨,但留着尝尝鲜也行。”

    楚煜鸢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眸子里是一如既往的笑意,没有半分心虚。

    楚煜鸢也没再说话,只是问道:“兄长今日出宫去了何处?”

    江一晨:“……”

    话题为何转的如此快?

    他咳了一声,含混道:“借助剑阁的渠道,给师父师姐师兄们寄了家书。”

    寄了家书?那为何显得这般心虚?

    楚煜鸢狐疑,江一晨这躲闪的神态和那些被御史台逮住的狎妓官员神情一模一样。

    陛下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看见江一晨给自己倒了杯茶,冷不丁在他喝水的时候问道:“兄长不会是去了青楼吧?”

    江一晨一口茶喷了出来。

    第64章 第26章 就像是他曾经被万箭穿心了一……

    屋内一片寂静。

    江一晨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现一时间让两人都失去了语言能力。

    楚煜鸢脑子里各种想法转了一圈之后, 出口的话语甚至有些迟疑:“……当真?”

    江一晨一个激灵缓过神来:“不不不,等等,我可以解释……”

    话还没说完, 门外传来苏姜的声音:“陛下, 是否传膳?”

    江一晨:“……”

    为何苏公公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突然出现?!

    他咳了一声:“先用膳,吃完我在与你说……总之我是有正事的!”

    虽说很是怀疑去青楼能否有正事, 但既然江一晨如此说了, 楚煜鸢也就信了,只是依然好奇,等心不在焉地用完膳,净手漱口之后, 他的黑瞳迅速黏上江一晨,直勾勾地看着他。

    刚刚还信誓旦旦可以解释的人却突然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呃……”

    楚煜鸢内心突然一沉, 沉默一会儿才说道:“如果兄长有难处的话……”

    “那倒不是!”江一晨否认的非常迅速,犹豫了半晌, 凝神听了片刻,确认宫人各在其位, 不会突然进来, 这才深吸一口气,伸手从怀中掏出来一本画册, 和一个小盒子,沉默地放在了楚煜鸢面前。

    他正想解释这是什么, 就见楚煜鸢十分自然地拿起了盒子打开,秀挺的鼻尖微微耸动,嗅了嗅才说:“这是什么香露?味道倒是挺好闻的。”

    江一晨:“……”

    他看着楚煜鸢澄澈中带着好奇的眼睛,艰难地抑制住脑中种种出格的幻象,尽量平稳地说道:“这是男子承欢用的脂膏。”

    楚煜鸢动作顿住, 一时间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江一晨抑制住内心的尴尬和害羞,镇定地跟他对视,强行若无其事地重复一遍:“这是男子承欢用的脂膏。我没去青楼,去了南风馆,这便是他们那最好用的一种。男子身体构造不同,用……用的地方也不同,只能用些药物辅助,否则容易受伤。”

    楚煜鸢:“……”

    他拿着散发着清香的木盒子,直接原地变成了一尊僵硬的玉偶。

    陛下平生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脑子,莫不是这些天累坏了,怎么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江一晨看着他僵硬的样子,也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干脆破罐破摔地凑到他耳边,低低喊他:“小殿下?”

    楚煜鸢手顿时一抖,木盒直直往下掉,江一晨本能地一挥手,内力牵引将木盒拿了回来。

    江少侠顿时心有余悸:“那南风馆的调香师傅回乡过年去了,他们楼里可就这么一盒未曾用过的了。”

    楚煜鸢好不容易回神,入耳就是这么一句话,恨不得换一双没听到的耳朵,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你……你……”

    江一晨双手捧起他的脸,强行捉住他躲闪的眼睛:“小殿下,不要告诉我你不想。”

    楚煜鸢:“……”

    这是想不想的事情吗!

    但江一晨认真的眼神告诉他,这就是想不想的问题。

    他们二人,一人少时在宫中举步维艰,一人少时眼中只有剑法武功,于床事可谓一窍不通。是以现在虽说是两情相悦,可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接吻和用手而已。

    情到深处时,两人都有不甚满足的感觉,可也只是感觉,谁都不知道还能怎么亲密。

    楚煜鸢平日里忙着和沐文曜勾心斗角,加上他对江一晨本就是心依赖远远大于身体,哪怕两人只是相对而坐,就已是十分满意,故而对了解龙阳兴趣不大。

    可江一晨却没他这么豁达。

    一来他本就是为了这个人困守宫中,平日里除了折腾灵隐卫,就只是看着楚煜鸢,想要亲近简直是所当然,二来,不论他内心如何说服自己放下,五年前的事情始终是一根卡在心间的刺,因而总是想着,若是他们亲密一点,再亲密一点,是不是就可以真的彻底消弭隔阂。

    江一晨轻轻摩挲着他的唇瓣:“小殿下,快要过年了。”

    新的一年要来了。

    楚煜鸢好像莫名感受到了他思绪,一直躲闪的眼神终于回到了他的脸上,尽管眼底还是挥之不去的羞赧,但他却有点艰难地吐出一句:“……这要怎么用?”

    江一晨顿了一下,忍不住舔了舔犬齿,忍住突如其来的心痒,将木盒放在一旁,顺手翻开下面的画册:“来,看这个……”

    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赤身男子顿时映入楚煜鸢的眼睛。

    陛下忍住了转身就跑的冲动,拿出研究奏折的心神,认认真真地看了下去,然后……羞赧的表情渐渐散去,变成了迷茫。

    他忍不住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兄长,你当真没有被人骗吗?”

    江一晨毫不犹豫地抬头,敲了他脑门一下。

    楚煜鸢:“……这分明就匪夷所思。”

    所以为何打我?

    江一晨替他揉了揉刚才敲的地方,表情无奈中透着一丝尴尬,压低了声音道:“虽说是有些,嗯,可我特意问过楼中的小厮,男子之间,就是这样的。”

    楚煜鸢毕竟是传世大儒沐太傅认定的聪颖,从一开始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后,很快搞明白了具体是怎么操作,他看了看木盒中白腻的脂膏,沉默一会儿:“所以这个是要给我用的吗?”

    “不是,”江一晨回答得很平静,显然是早就想好了,“给我用的。”

    南风馆中的小馆提到初次时,无一不是心有余悸之色,既然如此,自然是他来。

    小殿下从小受了那么多苦楚,他怎么会忍心再让他疼。

    楚煜鸢对这种事既没有概念,也没有执念,既然江一晨这么说,他也就认可了。

    而底线脸皮这种东西,只要放低了就回不来了。

    画册多翻几页,面目模糊的画中人渐渐换成了自己和江一晨,楚煜鸢不仅不觉得害羞,思绪反而开始逐渐飘飞,相贴的体温明显变得滚烫起来,一种绝对不算陌生的渴望开始充斥身体。

    他忍不住扭头,视线落到了身边人身上。

    江一晨接住了他的眼神,靠近了一些,声音带着笑:“小殿下,莫不是想白日宣淫?”

    时间哪怕再退回一炷香之前,楚煜鸢可能都会飞快躲开,可现在他只觉得神智都彷佛蒙上了一层轻纱,思绪都朦朦胧胧的。

    是以平日里绝对不会出口的话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冒了出来:“朕想白日宣淫就白日宣淫。”

    江一晨没忍住笑:“好厉害啊陛下,这可是御书房。”

    楚煜鸢似乎才反应过来地方不太对,耳朵滚烫,下意识地想退开。

    江一晨眼疾手快地按住他:“无妨,陛下,我们这就换个地方。”

    没等楚煜鸢反应过来,他将人往怀里一按,抬手挥开御书房的门,风一样飘出去,迅速回到了内殿。

    苏姜愣愣看着突然打开的御书房,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到华元跳下来:“苏公公,内殿门关上了。”

    苏姜:“……”

    忍住了埋怨主子的大逆不道的想法,苏公公急匆匆带着内侍赶往内殿,顺便安排人去准备热水,内心一时疑惑不已。

    陛下向来克制,江公子是做了什么能让陛下这么陪他胡闹。

    内殿的层层帷幔隔绝了天光,江一晨拥着楚煜鸢倒在宽大的龙床上,过往亲密时那种难以言喻的不满足再度涌了上来。

    楚煜鸢一如既往的不会换气,挣扎着躲开他后大口喘气,再开口声音已经哑了:“兄长……”

    江一晨声音染上了克制不住的情/欲:“乖。”

    楚煜鸢只觉得半边身体都麻了,忍不住贴得更紧,等浑身都染上了另外一个人的体温后,他才发现刚刚看的画册竟然已经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好像该做点什么……

    楚煜鸢混混沉沉的脑子里转过这么一个念头,可死活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本能地叫人:“兄长……”

    江一晨似乎吸了一口气,熟悉的气息覆了下来,比以往更加低沉柔和的声音响在耳边:“没事……我教你……”

    楚煜鸢的思绪彻底沉入了翻腾的浪潮里。

    ……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煜鸢陡然醒了过来。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泡在了浴池里,江一晨就在他身边,轻柔地替他洗着长发。

    楚煜鸢呆了一会儿才真正回神,身体残留的愉悦和疲惫一同涌入脑海,他难得放任了自己的仪态,松松垮垮地往后靠在江一晨身上。

    江一晨手抚上他的腰,内力流转:“还好吗?”

