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初雪 “嗯,给你的。”
酒过三巡, 裴溪亭附耳和宗随泱说了一声,趁着吹风的空档去后厅看元芳的礼物。
木匣子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茶几上。裴溪亭俯身打开盒子, 里头是那只梅花弩箭,但拿着比从前轻巧,配套袖箭也换了新的, 他先前抱怨用着稍显费手, 元芳这是拿回去重新改造过了。
裴溪亭熟练地组装袖箭, 正想着射一箭试试, 突然感觉身后有脚步声。他猛地转头, 身后空无一人。
“……”裴溪亭拧眉。
今夜宾客的人命可值钱,山上山下不知潜藏了多少好手,外头的人要悄无声息地闯进来, 绝无可能,难道是玉妃台的人有问——不对不对, 他身边有宗随泱给的暗卫, 心怀叵测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近身?
一瞬间, 裴溪亭猜到了一种可能。他转头跑出后厅,脑袋上被什么拂过, 仰头看去,坐在屋檐上的人不是元芳又是谁!
“你什么时候到的?”裴溪亭问。
“刚到。”元方说,“接了一单邺京的生意,完成后就来了这里。”
裴溪亭笑道:“看来这生意了不得,傅廊主都要派你来。”
“太子殿下的生意, 当然了不得。”元方说。
裴溪亭愣了愣,好奇道:“什么生意,可不可以透露一二?”
“其一, 暗中护送一人至东宫。其二,”元方对裴溪亭笑了笑,“来给你贺寿。”
难怪先前他提起元芳,宗随泱的神情有些意味不明,原来是早就知道元芳很快就会现身。裴溪亭挠了挠头,说:“那你赶紧下来,去花厅吃饭,我特意点的大馒头都没人吃。”
元方知道花厅做的都是些什么人,本来懒得凑这个热闹,听到这个“特意”二字,便说:“行。”
他凌空一个跟斗,轻飘飘地落在裴溪亭身前。裴溪亭带着他往前去,说:“那你这次什么时候回去?”
“没定。”元方说。
“过年后再走吧,下雪了,来来回回的多折腾。”裴溪亭一锤定音,回到花厅后给元芳添了一个位置,先同他对饮三杯,让厨房再加一笼热腾腾的羊肉馒头,这才屁颠颠地去给宗随泱倒酒。
这酒看来很有“份量”,宗随泱瞧着裴溪亭脸上的笑,心中已经猜到了小狐狸的心思,却没表现出来,只假装头疼地扶额,说:“喝不下了。”
宗随泱今夜算是“破戒”了,的确陪寿星大人喝了不少,裴溪亭闻言没有怀疑,立刻放下酒杯,伸手去摸宗随泱的脸,担心道:“那就不喝了……诶,刚好苏大夫在,让他来给你看看?”
“酒劲上头而已,哪里用得着请大夫?”宗随泱说。
这倒也是,裴溪亭说:“那我扶你到外面散散酒气?”
宗随泱点头,握着裴溪亭递过来的手掌缓缓起身,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寿星身上,一道去了后厅。
雪又大了一点,裹挟着寒风,宗随泱伸手摸了下裴溪亭的耳朵,说:“冷不冷?”
“还好,喝了好多酒,肚子里暖和着呢。”裴溪亭话音刚落,就被宗随泱拉进斗篷里,裹得严严实实。
宗随泱二话不说就吻下来,裴溪亭嘟嘟囔囔欲迎还拒一二,就和他吻在了一起。舌被热酒烫过,钻心窝的火辣,勾缠时仿佛着了火。
裴溪亭迷迷糊糊的,直到一只手摸进了衣摆里,他才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推了下宗随泱的腰,说:“在外头呢,你给我老实点!”
吻被打断,好事也被打断,宗随泱眸子发沉,不满地盯着裴溪亭。
裴溪亭叫这人盯得浑身发烫,正要说话,宗随泱就箍着他的腰将他压到廊上的花窗上,说:“外头怎么了?”
两人挤在一只斗篷里,胸膛贴着胸膛,腰挤着腰,一切反应都无所遮掩。裴溪亭蹭来蹭去地想要躲避,反倒蹭出了大铁杵,他不敢再乱动了,说:“注意影响,前厅那么多人呢。”
“这里不是前厅,没人能进来。”宗随泱吻了下裴溪亭的鼻尖,蜻蜓点水似的,“你不想要生辰礼物吗?”
“想。”裴溪亭不再二话,伸手抱紧宗随泱的腰,和他热切地接/吻。
“其实我头一回看见你的时候,就被你迷住了。”裴溪亭蹭着宗随泱的脸颊,仰头吐出一口热气,笑着说,“哪里来的大美人啊?”
“我以为你怕我。”宗随泱咬住裴溪亭柔嫩的颈肉,齿尖碾磨,逼出一声轻哼。那声音着实悦耳,宗随泱心口一颤,哑声说,“我记得彼时你看向我的目光,惊艳、试探、紧涩,还有一点,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勾/引。”
裴溪亭死不承认,说:“谁勾/引你了?你可别仗着我现在被你迷成傻子了就随便往我头上扣帽子。”
“你不承认就不承认吧。”宗随泱亲着裴溪亭的下巴,哄他抬头与自己对视,轻笑着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
裴溪亭酸溜溜地说:“那个霍月呢?”
“他算什么东西,你怎么会在意他?”宗随泱嗅了嗅裴溪亭的唇,“小酸狐狸。”
裴溪亭哼哼着不说话,眼珠子咕噜转,模样实在可爱,宗随泱情不自禁地掐住那绯红脸腮,张嘴咬了一口。
裴溪亭吃痛地嗷了一嗓子,伸手推开他,“我打!”
宗随泱躲避追命一脚,轻笑了一声,裴溪亭应该是把这当做嘲笑了,立刻张牙舞爪地追上来。
宗随泱撑住美人椅,轻巧地翻出长廊,落在雪中,含笑望着他。
裴溪亭想,他除非是老年痴呆了,否则绝不会忘记这一幕。
“傻子。”宗随泱轻声说。
裴溪亭回过神来,伸手搓了把脸,“你才傻子!”
他气势汹汹地追出去,眼看着就要逮住宗随泱,这王八蛋竟然翻上了屋檐,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把他瞧着。
裴溪亭无能狂怒,转头找到红柱子,开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宗随泱蹲下来,伸出手招逗他,裴溪亭龇牙咧嘴,说:“有本事别跑,我咬掉你二两肉!”
“那你以后怎么办?”宗随泱问。
裴溪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谴责道:“满脑子污秽思想的禽/兽。”
宗随泱不赞同,怜惜地说:“何必诋毁自己。”
我满脑子都是你——裴溪亭听懂了,说:“好土的情话!”
宗随泱惨遭嫌弃,目光冷酷,绝不施以援手。
裴溪亭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屋顶,伸手拽住宗随泱的袍摆,说:“拉我,不然把你裤子扯下来!”
“我不介意。”宗随泱说。
“好,骄傲的宗随泱,你给我等着!”裴溪亭借力站稳脚跟,猛地扑向宗随泱,宗随泱灵巧一躲,他就扑了个空。
“你别被我逮住!”裴溪亭撵着宗随泱在房顶乱跑,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咫尺天涯”,十次伸手有九次都能碰到宗随泱的袍摆,但就是抓不实在。
裴溪亭气喘吁吁地停步,眼睛一转,突然就跑到房顶边上,直接往下一跳。
风呼啸而过,不过瞬间,裴溪亭眼前一花,还来不及睁眼就快速伸手抓住把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人,得意地说:“抓住了!”
宗随泱抱紧裴溪亭的腰身和膝盖弯,脸上的笑没了,淡淡地盯着他。
裴溪亭鼓了鼓脸,凑上去把宗随泱的脖子抱紧了,二话不说就开始哭:“了不得呀了不得呀,有人给寿星大人甩脸子……”
宗随泱叹了口气,双手用力往上一抛,再接住惊叫的小狐狸,把人紧紧地箍在怀里,说:“瞎闹。”
“我这叫战术。”裴溪亭反驳,不等宗随泱嘲讽,他紧接着就说,“而且你肯定会接住我的。”
宗随泱无法反驳,抱着裴溪亭转了一圈。裴溪亭一个蹬腿儿落到地上,抓起一把雪揉成小球,说:“再等几天,就可以堆雪人了。”
“别冻着手。”宗随泱伸手夺过裴溪亭手中的小球,帮他拍了拍手上的碎雪,又紧紧握住,“冷不冷?”
裴溪亭傻笑:“不冷。”
宗随泱掐了把裴溪亭的脸,说:“拿个汤婆子来,我帮你揉球。”
“我才不去。”裴溪亭俯身趴在宗随泱背上,把手塞进他的斗篷里,呼呼地点菜,“我要一个‘宗随泱’。”
宗随泱没说话,修长的十指灵活揉捏,捏出徒劳,一坨碎雪。太子殿下不信邪,又捏了一坨碎雪出来。
裴溪亭在他脸边使劲儿笑,一边笑一边蹭他的头和脸,宗随泱无奈,突然也笑了出来,说:“看来小看这门技术了。”
“不,是雪太少了,等厚一点,我就去厨房拿勺子来挖,一勺一个宗随泱。”裴溪亭伸手替宗随泱拍雪,拉着他起来,四只手快速混乱地躲进宗随泱的斗篷里。
宗随泱抬眼看向裴溪亭,裴溪亭也恰好看过来,小灯似的眼珠子,含着笑,比漫天飞雪中的红花绿树都要明亮。
耳边都静了静,宗随泱收敛表情,轻轻握住裴溪亭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裴溪亭没说话,安静地随他走。
他们好像很少手牵手“压马路”呢。
两人走入廊下,宗随泱走在外侧,头发和脖颈一圈白狐肷毛在寒风中凌乱。裴溪亭走路也不老实,突然就哼起曲子来,没哼两句,又开始踢一下腿,绕着宗随泱转半圈……
陡然四目相对,宗随泱没说话,裴溪亭却乖乖地钻进他怀里。
宗随泱把人抱起来,一路稳步进入准备好的厢房,把人放在地上。他帮裴溪亭脱了斗篷,顺手在那腰胯上一拍,说:“泡个汤浴,驱寒。”
裴溪亭没立刻走,也贴心地帮宗随泱脱了斗篷挂在一旁的红木架子上,这才去了里间。
这里的浴池没有东宫和朝华山别庄的温泉大,但看着也不错,裴溪亭坐在池边的凳子上把头发扎成一团,脱了鞋,滑溜进水里打了个滚。
热汤包裹身体,舒服极了,裴溪亭仰头,看见宗随泱一边解衣一边走了过来。好像剥洋葱,一层比一层火辣,奇怪的眼泪从裴溪亭的嘴角流下,等宗随泱下来,他立刻猴急地扑了上去。
宗随泱靠在池壁上,和裴溪亭接/吻,啧啧水声,暧/昧难言。小狐狸心急火燎的,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不知是不是故意撩/拨,但大差不差,今晚总归要被他拆吞入腹。
“没那个……”吻落在心口时,裴溪亭喘/着说。
谁说没有?宗随泱反身将裴溪亭抵在池壁上,伸手拉开长几上的檀木匣子,摸出一只小罐子,咬着那呵气如兰的唇,说:“早备好了。”
“你……”裴溪亭话未说完,就被宗随泱抱了起来,放在岸上的软垫上,两条腿被迫架在宗随泱的肩上。宗随泱欺身凑近时,裴溪亭倒吸一口气,仰身倒在了毛毯上。
白雪压迫月光不得探头,只有廊下的花灯照耀在花窗上,拉出一抹焜耀的色彩。岸边立着一对莲花灯,烛光昏黄,照耀出一条雪白的蛇,柔情似水,狂乱似火,水盈盈的目光混乱地看着它,突然,被一只宽大修长的手掌盖住。
裴溪亭陷入昏暗,感知范围内只有宗随泱。宗随泱温热的怀抱,坚实的臂膀,撩人的香气,低/哑的喘/息……宗随泱是坚硬而温热的,裹抱他,触碰他,撞/击他。
他们亲密无间。
他们意/乱/情/迷。
小大王闻着味儿找过来的时候,宗随泱和裴溪亭已经挪到了床上。裴溪亭额头抵床,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的脑门被什么挠蹭着,抬眼一看,和小大王贴脸而对。
裴溪亭吓了一跳,浑身紧绷,身后的人也跟着僵了一瞬。他抬手挠着小大王的头,哄它出去,宗随泱却俯身下来,握住他挠小大王的那只手,说:“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何必着急赶它?”
“……但我们不是可以看现场的那种好朋友。”裴溪亭对上那双琥珀眼,感觉自己是什么带坏小朋友的坏蛋,忍不住偏头催宗随泱,“你赶紧叫它出去!”
宗随泱笑着说:“语气不对。”
狗东西,裴溪亭恶狠狠地瞪着宗随泱,宗随泱抬手掐住他的脸,又吻了一通,才抬头对盯着他们看的小大王说:“爹爹叫你出去。”
“谁是它爹?”裴溪亭说。
宗随泱说:“你也当不了它娘。”
裴溪亭无力反驳,见小大王不仅不走,还探头探脑的,情急之下不禁亲了亲它,说:“乖,出去……”
小大王一抬头,对上宗随泱陡然阴沉的目光,吓得浑身一激灵,转头就撒丫子跑了出去。
裴溪亭跪不住了,趴了下去,被宗随泱牢牢压制。身上的人生气了,他能感觉出来,嘴上却不知形势,说:“你早点让它出去,我也不会……啊!”
宗随泱没说话,一口咬在裴溪亭肩上。
门外的近卫轻轻关上门,对提着酒壶过来巡视的俞梢云摊手,说:“明早的早膳可以延迟了。”
信息量有点大,俞梢云听着屋子里的叫声,又低头看了眼躲在近卫身后的小大王,压着嗓子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小大王哪里知道,它在自己的座位上吃得饱饱的,转头却发现主人和好朋友都不见了,于是到处寻找,于是找到了这间厢房,于是在门外听到好朋友在苦苦哀求,于是进屋一探究竟,于是亲眼目睹主人压着好朋友狠狠地欺负,于是上前替好朋友求情,于是得到好朋友的亲吻,于是被主人狠辣冰冷地瞪了一眼,于是赶紧逃了出来。
小大王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短期之内不能出现在主人面前,否则恐有被没收饭碗之祸。趁着夜深,它撒丫子就跑了。
但小大王没有想到,足足三天,它都没能再见到自己的好朋友。
“真的不会出事吗?”廊下的近卫经过两轮换值,被里头的声音荼毒,都已经从面红耳赤到两耳空空,这会儿逮住过来看看的俞梢云,小声说,“这都多久了,中途送水送粥,就是没见人出来。”
“应该没事……吧?”俞梢云摩挲着下巴,笑着感慨,“这是君王从此不早朝啊。”
正小声嘀嘀咕咕,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廊下一班人不约而同地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俞梢云快速收敛神情,上前说:“殿下。”
宗随泱披着外袍,修长的脖颈露在外面,有几处红红的牙印和吻痕。他看了眼院子里的积雪,说:“晚膳做黑米粥来,配一份龙凤糕,旁的都不要。”
俞梢云不敢多看,连忙应了,转头吩咐下去,随即说:“换洗的衣裳已经取过来了,放在隔壁房间熏着。”
“待会儿拿过来。”宗随泱扫了一眼,“小大王呢?”
俞梢云说:“躲外头去了。”
宗随泱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房间,俞梢云伸手将门关上。
屋子里的烛火已经歇了,裴溪亭躺在被窝里,像是刚从蒸笼里捞出来似的,整张面/皮儿都透着红。
宗随泱伸手摸了摸裴溪亭的额头,见的确没有发热才收手,轻巧地钻入被窝,抱着裴溪亭一道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宗随泱眼中毫无困意,再次按了按裴溪亭的额头,体温如常。
裴溪亭幽幽地睁开眼睛,费力地撑着眼皮,朝他张开红肿的嘴巴,发出一声不仔细听就听不出声儿的“啊——”。
“对不住,”宗随泱哄着说,“这次是我不对。”
“禽/兽。”裴溪亭嘶哑地谴责,谴责这个不知节制的禽/兽,也谴责不作不死的自己,他明知道这个人不仅是禽/兽而且还有病,怎么就非要一个劲儿地勾/引不放呢?
唉。
裴溪亭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认为是美/色祸人的原因,哪个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能心肝宝贝大美人在怀,却无动于衷?他裴溪亭反正是做不到。
唉。
裴溪亭幽幽地闭上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饿。”
宗随泱叫了俞梢云进来,吩咐晚膳,随后抱着裴溪亭半靠在床头,说:“做的是你睡过去前吩咐的两样,现在还想要吃别的吗?”
“是昏过去前,不是睡过去前,谢谢。”裴溪亭反驳宗随泱的措辞,随后轻轻摇头,“别的不要了,我现在除了喝粥喝汤吃点暖和清淡的,别的也不能用啊。”
宗随泱摸他的脸,说:“先垫垫肚子,好好修养两日,你又是一条好汉。”
裴溪亭郑重地点头,和宗随泱一对视,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微微偏头蹭了下宗随泱的脸,说:“你别守着我了,明儿就先回去吧,先前说陪你一起忙公务,我是不能守诺了。”
“我就在这儿陪你,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一道回去。”宗随泱说,“别的都不要你操心。”
裴溪亭没有强求,说:“元芳走了吗?”
“没有。”宗随泱说,“你不是想留下他吗?”
裴溪亭闻言仰头亲了宗随泱一口,说:“我想跟喜欢的人和朋友亲人们一起过年。”
“知道了,不会让人带走他。”宗随泱哄着说,“放心。”
太子殿下这是百依百顺的意思啊,裴溪亭乐呵呵地傻笑,抬起胳膊想要摸摸宗随泱的脸,却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墨玉镯子,颜色浓郁,质地温润,形容古朴大气。
裴溪亭愣了愣,说:“我记得你不是给我带的那只手串吗,就先前在恩州和梅绣竞价得来的那串?”
而且还是在他要发/泄前套到小裴身上的。
“那串在这里。”宗随泱抬起他的右手,晃了晃,上头一串艳丽的珠子,“不忮说看见有适合你的,拍卖当日我便去了。”
没想到看见他和梅绣一起出现在拍卖行,梅绣还要竞价,太子殿下一腔酸水儿抑制不住,难怪他跟着梅绣闯劲“对手”厢房时,发现太子殿下周遭的空气都冰冻啦。裴溪亭笑了笑,晃了晃左手,“那这一串是什么来头?”
“我母妃的遗物,瞿家的传家物件。”宗随泱说。
“那怎么能给我?”裴溪亭就要脱下去,却被宗随泱握住手腕。
宗随泱轻声说:“母妃是家里最小的妹妹,爹娘疼爱,兄姊宠爱,她出嫁前,外祖母将这对镯子送给了她。后来她香消玉殒前,将镯子给了母后,说是给我留着的。”
裴溪亭问:“琬妃娘娘和陛下不好吗?”
“不,很好,情投意合,海誓山盟,但就是因为太好了,母妃才做不得正宫皇后。”宗随泱说,“在皇帝眼里,自己的继承人怎能为女人折腰?又怎能被儿女情长牵着鼻子走?无上的权力和一个女人,孰轻孰重?”
“有情人眼中,心上人最重。”裴溪亭说,“可帝王之家,哪怕陛下彼时坚定不移地选择琬妃,也不能圆满,说不定还会要了琬妃娘娘的性命,牵连整个崔家。”
“是啊。”宗随泱垂着眼,淡声说,“所以他疯了。”
熹宁帝曾经以为自己当上了皇帝,说一不二,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威胁他,逼迫他二者选其一,可琬妃去得太早,早到没撑住他废后的筹谋圆满实施。
“他从前总是在寝殿里对着母妃的画像哭,偶尔默默流泪,偶尔又崩溃大哭,癫狂不已。小时候,有一次母妃忌日,他抱着我,伸手摔碎了酒壶和火折子,就要这么烧死我们,我当时有一点害怕,但我没有哭闹。”宗随泱说,“后来母后赶过来了,叫人灭火,抱着我痛哭流涕。”
“他们都在怀念琬妃娘娘。”裴溪亭说,“你想她吗?”
“我没有来得及和她说过一句话。”宗随泱顿了顿,又说,“小时候想过。”
裴溪亭抬手摸宗随泱的脸,没有说话。宗随泱低头吻他的手背,轻声说:“你戴着很好看。”
裴溪亭觉得这物件得慎重处,说:“这个是留给你未来的妻子的。”
宗随泱说:“嗯,给你的。”
第92章 心病 裴大夫永远为您服务!
“庭前雪压松桂丛, 廊下点点悬纱笼”,裴溪亭窝在宗随泱怀里,两人挤在躺椅上, 盖一张毛毯。
“饿不饿?”宗随泱把玩着裴溪亭的手指,轻声问。
裴溪亭晚膳喝的粥,配了几样清淡的小菜, 加一只蒸大羊腿, 吃得饱饱的, 哪里这么快就饿了?他用脑袋蹭了蹭宗随泱的下巴, 说:“你这几日都没议事?”
“宗鹭是干什么吃的?”宗随泱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裴溪亭乐了,转而说:“小大王呢?这两天都没见着它。”
“躲在外头,不敢过来。”宗随泱往门外瞥了一眼, 淡声说,“偶尔探头探脑的, 不老实。”
“你这位严父严厉得不彻底, 所以它怕你, 又不那么怕你。就像我,”裴溪亭说, “你拒绝我,却不是毫无余地,所以只能让我暂且退却一步,别的威力可没有了。”
宗随泱抵着裴溪亭的头,说:“你怨我吗?”
“怎么说呢, 当时是很生气,但没到怨恨的程度。我既然主动追求你,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只是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还会再次向你坦诚心扉。”裴溪亭说。
宗随泱说:“你很坦荡,也很勇敢。”
“我的喜欢并非拿不出手、见不得光的东西,我没道不坦荡不勇敢。”裴溪亭摩挲着宗随泱的手指,突然想起一茬,玩笑道,“我以前听人家说,喜欢一个人不能太主动,否则就不值钱了。”
“歪。”宗随泱说。
裴溪亭歪头看向宗随泱,说:“好多人都这么说,说明这个论有坚实的实践基础。”
宗随泱露出“好吧”的表情,说:“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从中得出教训?”
“因为我相信你。”裴溪亭说,“你不会利用我的喜欢做什么,你更是个深思熟虑的人,不会因为一时新鲜就答应我的追求。”
“傻子。”宗随泱说,“今日不同于明日,今日再欢喜,明日也可能两相厌。”
“你不能这么说。”裴溪亭焦急地指导,“你应该说:‘啊,宝贝,我会爱你直到永远’!”
宗随泱端详着裴溪亭,伸手捏了捏他的喉结,说:“卡痰了?”
“这叫气泡音,好性感的,你不懂欣赏。”裴溪亭瘪嘴,催促道,“赶紧的,我要听你的气泡音。”
宗随泱婉拒道:“恕我无能为力。”
“男人不能说不行,尤其是你这种绝世猛男!”裴溪亭伸手揪住宗随泱的衣襟,半哄半胁迫地,“快点说嘛,快点快点!”
宗随泱任他扭来扭去地蹭了几下,那里又精神了,四目相对,裴溪亭不敢再闹腾,收回手,胆怯地缩成一团。
宗随泱把人抱紧,戏谑道:“这下舒服了?”
“不是很舒服。”裴溪亭像个老实人,笑容憨厚,“我拿大铁杵戳你屁/股,你舒服不?”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惨了。”宗随泱说罢,一把端起裴溪亭,转身往里屋走。
裴溪亭吓得三魂七魄都散了大半,连忙抬手圈住宗随泱的脖子,苦巴巴地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孩子真的不行了!这是蓄意谋杀!”
宗随泱低头看着他,说:“那我怎么办?”
“外头正下雪呢,”裴溪亭谨慎地建议,“要不您出去吹吹风,感受一下大自然的凛冽风霜,冷静冷静?”
