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端倪 小裴上恩州(四)
日出三竿, 裴溪亭幽幽转醒,翻身打了个滚,迷迷糊糊地拉伸四肢, 嘴里发出怪叫。
元方从门外进来,看见被子底下拱起一团,裴溪亭把侧脸埋在枕头里, 眉毛眼睛恨不得皱成一团, 嘴里嘟嘟囔囔的在说这人自己都记不得的字词。
“要起了?”元方问。
裴溪亭“嗯”了一声, 元方便去桌边倒了杯热水晾着, 又转头去脸盆架边忙活, 俨然是贴心小厮的模样。
裴溪亭在被子里打滚,拖着嗓音喊魂:“我……好……饿……”
“那就赶紧起来洗漱。”元方走到床边,将帕子盖在裴溪亭脸上。
裴溪亭蹬着腿坐起来, 接住掉下来的帕子擦脸,迷迷瞪瞪地说:“我昨晚做了个梦。”
又是太子, 又是那些不忍卒听但对于裴溪亭来说是美梦的, 元方默默腹诽, 说:“哦。”
“不,”裴溪亭似乎知道元方心里在想什么, 反驳说,“是噩梦。”
“哦,”元方说,“什么噩梦?”
“简单来说就是森林逃亡记。”裴溪亭擦着脸,鼻尖皱了皱, 陷入回忆,“一条大黑蛇追我,我一直跑, 它一直追,我插翅难飞。大黑蛇魔高一丈,最后还是追上了我,蛇尾一摆,把我缠得死紧。我一阵窒息,紧要关头胡乱喊出一句什么咒语,天上雷电轰隆,劈在它身上,我就趁机跑了。”
他擦了擦脖子,评价说:“虽然这个梦没有任何逻辑,也不是特别的惊险恐怖,但我特别有沉浸感。而且吧,不知道是不是我单身久了,觉得那条大黑蛇都眉清目秀的。”
元方接过裴溪亭递来的帕子,转头往脸盆架走,说:“那今晚要不要再梦见它?”
裴溪亭认真思考了一下,摇头说:“还是算了吧,如果一定要遇见凶猛的动物,我希望是小大王。”
说起小大王,就不得不想到它的人类父亲,裴溪亭垂了下眼,伸手接过元方递来的漱口杯。
牙膏是用龙脑、乳香、青盐捣粉,再用熟蜜调糊,裴溪亭刷着牙,突然就想起太子深入他嘴里作恶的手指。
太子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与他这个人一样,漂亮与危险并存,因此让人安心,又让人不安。裴溪亭能感觉到它蕴藏的强悍力量,倍感安心,可同时也深知自己与它力量悬殊,一旦落入其中就无法挣脱。
刷牙子来回擦拭,牙膏的味道在口腔中绽开,裴溪亭转而又想起了那个吻。
那夜太子殿下应该是小酌了一杯,酒味淡,多半是蜜酒,更多的是石榴汁的味道,溢满口齿。他的舌头像他的怀抱,像他这个人,看着冷淡薄情,真正触碰起来是温热又霸道的,充斥着强烈的掌控欲和占有欲,不容人躲避。
太子殿下哪里是没有欲/望,分明藏得深藏得久,爆发时磅礴凶悍。
脸上突然多出一只手,裴溪亭匆忙回神,抬眼对上元方探究的目光。
元方端详着那张逐渐氤出红晕的脸腮,合猜测说:“发烧了?”
裴溪亭当即反驳:“你才发/骚。”
“……”
元方面无表情地看了裴溪亭一眼,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心虚地说:“一点点,人之常情嘛。”
元方翻了个白眼,说:“我下去给你买饭,吃什么?”
裴溪亭漱口完毕,抬手擦了下眼下,语气可怜,“我身无分文,全仰仗芳哥,哪还敢提要求?芳哥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元方毫无留恋地转头,“那就吃屎吧。”
“我吃你大爷。”裴溪亭从床上一跃而起,踩上毛毯,结果脚底一滑溜,就地劈了个完成度95%的竖叉。
“嗷——”
一声惨叫,裴溪亭白眼一翻,就那么倒在地上,气若游丝,“……扯着蛋了。”
这人平时看着一身的富贵金玉气,言行举止却变化多端,有时是翩翩公子、斯文有礼,有时是纨绔少爷、娇纵蛮横,有时是霸王土匪、豪迈直爽,有时更是口无遮拦,出口不雅。
小裴是多变的,元方是冷漠的,他说:“太好了,你回去就可以进宫谋一份差事了。裴三公子聪慧,约莫努力几年就能被尊称一声‘裴总管’了。”
“我恨你。”裴溪亭笑了,笑得哀怨悱恻,好似游乐王子上身,“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对峙一瞬,元方良心发现,实则是担心裴溪亭把眼珠子瞪出来,总之他还是上前伸手穿过裴溪亭的两腋,将人抄了起来。
裴溪亭平稳落地,颤巍巍地走到桌边坐下,虽说他的柔韧度不错,但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大腿两侧还是受到了一点冲击。
裴溪亭端起温度差不多了的热水喝一口,无悲无喜地呼出一口气,说:“饿。诶,你吃了吗?”
“早吃了。”元方转身出门去买饭,正好撞上一群人,领头的是裴溪亭口中的“七彩男孩”。
梅绣径自走过来,朝他冷哼一声,再进入屋中已经是换了一副温柔可亲的面孔:
“溪亭,昨夜睡得可好?”
元方见状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没动。
“很好。”裴溪亭说,“小侯爷怎么来了?”
“我备了早膳,就等着你起来一起用膳。”梅绣说着朝外招手,“布膳。”
门外的人相继入内,将早膳一一摆好,碗碟精致小巧,容量不多,但样式丰富。
裴溪亭嗅了嗅热腾腾的饭菜香气,说:“小侯爷怎么不和世子他们一道用膳?”
“我起来的时候,世子已经带着人去勘察大茫山的地形了,恩州通判苏帆暴毙而亡,剿匪之事还得世子全盘操纵。至于宗五,我过来的时候正听见他吩咐人套马车呢,当然,比起他,我肯定更愿意等你起来,咱们一道用膳。”梅绣说着指了指,“诶,尝尝这碟蟹包,春晖楼的招牌之一,邺京的那家吃着不错,不知道这边的味道如何,闻着倒是很香。”
“好。”裴溪亭夹了一只放在小碟里,随口说,“小侯爷不喜欢五公子吗?”
梅绣啧了一声,说:“倒也谈不上喜不喜欢,毕竟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平日私底下也不在一块,我就是觉得吧,宗五怪怪的。”
裴溪亭说:“此话怎讲?”
“这宗五和赵四哥都是温和的性子,待谁都客气有礼,可他们两人给我的感觉就截然不同。宗五那笑就像是贴在脸上似的,看着真,但总觉得不是打心底里笑出来的——跟梅邑那装斯文乖巧的玩意儿特别像!”梅绣尾音猛地拔高。
裴溪亭忍俊不禁,说:“是吗?”
“我觉得是!”梅绣说起梅邑就想吐,赶紧喝了口粥压下去,拍拍胸口,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和表面上看起来不一样,没那么文静乖巧,心眼子不少,就好比这次的事情。”
梅小侯爷虽然心眼子少,但这方面的直觉倒还是挺准的。
裴溪亭这么想着,伸手舀了一碗乳粥放在梅绣面前,梅小侯爷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他给自己舀了一碗,用勺子刮了刮,说:“小侯爷是说五公子随行来恩州这件事?”
“不错。”梅绣说,“宁王妃想要锻炼他,邺京哪里不能锻炼?这剿匪说不准还有危险,他看着文文弱弱的,又不擅长骑射,为何要把他派到这份差事里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宁王妃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啊,我看不是宁王妃想要让他来,而是他自己想来,在宁王妃面前求来的。我琢磨着,他就是来混日子的,只等回头求世子到太子殿下跟前给他请功。”
裴溪亭尝了颗荔枝腰子,佯装不解,“可是这样不会招殿下的忌吗?万一殿下疑心世子公权私用,借着兵部的力为自家兄弟铺路……毕竟剿匪的功劳都是真刀真枪来的,到底不同。”
“好像有道,世子是得有这么一层顾忌。”梅绣摩挲下巴,认真思考,突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那他就是和我一样,想着跟过来,趁机表现表现的。但我到时候真的会去剿匪,他能去吗?到时候还得找人保护他,所以我们不全然一样。”
裴溪亭笑了笑,没说话。
梅小侯爷俨然是将宗桉当成了柔弱的小白莲,殊不知人家是深藏不露,故意藏拙,等待世子之位空悬后,再一步步地露出锋芒。
原著里写到明年的火葬场文学后就完结了,没写到渣攻团的结局,不说其余那俩,单说宗桉,裴溪亭突然有些好奇他的结局。
这次的剿匪并非很困难,因此太子殿下才放心地交给宗蕤,宗蕤自己也是轻装上阵,没什么压力,若非宗桉从中搞鬼,宗蕤不可能死在大茫山。因此,假设宗世子被土匪戕害的消息传回邺京,必定引起震惊,于公于私,太子都会着手去查,就算宗桉没有随行、看似毫无存在感,但太子也能嗅出几分怪异。
世子之位空悬,宗桉既然要争,必定要在太子面前露出锋芒,表现表现,如此,太子绝不可能一直被宗桉的假面具蒙骗。太子若察觉到端倪,只要他想,宗桉必死无疑,毕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裴溪亭”在渣攻团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同,渣攻团在太子面前也横不起来。
裴溪亭喝了口粥,说:“原来如此,我私心觉得小侯爷所言有几分道,只是我和五公子也不相熟,不知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不好妄下决断。”
“不熟好。”梅绣正正经经地说,“这样的人表面无害,不令人防备,可冷不丁给你一刀,你还反应不过来呢。”
裴溪亭笑了笑,把不烫了的蟹包吃掉,“嗯”道:“汤汁浓郁,不腥不腻,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不够再买。”梅绣看向裴溪亭,对方披着件外衫,脖子探出交领向上延伸,纤细白皙的一截。也是奇怪,他心中竟然没有半点狎/昵的心思,只觉得漂亮。
裴溪亭抬眼看来,梅绣清了清嗓子,端起一碗粥干了。
元方抱臂靠在门框上,见状眯了眯眼,恰好梅绣看过来,那花蝴蝶脸色瞬变,拧眉瞪眼地说:“看什么看!”
元方从善如流地说:“不看了。”
梅绣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冷哼一声,转头和裴溪亭说:“溪亭,你养的这个小玩意儿一点都不懂规矩,要不换一个吧?我看他虽然有些姿色,可看着一点都不可心啊。”
“太规矩就没意思了。”裴溪亭笑着看了眼元芳,煞有介事地说,“我就喜欢他这副小模样。至于可心不可心,还是得切切实实地感受了,才最清楚。”
这话说得暧/昧,梅绣顿时浮想联翩,全是元方这小妖精缠着裴溪亭卖弄风/骚的场面,酸溜溜地讪笑道:“哦,好嘛,你高兴就好。”
元方倒是不在意裴溪亭的口头调戏,就是有些好奇。太子派人暗中跟着裴溪亭,这一行为令人深思,那如果裴溪亭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以后还是和太子天雷勾地火了,那他今天包括之前说的那些暧/昧之言会不会变成一把刀,狠狠捅进那张放肆的嘴里?
裴溪亭全然不知元芳的心活动,慢条斯地吃完早饭,喝茶漱了下口,说:“肚子饱了,人也暖了。”
梅绣说:“好吃吧,明日还买这家。我昨晚上就想请你去春晖楼,可惜你回来得晚。”
裴溪亭起身走到床边,一边穿外袍,一边说:“我和旧友许久未见,昨夜在外头吃饭,回来得晚了些。”
“哦,”梅绣有些疑惑,“你从前不出邺京,哪里来的外州朋友?”
裴溪亭笑了笑,说:“我不出邺京,还不许人家来邺京吗?”
梅绣无法反驳,挠头一笑,说:“那你今日还要去见你的朋友?”
裴溪亭飞快地和元芳对视了一眼,说:“对,我们约好了今日出门走走,小侯爷呢?”
小侯爷想和裴溪亭出去,无奈人家根本没有邀请他的意思,只得说:“我去城东的拍卖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裴溪亭眼皮微挑,“可是万平拍卖行?”
梅绣说:“正是。”
“我听说进入拍卖行的人非富即贵,需要先购买一块入场——”
话未说完,梅绣变戏法似的亮出一枚木牌,说:“小爷不是又富又贵啊?”
裴溪亭露出“拜见富贵大王”的表情,说:“我也想去看看。”
梅绣愣了愣,“你不是要去见朋友吗?”
“朋友什么时候都能见,可我听说这万平拍卖行有时两三月开一次拍卖会,有时要等小半年呢,机会不容错过。”裴溪亭说。
梅绣闻言自然乐得裴溪亭一道前往,说:“那我立刻去吩咐马车。”
“等等。”裴溪亭却拦住梅绣,解释说,“咱们是跟着世子来剿匪的,不宜太张扬,万一被藏在城内的土匪盯上了,岂不危险?”
梅绣说:“有道,那难道我们要走着去?别把腿走断了。”
“自然不用走。”裴溪亭说,“我们从后门出去,到前头的马车行租一辆马车不就行了?”
梅绣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的感觉很重,但裴溪亭的顾虑也有道,于是没有多说什么,点头表示都听你的。
裴溪亭遂梳好头发,用眼神示意元芳开路。
三人偷偷摸摸地到达会馆后门,元方率先翻墙而出,探路而归,说:“来。”
裴溪亭撸起袖子,后退几步,助跑上墙,握住元芳伸着的手,成功翻墙落地,同时,梅绣一身轻松地落在他身旁。
“怎么感觉在干坏事?”梅绣说。
裴溪亭擦了擦手,说:“世子辛辛苦苦去勘察地形,咱们却要去拍卖行,可不是干坏事吗?”
梅绣闻言有些心虚,毕竟他早上睡懒觉,没跟上世子的步伐,完全辜负了在宗蕤面前的那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让我打谁,我就打谁。我会紧紧跟随你,为你鞠躬尽瘁”的保证。
三人摸着小路离开了会馆四周,到达车马行旁边的小道,裴溪亭和梅绣等着,元方戴上小斗笠,出去租马车。
很快,元方驾车进入小道,等裴溪亭和梅绣先后上车,便驾车离开小道,往会馆的方向折返一段路,选了条岔路出去了。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入城东地界,在万平拍卖行门口停下,只见马车接踵,随从遍地。
元方选了角落的位置停车,梅绣率先下车,衣襟,裴溪亭跟着下了车。
三人走到门口,堂倌上前来接引,梅绣拿出牌子,堂倌检查无误,恭恭敬敬地引着他们进入大堂,往楼上去,一路倒是没有遇见什么人,客人都在幕后的雅间坐着呢。
到了雅间,侍女送上茶水点心,瓜果干果,便在屏风外站定。元方看了侍女一眼,确认没有问题,才收回目光,侧身挡住侍女,用银针对着食物试毒。
梅绣:“……”用得着如此谨慎吗?
裴溪亭看穿小侯爷的心声,轻声说:“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好。”
梅绣说:“你说得对。”
确认没问题,元方擦拭银针,收回腰间。裴溪亭招手,附耳与他说了句话,元方眉梢微挑,点头后转身离去了。
梅绣在旁边看着,心里痒痒,说:“怎么了?”
“前头有座桂默桥,桥尾有间文房铺子,虽然不出名,但听我朋友说东西还不错,我就让他去帮我挑挑。”裴溪亭说。
梅绣闻言并没有起疑,伸手拿起一旁的册子翻看起来。裴溪亭无意参与拍卖,毕竟身无分文,但还是跟着一起看了看,倒是有几样不错的东西。
待梅绣翻到其中一页时,裴溪亭目光顿了顿,说:“这手串倒是不错。”
梅绣闻言看了看一旁的说明,说:“红玉配墨玉,忒艳忒厚……”
他语气一顿,偏头看了眼黑发白面、唇红齿白的裴溪亭,说:“你戴着肯定好看。”
裴溪亭也想要,但经济能力跟不上,红玉加墨玉,质地又不俗,拿下这玩意儿的钱在邺京买一套宅子不成问题。于是便笑了笑,说:“我戴串草环都好看。”
梅绣哈哈大笑,“那倒是!”
话虽如此说,但梅绣心里却拿定了主意,要把那手串拍下来送给裴溪亭,博美人一笑。
拍卖会很快就开始了,拍卖师的声音传遍堂内,裴溪亭兴致索然,起身走到窗边。推窗时风打了过来,他偏开脸躲了躲,再看,外面是一片湖泊,水波翻涌。
俄顷,元方回来了,和裴溪亭说:“方才我瞧见五公子了,从文房铺子二楼的内窗。”
“谁?”裴溪亭还没说话,梅绣先问了,“他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不知,五公子在湖边和人说话。我怕犯忌讳,没敢多看就回来了。”元方随后对裴溪亭说,“你要的东西放在马车里了。”
“在湖边和人说话?”梅绣纳闷,“这边很偏啊,铺子都没几家,要不是今日有拍卖会,哪有这么多人?”
裴溪亭闻言抿了口茶,说:“兴许是五公子的朋友。”
“朋友叙话,哪怕不在食楼酒楼,也该选个亮堂点的地方,他们却在偏僻之地的屋子后方的湖边说话?”可能是因为宗桉这个人就透着怪异,因此梅绣总觉得不对劲,他起身说,“在哪儿?”
元方看了裴溪亭一眼,裴溪亭起身说:“那咱们去看看?”
梅绣说:“走。”
元方点头,带着两人离开雅间,下楼直奔桂默桥,进了那间文房铺子。
“老板不用招待,我家少爷上楼看看笔墨。”元方招呼了一声,率先上了楼梯,那老板正在柜台后糊纸,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见是光顾过的客人,便“诶”了一声,又低头忙活去了。
三人上了楼,元方走到窗边,示意二人。梅绣径自上前,裴溪亭紧随其后,轻声说:“小侯爷,你小心些,别让五公子察觉,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诶。”梅绣凑到窗前,扒着左边的那扇窗户,小心地探出一只眼睛,果然瞧见湖边的凉亭里站着两个人,这个距离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看不清嘴型,但那背对这方的背影的确是宗桉没错。
而站在宗桉对面的人是个瘦长的男人,穿着粗布衣裳,看着不像个善茬子。
梅绣收回脑袋,拧眉说:“那是谁?”
裴溪亭也看了一眼,补充关键信息,“那个男人腰上还别了一把匕首。”
他转头说:“我觉得这人不是五公子的朋友,你看他单手叉腰,靠近匕首,另一只手成半拳放在腰前,双腿微张,分明是个紧绷的姿势,像是一直在防备警惕。”
“这是在咕噜什么呢?”梅绣说,“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我记下那男人的样子了。”裴溪亭犹豫着说,“要不我将他画下来,叫人去查查这人的身份?”
梅绣拍掌,说:“我看行!”
裴溪亭说:“那我们先回去吧。”
他在柜台上转了一圈,选了支狼毫,让元芳下楼的时候结账。
三人又回了拍卖行,梅绣走到帘子前扫了一眼堂上的拍卖品,回去翻了册子,距离那手串还有几样卖品。
裴溪亭从包里拿了块梅子糖,给元芳和梅绣分了一块儿,仰身靠上椅背,偏头说:“拿笔墨纸砚。”
屏风外的侍女应了一声,轻步退下,很快就将笔墨纸砚呈上。裴溪亭去一旁的矮桌后落座,开始勾画方才那男人的样貌。
俄顷,梅绣突然扯了下铃铛,说:“一千两。”
侍女拿出价牌,拍卖师扬声说:“东厢丙,一千两!”
“东厢丙,”俞梢云说,“是裴公子所在的雅间,他想要,主子是否要直接让?”
“他穷得叮当响了,如何要?”分明是梅绣想要,太子淡声说,“加价,拍下来。”
第62章 偶遇 小裴上恩州(四)
《玉说》中说赤玉“红如鸡冠, 允称最贵之品”,无可与之比肩者,世不多见。在座非富即贵, 好玉石珠宝者不少,一时竞价不消。
梅小侯爷姿态闲适,俨然胜券在握, 毕竟富贵者不过王侯。裴溪亭也坐等小侯爷抱得美玉归, 不想等众人都下了竞场, 对面还有人能和梅绣你追我赶、互不相让。
价格已经抬到五千两了, 裴溪亭估摸着差不多了, 但梅绣显然不肯服输,对手也不肯放弃。两方你来我往,价格一路攀升, 已超过一万两,裴溪亭看了眼梅绣, 小侯爷显然是上头了, 非要拿下不可。
元方看了眼梅绣, 好似在看人傻钱多的七彩小金人。
梅绣察觉到元方的目光,下颌一抬, 倨傲地说:“你个小玩意儿,看什么看?”