    热力涌过全身,楚煜鸢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嗯……你呢?”

    江一晨笑了笑:“你说呢?”

    楚煜鸢惊觉自己问了句废话,江一晨还能把他从内殿带到浴池,有事才怪了。

    武功高了不起吗!

    陛下内心酸溜溜的。

    江一晨捏捏他的脸:“是不是心里面在骂我呢?”

    楚煜鸢抬头,刚想反驳,却愣住了。

    清醒过来他一直背对江一晨,此刻转身才看清,江一晨麦色的皮肤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痕迹哪怕已经很浅了,但数量之繁多依然触目惊心。

    就像是……他曾经被万箭穿心了一样。

    楚煜鸢抬手摸上他的胸膛……触感平顺,如果不是看见,根本摸不出来他身上有这么多伤。

    楚煜鸢哑声开口:“怎么会这样……”

    他当年果然不知道我伤得有多重。

    江一晨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这个念头,竟然有些释怀。

    他握住楚煜鸢颤抖的指尖,笑了笑:“已经没事了,可惜神农谷的神医也不能把疤痕全去了。”

    老谷主用了很大功夫才把他一身坑坑洼洼的伤疤变得顺滑,可惜痕迹无论如何也消除不了,老头吹胡子瞪眼地表示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这么在意身体干什么,被他怼了一句难怪您老娶不到妻子……险些被老头直接丢出谷。

    如今想来,他当时或许就是不想让楚煜鸢有一天看见这些疤的时候露出这样的表情。

    江一晨亲亲他的眼睛:“真的没事了。”

    楚煜鸢下意识闭上眼睛。

    他实在是不能解,以江一晨的身手,到底是怎么样的险境才能把他伤成这样,他这五年难不成就是到处找人打架吗?!

    可江一晨显然不愿意明说,他也只能把到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最后出口的只能是一句无力的叮嘱:“兄长,日后你不要受伤了。”

    江一晨回答的异常轻快:“好啊,不会了。”

    第65章 第27章 还吃上皇家的软饭了

    是夜。

    楚煜鸢猛然从梦中惊醒, 身侧江一晨竟然还在沉沉入睡。

    想来白日的情事对他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

    楚煜鸢小心地控制了动作和呼吸,默默平复着心情。

    梦见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梦中铺天盖地的鲜血……还有一身血衣的江一晨。

    他久违地感受到了火焰灼烧心脉一般的痛感, 脑海中总是不期然冒出来一些恐怖的画面, 最后无一不是以江一晨浑身是血收场。

    “宿主。”

    010突然出现,惊得楚煜鸢一抖, 江一晨眉头跟着皱了起来。

    楚煜鸢不动了。

    江一晨没醒, 只是把他往怀里扒拉了一下,拥着他继续睡,一只手无意识地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如同年少时哄他入睡那样。

    楚煜鸢心头软了下来,那些惊怖的画面似乎也被他一下一下的拍散了。

    他一直耐心等到拍着他的手缓缓停下来, 才看向010,空中的团子浑身都透着一股幽怨的气息。

    楚煜鸢有点尴尬, 在心中问道:“你有进展了吗?”

    自从任务进度定格在70%,系统除了给他一些来自后世的东西之外, 基本不出现了,说是要去回顾上个宿主的任务过程, 搞清楚为什么他和江一晨明明在一起了, 任务进度还是没有满。

    “没有哦。”010语气幽幽,“明明小池和他男人互通心意任务进度就满了。”

    楚煜鸢被“他男人”三个字震了一下, 对另一方世界的开放有了新的认知。

    010把任务面板展开,上面依旧是纹丝不动的70%。

    “开始我以为就是因为你们没有****”, 010发出一阵滴滴声,“结果你们***了,任务进度也没有慢。唉,搞不清楚任务判定方式,我怎么指导下一任宿主啊!”

    自己的房中事从一个外“人”口中说出, 楚煜鸢那自小接受圣人之道的面皮重新上线,强行转移了话题:“那你答应朕的资料和东西还可以给吗?”

    010强行振作:“那还是可以的……但是我不能给超出当前科技水平的实物了。”

    楚煜鸢怔了一下:“为何?”

    之前不是还给了一株禾苗吗?

    010苦哈哈的:“星际研究院新打的补丁程序,总之就是不能直接给你成品,最多最多只能给制作方法,能不能造出来全看你们自己。”

    楚煜鸢有点失望,但很快振作了起来:“这样也好,别人给的终究不是自己的。”

    010蹭蹭他:“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不过宿主是不是忘了,你们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要到了,你不跟任务对象出去玩吗?”

    楚煜鸢一愣:“出去玩?”

    “对啊。”010振振有词,“比如我上任宿主,每次过节都要和他男人一起出去玩的,这样才能加深感情,避免系统一走你们又分手了。”

    听着系统的上任宿主是个挺有意趣的雅人。

    楚煜鸢笑了笑:“可惜朕是皇帝,除夕之时要祭天守岁,不能出去玩。”

    对宫廷规矩一无所知的010尴尬笑了两声:“哈哈……这样吗……那,那你加油,我再去研究一下任务进度的事情!”

    说完不等楚煜鸢说话,直接跑了。

    楚煜鸢:“……”

    不过还好,经过系统这么一打岔,他总算是从噩梦中缓和了过来,困意随即涌了上来,他把自己往江一晨怀里埋了埋,很快重新进入了梦乡。

    可惜安宁的日子总归只是一时。

    翌日,沐文轩嫡子前往护国寺探望太后的消息放到了楚煜鸢的桌上。

    沐文曜这些日子出奇的安分,要么沐首辅已经放弃了权倾朝野的地位,要么就是背后有他不知道的谋算,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后者,只是他始终不知道沐文曜的笃定究竟从何而来?

    沐首辅所依仗的,是盘根错节的文官集团,是只要他不点头,政令不出玉京城的底气。

    但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楚煜鸢不会动用军权鱼死网破。

    如果楚煜鸢真的决定掀桌子,西北三军南下,沐文曜在文官中势力再大都没有作用。

    所以沐文曜这么多年一直孜孜不倦地想要削弱和渗透西北三军,据沐文轩所说,隔三差五军中就要斩首一批奸细。

    那在不考虑军权的情况下,如今文官集团已经被他撕开一道口子,但沐文曜居然就这么悠然看着他培植亲信,他究竟是有什么手段可以一举翻盘?

    楚煜鸢思来想去,觉得突破口可能还是在沐文轩身上。

    宁王谋反一案,被揭穿至今已经过去四月有余,沐文轩就是爬也该爬到云华府了,为何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楚煜鸢想了想,对着外边喊了一声:“兄长。”

    江一晨很快从门外进来:“怎么了?”

    楚煜鸢将情况一说,江一晨想了想:“灵隐卫中有一人,在易容和轻功上颇有些天赋,倒是可以派出去。不过沐大将军不像是这么没交代的人,军中就没有消息传来?”

    “不曾。”提到这个,楚煜鸢也是有些皱眉。

    沐文轩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可他自身功夫不弱,又带了三千亲卫,以防万一还将西北三军的第一智囊军师给带上了,文武皆是顶尖,宁王一个闲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力对付得了他们?

    江一晨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别皱眉。沐将军十几岁就纵横沙场,出京之前又有你的提醒,总不会阴沟翻船的。”

    楚煜鸢不想他跟着担心,勉力收敛了忧虑,正想说什么,门外突然出来一阵骚动。

    “哪里来的鸽子!”

    “还不快给咱家赶出去!”

    “公公,这好像是只信鸽。”

    江一晨心神一动,走到门口打开门,一直黑不溜秋的胖鸽子瞬间溜了进来。

    “黑炭?”江一晨惊了一下。

    莫非漠北又出事了?!

    他迅速拆开信件,打开一看,彻底愣住了。

    楚煜鸢跟了过来,看见他的表情,有些疑惑:“怎么了?”

    江一晨看着他,眼中还残留着震惊:“我师姐在玉京城……狼王跟着她一起来了,说要见你。”

    楚煜鸢也愣住了。

    玉京城西一家惨淡经营的客栈里,江一念盘膝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闭目调息。

    一名身材高大健硕的黑衣男子正负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眉眼中有压抑不住的烦躁。

    “我说王爷,您就不能安静会儿?”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一名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女童坐在桌子上,悠闲地晃着双脚。

    狼王的脚步顿住了,皱着眉问:“已经三个时辰了,你们确定能把消息传到小皇帝手中?”

    还没等女童说话,江一念突然开口:“来了。”

    狼王顿时呼吸一停。

    很快,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了房门。

    狼王眉头皱了皱。

    是只有江一念的那个师弟来了?

    敲门声响起,女童扬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两名带着帷帽的客人走了进来。

    两个人?