“裴溪亭,”宗随泱倾身抵住裴溪亭的额头,笑着说,“你不心疼我么。”
宗随泱的笑很具有矛盾性,大体都是迷人的,但要么迷得裴溪亭神魂颠倒,要么瘆得他魂飞魄散,此时显然是后者。
“我疼,我怎么不疼?你摸摸我的心脏,疼得都哆嗦了!”裴溪亭赔笑,蹭着宗随泱的额头,“殿下,覆川,真不行了,咱们要走可持续发展道路。”
“可持续发展道路,”宗随泱意会了一下,又说,“可以,但我怎么办?火是你撩起来的,没道只让我放过你,你却要晾着我。”
裴溪亭忍痛祭出自己的双手,说:“十指小子愿竭诚为殿下服务!”
宗随泱抱着裴溪亭回到床沿,就让裴溪亭坐在自己腿上,胳膊揽着那圈腰身,说:“有没有别的选择?”
看来打/飞机都满足不了太子殿下了,裴溪亭笑容凄惨,说:“我舌/头被你咬破了,害得我这几天都不能吃辣喝酒,你还想摧残它?实在太狠毒,太没有人性了。”
“小可怜。”宗随泱的目光从裴溪亭装模作样的脸往下滑,最后停在那双修长的腿上,微微一亮。
“不行不行!”裴溪亭夹紧双腿,伸手去捂他的眼睛,“已经磨破皮了,就不要再废物利用了吧!”
宗随泱懒得再听,把人往被褥里一放,伸手逮住两条乱蹬的双腿,握住袜带一扯,就俯身压了下去。
脚心被重重地戳了几下,裴溪亭脚趾蜷缩,痒得浑身哆嗦,偏偏动弹不得,只能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咽。
“王八蛋,禽/兽不如……
宗随泱掐住裴溪亭的脸,迫使他抬头,凑近了含住这张骂骂咧咧的嘴,热切地亲/吻起来。
魔法的大门一旦打开,就不由自己再关闭了,约莫两刻钟后,裴溪亭趴在枕头上,喘着气,发着抖,说:“我、我要去找苏大夫。”
他有些怀念从前那个禁欲得像个性/冷淡的太子殿下了!
宗随泱坐在床沿拿帕子擦拭痕迹,说:“做什么?”
“让他给你开药,治病。”裴溪亭生无可恋地说。
“虚伪。”宗随泱正直地说,“高兴的时候怎么不说?”
裴溪亭伸手戳他的腰,说:“我哪儿高兴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宗随泱目光淡然,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裴溪亭恨不得拿被子堵住他的嘴,“‘好喜欢’‘不要走’‘我还要’‘我要死了’——”
“啊啊啊啊——”裴溪亭拍床怒吼,“住嘴!”
宗随泱配合地住嘴。
四目相对,宗随泱微微俯身,将撑起上半身的裴溪亭又脑袋挨着脑袋地压回枕头,他说:“还有一句话,我记忆深刻。”
肯定不是什么干净的话,裴溪亭的直觉告诉他不要问,但他的嘴有自己的想法,率先说:“什么话?”
宗随泱伸手捂住半张脸,说秘密似的与他耳语了三个字。
“……”裴溪亭幽幽地说,“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人。”
“我只是复述。”宗随泱说,言下之意便是不知羞耻的另有其人。
“都是你逼我说的。”裴溪亭正直地说,“我是个有礼貌、有素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根本不可能说这种淫/荡的话。”
“不,特别漂亮。”宗随泱对裴溪亭的形容不赞同,反驳了他,目光深沉,“所以我真的恨不得听你的话,把你操/死在床上。”
裴溪亭翻过身来,双手合十,恳求道:“哥,求您保持自己的初始人设,谢谢。”
“你不喜欢我这样吗?”宗随泱好似困惑,又稍显委屈,沉沉的眸子紧压着裴溪亭,“你要我袒露心扉,我便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不夸大也不修饰,真正做到言行一致。”
裴溪亭微笑地说:“喜欢呢。”
宗随泱不满意,压着他的头顶,再次问:“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裴溪亭抿唇莞尔,“喜欢。”
他自顾自地说:“我不去找苏大夫配药了,别真的把你吃萎了!”
“操心。”宗随泱掐了把裴溪亭的脸,松开了他。
裴溪亭侧身躺着,瞅着起身去点香的宗随泱,说:“我当然要操心了,那玩意儿虽然长在你身上,但现在也是我的大宝贝。”
宗随泱侧身看过来,目光凶狠。
裴溪亭哈哈笑,往被子里躲了躲,过了一瞬才鬼鬼祟祟地探出一双眼睛,说:“我跟你说,这其实是一种心疾病。”
宗随泱回到床沿,拍拍裴溪亭,让他往里头滚一圈,上/床后拉下床帐。他钻进被窝,刚一躺下,裴溪亭就滚进了怀里,他把人抱住,说:“你颇有研究?”
“也不算啦,知道一点。”裴溪亭说,“药物治疗不够,还得心治疗。”
他有模有样的,宗随泱揶揄道:“裴大夫有何高招?”
裴溪亭说:“药物治疗得靠苏大夫,请他换方子配药,至于心治疗嘛,就包在我身上。”
宗随泱生母早逝,亲爹又是个疯子,少年时期开始就面临高频度、高强度的种种危险——当然,裴溪亭怀疑这是宗随泱的解放环境之一,他通过血腥和暴力来纾解被压抑的内心。元和太子出事那段时间,宗随泱更是高度焦虑。因此,可以说这个人从幼年到青年时期一直处于不安稳的状态,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创伤都遭受过,最终愈发自闭自抑。
“……要是我早一点出现就好了。”裴溪亭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
宗随泱怔了怔,安抚道:“现在也不晚。”
“要是我早一点出现,就早一点追求你,缠着你去哪儿都带着我,我就能陪着你了。虽然你从来不是孤苦一人,但我和俞统领他们也是不一样的吧?”裴溪亭说。
“嗯,不一样的。”宗随泱见裴溪亭心情低落,赶紧哄着说,“裴大夫,你还没说要怎么帮我治病。”
裴大夫回过神来,对宗随泱眨眼,笑着说:“有我把你当心肝宝贝的捧着,包你药到病除。”
“好,我信裴大夫。”宗随泱嘬了下裴溪亭的唇,轻声说,“以后可得多疼疼我。”
裴溪亭不说话,闷头钻进宗随泱怀里,伸腿压在他身上,把人抱得紧紧的。
宗随泱说:“我喘不上气了。”
“你抱着我干的时候不嫌弃我重,这会儿叽歪上了?”裴溪亭怒目。
宗随泱不敢反驳,抱着裴溪亭翻了个滚,又闹了一阵,才说:“乖,睡吧。”
“哦。”裴溪亭冷酷地说,“晚安。”
宗随泱亲了下裴溪亭的脸腮,帮他掖好被子,说:“晚安,好梦。”
*
“殿下今日还是没有出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前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该不会是、是殿下性命垂危?!”
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的几位大臣闻言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却没人觉得说话的人是在危言耸听,因为要知道这位殿下虽然鲜少主持朝议,但绝不是不关心朝政,反而战绩斐然——
比如某次,太子殿下顶着一张高烧发热、苍白无力的脸和臣工们从傍晚议事到翌日早晨,半夜还主持了一场贪污案的审讯,早晨散班的时候他走路比其余大臣还要稳当;又比如,太子殿下刚入主东宫时,有一次遭遇反逆刺杀,暖阁血气都还未散,他就撑着刚拔了两颗箭头的身子躺在躺椅上和六部大臣商议赈灾救济的事情,没过几日,大臣们又得到消息,太子殿下竟然已经到达灾县了——如此种种,数不清,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太子殿下勤勉、坚强、硬朗得让大臣们害怕!
可是如今,太子殿下已经连续三次缺席议事了,就连近身的俞统领都不在,这怎能让人不害怕啊!
臣工们三两抱团,各自说着小话,针对“太子殿下为何无故连续缺席三次议事”展开激烈的讨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最可怕的可能,就在众人手脚并用、唇舌交锋选出了最终的代表团队——最不怕死的御史们,催促他们去找小皇孙询问太子殿下的情况时,那廊下突然走出一行人。
为首的赫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披着织金斗篷,高冠锦袍,面容赛雪,看着……很健康啊!而且面色比平常红润,一看心情就还不错的样子!
太好了,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感觉天气都晴朗了不少。
“诶,裴少卿,那不是你家三公子吗?”光禄寺卿拍拍裴彦的胳膊,惊恐地盯着跟在宗随泱身后的年轻人,“你家三公子怎么和太子殿下穿同款斗篷?这是违制,是大不敬啊!”
裴彦也惊恐地说:“我……我实不知啊!”
“诶,听说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冬衣。”太常寺卿掌管宗庙祭祀,前两日才去凤仪宫向瞿皇后和小皇孙禀报过年底的祭祀安排,听了一嘴,闻言笑眯眯地说,“裴少卿,皇后娘娘可是格外喜欢你家三公子,那身斗篷给皇子穿都不委屈啊,你有这么一位讨人喜欢的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承蒙娘娘厚爱……”裴彦干笑,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宗随泱入了明正堂,让裴溪亭先去寝殿休息,再召臣工议事。
小大王鬼鬼祟祟,蓄势待发,见两人终于分开了,立刻趁机来找裴溪亭玩。裴溪亭抚摸虎脑袋,带着它在廊下散步,路上看见宫人们在修剪各处的花枝。
“要不要挂点小灯彩穗之类的?”
正指挥着的园子管事闻言立刻快步走到廊下,对裴溪亭捧手行礼,说:“裴文书不知,从前都没有挂这些小东西的,殿下喜欢清净。”
“下个月就要过年了,什么都不挂,这些花枝也光秃秃的,多冷清啊。”裴溪亭说,“诶,你挂吧,殿下那里我去说。”
管事不怀疑裴文书在殿下面前的份量,两人的关系,东宫谁不知道?闻言,他赶紧应了一声,笑着说:“库房里恰好存着好些小花灯,都是以前宫里按例发放的,到时候一挂上,夜里多漂亮。”
“得,你们忙吧。”裴溪亭拍拍小大王,一道走了。
他们绕着游廊慢悠悠地走了一圈,再回到前边的时候,议事已经结束了,大臣们陆陆续续地出宫去。
裴溪亭走得近了,听人说什么“此事太过奇怪”,不免挑眉,和紧接着出来的游踪说:“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小大王用脑袋撞着游踪的腿,不为别的,挑衅而已。
游踪则不与它计较,来了一招“拳头打在棉花上”,成功让小大王安静下来。他说:“有人要为元和太子申冤。”
裴溪亭一愣,说:“什么人?”
“不知,有人将血书贴在衙门的告示上,今早叫百姓们看见,一传十十传百,如今邺京谣言四起。”游踪说,“临近年关,为了安抚民心,避免污秽滋生,殿下已经下令三司衙门重审元和太子案,由笼鹤司从旁监管。”
裴溪亭闻言微微挑眉,却什么都没说,送游踪出去,路上说:“对了,我给令弟画了一幅画。”
游踪一愣。
“前两天在山上待着,不能出去瞎跑,待在屋里又无聊,恰好听殿下说令弟的画像是他画的,如今恐怕旧了,我就重新画了一幅。”裴溪亭说,“您若是不嫌弃,您下回入宫的时候,我就交给您。”
“……不嫌。”游踪微微一笑,说,“多谢了。”
裴溪亭笑着说:“举手之劳,不必谢。那我帮您裱起来,冬天冷,这画容易坏。”
“好。”游踪微微侧目,看向走过来的人,没有说话。
裴溪亭顺着望去,对上上官桀的目光。
“游大人。”上官桀和游踪互相见礼,转头对裴溪亭说,“溪亭,我有话想对你说。”
裴溪亭说:“小侯爷有话但说无妨,游大人不是外人。”
“……”是,他不是外人,是你的相好!上官桀暗自咬牙,但游踪就站在一旁,这里还是东宫,他不能强行带走裴溪亭,只得忍耐住了。
上官桀暗自告诫自己不要激动,不要粗鲁,不要乱来,深吸一口气,才说:“我送你的生辰礼,还喜欢吗?”
裴溪亭一愣,上官桀送他生辰礼了……吗?
游踪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裴溪亭仔细回想了一下,啥都没想起来,毕竟他这几日都和宗随泱粘在一块儿,还没来得及看礼单,只得礼貌地说:“多谢小侯爷,费心了。”
“喜欢就好,我……”上官桀欲言又止。
“小侯爷要说什么就直说,”裴溪亭似笑非笑,“您可不是什么三思而言的人啊。”
上官桀对上裴溪亭的目光,陡然想起赋梦楼的事情,一时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梦?”
裴溪亭想了想,说:“春/梦算不算?”
上官桀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游踪,心里恨得跳脚,这是当着他的面调/情了?!
游踪:“。”
“……不算。”上官桀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说,“是很奇怪的梦,比如说……前世今生?”
“哦——”裴溪亭尾音上扬,在上官桀期待的目光中微微摇头,“没有。”
上官桀目光一黯,旋即又说服了自己,说:“没有……才好。”
裴溪亭确定了,上官桀的确是梦到了他和“裴溪亭”的原著剧情,但他自己以为那是前世。上官桀希望“裴溪亭”也做同样的梦,以此来确定他们之间的深度联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裴溪亭”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必定会怨恨他至深,不如不知。
游踪见上官桀看裴溪亭的眼神愈发赤/裸,便说:“溪亭,不必送了,殿下还等着你文书簿册。”
“哦,那我先回去了。”裴溪亭向游踪颔首,“大人慢走。”
游踪颔首回应,看向上官桀,说:“小侯爷,一道走吧。”
“……”上官桀硬生生逼出一记微笑,“游大人不必如此热情。”
“殿下下令重审元和太子一案,当年与御史大夫王畏、前刑部侍郎文国公共同审此案的大寺卿正是令尊,上官侯爷。”游踪说,“小侯爷,你我有的聊。”
上官桀面色微变,说:“既然如此,游大人,请吧。”
他说罢看向裴溪亭,后者刚好转身,潇洒离去,那只老虎还转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警告他不许靠近裴溪亭。
上官桀盯着裴溪亭的背影,心中复杂至极,突然,他眼前一花,对上游踪面无表情的脸。
“……”
“小侯爷,”游踪侧手,“请。”
上官桀忍无可忍,说:“游大人还真是在乎溪亭呢!”
“溪亭很让人喜欢,我亦然。”游踪温声说。
这话在上官桀听来不仅是明示,还是警告,是宣示主权,他面目狰狞,说:“既然游大人知道溪亭让人喜欢,就不要如此小气,连别人看一眼都不让。”
“旁人看他,我自然不管,但是,”游踪稍稍一顿,意味不明地说,“若这目光不招溪亭待见,那我自然要拦上一拦。”
上官桀:“……”
第93章 旧案 “你知我。”
东宫下令重审元和太子案, 除了主审的三司衙门和旁助的笼鹤司,还派了人代为监管,这人正是裴溪亭。
裴文书走马上任, 翌日便去了刑部衙门,被人恭恭敬敬地请入了大狱。他走在昏暗的甬道上时粗略一想,梅绛、瞿棹和游踪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亲臣, 让他们共审此案既说明太子殿下重视此案, 也说明最后的结果必定是以太子殿下的心思为主。
至于太子殿下的心思嘛, 裴溪亭摇了摇头, 宗随泱之心虽然没有路人皆知, 但其实早已敞明。
刑房里的人一身囚服,发须花白,一眼就知是个昏沉度日、不得志的人。
裴溪亭朝带路的差役抬手示意, 就站在门外旁听。
“熹宁十三年冬,元和太子毒害天子, 随后被幽禁。”梅绛坐在桌后, 淡声说, “当年之事,罪臣王畏可有说法?”
这个人果然是王畏, 裴溪亭摩挲着那串红玉镶墨玉的手串,想起了元芳说的那笔“太子殿下的生意”。
小春红想凭借与王夜来的关系进入王家,就是为了替雇主探访王畏的行踪,这是个关键人物,不仅元和太子的旧党想要找到他, 宗随泱也要将他牢牢地捏在手中。王畏被黜落后回到家乡,却被元和太子的旧党发现人失踪了,实则他是在宗随泱手里。
反逆未消, 若由官府或是宗随泱的人押送王畏回东宫,难免走漏消息,产生不必要的纠缠,托付于仙廊却是更便宜的法子。至于点名要元芳来护送,就是宗随泱那一点私心了。
宗随泱决心要在此时替元和太子翻案,裴溪亭清楚,王畏也清楚。王畏垂着头,因为常年暗无天日的拘/禁而面如死灰,闻言他那混浊的眼珠子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说:“当年,陛下头疾发作,元和太子入宫侍疾,陛下却愈发严重,后经太医院查问,发现元和太子随身携带的香囊藏着毒。”
这个人,必定是太子深信不疑的人。
梅绛翻阅着当年的旧案卷,说:“元和太子阴谋败露,被囚东宫,但陛下不信向来温和孝顺的太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下令三司衙门共审此案,甚至排除众议,从三司衙门中选择了时任御史大夫、并且是元和太子亲舅的你来主审。你进入东宫搜查,没曾想却真的查出了那毒药的来源,就藏在元和太子寝殿的博古架暗箱中。”
“……不错。”王畏说。
太子之尊,每日贴身服侍的人都是固定的,此外除了亲近之人,旁人谁能近身?谁又能将有问题的香囊佩戴在太子腰间,而太子毫无察觉,就这么大喇喇地带入宫中?是以,事情一出,一部分大臣立刻请求陛下严惩不贷,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
梅绛看着案卷上的朱砂笔迹,说:“当年有臣子坚持为元和太子申冤,认为元和太子身为嫡子且为储君多年,地位稳固,没由弑君犯上,自绝生路。”
“可许多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更喜欢五皇子。陛下与琬妃年少相识相知,曾在宫中长跪不起,求先帝赐婚,后不了了之,先帝赐婚陛下与王家嫡女,并留有遗诏,不可废后。”王畏顿了顿,紧接着说,“琬妃虽不是中宫皇后,可宠冠六宫,心爱的女人和被迫与之成婚的女人孰轻孰重?两个孩子又孰轻孰重?”
刑房里没人说话,裴溪亭站在安静的昏暗角落。
“比起元和太子,陛下本就更喜欢五皇子,诸皇子中,五皇子文武兼长,且有手腕,况且,”王畏说,“陛下深恨王皇后。”
梅绛抬眼看向王畏,说:“为何?”
“因为陛下与王皇后的婚事是先帝赐婚,也是王皇后的姑母、王太妃替侄女儿说媒。当然,真正的原因是琬妃的死和王皇后脱不了干系。王皇后冒险对琬妃下手,因为她嫉妒琬妃,更惧怕琬妃诞下皇子,威胁元和太子和她的地位。可阖宫之内,什么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王畏苦笑,“当她做出这件事后,我们王家的命运就此彻底定下了。”
裴溪亭眼皮微微睁大,摩挲手串的指腹稍微重了些。
宗随泱那会儿知道这件事吗?知道的吧,他想,宗随泱自小就有羽翼,如果他要查生母的死因,应该能发觉端倪。
王皇后是敬爱的兄长的生母,却与自己有着血仇,宗随泱会怎么想呢?
“从私心说,陛下恨着王皇后,从君王的眼光来看,元和太子并非最中意的储君人选。”王畏缓了口气,“那段时间,陛下数次驳回元和太子的上书,却经常召瞿皇后侍疾,且私下派人去找满大邺游历的五皇子,这在很多人眼里,仿佛是一个信号。而在事发之后,他们也会所当然地认为元和太子也认识到了这个信号,并且因此忌惮、怀疑、恐惧,最终犯下不容原谅的错误。”
主簿飞快地记录王畏所言,梅绛说:“元和太子被下令终身幽禁于东宫,翌日却死于火海,当时许多人认为元和太子是无颜再苟活于世、因此畏罪自杀。”
王畏自坐在这里后就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闻言总算有了些许别样的反应,他将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法面对的责问。
“或许是因为……因为我从东宫搜出了物证吧。”良久,王畏声音嘶哑地说。
王畏是元和太子的亲舅舅,他们的利益捆绑在一条船上,于公于私,他都不至于诬陷太子。因此当王畏亲自搜查出物证后,许多为元和太子伸冤的大臣都逐渐没了声音,因为这是“铁证”,远比其他衙门搜出物证要可信百倍。
但与此同时,在元和太子看来,这就是一道赐死诏书。
当年王畏任御史大夫,以权谋私,坑害贤良,却一直稳坐官位,直至宗随泱入主东宫后将其数罪查清并罚、罢黜官职。王畏并非全白,更不是刚正忠贞之人,所以他轻易就能被熹宁帝威胁、掌控,化作利刃悄无声息地刺向元和太子。
梅绛问:“所以那物证其实是你放的?”
“不,”王畏露出一记含糊不明的笑来,“它本来就在那里。”
真的从太子寝殿的博古架暗箱中搜出了物证,彼时王畏也愣住了,有一瞬间的怀疑,可当他对上元和太子震惊失措的目光时,他又反应了过来。
这本来就是一场局,熹宁帝只是顺水推舟。
裴溪亭接过主簿递来的记录册子,仔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修改,便在一旁署名。
“裴文书心情不好?”梅绛突然问。
“……没有。”裴溪亭回过神来,“只是这里有股血气,闻着不舒服罢了。”
梅绛没有拆穿裴溪亭的遮掩,说:“一道出去。”
裴溪亭点头跟上,说:“王畏一直在殿下手上吗?”
“不错。”梅绛知道裴溪亭想问什么,淡声说,“王畏心里有鬼,今日却彻底吐口,裴文书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裴溪亭说:“因为如今掌朝的是殿下,而非陛下。”
“不错。”梅绛说,“殿下与王皇后有血仇,却要为元和太子翻案,这是王畏自以为是的筹码,但多年的幽禁让他神思倦怠,无力再算计。而先前王三擅自进入启夏宴、意图谋害赵四公子的事情虽然是有人冒充所为,但也可以让它变成真的,他注定不得善终,可她的妻女还有活路。”
他们走出甬道,天光大亮。裴溪亭说:“那为何是现在呢?”
“因为殿下终于找到了一个人。”梅绛说。
“终于”二字说明了太多,裴溪亭接过元芳递来的手炉,说:“谁?”
“当年元和太子的贴身近侍,李不言。”
笼鹤司,昏暗的刑房里,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一身素袍,面容儒雅,淡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说:“五殿下……不,太子殿下,许久不见了。”
“孤一直在找你。”宗随泱坐在玫瑰椅上,捧着裴溪亭从库房里精挑万选出来的一只雕玫瑰花的汤婆子,淡声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老鼠。”
“可我还是被殿下找到了。”李不言微微一顿,说,“是因为那夜在碧池,我暗自窥探了您的心上人吗?”
宗随泱没有说话。
“元和太子在天有灵,一定倍感欣慰。”李不言回忆道,“他当年总是担心您的婚事没个着落,决计想不到如今不仅有了能入您眼的人,他还入了您的心。”
宗随泱说:“含冤而死的人哪有什么在天之灵,遑论还是被自己最为亲近信任的近侍诬陷。”
李不言沉默良久,倏地叹了口气,说:“可我苟活于世,就是为了报仇。您既然一直没有放弃为元和太子申冤,也知道当年之事是我所为,就应该顺着这条线查到了我的往事。”
当年王畏借御史之权弹劾检举了不少人,其中,因为他不顾名声、前途弹劾了自己的座师——户部尚书李仲以权谋私、贪渎库银而得了个“大公无私”的美名。此案后,王畏并未被牵连,反而升官一级,奖其公私分明,可李家却一夜之间沦为地狱,李仲问斩,男丁流放,女眷为奴。
“祖父两袖清风,清正一身,当真贪渎了吗?”李不言摇头,笑着说,“不过是因为王畏知道祖父因几次上书反对当今陛下修建行宫,认为先懿贤皇后掌管后宫不力、以致铺张奢靡而招致上头不待见,便在祖父要上书弹劾自己以权谋私前先下手为强罢了。”
他微微一笑,说:“殿下明察秋毫,必定清楚,我所言不假。”
宗随泱看着李不言,目光冷淡。
“李家所有人都通往人间地狱,唯独多年在外求学的我逃过一劫,我是苟活于世的罪臣之后,可我李家无罪啊。我做假身份、净身入宫,历经艰辛成了凤仪宫的洒扫宦官,借着凤仪宫这座踏板进入东宫,一步步成为元和太子的近侍,就是想要为祖父伸冤平反,可渐渐的,我发现这是妄求。”李不言露出一记意味不明的笑来,“让高高在上的皇帝承认自己纵容奸佞、冤枉无辜,何其艰难——殿下,您一定和我感同身受吧。”
宗随泱没有回答,李不言也不失望,不急不缓地说:“我无法伸冤,我只能报仇。可我明白,只要元和太子在就很难扳倒王畏,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如果等到元和太子登基,以他的脾性更是绝不会忍心将自己的亲舅舅打下牢狱。所以,我最终变得绝望,想出了那样破罐子破摔的一招,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陛下对自己的太子如此不满意。”
毒香囊无法杀死熹宁帝,却能够让他头痛欲裂,这是蝼蚁的报复。等事情败露,李不言会被千刀万剐,他已然做好了准备,只是无比渴望这件事会提醒熹宁帝,自己身旁还有一把肮脏的刀,必须寻找机会除掉他才能避免自己清名受损。
可出乎意料的是,熹宁帝竟然真的“上当”了。
元和太子弑君犯上?不然。熹宁帝心中存疑,可他却恍若不察,做了顺水推舟的那个人。
“后来,我甚至怀疑,当年我做假身份一路筹谋的事情,咱们这位陛下都看在眼里。”李不言摊手,镣铐发出声响,“我是他刺向元和太子和王家的一把刀,就如同当年,王畏是他刺向我祖父的一把刀。
李不言从来没有想要元和太子死,可元和太子还是死了,他心生恍然,趁着那一场大火跑了,回头却看见了被宗随泱从火场里抱出来的小皇孙。小孩子的哭声凄厉非常,至此,李不言再无安眠之夜。
“元和太子一日有罪,小皇孙就是罪人之子,他没有皇帝的宠爱,也没有可为助力的舅家。”李不言看着宗随泱,“但是他有您。只要元和太子能够洗刷罪名,小皇孙就可无忧了。”
宗随泱说:“那为何还要孤来找你?”