元方在小侯爷眼里赫然是裴溪亭养的小东西,衣食住行全仰赖裴溪亭,殊不知如今裴溪亭身无分文,已经开始靠着元芳大哥过活。
闻言, 裴溪亭赶紧为自己的衣食父母说话,“他个没见识的,当然是被小侯爷这副胜券在握的姿态给震慑住了。”
元方并不反驳裴溪亭给自己贴的新标签, 梅绣也没有怀疑这话是忽悠自己的,以一声“哼”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单方面揭起的“战斗”序幕,继续专注于竞价。
两方争斗间,裴溪亭画好了画,晾在矮桌上。他走到梅绣身旁坐下,说:“这么喜欢啊?”
梅绣不知怎么的,有些不自在,说:“我想拍下来送人。”
这羞答答的、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小模样,裴溪亭愣了愣,直接问道:“不会是送给我吧?”
梅绣还有些不好意思,说:“你猜就猜到了,说出来做什么?”
裴溪亭失笑,说:“你都说我是猜的,那我不问问你,怎么确定自己猜的准不准?”
梅绣无法反驳,沉默一瞬,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
我嘞个老天啊,裴溪亭倒是不心疼梅绣的钱,毕竟小侯爷家底殷实,从前也不是没有一掷千金的风流韵事。他就是不愿承情,毕竟这份情不清白。
裴溪亭忍不住看了眼乌鸦嘴的元芳,劝说道:“这价格抬得太高了,不划算。”
梅绣自来是个挥金如土的主,闻言说:“我喜欢的,想要的,只要能得到,就没什么不划算的……一万五千两!”
梅小侯爷的这则念,裴溪亭无比赞同,可现在的情况是梅小侯爷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还是真的被元芳这只乌鸦的神嘴诅咒了,真的对他产生了一丝基情,现在是要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架势。
他们两人是不打不相识,这些日子处下来,裴溪亭倒是挺喜欢梅绣的,小侯爷有时心大如拳头,可胜在直爽仗义,说什么便是什么,不搞阴损诡计。和这样的人相处,最是轻松愉快,但若是兄弟情,你来我往,谁都不亏心,可偏偏这是基情,他实在无法回馈小侯爷,因此这手串哪怕是拍下来了,他也绝对不能收。
这么想着,裴溪亭正想劝梅绣别拍了,梅小侯爷已经气势汹汹地喊出了“两万两”,而对方紧接着就又抬高了一千两。
梅小侯爷家底殷实,对方显然也不是善茬,最后得益的还是拍卖行,裴溪亭走到帘子前瞧了一眼,拍卖师脸上洋溢着乐见其成的微笑。
裴溪亭走到梅绣身边,假装很可惜地说:“两万两,就我住的那小院子,都能买下十座了。”
他想表示这价格实在虚高了,没必要死磕,没想到小侯爷误会了,闻言说:“你那院子是租的?怎么不早说,回去我就帮你把房契买下来。”
裴溪亭:“……”
“对面到底是什么人?恩州还有这么横的主儿吗?”梅绣摩挲下巴,语气不满。
“一州之大,富贵者难以计数,人家又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们二位要是死磕下去,拍卖行能再修几层楼了。”裴溪亭心想着得先让梅绣停手,便使出一招缓兵之计,“不如这样,先让对方拍了去,咱们私下去找对方商量,看能否买下来。”
“这人一直和我竞价,要么就是钱多,要么就是很想得到,那到时候万一人家不卖,这不就是白白将东西送出去了吗?”梅绣觉得这招不安全,不肯答应。
裴溪亭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对方要是死命不肯出售,小侯爷也没办法。闻言,他笑了笑,说:“可你们俩较劲下去,是能出个结果,但价格绝对会虚高特别特别多,哪怕小侯爷送给我,我也是不敢戴的。”
梅绣闻言犹豫了,但仍然没有完全死心,质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瞧你也不是这么节俭的人啊。”
说到这里,梅绣突然产生了一丝疑惑。
裴家家底薄,裴三公子在裴府每月就几两月钱,父亲不管,主母不爱,姨娘自己也没有什么家底,按来说是没有什么补贴的。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怎么就让裴溪亭养出相对来说堪称大手大脚的花法?
他目露疑惑,裴溪亭愣了愣,转念就猜到了他的心里纳闷什么。于是笑了笑,很自然地解释说:“我在家里没什么钱,一应用具都是库房里分派,可我自己能赚,赚钱不就是拿来花的吗?省来省去能省出什么宝贝?”
这话合情合,梅绣闻言不再纳闷,说:“那你阻拦我做什么?”
裴溪亭说:“毕竟是你出的钱,还是不同的。梅绣,我承受不起。”
哪怕是世子,身份比梅绣尊贵,在人前也从未直呼梅绣的大名,裴溪亭却如此唤了。对此梅绣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认为这是裴溪亭与自己亲近了,可再一听那句“承受不起”,他嘴角一下就垮了,他不是七窍不通的傻子,哪里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裴溪亭不是承受不起,是根本不想承受,这是明晃晃的拒绝!
“你……你还在想着那个心上人吗?”梅绣又失落又委屈又生气又嫉妒又无措,简直五味杂陈。胃里翻江倒海,他一时口不择言,“人家又不喜欢你,做什么非得想着她?”
裴溪亭为心上人拒绝了瞿蓁,此刻又拒绝了他,到底是何方天仙?或是哪里蹿出来的狐狸精,勾住了裴溪亭的心肠!
裴溪亭倒不觉得扎心,说:“他是拒绝了我,但我不打算放弃。我觉得,我还有机会。”
梅绣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说:“你还不打算放弃?还要殊死挣扎?还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还要森林广阔,只奔着那一棵树上吊?还要瓜田富裕,只强扭这一颗!”
“我喜欢他,自然要全力争取。”裴溪亭说,“而且他对我并非毫无情愫,否则我也不会再打扰人家。”
“她对你有意还要拒绝你,这不就是欲擒故纵吗?她是在拿捏你,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还真被人家拿捏住了!”梅绣瞪着裴溪亭的脸,简直是怒其不争,哀其太傻,“你看看你这没出息的笑脸!你看看!”
“他要是会欲擒故纵这么高端的招数,”裴溪亭想了想,乐了,“那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呢。”
“……”梅绣仰头捂心,吐血三升。
“诶——”此时,元方淡声说,“竞价结束了。”
梅小侯爷沉浸在自己浓郁复杂的情绪里,完全没有听见拍卖师的三次敲板,而裴溪亭和元方都故意没有提醒,因此这场竞价就在小侯爷的不知不觉中结束了。
“操!”梅绣拍桌而起,转身质问屏风外的侍女,“你怎么不提醒我?你们拍卖行就是这么待客的,能开开,不能开给我关门!”
侍女吓得一哆嗦,委屈地说:“我提醒了爷,爷没听见……”
梅绣原地转了一圈,直接迈步向外走去,那气势,俨然是要去找对方。裴溪亭见状叹了一声,赶紧让元芳收拾好画,起身跟了上去。
梅小侯爷脚踩风火轮,头顶小火帽,随手拽了个堂倌让他指路,一路快步走到对手雅间前。雅间前的堂倌宛如看见火神冲撞而来,呆滞了一瞬,梅绣已经绕过屏风。
“你是个什么东——”
声音戛然而止,梅绣看清坐在椅上的男人,惊得倒吸了一口气,浑身火气都被这阵骤雨打蔫儿了。
晚一步绕过屏风的裴溪亭也顿下脚步,惊讶地和太子对视,然后心神飞转,猛地拍了下梅绣的后背,垂眼偏头地低声提醒道:“快行礼赔罪!”
梅绣回过神来,浑身一哆嗦,立刻捧手行礼,“殿——”
“好了。”俞梢云出声打断梅绣,走到屏风前对外头的一群人说,“都是旧相识,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
他看了眼侍女,“你也下去。”
聚集在外的堂倌、护院、掌柜闻言纷纷松了口气。能来拍卖行的都不是寻常人,脾性也不寻常,偶尔闹起来能把场子都给砸了,虽说最后还是会大手一挥,赔钱修缮,可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群严阵以待的人纷纷撤退了,侍女福身,也轻步退下了。
俞梢云侧身,看了眼浑身紧绷的梅绣和裴溪亭,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转身回到太子身后。
“方才想叫嚣什么,”太子端起茶盏,淡声说,“继续说。”
梅绣哪敢啊,干巴巴地说:“臣没……”
见梅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裴溪亭捧手说:“我们不知殿下微服出巡,也在此地,一时莽撞惊了殿下的驾,请殿下恕罪。”
“我们,”太子重复着这个词,意味不明地看着裴溪亭,“你这是要一同担责了?”
此时的确不该多嘴,但裴溪亭也不能干看着,闻言垂头说:“卑职知错。”
梅绣见状连忙说:“殿下,这事和溪亭没关系,他进来是想拦着我的。”
“我替你解释,你替我推脱,”太子说,“两位真是季友伯兄,慷慨仗义。”
太子殿下阴阳怪气,喜怒不明,两人杵在屏风边上,俱都是垂头耷耳,没敢吱声。
“拍卖行本就是公平竞价,价高者得,这是写在明面上的规矩。”太子问梅绣,“你在叫嚣什么?”
梅绣抿着唇,没敢吭声。
“今日若坐在这里的不是我,你打算如何做?摆出你梅小侯爷的身份,威逼还是强抢?”太子淡声说,“在邺京就如此,出来了还是如此,嚣张跋扈,毛毛躁躁,殊不知天底下并非人人都畏惧你的身份地位,若遇到个狠茬子,当场宰了你,你也只能到黄泉地下去继续叫嚣。”
裴溪亭闻言眼神微动,太子若要问罪,无需说这些,只一条惊驾就够梅绣受罚了,比起问罪,这倒更像是教训。
梅绣自然听出来了,走到太子跟前撩袍跪下,老老实实地说:“臣知道错了。”
太子抿了口茶,说:“央求扶疏带着你,来了恩州不去做正事,倒跑到拍卖行来一掷千金,你想表现给我的就是这副模样?”
他没叫起,梅绣自然不敢起来,闻言心里一虚,却没敢狡辩,小声说:“臣知错了,臣明日一定早早起来,跟着世子,他去哪儿臣就去哪儿,再不敢偷懒了!”
太子问:“那你今日要做什么周全得不得了的准备?”
“啊……哦,臣立刻就去找世子!”梅绣起身就要走,却被太子叫住。
太子说:“我记得,梅侯与李达是旧相识。”
梅绣实话实说:“臣不知道他们认识。”
他向来不关注他爹的事儿。
“梅侯对李达曾有保举之恩。”太子说,“李达串联邪/教,谋财害命,府中定藏着金银山,从今日起,你就住进去,找到他的金银山。”
“是。”梅绣应答完,又小声地说,“殿下,臣此次出门,连个随从都没带,那什么……”
太子说:“你一个人办不了事?”
“那倒不是,只是这李达既然敢和邪/教串联,狗胆包天啊,万一他府中也藏着邪/教之人,那臣一个人,岂不是有些危险?”梅绣犹豫着说。
“你不是自诩梅小侯爷,无人敢惹吗?”太子说,“怕了?”
梅绣听出来了,太子殿下这是故意磨他呢,闻言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应下了差事。他转身要离开,偏头看了眼裴溪亭,裴溪亭眨了下眼,示意没事,他还想转身求个情,被裴溪亭用眼神阻止,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太子没有忽略两人的眼神交流,淡声说:“梢云。”
俞梢云应了一声,出去点了四个近卫,轻声说:“你们两两一对,一明一暗,保护好小侯爷。”
两个便装近卫颔首领命,一道跟着梅绣离开了。
笼鹤司和太子都亲自到恩州了,探查李府的事情其实根本用不着梅绣,这是给梅绣分派差事、锻炼一二,但太子到底不会让梅绣在李府出事。可裴溪亭却觉得有些奇怪,让梅绣跟着世子剿匪也能锻炼他,何必非要让梅绣自己去单出任务?
裴溪亭眼珠子一转,偷偷看向太子,没想到被逮了个正着。那双漆黑深沉的眼正静静地看着他,裴溪亭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收回目光,继续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是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了?太子面无表情地握着茶盏,说:“你们三人偷偷摸摸的,是要查什么?”
裴溪亭眼皮一跳,佯装不解地抬起头,“卑职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都已经进入拍卖行,落了座,中途突然又一起跑出去,到前头的文房铺子,没一会儿又回来,可你不是已经让元方单独去了一次吗?”太子微微侧目,端详着裴溪亭的脸,淡声说,“你们在查什么,或者说,你们想让梅绣看见什么?”
太子殿下和梅绣加起来一共10000个心眼子,但梅绣占1个。
裴溪亭喉结滚动,镇静道:“回殿下的话,元芳无意在文房铺子的二楼瞥见宗五公子与一个陌生人对话,回来随口一提,不曾想小侯爷认为此事有蹊跷,所以我们就一道去看了看。”
太子说:“是吗?梅绣都认为此事有蹊跷,那你呢?”
这个“都”字值得细品,裴溪亭温顺地笑了笑,说:“回殿下的话,卑职也是如此认为的。”
太子说:“那查到什么了?”
“还没有开始查,卑职只是画了那个陌生男人的相貌,打算请人去查一查。”裴溪亭顿了顿,斟酌着说,“不是卑职与梅小侯爷多事,也不是怀疑宗五公子什么。那陌生男人看着不是寻常人,不像个善茬,也不像是五公子的朋友,而五公子难得出门,又是个文静温和的性子,在外遇到什么麻烦恐怕都不会在咱们面前寻求帮助。世子忙着土匪的事情,无暇看顾兄弟,卑职和小侯爷便想着在不惊动世子和五公子的前提下偷偷查一查,若是无事自然安心,若是有事,到时候再请世子出手也不晚。”
太子看起来没有怀疑什么,毕竟太子殿下心眼子再密密麻麻,也想不到穿书这码事儿来。
原著里宗桉没有亲自来恩州,和土匪张大壮谈交易的都是回豆。回豆提出了让张大壮难以拒绝的“价码”,将宗蕤的部署告诉张大壮,两人里应外合,坑死了宗蕤。
但这剧情在原著里就是一段话,没有太详细,因此裴溪亭除了盯住宗桉和回豆之外,只能从张大壮入手。
玩具铺子老板收了钱,做事也很麻溜,昨夜就带回了消息,说张大壮同意见面,但最早都得在今晚,还提了一嘴白天有拍卖会。
买卖消息的最擅长套话,从话语中得到信息线索,裴溪亭并不怀疑老板得到然后附赠给他的这条线索,而今日城内的拍卖会,不就是万平拍卖行吗?
一个土匪去拍卖行凑热闹,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此裴溪亭没有太怀疑什么,直到今早梅绣提到宗桉在吩咐人套马车。宗桉来恩州是为了锻炼,平日里看着又对世子很敬畏,那为了保持人设,他也该鞍前马后,随行听候差遣才是,可他今日却没和世子去大茫山,而是要独自出门。
裴溪亭不知道宗桉到底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但他知道如果宗桉还是打算和土匪合作,坑死宗蕤,那就一定会寻找机会、不动声色地和土匪联系并且交易。
恩州的地图,城内城外,他们在来的路上就仔细阅览,大致心里有数。裴溪亭记得万平拍卖行这片靠近城郊,比较偏僻,而且临近一片野湖,若是要与谁私会,倒是合适。
因此,裴溪亭才提出要和梅绣一道前来,并且到了就让元芳以买东西的借口去探查情况。没想到,还真让他们逮住了。
裴溪亭怀疑那个瘦高男人就是张大壮,想着让玩具铺子老板辨认一番,再让梅绣偷偷捅给宗蕤,如此,宗蕤不会怀疑他的心思,宗桉也不会报复梅绣,至于宗蕤要如何处置宗桉,这就是宁王府自家的事了。
但没想到太子殿下一猜一个准儿,裴溪亭只得八分真两分假地说了。
“如今恩州在闹土匪,又有邪/教,的确是鱼龙混杂,不知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太子若有所思,却没有说出来,只说,“你们担心也在情之中,把画交给梢云。”
裴溪亭说是,转头绕出屏风,从元芳手里接过画像,折身递给了俞梢云。
俞梢云打开这叠纸豆腐看了眼画像,叫了近卫进来,说:“尽快。”
太子清楚,梅绣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宗桉干坏事,不会担心宗桉在外面惹了麻烦被欺负,而裴溪亭和宗桉没有交情,也不会体贴至此,只是他把话说得太好听,不得罪人而已。
裴溪亭如此坦荡,偶尔甚至莽撞,可偏偏长了许多心眼子,还有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而此时裴溪亭在他面前也开始游刃有余地拿起了分寸,垂着头垂着眼,看着恭敬又规矩。
太子收回目光,放下茶盏,说:“走吧。”
他正要起身,裴溪亭已经捧手道:“卑职告退。”
说罢,后退三步,转身绕出了屏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俞梢云:“……”
他目光惊恐,转头看向表情难以言喻的殿下,忍不住说:“殿下,裴文书应该是误会您的意思了,以为您是要让他退下,没有听出您是让他一道走的意思。且他一直垂着眼,也没有看见您即将起身的动作。”
太子语气轻缈,阴晴难分,“是么。”
可从前裴溪亭从未误会过这句“走吧”的意思。
第63章 生意 小裴上恩州(五)
戌时初, 晚霞斑斓,瑰丽多姿。裴溪亭在门前欣赏了一番,收回目光, 转身进入茶楼。
雅间订在二楼的最末尾,元方伸手叩门,三声后, 房门打开, 一个男人看了他二人一眼, 让开了路。
元方率先进入门中, 扫了眼窗前, 两个男人立在窗前,坐在茶桌后的男人十分眼熟,赫然是和宗桉在湖边谈话的那位, 被俞梢云证实身份的张大壮。
元方走到茶桌旁,侧身看了眼裴溪亭, 等裴溪亭施施然地落了座, 他便挪后半步, 在裴溪亭身侧站定。
张大壮看了眼元方,这人身形俊俏, 可一张脸却是普普通通,看着三十出头的样子。他又看向对坐的人,裴溪亭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但从身上那件石榴袍和一双白皙修长的来看, 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
张大壮双手撑在膝盖上,说:“耗子说你找我有事相商,什么事?”
耗子便是玩具铺子老板的“艺名”, 人如其名,滑溜得很。
“阁下听着是爽快的人,那我也就开门见山,直言直语了。”裴溪亭说,“阁下今日与人做了一笔不妙的交易。”
张大壮今日就和人做了一笔生意,做得隐秘,他这边只有他自己知道,难道是对方那边透露了风声?他眯了眯眼,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简单吗?”裴溪亭轻笑,“有人胆大妄为,试图戕害宁王世子,有人无知者无畏,还真就答应了这桩买卖——找死。”
张大壮身后的一个土匪立刻怒目而视,“你敢对我们当家不敬——”
话未说完,土匪喉头一哽,却是因为对上了元方的目光。那人神情寡淡,一双眼和粗犷的面容格格不入,是双俊奇的杏眼,但太淡,太冷,见过血的人都知道,那是杀意。
土匪喉结滚动,竟然吓得后退了一步,一时不敢言语。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凝滞,裴溪亭“唰”地打开从摊贩上挑的墨竹折扇,徐徐地摇了两下,没有说话。
片刻,张大壮出声打破了沉闷,“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否则怎么敢来和你做生意呢。”裴溪亭淡声说,“对方给你开的价码的确诱人,可他真的做得到吗?”
张大壮摩挲着膝盖,说:“朝廷都派人来剿匪了,左右不过是个死,我不如做了这笔交易试试。”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信错了人。”裴溪亭不急不缓地说,“对方说,只要你杀死宁王世子,他便向朝廷陈情,告知你们这是官逼民反,保住大茫山土匪的性命——恕我直言,这不是忽悠傻子的吗?”
这次没人敢对裴溪亭叫嚣,张大壮脸色微沉,说:“我知道,但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
“哪怕你们是事出有因才沦为土匪,但只要宗世子死在大茫山,你们都难活。”裴溪亭说,“宗世子是谁啊,他不仅是天潢贵胄,还是这次剿匪的主官,你们敢杀他,那就是挑衅朝廷,挑衅天家,这两条罪名压下来,你们大茫山还不够死的。更何况,那人真的会说到做到吗?”
张大壮逐渐正襟危坐,没有说话。
裴溪亭说:“宗世子若死在大茫山,谁敢为大茫山求情,谁就是在和宁王府过不去。说起来也巧了,与你做生意的那位,正是宁王府的五公子,你说,他敢站出来为你们申冤吗?”
张大壮面色陡变,“这是……王府兄弟斗争?”