    狼王怔了一下,才发现其中一人别说是脚步声,呼吸声都淡不可闻,可见其内力深厚。

    此人应当就是岁君。

    狼王眼中忌惮一闪而逝,继而迫不及待地将眼神投向了另外一人。

    来人很快取下的帷帽,一张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远山眉,含情目,芙蓉面……一道纤柔合度的倩影奇异地和来人重合,狼王一时间竟然看呆了。

    江一晨直接上前一步,若无其事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朝着江一念打了声招呼:“大师姐。”继而又转向女童,“四师姐。”

    楚煜鸢眼神不由得移到了女童身上。

    女童冲他一笑:“天一剑阁掌门座下四弟子,江一蝶,陛下有礼了。”

    说着有礼了,江一蝶却没有半分行礼的意思。

    不过楚煜鸢也不太在乎,他只是有些惊异江一晨的四师姐居然会形如幼童。

    “四师姐昔年遭奸人所害,身形固定成了幼童,师父救下她后也无力扭转,好在师姐因祸得福,根骨也固定在了幼时,于武学上得天独厚。”江一晨看出他的好奇,细细解释道。

    江一蝶凉凉道:“真是师姐的好弟弟,这一见面就把师姐的底细全抖落了?”

    江一晨想都不想:“他又不会武功,知道了又如何?”

    这是重点吗!

    江一蝶这气:“江小九!你再胳膊肘往外拐试试?!”

    江一晨从小和她吵架都习惯了,顺嘴就顶了一句:“他是我的心上人,如何算往外拐。”

    话一出口,脑子才清醒过来,顿觉不妙。

    果然,江一念不带任何温度的眼神已经看了过来。

    江一晨讨好地冲她一笑,赶紧转移话题:“先说正事吧,这位相比就是狼王了。”

    狼王刚刚被这仨姐弟忽略了个彻底,但也并未生气,或者说,他的注意力都在楚煜鸢身上,没空生气。

    楚煜鸢平静和他对视:“不知王爷要见朕,是为何事?”

    狼王下意识看了看江一晨等人。

    楚煜鸢下意识也看了一眼江一晨。

    于是江一晨上前一步,正想说那我们先离开,就听楚煜鸢平静道:“朕视江少侠为皇后,两位女侠亦可算皇亲,狼王有话直说便是,不用隐瞒。”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

    半晌,江一蝶喃喃出声:“出息了老九……还吃上皇家的软饭了……”

    第66章 第28章 现在你算是嫁入剑阁了

    狼王脸色简直难以形容。

    尤其是当他看见江一晨喜形于色又拼命压抑的表情时, 脸色更复杂了。

    看上去若非是记得有求于人,他一句“成何体统”估计就要冒出来了。

    过了半晌,他才道:“本王想请皇上帮一个忙。”

    楚煜鸢道:“什么忙?”

    狼王道:“佑盛七年, 本王在宫中宠幸了一名宫女, 本王想请皇上查查这个宫女。”

    宫女?

    楚煜鸢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侧妃?”

    狼王冷冷一笑:“漠北之事想来皇上已经知道了, 多亏了本王这位侧妃……只是上了刑之后, 本王发现一些细节对不上。”

    狼王在京为质时,于一次宫宴中失态,宠幸了一名宫女,后先皇饶了他的失礼, 还将宫女赐给他做侧妃,狼王回到漠北之后, 将侧妃一并带走了。

    现下听他的意思,这名宫女难不成还被人掉包了?

    楚煜鸢想了想才缓声道:“不瞒王爷, 朕的境遇你也清楚,宫闱长期把持在沐太后手中。朕只能尽力, 却无法给出任何保证。”

    狼王点点头:“无妨, 不论有没有结果,本王都承陛下的情。”

    楚煜鸢暗自皱眉, 就这么一件小事,值得狼王千里迢迢进京?

    他想了想, 不动声色地问道:“那朕如何将消息告知王爷?”

    狼王顿了顿:“本王会在玉京城中等陛下的消息。”

    这下连不甚上心的江一蝶都看出了不对:“我说老狼,你大老远的跑过来就是问这么件小事?还要在玉京等着?你闲得没事干了?”

    狼王却道:“此事关乎王府血脉传承,如何不值得本王进京一趟?”

    江一蝶嗤笑:“合着就是怕你的王妃给你带绿帽子呗,男人真是不知所谓。”

    狼王不以为杵,只是把目光放在了楚煜鸢身上:“虽说漠北局势已经稳定, 但本王还是希望早些接到陛下的消息。”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此事若有结果,贪狼军亦不是不可为陛下所用。”

    楚煜鸢这下是有些诧异了,虽说他来之前确实想过,如果狼王有事相求,能从中得到什么利处,可听完狼王的要求后,他也就只当结了个善缘,可没想到狼王居然还是给出了这种承诺。

    这个侧妃当真这么重要?

    送上门的好处没有不要的道,楚煜鸢颔首:“朕会安排下去的。”

    狼王露出个满意的笑:“陛下痛快。”

    直至此时,一直没开口的江一念突然道:“既然二位正事已经聊完,那就轮到我们的家事了。老九随我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江一晨下意识看一眼楚煜鸢:“大师姐,陛下这次出来没有带其他人……”

    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屋里。

    江一念干脆地吩咐:“四师妹,保护好陛下。”

    说完也不待屋子里的人有所反应,转身推门离开了屋内。

    江一晨只好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跟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剩下了三个陌生人。

    狼王和江一蝶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楚煜鸢身上。

    楚煜鸢难免有些不适应。

    再怎么当傀儡,他毕竟也是九五之尊,鲜少有人会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狼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开口:“方才皇后之说,是真的?”

    楚煜鸢方才一时上头,这会缓过来后知后觉的难为情涌了上来,耳朵悄然红了。

    可江一蝶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又不能否认。

    他镇定道:“自然是真的,虽然朕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封男皇后,但江一晨便是朕执手一生之人,此事不会变。”

    江一蝶的眼神有些奇异,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他一遍。

    楚煜鸢莫名有种自己被扒光的错觉。

    江一蝶收回视线,暗自感慨老九的眼光真是不错,就是这小皇帝明明是一张姿容绝世的脸,怎么偏偏要学那些无趣的老学究?

    她生了逗弄的心思,眼珠子一转,拖长了声音问道:“那陛下,不知我家老九侍奉君王尽不尽心啊?”

    楚煜鸢手腕一抖。

    那边江一晨跟着江一念到了客栈狭窄的院落里,眼见江一念没有停下的意思,江一晨不得不承开口:“大师姐,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主要是不能把小殿下一人留在四师姐面前太久,否则还不知道会被怎么逗弄,别被惹急了后面还要自己去哄。

    江一念停步,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江一晨条件反射般闭上了嘴。

    江一念这才问道:“小皇帝当初为什么要杀你?”

    江一晨语塞。

    江一念丝毫不意外:“你没有问,而且也不打算再问了。”

    江一晨沉默。

    江一念深吸一口气就要发作,但江一晨突然开口:“师姐,你可知我是何时寻到剑心的?”

    江一念一怔。

    江一晨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剑。

    天一剑阁的剑法,重意不重形,一生修行都在明悟剑心之上。

    但他是个例外,未曾求得剑心之前,单靠剑招,在门内就很少有对手。但师父并不满意,说他只不过是仗着眼快手快投机取巧,根本对剑法一窍不通。

    他不服气,但确实又打不过师父,只能冥思苦想剑心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就在苦求不得之时,师父让他暂且放下执念,入宫去保护太子。

    他虽并不觉得这个差事可以让他明悟剑心,但还是去了,全当是散心。

    他行事百无禁忌,到了皇宫也不曾收敛,在不被沐皇后发现这一个原则下,欺负楚煜鸢的人基本都被他报复回去了。

    然而,他却忘记了一件事,沐皇后抓不到是谁在针对她,但她可以把气撒到楚煜鸢身上。

    在他又一次戏耍了凤仪宫的宫人,搞得沐皇后疑神疑鬼之后,皇后下令宫中斋戒除祟。

    年幼的太子作为重点关照的“心诚”之人,在佛堂跪了两天一夜,抄了十本佛经,等他终于被放出来时,膝盖以下已经是血肉模糊。

    江一晨看着血迹斑斑的楚煜鸢,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几乎摧毁智的后悔。

    他可以教训宫女,教训内侍,教训官员……却不能真的伤了一国太后。

    他催命一样传书,找到神农谷的好友,寻来上好的药物,用内力帮他温养……楚煜鸢恢复的很好,也不曾怪他。

    相反,小殿下一直很感谢他替他出气。

    可江一晨却不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忘记,有些痛苦受了就是受了,事后的弥补于事无补。

    自那以后他收敛了许多,终于把师父耳提面命的“多思多看少仗着能动手就不动脑子”的教诲听了进去,那些飞扬的意气就在困守宫中几年里一点点地融进骨血。

    为了减少沐皇后迁怒楚煜鸢,他用的手段越来越隐秘,剑招越来越少,内力控制越来越精妙;为了让楚煜鸢在宫中稍微活得自在些,他还学了好多乱七八糟的奇门异术,逐渐把剑心这个事情忘到了脑后。

    直到某日,他出宫给楚煜鸢买吃食,偶遇过去堪称棋逢对手的老朋友,兴起切磋之时,才发现剑心已是初成。

    他既是高兴又是疑惑,揣着吃食回到东宫,发现楚煜鸢坐在台阶上巴巴等着他时,经脉里奔涌的内力突然给了他答案。

    “剑者,心之器,心之所向,剑之所指。”江一晨念着剑阁弟子入门武学总纲的第一句,“幼时出剑,是要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少时出剑,是看不惯武功不如我的人显摆……”

    江一晨沉默了一会儿:“而我遇到他之后,出剑就只是想要保护他。”

    以一剑护一人,当明悟内心所藏的这句话后,他的剑心自然而然地成了。

    江一念是剑心坚定之人,当江一晨娓娓道来,她便知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阻止师弟与小皇帝走在一起。

    既然如此,那也不用做多余的劝诫,她只是心平气和地问:“你的剑心足够斩断杀身之仇吗?”