“其一,时机必须在您完全可以为元和太子翻案之后,我原本以为要等上十年甚至几十年,可我显然低估了殿下的手腕。其二,我要确认您不仅决心为元和太子申冤,而且不会在小皇孙恢复清名、得到继承权之后就对他心生忌惮,叔侄离心。”李不言歉意地说,“人心善变,天家无情嘛。”
宗随泱拨了下汤婆子的盖,说:“那你又是如何确定的?”
“因为裴溪亭。您这么多年来后宫空置,如今却与一个官家子弟两情相悦,这实在令人……震惊。”李不言的目光落在宗随泱的脖颈,狐肷顶端露出了一枚暧/昧的牙印,“脖颈是致命之处,却出现这样的印记,足以说明您沉沦其中,无法自拔。且您好似无心隐瞒,说不准以后要闹得人尽皆知呢。”
宗随泱不置可否。
“元和太子曾说:吾弟是九天鹰,最喜自由。”李不言说,“您本性如此,哪怕多年苦苦自抑,如今也已然向骤然闯入囚笼的裴三公子臣服认输了。因此我斗胆猜测,您不会松开他,放过他,但也不能忍心将他囚在深宫之中。”
“五皇子殿下,这么多年过去了,熹宁帝费劲心思,您还是不想做皇帝,这才是诛心呐。”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这昏暗的角落音如鬼魅。
宗随泱沉默地走出刑房,昏暗的甬道尽头,有个裹着雪白斗篷的人正蹲在石阶上玩雪,走得近了,还能听到他在嘟嘟囔囔:
“狗屎宗随泱,让我等这么久,看我不使劲揉搓你……诶,你出来了?我什么都没说!”
裴溪亭若有察觉,猛地转头看来,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宗随泱蹙眉,伸手把他拉了起来,将汤婆子递给俞梢云,温暖的双手捧住他的脸,说:“不在屋里待着,蹲在这儿受冻?”
裴溪亭半仰起头,像一只等待揉搓的小猫,说:“屋里烧炭,好闷。”
“给你准备的暖耳和手衣怎么不带?”宗随泱又问。
“暖耳带着影响我的听力,手衣,”裴溪亭低头示意宗随泱看自己的腰,“我刚才脱下来挂在腰带上了。”
做什么都有由,宗随泱掌心同时往里一压,裴溪亭的嘴就变成了个小圆,露出两半颗糯米白牙。
“卟……”裴溪亭可怜兮兮地看着宗随泱。
宗随泱神情微松,揉了揉裴溪亭的脸,等暖和了些才收回手,左手顺势放下拉住裴溪亭偷摸伸出来的右手,一道顺着长廊往外走去。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个老伯卖糖葫芦,兔子形状的,我正让停车呢,一个小屁孩唰地冲过去把最后一串糖葫芦买走了。”裴溪亭说,“气煞我也!”
宗随泱抬手拍了拍围脖,还没来得及安抚,裴溪亭又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炸出一声响。
“对了,晚膳我们在外头吃吧?我想吃羊肉锅子,这次必须泡馍!”裴溪亭舔了舔唇。
“好。”宗随泱握紧裴溪亭的手,“溪亭,我无碍,你不用宽慰我。”
裴溪亭偏头看向他,说:“我以为你派我作为东宫的‘监察官’就是为了让我得知这桩往事,让我知道你的噩梦。”
的确如此,宗随泱莞尔,说:“我们溪亭真是聪明。”
“随泱,人都有软弱无力的时候,这不丢人。”裴溪亭扯了扯宗随泱的手,在他侧身低下头来时仰头与他说悄悄话,“我在床上被你弄成那样了,我都不觉得丢人。”
俞梢云和元芳:“……”
宗随泱眼前掠过裴溪亭在他怀里失/禁的模样,目光微沉,把这人往怀里扯了扯,说:“一天天的,口无遮拦。”
裴溪亭直气壮地说:“我是跟你说悄悄话,其他人要是擅自听见了,就是没礼貌。”
俞梢云和元芳:“……”
宗随泱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裴溪亭走到前头那棵松树前,看着被白雪覆盖的松枝,淡声说:“李不言有句话说得很对,我至今都不想做皇帝,这才是诛心。”
熹宁帝想让宗随泱做自己的继承人,因为他是心爱之人的儿子,因为他同时也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可让熹宁帝头疼甚至恼怒的是,从小日日勤奋、从无懈怠的宗随泱竟然从来就没有当皇帝的心思。
宗随泱和元和太子兄友弟恭,甚至许多次为了替元和太子巩固地位而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熹宁帝无法忍耐。元和太子一案可以在当下很快就被查明真相,只要熹宁帝愿意,可他选择了顺水推舟。
你不是想让儿子地位稳固、继承大位吗?那我就让他从高台跌落,背负罪名,让你王家再无翻身之地。彼时,熹宁帝或许在心里这样对王皇后说。
但熹宁帝的目的不仅于此。这个男人掌控欲太强,他只为宗随泱制订了一条路——学习,成长,储君,皇帝。年少时的宗随泱固执坚定地离开了邺京,游历四方,这无疑是打破了熹宁帝的计划和幻想,所以元和太子的事情未必不是对宗随泱的惩罚和逼迫。
皇兄真的是因我而死吗?答案不是“是”,但一定也不是“不是”,否则这件事只会是宗随泱人生中的阴霾,而非噩梦。
“上一辈的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害死元和太子的是王皇后、熹宁帝、李不言等,不是你。”裴溪亭说,“你没有任何对不起元和太子的地方——宗鹭小小年纪,都清楚这个事实。”
宗随泱说:“所以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好处。”
“宗鹭都能批阅劄子、代替他这位君王不早朝的五叔与臣工议事了,他是寻常的小孩子吗?”裴溪亭微微挑眉,“你之所以选择在此时重审此案,还有一个原因,不就是因为看了宗鹭那副《雏鸟初飞》的画,看出他的心思越来越压制不住,担心他会主动找上那些反逆吗?”
“承认吧,随泱。”裴溪亭伸手替宗随泱了围脖,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你的心太软,根本舍不得把雏鹰丢下悬崖,使它在绝望中自己学会展翅飞翔。所以你放弃了把反逆作为宗鹭的磨刀石的念头,放弃了让宗鹭自己替元和太子翻案的想法,你还是选择为他打点好一切。”
宗随泱端详裴溪亭良久,说:“溪亭,你知我。”
裴溪亭得意地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蛔虫太恶心了。”
“嗯,”宗随泱低头亲吻裴溪亭的手背,轻声说,“你是我心里的小狐狸。”
第94章 布告 “哇!”
元和太子的事情还在收尾, 裴文书不必同行,自顾自地窝在暖阁里忙着画画。
这幅画很神秘——宗随泱两次进入暖阁,裴溪亭都会做出受惊然后立刻伸手阻拦他靠近的动作。
第三次进入时, 宗随泱故意靠近一步,吓得裴溪亭立刻“噌”起来,几步上来拦他。
宗随泱没有乱看, 顺从地后退一步, 揽住裴溪亭的腰, 说:“画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么神秘?”
“关你什么事……”裴溪亭话未说完, 脚下猛地一轻,已经被宗随泱抗上了肩膀。
宗随泱语气冷酷,说:“把你埋进雪里。”
“大王饶命!”裴溪亭能屈能伸, 赶紧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我说着玩儿的, 跟你有关!”
宗随泱对这个答案并不十分满意, 脚步一顿,继续扛着裴溪亭往外面走。
“我的一切都和你有关!”裴溪亭急中生智道。
宗随泱停下脚步, 将裴溪亭放了下来,一副“勉强算你过关”的表情。裴溪亭头发,失笑地说:“你是不是就喜欢我说些甜言蜜语来哄你?”
宗随泱不置可否,“这有错吗?”
“没错。”裴溪亭正经严肃地说,“您做什么都没有错, 您的美丽就是通行令牌!”
“花言巧语。”宗随泱屈指弹了下裴溪亭的脑门,“继续做你的大事吧,我走了。”
裴溪亭立刻柔情似水地挽留, “您去哪儿啊?”
“不知。”宗随泱想了想,“前堂。”
“你把要批阅的搬进来吧。”裴溪亭环顾四周,指了指不远处的榻,“那里可以放。”
宗随泱担心地说:“不好吧,打扰你做神秘的大事怎么办?我还是去外面吧。”
裴溪亭心甘情愿地饮下这杯浓郁的绿茶,笑着说:“我相信你不会偷窥我的隐私。”
宗随泱心甘情愿地戴上这顶高帽,俞梢云便将前堂的劄子搬到暖阁来,给他上了一杯热茶。
裴溪亭回到窗前的书桌后,端起豆乳喝了一口,美滋滋地呼了口气,继续埋头画画。
茶盖轻轻拨出声响,宗随泱看了眼堆在书桌一旁的长折子,看体量,裴大画师是要画一本书?
事实证明宗随泱的猜测颇有依据,接连几日,裴溪亭闲暇时都窝在暖阁里画他的长折子,连夜里钻了被窝后都念念有词、若有所思。
“我近来发现一件事。”
傍晚,裴溪亭结束了今日的画画工作,正躺在小大王身上看话本子,看得咯咯直乐。宗随泱走到他身旁的躺椅落座,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
裴溪亭闻言挪开眼前的话本子,看向宗随泱,用眼神请问:是什么事呢?
“就是这种话本子,”宗随泱瞥了眼裴溪亭手中的薄册,“有人以我为原型写了一本。”
虽然说裴溪亭手中的话本子是江湖武侠题材,但闻言他还是心虚地抖了一下,假模假样地说:“真的?什么话本?”
“风月话本,”宗随泱不疾不徐地说,“男风话本。”
不会吧不会吧,陆主簿不会被发现了吧?裴溪亭心里暗自打鼓,面上佯装震惊地说:“真的假的?什么人敢狗胆包天地写太子殿下的这种话本子?我觉得不太可能,说不定是你误会人家了。”
以裴溪亭的性子,正常情况下应该让人赶紧买一本回来瞻仰瞻仰,这会儿他这么一说,在宗随泱看来就是四个字——不打自招。
宗随泱似笑非笑地睨着裴溪亭,说:“我起初听说时也以为是误会,但当我亲自‘欣赏’了一番后,发觉根本不是误会。”
“没想到真的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情,太可恶了!”裴溪亭一改态度,猛地从小大王身上起来,忿忿道,“必须找到他,我要把他痛打一顿!”
小大王正打盹儿呢,身上骤然一轻,转头看了眼裴溪亭,又看了眼主人,继续趴下了。
宗随泱挑眉,“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男风话本诶,把我这个正牌对象放到哪里去了?”裴溪亭煞有介事地说,“要写也只能写我们俩的,当作祝福,否则都是造谣!”
“祝福”,宗随泱品味着这两个字,和裴溪亭对视了一瞬,微微颔首,“不错。”
裴溪亭躺了回去,说:“那……那个话本叫什么名字?”
“《石榴花夜记》,已经卖到第三卷了,前两卷还有字画双全版。”宗随泱看着裴溪亭,随口道,“溪亭,你看过吗?”
“《石榴花夜记》,”裴溪亭佯装回想,随后说,“好像在书铺子里见过。”
宗随泱说:“听说卖得极好,如今是买不到了。”
“那你是在哪儿看的?”裴溪亭趁机打探。
宗随泱说:“母后那儿。”
裴溪亭又猛地坐了起来,说:“啥?!”
“昨日文国公夫人入宫陪母后打叶子牌,闲聊时说起近来时兴的本子,文国公夫人就提到了这本书。母后感兴趣,就借阅了前两卷。”宗随泱不紧不慢地说,“我傍晚去凤仪宫时在榻上看见了,就随手翻了翻,没想到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呵呵,天要亡陆主簿哇。裴溪亭问:“你觉得好看吗?”
“还成。”宗随泱说,“配图更吸引我。”
完犊子了,天要亡裴画师哇。裴溪亭挣扎道:“哟,还是字画双全版的呢,文国公夫人看来是真喜欢呢。”
宗随泱不置可否,旋即露出一记若有所思的表情来,说:“说起来,我觉得那配图像是你画的。”
“……啊?”裴溪亭茫然地说,“怎么可能?你不要瞎说啊!”
“说着玩儿罢了,只是有些相似。”宗随泱说,“无妨,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很快就能知道这胆大包天的风月书生和画师到底是何人。”
看来这把真的完犊子了,裴溪亭挠挠头,纠结要不要主动自首,请求减刑。他瞅了眼宗随泱,后者已经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养神了。
裴溪亭小心翼翼地凑到躺椅前,枕着扶手说:“那你找到了人,要怎么处置?”
“写这种淫/秽话本并且售卖,”宗随泱想了想,“至少得打二十板子。”
裴溪亭一屁/股坐在地上!
至少二十板子,那不直接打残了?
宗随泱闭着眼,听觉却敏锐,小大王的呼噜声,小狐狸的挠头声,还有衣袍摩挲的细碎声响。旋即,他腿上果然一紧,睁眼一瞧,小狐狸蹲在脚前,用两条胳膊环着他的小腿,正眼巴巴地瞧着他呢。
“这是怎么了?”宗随泱好似不解,“怎么突然这样看我?”
“我想了想,”裴溪亭一咬牙,一点头,一开口,“我要主动投案自首。”
宗随泱坐直了些,倾身凑近仰头看着自己的小狐狸,说:“这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石榴花夜记》,我其实看过。”裴溪亭一边打量着宗随泱的表情,一边小声说,“还有,那个配图的确是我画的——殿下真是火眼金睛,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呢!”
“哦?”宗随泱说,“当真?”
裴溪亭瘪了下嘴,说:“看在我主动投案自首、老实交代的份儿上,是不是可以判我个无罪开释?”
宗随泱说:“我哪里舍得打你板子?只是……”
“只是什么?”裴溪亭赶紧问。
宗随泱说:“你们这双出头鸟,我若是不打下来,岂不是在助长这种歪风邪气?日后——”
“啵!”裴溪亭打断施法。
宗随泱顿了顿,说:“日后——”
“啵!”裴溪亭二度打断。
宗随泱微微挑眉,伸手握住裴溪亭的下巴,轻笑了一声,说:“这么怕我打你板子?”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真的把我压在凳子上,拿人那么长一条的板子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半身不遂,但是吧,”裴溪亭顿了顿,又是一口重重地亲在宗随泱嘴上,亲得比前两次还重,分开时发出了拔火罐的同款动静。他舔了舔嘴唇,“那毕竟是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嘛,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就不继续画了。”
宗随泱垂眸看着那双不断开合的嘴唇,喉结滚动,抬起裴溪亭的下巴,与他深深地吻了一记,才睁眼看着他,说:“你不画,我看什么?”
“你不介意就好……等会儿。”裴溪亭被亲得脑子发懵,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了,故意诈我是不是?”
宗随泱笑了笑。
裴溪亭一瞪眼,猛地松开宗随泱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躺椅前后晃了晃,宗随泱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说:“陆茫是笼鹤司的主簿,他的字,我看了好些年,哪怕他故意修饰,我也能认出来。你的画更是,无需仔细分辨,我一眼就能瞧出。”
裴溪亭说:“哎哟哟,你好了不起哦。”
宗随泱拍拍大腿,把挤眉弄眼、阴阳怪气的小狐狸勾到身上,抱着人说:“这几天躲着我,也在画这个?”
“那倒是没有。”裴溪亭晃了晃腿,“每一卷的配图就那么七八张,能画多久?偷偷和你剧透,第四卷的配图我都画完了。”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得意的小脸,说:“精装本有作者的署名,怎么没有你的?”
“话本子,内容才是主体,我签名干什么?”裴溪亭眼睛一转,“你想要啊?”
宗随泱颔首,说:“有没有特殊版的?”
“有。”裴溪亭宠溺地说,“第四卷,我单独给你印一本,不仅有作者的签名,还有我的。”
“作者的可有可无,有画师的署名就可。”宗随泱说。
裴溪亭嘿嘿笑。
他越来越喜欢傻笑,从前初识时的恭敬、谨慎和自然而然泄露出来的冷淡近来都见不到了,很多时候还像个小孩。宗随泱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蛋,说:“要过年了,邺京的各大市都在装扮,夜里格外热闹。别整天窝在暖阁里画画,时间久了脖子会疼,可以和元芳出去逛逛,或者邀着你的朋友们。”
“我长了脚,想出去自己就出去了,要你说?”裴溪亭伸手握住宗随泱的手,捏泥巴似的捏着玩儿,“你想什么呢?”
“我近来实在很忙,每日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衙门里,白日少有陪你的,夜里也经常晚归。”宗随泱顿了顿,“怕拘着你了。”
宗随泱打心底里希望裴溪亭是他怀中的小狐狸,每日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可小狐狸日夜蜷缩在一处,就会失去生机。他冷静时明白这个道,所以需要时刻牢记。
“你别多想了,我是能委屈自己的人吗?”裴溪亭神神秘秘地说,“我那画真的是大工程,等到了时候你就知道了!”
宗随泱谨记不能窥探裴大画师的隐私,闻言说:“那有没有我能为你做的?”
“有啊,我的颜料要用完了,你得给我准备点好的。还有明正堂那根剔红细笔,我特别喜欢。”裴溪亭勒索道,“你给我吧,我正准备把我的那根细笔换了。”
他说的是那根朱砂笔,宗随泱平日用来批劄子的,剔红云纹特别精美,看着就赏心悦目。
“这个还要跟我说?自己拿去用就是了。颜料也早就让库房备着了,都是最好的成品,永不断供。”宗随泱捏捏裴溪亭的下巴,“你不是常常去库房淘小玩意儿吗,我当你知道。”
“我没注意!”裴溪亭美滋滋地说,“感谢感谢,我也不白拿,每个月支付您九十九文钱!”
宗随泱惊讶地说:“这么多钱,别把我的银库砸坏了。”
裴溪亭哈哈笑,随后说:“收拾收拾就寝吧,我明儿可不能赖床了。”
“裴大画师明日有要紧的安排?”宗随泱松开手,拍拍裴溪亭都屁/股放他起来,自己也跟着起身。
“我要是睡到中午,就不能出去和梅绣他们搓麻将了。”裴溪亭安排计划,“我早上起来,先把明日的画画完,午膳后或是半下午出去,玩到晚上回来。”
宗随泱念着裴溪亭好几日没出去了,夜里就没怎么折腾他,只抱着亲了小会儿就睡了。
可惜裴溪亭不争气,翌日一觉醒来,窗外都大亮了。他爬起来,说:“什么时辰了?”
外寝的宫人轻步进来,说:“巳时四刻了。”
裴溪亭迷瞪了一会儿,猛地栽了下去,裹着被子很快又睡着了。
宫人拉好床帐,轻步退了出去。
*
午后,鸳鸯馆。
梅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说:“溪亭怎么还没来?”
“来不了了。”刚进门的宗蕤说,“东宫事忙,他走不开。”
梅绣闻言瞥了眼对坐的上官桀和赵繁,噗嗤一声乐了,说:“那可真是太不凑巧了,有人满心满眼地盼着他来呢,这下落空了,唉!”
上官桀冷眼甩过去,说:“你幸灾乐祸得很明显。”
“有吗?”梅绣无辜地说。
上官桀咬了咬牙。
宗蕤淡然落座,喝茶旁观。
“不是我说,您二位就别想了。”梅绣笃定地说,“溪亭他不可能跟你们好。”
赵繁说:“你怎么知道?”
“溪亭生辰时都没请你们,说明交情就那样。”梅绣摊手,“想谈情说爱,你俩更不够格了。”
赵繁:“……”
上官桀:“……”
“再说了,人家都心有所属了,而且两情相悦,甜蜜得很。”梅绣熟练地搓着麻将,大剌剌地说,“你俩不赶趟儿,早点死心吧,现在好歹还能同桌打牌呢。”
上官桀说:“你亲眼看见了?”
“看见了。”梅绣点头,“而且不止我看见了,世子爷也看见了,那夜生辰宴上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自然不敢擅自说出那人他娘他爹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竟然是太子殿下,只得隐晦地说:“人小两口特别般配,天生一对!”
“啪!”
梅绣吓了一跳,看向上官桀骤然捏碎杯子的手,啧道:“下去包扎一下吧。”
上官桀陡然起身,甩袖离开,赵繁目光阴沉,也起身走了。
“诶,不打了?”梅绣纳闷地说,“四缺二啊。”
“早就预料到了。”宗蕤吩咐人去叫青铃铃,接着又说,“待会儿连海过来。”
梅绣“哦”了一声,说:“诶,他不是在忙元和太子的案子吗?”
“忙得差不多了,现下只是在裁夺如何处置。”宗蕤说。
旧案的真相不得事无巨细地公诸于众,元和太子要洗刷冤屈,熹宁帝却绝不会因为自己当年的冷眼旁观、顺水推舟认错。
“于私,天子不会心甘情愿地改口,于公,天子因私心默认有心之人诬陷太子,此事若传扬出去,天子威信何在?皇室颜面何存?”宗随泱坐在书案后凝神思索时,宗鹭撩袍跪地,给宗随泱磕了个头,“请将罪名止于李仲大人之孙李不言,为元和太子洗刷罪名。”
宗随泱端详着宗鹭,没有立刻回应。
“为着今日,五叔让王畏苟活至今,但以他的罪名,千刀万剐不足够。请将他的罪名全数公诸于众,刑部判决,处以极刑。”宗鹭说,“再请剥夺王皇后‘懿贤’谥号,王畏一族全数牵出邺京,三代不得为官。”
明正堂内沉默良久,宗随泱阖眸,说:“可。”
宗鹭稽首三拜,终于红了眼,颤声说:“叩谢五叔大恩。”
宗随泱起身走下阶梯,将宗鹭搀了起来,替他了衣襟,说:“去吧。”
翌日,告示公文贴出来的时候,裴溪亭和元芳正在街边等自己的烤鱼。
一窝人突然蜂拥而至,闹嘈嘈地挤到不远处的布告栏前,裴溪亭耳尖地听到“元和太子”四个字,就和老板说了一声,带着元芳凑了过去。
部分百姓不识得字,站在最前头的人就大声宣读了布告,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元和太子是被自己的近侍诬陷的?这个李不言是谁啊?”
“上头不是写了吗?是李仲的亲孙子。李仲就是前前任刑部的老爷,被元和太子的亲舅舅——几年前被太子殿下贬黜出京的那个御史大夫给诬陷了,他孙子给他报仇呢!”
“这么来看,先前有人怀疑元和太子是被太……咳咳,当今这位整死的,这纯粹是污蔑啊!”