他语气诧异,虽说这些有钱人家多的是兄弟相斗,可拿剿匪的事情做文章,这宗五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阴损得很呐。
“我猜测你一定在腹诽宗五公子的为人。”裴溪亭笑了笑,“那你就不难相信,此次宗五随行恩州,若宗世子出事,他怕是恨不得上书求请亲自来剿灭你们这群胆大包天的土匪,为世子报仇,实则是趁机把你灭口吧?”
张大壮面色难看至极,裴溪亭猜测他自然知道这是桩危险的交易,可宗五给出的价码实在诱人,而他走投无路,抱着“万一呢”的想法赌这一把。
“我知道,你们是被官府欺压,被迫沦为草寇,这次见了朝廷来人,心里是既害怕又愤怒还委屈,所以才上了宗五的当。”裴溪亭说,“但人家自家兄弟争权夺利,你们何必去当炮灰啊?说白了,你们想申冤,直接找宗世子岂不更稳妥?”
张大壮面色犹豫,自嘲地说:“宗世子的名号,我们是听说过的,他在兵部就是靠着剿匪升官,平山头又快又狠,一个不留,我听说他去年在西南那边可是把土匪的头割下来吊在山头上了。如此雷厉风行的主儿,恐怕我到跟前还没开口,就被他一刀砍了。”
“诶,那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凶匪,自然要无情镇压,不留情面,否则如何向被迫害的无辜百姓申冤?如何震慑其余宵小祸匪?可你们既然有苦衷,情况就不大相同了。”裴溪亭循循善诱,“比起屠杀一群罪不至死的百姓,为你们申冤、罢黜贪官污吏再昭告天下,不是更能彰显朝廷的仁德吗?宗世子又不是以杀人为乐,他自然明白两者如何取舍最好。”
张大壮看着裴溪亭,隔着帷幕,目光迟疑,“公子是宁王世子的人?”
“不是。”裴溪亭实话实说,“我只是不愿让宗世子出事,也不愿让你们彻底走向死亡的结局,但又不愿意明面上掺和人家两兄弟的争斗,所以才私下邀约你见面谈谈。我方才说的话,我相信你自有判定。”
“……不错。”张大壮抹了把脸,“我们兄弟虽然都是些粗人,好些人都是大字不认几个,不认得朝廷文书,但也知道做土匪不是啥好路子。可要是有其他法子,咱们谁又乐意上山当土匪?”
裴溪亭提壶给张大壮倒了杯茶,说:“张大哥,不妨详说。”
张大壮端起茶干了,重重地放下杯子,说:“事到如今,我也是豁出去了,不怕你再来阴我。一切都是因为知州李达,外头的人不知道,那是个大贪官!大恶人!简直无恶不作!”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裴溪亭说,“只是不知这李知州到底做了些什么恶事?”
“这李达从前都还说得过去,就是这一年突然变得无耻下作,贪得无厌了起来。我原先是李府主院的护院,亲眼见到李达先是不断地和城中那些富商来往,官商勾结,两方牟利。然后又是判案不公,只要是原告被告有贵贱之分,必定是有钱的占,没钱的挨打,那衙门里不知关了多少受冤的穷民。”
张大壮口沸目赤,倒了杯茶喝了,又接着说:“这还远远不止,李达还强抢民女,只要是他看上的,就会有富商想尽百法将女子弄来,‘自愿’爬上李大人的床伺候他,我都看见好几回了,女子好端端进去,血渍呼啦的出来,裹上草席往坟头一扔,外头谁也不知道。这些女子要么是被家里人几两十两卖了的,要么就是家里穷,送到富贵人家做丫鬟的,或者干脆就是家里没有爹娘,只有什么瞎眼爷爷残疾奶奶的,死了就死了,激不起丁点水花。”
裴溪亭说:“我听说这李达从前也是个不错的官儿,怎么今年突然就变了模样?”
“那谁知道呢?人心易变,尤其是当官的,好日子过多了,谁不想更好?”张大壮嗤笑。
“那你为何会从李府离开,沦为土匪?”裴溪亭说。
“这事说来简单。”张大壮垂着眼,“我爹娘死得早,家里就剩个姐姐,她前几年嫁人了,但在婆家受欺负,去年还挨了打,我就抄刀上门,逼得那家写下和离书,将她接了回来。我在李府当护院,她就在家里做女红,拿出去摆摊卖钱,姐弟俩相依为命,但日子倒还凑合。可是今年春天,李达突然找我,说想让我姐姐入李府当绣娘,我一听就知道这玩意不安好心,寻了个由拒绝了,没想到没过半月,一日李达将我支开,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姐已经被骗进李府,被……”
张大壮粗鲁地抹了把脸,愀然不乐,“我从后门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看见熟悉的人拖着草席出来,草席裹得随意,那女人的手从席子里掉出来,手腕上戴着只木镯子。”
他抬起手,右手腕上也有个木镯子,说:“这是爹娘留的,我俩一人一只。”
裴溪亭没说话。
“我记不得当时是什么反应,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冲进李达的院子跟他拼命了。但我怎么拼?”张大壮苦笑,“双拳难敌四手。李达叫来十几个护院围殴我,把我打了个半死,我痛得狠了,抱着自己的时候突然摸到手腕上的木镯子,一下子就清醒了,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否则我姐就得那么躺在坟山上的鸡脚旮瘩里了。我急中生智,立刻假装咽气,好在李达根本没把我这条贱名放在眼里,并没有仔细检查,只叫人将我一裹,也抬头坟山去丢了。”
“你把姐姐埋葬妥当,就去了大茫山?”裴溪亭说。
“不错,但我不是自己去的,是被兄弟们捡回去的,坟山离大茫山近嘛。后来我在大茫山养伤,也不敢回到城里,索性也当了土匪。”张大壮笑了一声,“我在兄弟们中武艺还不错,而且认得几个字,渐渐就当了二当家。我这些兄弟都和我一样,迫于生计,无处可去,深恨李达,但我们连入城都得偷偷摸摸,也出不了恩州的地界,又能拿李达怎么样?”
裴溪亭说:“那你们平时怎么生活?”
张大壮颇为骄傲地说:“我大哥是飞贼,最会偷,他出去找到那些富商家里偷一次,够我们兄弟活一个来月的!”
能入城偷盗富商财物再回到大茫山,果然是飞贼,有这本事。裴溪亭想了想,说:“我听说通判苏帆是个颇为刚强的,他从前没有剿匪吗?”
“这说来奇怪,他还真没有。”张大壮也颇为疑惑,“说句实话,我们在大茫山安分得很,除了偷,其余的什么都没干。本以为通判都不管我们了,但没想到邺京突然就知道我们了,还说我们闹得凶,下旨剿匪。”
岂止是知道,裴溪亭在邺京听说的是“恩州闹土匪,烧伤抢掠,百姓深受其害”,事态严重,否则宗蕤也不可能亲自跑一趟。
传闻不实,必定事出有因。
是恩州这边有人想借着朝廷剿匪吗?还是说,有人目的不在土匪,而是想吸引朝廷的人过来?如果是后者,那又是为了针对谁呢?往好了想,是为了查李达,往坏了想,便是针对朝廷来的人。
裴溪亭若有所思,说:“你说李达是今年才变了模样,那你在李府当护院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端倪?譬如李府今年可突然多出了什么?”
“多出了什么?”张大壮想了想,“李达新纳了房姨娘算不算?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那位姨娘,但听说李达尤为宠爱她。”
裴溪亭说:“那他还有精力强抢民女?”
“唉,他就是见色起意,再加上有点恶癖,我好多次听见他屋里有女人的惨叫声……”张大壮想起姐姐,不敢再深想,也不敢说出口,囫囵说,“但那位方姨娘在屋子里的时候,夜里就不会有惨叫声。”
裴溪亭微微眯眼,“是吗?”
一个好色、有凌/虐恶癖的男人真的会对一个女人截然不同,百般珍惜吗?裴溪亭不大相信。
这李达突然变了副模样,要么是装了多年突然不装了,要么就是遇到了什么事,裴溪亭更倾向于后者。
“公子,”张大壮盯着帷幕后的脸,“你真的能帮我吗?”
裴溪亭说:“当然。”
俞梢云既然查到了张大壮的身份,却没有其余的指示,便是默认将这桩差事交给他来办,于公于私,裴溪亭都很是乐意。
“你们的隐情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必然会告知世子,请他为你们做主。”裴溪亭说。
张大壮微微倾身,说:“那我要做些什么?是去见宁王世子吗?”
裴溪亭微微摇头,说:“不,我要你继续演这场戏,只是与你搭台的不是宗五,而是我。”
张大壮挠了挠头,“怎么说?”
“很简单,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然后,”裴溪亭轻笑,“当面对峙。”
“我明白了,可是,”张大壮犹豫地说,“那个宗五要是不来,我怎么拆穿他?”
“这个你不用操心,他一定会出现。”裴溪亭说。
张大壮思忖片刻,说:“我可以和公子做这笔生意,但是我想知道公子到底是谁,你如此神秘,我这心里真的很不踏实。”
知道身份就能踏实了?裴溪亭吐槽,但没有说出口,这群人都是大老粗,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再加上走投无路,否则也不会被宗桉那个黑心茶忽悠。
“我且问你,”裴溪亭说,“当今天下,最凶的衙门是哪一座?”
张大壮不假思索,说:“笼鹤司嘛!当今太子一手组建的衙门,据说厉害得很,有先斩后奏之权。”
他话音落地,眼前突然落下一枚小巧的圆牌,其色若天,“笼鹤卫”三字清晰篆刻。
“监察百官,缉捕谳狱,我司职权。”裴溪亭说,“可信我了?”
张大壮和几个小弟俱都面色惊愕,俄顷,张大壮沉声说:“我信大人了。”
张大壮等人走了,裴溪亭用折扇推开窗,说:“那个方姨娘,得查查。”
元方抱臂,“你觉得她有问题?”
“不确定,但查查总没错。”裴溪亭说。
元方说:“梅绣不是去李府了吗?”
“正有此意。”裴溪亭说,“你趁夜去一趟李府,让他想办法见到方姨娘,试试深浅。”
他殊不知,梅绣那边已经快了一步。
*
李达闻听梅小侯爷前来,立刻出门迎接,笑容满面地将人请入花厅,奉上热茶。
梅绣端起茶抿了一口,呸了一声,嫌弃道:“哪座山头摘下来的草叶子,难喝死了。”
“小侯爷恕罪,这已经是寒舍最好的茶叶了,实在是不敢也没办法和侯府的好茶相提并论啊。”李达笑着赔罪,“请小侯爷担待一二,我立刻着人去购买恩州最好的茶叶!”
梅绣吊儿郎当地说:“算了吧,少一口也渴不死我,我自个儿带了宫里的茶叶子,不稀罕你那破茶。”
李达巴不得呢,闻言连忙应下了,三两步走到梅绣面前,说:“不知小侯爷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梅绣说:“没什么吩咐,就是我记得我家老头当年保举过你?”
“小侯爷记得没错,梅侯对我有保举之恩,我一直谨记在心,可惜梅侯实在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
“谁说没有,我今儿不就来找你了吗?”梅绣笑着说,“你报答我,我回去一定和侯爷夸你。”
李达笑了笑,说:“哎哟,瞧您这话说的,小侯爷哪怕不提侯爷,只要说是您吩咐,我也得尽力尽心啊。”
“你很好,很有规矩。”梅绣打开折扇,往后一仰,“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来你这府邸借住几日。”
李达闻言惊了惊,说:“小侯爷怎么会没地下榻?”
“我是跟着世子来剿匪的,世子行事轻便,不想出来办差还要住金窝窝,可我不一样啊,会馆那屋子也太小太简陋了,床板硬得跟什么似的,我怎么睡?”梅绣不高兴地垮着脸,抬起扇子点了点李达,“我在恩州就认识你,那外头客栈里的床能比得过你家的吗?”
李达说:“小侯爷高看了,我这宅子也不大,全然比不过城郊招待贵人的别墅庄子,要不这样,我立刻派人去打扫,您到那边下榻?我再仔细挑选伺候的人跟着过去,保管让小侯爷住得舒心。”
“不是,你是在害我吗?”梅绣拧眉,“世子多尊贵啊,他都没去别墅庄子,我能去吗?”
李达闻言连忙点头,说:“小侯爷教训得是,是我有失考量了。”
“你和我爹认识,那我来了恩州,你非要招待我,我也不好拒绝,”梅绣挤眉弄眼,“是不是?”
李达笑着点头,犹豫地说:“可世子那边?”
梅绣说:“世子他自己要住会馆,你哪里敢去打扰他,这不马屁拍到马腿子上了吗?”
“小侯爷说的对,既然如此,那就委屈小侯爷在寒舍下榻。”李达说。
“将就吧,我就不该来凑热闹。”梅绣叹了口气,吩咐说,“你把你家最好的院子腾出来,一应用具都换成新的,再给我挑选十几个年轻漂亮麻利乖顺的侍女伺候。”
“是是是,我马上去吩咐。”李达转身走到花厅门口,和管家吩咐了下去,管家点头应下,快步去准备了。
李达折身回到梅绣跟前,说:“今夜,我在家中设宴,再请一班鲜嫩的姑娘来伺候小侯爷。”
“哟,”梅绣挑眉坏笑,“你这小日子过得可以啊。”
李达闻言不好意思地说:“小侯爷说笑了,我哪有那兴致,都是孝敬您的。”
“你还能蒙我?”梅绣扇子一点,指着李达的脸,“你看看你这脸色发黄,双眼乌青,分明是太辛苦了,身子都搞虚了!”
他扇子“唰”地打开,似笑非笑地说:“你这大把年纪了,比我还有激情,李大人,你哪是没兴致,你是兴致过头了!”
这要是别人说,李达就得心里一跳了,可梅绣不同,这位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玩世不恭,游手好闲。
“哎哟我的小侯爷,您火眼金睛,我什么都瞒不过您,您啊,就大发慈悲,莫要再拆穿我这张老脸了。”李达笑着说,“但小侯爷也别乱想,我真没有胡来,只是和家中的姨娘恩爱非常,因此才……嗐。”
“哟,看来这位姨娘必定是美丽非常,倾国倾城了。”梅绣说,“叫出来,我瞧瞧。”
李达犹豫地说:“这……”
“怎么着?”梅绣扬眉,不冷不热地说,“让她来给我见礼,还是委屈她了不成?”
“不敢不敢,我没有这个意思!”李达赔了罪,而后说,“小侯爷稍待,我立刻着人去叫她来。”
梅绣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李达让厅外的侍女去叫方姨娘,转头对梅绣赔笑,站在一旁等着去了。
俄顷,方姨娘穿着一身绿沉色的长裙袅袅婷婷地来了,梅绣微微坐直了身子,惊讶地看着来人,却不是因为这方姨娘风姿绰约,仪容秀美。
方姨娘走到梅绣身前,福身行礼,柔柔地说:“给小侯爷请安。”
梅绣心中微动,因为这方姨娘分明是个男人!
第64章 夜探 小裴上恩州(五)
夜深人静, 元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府主院。
这院子不大不小,看不出丝毫逾制,模样也清雅。此时院子里伺候的人已经下去了, 寝屋的窗内熄了大片灯,只剩下床头的那一盏。
甫一靠近,元方就听见梅绣正在和人说话, 但声音压得极小, 模糊不清。
元方伸手试了下小窗, 突然伸手推开, 翻窗入内, 落地的同时身形扭转,偏头躲开挥下来的那一刀。
他伸手握住刀柄,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近卫, “是我。”
近卫认得元方,却没有收手。元方抬起左手, 晃了晃令牌, 说:“裴文书让我来的。”
近卫看了眼那令牌, 这才收刀,说:“冒犯了。”
“应该的。”元方起身走到床榻前, 梅绣盘腿坐在床边,正呆滞地盯着他。
“不是,”梅绣眨巴眼,回过神来,偏头探出床帐, 看了眼窗外的方向,又转向元方,“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元方说。
“你怎么走进来的!”梅绣不可思议, “李达那个杀千刀的胆大包天的死玩意儿派人暗中盯着这院子呢!”
“我知道,暗处一共五个人。”元方不明白,“怎么了?”
梅绣:“……”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裴溪亭会和这个元方形影不离,而且还那么亲近、那么宠爱,不单单是因为被这小妖精魅惑了,还是因为这小妖精深藏不露,很有本事!
梅绣眼中迸发出“原来如此”的神秘光彩,元方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这位小侯爷在想什么,但他并不明白,心说:裴溪亭再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你,你有什么好庆幸的?
梅绣并不知道元方在心里说扎心的话,脸色一正,说:“溪亭找我有什么事?”
“哦,裴文书想请小侯爷帮忙,试试李达的那位方姨娘。”元方说。
“溪亭怎么知道那个方姨娘有问题?”梅绣招手,示意元方走近些,神神秘秘地说,“今晚李达设宴款待我,方姨娘也在席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元方摇头,谨记裴溪亭的指导,客气地说:“我猜不着,请小侯爷赐教。”
“你小子,总算知道说句人话了。”梅绣昂首挺胸,倨傲地用下巴指着元方,随后说,“那个方姨娘的确有些姿色,但他是个男人。”
当然,这种事情梅绣不是没见过,邺京就有,毕竟纳妾和纳个男人回家还是有区别的,有些人怕外头说三道四,畏惧流言,便会这么做。但这样纳入府中的妾室通常都不是良妾,没有纳妾文书,地位和下人没有两样。
但怪就怪在这里。
“方才我在席上仔细观察,我觉得吧,李达对那位方姨娘的确处处上心,但不像是宠爱,倒像是……尊敬?就好比夫妻,而且是那种相敬如宾的夫妻。李达能这般抬举方姨娘,说明是爱得不行啊,可经过我的火眼金睛,我总觉得李达对方姨娘没有那么亲密,反而处处克制。”梅绣摩挲着下巴,目光狐疑,“可你说,他都被这个方姨娘迷得肾虚了,他知道克制俩字怎么写吗?”
这的确是个疑点,元方看向后面的近卫,说:“这个方姨娘是习武之人吗?”
“不像。”近卫说,“除非他的武功远高于我们,且极为擅长隐匿。”
梅绣有个烦恼,说:“这老小子暗中派人盯着我,我怎么找他的钱库?稍有不慎就露馅了。”
“钱库所在一般有以下几处说法:其一,隐秘,打眼看不着,搜也搜不到,所以多半是密室暗室一类,从墙或地下打通,开门的机关设置得巧妙自然;其二,方便,方便主人家随时可以独自进入而不引起察觉,方便可以随时运输东西而不让人怀疑;其三,安全,旁人或者外人不能轻易进入这个区域,经常在这片出入的大多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元方说。
梅绣一琢磨,说:“那不就是李达经常出入的地方吗?他的寝屋,或者书房?但是这两个地方都是隐秘性很强的,尤其是书房,我今日要求他给我收拾好院子下榻的时候都没敢提我要住主院,怕他怀疑。”
“这样,你们先做两件事,第一,找到李达的寝屋和书房的位置,第二,继续试探方姨娘。”元方说,“若按照你的猜测,李达和方姨娘的关系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而李达对方姨娘甚至尊敬,那么这个方姨娘绝对不简单。他若是不会武功,那暗中一定有人在随行保护他,供他差遣,所以你们一定要谨慎行事。”
“我知道了……诶,”梅绣突然反应过来,横眉不满,“你凭什么对小爷下命令?”
元方从善如流地说:“我是代裴文书来和小侯爷传递消息,共商大事的。”
梅绣果然露出“这还差不多”的意思,说:“哦,好吧。”
元方摇了摇头,说:“我明晚再来。”
梅绣嘴巴一张,声音还没出来,元方已经闪身翻出小窗,窗户轻轻地“啪嗒”一声,毫无痕迹了。
“……”梅绣伸手合上嘴巴,看向近卫,“诶,这种手脚,是不是算特别厉害的?”
近卫点头,说:“一流高手也不过如此。”
梅绣震惊艳羡好奇地说:“溪亭从哪儿雇来的高手?”
近卫自然不知道答案,但他记着临走时俞统领那一记“你懂的”的眼神示意,随口说:“小侯爷很关注裴文书啊。”
“那是。”梅绣毫不遮掩,“我和溪亭那是不打不相识。”
“哦,”近卫尾音稍稍拖长,露出个了然的笑,“裴文书坦荡随性,是很讨人喜欢。”
“你小子,有眼光。诶,”梅绣朝近卫招了招手,小声问,“我问你啊,殿下对溪亭看法如何?”