    江一晨笑起来,一如少年时的轻松自在:“自然。”

    江一念静静和他对视,最后点了点头:“剑出无悔,记住你今日的话。”

    两人没再多说,而是回到了屋内。

    狼王已经回了自己的住处,屋内只有楚煜鸢和江一蝶相对而坐。

    江一晨一进门,就和楚煜鸢求救的眼神对上了。

    再看看他绯红的脸庞,江一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江一蝶干了什么。

    他上前一步把楚煜鸢拉起来,毫不客气地说:“我们回去了,师姐你自便吧。”

    楚煜鸢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听江一蝶说:“好呀,你们慢走,小美人,不要忘了用我给你的东西哦~”

    江一晨只觉得手中握着的手腕都在发烫,不由得转头问:“她给你什么了?”

    楚煜鸢:“……”

    陛下只觉得窒息:“我们快走吧!”

    江一念随后进来:“等等。”

    江一晨挑眉:“大师姐?”

    江一念走到屋子的柜子旁边,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来一枚精致小巧的玉佩,递给楚煜鸢。

    楚煜鸢接过来一看,玉上刻了一柄直插云霄的利剑。

    江一念道:“这是剑阁弟子的信物,凡剑阁门下皆有一枚,持此信物,只要不违伦纲常,剑阁都会出手相助。陛下既然与老九定情,自然也有一枚。”

    楚煜鸢眼睛微微睁大,手中的玉佩顿时烫手起来。

    江一晨握住他的手,将玉佩一起握在掌心,笑道:“小殿下,现在你算是嫁入剑阁了。”

    第67章 第29章 反正四师姐一片好意,不如试……

    回宫的路上, 楚煜鸢忍不住拿着玉佩看了又看,最后珍重地佩在了腰间。

    江一晨看得好笑:“这又不是什么珍惜的料子,值钱的是剑阁特有的徽记, 你要真这么喜欢, 回宫让苏姜给你找块成色好点的玉,我给你重新刻一个, 不然堂堂皇帝戴这么个玉, 没得让别人笑话。”

    楚煜鸢看了他一眼,生疏地翻了一个白眼。

    江一晨凑上来拥住他:“小殿下,大师姐给了你玉佩,四师姐给了你什么?说给我听听?”

    楚煜鸢脸上刚刚消减下去的绯红再度涌上来, 顾左右而言他:“还有多久回宫……”

    江一晨扳住他的脸不让他躲:“让我猜猜,她给你的是脂膏还是玉……唔!”

    楚煜鸢一巴掌捂上他的嘴:“闭嘴!”

    江一晨琥珀色的眼睛里漾着笑意, 哪怕嘴被捂住了,也不妨碍他用内力发声:“又不是什么都没做过, 这么害羞作甚?”

    楚煜鸢:“……”

    在这对师姐弟孜孜不倦的逗弄下,陛下终于毛了:“她什么都没给!你现在不准跟朕说话!说一句打一板子!”

    江一晨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凶啊。”

    不等楚煜鸢发作, 江一晨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这下楚煜鸢面色更是红得仿佛滴血:“你,你们……你们不是名门正派吗?!”

    江一晨一挑眉:“四师姐昔年灭了一个拐卖幼童做勾栏生意的匪帮, 如何不算名门正派。”

    他本意是解释江一蝶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的来源,不想楚煜鸢的心思直接拐了一个弯, 陛下眉头紧皱:“拐卖幼童做勾栏生意?什么时候的事,何地发生的?当地官员又是干什么吃的?!”

    江一晨哭笑不得:“……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见楚煜鸢还是愁眉紧锁,江一晨心软的同时又一阵没辙:“四师姐被师父收入门下前,也遭遇过恶事,所以那些恶人落在她手里, 只怕会后悔投胎为人。那些受害的孩子也拜托了诸位江湖同道,各自有了归处。至于官员……”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楚煜鸢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先皇一朝的吏治一言难尽,那些官员……如果只是办事不力未曾发现都谢天谢地了,更可怕的是,有些人可能就是那生意的客人。

    “我们小殿下现在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对不对?”江一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安抚着他,“不是刚刚收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山大人吗?到时候让他去管吏部,这不让那些贪官污吏闻风丧胆?”

    楚煜鸢没忍住露出一点笑意:“山大人何时杀人如麻了?”

    江一晨总算松了口气,三下五除二从他怀里掏出来一个瓷瓶:“不管他……反正四师姐一片好意,不如试试看。小殿下,好不好啊?”

    楚煜鸢在他含笑的眼神里,红着脸点了点头。

    康元五年的腊月二十三,百姓家家祭祀灶神,玉京城的空气中都弥漫着麦芽的香甜气味。楚煜鸢坐着马车穿城而过,身边是失而复得的爱人,整个人如同被泡在了蜜糖里,浑然不知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千里之外的云华府宣政司衙门内。

    沐文轩惊怒而起:“你胡说什么!”

    宁王楚筠和一身常服立于堂下,神色傲然言辞激烈:“本王所言句句真实,楚煜鸢确非我楚氏血脉,而是宸妃通奸狼王所得!沐将军,对你恩重如山的乃是我皇兄,如今你便看着宸妃不忠诞下的杂种坐在皇兄的位置上吗?!”

    “天子岂容你随意侮辱!”沐文轩大怒,语速飞快,“你身犯谋反大罪,已是证据确凿,而今你不思悔改,还攀扯君王辱及先皇妃,乃是罪加一等!来人,将他给我押下去好生看管,等待来日入京候审!”

    宁王大笑:“本王是不是侮辱了那个贱人,自有公断!沐将军,容本王提醒你,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说完他甩开想要来押解他的衙役,自己转身走了。

    沐文轩神色十分难看,警告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位官员,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顿时生了把在场所有人灭口的心思,但云华府宣政司的重要官员基本都在场,真要灭口,那不用沐文曜发难,是个人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想造反了。

    沐文轩最后只能阴恻恻道:“诸位大人也是为官多年,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应该比本将军明白。”

    众人神色微妙地互相对视,最后齐齐低下头道放心,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心根本不能放。

    沐文轩心事重重地回了宁王府——此处早就被他占了当成临时驻地。宁王在荒山野岭里跑了这么久,刚刚被抓回来就给了他一个大礼,当真是可恨至极。

    为何抓人的那帮小崽子就没谁手一抖误放了弩箭?!

    沐文轩把心头的杀意咽下去,更多的焦躁和不知所措涌了上来。

    宁王有一点说的对,对他恩重如山的是先皇,但宁王也不知道,当初真正愿意把他从沐家那个地狱里拉出来的,是宸妃。

    若非宠妃开口,沉迷风月的帝王怎么会注意秋猎时一个可以被随便欺负的旁支庶子?

    是宸妃替他求情,又忍着侮辱哄着沐皇后松口,方才令他进入军中,得以一展拳脚博一个前程。

    是先皇给他机会掌控西北三军,虽然当时的西北三军只有一个空架子,可这毕竟给了他发挥的空间,让他能够立于朝堂不再受家族桎梏。

    从楚煜鸢出生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要护这个孩子一生周全,他不只是自己未来效忠的君主,还是恩人的孩子。

    可假如,楚煜鸢真的血脉不纯呢……虽说就算是为了宸妃,他也会护住楚煜鸢,但护他一世荣华富贵和交托江山,那是两码事!

    如果楚煜鸢血脉不纯,他还将错就错,那是对不起先皇,可如果他真的要楚煜鸢自证身世,要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那他就对不起宸妃……

    沐文轩头都要炸了,再次深深后悔,他就该在见到宁王的一瞬间直接了解了他,大不了就是被罚幽闭,他又不是没受过!

    “将军因何苦恼?可是会审宁王出了事情?”一道颇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一个戴着兜帽面具的黑衣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这幅见不得人的打扮换个地方会引人大喊刺客,但亲卫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沐文轩更是大喜:“布军师!军师果然神机妙算!”