“本来就是瞎说的!真要是当今这位做的,他至于几年后还给元和太子翻案吗?没这个必要啊。”
“而且元和太子出事后,太子殿下可是帮他养儿子呢。听说这小皇孙还不到十岁就跟着参与朝政了,很得太子殿下重视与栽培啊!”
裴溪亭在人群后头听了片刻,中途元芳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把瓜子,两人并肩站在中间边嗑边听,听着听着,话题就开始偏了。
“太子殿下约莫是将小皇孙当成自己的儿子了。”
“这怎么行?太子殿下成婚后肯定会有自己的儿子,届时小皇孙如何自处?”
“太子殿下真的会成婚吗?陛下和元和太子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走路了。”
“太子殿下眼光高吧——诶,这不是裴三公子吗?”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裴溪亭嗑瓜子的动作一停,赶紧转身要跑,但前后左右都被围死了,他只得说:“别挤别挤,别发生踩踏了!”
百姓甲:“唉,裴三公子,听说您如今是东宫文书,那不就是太子殿下身旁的人吗?”
哪止呀,我还是太子殿下身上的人呢。裴溪亭含糊地说:“差不多吧。”
百姓乙:“那您赶紧和我们说说,太子殿下有开花的迹象吗?”
哪止呀,要是有这个功能,这会儿都要结果了呢。裴溪亭模糊地说:“有吧。”
什么,众人发出惊呼。
百姓丙:“是哪家闺秀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裴溪亭神秘地说:“这个不能说。”
百姓丁:“能不能透露一下,是什么样的?”
那就是如实地夸奖自己呗。裴溪亭清清嗓子,淡定地说:“他花容月貌,气质卓然。”
“哇!”
“他风华正茂,有一技之长。”
“哇!”
“他敢想敢做,果断出手,促使铁树开花。”
“哇!”
“他和太子殿下金玉良缘,两情相悦,并且要——”裴溪亭环顾四周,大声说,“长长久久!”
“哇!!!”
元芳差点被震聋,抬手捂住耳朵。
附近巡逻的差役循声而来,将莫名其妙开了个“记者招待会”并“太子殿下恋情半官宣会”的裴溪亭解救了出来。
裴溪亭回去拿烤鱼,元芳说:“这样说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我又没说是谁。”裴溪亭目光发光地盯着炉子上的烤鱼,“他们是不会猜到我身上的,放心吧。”
第95章 八卦 啊!
“三个二, 走完——给钱。”
裴溪亭打开满满当当的钱匣子,等梅绣和青铃铃都丢了钱进来,才“啪嗒”叩上。
“快过年了, 世子爷他们都要忙着这里祭祀那里祭祀的,几天见不到人影,也就咱们几个没正经事, 可以约着一起瞎乐。”梅绣喝了口茶, 舒服地吁了口气。
宗随泱近来也在忙各种祭祀, 裴溪亭深有同感, 转而说:“对了, 你的武考准备的如何了?”
“差不多吧。”梅绣得意地说,“也是没机会,否则我稍微一展示, 你就知道小侯爷的神武了!”
裴溪亭连忙捧手称赞,说:“小侯爷不必展示, 我坐在这里都能感受到您身上充盈的英武之气, 实在光芒璀璨, 令我等凡人不能直视!”
梅绣高傲地哼笑一声,转眼瞧见青铃铃的表情, 拧眉说:“你在翻白眼吗?”
“没有啊。”青铃铃说,“我怎么敢呀?”
梅绣说:“我亲眼看见了。”
“您误会了。”青铃铃叹气,“我只是眼睛有点抽筋。”
梅绣打量着青铃铃的眼睛,说:“金粉抹多了,眼皮挂不住吧?”
裴溪亭:“……”
青铃铃果然破口大骂道:“不会欣赏就把眼睛剜下来给狗吃!”
“你——”
“行了, 两位。”裴溪亭及时打断梅绣的回敬,抬起双手手动帮两人降火,微笑着说, “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回家陪我家殿下用膳呢,先告辞了。”
青铃铃转移视线,说:“我家殿下,咦!”
“他不是我家的,还能是谁家的?”裴溪亭笑了笑,起身说,“走了。”
“等等,载我一程。”梅绣起身跟上,“我来的时候是坐的瞿夫人的马车,没法回去。”
瞿夫人虽然对梅侯夫妇没有好脸,但对梅绣却还是喜欢的,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梅绣在梅家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真到了尊敬的长辈面前,一张嘴甜得很,把瞿夫人哄得哈哈笑,还和他说了一桩八卦。
“——太子殿下有人了。”上马车后,梅绣神神秘秘地说。
裴溪亭坐在主位,靠着金丝软枕,闻言一挑眉,说:“你消息太慢了,如今邺京谁不知道太子殿下铁树开花了。”
八卦的传播速度就是这么快,那日裴溪亭在街上和一部分吃瓜群众召开了临时的记者招待会后,当天“太子殿下的绯闻恋情”就飞速传播开来,不出三日,这则消息已经成为了邺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论话题第一名。
毕竟元和太子的旧案是严肃的、充斥着阴谋的,没有八卦说着令人放松。
而且还是这么震惊甚至惊悚的八卦!
“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很多家都在跃跃欲试着想将自家的女儿送入东宫?”梅绣说。
太子殿下从前不近美色,后宫空置,请太子纳妃的朝臣都没有得到什么好脸色,久而久之朝臣们自然不敢劝说甚至是推荐哪家的女儿合宜做太子妃。
可如今不同了。
太子殿下既然铁树开花,那就说明他有人类的情感,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那别家女儿可以,我家女儿为何不行?
裴溪亭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没听说啊。”
“我听瞿伯母说的,她有小道消息。”梅绣分享道,“最近就有些夫人去找皇后娘娘试探口风,毕竟他们想是一回事,敢不敢做又是另一回事。”
裴溪亭失笑,说:“应该没有人当这个出头鸟吧?殿下这些年来积威甚重啊。”
“你可别小看这些人。”梅绣摇头,“是,这事儿有风险,可一旦成功了,自家就一步登天了!再说了,他们自己不敢当出头鸟,可也怕别人抢占先机啊。”
裴溪亭觉着倒也是这个道,就想着等这些人纠结踌躇决断了,他等着看好戏。
这时,马车突然顿了顿,裴溪亭抬眼,说:“何事?”
“有人。”元芳平静的声音隔着车门响起,“别出来。”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一瞬间,裴溪亭就听到了兵器交锋的声响。
梅绣凑了过来,将下巴压在裴溪亭头顶,两人偷偷摸摸地推开一点窗缝,观察外头的情况。
和元芳对峙的赫然是许久不见的胖瘦组合,趁着还没开打,裴溪亭说:“打个赌吧,几回合拿下。”
“这是野路子啊。”梅绣观察着胖瘦组合的招式,微微思索,“十回合吧,毕竟一对二,而且这俩配合很默契。”
“我赌最多五个回合。”裴溪亭说,“小赌怡情,就五百两吧。”
“我知道,你这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雇来的朋友武功很好,但是你不要这么——”梅绣的话戛然而止,他只是眼前一花,再一看,那个胖子就被一脚踹跪在雪中,被自己的刀拦住脖子了。
“唉。”裴溪亭伸手。
梅绣合上下巴,从兜里摸出银票放到裴溪亭手里。
“为何跟车?”元芳握着胖子的手,那力道不容反抗,只见刀锋缓慢地往里近了一分,勒出一条血痕,“不说就死。”
“等等!”独眼龙厉声喝止,对上元芳平淡的目光,心中震惊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嘴上嗫嚅一下,“我们想见门主!”
“门主是谁?”梅绣问。
裴溪亭挑眉,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我们知道,这是裴溪亭的马车。”独眼龙说,“我们也知道,他现在是东宫文书,所以想把他绑了,和东宫谈条件!”
梅绣说:“这不傻子吗?”
“体谅一下吧,他们看着就不大聪明的样子。”裴溪亭推开半扇窗,对独眼龙抬了下下巴,“喂,李不言你们是见不到了。”
独眼龙往马车靠近,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落在马车前,正是宗随泱先前派遣给裴溪亭的那两名近卫之一。
他拔出半截刀,说:“止步。”
独眼龙看了眼胖子,只得止步。胖子嘶声说:“门主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知道救不了他,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是见不到的,但是,你们可以陪他一起死。”裴溪亭淡声说,“你们也曾参与争抢四宝,不是吗?到了官府的地界,你以为你们还能全身而退?”
“也不是不行!”独眼龙说。
胖子也默认了。
“倒是知恩图报,但李不言在邺京现身,却没有让你们随行,不就是不想让你们命丧于此吗?”裴溪亭说,“自己想想吧。芳,走吧。”
元芳松开胖子握刀的手腕,脚步轻渺地回到马车上。
裴溪亭正要关上车窗,却见那胖子猛地跪了下来,拱手道:“第一回见时,我们兄弟对裴文书多有不敬,请裴文书海涵!您若心里有气,我们兄弟任凭打杀!”
说罢,就“哐哐哐”磕了三个头。
积雪飞扬,胖子双眼通红,恳切道:“我们不怕死,只想送门主一程,求裴文书慈悲!”
独眼龙也跪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开始磕头,那速度那力道,梅绣都怕他们把脑浆摇匀了。
“别心软。”梅绣轻声说,“他们是反逆一党,不被肃清已然是殿下施恩,你若真带他们去见那什么门主,殿下会怎么想?”
“李不言被下了死囚,任何人不得靠近,我不会帮也帮不了你们。”裴溪亭看着两人,顿了顿,“但你们书信一封,我可以代为转交。”
独眼龙停下来,摇摇晃晃地直起上半身,和胖子对视了一眼。胖子转而看向裴溪亭,说:“可我们……不会写字。”
“我们没读过什么书,跟了门主后只粗粗识得几个大字。”独眼龙说。
“不会写,会画吧?”裴溪亭说,“把你们想说的话画下来,明日送到兰茵街牌坊上,自然有人去取。等放了信,你们立刻离开邺京,否则我不保证你们能否活命。”
说罢,裴溪亭“啪”地推上车窗,说:“走吧。”
“多谢裴文书!”
声音传入马车,逐渐变得轻飘飘的,直至被风雪裹挟、掩埋,变成了傍晚时山上寺庙厚重的撞钟声。
翌日一早,便有人将信送到裴溪亭面前,说:“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裴溪亭正在擦宗随泱送给自己的那把琴,他新取了“飞燕随泱”的名,闻言说:“我不看,拿去给李不言吧。”
近卫应声,轻步退了出去。
俄顷,宫人提着小食盒轻步进来,说:“裴文书,步姑姑又给您做了栗子糕,叫您趁热吃。”
步素影入宫不久,资历尚浅,但“波上灵妃”的美名谁人不知?入宫当日,她未着舞裙,随手一曲水袖证明自己“宝刀未老”,凭实力成了舞乐坊的教习姑姑。
“母亲今日还在排舞吗?”裴溪亭放下擦琴的布,净手后拿了块栗子糕吃,给宫人吃了一块。
宫人轻笑着道谢,说:“是呢,舞乐坊都在为年节时的宫宴做准备,奴婢出来的时候,大门都关上了。”
裴溪亭原本想晚些时候去瞧瞧,闻言就放弃了,说:“殿下在明正堂吗?”
“先前去凤仪宫了。”宫人说,“您要去的话,奴婢叫人备轿子。”
“不用轿子了,我走着去。”裴溪亭吃完手中的栗子糕,洗手后将食盒关紧,等人给他披上斗篷,就提着食盒出门了。
裴溪亭跨出门,吹了声口哨,只见不远处雪松抖动,小大王从后头跑了出来,跟着他一道出门望风去了。
裴溪亭和小大王一边走路一边踩雪玩,到了凤仪宫门口,远远望见宗随泱在亭子下修剪花枝。
他快步小跑了过去,说:“你怎么在外面?”
宗随泱放下剪子,上前伸手替裴溪亭拍掉头上和肩上的碎雪,摸了摸他的脸,说:“怎么跑过来了?”
“母亲给我蒸了栗子糕,还热乎呢,我来跟你分享。”裴溪亭把食盒放在桌上,拿了一块喂给宗随泱。
宗随泱咬了一半,他随手把剩下半块吃了,含糊地说:“我先进去请安,再来陪你。”
“别去。”宗随泱说,“里面不只有母后,还有几位诰命夫人。”
裴溪亭闻言眨了眨眼,想起梅绣分享给自己的小道消息,小声说:“来说媒的?”
宗随泱颔首,说:“我不想在里头待着,索性帮母后把花瓶修了。本想着等她们走了,再让人去叫你来用膳,既然你来了,就陪我吧……你怎么好像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裴溪亭说:“我哪有?”
宗随泱眯了眯眼,淡淡地看着他。
裴溪亭老实了,说:“好吧,有一点,原来太子殿下也会被围殴式催婚。”
“都是常来陪母后说话的,能宽松一分,否则早让人打出去了。”宗随泱捏了捏裴溪亭的脸,“吃的满嘴都是。”
裴溪亭含含糊糊地说:“你帮我擦了。”
宗随泱闻言抬起裴溪亭的脸,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唇贴着唇,轻声说:“好甜。”
裴溪亭启唇,轻轻咬了他一下。
宗随泱目光微动,正要深/吻,裴溪亭就转了半圈,退开一步远,说:“谁动谁是狗,一二三开始!”
宗随泱才不管,伸手把裴溪亭拽了回来,按住了,说:“不动你,吃你的栗子糕。”
若蕙姑姑打帘出来,本想瞧瞧太子殿下是不是偷偷溜走了,却见裴溪亭不知何时来了,正在亭子里和殿下挤来挤去地说笑,复又想起殿里这些夫人的目的,不由摇头。
若蕙姑姑放下帘子,回殿了。
瞿皇后坐在凤椅上,见她回来,便赶紧问:“人没跑吧?”
“没有。”若蕙姑姑说,“裴文书带着小大王来了,在陪殿下。”
“哦,”瞿皇后尾音上扬,随后立刻说,“去小厨房瞧瞧茉莉汤煮好了没有,给他们上一壶去,暖暖胃。”
若蕙姑姑应了一声,轻步退下去了。
几位夫人对视一眼,一人说:“这位裴文书想来很得殿下赏识呢。”
岂止是赏识呀,人家是干柴烈火,亲亲密密的关系。瞿皇后暗自告诫自己要矜持,免得说太多擅自暴露了两人的关系,笑着说:“可说呢,溪亭特别招人喜欢,覆川若是不喜欢,那就是瞎了眼。”
几位夫人:“……”
皇后娘娘,您真的很爱呢。
“臣妇听说先前汪家想和裴家亲上加亲,只是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
“诶,汪家家风不好,一大家子没个拔头的,与溪亭结亲,不合宜。”瞿皇后说,“溪亭有貌有才,大方喜人,更有良配。”
比如说覆川!
几位夫人闻言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笑着说:“听娘娘的意思,是打算将这位乘龙快婿收入自家?”
瞿皇后知道他们说的“自家”是指瞿家的姑娘们,闻言笑了笑,说:“我这人呀,信眼缘,这孩子,第一眼见了我就喜欢,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更觉得他哪哪都好,若是做不了女婿,我也乐意收他做个义子。”
做不了女婿,可以做儿媳……儿婿,那和儿子没两样嘛!
皇后娘娘实在太爱了,夫人们不约而同地感慨,并想着回家后一定要告诫家中诸人,可千万不能把这位手段高深得同时掳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芳心”的裴文书得罪了去!
如今天底下后台最硬的就是这位了吧!
众人说笑闲聊,若蕙姑姑轻步进来,让人奉上茉莉汤,笑着说:“前些时候,裴文书在外头喝了一碗茉莉汤,觉得味道好,就请咱们娘娘也去喝了一碗。娘娘也觉得好,回来就让小厨房试着熬煮,如今味道差不多了,也请夫人们尝尝。”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无非是再次说明皇后娘娘和裴文书交情深厚,是可以私下出门吃饭的关系。夫人们心里有谱,纷纷起身道谢。
“私下里,别这么多规矩,坐着吧。”瞿皇后说罢看向若蕙,“那俩孩子呢?”
“在外头堆雪人呢。”这会儿风不大,若蕙姑姑说着走到凤榻边的长窗前,轻轻推开一扇,露出小块儿缝隙来,“您瞧。”
瞿皇后偏头看去,几位夫人也跟着探头往外望,见裴文书裹着披风蹲在亭子前,用裹了手衣的手努力揉球,太子殿下竟然也单膝蹲在一旁做……什么呢?
太子殿下好像是在观察裴文书的侧脸!
不,是端详。
好像也不对。
夫人们正在苦苦思索用什么词形容太子殿下看裴文书的目光,若蕙姑姑突然关上了窗。
瞿皇后收回目光,微微侧身坐正,伸手扶额,说:“这风吹着真冷。”
夫人们连忙关心皇后娘娘的凤体,瞿皇后表示无妨,请大家伙坐下,说:“其实几位来的目的,我心里都清楚。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覆川的婚事是由他自己做主,我与陛下都不会插手的。”
“殿下自小就是有主意、能自断的主,哪里需要陛下与娘娘操心费神呢?我们更不敢有别的心思目的,就是听说了外头风传的消息,怕有人恶意编造谣言,这才进宫来问个明路。”
“是啊是啊。”
都是千年的狐狸,瞿皇后微微一笑,也不拆穿,只说:“多谢诸位关心,那不是谣言,我们覆川呀,确实有心上人了。”
“这么说来,娘娘已经知道是哪家闺秀了?”
瞿皇后点头,说:“不仅知道,那孩子,我还特别喜欢。我且和你们透露一点。”
夫人们期待地看着瞿皇后,齐声说:“请娘娘示下。”
“我家覆川与那孩子呀,是佳偶成双,天生一对。”瞿皇后说,“这心尖尖儿有了人,旁人是再入不了眼啦。而且覆川心思重,是恨不得天天与那孩子粘在一块儿。”
太子殿下不仅有了人,还是心上人,在皇后娘娘面前过了明路,皇后娘娘很满意,且这人如今已经在东宫了——夫人们不约而同地总结出信息,心彻底凉了。
夫人们心不在焉地陪瞿皇后聊了一会儿,瞿皇后大发慈悲地放她们走了。
一堆锦绣金玉结伴走到亭子前,和宗随泱行礼告退,宗随泱正在帮裴溪亭揉兔子脑袋,闻声只是微微颔首,就又低头忙活去了。
“雪天路滑,夫人们慢走。”裴溪亭吩咐前头打伞的宫人们,“好好送出去。”
在凤仪宫,甚至是太子殿下面前,你再受宠也不能吩咐凤仪宫的宫人吧?夫人们下意识地看向宗随泱,却见太子殿下头也不抬、十分认真,而那些宫人竟然对裴溪亭应声行礼,全然习惯了裴溪亭代为发号施令的样子。
“?!……”
夫人们心事重重地走了,待忍耐着出了宫,她们立刻上了一辆马车,展开激烈地讨论。
“姐妹们,你们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哪家的闺秀入了东宫,我们不可能半点风声都听不见呀。”
“会不会不是邺京的闺秀?或者根本不是大家闺秀,只是寻常民户出身,否则娘娘何必遮遮掩掩?”
“这也没道,太子殿下看上了人,哪里需要顾忌对方的家世身份?除非是要做太子妃——的?!”
“能做太子妃的就那么几家,半点动静都没有。我都打听过了,大家的祖坟没有冒青烟的。”
夫人们说来说去,总觉得疑点重重,愣是猜不出个明白的人来。突然,其中一位小声说:“有没有可能,不是姑娘呢?”
其余四位:“什么?”
“心上人,又不单指代女子,男子也成。”
“你男风话本看多啦!话本是话本,不能和真正的生活挂钩的!”
“可是未必没有这种可能啊。”
夫人们同时沉默了。
是啊,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太子殿下喜欢男喜欢女还是男女皆可,外人谁能确定?既然如此,太子殿下的这位心上人就有可能是男子。
“可是也没有听说哪家公子和太子殿下有亲密——”
话卡到喉头,众人突然想起方才那位和太子殿下一起玩雪的裴溪亭,沉默了。
裴溪亭,既满足了得太子与皇后赏识、喜爱、亲近的条件,又正在东宫!裴家虽然门第不高,可他家这位三公子已经混到和梅小侯爷称兄道弟,和宗世子同桌打牌的份儿上了,甚至都和太子殿下蹲在一块玩雪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到?!
众人越想越觉得,是了,是他!
“所以先前殿下不是在观察裴文书,也不是在端详他,而是在注视他?!”
众人惊觉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根本不敢吱声,更莫说拿回去和家里人宣扬,恨不得今日没有入宫过!
但是夫人们万万想不到,最坐不住的,跃跃欲试的,其实是太子殿下本尊。
第96章 赌局 裴文书!
冬月下旬, 禁军司的武考开始了。
步素影知道消息,也抽空出来了一趟,但她待不久, 和候考的裴锦堂说了几句话,把自己求来的符系到裴锦堂腰上,便匆匆离去了。
想着裴锦堂和梅绣都要参加, 裴溪亭从宗随泱书案上的文书簿子里翻到了两人的出场号牌, 当天收拾收拾就带着元芳去了武考院。进门的时候, 正好撞见出来的步素影。
裴溪亭迎了上去, 说:“您见到二哥了吗?”
“见到了。”步素影拍拍他的手, 笑着说,“很英武呢。”
裴溪亭笑了笑,知道她很忙, 便没多说什么,嘱咐送她来的宫人小心把人送回去。
他们进了考试院, 擂台上正在武斗, 裴溪亭没有去找裴锦堂和梅绣, 寻了个安静无人的角落坐下。
元芳在一旁落座,把挎在身上的小包取下来, 取出一小瓶葡萄汁给裴溪亭,然后拿出自己的素馒头开始啃,剩下的就是西瓜子了。
裴锦堂和梅绣一前一后,中间差了七组人,裴溪亭看了眼擂台上的号牌, 估摸着要差不多了。
俄顷,梅小侯爷闪亮登场,仍然是花蝴蝶招牌穿搭, 但比平常利落些,穿的是箭袖、短袍,头发梳成马尾,用抹额穿过。
来参加武考的人中不乏梅小侯爷的狐朋狗友,见他上场,立刻蹿起来给小侯爷鼓掌,小侯爷淡定地伸手示意台下安静。
“把这儿当成你们家了!”擂台上方,二楼窗前,负责今日考核的禁军司上官怒喝,“都给我坐下,否则一棒子打出去!”
台下立刻安静了下来,梅小侯爷敢怒暂时不敢言,趁着挠头的时候偷偷往上瞪了一眼。
上头的人没发现,裴溪亭却瞧得清楚明白,噗嗤一声乐了。
上官桀代表左武卫出席,也在二楼,只是今日他神思不定,已经被人发现了好几次。见平日里一起玩的公子少爷们吃瘪,他也没心思嘲笑,转头时却瞧见右侧廊下的绛红袍摆。
“诶,谨和,你去——”话没说完,上官桀已经闪电般的走远了,右武卫指挥使挠头,和同僚们摊手,“最近总是这样。”
有人笑道:“这你们还看不出来?心不在焉、情绪泛滥,这是思/春了。”
众人:“哦——”
上官递来一记严肃的飞刀,众人神情一肃,立刻闭嘴保持安静,不敢再八卦同僚。
擂台上的比试已经开始了,裴溪亭听着元芳给他实时解说赛况,转头就瞧见大步走来的上官桀。
他才欣赏过梅绣那招猴儿偷桃,脸上带着笑,就这么撞进上官桀眼里。上官桀顿住脚步,却清楚地知道那笑容不是因为他。
“我看见你在这儿,就来……”上官桀话音未落,目光落在裴溪亭的脖颈上,那里有两枚新鲜的红痕,鲜艳得刺目。
裴溪亭目光未动,不紧不慢地剥了颗西瓜子。
这时,擂台上传来敲锣的声响,梅小侯爷一蹦三尺高,摘下了这一场考核的胜利,正张大双手、闭眼享受着众人的鼓掌和吹捧。
裴溪亭把瓜子吃了,跟大伙一起鼓掌。
上官桀被敲锣声敲回了神,慢慢松开紧攥的拳头,在裴溪亭身旁坐下了。等裴溪亭放下手,他才说:“游大人今日没来吗?”
裴溪亭不解,说:“今日是禁军司的考核,游大人来做什么?”