能跟着太子出门的都是他身旁的近人,多少知道自家主子的态度。
但这不可说,近卫只能说出可说的:“殿下自然是乐意栽培裴文书。”
“那就好。”梅绣笑着点头,还挺操心的,“裴家就那样,溪亭要是得殿下青眼,以后在邺京也好混。”
近卫笑了笑,说:“小侯爷如此关心裴文书,若裴文书有麻烦,您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那当然!但是我的面子哪里比得过殿下?而且我又不能栽培他。当然,”梅绣醺醺地笑了笑,“要是溪亭愿意做梅小侯夫人,那还何必去做辛苦的小文书嘛。”
“……”近卫轻声说,“时间不早了,小侯爷早些就寝吧。”
梦里什么都有。
*
元方来无影去无踪,回到会馆的时候,裴溪亭正趴在床上看话本,脸上荡漾着难以言说的微笑,便知这话本不是什么正经书籍。
“方姨娘是个男人,而且和李达之间的关系有待商榷。”随后元方简单地将有用的信息说了。
“男人?”裴溪亭翻了一页,若有所思,“李达往家里带了那么多女子,张大壮却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男人,李达不像是好龙阳的啊。”
“谁知道,但暗中监视梅小侯爷的那几个人不像是州府的人,也不像是普通护院,多半是从外头找来的。”元方走到桌边落座,倒了杯水喝了。
“看来这个方姨娘还真的值得探探。”裴溪亭说,“李府也一定藏着鬼。”
元方说:“要不要让梅小侯爷想个办法,让你无意间和那个方姨娘见一面?”
“可以,但这件事有风险。”裴溪亭晃了下腿,交叉一放,“你有没有想过,恩州闹邪/教这件事,既然是李达和邪教串联的,那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固定的联系途径,这样对于两方来说都有平等感和安全感。”
元方说:“你怀疑那个方姨娘就是这个途径?”
“我确实是这么怀疑的。”裴溪亭说,“你还记得张大壮说的那些话吗?李达是今年才凶相毕露,同样也是今年才把方姨娘纳回家的,这太巧合了。当然,比起巧合,我更相信这是线索,毕竟那个方姨娘的确值得探究。”
“邪/教,他们不会真的会邪法吧?然后以此控制了李达?”元方说。
“我是不信什么邪法的,如果李达不是自愿变成这副模样的,那他最多就是被洗脑了,当然也可能是被下药了。”裴溪亭说。
元方想想也是,“真要是有邪/法,那确实不得了了。”
“你还记得那封盖了恩州府徽的信吗?”裴溪亭盯着书上的小字,不疾不徐地说,“恩州州府的人前来邺京送信,而且是私自前来,还是密信,说明这封信的内容很要紧很私密,而且很危险。这个写信送信的人必定是防着恩州州府的其余人,你说,他在防谁?又是谁有必要、有能力一路追赶在邺京城郊杀了他?”
元方想了想,说:“李达?”
“苏帆是恩州通判,不仅管军事,而且有监督本周官员政务的职权,若察觉官员不法,随时可以上奏朝廷,可这样的人却在这个当口暴毙了。”裴溪亭微微眯眼,“暴毙,说明死得突然,也说明他的死完全可以大做文章。”
“所以,你猜测苏帆是发现了李达的不法行径,惨遭灭口?而苏帆早已察觉到危险,所以派自己人偷偷前往邺京报信?”元方说。
裴溪亭微微颔首,“不错。当然,下手的也可能是邪/教。”
元方正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利,偏头看向门外。裴溪亭见状赶紧打了个滚,躲到一旁的床帐后头了。
随即,房门被敲响,来人说:“溪亭。”
“是游大人。”裴溪亭松了口气,叫元方去开门。
元方把门一开,游踪一身劲装便服站在门外,说:“深夜搅扰了。”
“嗐,您跟我客气什么啊?”裴溪亭披着外袍下床,“您屋里坐。”
游踪颔首,迈步进入屋中,元方随手关门,走到裴溪亭身后站定。
裴溪亭拿杯子给游踪倒了杯水,发现冷了,正要叫人换热水来,游踪却说:“无妨,不用折腾了。”
“那好吧。”裴溪亭放下水壶,“您来找我,有什么吩咐?”
游踪不答反问:“事情查得如何了?”
“第一件事,百媚坊那里我已经上了‘供奉’,就坐等消息,看看那个劳什子仙人肯不肯见我。第二件事,我联系了土匪张大壮,约定和他将计就计,演一场戏,让宁王世子自己来处宗五公子,另外关于土匪的隐情,我也已经悉数告知世子了,世子并未放弃派兵围住大茫山,但是愿意和土匪当面谈谈,再行决策。”
裴溪亭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口,接着说:“第三件事,元芳才从李府回来,我们打算先让梅小侯爷按兵不动,查查李府的方姨娘。我怀疑,这个方姨娘和邪/教有关系,说不定就是邪/教成员,而苏帆暴毙另有其因。”
游踪点头,不吝赞赏,说:“做得很好,也怀疑得很对。”
他从怀中拿出那封密信,递给裴溪亭,“其实你那夜若是看了这封密信,就不必费脑子猜了。”
裴溪亭把密信快速一览,还给游踪,说:“既然是密信,那万一我偷摸看一眼却看到了不该看的,那不是自找麻烦吗?而且这密信到底是一家之言,是否真实还要咱们自己来查。”
“苏帆的确是被人所害。”游踪说,“苏帆早年还未升任通判时,在一次缉盗时脑子受创,一直留有暗疾,发病时头疼欲裂,曾经有一次口吐白沫,差点没有救过来。这次苏帆死前也是口吐白沫,抽搐至死,又有大夫作证,因此苏帆家中并未生疑。”
裴溪亭点头,“这个大夫有问题?”
“不错。我已经去苏家灵堂验过了尸,致苏帆暴毙而亡的是毒,而非他的旧疾。”游踪说,“我们查到那个大夫,可人已经回老家了。”
“跑路了。”裴溪亭打了个响指,“这人要么是李达的人,要么就是被李达收买的人,这会儿要不是真的跑路了,要不就是被灭口了。”
“不错,尸体在城外的坟山找到了,才死了没两日。”游踪说。
裴溪亭闻言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离游踪远了一点。
游踪并不计较属下明晃晃的嫌弃,轻笑了笑,说:“放心,我不是才从坟山回来的。”
裴溪亭又挪了回去,温顺一笑,说:“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游踪说:“李达暂时不能动,否则打草惊蛇,你这招深入敌营,引蛇出洞倒是合适。”
裴溪亭笑了笑,而后说:“对了,那些丢失的孩子有线索了吗?”
“要带着一群孩子出城,原本很难,但有李达在幕后帮忙,一切都未可知。所幸如果孩子已经被送出去了,那恩州城门各司一定留有痕迹,这方面我已经着手去查了,只等消息。”游踪说,“但不论如何,百媚坊这个地方都值得一探,我们已经摸了一遍,暂且没有发现,还得再探。若再探不到,而孩子的下落还未找到,那就只能将计就计了。”
“会不会太危险了?”裴溪亭说,“我听说丢失的孩子都在十岁左右,这年纪进入虎口,不发抖就不错了,怕是很难自保。”
“所以这颗子得认真选。”游踪说,“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这个法子,的确有风险。我们会再继续探查百媚坊和李达方姨娘,你看看能否见到仙人,到时再合计一二。”
“好。对了,说起那个仙人,我想起一个发现。”裴溪亭说,“那个仙音好像对太子殿下抱有杀意,如今殿下也在恩州,还是得小心些。”
游踪颔首,说:“殿下心中有数,对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放在桌上,说:“这是昌泰钱庄的牌子,你若需要钱,就拿着牌子去取。”
“哇。”裴溪亭伸手拿起牌子一看,目露精光,“大人怎么知道我现在身无分文了?”
“你就那点身价,能嚣张多久?”游踪看了裴溪亭一眼,这一眼让裴溪亭一愣,但他并未多说,只道,“除了邪/教的事,你若是周转不过来,取了钱用就是了。”
裴溪亭摩挲着玉牌,笑了笑,说:“感谢大人赞助。”
游踪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裴溪亭坐在桌边没有动,拿着那枚玉牌翻来覆去地看了片刻。元方关了门,说:“这牌子里头藏了什么妖怪?”
“可不就是藏了吗?”裴溪亭说,“这不是游大人给我的,是殿下。”
元方纳闷道:“你怎么知道?这上头又没有写名字。”
“因为游大人刚才看我的眼神,欲言又止,意味不明。”裴溪亭笑了笑,“他每次这么看我,都是因为殿下。”
“哦,”元方说,“那太子如此做,是完全出于公事所需,还是掺杂了私心呢?”
裴溪亭没有说话,反手把玉牌按在掌下,神情幽微难言。
*
太子暂住的客栈距离会馆不过一条巷子的距离,装潢不是恩州最豪华的,但俞梢云订下这间客栈的时候,太子并没有反对。
游踪回到客栈时,发现屋子里跪了个人,黑衣马尾,腰后还别着一把菜刀。
俞梢云啃着红枣馒头从屏风后出来,对游踪笑笑,说:“这小子,敢盯殿下的梢,出息了。”
“出息过头了。”游踪解下手衣,淡声说,“之前去百幽山打探破霪霖的事情,这次又不听命令,离开小皇孙前来恩州,数罪并罚,抽一百鞭子扔出去。”
“一百鞭子,人都打烂了。”俞梢云不赞同,“回去怎么和小皇孙交代?毕竟人家青郊现在是小皇孙的人了,只听小皇孙的话。”
跪得笔挺的人闻言浑身一颤,磕头说:“属下是殿下的人,听殿下的话!”
俞梢云笑笑,说:“那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啊?”
“小皇孙还是想想如何同殿下交代吧。”心念电转,游踪微微拧眉,“小皇孙在何处?”
青郊抖了抖,小声说:“在……会馆外,裴文书的马车里。”
俞梢云:“……”
他猛地转头看了眼安静的屏风后头,又俯身去问青郊,“小皇孙怎么出来的?”
“小皇孙去城外看红枫林,围炉煮茶时把常来侍迷晕了,让我把人扛上马车就走,等常来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青郊老实交代,“常来侍一直被小皇孙盯着,没机会给殿下传信。”
“小皇孙防着常来侍,却不防着你,”俞梢云轻笑,“看来青郊当真是小皇孙的人了。”
青郊脸色一白,“我……”
“让他先回去,”太子披着外袍从屏风后出来,淡淡地看了青郊一眼,“宗鹭若出了事,你提头来见。今日之事,等回了邺京,我再同你们算。”
青郊重重地磕了个头,起身走了。
“这不胡闹吗?”俞梢云摇了摇头,转身问太子,“殿下,要不要将小皇孙接过来?这天气冷,他窝在马车里,万一生病就不好了。”
“你小看他了,他如此有主意,衣食住行还安排不了吗?”太子不欲多说,“裴溪亭那里如何?”
这便是要小皇孙自己受着的意思,俞梢云没敢再说什么。
“他忙得很,对土匪百媚坊李府都上心了。”游踪说,“臣把钱庄的玉牌交给他了,他有主意。那个李府的方姨娘是条线索,臣会着人探查,殿下不必挂心。”
“有你在,你家殿下还挂心什么呢。”傅危从门外进来,施施然地落了座,“他分明是散心没散出个名堂,越散越烦了……梢云,给我倒杯茶。”
“好嘞。”俞梢云上前伺候傅廊主,笑着说,“那您给咱们殿下想个主意啊。”
“这还不简单?”傅危抿了口茶,温文尔雅地说,“寻个花前月下的好机会,喝一杯,把人往怀里一抱,袒露心扉,最后再火热一吻,不就成了?”
游踪觉得傅危不靠谱,没有参与这个话题。
俞梢云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期待地看向自家殿下。
太子抿了口茶,没说话。
傅危见状说:“你可别嫌我俗,这招还是很有效的。”
“我就不劳烦你操心了。”太子放下茶杯,“你若无事,就回西南去。”
“我好容易出门一趟,这么快回去就做什么?”傅危挑眉,“你这会儿赶我走,是让我把人带走的意思?”
太子淡声说:“裴溪亭舍不得。”
“只要你不插手,他能如何?”傅危不高兴地说,“你自己心疼你的心尖尖,却坏我的好事?”
太子淡声说:“那又如何?”
“成,我是拿你没法子。”傅危说,“你也别想赶我走,那家羊肉,我得再吃几回。再说了,你不是在查邪/教的事情吗,我在这儿也能帮帮你。”
他笑了笑,说:“查案子的事情,我是不擅长,但是杀人,我还是能为你效劳的。”
太子拆穿道:“你帮了我,我就不好意思阻拦你带走元方了?”
傅危笑而不语。
太子说:“那你是想多了,我好意思。”
“……行。”傅危夸赞,“殿下,您要是把这张厚脸皮放到裴溪亭面前,你想做什么都会成的。”
太子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窗外的铁架晃了晃,俞梢云快步过去拿下飞书,转身递给太子。
太子打开飞书,只见上面写着:
【小皇孙不知为何出现在会馆外。来内侍偷入会馆打探裴文书所在,被元方察觉,裴文书亲自下去迎接小皇孙,但小皇孙不欲暴露行踪,因此并未告知世子。后经过商议,来内侍与元方挤一间房,小皇孙则和裴文书同床共枕。】
太子眉尖微蹙,将飞书一折,起身向外走去。
第65章 夜喃 小裴上恩州(六)
屋子里亮着半边烛火, 裴溪亭和宗鹭轻声说话的声音被窗户遮掩得有些模糊。
“真愁人,”裴溪亭叹气,“等你被你五叔逮住了可怎么办啊?我就不该下去接你上来。”
宗鹭偏头看向躺在身边的人, 问:“裴文书要见死不救?”
“这话说的,总归有来内侍在,他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再说了, 我的马车里备着小毛毯, 你睡一晚受不了凉。”裴溪亭不以为然, “倒是你, 私自跑到这儿来, 我却没有立刻向殿下报信,岂不成了你的‘帮凶’?罪责类似于窝藏逃犯。咱们可得先说好啊,做人得讲义气, 到时候你得帮我说话,把我撇得清清楚楚的, 知道吗?”
裴文书巧舌如簧, 开始教小皇孙如何帮助自己撇清关系, 俞梢云抬眼看了眼侧前方的殿下,对方神情如常, 细看嘴角却竟有一丝笑意。
俞梢云暗自啧声,心说小皇孙还真是聪慧狡猾,真是找到一张好盾牌了。
两人嘀嘀咕咕的商量完,宗鹭犹豫地说:“可是我就在裴文书这里,裴文书无论如何都有责任。”
“话不能这么说, 难道我能对小皇孙您视而不见吗?您都钻到我马车里了,我无论如何都得先安顿好您,再去向太子殿下报信, 可是没办法啊,”裴溪亭委屈死了,“小皇孙您威逼胁迫我不许报信,我敢反抗吗?我不敢,我只能屈从于小皇孙,但是我心里被愧疚折磨得痛苦难当。”
“裴文书怎么会不敢呢?”宗鹭并没有被轻易地忽悠,反而说,“我见裴文书在五叔面前都分外放肆,你还会怕我吗?”
裴文书丝毫没有被这个问题难住,笑着说:“因为你不是你五叔啊。”
宗鹭愣了愣,说:“我不懂。”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裴溪亭高深莫测,随后说,“你啊,还是等明日天一亮就回去吧。趁着殿下还没来逮捕你,你赶紧哪来的回哪去,虽然没办法来无影去无痕,但至少态度算是很端正的。”
“我不想回去。”宗鹭抿嘴,“五叔和游大人都来恩州了,我心里担心出了什么大事,实在是坐不住。”
“我从情感上解你,但是客观来说,你这样做就是不对的。”裴溪亭温声说,“假设这边真的出了什么大事,连殿下都惊动了,那必定是危险非常,你们一老一小偷偷就来了,万一被谁逮住,不是给你五叔添乱吗?你有多金贵,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啊?”
宗鹭沉默了一瞬,说:“裴文书觉得我很重要吗?”
裴溪亭轻笑,说:“你是陛下和皇后的皇孙,是你五叔一手拉扯教养长大的亲侄子,是大邺唯一的一位小皇孙,你不重要吗?”
太子了袖子,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裴溪亭偏头端详着宗鹭的神情,小少年学着他五叔那一套,一张沉静的棺材脸,但到底年纪小、道行浅,比他五叔好看透多了。
裴溪亭一下子就猜到了宗鹭在想什么,却什么都没问,只说:“你在东宫这些年来,殿下对你也许严厉了些,但那是因为殿下知道你天资聪颖、自小就懂事,对你抱有期待,想把你养成文武双全的好儿郎。外人如何说都不要紧,但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五叔就这样,面上冷淡寡言,看着太冷太不近人情,可摸着是热的,抱着是暖的,心也是软的。”
“外头的流言蜚语,我从没有信过,我知道五叔待我好,我也知道他不是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只是,”宗鹭闷声说,“我有时候还是会怀疑,五叔养着我只是因为我是他兄长的儿子,还是因为我自己?”
裴溪亭说:“你为什么不问问你五叔呢?”
宗鹭摇头,说:“我不敢问,五叔也不会回答我。”
“你问都没有问,怎么知道殿下不会回答你?”裴溪亭说,“如果是我,我就直接问,哪怕答案不是我希望的、幻想的那样,至少心里会轻松一些。”
“我怕惹五叔生气。”宗鹭说,“我不想惹五叔生气。裴文书,你觉得五叔是如何想的?”
“要我说,很简单。”裴溪亭不疾不徐地说,“殿下一开始养着你,自然是因为你是元和太子的孩子,是他兄长的孩子,于公于私,他都得养着你。但是这么几年里,你们叔侄俩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不可能没有丝毫感情,只是殿下嘴硬,也不会走温情脉脉那一派,再加上他是个情绪内敛的人,你小小年纪参不透,又因为太希望得到五叔的爱,所以患得患失罢了。”
“除了偶尔的几次胡思乱想,其余时候我都是这样想的。”宗鹭说,“五叔一定是在乎我的。”
“所以啊,人就不能太嘴硬。”裴溪亭笑着说,“你长大了可不能和你五叔学。”
宗鹭不赞同,说:“上位者,喜怒不惊,才能不易被揣测。”
裴溪亭说:“这倒也是。”
宗鹭看着裴溪亭脸上的浅淡笑意,突然说:“裴文书,你说起五叔时的口吻尤其引人遐想。”
“哦?”裴溪亭倒是不反驳,“怎么说?”
“你说起五叔时没有畏惧,甚至没有尊敬,听着像朋友,但半点不寻常,十分的亲昵熟稔。”宗鹭顿了顿,“你先前说,五叔摸着是热的,抱着是暖的,所以你抱过他、摸过他,是吗?”
小皇孙果然起疑了!俞梢云飞快地看了眼太子殿下,却见自家殿下并没有任何出声打断的意思。
裴溪亭还没打算在小朋友面前出柜,毕竟他这个柜子里现在就他一个人,单方面出柜很不礼貌啊。
“你五叔虽然是活人微死,但他到底是个活人,难道他摸着是冰凉凉的,抱着是冷冰冰的吗?”裴溪亭说,“殿下金尊玉贵,生人勿近,我哪敢抱他啊,我也抱不着啊。”
“是吗?”宗鹭淡淡地说,“我不信。”
裴溪亭说:“客观事实不以你信不信为转移。”
“的确,但裴文书所说并不真实,而是唬我的。”宗鹭说,“我早就猜到了你和五叔的关系,否则怎么会来投奔你?”
“……好小子。”裴溪亭噌地坐起来,偏头盯住宗鹭,“你拿我挡灾啊?”
宗鹭淡定地说:“恩州之内,裴文书最有这个实力。五叔对你分外纵容,阖宫都知道。上次裴文书深夜纵马、私自利用笼鹤司令牌出城,五叔知道了不仅没有按规矩罚你,甚至帮你隐瞒了这桩错事,如此种种,自然还有我不知道的。”
裴溪亭闻言挠了挠头,说:“但你五叔亲口说过一句话。”
宗鹭说:“什么?”
“恃宠生娇没有好下场。”裴溪亭说,“你小子,就不要坑我了。”
宗鹭径自忽略了后面那句话,微微思索,说:“看来五叔也清楚自己对裴文书不同。”
“不错,”裴溪亭比起大拇指,夸赞道,“你很会捕捉关键信息。”
宗鹭看着裴溪亭,说:“那裴文书也对五叔不同吗?”
裴溪亭说:“啊。”
“裴文书的眼睛极为漂亮,但有五分锋利,像秋天的碧湖,但你看向五叔的时候,半点不冷,像春天的碧湖。”宗鹭绕有兴趣地看着裴溪亭,“都说自眼观心,裴文书看见五叔就心生荡漾,是不是?”
裴溪亭说:“呵。”
“你们都对彼此不同,而且毫不遮掩,”宗鹭得出结论,“所以你们是摸过、抱过的关系,对吗?”