    布军师似乎笑了笑:“将军过奖了。宁王跑了这么多天,偏偏在一个绝不应该泄露行踪的时候出了衣服挂在枝条上的纰漏,显然是故意为之。将军刚刚生擒宁王,宣政司的布政使就巴巴跑过来要和将军一道会审……这其中没有鬼才是见鬼了。只是布某一时参不透这几人究竟有什么目的罢了。”

    沐文轩深吸一口气:“军师,宁王说陛下不是先皇的种!”

    “怎么可能?!”布军师脱口而出,随即看见沐文轩惊讶的脸,补充道,“当今陛下与宸妃极为相似,显然是亲生,宸妃乃是深宫妇人,不见外男,陛下又怎么可能不是先皇的血脉。”

    “军师有所不知,”沐文轩脸色更苦了,“狼王昔年在京城为质的时候,受了伤,先皇开恩令他在宫中霜林殿修养……霜林殿就在紫宸宫旁边而宸妃是长居紫宸宫的!”

    沐文轩一口气说完,只觉得生无可恋。

    这瓜田李下的,不是给了沐文曜那个老匹夫造谣的好机会!

    “狼王……?可就算这样,宁王也就比陛下大了几岁,还从小长在行宫,他是如何知晓这般隐秘之事的?”布军师喃喃自语,突然反应过来,“不好!京中要出事!”

    除夕夜,玉京城。

    宫门大开,朝臣、勋贵、宗亲,有资格列席除夕宫宴的人们纷纷带着家眷乘坐马车,往皇宫而来。

    一时间车如流水马如龙,众位大人物面色喜庆,言笑晏晏,可言辞间的机锋并不比往日少上多少。

    封和济春风满面,若说皇帝受神人恩泽,谁最跟着沾光,除了山雪明莫过于他了。出自皇帝的种种奇思妙想令工部大开眼界,研究出来的东西也是令各部眼红。更不用说陛下曾经跟他描述过的所谓“工业”,哪怕寥寥数语,也让他看见了能工巧匠的作用。

    日后工部再是六部中的边缘人,那些机关技巧也不可能再是上不得台面的奇淫巧技,他和他的工部势必是真正担任起“国之重器”四个字的。

    因着这个未来,封和济看沐文曜都顺眼了不少,沐首辅再怎么权倾天下又如何?那群文官是能给他造射程有半里地的弩箭,还是能给他建供数辆马车并辔而行的宽阔水泥路?

    封大人内心得意,笑呵呵地打招呼:“沐大人,新年新气象啊!”

    沐文曜意味深长地回以一笑:“封大人,新年新气象。”

    沐修齐低眉顺眼地跟在父亲身后,脸上不再有愤愤不平之色,反而和其父一样,露出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封和济内心奇怪,但戌时已到,他也只能收敛疑惑,入了座位。

    宫宴开宴。

    楚煜鸢华服冕旒,端坐高台,玉色的脸庞较之以往多了几分血色,只是平平的语调一如既往:“众卿平身,今日除夕,不必拘礼。”

    众人谢恩后入座,苏姜正待安排丝竹歌舞,突然听闻一阵连绵不绝的“咚咚咚”的鼓声。

    众位大人面面相觑,半晌,终于有人不确定地出声:“这……这莫不是登闻鼓?!”

    席中一片哗然。

    朝廷已经封印了,什么疯子在除夕夜敲登闻鼓?!

    很快,一名内侍快速跑进宫中:“启禀陛下,敲登闻鼓之人已被拿下,他,他,他……”

    内侍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沐文曜慢条斯地发话:“说便是,你复述来人冤屈,难道陛下还能怪罪你不成?”

    内侍战战兢兢地看向楚煜鸢,冕旒下的面色模糊不清,他咽了咽口水,眼睛一闭鼓起勇气一口说说到:“来人自称楚煜鹏,状,状告先宸妃,宫闱,私通封王,混淆皇室血脉!”

    说完,他抑制不住心头恐慌,哽咽一声,烂泥似的瘫倒在地。

    殿中一片死寂。

    第68章 第30章 兄长说他杀人如麻,竟然真的……

    你说谁混淆皇室血脉?

    你说谁???

    诸位大人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楚朝皇室人丁稀薄, 到了先皇时期就是加倍稀薄,只剩下了宸妃所出的楚煜鸢这一个皇子。

    其他皇子公主,不是没能出生, 就是夭折。

    而现在来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楚煜鹏, 说宸妃混淆皇家血脉,这意思是说先皇剩下的这唯一一个皇子, 还不是楚家的种?!

    这个事实在诸位大人脑子里反应了一下, 没反应过来。

    楚煜鸢深深看了一眼沐文曜。

    沐文曜低眉垂目,如同在场所有人一样不敢抬头,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将此人带上来。”

    一片寂静中,皇帝平平淡淡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在场众人跟才反应过来一样,窸窸窣窣的声音骤起。

    大部分人都是一副想往上首看又不敢的模样, 只能互相小声交谈,说来说去无非是“不可能”、“假的吧”、“不好说”, 而几个已经投靠了楚煜鸢的重臣则是面色凝重。

    封和济想到开宴前沐文曜意味深长的表情,眉头紧皱。

    混淆皇室血脉可是大罪, 沐文曜莫非真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否则这就是把沐氏全族架在火上烤, 届时皇帝想要清算,他那些门生可未必愿意抱团裹挟皇帝。

    山雪明冷眼看着传话的内侍离开, 突然开口:“依照我朝律令,击登闻鼓者, 杖五十,不知秦大人打算何时行刑?”

    被点名的秦大人一个激灵。

    楚朝严禁越级申诉,敲登闻鼓确要受刑五十大板,但太宗一朝,设了登闻院掌登闻鼓之事, 如果鼓响,则冤屈就会递到登闻院,再由登闻院呈报内阁和皇帝,若真是天大的冤屈,那太宗就会下令特赦了击鼓人的板子。

    但那是帝王体恤,可不代表律法改了或废了。

    所以击鼓之人,按律是真的要打五十大板的!这板子下去,人还能活着吗?

    山雪明这摆明了是想让此人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愧是一手把户部清空的人物,够狠。

    可这大人物斗法关我什么事啊?!

    秦大人内心苦涩,战战兢兢地起身,额头冷汗滴落如水:“下官……下官……”

    “此事涉及皇室血脉,大楚正统,没问清楚之前,如何行刑?”刑部尚书严亭渊亦是起身,斜了一眼山雪明,“不如带上来查明真相,若是此人当真是胡言乱语攀扯先皇妃,莫说是五十板子,直接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山雪明眼睛眯了眯,正待再说,就听上首皇帝开口:“此事容后再议。”

    山雪明动作一顿,探究地往上看了一眼,暗自思忖皇帝的意思。

    在他看来,此时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自证清白,一旦陷入自证,有心之人总能找到万千种说辞反驳,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把人杀了,不仅免了麻烦,还可以杀鸡儆猴。就算嗣后有人疑心帝王做贼心虚,那也就是疑心而已,就算有千言万语,也要掂量掂量有没有命说!

    楚煜鸢未尝不知道山雪明的想法,但此事显然不是捂嘴就能解决的,这显然是沐文曜铺垫已久的杀招,岂能容他杀了一个人就轻易破局?

    在不知道他后续还有什么手段的时候,不如以静制动,看看他想做什么。

    看着满目杀机的山雪明,楚煜鸢内心不期然闪过一个念头:兄长说他杀人如麻,竟然真的有几分道。

    后续不若真的将山雪明调到吏部?

    很快,内侍领着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在殿中抬起头,露出来一张青涩稚嫩的面容,看着只有十七八岁,五官在宴会通明的灯火下清晰之极,大多数有资格上朝的朝臣都吸了一口凉气。

    无他,此人面容实在是与先皇相似。

    不说十成十的像,六七分肯定是有的,若是先皇还在世,那他们三人站在一处,只怕谁都会觉得此人和先皇才是父子。

    楚煜鸢眸色转深,难免感觉棘手起来。

    “在下楚煜鹏,本名陆鹏,乃是珍妃亲子!”楚煜鹏一句话又是惹得众人倒吸凉气,“昔日母妃乃是假死出宫,我亦跟随母妃生活在民间,陛下问我身份……”

    楚煜鹏抬头看着上首的人,一字一句地说:“我乃先皇亲子,是楚朝名正言顺的皇帝!”

    山雪明冷笑一声:“笑话,如今我朝民风已经败坏至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自称皇帝了吗?”