上官桀看着裴溪亭的脸,说:“是了,近来他很忙,想必没多少时间陪你。”
裴溪亭:“?”
游大人为什么要陪——哦,他懂了。
上官桀知道他和人好了,但在上官桀的视角里,这个人是游踪。
裴溪亭飞快地回忆了一下上次在东宫门口,这俩说话的语气和氛围,认为游大人本人也是知道这个误会的,并且没有主动澄清。
搞咩呀,裴溪亭嗑着瓜子,说:“我也不需要游大人陪我。”
上官桀闻言目光亮了亮,说:“你们在闹不愉快?”
这不假思索、激动期待的语气,不会是要撬墙角吧?元芳嚼着馒头,坐在一旁默默观察。
“没有啊。”裴溪亭说,“很愉快。游大人有多照顾我,小侯爷应该也知道吧?我这个人,记仇也记恩。”
又是一记敲打,上官桀闷声吃了,说:“游踪任笼鹤司左使,常年行走在刀刃尖,你和他在一起,虽然风光,但不会有什么安生日子。”
裴溪亭好整以暇地说:“所以呢?”
见他终于承认了,上官桀心里好似被敲了一记闷钟,他紧紧地凝视着裴溪亭的眼睛,说:“你考虑考虑我。”
裴溪亭:“?”
元芳:“。”
“我知道,我曾经伤害过你,但我已经悔了,往后再不会那样对你。”上官桀恳切地说,“溪亭,你能不能原谅我?”
元芳:“。”
裴溪亭淡声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只是我这人信眼缘,小侯爷,你我初次相见并不美好。”
“那梅绣呢?”上官桀不甘地说,“你们打了一架,不也转头又成了朋友?”
“我和梅小侯爷头一次相见的确也不愉快,但后面再相处,梅小侯爷耿直、仗义,没什么算计人的坏心思,且我们处得来。”裴溪亭淡然地面对上官桀的目光,稍微顿了顿,“小侯爷,也许你和赵世子比起来,也算得上耿直,但你扪心自问,若是你我位置颠倒,你愿意和我毫无芥蒂地相处吗?”
“……是,我对你有算计,有心思,我想要你。”上官桀沉声说,“我不否认。”
裴溪亭说:“我有心上人了。”
“我、知、道。”上官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随即又说,“我不会立刻强求你的心,只想要一个靠近你的机会。”
裴溪亭解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让我背着心上人和你偷/情?”
“偷/情未免难听,你和游踪又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你为何不可以多考虑考虑?”上官桀严肃地说,“游踪忙起来能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人影,他去做那些刀口舔血的事又不能带着你,你和他在一起注定要经常分离,你们的感情能经得起这种考验吗?”
裴溪亭煞有介事地说:“真爱不怕考验。”
元芳默默地啃了一口馒头。
“好,你们此时浓情蜜意,你当然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和笃定……”上官桀深吸一口气,决定退一步,“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做见不得光的那个。”
裴溪亭和元芳:“?”
裴溪亭嘴角抽搐,劝说道:“年轻人,别冲动。”
“我没有冲动!这段时间,我日日夜夜都在思考,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答案。”上官桀激动地说,“游踪少言寡语,又公务繁忙,他能陪你多久时间?能和你一起玩闹吗?日子长了,你总会觉得他无趣,总会对这段感情产生倦怠——”
“不会啊。”裴溪亭说,“小侯爷,你这是偏见,或者说,是只见表面。”
上官桀被打断也不生气,说:“什么?”
“就拿游大人举例吧,你和他只是同僚关系,自然只能知道‘游大人’‘游左使’的模样,可你知道‘游踪’甚至是‘游鹤影’的模样吗?”裴溪亭摊手,“你不能。”
这句话在上官桀听来,就是——我家游大人可有情/趣了,你个外人懂个屁!
上官桀的目光又无法抗拒地落在裴溪亭脖子上,那痕迹实在刺眼,一想到两人在床上激烈忘我的亲密,更觉得锥心!他飞快地躲闪目光,说:“一碗饭再好吃也只是饭,要加菜才能更香!”
“……”裴溪亭说,“小侯爷,你出来给人做小这件事,上官侯爷知道吗?”
上官桀蹙眉,“他为什么要知道?”
“影响上官家名誉的事情,上官侯爷当然要知道。”裴溪亭真诚地劝说道,“公侯之家,清名何其重要?小侯爷,你还年轻,赶紧下去沉淀沉淀吧。”
上官桀还要再说,元芳抢先道:“二少爷要上了。”
裴溪亭立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上官桀狠狠吐了一口气,把喉咙口的话压下去,却坐在一旁没动。
“裴文书。”身穿便装的宫人快步走到裴溪亭面前,俯身禀报,“汪氏在外面。”
“武考之地,外人不得擅入。”裴溪亭看着台上的裴锦堂,淡声说,“拦下,莫要打扰大家考核。”
宫人说:“拦着呢,只是她激动得很,迟迟不退。”
“那就打出去。”上官桀不耐烦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任她撒泼?”
按照规矩,把在考试院门前喧嚣的人打出去并不过分,裴溪亭微微侧目,说:“好歹是二哥的生母,小侯爷,手下留情。”
“她来门前喧嚣,半点不考虑此事若被禁军司的上官发现,锦堂往后怎么自处?”上官桀嗤笑,“汪家落魄,她只有锦堂一个可以依傍,还想着插手掌控,蠢货。”
裴溪亭不置可否,说:“打出去就不必了,让人押回马车,一路送回裴府,让裴大人处置吧。”
宫人应声退下,快步去了院门口,却听见汪氏正在说裴溪亭的不好,唾骂裴锦堂如今不听话都是被裴溪亭挑拨的。
宫人微微蹙眉,快步走到院门口,呵斥道:“哪来的疯妇,敢在考试院门口叫嚣!”
负责阻拦的禁军司仪卫立刻说:“回公公的话,这是光禄寺少卿府的汪氏,来找儿子的。”
“找儿子找到这儿,是把这儿当作嬉游园了?”宫人看着汪氏,目光鄙夷,“去,哪来的滚回哪儿去,若是惊扰尊驾,你裴家的脑袋不够掉的!”
一旁的仪卫立刻强行按住汪氏,将人塞上马车。汪氏还要出来,车窗却被猛地推开了。
仪卫按住车窗门,那宫人轻步上前,轻声细语地说:“今日轻易饶过你,是念及裴二公子与裴文书的情谊,你可要记得裴文书的恩情。下次若是再对裴文书出言不逊,咱家就拔了你的舌头,送去汪府,合水煮了,请汪家一同品鉴。”
汪氏对上宫人的眼睛,一瞬间背脊生凉。
这是宫里的人……不,是东宫的人。东宫的人比宫里的人更让人畏惧,他们头上是大邺真正的主子。
汪氏跌在枕头上,宫人轻嗤一声,挥挥手说:“赶紧送走,平白碍人眼。”
说着,那头裴溪亭从门口出来,宫人立刻迎了上去,说:“裴文书,恭贺大喜。”
“他们还要等着训话呢,我就不留了。”裴溪亭笑着拨了下宫人的帽穗,“二哥和小侯爷都过了考核,我高兴,走,咱们吃烤羊腿去。”
宫人笑眯眯地“诶”了一声,跟着裴溪亭一道走了。
汪氏趴在窗隙上看着三人走远,心中震骇不定。
东宫的内侍不得了,随便出来一个,哪怕是公侯之家都不敢懈怠了去。能自称“咱家”的内侍可不是普通内侍,必得是有品级在身的,却对裴溪亭如此恭敬,不像是对文书,倒像是对……主子。
裴溪亭,到底是谁?
*
裴溪亭是周记羊腿的忠实顾客。
三人买了三只大烤羊腿,坐在帘子里呼哧呼哧地啃,配一碗羊汤,感觉浑身都暖呼呼的。
这种生意好的饭馆子历来是八卦传播的上佳场所,裴溪亭听着四面八方的大家伙都在畅聊太子殿下的八卦,不禁乐道:这都多久了,还霸榜热搜呢,太子殿下不愧是大邺顶流。
宫人竖起耳朵偷听,待听见有人私下里设赌局时,差点呛了出来,捂着嘴说:“这怎么行!”
“年轻人,落伍了。”裴溪亭小声说,“这场赌局早就设下了,自从咱家殿下及冠后,每年都开盘,就是没个结果。”
元芳说:“那现在要是有人赌你的名字,岂不是要那什么,你说的那个‘一夜暴富’?”
“必须的,但谁会赌我?”裴溪亭说罢,低头啜着羊汤,闭眼享受地呼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裴溪亭对今年的赌盘阵营还是有点好奇,想知道在大家眼里,谁和太子殿下比较般配,于是等三人吃饱喝暖之后,就去了最近的一家赌坊。
为了避免上次的事情,裴溪亭进去前戴上了面纱,把斗篷帽子也盖上了,只露出一双明润的眼。
堂倌来迎客,听说他们要瞧瞧“桃花局”,立刻鬼鬼祟祟地带着他们上了二楼的一间房。
显然,“桃花局”是赌局代号,二楼这间房是专属区域。
虽然这场赌局透露着一种偷感,但专属区域里的人实在很多,三人勉强挤进了门槛,在角落里成肉饼状。
“人齐了,关门!”管事一声令下,房间门就被从外面关上了。
“诸位,废话不多说,今年的桃花局仍然是——无果!但是!”管事话锋一转,手中的竹条“啪”的打在身后的红布罩上,“这场赌局的竞争仍然非常激烈,下面,展示——”
两边的堂倌“唰”的拉开红布,露出一张红布栏。
裴溪亭他们离得远,看不清,就只能听。
“经过我们的,今年被押注最多的前八名已经出来了,下面,我将为大家一一道来!”管事清清嗓子,“第八名,长宁侯府上官小姐——明眸皓齿,活泼伶俐!”
支持方:“好!”
反对方:“切!”
裴溪亭三人对视一眼,说:“哇。”
“安静,安静!”管事说,“第七名,清远侯府梅家小姐——仪态万方,端庄大气!”
“好!”“切!”“哇。”
“第六名,瞿家瞿蓁小姐——夭桃秾李,性情喜人!”
“好!”“切!”“哇。”
“第五名,瞿家瞿棹瞿少卿——风度翩翩,秀外慧中!”
这个名字引起了大家激烈的讨论。
反对方一致认为:“瞿少卿……是男人吧?!”
支持方一致认为:“男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可能!”
人声鼎沸,裴溪亭三人在角落里艰难地六目相对,不约而同地说:“哇。”
“好了好了,诸位,请安静一下,我还没说完!”管事“喊破喉咙”,等众人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连忙说,“第四名,瞿家瞿兰小姐——风姿绰约,蕙质兰心!”
“好!”“切!”哇。”
“接下来,就是押注最多的前三名。”管事竹条一“啪”,指着红布栏上的一个名字,“第三名,笼鹤司游大人——年少相伴,悉心培养;同甘共苦,左膀右臂;沥胆堕肝,九锡宠臣!”
有瞿少卿的先例,众人对男人出现在这上头已经平静了许多。
“好!”“切!”“哇。”
“第二名,东宫近卫统领俞统领——青梅竹马,日夜不离;风雨同舟,左膀右臂;竭智尽忠,近水楼台!”
“好!”“切!”“哇。”
“接下来,万众瞩目的时候到了,我将隆重的介绍今年本场赌局的第一名,”管事激动地说,“他就是——东宫裴文书!”
众人诡异地安静了,于是一声“哇”如平地惊雷,在房间里轰然炸响——众人齐齐回头,“唰”地看向角落里的三坨肉饼。
裴溪亭三人:“……”
“咳咳!”管事连忙趁机说,“赌局公平公正,绝无黑箱操作!”
“可是先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裴文书的名字呀,我可是从早关注到尾,关注了好几年,就等着发大财了!”
俞统领阵营的人率先发言,引来一波“是啊是啊”“就是就是”的附和。
“所谓押注最多,这个很好统计,就是一个字——钱。”管事说,“钱的数量最多最少,都是不会出错的,咱们家在邺京可是数一数二的赌坊了,大家还信不过吗?”
游大人阵营代表发言:“可裴文书一夜之间就超越了所有人,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先前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啊!”
“是啊是啊。”“就是就是。”“……”
“不瞒大家,那是因为押裴文书的只有一位!”管事说,“但就是这一位,他——家财万贯,出手就是一个狠辣果断啊!”
大家震惊了,裴文书本人也震惊了。
“不知是多少银子?”有人问。
“一万两——”管事在几百只震惊的眼睛注视中微微一笑,“黄金!”
房间里没人吵闹甚至没人说话,大家都懵了。
谁啊?
到底是谁啊?
你这么有钱没地儿花,你来参与咱们的游戏干什么!直接压得我们五百年翻不了身了!!!
来参加赌局的虽然都抱着“一夜暴富”的心思,但他们总归不敢压得太多,毕竟是太子殿下的赌局啊,随时有可能被官府端了老窝,到时候不仅没了银子,挨板子都不一定——刀尖起舞,险得很啊!
“当然,这位是谁,我不能告诉大家,也告诉不了大家,因为我其实根本不知道。大人物嘛,都很神秘的。”管事说,“当然,这位主顾来押注的时候,也非常的配合,告诉了我们他如此看好裴文书的由,大家想听吗?”
废什么话,说!
裴溪亭也竖起了耳朵。
“说来,就一句话——”管事清清嗓子,说,“‘裴文书深得君心。’”
这句话可以中译中一下,根据情感浓度不同大致就是——太子殿下很欣赏/中意/满意/喜欢裴文书。
而这个“喜欢”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解释,在这场赌局里,自然是被解释为男女……男男之间的喜欢。
众人各自思索了一会儿,开始发言了。
“有没有可能,这人只是单纯有钱,并且看好裴文书,所以才扯出太子殿下这面旗子?毕竟没人能证明他是东宫的人啊!”
有道,有道。
“那会不会是裴文书本人呢?”
很多人反对,认为裴文书本人没有这么富有,但也有人认为裴文书不是很出风头吗,说不定是殿下赏他的,或者是私下有人孝敬他的。
裴文书本人在角落里摸了摸自己的小钱包,没有说话。
“可是裴文书不会这么做吧?他能得到殿下赏识,破格提拔,说明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自毁前程——在这里给自己加注,不就是说明他有意攀附君恩,若是被谁知道了,下场可想而知。”
有道有道。
当然,也有人提出一种可能,那就是裴文书没怎么见过世面,一朝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就飘了。
裴文书:“。”
“大家伙别忘了,这事情是裴文书抖落出来的!假使这个心上人不是裴文书,那这个押注的人也决计不会是裴文书,反之,两者是裴文书就也说得通啊。”
有道有道。
“大家再想想裴文书那日在接头说出的几点特征:花容月貌,气质卓然,风华正茂,有一技之长,敢想敢做,果断出手——都和裴文书符合得上!而且,从头到尾,裴文书都没有说这个人是女子!”
有道有道。
“那这个押注的人到底是谁呢?难道是谁知道太子殿下的桃花是裴文书,想着趁机赚一笔?”
“不妨大胆一些,或许这个人就是东宫的人,因为不满自家殿下与其他人被迫配对,所以才要把第一名的位置拿下,让它属于真正的那位心上人!”
是吗?裴溪亭看向宫人,后者茫然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呀。
“不妨再大胆一些,”一人深吸一口气,“或许这个人就是太子殿下本尊!”
众人惊恐地倒吸一口气。
“随随便便拿出一万两黄金,而且还敢来押注并且笃定地说出那句‘裴文书深得君心’,无论是东宫的谁,都一定是得了主子的默许,否则这不就是污蔑主子,作死吗?!”
吃瓜群众沉默了,裴溪亭也沉默了。
好像,真的是这样哦。
与此同时,门外的俞梢云满意地转身离开了。他下了楼,出了门,走到不远处巷子口的马车边,轻轻敲窗推开,说:“殿下,轻松拿下。”
“嗯,通知赌坊,让他们拿红布金笔写下第一名的名字就成,其余的不搭边的名字全部去掉,碍眼。”宗随泱说。
“那赢的钱怎么办?”俞梢云说。
“有闲心开我的赌局,想来是不仇钱花。”宗随泱淡声说,“宫宴后拨给周边的育婴堂和安养院吧。”
俞梢云“诶”了一声,说:“那我们回了?”
“等溪亭下来。”宗随泱说,“还在上头听热闹呢。”
俞梢云抱臂在一旁等着,不一会儿,一个便装近卫拿着食盒跑到车窗前,说:“殿下,王记的鱼肉生馄饨买来了,年底了,他们还送了十只。”
“裴文书下来了。”俞梢云在一旁报信,“诶,又跑了。”
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裴溪亭跑到不远处的王记买鱼肉馄饨,却得知刚才有人把剩下的一百来只全部买走了。
喂猪吗?裴溪亭不讲道地表示愤怒,但也没办法,转身往回走。
“裴文书,殿下!”宫人小声报信。
裴溪亭一抬头,看见了停在巷子口的马车,立刻提着斗篷跑了过去。
俞梢云让开位置,裴溪亭径直跑到车窗边,宗随泱倾身,挑开他的帽子檐,说:“裴小猪。”
裴溪亭瞪眼,说:“反对人身攻击!”
“你出门时不是念叨着说晚上想吃王记鱼肉馄饨么,给你买了。”宗随泱的手摸进帽子里,捏着裴溪亭的耳朵,“刚才是不是在店门口偷偷骂买走馄饨的人喂猪,嗯?”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裴溪亭目光敏锐。
“先前有一回,你被抢走最后一碗鸭花汤饼时,也这么偷偷嘀咕一连买走两碗的那个人,当我没听见吗?”宗随泱摸了摸裴溪亭的脸,笑了笑。
裴溪亭握住宗随泱的手,偏头闭着眼睛狠狠地蹭了两下,说:“回去煮馄饨!”
第97章 秘密 小裴小裴,你是谁?
自太子主政以来, 每年的新岁宴一般都在四九天内择期举行,这个“期”就是太子殿下的寿辰当日,双宴合并, 少些铺张,也懒得折腾。
是日,在京群臣携家眷入宫, 小宫门前三丈外, 车马骈阗。
裴家四人陆续下了马车, 由于裴清禾如今在凤仪宫做事, 李姨娘也得了机会入宫。她惊喜又惊怯, 走路都觉得裙子长了,鞋子小了,怎么走都不对劲。
裴锦堂转头时瞧见在后面小心翼翼得显得鬼鬼祟祟得李姨娘, 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她在紧张,遂原地停下等她走近, 俯身说:“李姨娘, 您别焦心, 今夜人这么多,没人盯着您看。”
“诶。”李姨娘对裴锦堂笑了笑, 复又看了眼走在前头的汪氏,轻声说,“二少爷不必等我,您走前面吧。”
“无妨,清禾今日不得闲, 我替她照看姨娘,也是该的。”裴锦堂和李姨娘走在后头,说着奇怪地看了眼前面的母亲。
若是往日, 方才这种情况,母亲必定会回头训斥李姨娘上不了台面,怎么今日半点没往这边瞧?好像……很心不在焉的样子。
上次禁军司考核结束后,裴锦堂回家就挨了家法,他阳奉阴违,挨打也不觉得委屈。可汪氏提出让他不再参加接下来的武考,全力准备明年的春闱时,他还是拒绝了。
在衙署做官不是他想要的,从实际上来说,春闱和秋闱能一样吗?他哪怕再日夜悬梁三年,也不一定能过。
诚然,他可以去参加春闱,然后落榜,让他母亲认识到自己并不是这把料,但以汪氏的性子,绝不会任他考一次就放弃,而是会让他再读三年,六年,九年,永远准备下一次春闱。
有的口子开了,就会逐渐撑大,直至合不上。
他不能让人生几十年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中消磨殆尽。
“哟,含章。”肩膀一重,裴锦堂转头对上梅绣,被对方头顶的五彩琉璃冠晃了晃眼,“小侯爷。”
因着裴溪亭的关系,两人近来有所接触,又是同一年参加武考的学生,梅绣自顾自地把两人定义为同窗。都是年轻人,敞亮耿直,玩一玩就熟悉了。
“你听说了吗?”梅绣神神秘秘地说。
“什么?”裴锦堂神神秘秘地问。
“有人在赌殿下的心上人是谁。”梅绣压着嗓音说,“你先别惊叹,更令人震惊的是——有人押注溪亭一万两黄金。”
裴锦堂合上自己的下巴,思索一番,说:“殿下自己押的吧。”
“别说,真有可能。”梅绣摩挲下巴,“我原本以为是溪亭不乐意看见殿下和别的男人女人搭对,自己押注自己,还想问他来着。”
“想多了。”裴锦堂说,“他哪能拿得出来那么多钱?”
虽说裴溪亭的画值钱,可他平日花钱大手大脚,也存不下来几个钱,且以他的性子,多半也不会去挥霍太子殿下的小金库。
梅绣纳闷地说:“可殿下这是图什么呢?”
“或许殿下也不愿意看见自己和别人搭对,又或许,”裴锦堂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借用溪亭的话来说,殿下不是很想搞那什么‘地下恋情’,所以故意露出一点端倪?”
“哦——”梅绣和裴锦堂对视一眼,一致认为有可能。
正说着话呢,梅绣眼尖地看见走在前面的人,立刻拉着裴锦堂上前招呼,“哟,谨和,今日怎么一个人走啊?”
上官桀心情不好,懒得和一家子走在一路,嫌他们吵,闻言只淡淡地瞥了梅绣一眼,说:“你眼瞎不会看?”
“这不是想着关心你一下吗?”梅绣伸手揽住上官桀的肩膀,“天涯何处无芳草,谨和,放弃吧。”
走在梅绣身旁的裴锦堂竖起耳朵。
上官桀把梅绣的胳膊丢开,不耐烦地说:“关你屁事。”
“没礼貌,没风度,没气量。”梅绣指着上官桀点评了一番,在上官桀瞪眼过来时眼疾手快地把手藏到背后,而后说,“我是真的为你好,你还不信。”
上官桀收回目光,说:“你要是为我好,你就帮我想办法,没办法就滚远点,少来废话扰人厌。”
“我能帮你想什么办法?”梅绣耸肩,“人又不喜欢你,什么办法都是白折腾,讨人厌。”
上官桀猛地转头,“你——”
“直言不讳啊。”梅绣举手投降。
上官桀胸口起伏,懒得搭梅绣,转头大步走了。
“不听好人言。”梅绣摊手。
裴锦堂看着上官桀的背影,说:“小侯爷是不是不知道溪亭和殿下的事?”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不知道的。”梅绣环顾四周,小声说,“他要是知道了,可不敢把落寞嫉妒等等情绪表现在脸上,否则不就是在挑衅殿下——我对你的人有觊觎之心吗?”
言之有,言之有,裴锦堂点点头,不再二话。
两人往月华殿去,路上遇见了赵家四口,一齐见了礼。梅绣和文国公夫妇寒暄了几句,就掉头看向走在后头的兄弟俩,正要说话,就被赵易打断了。
“小侯爷,正巧与你有话要说。”赵易侧手请梅绣与裴锦堂停步,走到一旁,待赵繁走远一段距离才说,“家兄近日心情不好,小侯爷先别同他说笑为妙。”
梅绣端详着赵易,说:“诶,思繁,你知道你兄长为何心情不好吗?”