“你很懂吗?”裴溪亭抱臂,“小屁孩。”
“裴文书开始言语攻击我,说明被我说到了心坎。”
宗鹭丝毫不介意,淡定的样子和他五叔如出一辙,看得裴溪亭心里一痒,突然扑过去掐住宗鹭的小脸。宗鹭眼眶瞪大,震惊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说:“诶,你这是欺软怕硬,你敢这么问你五叔吗?”
“我卟敢。”宗鹭被掐成了小鸡嘴,模模糊糊地说,“所以才来问裴文书。”
“很好。”裴溪亭夸赞道,“你这个逻辑没毛病……唉,你说,你五叔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你似的,带着一脸的小软肉装深沉?”
他试图想象,笑着说:“别说,还挺可爱的。改天我得画一张你五叔的返老还童图,挂在房间里好好——”
房门突然被推开,裴溪亭吓了半跳,下意识地说:“元芳你个没礼貌的……呃。”
待看清来人,裴溪亭的话音戛止。
同时他身下的宗鹭眼疾手快、身姿矫捷地从他身下翻滚出去,下床后站定,捧手行礼,心虚地唤了声“五叔”。
俞梢云站在门外,伸手将门关上了。
这是要关门打狗吗?裴溪亭回过神来,快速溜爬下床,捧手行礼,“殿下。”
太子在桌边坐下,抬眼看着床前的一大一小,说:“跪下。”
宗鹭撩起衣摆就跪了。
“我临行前怎么交代你的?”太子淡声说,“看来你是当耳旁风了。”
“我不……”宗鹭无法辩驳,低着头说,“我错了,任凭五叔责罚。”
“任凭责罚,那还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太子说,“你这是算计打探到我头上了,有出息。”
宗鹭抿了抿嘴,心说那我这是算计对了、打探着了,但没敢说出口,只说:“此事与裴文书无关,请五叔只罚我。”
裴溪亭在一旁杵着,闻言稍显欣慰。
“是吗?”太子看向裴溪亭,“溪亭,与你有关否?”
裴溪亭根本不知道太子是何时来的,有没有听墙角,听了多久,闻言心里呵呵一笑,面上温顺地说:“卑职心中忐忑,但不敢登门搅扰殿下就寝,知情瞒报是为罪责,不敢推脱。”
太子说:“你这不是已经在推脱了吗?”
“……”裴溪亭说,“卑职知错,卑职有罪,卑职罪大恶极,卑职罪该万死,卑职……”
裴溪亭撂蹄子了,戳着宗鹭的背说:“他自己来找我的,关我什么事!”
太子不怒反笑,说:“那瞒而不报怎么说?”
“我倒是想报,我上哪儿报去?我又不知道殿下住哪儿。”裴溪亭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难道殿下认为我应该知道您住在哪儿吗?那殿下真是高看我了,我又不会飞檐走壁,身边也就一个元芳,当不了监视人的猫头鹰。”
这一溜绵里藏针、含沙射影,太子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见着他笑,裴溪亭愣了愣,随后撇开脸,下了逐客令,“殿下要教训侄儿,赶紧领回去教训,别在我这儿,我要睡觉了。”
太子看了眼宗鹭,宗鹭一愣,随后站了起来,走到衣架前拿起外袍、穿上靴子就先出去了。
俞梢云再次关上门。
“不儿,”裴溪亭见状防备地往后撤退半步,“你别恼羞成怒啊。”
太子说:“过来。”
裴溪亭昂首,傲骨支棱起来,说:“不要。”
太子好整以暇地端详了裴溪亭片刻,突然起身走了过去。
裴溪亭见状不妙,撒丫子想撤,太子伸手一把握住他的后颈,把人提溜回来,控制在跟前,说:“你不过来,我便过来,你跑什么?”
“谁知道你是不是恼羞成怒,想抽我?”裴溪亭缩着脖子,有点怂,又不服气,“我又打不过你,我不跑,难道站着挨揍啊?”
“我为何要打你?”太子看着裴溪亭,“我打过你吗?”
裴溪亭睫毛一颤,说:“凡事总有第一次!”
太子不置可否,捏了捏裴溪亭的脖子,说:“抬头。”
裴溪亭视死如归地抬起头。
太子仔细看了看那片光洁饱满的额,见好得差不多了,才松开手,说:“不打你,睡吧。”
裴溪亭“哼”了一声,转身扑上床,打了几个滚就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眼一闭,拿黑乎乎的后脑勺对着太子,不人了。
太子见状无声地笑了笑,这些天的郁气竟然消散了许多,但转眼之间有化作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汹涌磅礴。
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裴溪亭片刻,才转身走到桌前,挑灭了烛灯。
房间霎时陷入昏暗,裴溪亭睁开眼睛,听着那道轻巧的脚步声一步步地走开,在门前停下,却一直没有开门。他无端有些紧张,把被子裹紧了些,一只耳朵恨不得竖起来。
“啪。”
房门打开,又轻轻合上,裴溪亭倏地呼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不知怎的有些发热的脸,在床上蹬了蹬腿,浑身放松下来,然后伸手给脑门一巴掌,闭眼睡了。
睡不着。
躺在被窝里摊尸许久,裴溪亭脑子里全是太子,对方静静地看着他,乍一看还是一如寻常,可那眼睛里却藏着什么东西,挣扎着束缚着抑制着,深沉迫人得很。
那是什么呢,裴溪亭默默地想着,脸上突然多出一只手,轻柔地滑下去,来回抚着他的下巴。
操,裴溪亭吓得呼吸一屏,几乎是瞬间就认出那是太子的手。
太子竟然没走!
搞什么啊,裴溪亭在心里扑腾打滚,竭力控制呼吸,免得露馅。那只手轻轻地在他脸上流连,抚过眉眼、鼻尖,最后落到唇上,宛如一只柔软温热的笔,细致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唇瓣。
裴溪亭闻到了太子指尖的味道,熟悉的冷竹香,但多了牛乳的味道,更为厚重,估计是冬天用的膏脂。
突然,那只手轻轻地按住他的下唇,往下一按,裴溪亭没敢闭上,配合地微微张嘴。手指轻轻地探入,蹭着齿尖压住舌面,蹭了两下。
死变/态,裴溪亭在心里暗骂,随后假装被惊动似的“嗯”了一声,无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那指尖一顿,在这一瞬,裴溪亭听到了太子的呼吸。
很沉,积攒许久的欲/望倾泻分毫,都足够惊人了。
裴溪亭微微侧头,那只手指斟酌着形势,怕将他闹醒,缓慢地退了出去,最后还在唇瓣上揉了一下,有些重,像是很不满似的。
你还不满?大半夜装鬼来猥/亵我,你还敢不满?裴溪亭在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蹭了蹭枕头,又佯装睡了过去。
太子仍旧没走,似乎是在等他彻底睡熟了之后。
该不会要搞水煎吧,裴溪亭心跳砰砰的,又觉得是自己脑子太黄了,人家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可转念一想,趁人睡着用手去调戏别人,太子殿下这也不是什么君子行径嘛。
裴溪亭在脑子里开辩论赛——
正方认为:太子殿下虽然已经作出了非君子行径,但到底不是道德沦丧的人,我们应该秉持着“真善美”的观念对太子殿下投以最基本的信任!
反方认为:人性没有下限,太子殿下既然已经表露出了变/态的一面,这一面就极有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而太子殿下本尊极有可能是个大变/态!
两方交战不休,裴溪亭突然感觉床边一沉,太子竟然又坐下了——反方好像要胜利了啊。
“溪亭。”
太子唤他,语气轻柔低哑,在昏暗的角落抚摸着裴溪亭的耳廓,裴溪亭浑身一激灵,差点下意识地应了。
“整日和梅绣那个傻子待在一块儿,别被牵连,也变傻了。”太子一顿,“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对他笑?他对你不安好心,你不是最耳清目明么,怎么就看不清?还是说……”
他沉默一瞬,轻声质问道:“你看清了,却放纵他接近你、讨好你、亲昵你?更甚者,你也要和他试试?”
我试你个鬼,裴溪亭在心里挥拳,恨不得跳起来一巴掌抽死这个姓宗的沙币。
“还有元方,你性子散漫,好自在,是否羡慕他来无影去无踪,想离开邺京,和他一起去走遍山川湖海,闯荡江湖?”
太子沉思着,没有答案。裴溪亭怔愣着,一下就放弃了跳起来抽死姓宗的念头。
太子殿下是在怕吗?
怕他生性自由,不会停留在自己身边太久?
“别和他乱跑,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太子说。
裴溪亭闻言一愣。
“傅危想要带走他,我阻止了,可我心底却并不十分愿意。毕竟如果元方走了,我就见不到你们同床共枕、亲亲密密的样子了。”太子说,“可你会难过吧,说不定还要跳出去保护元方,傅危不会动你,可你不会轻易放弃,又要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
裴溪亭偷偷抿了下嘴,心里复杂极了。他惊疑“债主”竟然已经找上门来了,他和元芳根本没有察觉;庆幸太子殿下这尊大佛法力无边,护住了元芳;震惊这口陈醋不知自顾自地酿了多久,味道浓郁,冲得人口鼻发酸;感谢太子殿下虽然醋水大发,但还是选择阻拦了“债主”上门逮走元芳……简直五味杂陈!
“溪亭。”太子伸手抚摸裴溪亭的脸颊,深深地凝视着隐匿于黑夜间的那张脸,沉默了许久。
突然,他俯下身去,亲了亲裴溪亭的脸腮,触感柔软,他微微张嘴,轻轻咬了一口,哑声说:“溪亭,裴溪亭,裴问涓……”
裴溪亭眉尖微蹙,梦呓了一声,偏头时鼻尖蹭过太子的鼻尖,双唇相距不过一张纸的距离,抵着他的脸侧蹭过时,他们很轻、很快地亲了亲。
呼吸交融一瞬,他们都失控。太子呼吸一滞,竟然没有察觉裴溪亭呼吸微重,没有听见被自己的心跳掩盖住的,另一道狂乱的心跳。
“宗……”裴溪亭呢喃着,却顿住了,听着很委屈似的。
太子眼眶微红,轻声说:“随泱。随风而行,江水泱泱。”
话音落,太子顿了顿,突然想起这是生母琬妃为他取的名,只是这么多年来无人称呼,渐渐的,他自己都忘了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宗随泱。
裴溪亭在心里回应他,却没有说出口,怕露馅。姓宗的没有得到回应,好似不满,竟又咬了他一口,倒是不疼,就是酥酥麻麻的,从脸颊牵连了耳阔,最后全身都受了罪,酥酥麻麻、飘飘晃晃地落不到实处。
“叫我,”宗随泱好似完全不知道“睡着了”是什么意思,蹭着裴溪亭的脸呢喃,“裴溪亭,叫我。”
裴溪亭被磨得受不了的,差点缴械投降,最后只得使出老办法,假装梦呓,蹬着腿翻身,试图用后脑勺抵挡攻势。
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歇了,裴溪亭趁机偷摸谨慎地松了口气,随后,他就听见太子殿下自顾自地“饶恕”了他。
“好吧,”宗随泱替裴溪亭掩了下被子,轻声说,“今日不为难你,下次我再加倍索要。”
“裴溪亭,夜安,好梦。”
床榻一轻,床帐落下,裴溪亭心如擂鼓。
第66章 山林 小裴上恩州(七)
裴溪亭又开始发癫了。
这人一大早顶着双红肿的眼皮坐在桌边, 也不知昨夜在床上打了几百个滚,手里拿着勺子把一碗牛乳粥搅来搅去,偶尔抬起来放到嘴里, 勺子好半天都忘了放回去。
元方知道昨夜太子来过,带走了小皇孙,还在裴溪亭屋子里待了好一阵子, 但不知道太子对裴溪亭做了什么, 把人都给折腾傻了, 他在旁边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裴溪亭把勺子放进碗里, 舀了勺空气喂进嘴里, 元方抱臂站在一旁欣赏了一片刻,在裴溪亭一勺子喂给鼻子前一瞬及时开口,说:“还干不干正事了?”
“啊。”
裴溪亭神游天外, 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声,元方见状伸手拍了下裴溪亭的脑袋, 没什么反应, 又伸手捏了下裴溪亭微红的脸颊, 这下不得了,裴溪亭猛地伸手捂住脸, 偏头瞪他,竟然有一分羞答答的样子。
“……”元方懂了,“昨晚上,太子掐你脸了?”
纯情男孩的想象力就是如此匮乏,裴溪亭揉了揉脸, 说:“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屁,但我懂你再不吃饭,待会儿就要喊饿。”元方说, “山上可没有吃的给你,味道重,不容易隐蔽。”
裴溪亭这才想起来,他们今天要偷偷尾随宗蕤上大茫山,赶紧端起碗把粥喝了,起身去穿衣服。他一边快速收拾,一边说:“你别唬我,那那些晚上去执行刺杀行动还要带着壶酒的人怎么说?”
“你能和人家比吗?”元方请问。
裴小趴菜从不责怪自己,冷冷地说:“做人可不要盲目攀比。你抬举外人贬低我,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让我很伤心,你必须改正。”
元方肃然地和裴溪亭对视片刻,说:“我没有贬低你。”
“你只是实话实说,对吧——”裴溪亭话音落地,人已经飞奔了出去,追着元方出门,一路直奔会馆后门。
由于是尾随行为,不宜用自己的马车,裴溪亭熟门熟路地指挥元芳去马车行租赁了一辆不引人注意的普通马车,转头朝大茫山而去。
马车从“长鸣客栈”门前驶过,二楼的一扇窗户轻轻推开,俞梢云探头看了眼马车离开的方向,说:“裴文书这是往大茫山去了?”
宗鹭正端坐在书桌后练字,闻言说:“裴文书若要参与剿匪,可以和世子一道,他却要独自偷偷尾随,是要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吗?”
“与你何干?”太子放下茶杯,“认真练字,等我回来检查。”
宗鹭轻声说:“五叔要去哪里?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你还需要我带吗?”太子淡声说,“我以为你自有主意,腿脚利落,完全可以跟上我,无需经过我的同意。”
此言一出,宗鹭垂下头,没敢吭声了,一旁的来内侍和青郊更是恨不得把头垂到脚尖。
尤其是来内侍,想他活了半辈子了,什么勾心斗角、阴损诡计没有见识过,到头来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让小皇孙迷晕了!
一片沉默,太子迈步离开了房间,俞梢云拍拍来内侍的肩膀,露出一记“再有下次,你个老东西就完蛋了”的眼神,快步跟上了太子。
宗鹭扭头看了眼开了又关的房门,若有所思。
来内侍提着瓷壶给他倒了杯牛乳,说:“我的小祖宗呀,您可别再动心思了,小心殿下真打断您的腿。”
“总归五叔不会打断我的头,何况,”宗鹭想了想,“裴文书会帮我求情吧?”
来内侍听他提起裴溪亭,不禁哎哟一声,说:“那您可想错了,裴文书这个人,是既放肆又规矩,若是平常事,他多半要为您向殿下求情,可您真要让殿下动怒动到了要打断您的腿的地步,裴文书也多半不会在殿下跟前说不该说的话。”
“而且殿下若要打断您的腿,裴文书根本不会知道。”青郊说,“所以,您还是好好练字吧,等殿下回来检查不过,您明日还得接着写。”
宗鹭抿嘴,叹了口气,把热牛乳喝了就继续认真地练字了。
来内侍见状松了口气,正要从书桌边走开,宗鹭又停下了笔。他眼皮一跳,微微一笑,说:“怎么了?”
“昨夜我观察了一番,裴文书好似不待见五叔,”宗鹭想了想,点头说,“他还对五叔使性子、想赶五叔走。”
小皇孙真的十分执着于探究他五叔和裴文书的关系呢,来内侍笑了笑,说:“可殿下没有生气。”
“不仅没有生气,五叔还支开了我,在房间里待了许久。烛火熄灭的时候,我以为五叔要出来了,可是没有,五叔还是待在房间里。片晌,五叔终于出来了,虽然神色如常,但是在马车里的时候,我偷偷观察了一二,认为五叔的心情比来时好了不少。而且,五叔还有发呆的症状,似乎是在回味什么美好的东西。”宗鹭思忖一番,“所以,五叔和裴文书产生了矛盾并发生了争执,但昨夜他们秉烛夜谈,和好了,对吗?”
来内侍的猜测不如小少年这般单纯,闻言神秘一笑,却没有说出他以为殿下和裴文书必定是做了大人才能做的事,至少做了一半!
小孩子不能听,来内侍只能说:“多半是这样。”
宗鹭颇为满意地说:“那看来我是做了一件好事,是我的出现促使了他们和好。”
越做越爱和越做越恨都有可能,来内侍自然不好确定殿下和裴文书和好没有,但也不好打击小皇孙,点头说:“是呢。”
宗鹭昨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一是心虚自己擅自前来恩州,不知五叔要如何惩罚他,二便是思索五叔和裴文书的关系。此时见人生阅历颇丰的来内侍也赞同自己的思索结果,他终于宽了心,暂时只剩下一个疑问。
“对了,”宗鹭看向来内侍,“你说,裴文书会做我的五婶……叔叔吗?”
“这个嘛,”来内侍为难地说,“谁敢确定呀?您希望裴文书做吗?”
宗鹭说:“我希望五叔幸福,希望他有所爱,爱人也爱他。”
来内侍闻言笑了笑,目光温柔,说:“殿下福泽深厚,会的。”
“啊切——”
裴溪亭打了个喷嚏,不满地揉着鼻尖,凑到车门前说:“到哪儿了?”
“快到山脚底下了。”元方说,“山下有恩州营的人把守,准备着,我们绕路上山。”
裴溪亭说“好嘞”,推开门蹲到元芳身边,说:“暗中那位今天还在吗?”
“在。”元方说,“今日没那么隐秘。”
裴溪亭笑了笑,说:“许是因为昨晚上某太子殿下听懂我的含沙射影了,今日索性明着来了。”
他昨夜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不把傅危在恩州的事情告诉元芳,毕竟有太子殿下挡着,那位债主暂时没有什么动作。元芳这死小子胆子大得很,唯独提起那位债主时神情紧绷,显然是忌惮得很,要是让他知道了,估计要时时刻刻悬心。
裴溪亭都想好了,万一太子殿下没拦住,债主打上门来了,他就冲出去使出一招“乱拳打死老师傅”,元芳轻功好,只这一瞬间就够他跑路了。
一棵大树树梢上,傅危轻轻打了个喷嚏,挑眉说:“谁在想我?”
太子站在一旁,说:“有人在骂你更为合。”
傅危说:“我好心跟着你,你就这么对我?”
“别想浑水摸鱼。”太子淡声说,“元方得跟着裴溪亭。”
傅危微笑着说:“你让一名杀手去当护卫,不觉得很不合情吗?”
“杀手自愿给裴溪亭做护卫。”太子补充说,“每月五十两。”
“多少?”仙廊出手,五十两不够塞牙缝的,遑论是“元方”这种顶级杀手?
傅危微微蹙眉,“这小兔崽子不会真的看上裴溪亭了吧?”
太子听见这话,心中不悦,但还是说:“你很肤浅,世间感情并非只有情爱。”
“这话旁人说,我听,你说,我就当是听个笑话。”傅危笑了笑,“烦请太子殿下每日睡前醒后将这句话默念一千次,先把自己宽慰好了,再拿出口糊弄别人。”
一旁的俞梢云已经懒得“劝架”或者安抚自家殿下了,他算是领悟了,这醋和别的吃喝不同,一旦入了喉咙那就是浸入皮肉了,涮不干净排不出来,时不时就在身体里翻江倒海。
突然,俞梢云看见什么,轻声说:“裴文书来了。”
太子懒得再反驳傅危,顺着俞梢云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山林间,马尾青衫的裴溪亭跟着元方在林子里蹿行。
裴溪亭不会轻功,但胜在身姿轻盈,跑起来发尾如墨浪,衣摆如树影,俨然是一抹灵动飘逸的好颜色。
两人在小山崖边的大石头后蹲下,裴溪亭蹲着身子在地上挪动,像只乌龟。
太子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出《乌龟潜藏记》,直到裴溪亭伸手扒住元方的背,亲亲密密地把脑袋挨在一起。
太子嘴角压了压,脸上的笑意瞬间死了个干净。
唉,俞梢云暗自叹了口气。
裴溪亭并不知道自己被锐评了,从元方身前挤出去,探头看向大石头外——
恩州营的军师将土匪半包围住,宗蕤立马站在最前方,身后是回豆和宗桉。紧接着,张大壮的声音响彻山谷:“我有陈情书一封,恳请世子鉴阅!”
这是计划之外的一步,宗桉微微眯眼,惊疑不定地看着张大壮,没有说话。
回豆不动声色地拧眉,随后倾身凑近宗蕤,说:“世子,土匪凶残狡诈,万不可轻信他们的话,还是直接下令剿匪的好。”
宗蕤没有回答回豆,看着张大壮,说:“既是陈情,直接说来就是。”
张大壮记得裴溪亭的嘱托,说:“世子明鉴,实在是我等想说的话太过惊骇,若传出去必定会让恩州生出是非,恳请世子看过之后再行决定。我可以独自将陈情书呈给世子,若我有任何异动,世子尽管将我斩于马前!”