    楚煜鹏置若罔闻,不恼不怒,心平气和地继续说:“昔日母妃乃被迫进宫,得了逃离的机会后再也不曾想过回来。然而母妃逃离牢笼不久,却莫名忧虑而亡,我母妃遗物时才发现,母妃所忧心之事,竟然牵扯到了宫内的一桩丑闻!”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本册子,纸张已然陈旧发黄,但看得出来保养的非常精心。

    楚煜鹏高举这册子:“各位,此乃母妃所留手记,其中载明了,宸妃连氏是如何在狼王于宫中霜林殿养伤之时与其苟且通奸的!而那之后不久,宸妃就诞下了皇子!母妃亲眼所见,故而一生惶惶不安,生怕事情败露招致报复!我不稀罕这皇位,也不想卷入皇家的纷争,然而我娘亲明明已经获得自由,却还要被这有辱斯文之事困扰,乃至郁郁而终,叫我如何甘心!于私,我生为人子,怎能任由父亲所传之家业交托外人?怎能将令母亲郁郁而终之事深埋尘埃?于公,楚煜鸢你血脉不纯,得位不正,如何堪为天下之主?!”

    “放肆!”封和济霍然起身,“陆鹏,你之身份上尚未验明,但当今陛下幼年即是太子,先帝崩后继承大统乃是顺成章之事,何来得位不正之说!你信口雌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楚煜鹏笑了笑:“这位大人,虽然先皇、我母妃,还有宸妃都已不在人世,可过去之事就不是没人知晓了。”

    他看向上首,眼中闪着毫不遮掩的恶意:“比如……能让狼王抛下漠北千里迢迢秘密进京的,难道不是为了和他最心爱的儿子一道过节?!”

    “什么?!”

    “狼王入京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若是漠北有异动,那贺兰关为何毫无音信?”

    “蠢货,都说了狼王是秘密进京,贺兰关如何会有音信?!”

    楚煜鹏就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提高声音道:“狼王如今就住在京中的玉京城西的喜来客栈中,若诸位不信,尽可前往查看!”

    群臣面面相觑。

    这消息若是假的……可也未免太真了吧?!

    玉京城西当真有这么个客栈?

    楚煜鸢心头一沉。

    这正是狼王和江一晨两位师姐所住的客栈!

    狼王身边的内鬼,看来比他想象中隐藏的还要深,对方到底是如何得知狼王就在喜来客栈的?总不可能是江一晨的两位师姐泄露了消息吧?

    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发现狼王真的进京了!

    “陛下,陆鹏所言之事涉及皇家血脉……虽说冒犯天颜,也可必须查个清楚。只是若狼王真的进京,各位兴师动众前往,必定打草惊蛇,不如这样……”沐文曜慢条斯地开口,“臣身边有一位江湖高手,轻功卓绝,不如请他前往一探如何?”

    “不妥,”山雪明立刻开口,“若他虚言相欺,我与诸位同僚又没有神通术法,如何辨别真伪?”

    沐文曜相当好说话:“以他的身手,带个人想必不是问题。不如冯和正冯大人走这一遭?”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细高,目露精光之人从沐文曜身后走出来,一抱拳:“草民云飞,见过陛下,各位大人。”

    “云飞云大侠,乃是英雄榜排名第五的高手。”兵部尚书不动声色地接了一句。

    江湖高手,加上一向立身极正的御史中丞,群臣疑虑打消,目光纷纷落到了楚煜鸢身上。

    楚煜鸢正在飞速思考对策。

    拒绝肯定不行,可此人看上去身手似乎很好,若真让他发现了狼王的踪迹,不说自己这里一盆脏水,只怕还会连累天一剑阁的两位师姐……要怎么办?

    沉思中,他感觉自己袖口重了一下。

    他下意识垂眸一看,袖口繁复的花纹上无声无息地嵌入了一枚星榕树叶——此乃太宗时期就从西南移植的一种珍稀树种,宫中种了这许多年,也只活了几棵,而最高的一棵就在殿外!

    是江一晨。

    楚煜鸢心头突然一酸,他用力忍住涌上心头种种委屈无措,平静道:“那就按沐阁老的意思,冯大人,辛苦你走这一趟。”

    冯和正出列:“臣出列。”

    沐文曜反而皱了皱眉,看过来的眼神很是探究。

    楚煜鸢已经平静了下来,论身手,他不信这什么云飞鸟飞的,还能比得过江一晨。

    时间在煎熬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着。

    明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但彷佛过去百年,云飞带着冯和正终于再次回到了殿中。

    冯和正面色除了有些高来高去导致的苍白,十分平静,云飞则表情难看。

    楚煜鹏心头一突。

    冯和正走到殿中,拱手一礼:“启禀陛下,臣与这位云飞侠士前往喜来客栈看过了,客栈如今已经打烊,客栈内亦无客人入住,臣等不曾发现狼王的踪迹。”

    楚煜鹏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山雪明立刻开口,“你如此笃定,莫非是你找人假扮狼王,伺机构陷先宸妃,辱及陛下!陆鹏,你可知此乃死罪!”

    “死罪”二字掷地有声,杀气盈然。

    第69章 第31章 这皇位上坐的天子,应当如何……

    楚煜鹏确实被他的杀气震了一下, 但很快镇定下来:“或许是在下的消息出了些问题,但母妃的手记总不会是假的,不论是太后娘娘, 还是宫中的太妃, 或者是京城中曾经与母妃交好的贵女,总有人认得出母妃的字迹。”

    此时, 一个老态龙钟的官员缓缓起身:“陛下, 老臣有几句话,问问这位公子。”

    楚煜鸢看了看他:“准。”

    “老夫礼部尚书于鹤年。”于鹤年对着楚煜鹏微微点了点头,“昔年珍妃薨逝,葬入皇陵, 是老夫负责的一应事务。”

    楚煜鹏拱手道:“虽说母妃是假死脱身,但还是谢过于大人费心操持。”

    于鹤年不紧不慢:“职责所在罢了。只是老夫有些疑问, 不知公子能否解惑?”

    楚煜鹏道:“大人请说。”

    于鹤年问道:“老夫观公子行止,不似普通人家的孩子, 不知公子这些年人在何处?”

    楚煜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沐文曜,见他面色如常, 才开口说道:“母妃逝去后, 我四处流浪,某日在江南道偶遇宁王叔, 叔父将我带回了王府。”

    “这么说,所谓的宁王的谋反, 是为了你?”沐文曜冷不丁地开口。

    楚煜鹏当场红了眼睛:“不错!王叔视我为亲子,悉心爱护教导……如此十数年,我终于得以放下心防,将宸妃之事告知。不想王叔大怒,言要起兵替我夺回王位……若非是我, 他也不会犯下如此大错!”

    他看着楚煜鸢:“我未必是要跟你争皇位,可如果今日不告知真相,来日王叔就有性命之忧……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王叔的性命。”

    “呵……”山雪明的嗤笑在一片安静中异常鲜明,“阁下这由还真是一变再变,先是为着珍妃,为着先皇,这会儿又成了为了皇叔,也不知道先皇地下有知,得知‘亲子’如此孝顺‘兄弟’,怕也是想给阁下赐下一杯‘好酒’。”

    话音刚落,就有人忍不住低头憋笑。

    实在是山大人这话过于促狭了。

    先皇对宸妃的痴迷,对楚煜鸢的疼爱有目共睹。他一生懦弱,敢顶着内阁全体反对干的事情全跟这对母子有关,什么将母子养在紫宸宫,什么楚煜鸢刚出生他就想立太子,什么非要和宸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死挺着不纳妃也不召人侍寝——虽然后两件事在沐家和内阁的强逼下也没能做到——更不要说宸妃逝去后先皇也跟着垮了身体。

    帝王的这份痴情至今仍然让不少朝臣心惊。至今仍有不少老臣觉得,若不是太宗没了其他皇子,这种情种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在皇位上!

    是以就先皇对宸妃那种偏听偏信的宠爱程度,楚煜鹏只怕在说出宸妃“宫闱”四个字的时候,就被拖出去斩了。

    山雪明所谓的“好酒”,只怕说的是鸩酒吧!

    楚煜鹏也隐隐有些尴尬,他看上去很想质问山雪明为何对自己的敌意如此大,结果就听陈鹤年依旧不紧不慢的声调:“珍妃薨逝前一个月,太医把脉,言珍妃时日无多,但并未说珍妃怀有皇嗣。敢问公子如何确定自己是先皇的孩子?恕老夫直言,这叔侄之间,也不是没有可能长相相似。”

    此言甚是有,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楚煜鹏,想知道他如何解释。

    楚煜鹏顿时精神一振。

    这个问题早在预料之中,不如说,他早就等着这个问题。

    倒是沐文曜看了陈鹤年一眼。

    这老家伙年逾古稀,从来都是安安分分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从来不掺和朝堂争斗,这个问题他本来以为会是封和济或者山雪明问出来的。

    难不成小皇帝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把礼部收入囊中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沐文曜脸色隐隐发黑。

    那把楚煜鹏已经高声说道:“为母妃诊断的段太医,受过母妃大恩,故而帮助母妃在医案上做了些假言,伺候段太医辞官当了游方郎中,我二人得以相遇,若是大人想要人证,尽管传唤段太医就是。”

    陈鹤年正待再问,就听楚煜鸢道:“陆鹏,你所言之事,还有谁知道?”