“不知。”赵易诚实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兄长也不与我说。”
当然不能和你说了,他能让你知道他对你的好朋友有那种念头吗?梅绣啧了啧声。
赵家兄弟感情深厚,裴锦堂怕小侯爷说出什么来,让思繁与溪亭尴尬,便说:“我们快些去月华殿吧,后头都没什么人了。”
于是三人转身就往月华殿去。
*
裴溪亭仍然坐在笼鹤司的坐席间,身旁坐着“随侍”元芳和精心梳毛发并且胸前还特意簪了朵小红花的小大王。
小大王虽然是头一回参加宫宴,但它在东宫长大,自小见惯了桂殿兰宫、雕栏玉砌,可是一位有见识的虎大王。因此到了这里并且吓哭了几个小孩子后,小大王也没有四处好奇地探探,靠在裴溪亭身边和他亲昵玩闹,享受温柔抚摸,偶尔去“骚扰”一下隔壁桌的陆茫、元芳和前桌的游踪。
陆茫正在加紧赶工《石榴花夜记》的第五卷,打算在除夕前售出去,笔尖都写出残影了,无暇分神。第三次被咬住笔头的时候,他只能勒令裴溪亭管教一下小大王。
虽说裴溪亭实施的是“纵养”的教育方针,认为孩子得少骂少打,但也决计不允许自己成为“熊家长”,赶紧拍拍小大王的屁股,把它抱了回来。
小大王发出呼噜声,在裴溪亭旁边老实了一阵,又去“骚扰”前桌的游踪,被游大人压制在身旁的垫子上,躺在上头抱着游大人的手作势要啃。
突然,一记熟悉的目光落在它身上。
小大王浑身一哆嗦,立刻松开游踪的手,迅速起身跑到裴溪亭身旁,伏身做柔弱状。
裴溪亭:“……”
看来“严父”的威严早已经打在小大王心上,成为永不磨灭的烙印了。
裴溪亭伸手抚摸小大王的脑袋,抬眼看向从御阶后方走出来的宗随泱。
众人齐身参拜,恭祝太子殿下寿辰,异口同声,响彻云霄。裴溪亭端坐不动,盈盈望向宗随泱,挑眼一笑。
色授魂与,不外如是。
宗随泱目不转睛,直到瞿皇后伸手拽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拂袖落座。宫人上前替他解下斗篷,露出一声大红彩绣罗袍。
内侍扬声道:“平身——入座!”
“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元芳小声提醒,飞速把桌上的羊肉小圆饼塞进嘴里。
裴溪亭收回目光,伸手拨弄了一下小大王的小红花,莫名其妙的,轻轻笑了一声。
“覆川。”瞿皇后用眼神对宗随泱示意,“今日你寿辰,说两句吧。”
余光中,裴溪亭正在埋头和小大王说小话。
他今日没有束马尾,只用红玉带绑了头发,双鬓簪了叶子似的红玉饰,细穗从耳后垂下,乍一眼好似戴了耳饰,随着他摇头晃脑的动作轻轻摇晃,金粉闪烁。
“殿下?”身旁的宫人轻声询问,却见太子殿下跟原地出神似的,不禁偏头朝瞿皇后露出无助的表情。
这个又出息又没出息的,就知道盯着溪亭看,有这么好看——好吧,有!
瞿皇后暗自叹气,偏头看了眼端坐垂眼、不敢往上看的众人,清了清嗓子,被迫代为发言。
裴溪亭若有所觉,抬眼看向上头,见宗随泱端坐如松,眼神却不安分,不由笑了笑,伸出半只右手,偷偷比了个小爱心。
元芳没眼看。
宗随泱哑然失笑。
因为正在听瞿皇后讲话而抬眼看向上座的众人:“!”
殿下突然对他们笑,是……什么意思?!
瞿皇后端庄优雅的笑容出现了龟裂,但被她强大的内心力量迅速抚平并且修好,但是为了防止下一次龟裂,她拿出了惯用的话术:
“本宫就不多废话拘着诸位了,我们共饮三杯。”
各处的宫人上前倒酒,裴溪亭抬手婉拒,自己倒了一杯,嗅了嗅,是梅花酒。
小大王不能喝酒,但是有自己的专属奶壶,裴溪亭帮它倒了一碗。
众人举杯,裴溪亭偷偷摸摸和宗随泱递了个小眼神,宗随泱微微偏杯,隔空和他碰杯。
三杯酒下肚,肚子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了,裴溪亭呼了口热气。
瞿皇后说:“开宴吧。”
丝竹之声四起,中间的乐台之上,四周玉帘齐声落下,珠壁昏暗一瞬,再亮起时,玉帘之间浮现出一道影子,曼妙蜿蜒,好似一株梅树,疏影横斜。
随着琴箫之声渐进,壁顶洒落梅花,身穿白裙、怀抱梅枝的女子翩跹落下,轻盈无声。梅枝微挪,露出她那蛾眉曼睩的半张脸。
是步素影。
宗随泱偏头,看见裴溪亭拿着准备好的画架放在面前,右手执笔飞快地画着。
伴花飞,翩若惊鸿,梅花仙子盈盈落在纸上,裴溪亭为她描上如痴如醉的神情,心中也很宽慰。
一舞罢,殿内安静一瞬,而后掌声雷动。
宗随泱拊掌,命人赐座,拨派赏赐。
舞乐齐声拜谢,步素影抬眼,对上裴溪亭含笑温柔的目光。她抿唇莞尔,随着众人一齐下台入座。
新岁宴少不了一样菜,宫人陆续上了羊肉暖锅和配菜,一时间香气弥漫。
裴溪亭嗅了嗅,先把配菜都加进去,转头看见小大王正在抱着自己的大碗吃专属肉肉,便帮它把胸前的小红花调整到背上。
太子殿下寿辰,众臣都准备了寿礼,但能亲自进献的只是少数。轮到裴溪亭的时候,他正埋头和大羊腿作斗争,完全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别打搅他和羊腿打架。”宗随泱放了话。
于是过了片刻,裴溪亭才擦擦嘴上的油,喝了一口清香的梅花酒,拍拍小大王的脑袋,说:“走,给你粑粑祝寿去。”
一人一虎站了起来,同时仪容,昂首挺胸地走到寿星面前。
御阶之上都是“自己人”,又是背对着下面的人,裴溪亭只收敛了一半,对宗随泱捧手道:“贺殿下生辰大喜,祝您平安顺遂、万事顺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小大王看看裴溪亭,又看看主人,用脑袋给宗随泱作了个揖,说:“呼噜呼噜!”
宗随泱对旁人宽容,对裴溪亭却很有要求,摸着小大王的脑袋,瞧着他,说:“寿礼呢?”
“哎呀,回去再给你。”裴溪亭说。
宗随泱笑了笑,说:“敬酒。”
“遵命!”裴溪亭拿起酒壶倒了两杯梅花酒,一杯放进宗随泱手里,一杯拿起,轻轻和他碰了一杯。
两人共饮三杯,裴溪亭再度捧手,说:“恭贺大寿,红包厚厚!”
然后伸出了双手,矜持地看着宗随泱。
宗随泱早有准备,从袖袋里摸出一只红罗制作的红包,轻轻放在裴溪亭手上,趁机摸了下他的手,指腹蹭着手背,轻轻摩挲了两下。
“拒绝官场性/骚/扰哈。”裴溪亭迫不及待地打开封口,只见里头装的满满一沓都是千两银票。
“嚯!”裴溪亭小声发出“桀桀桀”的小声,双目发绿地看向宗随泱,“我发大财了!”
傻样,宗随泱温声说:“回去吃饭吧。”
“遵命!”裴溪亭把红包塞进袖袋里,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临走时把小大王留在它粑粑这里增加一下父子之情。
回到坐席后,陆茫小声说:“我看见了,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调/情!”
裴溪亭笑了笑,给陆主簿倒了杯酒,两人碰杯喝了。
小大王还在上面和宗随泱撒娇,裴溪亭便和元芳说了一声,趁隙离开坐席,从后方的阶梯一路下去,去了步素影的坐席。
“母亲。”裴溪亭见步素影双颊,知她今夜暂时破了酒戒,便给她倒了小半杯,“我敬您一杯。”
步素影笑着说“好”,双目盈盈地看着裴溪亭,说:“新的一年,我们溪亭平平安安,万事大吉。”
裴溪亭心里一紧,眼睛跟着眨了眨,却瞬间遮掩过去,笑着说:“母亲也是。”
他转头又敬了冷姑姑和舞乐坊的众人一杯,和步素影说出去散散风,就顺着后头的长廊出去了。
寒风扑面打来,裴溪亭缩了缩脖子,仰头看向轻飘飘落下的雪箔,脸上的热意逐渐消退。
步素影离开裴家,不能再以“姨娘”相称,他是“裴溪亭”,所以他只能叫一声“母亲”。
可无论步素影待他再好,他总归不是真正的“裴溪亭”。
裴溪亭接过宫人递来的伞,走入风雪中。
他该告诉步素影真相吗?
裴溪亭陷入迷茫,一味往前走,并没有注意脚下,突然,他腰上一紧,被人抱了起来,反身放在一旁。
“……”裴溪亭猛然回神,抬眼对上宗随泱微拧的眉。转眼一看,旁边是结了冰的莲花池。
“在后面叫你,你也不,还要跳水了?”宗随泱抖开胳膊上的斗篷,替裴溪亭裹上,“出来也不穿个斗篷,你——”
裴溪亭丢了伞,猛地抱住宗随泱的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不肯出来。
“……”宗随泱挥退上前来的宫人,抬手放在裴溪亭的帽上,另一只手搂住他,“方才还好好的,谁招我们溪亭不高兴了?同我说。”
裴溪亭闷头蹭了蹭宗随泱的脖子,仍然没有松开他,只把脸搁在他的肩膀上,说:“若是你心底藏着一个秘密,你告诉一个人,她可能无法接受,会很伤心,不告诉她,又觉得心里不踏实,感觉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你会怎么选择?”
“这个‘他’是谁决定了这个问题有不同的更优选择。”宗随泱摸着裴溪亭的头,“如果我是这个‘他’,会希望你坦诚相待,毫无保留。”
裴溪亭从宗随泱的怀抱里退出来,拉着他到了不远处的廊上,说:“我有一件事……其实一直没和你说。”
宗随泱看了眼候在远处的宫人,回头看着裴溪亭,说:“这里只有我们,有任何话,你都可以和我说。”
“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很不可思议,产生‘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的想法,但我保证,我没有瞎说。”裴溪亭说。
宗随泱颔首,说:“说吧。”
他沉静又温柔的目光烘着裴溪亭的眼睛和心脏,裴溪亭备受鼓励,说:“我不是‘裴溪亭’。”
宗随泱没有说话。
“准确来说,我是裴溪亭,但不是裴彦和步素影的儿子裴溪亭。”裴溪亭紧紧地凝视着宗随泱,“你能解吗?”
“我等你说完。”宗随泱说。
裴溪亭挠了挠头,说:“我其实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有一天,我正喝酒呢,喝多了想吐,没想到把自己吐到这里来了,摇身一变成了‘裴溪亭’,然后你就知道了。”
宗随泱问:“在赋梦楼那日?”
“嗯嗯。”裴溪亭说。
宗随泱说:“你和‘裴溪亭’长得很像。”
“对啊。”裴溪亭说,“但真正的我有腹肌!”
宗随泱微微蹙眉,说:“所以这不是你的身体?”
“不,它是,但不是完全版。它和我一样白,比例一致,裴小二也一样,但是更清瘦,而且没有腹肌!”裴溪亭指着自己纹身的位置,“这里的图样还是我自己画的呢。”
他拍拍宗随泱的肩膀,说:“你睡的是我,放心吧。”
宗随泱握住他的手,说:“我明白了,你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步伯母。”
好家伙,都叫步伯母了。
裴溪亭清了清嗓子,说:“对——但是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我早就有所猜测。”宗随泱轻笑,“你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都懒得和你细数,总之我原本以为你是还魂一类。”
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裴溪亭吓唬道:“你不怕我是妖精吗?”
宗随泱微微挑眉,说:“你不就是妖精吗?”
“我和你说正经的呢。”裴溪亭用拳头撞宗随泱的腰。
“好好好。”宗随泱正经起来,“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和‘裴溪亭’或许存在一种关系。你和他同名同姓,甚至相貌年纪都一样,仿佛是存在于两个世界的同一个人。”
“嗯……”裴溪亭沉吟。
宗随泱问:“你知道‘裴溪亭’如今是死是活,正在何处吗?”
裴溪亭摇头。
“那说明你自己都不清楚你和他的关系具体是什么,那该如何和伯母说?告诉她,你的真儿子已经消失了?”宗随泱摸着裴溪亭苦恼的脸,“也许你可以说‘裴溪亭’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但他到底在哪里又成了另一个困恼终身的问题。而且,若你和他本就是共生呢?”
裴溪亭觉得头疼,说:“所以你认为我不该和她说吗?”
“也许她自有想法。”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微微瞪大的眼睛,不禁笑叹了一声,“你和‘裴溪亭’完全是两幅面孔,旁人不怀疑‘裴溪亭’被冒名顶替是因为你出现得太过玄妙没有端倪,并且你刚出现时的模样和‘裴溪亭’一模一样。可她是‘裴溪亭’的母亲,十月怀胎,你不能小看了这份牵绊。”
裴溪亭闻言回忆了一番,步素影有时看他的眼神的确很奇怪,怔愣、怅惘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目光落在他脸上,又像是落在他身后,落在看不着摸不到的地方。
所以步素影其实早就有所猜测,只是一直没有选择问他吗?
“溪亭,你不能觉得自己愧对于谁,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宗随泱看着裴溪亭的眼睛,“你并非故意要成为‘裴溪亭’,我知道,你才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定会茫然失措,后来也会觉得不踏实。”
“嗯,可我早就不觉得了。”裴溪亭吸了吸鼻子,握着宗随泱的手轻轻晃着,“我和你说过吧,‘问涓’是一位我很敬重的长辈替我取的,其实就是我爷爷。我在原来的家里不怎么受父母重视喜欢,但爷爷可喜欢我了,我基本上是他带大的。所以当我爷爷去世以后,我的‘家’就散了。”
宗随泱握紧裴溪亭的手,没有说话。
“我在哪里都一样,真的。可是当我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再无所谓,也会觉得一时茫然无措,但是你知道我头一回打心底里对这个地方产生一种真实感是什么时候吗?”
宗随泱对上裴溪亭的目光,诚实地说:“不知。”
“是我在梅府看见你的时候。”裴溪亭笑了笑,“原因很简单,你太好看了,我对你产生了生性的喜欢。”
宗随泱伸手掐裴溪亭的脸,说:“小色/鬼。”
“欣赏美不是错,谁不喜欢漂亮东西?我喜欢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也会选择追求某一样美好,不惜耗费时间精力钱财和一切我有的东西。”裴溪亭凝视着宗随泱的眼睛,“当我望进你眼睛里时,我就想着欣赏、探索甚至得到、占有,最后,”
他握紧宗随泱的手,说:“终身收藏。”
“不必如此珍视我,”良久,宗随泱说,“还是得多拿出来尽情使用。”
“……”裴溪亭说,“大淫/虫!”
宗随泱哑然失笑,猛地抱住裴溪亭,低头凑近他的脸,说:“大淫/虫才能满足小色/鬼。”
裴溪亭用额头轻轻撞了他一下,抬起下巴吻住了他,并没有注意廊下的一群宫人已经不见了。
第98章 贺礼 原来是他。
“宗五公子今日怎么不在?”
扫一眼宁王世子府的坐席, 唯独缺少宗桉。今日不仅是新岁宴,还是太子殿下的寿辰,他这样的王府子弟没道不来。
上官桀心神不定, 闻言只答了句“不知”,就不再搭他老子,搁下酒杯, 径自起身出去了。
“小畜生。”上官侯爷低声怒骂, 抬眼看见对坐的赵世子也同时离席了。
两人从左右廊下出来, 彼此看了一眼, 谁也没搭谁, 闷头走进雪中。
殿外华灯焜耀,雪落纷纷,茫茫一片, 环顾四周也找不到裴溪亭的身影。
上官桀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迎面而来的两个宫人, 认出他们是今夜站在裴溪亭身后伺候的, 便拦下说:“等等。”
两名宫人停下, 捧手行礼道:“小侯爷。”
又对跟上来的赵繁行礼道:“赵世子。”
上官桀说:“你们从前头过来,有没有看见东宫的裴文书?”
“看见了。”其中一个宫人侧身指向不远处的莲花池, “裴文书先前在莲花池那里,后来往游廊上去了。”
出来的时候,游踪还在殿内,上官桀心里一松,打赏了银子给两人, 说:“忙去吧。”
宫人们道谢,提着宫灯继续往前去了。
“今夜是太子殿下的寿辰,你可不要再鲁莽了, 闹出事来,牵连了我。”赵繁说。
“不劳你操心。”上官桀对赵繁没什么好脸色,“你跟上来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大路朝天,不要管得太宽。”赵繁凉凉地瞥了眼上官桀,率先迈出一步,往莲花池去了。
上官桀暗骂一声,快步跟上,说:“你别以为在溪亭眼里,你和我有什么不同。”
不错,这是实话,赵繁终于发现自己被裴溪亭蒙骗了。曾经,在面对他和上官桀两人时,裴溪亭总是待他温和有礼,待上官桀疏离防备,以至于让他产生了自己和上官桀截然不同、远胜于对方的错觉。
可是在裴溪亭生辰宴那日,当赵繁看见赵易收到的那封自己没有的洒金请帖时,他终于恍然大悟。
所谓的“区别对待”只是裴溪亭营造出来的一种假象,既让他产生一种可以慢慢玩的错觉,又让上官桀误会他们关系匪浅,从而让他们互相监视、防备,反而忽视了裴溪亭真正的目光所在。
一石二鸟。
赵繁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蒙骗过,本该觉得生气愤怒,可当他知道自己和裴溪亭本来的结局后,他恍惚了。
老天爷为何偏要在此时让他梦到自己和裴溪亭的关系结局,是为了警示他,还是为了报复他?
赵繁呼出一口白气,袖袍从假山边缘轻轻擦过,可下一瞬,他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前头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音,是裴溪亭。
“你别乱摸,在外头呢。”
裴溪亭的声音无疑是极为好听的,似清泉流水,清越中掺杂着冷淡。赵繁曾经在宁州听他诉苦,那样可怜委屈,合着哭腔,低哑勾人,让人很想知道它叫/床时有多美妙。
可裴溪亭说这句话的语气,赵繁没有听过,但混迹花丛多年,他几乎一下就能听出其中的撒娇和亲昵。
裴溪亭和游踪躲在这里调/情?!
不对,游踪不是没有出来吗?!
赵繁脚步僵硬,思绪混乱,与此同时听见了一道逐渐粗重的喘/息,是同样因此停步的上官桀。
“我们先回去吧,我又饿了……诶,你别摸我肚子!算了,你摸摸吧,我是不是有腹肌轮廓了?我要和你打赌。”裴溪亭斗志昂扬地说,“明年夏天之前,我一定会练出四块腹肌,你觉得我行不行——好了,你必须觉得我不行,因为我觉得我行,这样赌局才能成立。”
裴溪亭在游踪……不对,这个人面前竟然如此幼稚可爱。
“这样吧,我们小赌怡情。”裴溪亭鸡贼地说,“谁要是赢了,谁以后就是当家做主的,在家里是天,可以骑在另一个人头上……你别咬我!”
“嗯……”男人的声音低哑,含着无尽的笑意,“你不是已经骑在我头上过了吗?”
“我什么时候……在外面别开黄/腔,我是老实人。”
“好吧。乖,再亲一下。”
“你不许咬我了,我还想喝酒呢,待会儿破了唔……”
裴溪亭的抱怨被堵住,他正在和那个男人亲/吻,但赵繁和上官桀却来不及嫉恨了,因为那个男人的声音根本不是游踪,也不是任何一个他们猜测的人选。
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裴溪亭睁开眼睛,刚想看看是谁来了,舌/尖就被咬了一口。
宗随泱睁眼盯着他,舌退出来,唇贴着唇说:“不专心?”
那目光很温柔,裴溪亭却听出来一股子教训的味道,他讨好地啜了啜宗随泱的唇,小声说:“那我不是担心有谁靠近,瞧见咱们嘛。”
“瞧见又如何?”宗随泱蹭着裴溪亭的鼻尖,好像很不解,“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吗?”
“当然没有。”裴溪亭抿唇,“我是无所谓,但你到底是太子,还是得注意一下,我可不想你被那些御史长篇大论地骂。”
宗随泱哪里是会顾忌御史的人,他笑了笑,说:“那若是他们真的骂我,你会保护我吗?”
“废话。”裴溪亭瞪眼,气势汹汹地说,“我骂得他们爹妈都不认识。”
宗随泱说:“人家学富五车,可以引经据典,你如何是对手啊?”
“引经据典那是文化人的路子,我承认我的学识是远远比不过这些文臣,但是我嘴巴毒啊。”裴溪亭信誓旦旦地说,“我可以骂得他们喷血!他们要是敢跪宫门拿舆论压你,我就一家一家地找上门,去他们门前上吊,声泪俱下地求他们不要再逼迫我们这对有情人了,否则我宁愿死都不和你分开!”
宗随泱想了想那个画面,几乎可以想到那些御史又想跳脚又不敢太刺激裴溪亭的模样。他捏了捏裴溪亭气鼓鼓的脸,觉得他已经代入并开始生气了,哄着说:“没有人可以质疑我的决定,除了你。”
裴溪亭不背锅,说:“我什么时候质疑你的决定了,你不要瞎说啊。”
“你不是经常质疑并且反对我的决定吗?”宗随泱张口就来,“我要亲不让亲,我要摸不让摸,我想咬不让咬,我想再来一次你——”
裴溪亭闪电般伸出两只手,用拇指和食指同时把宗随泱的嘴巴捏住了,苦口婆心地说:“这不叫质疑,这叫商量。”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朝他眨了眨眼,这个没出息的,一下就松手了。
“别怕。”宗随泱抱紧裴溪亭,语轻柔却不容置喙,“我不怕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贴上裴溪亭的唇,笑着说:“想知道,便让他知道,喜欢看,那就多看看。”
裴溪亭觉得他目光意味不明,话里有话,但来不及询问,宗随泱的舌/头就强硬地闯了进来。他没心思再想其他,专注热烈地回应着。
唇/舌交织的声响在廊下异常清楚,裴溪亭自己听着都有些脸红,哪怕亲昵了许多次,什么都做过了,他仍然会在宗随泱的“注视”和“抚摸”中脸红耳热。
不知什么撞在树上,树枝带着叶子唰啦啦地响了起来,裴溪亭睁眼,看见了风雪中的上官桀和赵繁。
隔着雪幕,他们目光惊愕,茫然,双双通红,与之沉默对视的是一双秾丽的瑞凤眼。
那双眼曾经视他如无物,许他以虚假,揭开表面的一层隔膜,永远是清冷而疏离甚至居高临下的,但是此刻,它眼中的雪被烈火烘烤、融化,春波潋滟。
“溪亭,宝贝,”宗随泱咬住裴溪亭红肿湿/热的唇,“不许分神。”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如巍峨玉嶂,又因沉溺动情而雪山倾颓,万人之上的尊客早已陷入红尘,对身后的觊觎者挥出名为嫉妒和占有的镰刀。
修长的手掌顺着裴溪亭的脸颊往上,轻轻遮住了裴溪亭不听话的眼睛,也挡住了旁人窥视的目光——任何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哪怕毫无价值,也容易引起宗随泱的嫉妒和不悦。
裴溪亭知道,宗随泱经常吃小大王的醋,甚至还有那根被他讨要了去天天使用的剔红细笔、那把他经常琢磨的溪亭问水和飞燕随泱……一切被他喜欢、注视的存在。
不悦的酸气直冲鼻根,裴溪亭摩挲男人的喉结以示安抚,笑得像只吃到肉的狐狸,“嗯哼。”
只看你。
两人目光对视,又旁若无人地亲了起来,如交颈鸳鸯,缠绵难分。
赵繁终于明白了。
是报复。
那场奇异的梦让他知道他与裴溪亭是一对生死相别的怨偶,本以为现在有机会从头来过,可今日才发现,不过是妄想。
眼前的雪幕好像一道牢笼,用天底下最强硬、不可摧毁、不可逾越的材料打造。
除非这道牢笼自己打开,否则就会永远隔着旁人和裴溪亭,连裴溪亭自己都无法擅自跑出来。
风雪簌簌,愈发催人,裴溪亭再回过神来时,那两人已经不在原地了。他不感兴趣,迷迷糊糊地倒在宗随泱肩上,舌头都被嗦麻了。
宗随泱揽着他的腰,一手帮他顺气,说:“我硬/了。”
“不必说。”裴溪亭诚实地说,“我感受深刻。”
宗随泱轻笑,埋头压住裴溪亭的脑袋,说:“不怕,知道你没吃饱,现在不动你。”
裴溪亭说:“算你有良心……啊,我的羊肉锅子!”
都要煮烂了吧!
裴溪亭从宗随泱怀里出来,抬眼用眼神对他一阵拳打脚踢:赔我羊肉锅子!
“还能饿着你不成?哪次没把你喂饱?”宗随泱拉着裴溪亭往月华殿走。
裴溪亭敏感地说:“你话里有话,对吧?”