回豆拧眉,说:“世子,绝不可以让土匪近身!若他凶性大发——”
“不是有你在这儿吗?”宗蕤偏头看向回豆,目光微顿,转了回来,“何况,你是要我怕了这土匪?”
不知为何,回豆觉得宗蕤的目光有些奇怪,好似蕴藏着什么,意味不明,又危险非常。他下意识地看了宗桉一眼,对方正视前方,神色如常。
回豆飞快地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心虚,说:“回豆自然会拼命保护世子,世子自然也不惧怕区区土匪,可世子的安危何其重要,绝不可以大意!”
“我若惧怕危险,就该留在宁王府做个乖乖世子,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出来折腾?”宗蕤不欲多说,对张大壮说,“将你们的陈情书呈上来。”
张大壮双手捧起陈情书,一步步地走到宗蕤马前,双手上举过头顶,沉声说:“请世子明鉴!”
宗蕤抽刀,转手,刀锋从张大壮双腕前滑过,接住陈情书。他看了张大壮一眼,低头看向陈情书,纸上的小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地写下了知州李达的罪行以及大茫山沦为土匪的缘由。
宗蕤眉梢微压。
张大壮跪地,磕头道:“请世子明鉴!”
不远处的土匪全部下跪,齐声磕头。
宗蕤合上陈情书,思忖一二,突然偏头看向宗桉,说:“母亲让你随我出来走一走,此刻土匪有冤要诉,你如何看?”
宗桉愣了愣,看了眼张大壮,轻声说:“一家之言,不可尽信,遑论土匪。”
张大壮闻言眼睛一转,脑海中想起那道清越漂亮的嗓音:
“你若在人前向世子诉冤,宗桉必定不愿,因为这样一来,他就给不了你筹码,你也无法再为他所用,你们之间的生意就黄了。此时,你就该登台了,主导你们的生意换一种方式继续谈。”
宗蕤若有所思,却瞥见张大壮稍稍偏头,看向宗桉的方向。他眯了眯眼,说:“你们既然有冤,我便不能不管,但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轻信你的一面之词。你可愿随我回去,待我查明原委,再与你控诉之人当面对质?”
张大壮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好,我今日不剿你们,但要围你们,在事情查清之前,山上的人一律不许下山,但有异动,就地斩杀。”宗蕤扫了眼不远处的土匪,“可听清楚了?”
众土匪接连不齐地应声,宗蕤叫来恩州营的副将,说:“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擅伤人。”
副将捧手应下,没敢多问。
宗蕤勒马转身,跑出去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
回豆见状上前说:“世子,怎么了?”
“恩州营是恩州本地的兵,不是知根知底的,若按照陈情书上所说,恩州营此时也不能全然相信,毕竟苏帆暴毙,新的通判还未上任。”宗蕤看向随行的八名侍卫,吩咐道,“你们留在大茫山,替我监管恩州营,若有异动,随时报我。”
回豆目光微动,说:“世子,把他们留下,谁护送你回程?”
“山脚下还有我的人,届时让他们随我回去就成。”宗蕤扯了下缰绳,“走吧。”
张大壮连忙跟上,与宗桉擦身而过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随后头也不回地跟在宗蕤马后走了。
宗桉愣了愣,眉尖微蹙,他本以为这张大壮临时反悔,要停止这笔交易,可现在看来,张大壮竟然另有安排。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将在两方交恶时趁机下手,帮助张大壮杀死宗蕤,届时情况复杂,他会立刻杀死张大壮灭口,铲除大茫山。至于回豆,他自然会寻个好时机让他“自愿殉主”。如此,回京之后,杀害宁王世子的罪责自然由张大壮和大茫山来担,他最多不过一个保护不利的罪责。
宗桉并非是一点都不怀疑张大壮,可这土匪头脑简单,不似能算计人的样子,否则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他们私下交易的事情做得极为隐秘,宗蕤身旁又有回豆盯着,不可能提前察觉,反做戏来诓他们。
而眼下的确是个好时机,那八名随从停留在原地,另外的随从都在山脚下,此时一行四人,宗蕤是孤立无援。杀了宗蕤,再杀张大壮,自然没人能拆穿他,可回去后要如何全然撇清关系呢?
宗桉心中犹豫不定,此时变故突生,宗蕤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立刻下马,上前搀扶宗蕤,担心道:“兄长,这是怎么了?”
宗蕤靠在宗桉身上,头晕目眩,突然伸出双手看了看,他的左掌心赫然有一枚针尖戳中的痕迹。
宗蕤抬头,冷锐地看向张大壮,“是你。”
“是我。我在陈情书后面扎了针尖,毫厘之长,细看都不一定能察觉,哪怕扎入皮肉,也只像蚊子咬了一般。而针尖是泡了一夜的毒药,虽然不致命,但可以让你头脑浑胀,浑身失去力气。”张大壮一改模样,咬牙说,“你别以为你能蒙我!我听说过宁王世子的名号,你不就是凭借着剿匪在兵部升官的吗?你哪里会听我陈情诉冤,分明是想将我诓走再私下灭口,然后发令杀了所有土匪,如此就能掩盖一切罪行,你们当官的官官相护,当我不知道吗!”
宗蕤冷笑,“你现在杀了我,你们全都得死。”
“反正都要死,反正都要被朝廷当做凶恶的土匪围剿,我不如真做一件凶恶的事,如此也算死得不冤!”张大壮说罢抽出腰间短刀,猛地扑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宗桉扑了上去,被一刀砍在胳膊上,一脚踹开。他摔倒在地,闷哼了一声,抬头时飞快地和回豆对视了一眼。
“……”回豆握住刀柄,手指微颤。
宗蕤虽然中了药,但也不会任人宰割,就地打滚躲开张大壮砍下来的这一刀,抬腿将人踹开。
张大壮后退两步,被爬起来的宗桉抱住腰身。
“兄长,”宗桉胳膊血流如注,拼尽全力抱住张大壮,急切地说,“兄长快走!”
张大壮骂了一句,反手一肘子击晕了宗桉,将人狠狠踹开。他抹了抹脸,再度扑向宗蕤。
两人缠斗了几招,宗蕤一脚踹在张大壮的脚腕上,趁人吃痛摔倒时拼尽全力往上一扑,横刀割向张大壮的脖子。
张大壮以匕首相抵,浑身气血涌入头顶,脸色涨红,咬牙道:“还不动手!”
这一声尖锐非常,回豆一咬牙,猛地拔刀砍向宗蕤的后颈!
宗蕤背身相对,毫无防备,再加上中了药,绝对来不及闪躲反抗,回豆甚至微微撇开了眼睛,可下一瞬,他胸口一痛,垂眼时看见了从后方捅穿自己皮肉的袖箭。
“啪!”
刀从回豆手中摇摇欲坠地落下,被张大壮一胳膊挡开,没有伤到宗蕤。回豆不可置信地看向张大壮,突然心念电转,挪眼对上宗蕤转身过来的目光,神清目明,哪有半点中药的样子?
他们中计了!
宗蕤的目光有些复杂,回豆不敢直视,失力地跪倒在地。他扭过头,裴溪亭正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左手还在捣鼓着右手上的袖箭。
“太准了,”裴溪亭伸手拍拍元方的肩膀,“我芳手艺精妙。”
元方荣辱不惊,礼貌地说:“少爷百发百中。”
树影婆娑,层层叠叠,飞鸟被破空声惊动,掠翅而起。
年轻男人站在树后,望着远处的青色人影,说:“裴溪亭……果真不简单啊。”
他笑了笑,幽幽地说:“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俊丽夺目,却不想人也另有长处,难怪啊,能入太子的眼。”
最后半句,他说得更轻了,轻得像是呢喃,但无端有几分欢喜。
隔着帷幕,随从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得说:“主人不喜欢这个裴溪亭吗?您先前还说要找机会好好瞧瞧他,若是顺眼,拿他做盏美人灯。”
“我只是想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得太子青眼,无缘无故地随太子进入朝华山的别庄。”男人啧声,“本以为是美色侍人,毕竟太子殿下如何不近美色,到底是个正常男人,可如今看来,裴溪亭也有些本事。”
随从说:“主人的意思是?”
“通知藏在山上的人,”男人说,“让他们全部出动,杀了裴溪亭。”
随从一愣,犹豫地说:“裴溪亭身侧那个人不是好对付的,我们的人怕是要折出去不少,不如等裴溪亭单独出行的时候再动手?”
“他随同宗蕤一道来回,何时才有你说的机会?等他回到邺京,可就更不好下手了。”男人说,“他在笼鹤司渐渐站稳了脚跟,焉知来日会不会乘着这艘大船进入东宫?等他飞黄腾达了,咱们不是要折出去更多的人吗?”
可裴溪亭并非天潢贵胄,出门在外没有护卫仪仗,他自己也并非习武之人,若要找机会,不是找不到。随从猜测男人要杀裴溪亭是出自别的缘故,斟酌着说:“他值得咱们拿那么多条人命去换吗?”
这话实则是个问题,问男人为何要在此时执意杀了裴溪亭。
男人抬手拉住被风吹开的帷帽,露出小半张白皙漂亮的脸,嘴角翘了翘,说:“谁叫他生得那般好看,偏偏还不是个蠢物呀。”
绝色倾城不过红粉骷髅,聪慧敏锐也非罕见,偏偏他两者都有,男人说:“他离太子殿下越来越近,焉知来日会不会爬上太子殿下的床,到时候,可就更难杀了。”
随从不以为意,说:“就算那般,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你不了解这位殿下,他从不养玩意儿,但凡是属于他的,也没什么是上不得台面的。”男人笑着说,“他连君父都敢囚/禁,他还有什么不敢做?若裴溪亭真有那本事,说不定,来日还真要做太子妃呢。”
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怎么可以呢?”
第67章 不明 小裴上恩州(八)
裴溪亭与元方互相吹捧地走到三人面前, 回豆脸色煞白地盯着裴溪亭,说:“原来裴文书早就知道了……”
裴溪亭捧手向宗蕤行礼,随后看向回豆, 说:“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回豆捂着胸口,没有吭声。
裴溪亭没再看他,对宗蕤说:“这是世子的家事, 我不好擅自决断, 所以留他一命, 请世子处置。”
宗蕤看向回豆, 说:“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回豆不答反问:“您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吗?”
“知道。三年前, 你兄弟在老家因为奸杀妇女及其丈夫被判处死刑,你求我救他,我没有应你, 你一直记恨我。”除了这件事,宗蕤自认这些年来待回豆不薄。
回豆苦笑, 说:“世子何其尊贵, 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您都不肯念在我们多年的主仆情分上救我兄弟一命,您何其凉薄?”
“放你丫的屁。”裴溪亭淡淡地瞥了回豆一眼, “你兄弟犯了死罪,世子救他就是助纣为虐,等他出来了再去奸杀第二对、第三对无辜的夫妇,这些人命谁来背?”
回豆说:“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裴溪亭直接打断施法,“你个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还敢提主仆情分?你兄弟在老家作威作福, 你敢说他没仗着你是世子近侍吗?你兄弟在犯下死罪前可是过得逍遥啊,比当地官府的差爷还富贵风光,不就是仗着你的势吗?你要是真有主仆情分, 怎么就没有好好教导你兄弟,让他做个人,别整天在外头破坏世子的名声?”
裴溪亭这话,分明就是已经查过回豆的底细了,但山高水远的,这又是从前的事情了,要查可不容易。
宗蕤目光微动,没有出声。
“是,你在邺京找了好差事,你家里人沾点光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咱们挣点富贵钱就算了,你还想惹上人命官司却半点责任不负,你凭什么?你个记仇不记恩的东西,你还给我道德绑架上了?”
裴溪亭一巴掌抽在回豆头上,回豆本就胸口剧痛,被这一巴掌抽得浑身一晃,歪歪身子痛昏了过去。
“哟,”元方鼓掌夸赞,“铁砂掌的威力也不过如此。”
裴溪亭收回罪魁祸手,内敛地笑了笑。
他偏头看向沉默异常的宗蕤,说:“世子,你不救是对的。于私,他兄弟干的不是人事,你救了他是助纣为虐,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于公,救人对世子来说也许的确是一句话的事情,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啊,您要是救了,必定逃不过殿下的眼睛,到时候说轻了,您是公私不分、见识昏聩,说重了,那就有得说了。”
“我知道,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宗蕤说。
裴溪亭了然,说:“世子只是心情复杂,毕竟回豆跟了您许久。”
宗蕤不置可否,说:“这次多谢你了。裴溪亭,你想要什么?”
“我要世子的一个承诺。”裴溪亭说,“请世子庇护青铃铃,哪怕世子与他再无相干,也要让他平安不受人欺负,还要富贵不愁吃喝。”
宗蕤惊讶了一瞬,说:“你想要的只是这个?”
裴溪亭说:“这很重要。”
宗蕤似笑非笑,“你很在乎他。”
“朋友之间,当如此。况且铃铃对我有恩,我该报答他。”如果不是青铃铃帮助,裴溪亭当初入不了梅府,见不到宗随泱,不论是出于自保还是后来的私情,他都得记着这恩,以待来日相报。
宗蕤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裴溪亭捧手道谢,看了眼昏倒在不远处的宗桉,说:“宗五公子看起来很不好呢,咱们还是把人带回去尽快医治吧。”
宗蕤偏头看向宗桉,目光深沉,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射向张大壮的喉咙——
张大壮瞳孔一凝,瞬息之间来不及闪躲,眼前突然一花,一只裹着黑色手衣的手竟然凭空握住了箭矢。
元方在瞬间截断箭矢,箭杆在他掌心往前蹭了一寸,箭尖堪堪抵住张大壮的喉咙。
张大壮喉结滚动,被裴溪亭一把拽开。
什么人才会在此时射杀张大壮,将其灭口?裴溪亭没有一瞬间的犹豫,说:“干/他!”
话音未落,元方反手掷出箭矢,人已经从原地消失了。
“世子,你先上马……”
裴溪亭话音未落,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一群身穿草绿色“吉利服”的刺客从前方的路上涌出来,拔刀就向他们杀来。
“你先走。”宗蕤一把握住裴溪亭的胳膊,抡大锤似的将人抡到身后,随后抬脚踹飞近前之人,一记后肘撞在另一人胸口,反手夺下对方手中的刀,和刺客们拼杀在一起。
张大壮也冲了上去,裴溪亭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跑,边跑边拿出袖袋中的红色信号摔在地上。
那炮仗不知掺了什么,落地发出声响后轰的冒出红烟,空中兔鹘疾速掠过,从裴溪亭头顶飞过。
裴溪亭一股脑的往前跑,突然看见了什么,紧急刹脚,却因为惯性往前晃悠了两步,堪堪站定。
前方赫然是两名守株待兔的刺客。
遇事不决就来嘴炮,裴溪亭微微拧眉,说:“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刺杀宗世子!”
两名刺客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径自朝裴溪亭砍去。
裴溪亭心中微动,抬起手腕,可刚来得及射出一箭,刀锋已至身前。
“刀平砍过来,你就往后摔,一脚踹在对方脚腕,然后反扑对方,毫不留情地将袖箭扎入对方喉咙——”
元芳大佬的指导在脑子里响起,裴溪亭后摔躲过这一刀,还没来得及喊痛,先踢出一脚,但是天杀的“论是论,实践是实践”,他的头一回实践以失败告终——这一脚虽狠,却踹歪了,从刺客的左右腿中间蹬了出去。
“……”裴溪亭沉默了。
“……”刺客也沉默了。
两人对视了一瞬,裴溪亭猛地打滚躲过刺客砍下来的一刀,却撞在了一人的腿上。
握草,裴溪亭头皮发麻,睁眼一瞧,脸前赫然是一双绸面黑靴。
这是——
裴溪亭猛地抬眼,对上宗随泱的目光,他愣了愣,转头看向前方,那两个刺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抹了脖子,躺尸了。
裴溪亭抿了抿唇,扭回头瞪着姓宗的那张假脸,说:“你就看着我挨打!”
这语气委屈,像是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一口,宗随泱微微摇头,说:“你还没有挨打。”
“可我摔了一跤啊,可以说这地把我打了。”裴溪亭正要爬起来,宗随泱便伸手捞住他的腰,把他抄了起来。
裴溪亭反手推开宗随泱,却被握住胳膊拉到身边站定。他哼了一声,扭头表示不想搭。
宗随泱好整以暇地看着裴溪亭快要抬到天上的下巴,说:“生什么气?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故意以身犯险,引我出来。”
裴溪亭目的败露,一下就心虚了,横不起来了,说:“那你是在惩罚我吗?”
宗随泱没有说话。
裴溪亭这个人,心思细,但有时候尤为莽撞,闹起来就不管不顾。他本也没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好,反正裴溪亭得罪多大的人物闯下多大的祸,他都能摆平,但生死之事全然不同。
裴溪亭被看得头皮发麻,把胳膊放下,老老实实地躲到宗随泱身后,低眉顺眼地说:“殿下误会我了,我又不知道殿下在这里,怎么会这么做呢?”
宗随泱说:“是吗?”
“当然是,毕竟殿下与我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我怎么敢擅自揣测殿下的心意、抬举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地位、去做‘殿下关心我、会保护我’这样的白日美梦呢?”裴溪亭温顺地笑了笑,“所以殿下一定是误会我了呢。”
宗随泱微微低头,看了眼裴溪亭的脸,说:“你在阴阳怪气吗?”
裴溪亭“唰”地抬起脸,朝姓宗的微微一笑,说:“不明显吗?我问你这不明显吗!”
他变脸比变天还快,脸上的假笑死得比暴毙还没有征兆,顶着张冷漠的脸转头就走。
宗随泱伸手揪住裴溪亭的后衣领,把人控制在原地,说:“你现在是一分一毫都不装了吗?”
“我就这样,您要是觉得我冒犯了您,我罪该万死,您就动动高贵的手指头,把我摁死在这儿吧。”裴溪亭环顾四周,“这里山清水秀,是块风水宝地,我埋——呜!”
宗随泱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嘴,将人揽入身前,垂眼睨着那双瞪圆了的眼睛,淡声说:“口无遮拦。”
裴溪亭“呜呜”直叫,怀疑这死变/态在搞什么窒/息play。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掌心,蔓延开来,濡湿了皮/肉,宗随泱呼吸一滞,略微沉了些,却没有松开。
他掐着裴溪亭的脸,微微倾身,盯着那双湿润的眼睛,说:“若我不在,你就危险了,知不知道?”
这俨然是要训话,裴溪亭眨了下眼,目光乖顺,可怜地呜咽了两声。等那只可恶的手稍稍卸力,他赶紧手脚并用地挣扎开,后撤三步,揉着脸说:“你不是派人跟着我吗?”
这是拿捏死他了?宗随泱微微眯眼,说:“也许我会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将他撤下,也许他跟着你并不会保护你,也许有与你想的不符、对你不利的千百种可能。生死大事,由得你这么胡闹?”
裴溪亭闻言愣了愣,说:“我还没真没这么想过。”
宗随泱:“……”
“那你如果只是为了监视我,何必派出那般高手呢?反正我又不会反抗。”裴溪亭还挺有道的,并不放弃狡辩。
宗随泱被他气得头有点疼,盯着裴溪亭咕噜转的眼睛看了片刻,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裴溪亭赶紧跟上,寸步不离,说:“这山上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刺客,请殿下保护一下我,谢谢。”
宗随泱淡声说:“你不是很厉害吗?”
“我哪有这么说?”裴溪亭不计较自己被阴阳怪气,语气轻松地说,“刚才那俩是专门来杀我的——”
话音未落,利箭直面射来,裴溪亭眼眶顶着睫毛扑簌睁大,随后眼前血光绽开。
宗随泱徒手握住箭矢,箭头擦过掌心搅碎了皮/肉,他却眉毛都没皱一下,反手掷出箭矢,前方林中赫然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
“不错。”宗随泱说,“看来他们的确是来杀你的。”
手背突然覆上一层温热柔软,太子偏头,裴溪亭小心翼翼地翻过他的手掌,露出鲜血凌乱的手心。
箭头将肉都割了几小块下来,看着就痛。裴溪亭眉头拧紧,抬眼瞪他,说:“你又没有带特制的手套,你用手抓什么啊?”
宗随泱看着那双皱巴巴的眉眼,觉得有几分可爱,说:“你不是求我保护你吗?”
“我让你保护我,没让你作死,那你把我一把薅开不行吗?”裴溪亭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两个药粉包,仔细辨认了一番,打开一只,命令道,“摊手。”
“我力气大,一把薅开你,可别把你摔傻了。”宗随泱摊开手掌,微微垂头欣赏着裴溪亭小心翼翼撒药粉的模样,“你这袖袋里到底带了多少东西?”