    他怔了一下,便朝上方拱了拱手,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楚煜鸢冲他颔首,继而转向楚煜鹏:“把你所知的此事的知情人尽数列出,沐阁老,给你一月,将陆鹏列出的所有人召齐,届时在太和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来论一论,究竟谁才是父皇的亲子。”

    沐文曜皱眉:“陛下,无需一月时间……”

    楚煜鸢平静的眼神钉在他身上:“最多一月,沐将军就回来了,此事怎么能少了宁王叔这个关键证人。”

    沐文曜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只能应是。

    楚煜鸢起身:“那今日便到这里,诸位卿家请回吧。容朕提醒,不论诸位心里在想什么,最好一月之后再做定论。”

    说完,他转身步履平稳地走了。

    众人下意识起身相送,等行完礼,才纷纷面色古怪的互相对视。

    但楚煜鸢最后的警告言犹在耳,各位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不会在现在多嘴多舌,于是宴会安安静静地散了。

    封和济走在最后,想着这恐怕是自己为官这么多年,最刺激的一次宫宴了。

    等出了宫门,他却发现山雪明的马车还没走,于是他走到车边:“山大人。”

    山雪明撩起车帘:“山某在此处,只为问封大人一句话。”

    封和济笑笑:“洗耳恭听。”

    山雪明道:“封大人以为,这皇位上坐的天子,应当如何?”

    封和济沉默。

    山雪明道:“山某以为,非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之人,不足以称君。”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放下车帘,马车缓缓离开。

    封和济站在原地,良久突然失笑。

    这个山雪明,沐党这些年还真是委屈他了,藏刀藏了这么多年,一旦出鞘,还当真是锋芒毕露,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他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励精图治、勤政爱民,说得可真好。

    封和济坐上马车,见到自己的心腹管家:“给本官那些门生好友都去一封信,特别是在江南道上的,问问宁王府这些年的动静,记住,什么细节都别遗漏了。”

    管家递上一杯热茶:“是。”

    楚煜鸢回到紫宸宫,不出意料地发现宫中多了三个人。

    静心打坐的江一念,百无聊赖的江一蝶,还有满眼恍惚的狼王。

    江一晨就靠在门口的柱子上,看见他,露出来一个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容。

    楚煜鸢心头一热,只觉得喉咙堵上了什么东西,可看见狼王等人,些许委屈还是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看着狼王:“王爷的行踪是如何泄露的?”

    狼王恍惚的表情一凝,阴沉道:“本王行踪只有督军知道。”

    这真是最坏的情况了。

    楚煜鸢暗自叹气,督军乃是狼王不在时统领贪狼军的统帅,他反水,那漠北也不再安全,狼王此后还能不能拿回贪狼军都两说。

    “不必忧心,只要本王活着回去,就一切都不是问题。”狼王对督军之事显然不太上心,他的注意力全在另外一个方面:“你的身世……是真的吗?”

    楚煜鸢抬头,眼神冷漠:“母妃与你并无私情,王爷此言何意?”

    狼王沉默了良久,终于苦笑着开口:“是啊,她对我并无私情……只是因为和皇帝吵架,她受了委屈,想要借我的手离开皇宫。可皇帝随便开口哄两句,她就又不想走了……明明我什么都给她准备好了……”

    楚煜鸢只觉得内心烧灼,却不知该如何排解,只能强忍着问道:“那你为何会觉得朕身世有异?”

    “我昔年在宫中遭人算计,幸了一名宫女,后来我把她带回了漠北。她告诉我,当年不是她……”狼王又是沉默了良久,才艰涩地吐出几句话,“是宸妃误入,我强迫了她……为了遮丑,宸妃身边的嬷嬷留下她当替身。”

    楚煜鸢身形晃了一下,幸而江一晨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他满脑子只剩下了那句“我强迫了她”……母亲柔弱纤细的身体,温柔的笑脸,轻抚他额头的温度,哄着他睡觉的轻声细语……种种漫上心头,那股烧灼终于蔓延成了大火,几乎烧毁了他的神智。

    可他这么多年早就忘了生气要怎么发泄,最后居然只能吐出来一句听上去无能为力的质问:“你怎么敢这么对她!”

    “我真的不知道是她,我不是故意的!”狼王面色焦急地上前一步,看上去想要伸手扶住他。

    “铮——”

    一把长剑出鞘半寸,横亘在了他面前,隔开了他和楚煜鸢。

    狼王正待发怒,却撞上了江一晨不带任何情绪的琥珀色眸子:“离他远点。”

    冰冷的杀意扑面而来,狼王不得不冷静下来:“……不论你信不信,我视你母亲为神女,若非神智全失,绝不会冒犯。”

    楚煜鸢靠在江一晨怀里,垂着眼眸,看上去根本没听。

    江一晨感受着怀里人凌乱的呼吸,只觉得狼王越发碍眼,说话便毫不客气:“先不说你那些酸掉牙的心思,我就问你,你听了一个宫女的胡言乱语,就信了?”

    狼王摇了摇头:“本王当然不至于如此愚蠢。因此次王府内乱,本王要废了老三。她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才将一切和盘托出。为了以防万一,本王令人对她用了重刑,上刑的乃是本王亲卫,他们的手段,就是漠北骨头最硬的匪帮也扛不住一轮,何况那宫女这么多年在王府养尊处优,若说她能在那样的重刑下随意攀扯,本王不信。且本王还拷问了她身边的人——都是宫里派来的,就是为了监视她不说漏嘴,所有人所说的细节,都对得上。更何况……”

    他觑着楚煜鸢的脸色:“你父皇这么多年子嗣不丰,本就不是后宫嫔妃的问题……”

    “所以宸妃娘娘有孕,你就觉得是你的了?我说老狼,你好大的脸啊,就算那次是真的,也没有一次就怀上的说法。”

    江一蝶把玩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有些稚嫩的童声说着毫不避讳的话题,狼王脸上的尴尬之色简直遮掩不住。

    江一蝶嗤笑一声:“小美人,说到底这件事都只是说辞,具体的事情你还是差人调查一下吧,要是别人说什么都信,那也太蠢了。我家老九本来就不聪明,你再是个蠢货,那姐姐我都要担心你们俩能不能在这宫中活下来了。”

    江一晨直接翻了个白眼:“是,就你聪明,师门上下就你聪明到被人骗走十两银子。”

    江一蝶大怒:“那他娘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哪怕满腹思绪,楚煜鸢还是被这对师姐弟逗乐了,他嘴角牵起一个弧度,郁气散了些:“四师姐说的对。王爷,”他看着狼王,“此事待朕调查清楚再说。”

    狼王表情复杂道:“本……我明白。你……好生歇息,我先走了。”

    江一晨也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师姐。

    江一念直接起身出门,江一蝶噘着嘴,显然是还想留下看热闹,但江一念转头一看,她顿时乖乖跟了出去。

    直到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江一晨才捧住楚煜鸢的脸:“小殿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要不哭一场吧?”

    第70章 第32章 朕绝不会放弃皇位一走了之……

    楚煜鸢一双眼睛通红, 但并没有哭。

    智上他能感觉出来这是沐文曜的算计,甚至因为此事,他基本已经拼凑出来沐文曜的野心和底牌, 应松一口气。

    可人总归不会始终智。

    楚煜鸢只觉得思绪一团乱麻, 那些在父皇母妃庇佑下短暂而幸福的童年时光,他们温暖的拥抱和慈爱的叮嘱, 楚煜鹏的控诉, 狼王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在心头形成了一个无法消解的异物,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怎么会不是他们的孩子?!

    这些乱臣贼子怎么敢辱及他们的声誉?!

    他想大喊大叫,他想发怒, 他想让人把沐文曜等人都拖出去斩了……可最后他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要留着他们查清真相, 他还要一遍遍去重复梳那些诬告,去找到破绽, 他还要毫无污点的坐在这个位置上。

    于是他只能平静地和江一晨说:“兄长无需担心,我无事。”

    只是他并不清楚自己看向江一晨的眼神, 像是无声无息的恸哭。

    江一晨只觉得心尖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疼得难以忍受,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带你走吧。”

    楚煜鸢怔怔地看着他。

    “我带你走。”江一晨重复了一遍, 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我跟你父皇和老师说过的……”

    佑盛十九年, 卧病在床许久的先皇久违地离开紫宸宫,到了东宫看望太子,遇上了同样撑着病体给太子讲课的沐老太傅。

    难得两位长辈都在,楚煜鸢有些兴奋,自己跑回书房想将这些天的功课拿给父皇炫耀一下。

    沐老太傅和先皇便在正殿等他。

    江一晨第一次显露于这两人面前。

    两人都吓了一跳, 但看清楚突然出现的是个潇洒俊美的少年人后,惊吓变成了了然。

    佑盛帝笑了笑:“这位想必就是江掌门的弟子吧。少侠入宫保护鸢儿,朕却未曾当面谢过,实属不该。”

    沐老太傅亦是点头:“神清气正,气度不凡,不愧是名门大派之后。”

    江一晨一挑眉,先看着佑盛帝道:“没什么该不该的,皇上没见到我实属是我不想见你。”

    不等佑盛帝有所反应,他又看向沐太傅,冷笑一声:“老头,你拍我马屁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还是省省吧。”

    他这话着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幸亏此时佑盛帝与沐太傅有事商谈,屏退了下人,否则此刻殿内恐怕已经跪倒一片了。

    佑盛帝是个温和的性子,闻言只是笑着看向沐太傅,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沐太傅则捋了捋须:“不知小友对老夫的意见从何而来啊?”