宗随泱说:“心脏的人看什么、听什么都脏,对吧?”
可恶的大淫/虫,总喜欢拿他的话来压制他,简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裴溪亭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和你说话。”
宗随泱惊讶地问:“真的?”
“嗯。”裴溪亭笃定且冷酷地说。
宗随泱又问:“为什么?”
“就是不想,懒得搭你。”裴溪亭说。
宗随泱好似有点伤心,说:“这是你曾经说过的冷暴力吗?”
“我没有这么说,”裴溪亭耸肩,“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哦。”宗随泱说,“渣男语录。”
显然,宗随泱记得裴溪亭说的话,哪怕是他随口一句调侃。裴溪亭忍不住勾起嘴角,语气却很冷酷,“不许学我说话,你个学人精。”
宗随泱认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裴溪亭需要有人和他使用“同一种语言”。他闻言叹了一声,说:“你果然要冷暴力我。好吧,我也不你了。”
裴溪亭说:“你敢。”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宗随泱说。
裴溪亭自觉没道,但是很直气壮地说:“你不服气就算了。”
“我服。”宗随泱把加快步伐却始终没有丢开自己手的小狐狸提溜回来,哄着说,“好了,请你不要冷暴力我。”
“语气不够诚恳。”裴溪亭说。
宗随泱眯了眯眼,突然俯身抱住裴溪亭的大腿,就这么抱小孩似的把他抱了起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这么把你抱回月华殿。”宗随泱说。
“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威胁我。”裴溪亭说,“抱吧抱吧,我还要坐你的椅子!”
宗随泱没意见,抱着裴溪亭一步一个脚印,沉稳矫健地穿过层层风雪。
裴溪亭听见乐声越来越近,转头看见离月华殿不过几十米,那边的宫人禁卫都看见他们了,可姓宗的竟然越走越快,很迫不及待似的。
“哎!”裴溪亭说,“我不冷暴力你。”
宗随泱并不满意,说:“语气不够诚恳。”
裴溪亭:“……”
宗随泱踩上阶梯那一瞬,裴溪亭抱住他的脸猛地亲了几口,脸颊额头鼻尖下巴纷纷来一套“嘴巴按摩”,然后说:“可以了吧!”
宗随泱停步,微微思忖道:“你好像很不服气?我希望你能够心甘情愿地答应我的请求。”
“……”裴溪亭盯着宗随泱,瘪了下嘴,眼眶微微红了。
宗随泱一愣,明知这人是演出来的,还是下意识地将人轻轻放了下来。
裴溪亭一落地就仿佛被松开缰绳的马,“咻”的一下就撒丫子跑上阶梯了。
宗随泱摇了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裴溪亭落座的时候,立刻关心自己的羊肉锅子,却发现锅子已经被换了一锅,里头全是他平日惯用的配菜。
小大王被自己的好朋友和主人双双丢下,已经吃得饱饱的,正在后头绕柱子玩儿,把自己绕晕了,就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开始靠着裴溪亭的腿打盹儿。
裴溪亭揉了它一把,一边拿筷子夹肉,一边抬眼看向御阶,待看见宗随泱的随行宫人时,突然反应过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宫人和近卫是跟着宗随泱的,可他们后来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肯定是得了宗随泱的许可。
但宗随泱这个人其实不太避讳在人前亲密,他们在外头亲嘴的时候,宫人们一般都是退后就行了,毕竟太子殿下的近人都是最懂分寸的,不会偷看。
上官桀和赵繁能靠近太子,是因为宗随泱是故意的。
出柜,宣示主权,警告,一条龙服务。
裴溪亭摇了摇头,吃了口羊肉,顿时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
宗随泱失笑,撑着下巴,就这么盯着裴溪亭看。突然,他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向御阶下,眼中的笑意一瞬而逝,变作一种声色不惊但雷霆万钧的冷厉。
正看向御阶之上的上官桀和赵繁浑身紧绷,垂下目光。
裴溪亭并不知晓这个小插曲,他其实经常劝宗随泱少吃醋,我只喜欢你一个,你独一无二。宗随泱也经常被他哄的找不着北,说我知道我知道,但仍然控制不了自己。
有时候,裴溪亭觉得很矛盾。
他喜欢宗随泱为自己吃醋,这说明宗随泱在意他,关注他,时时为他无法自控,可他又不希望宗随泱因为任何莫须有的、没有价值的存在而不高兴。
唉,裴溪亭吃了满满一口羊肉,有点烫,但又很香。
宫宴结束后,太子和瞿皇后先行退场,裴溪亭和游踪陆茫告别,也带着小大王跟了上去。
他吃得太饱,开始打嗝了,瞿皇后笑着摸他的脸,让宗随泱赶紧带他回去歇着,便上了暖轿,先行回宫了。
宗随泱握着裴溪亭的手,说:“坐轿子吗?”
“走路吧,反正不远。”裴溪亭晃了晃宗随泱的手,“正好消消食……嗝!”
宗随泱自然没有意见,接过伞带着裴溪亭往东宫去,俞梢云带着宫人和近卫跟在后面,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回到了东宫。
甫一入殿,宫人准备好热水,裴溪亭拉着宗随泱去净手,又去里面脱了外袍,换上家居的袍子。他把发带解下来,正要扎个丸子,就被宗随泱从后面抱住了。
太子殿下迫不及待地说:“礼呢?”
裴溪亭笑了笑,就这么带着宗随泱去了小书桌前,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匣子,说:“我先说好,我这个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我知道你什么宝贝都见过——”
“给你三个数。”宗随泱说。
裴溪亭立刻打住废话,“啪嗒”一声打开了盒子。其实他想了好久,到底用什么方法把礼物送给宗随泱,才算得上惊喜,但纠结来纠结去都没纠结出个一二三四来,索性朴素些,反正礼物本身才是最要紧的。
裴溪亭拿着礼盒转身,腰臀靠着书桌,双手举起礼盒,说:“给你。”
宗随泱看了他一眼,松开了他的腰,抬手掀开盖子,看见了书的封页,但是没有任何字。
宗随泱轻轻把礼物拿出来,是一本手掌厚的书册,黑底红缎,是这段时间裴溪亭用来完成“大工程”的那一本。
裴溪亭说:“你打开瞧瞧。”
宗随泱抿了抿唇,翻开第一页,是空白的,又轻轻翻了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两页组成的一幅画——花窗、长廊还有那簇蔷薇,清风、长夜和一轮弯月,以及站在桌边的两个人。
下一页也是一幅画,朝华山的雨天,他抚琴,裴溪亭作画,身旁还有俞梢云和来内侍;下一页是他拉着裴溪亭跑入雨中,原来那时候裴溪亭看向他的目光是这个样子的,带着点傻气;别庄共浴,裴溪亭看着岸上的他,脸颊泛红。
小大王紧接着出场了,他们在笼鹤司的树下聊天;宁州夜,画舫上,裴溪亭坐在琴桌对面,朝他莞尔轻笑;那日去州府,裴溪亭和“付兄”坐在街边的桌边吃馄饨;杨柳岸的房间里,裴溪亭第一次和他学琴;荷州之内,他们同行在岸边,他在杨柳树旁拒绝了裴溪亭的心意。
小花园内,裴溪亭因为陈贵人之事惹恼了他,他稍加教训;宝慧禅寺后山,裴溪亭与梅绣打架,他在梅侯面前护短;小院子内,醉酒的裴溪亭抱着他,请求他留下;裴溪亭在裴家受委屈那日,他带着裴溪亭去刘太医府上治伤;中秋宫宴,他们在凉亭对峙,亲吻;大茫山上,裴溪亭被刺客追杀,他现身相救;画舫上,他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他在花楼中药,他们春宵一度。
下一页是空白了。
俄顷,宗随泱抬眼看向裴溪亭,说:“为何停在这里?”
裴溪亭的由很朴素,他说:“因为实在画不完了!”
宗随泱愣了愣,旋即莞尔,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画……下一年,我来接着画,好不好?”
“好啊。”裴溪亭说,“但其实我给你留了创作的空间呢,你猜猜?”
宗随泱说:“写字?我看有些地方贴着白签。”
“对,那都是为你准备的。”裴溪亭说,“等你有空的时候,你就给每一幅画写上名字和时间地点,这样一年一年积攒下来,我们就有厚厚的回忆录了。”
“好。”宗随泱说,“那明年我来画,你来写。”
裴溪亭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遵命遵命。”
“……”宗随泱轻轻合拢册子放在一旁,捧起裴溪亭的脸亲了亲他的鼻尖,说,“辛苦了。”
“这算什么辛苦?”裴溪亭蹭了蹭他的脸,鸡贼地说,“我心甜。”
第99章 小病 要过年啦。
裴溪亭说有空写, 宗随泱表示现在立刻马上就有空。
那根剔红细笔蘸了墨,挪到宗随泱手上,分开的时候, 裴溪亭还趁机摸了下人家的小手。
宗随泱看过来,裴溪亭就挑眉一笑,说:“我不是故意的。”
“待会儿再收拾你。”宗随泱瞥了裴溪亭一眼, 低头认真地落款批注。
裴溪亭嘿嘿笑了一声, 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趁着宗随泱蘸墨时俯身趴在他的肩膀上, 说:“我先去洗漱, 上床躺被窝里等你?”
宗随泱自然是更愿意让裴溪亭陪着他,闻言看了眼裴溪亭,却说:“好, 去吧。”
裴溪亭揉了揉宗随泱的脸,转身绕出了屏风。
裴溪亭洗脸漱口, 俄顷, 宗随泱过来的时候, 他正躺在床边泡脚。
“这么快就写好了?”裴溪亭放下睡前读物,看向宗随泱。
“嗯, 明天给你检查。”宗随泱俯身,单臂撑床,看了两眼裴溪亭的眼睛,才说,“哪儿不舒服吗?”
裴溪亭愣了愣, 说:“你是长着和我不一样的眼睛吗?”
宗随泱自然没有,只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只要认真关注, 就不会遗漏太多细节。比如,除了干一些正事的时候,裴溪亭都很喜欢和他黏在一起。
“换成平时,你肯定会陪我一起写完,哪怕不监督我,也会在后面的书架翻书看,或者拿我的头发编辫子……”宗随泱摸着裴溪亭的脸,“哪里不舒服?”
宗随泱都这样问了,裴溪亭不敢再隐瞒,说:“这两天我老感觉身上酸酸的,腰疼肩膀疼,手腕也有点疼……”
宗随泱微微蹙眉,裴溪亭喉口一哑,转而立刻先发制人,未雨绸缪,他可怜兮兮地说:“你别骂我。”
“……”宗随泱薄唇抿紧,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前段日子一坐就是大半日,又画了这么多张,伤着了。”
那会儿宗随泱基本天天都在让裴溪亭别老坐着,不能太劳累手腕,裴溪亭嘴上答应,可屁股一动不动,还信誓旦旦地说宗随泱是多虑了,有一次被念叨得烦了,还发了下脾气,因此这会儿真出了点毛病,他实在有些心虚。
“还有哪里不舒服?”宗随泱说,“一并说出来。”
“我喉咙也有点痛,一点点,就一点点……”裴溪亭在宗随泱的目光中声音减弱,“我好像有点那啥,受凉。”
宗随泱头也不转,叫人去请太医,“审问”道:“宫宴前,喉咙疼不疼?”
裴溪亭说:“不疼。”
宗随泱看着他,没说话。
“……”好吧,裴溪亭说,“今早就有点感觉了。但是,今晚是宫宴,还是你的寿辰,热热闹闹的,还有我最喜欢吃的羊肉锅子,让我喝着白粥看你们吃,实在太残忍了。”
宗随泱没搭他,直起腰身,俯身探了下木桶中的水温,已经温了。他伸手挑起帕子,握住裴溪亭的小腿,帮他把脚上的水擦拭干净,说:“钻被窝。”
裴溪亭“哦”了一声,乖乖地钻进了被窝,只露出颗脑袋,睁着双眼睛看着宗随泱。
宫人将洗漱的东西尽数搬出去,感觉殿内气氛有些不对劲,走路声愈发轻了。
今夜在东宫轮值的御医很快就到了,姓许,给裴溪亭请过一次脉,自然知道殿下和裴文书的关系。因此他这一路都战战兢兢,生怕裴文书的症状很要紧。
许御医被带入寝殿,心说该不会是小两口回来后爱,搞出了毛病吧。到了内间,他正要给宗随泱请安。
“不必。”宗随泱打断,从床边起身,“快给溪亭瞧瞧。”
许御医不敢拖延,立刻走到床边,请裴溪亭把手腕从被窝里伸出来,一边把脉一边询问裴溪亭哪里不好。待裴文书轻声说罢,他不禁松了口气,还好,不严重。
许御医小心翼翼地请裴文书从被窝里坐起来,顶着身后那道存在感十足的目光将手放在裴文书肩上,颇有章法地揉按了两下,试探酸痛的位置。
他感觉殿下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手上扫视,来来回回,或轻或重,总之不是很愉快但又没法说出来的样子。
待检查完后,许御医请裴溪亭重新钻被窝,转身对宗随泱捧手,说:“殿下安心,裴文书的病症都不甚严重。身体各处的不适是久坐不动和短时间内使用过度造成的肌肉酸痛和僵硬,微臣很快派人送来膏药,明日微臣再来替裴文书施针。受凉引起的喉咙疼痛,服用药汤就好,只是近来得忌口,放松身体,好好修养。”
宗随泱闻言看了眼裴溪亭,后者果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本想给个教训,见状还是说:“配药丸可否?”
许御医说:“当然。”
宗随泱叫来门外的宫人,让他送许御医回去,将膏药取来。
宫人应声,侧身送许御医出去。许御医恭敬行礼,轻步告退了。
宗随泱看了眼裴溪亭,先去洗漱了,待回来后,裴溪亭还是那副“我盯——”的表情。他顿了顿,隔着被子拍了拍裴溪亭的肚子,“往里。”
“我今天想睡外面。”裴溪亭说。
“怎么,”宗随泱说,“又想跑?”
宗随泱曾说以后再和裴溪亭算账,他说话很算话,三次做几乎有两次都会提到这件旧账并且反复算账。裴溪亭闻言嘴角抽搐,说:“大冬天的,我往哪儿跑?你睡里面嘛。”
宗随泱看了他两眼,没有再说什么,放下被子,从床尾上床,去了里面。
宗随泱一躺下,裴溪亭就像张被子似的盖在他身上,说:“没有我的允许,你别想下床。”
“睡得像小猪,别说大话了。”宗随泱说话间抬手按住他的腰,替他按摩。
裴溪亭舒服地哼出两声猪叫。
宗随泱笑了笑,却没让裴溪亭看见,仍然一副淡淡的样子。
裴溪亭受不了这个,趴在宗随泱脸上装可怜,“我都生病了,心特别脆弱,你还冷暴力我。”
“我哪里冷暴力你了?”宗随泱不轻不重地在裴溪亭的臀/尖打了一下,继续给他按摩。
裴溪亭哼了一声,说:“你看我的眼神比外面的雪还要冷漠。”
宗随泱接受了他的指控,“嗯。”
“你……”裴溪亭抬起头,非常伤心地看着宗随泱,嘴唇嗫嚅,最终“呃”一声,颤颤巍巍地倒了下去。
没“死”够两息,裴溪亭又活过来了,抱着宗随泱的脑袋蹭来蹭去,说:“你我你我嘛。”
宗随泱被他蹭得烦,说:“下去。”
裴溪亭坚决不要,把他的脑袋抱紧了,像抱一颗球。然后用委委屈屈、可怜兮兮的表情攻击他。
宗随泱的布防一击即碎,他看着裴溪亭,只说一句话:“病了要立刻说,知道吗?”
“嗯。”裴溪亭说。
宗随泱又问:“知道吗?”
裴溪亭小声说:“知道了。”
“殿下。”宫人拿来药膏,“许御医说,制药丸需要时间,这一副是通用的,今晚先服它。”
宗随泱抱着裴溪亭坐起来,伸手接过药膏,宫人就去倒水。他帮裴溪亭的手腕肩膀后腰一一贴上,说:“疼吗?”
裴溪亭摇头,说:“热乎乎的。”
“不舒服就立刻和我说。”宗随泱把药瓶打开,让裴溪亭吃一颗,接过宫人递来的温水,给裴溪亭喝了。
宫人收回被子,将药瓶放在紫檀柜上,轻轻放下床帐,退了出去。
宗随泱揽着裴溪亭躺下,替他掖好被子,挪眼就对上一双莹润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对上他。
宗随泱伸手把裴溪亭脸上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说:“还有什么吩咐?”
“有。”裴溪亭说,“你不亲我。”
宗随泱闻言笑了笑,在那噘得老高的嘴上亲了一口,说:“张嘴。”
裴溪亭乖乖张开,和他黏黏糊糊地亲了一阵,迷迷糊糊的被揽入宗随泱怀里。
“好了。”宗随泱拍着裴溪亭的背,“睡吧。”
裴溪亭嗯了一声,说:“我臭不臭?”
“有点。”宗随泱说。
裴溪亭又使劲往他身上挤了挤。
宗随泱失笑,说:“明早多陪你睡会儿。”
“好吧。”裴溪亭戳了戳宗随泱的脸,“晚安。”
宗随泱偏头亲了亲他的鼻尖,说:“晚安,睡吧。”
裴溪亭抱着宗随泱的右手,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翌日醒来时,他迷迷糊糊地掂了掂手心,被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
裴溪亭睁开一只眼睛,面前是放大版的宗随泱的脸,凤眼长睫,挺鼻薄唇——大早上的,就这么考验干部呀?
“醒得比我想象的早。”宗随泱说。
裴溪亭很骄傲地说:“我可不是瞌睡虫,现在什么时辰啦?”
“刚到午时。”宗随泱说。
裴溪亭的表情裂开了,说:“你故意耍我。”
“哪有?”宗随泱轻笑,“我以为你要过了午膳点才起来,两相比较,这就算是醒得早了。”
裴溪亭无力反驳,说:“你昨晚说今早要陪我多睡会儿啊,我以为你会叫我起来用早膳。”
“看你睡得呼噜呼噜的,便没叫你。”宗随泱说,“小大王先前倒是偷偷摸摸进来转了一圈,想让你陪它玩球,我让它去找鹭儿了。”
裴溪亭待会儿还要扎针,确实暂时没空陪小大王玩,闻言说:“那起床吧。”
宗随泱点头,先行起床洗漱,等裴溪亭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毕,他便端着一小碗润喉的汤过去,让裴溪亭咕噜完。
“先施针,好了就差不多该用午膳了。”宗随泱接过空碗。
裴溪亭表示一切都听领导的。
俄顷,许御医提着药箱来了,先照例询问裴溪亭的症状是否有所变化,随后请他躺平,开始施针。
宗随泱早已让人把劄子搬过来,见状吩咐关上殿门,别叫风刮进来。
殿内燃着清香,一时安静极了,宗随泱坐在床边的躺椅上翻阅劄子,眼神落在密密麻麻的黑字上,不知怎么就出现了重影。他出了神,抬眼看向趴在床上的人,裸着上半身,雪白修长的一条。
裴溪亭若有所觉,却碍于许御医在这里,没有拆穿。那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尤其喜欢在腰上停留。不知怎么的,他脑子里思绪纷纷,莫名就想起宗随泱握着他的腰,凶猛冲/撞的时候了。
许御医眼尖地发现裴文书的侧脸越来越红,心说该不会是发热了吧?立刻去摸他的脉,哎哟,这心跳怎么会这么——
突然,许御医灵光一现,反应了过来,手上一颤,就把裴溪亭的手腕放回原位。
嘿,年轻人,就是躁动!
许御医不敢乱看乱想,将自己当成看不见听不见的,就这么夹在小两口中间认真地做完了本职工作,行礼告退了。
宗随泱起身走到床边,帮裴溪亭穿好里衣,裹上外袍。今日不出门,裴溪亭踩着双布鞋,起身压在宗随泱背上,说:“起飞。”
宗随泱背着他去了外面,放在圆桌边。宫人旋即布膳,饭菜点心,不见丝毫辣色。
裴溪亭微微一笑,但也无话可说,拿起勺子吃了口鱼羹。
宗随泱看了裴溪亭一眼,说:“我待会儿要出去,你好好在家里待着,别出去吹风。”
“噢。”裴溪亭随口道,“你要背着我去哪里?”
宗随泱说:“宁王府。”
裴溪亭闻言掀了掀眼皮,原先他们本以为除了霍月,宗桉还和另一伙反逆有联系,可李不言入狱后却否认了此事。
事到如今,李不言和宗桉总归是没有活路的,他完全没有必要撒谎。那么,既然宗桉背后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挖掘,那也就不必再留着他钓鱼了。
难怪昨夜宫宴,宗桉缺席了。
宗随泱见裴溪亭若有所思,便说:“怎么?你觉得不好?”
“没有啊。”裴溪亭下意识地回答,待抬眼对上宗随泱打量的目光,不由失笑,“我和宗桉都没说过几句话,我管他呢。”
宗桉当初曾数次派遣人盯裴溪亭的梢,虽然没有做什么,但摆明了对裴溪亭很感兴趣。宗随泱微微垂眼,说:“我是去探望宁王妃的,她接受不了事实,晕了过去。”
这句话是说宗桉已经被处置了?裴溪亭愣了愣,但也没什么情绪。
虽说兄弟阋墙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宗桉是宁王府的儿子,他勾结反逆意图谋害世子,传出去宁王府怕是尴尬得很。宗随泱低调处此事,是卖宁王府一个面子,保他们的颜面,也将此事止于宗桉。
“好歹宗桉是她一手养大的,养子要杀亲子,还是她亲自把人凑到一堆的,她不能接受也是人之常情。”裴溪亭给宗随泱夹了块鱼肉,轻声说,“先吃饭吧,别放凉了。”
宗随泱“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用膳了。
小大王跑了进来,凑到裴溪亭腿边,把不知从哪儿咬的小橙花放在裴溪亭腿上。
它经常做这样的事情,有一次还把裴溪亭精心栽种的红山茶咬断,被裴溪亭狠狠地揉搓了几下,估计是明白了不能乱咬,此后再没有摧残裴溪亭的花,只是去摧残别地的。
裴溪亭拿起那朵小花,用剪刀把枝修剪得短了点,随手别在耳朵上,凑近了问小大王,“好不好看?”