“也没带多少,就帕子,令牌,信号筒,还要两包药,一包是口服一包外敷,止血的,以防万一嘛,反正都是些小玩意,不占地方。”裴溪亭说着掏出巾帕,轻轻地把伤口包扎了一下,强调说,“我这帕子很干净的!”
突然加重的尾音,说明裴某人心中的怒火,宗随泱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转身跟着裴溪亭走去。
裴溪亭越走越快,宗随泱提醒说:“你离我太远,要是再来一箭……”
话没说完,裴溪亭原地一个打弯回到了宗随泱身边,垮着张脸不说话。
宗随泱瞥了一眼,也没有说话,别把这炮仗点燃了,烧了山。
他们走了一段路,前头躺着一具尸体,箭矢钉入脑门,一击毙命。
裴溪亭走过去,伸脚踹了两下,然后伸手想要搜身。
宗随泱不乐意他碰,及时伸手握住裴溪亭的胳膊,把人拉了起来,说:“别碰,会有人善后。”
“哦。”裴溪亭果然不碰了,毕竟他不是很想碰死人。
他们回到原地,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体,宗蕤张大壮和世子的马都已经不见踪影。
裴溪亭偏头看了眼宗随泱,见对方面上毫无波澜,便知道这边没出什么事。他说:“宁王府的事情,你会插手吗?”
宗随泱说:“会。”
也对,毕竟宗桉不仅是想坑害世子,还是利用剿匪之事。裴溪亭与宗随泱继续向前走,说:“可是那黑心茶到底没有真正的暴露,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宗随泱闻言偏头看向裴溪亭,说:“那你为何不让张大壮直接指认他?”
裴溪亭愣了愣,随即笑道:“殿下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您这双慧眼。不错,我怀疑宗桉背后有人,或者说,他有盟友。”
一个常年待在邺京的娇贵公子,竟然能不动声色地提前查出土匪的冤情,这件事就很值得品味。
“土匪的名声从恩州传到邺京,俨然是凶恶至极、坏事做尽,必须要尽快铲除,这其中没有人推波助澜,我不相信。再加上此时苏帆暴毙,恩州通判暂时无人领职,恩州顺势上报邺京,前往恩州的人多半就是宗世子。”裴溪亭说。
“你怀疑恩州土匪之事从一开始就是给扶疏设下的局?”宗随泱虽是问话,但语气里没有丝毫疑惑。
“不错,而且恩州这边的人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帮助宗桉,而是他们也想除掉宗世子。”裴溪亭顿了顿,“因为他是宁王府的世子,若有变故,他是更合适的人选。”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说:“何时想到的?”
“其实我之前一直怀疑恩州的事情是有人故意推动的,但我不确定这个人是想要吸引朝廷来人查李达,想吸引人来剿匪?还是有别的目的。直到我昨夜看见了小皇孙。”裴溪亭说,“元和太子死得不清白,小皇孙身上就一日背负着‘罪人之子’的枷锁。既然如今有元和太子的幕僚在为之奔走、觊觎四宝,那他们的最终目的不外乎就那几个。”
宗随泱安静地听着裴溪亭分析,眼中掠过笑意,说:“说说看。”
“其一,若他们认为元和太子是含冤而死,便是要为旧主申冤;其二,不论元和太子死得冤不冤,他们都要为旧主报仇;其三,他们不仅要报仇,还要夺回属于元和太子的一切,但元和太子已故,因此应由小皇孙继承。”裴溪亭叉着腰往前走,微微侧身对着宗随泱。他想了想,“依我之见,这些旧党应该有两个派系。”
“哦?”宗随泱轻声一笑,“继续。”
这笑里有欣赏,有鼓励,裴溪亭不知怎的,耳朵突然烫了烫,咳了一声才说:“第一,廖元当初从元芳手中拿到破霪霖,却一直待在城郊不走,直到一月后被梅花袖箭一伙所害,他到底是死于窝里斗,背叛组织被铲除,亦或是双方交易却被过河拆桥?”
前方候着一辆马车,俞梢云坐在马夫座上,见到殿下便立刻下车站定。
他一眼瞧见殿下绑着巾帕和洇出血迹的手,暗自啧了一声,虽然担心,但还是有两分欣慰。
好嘛,他家殿下也学会苦肉计了。
宗随泱走到马车前,说:“上车再继续。”
裴溪亭故作矜持,“我身上脏兮兮的。”
“无妨,上来脱了外袍,换一身。”宗随泱说罢踩着脚蹬上车,裴溪亭紧随其后。
等两人进入车内,俞梢云伸手关上门,坐上马夫座驾车离开。
裴溪亭没有立刻坐下,弯着腰把外袍脱了,屁股才沾上软垫。
宗随泱伸手从一旁的柜子里找出一件郁金香色的长袍,目光微顿。
此前在恩州买的那两身夏衣没有送出去,天已经冷了,他后来路过百锦行,又进去买了两身厚实些的。为何要这样做,当时不知不觉,而后难知难觉,如今便是后知后觉了。
宗随泱收敛心绪,将袍子递给裴溪亭,说:“试试合不合身。”
裴溪亭道了谢,打开袍子看了看,摸着腰身的纹样说:“这郁金香绣得真好,丝线也漂亮,在阳光下肯定光彩熠熠的。”
宗随泱便知道他会喜欢,说:“喜欢就换上,若不合适,回了城中找人修改。”
“好嘞。”裴溪亭把腰带解下来,反手穿上袍子,起身抻了抻,然后扣上衣襟处的黄玉扣子,再把腰带系上,仔细了。
他自己低头欣赏了一番,坐下后手臂微张,问道:“好看不?”
宗随泱点头,说:“好看,你穿什么不好看?”
裴溪亭乐了,“虽然是大实话,但还是谢谢殿下的夸赞。”
他便是从来不知谦虚为何物,旁人夸他,他哪怕嘴上说着谦词,可眼睛里丝毫看不出“承受不起”的意思。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没有说话。
那目光把裴溪亭烫着了,微微避开,继续接着先前的话说:“其二,在宁州白府门前,有两拨人同时现身挣抢山河卷的粉本,一方是梅花袖箭他们,一方就是那个胖瘦组合及其背后的‘门主’。据我想来,这两拨人虽然都意在四宝,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不同的。”
宗随泱仍旧没有收回目光,仿佛认真倾听般的看着裴溪亭,说:“怎么说?”
裴溪亭喉结滚动,说:“梅花袖箭和白衣刺客是一伙的,他们是要杀殿下甚至瞿皇后,可另一帮人至今没有对殿下作出什么动作。”
宗随泱看出裴溪亭的不自在,却假装没有看出,仍然看着他,说:“那依你之见,恩州之事又是如何说?”
“百媚坊对殿下有敌意,甚至是杀意,他们搞什么仙人,有个很大的目的,就是图钱。拿了钱去做什么,我暂时不清楚,但我想,”裴溪亭顿了顿,又说,“元和太子的旧党,还活着的能有多少?他们手底下的那些刺客要么是豢养的、要么就是雇的,这就需要一大笔钱。”
宗随泱说:“你猜那些失踪的孩子是他们豢养刺客的储备来源?”
“别说,真有这个可能,我先前都没往这边想。当然,邪/教嘛,他们要是搞什么活人祭祀,也一点不奇怪。”裴溪亭蹙了蹙眉,有些不适。
他瞅了瞅,伸手翻了下茶几上的小柜子,找到一碟子糖,拿出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琢磨。
“花香味的,一年十二月,十二种花香。”宗随泱说。
“那我开一颗。”裴溪亭打开糖纸,将小圆糖块放进嘴里,尝了尝,“嗯,石榴味儿的。”
石榴。
裴溪亭又想起了那个吻,眼神不禁飘向了宗随泱的唇,却见对方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好似生了火,裴溪亭抿了抿嘴巴,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万一他情不自禁生扑上去来一波强吻,宗禁欲克制随传统端庄泱会不会推开车窗把他抛出去啊?
车内突然有些闷热,宗随泱伸手推开半扇车窗,光透了进来。他偏眼时对上裴溪亭的侧脸,迎着日光,玉也似的光泽,脸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宗随泱的目光从裴溪亭挺翘漂亮的鼻翼滑下,看见红润唇瓣间的一点糖渍。
石榴味的。
宗随泱想起那个余味悠长的吻,想要上去吃掉它,可到底还是压制了下来。
裴溪亭感觉嘴巴被咬了一口似的,抿了抿嘴,伸手挠了挠脸腮。
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他忍耐他的,我紧张我的,车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被蜜糖熬煮过的石榴香。
兔鹘落在车窗上,探头探脑地扑棱翅膀。
第68章 酸刺 小裴上恩州(九)
元方蹿入山林, 追着偷袭之人往前奔去。
他鹰觑鹘望,瞬间将四周地形纳入眼底,纵身一翻, 在侧方大树上借力一点,用匕首拦住了偷袭之人。
偷袭者脚步一停,和元方对视一瞬, 还未反应过来, 已经被手肘击中胸腹。
偷袭者闷哼一声, 元方抬脚踹断他的腿骨, 用匕首从后方勒住他的脖子, 说:“谁派你——”
话音未落,元方同时闪电般探手攥住偷袭者的下颌,“咔嚓”一声, 偷袭者被卸掉下巴,藏在口中的毒药也吐了出来。
元方伸手击晕此人, 正要俯身去抓这人的腿, 打算将人拖回去问话, 后心突然一凉。他来不及思考,多年的训练和游走在生死之线的经验催使他飞速闪身, 堪堪躲过这一击。
暗器从元方身前擦过,猛地钉入不远处的树身,元方侧目,见树身表皮崩裂,暗器全部没入树中。
暗器钉入留下的口子极小, 像是一枚圆钉。
周遭的风都好似停了,元方的心脏极速跳动起来,他没有犹豫, 拔腿就跑。
“裴溪亭。”
身后传来男人温和的嗓音,含着笑,但落入元方耳里,他浑身骤寒,密密麻麻的鸡皮蹿了一身,让他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脚步也猛地顿住了。
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地近了,男人停在元方身后三步的位置,说:“转过来。”
元方抿紧嘴唇,喉结滚动,随后转身,抬眼看向男人。傅危好整以暇地端详了他片刻,元方垂下头,单膝下跪,哑声道:“廊主。”
“原来你还认得我啊,”傅危似笑非笑,“怎么见了我就跑呢?”
若是从前,元方只会死不吭声,但他在裴溪亭身旁待了这些时日,学会了一门学问,叫做狡辩。
“我不知道是廊主,以为有高手潜藏在山林中,害怕动起手来会耽搁时间,因此才想先走为妙。”
“哦,是吗?”傅危脸上的笑意愈浓,“那你是想赶着回去保护裴溪亭了?”
元方说:“收钱办事,应如此。”
“一个月五十两。”傅危轻嗤一声,“你不如出去收破烂。”
元方不赞同,说:“收破烂十年二十年都挣不到五十两。”
傅危眉梢微压,说:“你还有了?”
“打不过的时候别硬刚,适当低头,免得挨揍——”
《小裴日常语录》第不知道多少条在耳边响起,元方放弃狡辩,说:“我没有,是廊主有。”
傅危说:“你在讽刺我?”
元方摇头,说:“我不敢,我也没有。”
“……”傅危啧了啧声,心说这是耳濡目染、近墨者黑,被裴溪亭教坏了。他有些不悦,看了眼元方,“起来,跟我走。”
元方抿了抿唇,说:“廊主恕罪——”
话音未落,鞭声撕裂,元方一动不动,生生挨了这一下。肩膀衣料碎裂,皮肉绽开,他没有喊痛,低声说:“廊主恕罪,我暂时不能随您走,请再宽限些时日。”
“两年的时间,你还没有玩够吗?”傅危慢条斯地卷着鞭子,笑着说,“还是说,你连家在哪里都忘了?”
元方没有回答,却听见了马车靠近的声音。
傅危也笑了笑,说:“哟,你的少爷来救你了。”
马车停下,裴溪亭推开车门,不等俞梢云拿出脚蹬,就跳下了地。他快步走到元方身边,看了眼他的肩膀,拿出小药包把药粉一股脑撒上去。
“……”元方说,“小伤。”
“没事,反正还剩了点。”裴溪亭说罢抬眼看向前方的男人,微微有点惊讶,如此温润如玉的人物,想来走在街上无人会将其和仙廊扯上边。
裴溪亭捧手,说:“傅廊主,久闻大名。”
“裴文书的大名,我也是如雷贯耳啊。”傅危颔首回应,笑着说,“不知裴文书是从何处听说了我的大名?”
“自然是从元芳口中。”裴溪亭说,“他偶尔会提起傅廊主,说你们自小相伴,虽名为主随,但血肉相融,生死相托。”
我说过吗?元方暗自疑惑。
“哦,是吗?”傅危扫了眼低眉顺眼的元方,似笑非笑,“可我觉得,他不是会说出这些话的人呢。”
“当面说和背面说自然是不同的,这些话,当面说出来未免臊人,可和旁人说,就不会太肉麻,只当是袒露心扉了。”裴溪亭笑了笑,“难道傅廊主还不相信他对您的一片忠心,一片真心吗?”
傅危看着裴溪亭,笑而不语。
裴溪亭丝毫不觉得心虚,说:“我知道,元方私自离家,在外闯荡了两年,傅廊主必定是既生气,又牵挂,如今好容易找着了,就想着立刻带回家去。可元方在我身边,我没亏待他,也没真把他当随从小厮,我们相识不久,但交了朋友,难道傅廊主要一辈子将元方困在家中,不许他出门结友吗?”
他迈步走到傅危面前,轻声说:“元方在外两年,并非不挂念傅廊主,只是他怕被逮住尾巴,所以才不敢回去看傅廊主。家里再好,可总归天地偌大,他想往外飞不是错,只要他心里有家,总会回到傅廊主身边。”
傅危扫了眼不远处的马车,对裴溪亭笑了笑,说:“你就是这样哄覆川的吗?”
能叫宗随泱表字,果然是多年好友,宗随泱从前就是和傅危彻夜闲聊、对月饮酒的吗?
一股子酸味儿从裴溪亭的舌根翻出来,他看了傅危两眼,没有察觉自己的目光带着刺儿。
傅危却瞧得清清楚楚,失笑道:“看来你该把哄我的话改一改,先拿去哄哄自己。”
裴溪亭也不反驳,说:“傅廊主也是许久未见殿下了吧?既然来了恩州,不如多停留些时日,和殿下叙叙旧。”
“然后你好趁机来说服我?”傅危拆穿。
裴溪亭微微挑眉,而后转身走到元方面前,伸手将人扶了起来,侧身请傅危上车。
傅危看了元方一眼,到底没有再说什么,施施然地走到马车边,踩着脚蹬上车了。
甫一进入车内,傅危便对上宗随泱不冷不热的眼,不禁说:“哟,打扰您二位了?”
宗随泱没有说话。
“你若是不让他来坏我的事,我也没有机会打扰你。”傅危落座,笑着说。
裴溪亭钻入车内,元方伸手关上车门。俞梢云吹了声口哨,两个暗卫翻身落地,将躺在地上的刺客带走了。
俞梢云勾住缰绳,马车调转方向,平稳地向原路返回。
车上一时无人说话,傅危若有所思,宗随泱神情莫测,裴溪亭扫了眼二位,偏头打了声呵欠,身子一歪就躺下了。
临睡前,他不忘叮嘱道:“殿下,要是到了我还睡得很沉,请你别叫醒我,另外请二位下车时动作轻些,谢谢配合。”
不等两人回应,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傅危:“……”
他偏头看向太子殿下,却见这人正看着裴溪亭,目光竟然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柔和。
裴溪亭昨夜忙着思春,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才睡着,今日一早起了又跑到这儿来跑路挨摔,多少有些累了。此时一沾软垫,闻着清淡的茶香,很快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间,身上一重,他伸手扒拉两下,裹着多出来的毯子沉入梦乡。
宗随泱伸手替裴溪亭解下发带,收手时忍不住摸了摸那脸,随后将发带绕了两圈放在茶几上。
“趁着人睡着摸来摸去的,”傅危轻声说,“非君子行径。”
宗随泱说:“君子如何与我何干?我又不是。”
傅危笑了笑,说:“人家醒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动手动脚啊?”
宗随泱顿了顿,偏头看了傅危一眼。
傅危立刻投降,说:“我知道,我的话太多了。”
“别人在睡觉,你说个不停,”宗随泱借用小裴语录,“‘你有没有素质’?”
傅危勉强解了这句话中“素质”一词的含义,说:“这句话你该不会是学人家的吧?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裴溪亭的确经常说一些与众不同,需要解一二才能明白含义的话,宗随泱没有反驳,说:“闭嘴吧。”
傅危手动封上嘴,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茬,说:“对了,方才我在山上瞧见一个人。”
宗随泱说:“谁?”
“不知道,戴着帷帽,但今日这大茫山上除了恩州营的人、宗世子的人和咱们,还能有谁?”傅危笑了笑,“你要放长线钓大鱼,我也就没动手。”
“后面那拨人是冲着裴溪亭来的,因此特意将元方引开。”宗随泱说着看向裴溪亭,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将计就计,却是要钓他出来。
傅危若有所思,说:“莫不是因为破霪霖?”
“不像。”宗随泱说。
“总之你这心尖尖早就被人盯上了,”傅危叹气,“难怪你要将结子都派出去,说来也是奇怪,怎么今日结子就没现身保护裴溪亭呢?”
他的目光从宗随泱被巾帕包裹的手背掠过,揶揄道:“苦肉计,不错不错,咱们殿下这是长进了,都知道使计讨美人怜爱了。”
宗随泱不以为然,说:“这算什么苦肉计。”
“对咱们来说的确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可你这心尖尖不同啊,他跟咱们又不是一路人,你这鲜血淋漓的,他看了必定心疼。”傅危说。
宗随泱闻言看向裴溪亭熟睡的面容,这人的确心疼他了,眼睛瞪得溜圆,既愤怒又心疼,像是恨不得扑上来打他一顿,却又强行忍住,还要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
这点小伤换来的价值实在分外划算,宗随泱心情颇为愉悦,伸手刮了刮裴溪亭的脸腮,被裴溪亭当做蚊子一巴掌拍开了。
宗随泱倒也不在意,施施然地收回了手。
如今都这般,真要把人弄到手了,那还得了?傅危看得眼酸,笑道:“对了,他好像吃咱俩的醋了。”
宗随泱疑惑道:“这和吃毒药有什么区别?”
傅危啧了一声,说:“我没招你惹你,能不能不要言语攻击我?方才我可是很给你面子,你给我放客气点儿。”
宗随泱微微摇头,说:“何时?”
“就先前啊,他瞧我的眼神带着刺儿呢,就是因为你。”傅危似笑非笑,“他是不是以为我们俩以前有一腿?”
“我宁愿双腿尽废。”宗随泱淡声说。
傅危冷笑,说:“以后我再听你袒露心扉,再给你出主意,我就是猪。”
宗随泱没有说“你挺像”的,也确实不愿意失去这位“军师”,说:“所以你赶紧消失。”
“我倒是想快点消失,你不配合,我怎么消失啊?”傅危偏头看了眼车窗外,慢悠悠地说,“你们家裴文书说了,要我多留些时日陪你叙旧,我听从他的安排,你不乐意吗?”
傅危叹了一声,为难地说:“那我只好等裴文书醒来便同他告辞了。”
宗随泱说:“他能如何?”
傅危说:“别死鸭子嘴硬了,我看你太子殿下的派头是半点没舍得往人家头上使。”
宗随泱:“。”
*
这一觉睡得沉,裴溪亭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烛火。他爬起来,探头往外一看,窗外已经黑了,而这里也不是会馆的房间。
裴溪亭用颤音呼喊:“芳……芳……芳……”
芳没来,宗随泱从屏风外绕了进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喊魂?”
“喊饭。”裴溪亭撑着床沿爬起来,盘腿坐在床边,“我饿了,我今天就喝了一碗粥。”
宗随泱叫了俞梢云进来,说:“布膳吧。”
俞梢云应了,轻步退了出去。
裴溪亭伸了个懒腰,伸腿穿鞋,说:“我是怎么被运输到这里来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宗随泱说:“睡得像猪一样,雷打都不动,自然没感觉。”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还言语攻击我?”裴溪亭踩了踩鞋,起身走到宗随泱跟前,俯身看了看他的手,已经上过药、正经包扎过了。
裴溪亭抿了抿唇,起身后却是一脸冷漠,“要你装逼,疼不疼啊?”