    江一晨抱臂:“我是对沐皇后和沐文曜很有意见,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你身为二人的父亲,我这算是恨屋及乌吧。”

    佑盛帝莞尔,沐太傅亦是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直咳嗽:“咳……咳咳……小友心直口快,当真是坦诚之人。”

    江一晨皱眉,不无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老头,你可仔细些,要是笑出了事,小殿下要怪我的。”

    佑盛帝温和问道:“小殿下,是说的鸢儿吗?”

    好歹是小殿下的亲生父亲,江一晨勉为其难地给了个好脸:“嗯。”

    佑盛帝眼角笑纹加深,看着更加和蔼了。

    沐太傅咳了半天才缓过来,叹了口气:“小友说的不错,子不教父之过。若是老夫再年轻一些,说什么也要亲手清门户……可惜如今大错铸成,老夫时日无多,竟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只能日后靠太子殿下拨乱反正了。”

    “我今日现身,想说的就是这个。”江一晨抱着剑,面色冷漠,“你们一个皇帝一个三朝太傅,啧,皇帝就算了。太傅你那些桃李天下的弟子呢?这么多当官的都死绝了吗,要把这些重担丢给一个孩子?”

    沐太傅不以为忤,心平气和地道:“皇室受天下供养,太子殿下为国之储君,此乃他的责任。”

    江一晨毫不客气:“放屁,天下何曾供养过他?若不是我进宫,他只怕一顿饱饭都混不上,更不要提你那个黑心肠的闺女动不动罚他。百姓供养得分明你儿子女儿那种尸餐素位的废物,你们不管他们担不担这个天下,反而来强压一个自身难保的小孩,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我敬你是读书人,不想说得太难听,但太傅不妨看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吗?!”

    佑盛帝隐隐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浮出来一抹痛色。

    沐太傅沉默了一会:“小友教训的是……可生在皇家,太子殿下没得选。”

    “跟我说不着这些,你看我像是在意这些的人吗?”江一晨最后翻了个白眼,“我出来就是告诉你们,少拿些天下大义绑着他。若是日后他受了委屈,我就带他走,天大地大,还容不得一个小孩活得自在?”

    说完,他也不管在场二位什么反应,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沐太傅摇了摇头:“年轻气盛啊。”

    佑盛帝则是愣愣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出神地想着什么。

    “父皇!太傅!”楚煜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打破了殿内的沉默。他没让宫人搭手,自己抱着一大摞纸,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佑盛帝,“我近日练字,太傅都说我笔锋大有长进。”

    “好,父皇看看。”佑盛帝笑笑,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鸢儿,日后……你若想与天一剑阁那位少侠做什么,不必顾及任何事情,做便是。你只要记得,父皇只希望你能开心,其余的,父皇不在乎。”

    沐太傅深深看了一眼佑盛帝,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楚煜鸢当时并没有听懂佑盛帝的意思。

    直到今日,江一晨捧着他的脸,琥珀色的眼睛认真看着他说“你父皇同意了”,他方才明白佑盛帝的言下之意,只觉得心头酸软。

    他一直都知道,在父皇眼里,他和母妃一直比江山重要。若不是生在皇家,他应该过得非常幸福吧。

    “……等我宰了那些混蛋,我就带你走。你不是想看天一剑阁吗?我们现在出发,到剑阁时应当正是漫天风雪之时。剑阁地处山谷,谷内温暖如春,谷外则是千山覆雪,雪景极为壮丽。但山中有种种冬眠的动物……小殿下,你喜欢松鼠吗?我带你去找松鼠窝,运气好能掏出来一大堆松果,松子饱满清香,比你在宫中吃到的好吃。还有……”

    楚煜鸢耳边尽是江一晨带着诱哄的描述,神思渐渐飞了起来,好像真的看见了千山覆雪的壮美雪景,以及雪下生机勃勃的种种景象。

    他放松身体,脑袋顶住江一晨的额头,闭上了眼睛:“兄长……”

    江一晨的声音戛然而止:“嗯。”

    楚煜鸢无声地笑了笑:“我不能走。”

    江一晨似乎是吸了一口气,开口时语气难得有些暴躁:“我就知道……你从小就不该养在那个老头身边,看他教你的都是什么东西!”

    感受着他烦闷的心绪,楚煜鸢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他拉拉楚煜鸢的袖子,是小时候那样不动声色的撒娇:“我们出宫一趟,不要告诉苏姜。”

    虽说宫中出了大事,但并未影响到民间的喜庆气氛,玉京城内家家掌灯,团圆共聚,庆贺年关。

    除夕之夜城内并不宵禁,于是大街小巷还有贪玩的孩童放着烟火。

    西定门下玉阙坊向来人口密集,坊间通道四通八达,此时更是喧闹声直冲云天,哪怕隔得老远,也能感受到那股子热闹气息。

    玉京城西定门的箭楼之上。

    江一晨用狐裘披风把楚煜鸢裹得严严实实的,很是无奈:“咱们非要这个时候来这么高的地方吹冷风吗?”

    楚煜鸢的眼睛很亮,指了指下方:“兄长你看。”

    江一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星星点点的灯火铺满了整个视野:“看什么。”

    “那儿是不是有一家店。”楚煜鸢手指往下指了指。

    江一晨运足目力,也没发现他说的店,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是拿我寻开心呢?哪儿有店。”

    楚煜鸢怔了怔:“没有吗?可是你曾经告诉我从这里看,有一家卖馄饨的夫妻店。”

    江一晨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那时候他们还不是很熟悉,他也没有天天跟在楚煜鸢身边,而是会抽空在城中转一圈,权当练功。

    某日一时兴起飞上箭楼顶端,随意一瞥看见了这么一家馄饨店,便下去吃了一碗,觉着味道不错,就顺势给楚煜鸢也带了一碗。

    然后发现这么个路边小摊上的东西都能把堂堂太子馋的不行,他这才知道楚煜鸢在宫中的生活究竟是有多糟糕。

    他在楚煜鸢身边坐下:“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想吃馄饨?那我再去给你买一碗?”他搭手看了看,“不过那老夫妻应当回去过年了,要不我给你买点其他的?”

    楚煜鸢摇了摇头,入神地看着远方的灯火。

    江一晨并没有追问,只是又紧了紧他身上的披风,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默默运功替他驱寒。

    过了一会儿,楚煜鸢有些飘忽的声音才响起来。

    “幼时,母妃告诉我,只有坐上皇位,大权在握,我才不会像父皇一样,被权臣欺负,才不会在宫中也要活得小心翼翼。其实那个时候我不是很懂,因为沐太后的手还没那么长,紫宸宫内都是母妃和父皇的人,我一直过得很快乐。后来……紫宸宫内宫人都换成了沐太后的爪牙,我和母妃一言一行都要加倍小心,否则就会触犯宫规,被沐太后以学规矩为由惩罚。我那个时候才觉得,当皇帝是件挺好的事情,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江一晨沉默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楚煜鸢牵起嘴角,反握住他的手:“再后来,太傅教我为君之道,教我‘水能覆舟’,要我为天下万民考虑,除奸臣,清吏治……其实我还是半懂不懂的,但是我还挺喜欢和太傅读书的,不仅是那些贤君良臣的故事很有意思,最重要的是,虽然沐文曜几乎架空了太傅的势力,但沐太后仍然不敢在自己父亲面前放肆,我在太傅跟前读书的时候,会过得舒服一点。一直到你来到我身边。”

    江一晨有些意外:“我?”

    “嗯。”楚煜鸢露出来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兄长,是你第一次把宫外的东西带到我面前,也是你第一次带我出宫见到民间……也是我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什么叫天下之君。那碗馄饨……其实我记不得味道了,但我记得你说,他们只有一个闺女,被当地豪绅强纳为妾,不堪受辱,一头撞死了。他们老夫妻没了指望,就背井离乡来到玉京,一边讨生活,一边期盼着有机会替女儿沉冤昭雪。”

    楚煜鸢目光落到江一晨身上:“你说你要暂且离开一段时间,让我自己小心。其实你是去帮他们报仇了对不对?”

    江一晨思索一会儿,无奈地笑起来:“应该是吧。不是我敷衍你啊小殿下,这些年我剑下斩了不少恶贼,实在是有些记不清楚了。”

    楚煜鸢便道:“可这种事,全天下又有多少?兄长,你一人之剑,斩得完吗?”

    江一晨不由得看着他。

    楚煜鸢声音很轻:“但朕的剑可以。所以,朕绝不会放弃皇位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