小大王趁机蹭了蹭他的脸,还鬼鬼祟祟地偏头看向宗随泱,和沉默看着他们的宗随泱来了个对视。
“!”小大王一个原地转弯,撒丫子溜了出去,差点把走到廊口的俞梢云撞飞。
俞梢云凌空后翻躲避开来,转头见小大王把他早上堆的雪人撞得魂飞魄散,不禁可惜地吸了口气。
待用完午膳,宗随泱收拾好自己,就要出门了。裴溪亭抱着斗篷给他披上,说:“早些回来。”
宗随泱摸了摸他的脸,转身走了。
裴溪亭伸了个懒腰,今天不敢再画画了,也不敢出去,就去宗随泱的书架上挑挑选选了一本游记看。
这书看着有些旧了,但上面竟然有宗随泱的批注,有赞同作者的,也有挑驳斥的,用词精简,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对宗随泱来说很不文雅的“放屁”二字。
裴溪亭看得津津有味,看着看着就不是看游记本身了,而是看宗随泱的批注。
傍晚,天阴沉沉的,宗随泱在殿门外脱下头蓬,用热水净手擦脸,换了长靴,轻步进入殿内。
裴溪亭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身上裹着毛毯,小大王趴在一旁的毯子上打盹儿。宗随泱轻步走到躺椅面前,小大王已经醒了,见是他,又安心地趴了回去。
宗随泱小心地拿起裴溪亭胸前的那本书,走到书架前拿书签放在那两页中间,合拢放回原位。他走回榻边,俯身抱起裴溪亭,往床上去。
裴溪亭感觉熟悉,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他的脸,说:“你回来了……”
宗随泱知道裴溪亭已经用过晚膳和药了,没想着让他起来,闻言只“嗯”了一声,说了句“回来了”,就将他放入被窝,拍着背又哄睡着了。
寝殿里烛光太亮,宗随泱放下床帐,转身灭掉最近的两盏,点上安眠安神的熏香,便轻步去了外间洗漱,待收拾好了才又进来。
小大王偷偷摸摸地看了主人一眼,不想出去,浑然不知自己的动作其实很明显。宗随泱路过时揉了它一把,没有让它出去,于是小大王又心满意足地趴平了。
宗随泱轻轻地拉起被子,躺了进去,偏头看着酣眠的裴溪亭。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裴溪亭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仿佛勾勒一卷绝美的画,然后撑起上半身,用温热的唇为它赋墨添色。
裴溪亭浑然不知,这一觉舒心踏实,一夜无梦。
*
许御医接连三日为裴溪亭施针,夜里宗随泱按时为裴溪亭按摩,裴溪亭总算又成了神清气爽的好汉。
翌日就是年节,裴溪亭裹着斗篷,招呼宫人们挂彩灯贴窗帘,把东宫打扮得和皇宫差不离,连寝殿门前的三个小雪人和一只小雪虎都各自佩戴上了专属的小红花和小对联。
库房和银库的管事都来了,裴溪亭坐在桌前拿笔点着簿子,给宫人们挑选年节的红包和赏赐。赏赐由库房出,红包一人两份,一份由银库出钱,是太子殿下打赏的,一份从他的小金库里出,是他给的。
“对了,听说李管事添丁了,”裴溪亭看向银库的管事,微微一笑,“这可是双喜临门啊。”
李管事捧手,笑着说:“多谢裴文书记挂,我家刚添了一个女娃娃,应着佳节,取了个‘年年’的小名。”
“新年添新丁,这是小福娃啊。”裴溪亭唤了人来,“我和殿下叫人打了对长命锁,小巧精美,若是李管事不嫌弃,就一并给你,算作我们的祝福。”
李管事愣了愣,连忙伸手接过宫人递来的小木匣子,对裴溪亭俯身作揖,道:“多谢殿下,多谢裴文书,卑职代小女愧领了。”
“这两个红包是额外给你夫人和小丫头的。”裴溪亭在李管事开口前打断,“不必客气了,拿回去吧。”
李管事“诶”了一声,接过那两只厚实的红包,再次道谢。
宗随泱从明正堂议事回来,见裴溪亭面前的簿子画得满是红印,便翻了翻,说:“辛苦裴文书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裴溪亭捧手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又吩咐了两句,便将簿子合上,带着小算盘一道递给库房管事,说:“暂且就这样,两位先回去吧。”
两位管事一道行礼,退了出去。
裴溪亭伸了个懒腰,起来活动筋骨,说:“我要去厨房看看明日东宫的食单。”
说着不等宗随泱说话,就出去了。
“……”裴文书当真是尽职尽责,忙活不已,宗随泱摇头失笑,转身又跟了出去。
“哎,你怎么跟来了?”裴溪亭听见脚步声,原地一个打转,后退到宗随泱身旁,与他一道走。
“陪你。”宗随泱说。
裴溪亭嘿嘿,说:“幸好我的喉咙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然明天我还得喝稀粥。”
这些天委屈裴溪亭的嘴和胃了,宗随泱安抚道:“明天外面热闹,我带你出去买好吃的,想吃什么都成。”
“好好好!过年外面肯定要卖新的成衣,我要把好看的都买下来。”裴溪亭说,“你记得多带钱,我又身无分文了。”
宗随泱说:“你倒大方。”
“过年嘛,红包肯定得有。”裴溪亭说,“我可是你东宫的当家人,是老大,我必须要表示表示。”
宗随泱问:“你是什么?”
裴溪亭丝毫不怂,双手叉腰,说:“我是老大!”
宗随泱眉眼含笑,说:“嗯,你是。”
第100章 除夕 “新年快乐。”
是日岁除, 宗随泱要主持祭祀,裴溪亭懒得去,就留在宫里除旧布新, 组织宫人们将准备好的小红灯笼通通挂上。
今晚要吃年夜饭,宗随泱让裴溪亭请想请的人来,是以步素影已经到了, 在厨房里包饺子。
裴溪亭指挥到膳房的时候, 进去看了一眼, 见步素影正在和一个宫人学习鱼儿饺的做法, 就轻轻地退了出去。
元芳抱着一摞年红, 飞窜在各大树上,小大王在地上跟着,被元芳溜来溜去。
“裴文书。”宫人快步走到正踩在梯子上往屋檐下挂灯笼的裴溪亭旁边, 禀报道,“裴府来人了, 说是请您回府祭祖。殿下走的时候吩咐了, 若是您不愿意回去, 就让咱们回了裴府的人,说您跟着殿下出去了, 不在东宫。”
“哦,那就这么说吧。对了,”裴溪亭低头看了宫人一眼,“你跟着跑一趟吧,帮我把过年的礼盒子送到裴二公子手上。”
宫人“诶”了一声, 转身去了。
俄顷,挂完年红的元芳落在屋顶上,接过裴溪亭递来的灯笼, 帮他挂上了,说:“我认为年夜饭必须有一样菜。”
“它就是——”裴溪亭自信地说出那个答案,“羊肉馒头!”
元芳赞同地鼓掌。
“放心吧,哪能少得了你这一口,我早就给周记下订单了,准备了十笼羊肉小馒头,到时候就让人取回来。”裴溪亭说。
元芳欣慰地说:“不错不错。”
“对了,傅廊主在哪儿过年?”裴溪亭说。
“他——”
元芳话音未落,裴溪亭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温和悦耳,清幽幽的:
“哟,裴文书如此关心我?”
这声音贴着耳朵响起,鬼吹气似的,裴溪亭浑身一哆嗦,脚下一滑就后仰了下去。元芳闪电般伸手,裴溪亭却已经停止后仰,被傅危用背撑在了半空。
与此同时,傅危看着同时出现在身旁的八名暗卫,笑道:“好大的阵仗。”
裴溪亭撑着傅危的背,环顾四周,也有些惊讶。虽然他知道宗随泱派了暗卫跟着他,但八个,好像有点多。
“没事没事,”裴溪亭下地之后说,“诸位,且……呃,恢复原状。”
“唰”,八名暗卫又消失了。
元芳从屋顶跳下来,说:“廊主吓他做什么?”
“我可真不是故意的,平日与你这么说话习惯了。”傅危看向裴溪亭,“裴文书,千万别见怪。”
“无碍的。”裴溪亭说,“原本还想问问傅廊主现在何处,让元芳去请你。”
傅危刚要说话,就见裴溪亭眼睛一亮,转头一瞧,果然是宗随泱回来了。
宗随泱大步走过来,将四颗一串的小糖葫芦递给裴溪亭,伸手帮他了下头发,等裴溪亭咬了一颗,“咔嚓”嚼碎,才问:“好吃吗?”
“嗯,里头是葡萄。”裴溪亭举手,“你尝一颗。”
宗随泱低头咬了一颗,偏头见傅危盯着自己看,也没作搭,对裴溪亭点了点头,帮他折断竹签,方便吃剩下的两颗。
宗随泱吃完了糖葫芦,屈指挠了挠裴溪亭的脸,说:“今天喉咙和身上疼不疼?”
“不疼不疼,”裴溪亭意识到自己信誉值不高,又很快补充了一句,“真的,我没骗你。”
宗随泱莞尔,揽着裴溪亭往前走,俨然将傅危和元芳视若无物。
等两人走远一段距离,傅危啧了一声,元芳却早已习惯,说:“廊主,我们去周记吧,我迫不及待要见到羊肉馒头了。”
“出息。”傅危笑叹,跟着元芳走了两步,两人同时消失在寒风之中。
裴溪亭窝在宗随泱臂弯,一步一个脚印,手里还剩一颗糖葫芦。宗随泱一路走来,彩红鲜艳,宫人们也喜气洋洋的,的确有过年的氛围。
前方一阵飞雪走石,小大王猛冲而来,一个急刹没刹住,原地打了个滚。
这实在有损虎大王的威严,小大王把脸埋进前掌,不肯抬头。
宗随泱啧了一声,说:“看来是这段时间养得太好了。”
“孩子嘛,就得好好养。”裴溪亭俯身帮小大王拍掉身上的雪,抱着趁机呼噜呼噜撒娇的小大王揉捏一阵,拍拍背放出去继续撒野了。
“对了,皇后娘娘呢?你们应该是一道回宫的吧?”裴溪亭起身问。
宗随泱将糖葫芦递还给他,说:“回宫换衣裙去了,待会儿过来。”
裴溪亭吃掉最后一颗糖葫芦,含含糊糊地说:“时间差不多,我们从这里一路逛到红年殿,就该吃年夜饭了。”
宗随泱“嗯”了一声,牵住裴溪亭的手往前走。这会儿没下雪,但天还是冷的,裴溪亭吹了一口白气,又伸出手去搅散,一次两次,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试图吹出一颗爱心,但实力跟不上,只吹出来一颗三不像,还被宗随泱伸手戳断了。裴溪亭小发雷霆,用胯撞了宗随泱一下。
宗随泱好整以暇地打量裴溪亭的腰胯,说:“这是在邀请我吗?”
“涮涮你的脑子。”裴溪亭伸手指向一旁松树上的小黄灯笼。
宗随泱没有反驳,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路上遇见一队搬灯笼的宫人,最后两人推着个已经搬空的三轮小木车,裴溪亭决定不和宗随泱打嘴仗,伸手把人拦下,把小木车占为己有,抬腿就往里坐。
宗随泱态度良好,迅速伸手握住手柄,等裴溪亭坐好了,裹好斗篷了,就往前推了出去。
裴溪亭把斗篷帽子戴上,仰身倒了下去,和宗随泱对视,说:“好推吗?”
“简单。”宗随泱问,“冷不冷?”
“不冷,我今天多穿了一件,裹得可厚实了。早上照镜子,感觉我的身材不是特别俊。”裴溪亭语气里带着点嫌弃。
宗随泱失笑,说:“天寒地冻的,保暖要紧,不必在意这些。”
“你就穿得比我少。”裴溪亭的目光从宗随泱的腰身往上下滑动,酸溜溜又火辣辣的。
“自小习惯了,从前习武,冬日天不亮就起来锻炼时也是只穿一身薄衫。后来只觉得穿多了不方便,碍手碍脚的。”宗随泱看着裴溪亭,“你跟我比较这个做什么?”
他笑了笑,说:“受凉了别怪我收拾你。”
裴溪亭瘪了瘪嘴,说:“噢……叽里呱啦呱啦叽里……”
宗随泱空出一只手,伸手捧住裴溪亭的下巴,说:“嘟嘟囔囔的,当我听不见?”
“谁嘟囔了?”裴溪亭自说自话,“我就嘟囔了,怎么地?”
“坐稳。”宗随泱突然说。
“好的。”裴溪亭立刻说。
宗随泱握住手柄,猛地使力,推着小车快步走了起来。
裴溪亭微微起身看向前面,是一条长直的小道,突然,耳边的风猛地剐蹭起来,他“哇”了一声,在快速“滑动”时往后仰倒,脑袋“砰”的撞在宗随泱腰上。
瞿皇后刚到红年殿前,就听到轮子迅速摩擦地砖的声音,以为是有什么不明武器在迅速靠近,已经警惕地躲到近卫身后,转而却又听见裴溪亭激动的欢呼声。
她重新恢复端庄优雅的派头,远远瞧见宗随泱推着装着裴溪亭的小木车快步跑来。
如果时间倒退,瞿皇后是在梦里都不敢幻想这副画面的,太“惊悚”了。可如今这副比她期盼、幻想得还要美好的画面就这么生动地冲撞而来,她在惊喜欣慰之余,又只觉得鼻酸。
年轻人,就是要这么朝气蓬勃。
小两口,就是要这么甜甜蜜蜜!
小木板在瞿皇后面前刹车,裴溪亭伸手拿开扣住半张脸的帽子,这才看见她,连忙喊了一声。
瞿皇后回过神来,上前接住裴溪亭挣扎的手,把他搀扶下地,笑着说:“冷不冷呀?”
“不冷。”裴溪亭帽子,笑着说,“我都有点出汗了。”
宗随泱将小木车递给上前来的宫人,上前帮裴溪亭把头发梳顺溜,说:“去殿内喝杯温的,润润喉咙。”
“好嘞。”裴溪亭搀着瞿皇后上了台阶,进入红年殿,“您喝什么?”
瞿皇后脱下斗篷,说:“我都成。”
“那梅花汤好不好?”等瞿皇后点头,裴溪亭便吩咐宫人拿汤来。
宗随泱帮他脱了斗篷,裴溪亭撩袍落座,说:“等今年梅花开了,我也要去摘些备着,做梅花汤饼和梅花酒。”
“梅花齑也不错呀,最宜下粥。”瞿皇后说。
裴溪亭连续喝了三天粥,闻言露出“放过我吧”的表情,瞿皇后哈哈大笑。
宫人端来暖壶和托盘,倒上三碗梅花汤,将暖壶放在托盘上,留在桌上备用。
宗随泱在裴溪亭身旁落座,说:“您今夜回凤仪宫吗?”
“不回了。”瞿皇后抿了口汤,说,“你舅舅请我回瞿府,和孩子们一道守岁呢。那几个小崽子,个个儿望眼欲穿,等着我的大红封!”
说着,她从袖袋里摸出两只厚实的大红封,一道递过来,说:“这是给你们俩的,鹭儿的,等他来了再给。”
宗随泱和裴溪亭伸手接过红封,齐声道谢。
瞿皇后看着裴溪亭,笑着说:“叫娘娘,多生份呀。”
裴溪亭愣了愣,看了宗随泱一眼,很爽快地改了口,说:“母后。”
瞿皇后凤体一震,惊了,她的意思是能不能改成“伯母”之类的,毕竟还没有正式给改口红封什么的!
这这这……意外惊喜,占人家便宜了么不是?
宗随泱和瞿皇后对视了一眼,说:“我把母妃留下来的镯子给溪亭了。”
“什么?”瞿皇后又震惊了,“什么时候给的?我都没有在场!”
这样一点都不郑重庄重严肃,会不会让人家孩子觉得他们太轻浮了?!
“您没有办法在场,”宗随泱隐晦地说,“不合适。”
瞿皇后瞬间就懂了,羞怯又愉悦地笑了笑。
宗随泱&裴溪亭:“……”
“好吧好吧,你主意大,向来不需要我操心。”瞿皇后叹气,猛地伸手抢走宗随泱的红封塞到裴溪亭手上,笑着说,“两个都给你,母后回去再包一个比这个厚一百倍的给你。”
裴溪亭失笑,说:“哪有那么大的红封呢?”
瞿皇后说:“我用红缎子给你包!”
裴溪亭笑着说“不用了”,瞿皇后笑着说“要的要的”,两人激情地互相拉扯了十几个来回,终于以宗鹭的出现落下帷幕。
“鹭儿,快来这里!”
瞿皇后把宗鹭招到面前,宗随泱趁机夺回裴溪亭的注意力,他揽着裴溪亭的肩,捏了捏那张笑吟吟的脸。
裴溪亭把原本属于宗随泱的那个红包偷偷塞给他,鬼鬼祟祟地说:“拿着。”
宗随泱失笑,说:“母后给了你,就是你的,不必给我。”
裴溪亭大款地说:“诶,别跟我假客气。”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忍不住掐住他的脸,俯身亲了一下,说:“不闹,拿着花吧,不是昨儿才抱怨兜里一个子都没有了吗?”
裴溪亭说:“我今天又有了。”
“哦?”宗随泱说,“裴老板上哪儿发财了?”
“寝殿呀,”裴溪亭说,“我打扫小书桌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的私房钱找到了。”
宗随泱纳闷地说:“我哪有什么私房钱?”
“两枚银锭,五十两呢。”裴溪亭得意地说,“当然,现在它们都被我没收了。”
“傻不傻?”宗随泱叹气,“上个月,你换荷包时顺手把剩下的钱摸出来放在书桌上,我帮你放在匣子里的。”
“啊?”裴溪亭挠了挠头,想起来了,“唉,我全忘记了。”
宗随泱摇头,揉了揉他的脸。
裴溪亭蹭了蹭宗随泱的手,让人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小布袋子取过来。等宗鹭过来的时候,他就把准备好的大红包递过去,说:“新年大吉。”
宗鹭没有客气,接过后说:“谢谢小裴叔叔。”
裴溪亭说:“把我喊老了。”
“这是辈分。”宗随泱感觉自己被讽刺了,纠正说,“他不叫你叔叔,你就得叫我叔叔了。”
裴溪亭心说我连爸爸都叫过,叔叔算什么呀,那我叫你不该叫的称呼时,也没见你这么讲究。
两人目光相对,宗随泱看出裴溪亭眼中的谴责和控诉,一下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不禁笑了笑。
笑个屁,臭不要脸的,裴溪亭剜了宗随泱一眼。
“不行,得叫哥哥。”裴溪亭据力争,“我们分开论辈分。”
宗随泱没有意见,宗鹭便又顺从地改了称呼,裴溪亭这才满意,让宗鹭去瞿皇后身边坐下。
俄顷,步素影过来了,裴溪亭赶紧起身,让她在自己另一边坐下,紧挨着瞿皇后。
宗鹭打了声招呼,步素影落座后,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不好意思地说:“小小红包,小皇孙莫要嫌弃。”
宗鹭起身表示不会嫌弃,诚恳地道谢,这才接过红包落座。
步素影转头看向裴溪亭,拿出红包给他和宗随泱,一人一个。宗随泱说:“伯母破费了。”
“新年嘛,讨个好兆头,您别嫌弃。”步素影说。
宗随泱温和地说:“伯母叫我表字就好。”
“对的,不要客气,他是晚辈,叫覆川就成。”瞿皇后说。
步素影“诶”了一声,叫了声“覆川”。她原本心里很担心裴溪亭和太子在一起后会受欺负,这些天之骄子哪个不是养尊处优,何况是出身皇家,更是当朝太子。身份地位云泥之别,轻易就能造出千百种的矛盾。
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裴溪亭在东宫如鱼得水,没有任何人轻贱他,反而处处尊敬,这必定是太子这位东宫主人御下有方、特意吩咐过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裴溪亭和太子之间并无什么上下尊卑之分,他们住一间寝殿,睡一张床,有时喝一杯茶,裴溪亭走着走着就往太子背上蹦哒,后者也会习惯性地接住他,背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们嘀嘀咕咕、耳鬓厮磨时常常旁若无人,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不在意流言蜚语,眼里只有彼此。
情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平日言行举止都能表现出来很多东西。太子没有委屈裴溪亭,他们很好。
真好啊,步素影看着趴在太子掌心和他嘀嘀咕咕的裴溪亭,抿唇莞尔。
俄顷,元芳提着十笼羊肉馒头回来了,身后跟着傅危,两人浑身都是香味儿。
“您可真是迫不及待。”裴溪亭竖了个大拇指,凑到元芳腰上闻了闻,偏头对上宗随泱的目光,赶紧挪开了,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就等你们了,快快请入座!”
傅危在宗随泱身旁坐下,元芳跟着在他身旁坐下。
俄顷,俞梢云进来,身后跟着游踪。游踪家里没了人,先前过年时也是来东宫和宗随泱一道。
游大人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浅云色袍子,颇像个温文尔雅的公子。裴溪亭许以欣赏的目光,余光中,宗随泱把一杯茶喝完了。
“……”裴溪亭倾身凑到宗随泱面前,小声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俊美的那一位,我永远为你着迷。”
宗随泱说:“我很好哄吗?”
“对呀。”裴溪亭说,“谁让你栽在我身上了?认了吧。”
宗随泱没忍住,握住裴溪亭的手腕,在他的手心狠狠亲了一口。裴溪亭痒得蜷缩掌心,求着说:“诶,不说了不说了。”
宗随泱这才放开他,吩咐布膳。
膳房宫人鱼贯而入,年夜饭的主食是暖锅和饺子,此外就是热菜凉菜和汤品点心等。
裴溪亭正扭着身子给小大王摆弄专属的小饭盆,宗随泱用小勺给裴溪亭舀了几个饺子,等他转回来,便说:“说话吧。”
裴溪亭没反应过来,“啊?”
“开饭前的话。”宗随泱说。
“怎么是我说?”裴溪亭小声说,“就算你不说,还有娘……母后呀,轮得着俺吗?”
宗随泱循循善诱:“本来该我说的,但你不是要当一家之主吗?这会儿你来说,大家就都知道你是老大了。”
“这样吗?”裴溪亭闻言昂首挺胸,决定不再谦让。他倒了一杯酒,清了清嗓,举杯说,“各位,我来说两句。”
众人纷纷看向裴溪亭。
裴溪亭说:“今天是除夕,这第一杯,就敬我们阖家欢聚,辞旧迎新。”
众人纷纷举杯相庆。
裴溪亭转头和小大王的饭盆碰了第二下,喝完一杯,再倒,举杯说:“今年我们大家是头一回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这第二杯就敬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三杯,裴溪亭说:“过了今晚,明天就是新的一年,这一杯祝我们大家在新的一年能够万事大吉,平安喜乐。”
众人举杯喝了,宗随泱说:“说得好。”
说罢就率先鼓掌,紧接着大家都跟着鼓掌,掌声噼里啪啦,很给面子。
裴大当家挺直了腰杆,表情端庄优雅,摆手说:“开饭!”
众人齐齐动筷。
裴溪亭把筷子探向羊肉盘,下了锅子。宗随泱夹了一只酥骨鱼在他碟子里,说:“试试。”
“好。”裴溪亭轻轻戳了下那鱼,表皮酥脆,内里软烂,尝了一口鱼肉,汁水饱满入味,“嗯嗯,不错不错。”
宗随泱给裴溪亭夹了只糖蟹,见锅子差不多了,把羊肉捞出来放在料碗里,嘱咐说“晾晾再吃”。
裴溪亭正在和蟹打架,闻言头也不抬地“嗯嗯”两声。
傅危在一旁瞧着,倾身小声说:“你在照顾小孩子吗?”
宗随泱冷淡地说:“闲事莫管。”
好的,傅危耸肩,不再管这小两口,眼睛疼。
“鸳鸯炙,”宗随泱询问,“吃吗?”
裴溪亭看向那碟菜,露出犹豫的表情,“好吃吗?”
“以你的口味,应该是不错的。”宗随泱说,“尝尝,不好吃就放一边。”
裴溪亭端起小碗,接受了一块鸳鸯肉,试探性地吃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一块都吃掉了。
宗随泱见状又给他夹了一块,说:“饺子还是烫的,放会儿再吃,先吃百合虾茸。”
裴溪亭尝了一口百合虾茸,“嗯嗯嗯”地品了品,说:“这个没有上次吃的时候味儿足,淡了。”
“那以后都按上次那样式的做。”宗随泱说。
裴溪亭点头,说:“你别老给我夹,你吃你的,别待会儿我都吃成球了,你还是这么仙风道骨,我不能接受——你吃这个。”
裴溪亭把先前舀的饺子推到宗随泱面前,说:“小六只,六六大顺,你吃。”
宗随泱没有异议,说:“好。”
说罢就用勺子舀了一口,齿尖咬下去,却咬到了硬东西。他轻轻吐到一旁,却发现里头是枚铜板。
“哇,你一下就吃到了幸运饺!”裴溪亭赶紧把饺子碗挪回来,指着那枚铜板说,“这是幸运饺,吃到了它,新的一年除了六六大顺之外还要再顺顺利利。”
“那真是太好了。”宗随泱莞尔,“你的福气传给我了。”
裴溪亭倨傲地抬抬下巴,说:“感谢我赞美我的话可以在心里说,现在继续吃饭。”
宗随泱点头应下,看着裴溪亭被大口羊肉塞满的脸腮,目光凝滞片刻,才收了回来。
只是趁着中途裴溪亭端着酒杯扭头俯身和小大王碰碗时,他又在那小碗里舀了一只饺子,果不其然,又咬到了铜板。
宗随泱快速吐出来,拿菜叶遮掩住。
他率先吃哪个都会吃到铜板,因为裴溪亭这位福星心软又周全,为他准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六六”大顺。
“小东西,还想抢我酒喝,幸好我躲得快。”裴溪亭嘟嘟囔囔地转回来,并没有发现饺子碗里少了一颗,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侧身朝向宗随泱,“敬了儿子,再敬老子。”
宗随泱倒酒,举杯。
“新年快乐,宗随泱。”裴溪亭莞尔,“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明年我们可以从头过到尾。”
“……嗯。”宗随泱和他碰杯,杯口比他放得矮一些,“新年快乐,溪亭。多谢你来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