宗随泱知道“逼格”是什么意思,稍微引申了一番就明白了这话在嘲讽他什么,说:“我没有装。”
是,也许这点伤对宗随泱殿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为自己受伤和为别人受伤到底是不同的。裴溪亭没舍得再故意冷着脸,说:“人都是肉做的,不是钢筋铁骨,能少流血就少流点吧,别不把身子当回事,等你七老八十就知道厉害了。”
宗随泱随着裴溪亭绕出屏风,在外边的圆桌坐下,说:“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道。”
裴溪亭因为心虚而气弱,又不吭声了。
俄顷,近卫将饭菜端进来,一一布置好,有乳酿鱼、葱醋鸡、荔枝腰子、煎豆腐、糖糟茄子和排骨汤。
都是裴溪亭爱吃的,他立刻拿起筷子,说:“我就不客气了。”
宗随泱颔首,说:“你什么时候客气过?吃吧,不够还有。”
“那倒是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是猪。”裴溪亭尝了一夹子鱼,愣了愣,“这咋和羊肉铺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宗随泱说:“这道菜是它家厨师做的,自然一样。葱醋鸡,荔枝腰子和糖糟茄子是春晖楼的,豆腐是梢云煎的。”
裴溪亭笑了笑,说:“哟,俞统领还会下厨呢?”
“早些年在外头四处走,他也学会了几手,都是他自己爱吃的。”宗随泱说,“做了就给我吃。”
裴溪亭乐了,“殿下是试吃的小白鼠吗?”
宗随泱说:“不错,经过我的试吃,他的手艺进步迅速。”
裴溪亭赶紧夹了块豆腐放入嘴里,仔细品了品,点头说:“好吃,油而不腻,香。你也吃啊,看着我能下饭吗?”
美人赏心悦目,自然可以,宗随泱未曾言语,抬手拾筷。
他动了筷子,就不主动说话了,两人安安静静地用了膳,裴溪亭最后吃了个十五分饱,靠在椅背上摊尸。
俞梢云端上热茶,对裴溪亭说:“今晚城内有灯会,裴文书要去逛逛吗?”
宗随泱闻言看了俞梢云一眼,没有出声。
裴溪亭道谢,拨着茶盖想了想,说:“今天好像不是什么节庆日子啊?”
“城内常有灯会,但城北富贾徐老爷招了位女婿,今晚自己做东举办灯会,请大家观看女儿女婿游湖,讨个好兆头。就在城北的绿波湖,可热闹了呢。”俞梢云说。
裴溪亭“啊”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什么,“城北的徐老爷?是那个子嗣凋零,求神拜佛狂纳小妾都生不出来但是得到了一颗仙丹很快小妾就怀了的那位徐老爷吗?”
俞梢云说:“正是。”
“那咱去瞧瞧?”裴溪亭尾音上扬。
俞梢云笑道:“瞧瞧。”
裴溪亭喝了茶,转头去里屋收拾了。
俞梢云看向宗随泱,一阵挤眉弄眼。
宗随泱微微摇头,却到底没有对俞梢云的擅作主张表示不满。
俞梢云见状暗自摇头,自矜道:我可真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
裴溪亭很快收拾好了,走出去时,宗随泱又变成了那张平平无奇的假脸。
宗随泱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出去,裴溪亭迈步跟上,出门后就将帷帽戴上了,毕竟他现在还有一层和元芳绑定的假身份呢。
出去后,裴溪亭环顾四周,说:“元芳呢?”
“去李府看梅绣了,怎么,”宗随泱偏头看向裴溪亭,“想他了?”
瞧瞧这酸溜溜的话中余味,裴溪亭眉梢微挑,说:“不可以吗?”
客观来说,的确没什么不可以,裴溪亭想谁都是他的自由,但宗随泱殿下的心情已经不够客观,闻言面无表情地撇开眼,说:“随便。”
“那殿下问什么呢?”裴溪亭无辜地眨了眨眼,“没话找话吗?”
宗随泱不想搭裴溪亭了,又觉得这样闭嘴是服输,说:“我想说话就说话,还要你首肯吗?”
“我没这么说啊,殿下确实想说就说,从早说到晚都没问题,但你方才那句话是问我,不是吗?”裴溪亭轻笑,“那想来是我不够了解殿下,没看出来殿下是那种完全不感兴趣、不想知道答案却还要问人家一嘴的性格呢。”
裴溪亭每次在话尾加个“呢”的时候都分外矛盾,如何勾人就如何恼人,如何恼人就如何勾人。
宗随泱偏头看向裴溪亭,四目相对,裴溪亭无辜地眨了下眼,笑起来时眼尾上挑,一股子勾人心肠的模样。
这个坏东西,宗随泱暗自咬了下牙,表面却不动声色,甚至笑了笑,说:“你的确还不够了解我。”
裴溪亭听出一股子危险的意味,面色微变,狐疑地看了眼姓宗的,又转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俞梢云,暗自掂量了一下两方战力,瞬间乖顺地、温柔地说:“殿下,我们下去吧。”
宗随泱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转身向楼梯走去,裴溪亭迈步跟上,说:“对了,那人审了吗?他为何要杀我?”
“审了,但此人只是个被雇佣的杀手,不知道主顾的信息。”宗随泱在俞梢云回答之前如此说道。
俞梢云在背后欣慰地点头,好啊,殿下都学会抢话、尽量多制造和裴文书说话的机会了,好啊,好啊。
裴溪亭并不知道俞统领的心声,闻言“哦”了一声,说:“好吧,不知道就算了,反正这人想杀我,一次不成就还有两次,总归会现身的。”
宗随泱说:“你倒是安然。”
裴溪亭跟着宗随泱上了马车,落座后才说:“不安然咋办?我天天求神拜佛然后在脑门上贴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觉得……嗯,什么玩意儿冰凉凉的?”
裴溪亭反手一把摸向屁股后头,一把拿起那冰凉凉的“东西”放到眼前一看,顿时浑身都僵了,成活体雕塑了。
这时,一旁伸来一只手,用指尖勾了勾小黑蛇的下巴,说:“别怕,松手。”
裴溪亭连忙松开手,那小黑蛇便蹭着他的手背卷住宗随泱的指尖,绕到宗随泱手腕上了。
裴溪亭盯着小黑蛇,抬眼看向宗随泱,着实有些不可置信,“你放蛇咬我屁股?你怎么这么没素质?”
“……”宗随泱辩解道:“我不会让它咬你的……屁股。”
裴溪亭才不信,说:“那它是哪来的?你别说你不知道,你俩看着就认识。不行,我要报官,这件事必须给我个说法,补偿我的精神损失费。”
“它爹是傅不忮。”宗随泱点了点小黑蛇的脑袋,点拨道,“傅廊主有钱。”
裴溪亭一摸下巴,决定要他个一千两,回去后好把兰茵街的小院子买下来。
但是傅廊主不像是好敲诈的人,裴溪亭眼睛一转,仿佛十分柔弱地咳了一声,说:“虽然我应被赔偿,傅廊主应为自家小蛇犯下的罪孽负责,但是我心里还是没底,这会儿要是有一位明察秋毫、公平公正、为民请冤的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就好了。”
说罢,还幽幽地叹了一声。
那眼珠子一转,目光狡黠地瞥过来,宗随泱嘴角微翘,说:“知道了。”
第69章 夜船 小裴上恩州(九)
绿波湖盛行海棠, 月令菊花盆盆硕大,鲜艳夺目绽放于湖边小道及园中道路,平日多见秀丽, 今夜被间隔的花灯一照,都变成了夜幕下的暖色。
裴溪亭环顾四周,见身后没了人影, 便下意识地伸手拽了拽宗随泱的胳膊, 说:“俞统领不见了。”
“不管他, 丢不了。”宗随泱说, “想去哪里?”
“没哪里, 咱随便逛逛,吹吹风。”裴溪亭指了指前方路边的小摊,“那是什么, 水果拼盘?”
宗随泱看了一眼,说:“春兰秋菊, 取玉石榴、雪梨、橙子所做, 重阳前后最兴, 平日也有。”
宗随泱看不见裴溪亭的表情,却嗅到了他的馋味, 说:“来。”
裴溪亭跟着宗随泱去了摊贩前,等了小会儿,宗随泱将一碗春兰秋菊递给他,玉石榴和雪梨色白近兰花,橙子果肉金黄恰似菊花, 两两相对,果真有秋日之色。
“还挺好看的。”裴溪亭尝了一口,“嗯”道, “什么和糖霜融合在一起了,酸酸甜甜的,是青梅汁吗?”
宗随泱说:“嗯,腌渍好的,叫做梅卤。”
“不错不错,你吃不吃?”裴溪亭很大款,“我也请你吃一碗。”
宗随泱打量裴溪亭一眼,目光下滑,落到那截窄细的腰身上,说:“你带钱了吗?”
裴溪亭伸手一摸腰,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冒犯了。”
宗随泱轻轻摇头,说:“我不吃,走吧。”
裴溪亭迈步跟上宗随泱,低头吃得很认真,好在这条小道人不多,他又跟得紧,倒是没撞上人啊树的。
前头转角处有只“垃圾桶”,裴溪亭将竹盅扔进去,拍拍手,抿抿嘴,突然听见人声大了。
他们拐角往前走了一段路,见前方立着一座小楼,悬挂红绸,下方站着人群,俱都翘首以待。
裴溪亭收回目光,一边走一边说:“要唱戏唱曲吗?”
宗随泱说:“不知。”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人群后方的石径路过,不料就在此时,那小楼上飞出一只大红绣球,直直砸向裴溪亭。
裴溪亭下意识地想闪避,但身侧伸来一只手,速度奇快,他只觉得眼前一晃,那只大红绣球已经原路飞回去了。
群众们:“……”
看热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一颗绣球以这般精准、迅速的力道被原路返回呢。
一个衣着讲究、相貌姣好的女子抱着绣球走到小楼前,羞怒地看向他们。
宗随泱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甚至有些不悦,说:“大庭广众之下乱扔东西砸人,无礼。”
“……大哥,”裴溪亭劝道,“人家好像是在抛绣球招亲,您别见怪,咱走吧。”
宗随泱伸手挑开帷幕,从缝隙中对上裴溪亭的眼睛,说:“既然是招亲,那没见到你是何模样就讲绣球抛给你,不是乱扔吗?”
“对哦,”裴溪亭后知后觉,“那是人家没抛准呗,哎呀没事,咱还是走吧。”
宗随泱闻言没再说什么,收回手,转身就走。
裴溪亭赶紧跟上,不想走出一段路,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突然带着一群仆从追了上来,挡住了他们。
“这位公子,”管家向裴溪亭捧手,“我是城北徐家的管家,有礼了。”
裴溪亭颔首回礼,说:“管家找我有事?”
“方才我家二小姐的绣球是抛给了公子你啊。”管家说。
“但是我兄长将绣球又甩回去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触碰到绣球,怎么能作数呢?”裴溪亭说,“何况我与兄长都只是过路,并没有参加贵府的招亲。”
兄长?宗随泱默念着这个称呼,觉得很好听,又不够好听,还差点什么。
管家说:“这……可我府二小姐的绣球的确是抛给公子的,在场的人都瞧见了。”
“那与我何干?”裴溪亭的声音淡了,不冷不热地说,“贵府若非要纠缠,那我可得问问你们,我和兄长照常走路,却差点被高空抛物砸中,还要被硬塞下绣球,这是哪门子道?”
管家闻言笑了笑,却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可今夜人人都知道,这绿波湖的花灯是我们徐家举办的,你们明知那处正在招亲,还要路过,难道不是有心为之吗?”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句老话真是亘古不变的真啊。”裴溪亭笑了笑,在管家开口之前抢先说道,“第一,花灯会是你们举办的,可绿波湖应该不姓徐吧,难道说你们在此举办花灯会,其余人就不允许进入绿波湖了?第二,我们不知那处在招亲,要怪就怪你们的小楼搭得不好,把你家小姐遮掩得衣服都不见半根绣线;第三,就算我们知道那处在招亲,我们就不能走了吗?凭什么?第四,若按照你所说,路过的都是有意为之,那站在楼底下的男女老少更是都恨不得上你们徐家做上门女婿了?第五,你家小姐抛绣球,抛给谁的确是她的自由,可人家也有拒绝的权利,毕竟你们这是招亲,又不是逼亲。”
管家闻言哽了哽,确实无法反驳,但小姐的命令不能违抗,他微微一抬下巴,说:“这位公子,我们徐家在恩州也是有名的富贾,能娶我家小姐的都是有福气的郎君。”
“哟,好大的口气,若是当朝有位公主,怕是都不敢用这个‘都’字。”裴溪亭微微惊讶,“哎呀,还是我不知时事,不知如今大邺已经改姓徐了?”
大逆不道的话,裴溪亭说多了,宗随泱并不见怪,站在一旁静听裴溪亭打口水仗,觉得完全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我们徐家何时这般说过?”管家惊吓得环顾四周,小声说,“你不要瞎说啊!”
“你方才那句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能给你家当女婿都是有福气的,这个‘都’不就是包含了所有人吗?”裴溪亭笑了笑,“如此高高在上,你们徐家不是天家,都实在不敢开这个口。”
管家从未见过如此口出狂言、毫无遮拦的人,连国姓都敢拿来戏谑,一时面色青白,什么都不敢说了,带着一群同样目瞪口呆的仆从飞快地远离了裴溪亭。
“没劲。”裴溪亭撇撇嘴,而后看向宗随泱,“走吧。”
宗随泱收回目光,说:“你这张嘴。”
他说半句隐半句,不知褒贬,裴溪亭说:“我们是不是真路人?”
宗随泱说:“是。”
裴溪亭再问:“这老徐家是不是脸皮忒厚,忒能给自家抬身价?”
宗随泱说:“是。”
裴溪亭最后问:“我有没有权利拒绝别人招亲?”
宗随泱说:“有。”
“那不就得了,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裴溪亭说。
宗随泱说:“我何曾说过你说得不对?”
“谁叫你话说半句,”裴溪亭说,“我哪知道你是要夸我还是贬我?”
宗随泱说:“我在想,把你派去对付那些御史,算不算知人善用?”
“啊,我不要。”裴溪亭说,“我嘴巴不笨,你也不能拿我当驴嘴使啊,我才不要天天和人争辩吵架。诶,那里有小船,我们从这条路拐下去。”
宗随泱没有异议,跟着裴溪亭转弯,顺着岔路往湖边走去。
裴溪亭走着走着,突然一顿,随即挪开右脚,俯身一瞧,“诶。”
他把那东西捡起来,凑到宗随泱脸前,说:“我捡到钱了,还是块小碎银。”
宗随泱看了眼碎银,又看向裴溪亭,说:“你待如何?”
裴溪亭环顾四周,双腿微张与肩齐平,左手叉腰,说:“谁丢钱了!”
一嗓子震得四横八竖小道上的人都停下脚步,纷纷摸向自己的钱袋子,一个穿粗布蓝衫的年轻男子哎呀一声,连忙举手喊道:“我的钱丢了!”
男子边喊边跑过来,裴溪亭说:“丢了多少?”
男子想了想,说:“约莫一两。”
差不多,裴溪亭把银锭递出去,男子捧手连连道谢,转身离开了。
两人继续往湖边走去,晚风吹得花枝乱颤,花瓣叶子从眼前掠过,裴溪亭探手接住一瓣,桃红色的,不知是什么花。
风将花瓣吹走了,裴溪亭收回手,说:“我喜欢这样的夜晚,风是冷的,但很舒服,出来吹一下,感觉神清气爽。当然,春天的夜晚也很好,冬日的雪景很是漂亮,夏天当然也有好景色,但很热,还有蚊虫。”
宗随泱说:“你不是声称万物有灵?”
“蚊子除外。”裴溪亭想了想,补充说,“什么蛆啊毒虫啊也给我除外,来一只我灭一只,碾得碎碎的,阎王爷都拼不起来。”
他说这话时很是孩子气,感情充沛,活灵活现,宗随泱说:“那蛇呢?”
裴溪亭一个马步扎出去,拉开距离,警惕地盯着宗随泱,目光好似扫描仪,一番精细扫描,终于扫到了宗随泱衣襟处的小蛇头。
裴溪亭叹了口气,失望地说:“变/态。”
宗随泱探手放到脖子前,等小黑蛇乖顺地缠绕住他的手腕,他才放下手,用袖口遮掩住它。对于裴溪亭的评价,他不甚解,说:“哪里变/态了?你把小大王当猫崽子,却怕这么一条小蛇?”
“那我见到小大王的时候,它还很小一只,也不随便乱咬人,和乖巧的肥猫咪有什么区别?虽说它现在变大了,但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而且特别亲近我,我当然不怕了。”裴溪亭瞅了瞅宗随泱的袖子,转身继续往前走,“这条小黑蛇,我又不熟,而且这又不是你的蛇。”
小大王是宗随泱的小老虎,这蛇却不是宗随泱的蛇,宗随泱品味着这句话,说:“这有什么关系?”
“你说有什么关系?你到底不是它的主人,它说不定突然兽性大发,连你都要咬一口,更别说我了。”裴溪亭眼睛一转,调侃道,“还是说,这条蛇是你和傅廊主一起养的?”
“这倒不是。”太子说,“你就当我是它的义父吧。”
“那傅廊主是不是小大王的义父?”裴溪亭说。
“那倒不是。”太子说,“他杀气重,小大王不喜欢。”
裴溪亭乐道:“小大王就喜欢我。”
宗随泱不置可否,裴溪亭身上的气息的确让人感到很舒服,清冽而不冷冽,温和而不炙热。
裴溪亭在岸边来回,选了一辆小船,问了价钱,宗随泱便递上了钱。
两人先后上船,伙计松开了绳子,推了小船一把。船荡出去,裴溪亭钻出蓬看了一眼,说:“没人划船?”
“可以选择自己划或是让人上船划。”宗随泱施施然地落座,“这船头的绳子系在大船上,不必划也能晃悠。”
裴溪亭在对面坐下,说:“也不给点果盘啊,好歹来盘瓜子吧?”
“自带或者单独购买。”宗随泱说,“岸边的牌子上写了。”
裴溪亭根本没注意,说:“你不提醒我?”
宗随泱说:“我先前听你偷偷打嗝,以为你塞不下去了。”
“怎么偷听人偷偷打嗝啊?”裴溪亭找茬,“没素质。”
宗随泱不见怪,随意抬起右手,小黑蛇探出脑袋,一双黑琉璃眼直勾勾地盯着裴溪亭。
“……”裴溪亭微微侧身,“君子动口不动手。”
宗随泱说:“我没打算动手。”
“你少吓唬人。”裴溪亭说,“逼急了,我张口给它咬成两段。”
说着还龇了龇牙。
宗随泱失笑,说:“它有毒。”
裴溪亭微笑,说:“你玩毒蛇?”
“吓你的,只是牙齿有毒,也不致命,最多是解毒不及时致使残废。”宗随泱说。
裴溪亭微微一笑,说:“哇,好小的问题哦。”
宗随泱用指尖逗着小蛇,说:“它不会乱咬人,傅不忮那般讨人厌,天天和它同床共枕,也被被咬过。”
裴溪亭请问:“真的不会睡着了一翻身不小心把它压扁吗?”
“傅不忮睡着了和死人一样,不会有这个风险。”宗随泱说。
“哦,”裴溪亭笑了笑,“殿下好了解啊,你和傅廊主同床共枕过吗?”
宗随泱指尖一顿,想起了傅危的那句调侃。他抬眼看向裴溪亭,那双眼睛果然带着酸刺,正不客气地戳着他。
宗随泱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说:“没有,我何时这么说过?”
外面的吆喝声近了,他微微偏头示意,“外头有卖水果茶酒的,要的话就去招呼一声。”
裴溪亭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出小蓬,对吆喝的小船招了招手。
插着小旗的小船飘了过来,上头的堂倌热情地说:“爷,您请看看食单。”
裴溪亭接过食单看了看,说:“要一盅春兰秋菊,再来一小坛菊花酒,诶,有酒杯吗?”
“有,咱们提供酒杯,爷也不用收拾,把用完的东西放在船上就好,咱们自己会来收拾。”堂倌说。
“好,你等下。”裴溪亭转头进入船篷,“你要什么吗?”
宗随泱和小蛇玩得认真,说:“拿两只酒杯就好。”
“哦。”裴溪亭伸出手掌。
宗随泱解下荷包放在白皙的掌心,裴溪亭握住,转头出去了。
“再给我拿一份四品盒子,一壶菊花茶。”裴溪亭从钱袋中掏出一点碎银递过去,“不用找了。”
“谢爷的赏。”堂倌道了谢,将装着茶酒的篮子递给裴溪亭,“四品盒子您要哪四样,我给您装?”
裴溪亭看了眼船上桌板上的那些盒子,挑了挑,说:“给我装冰糖核桃、蜜饯海棠、栗子糕和酥炸腰果……诶,把你那牌租一盒给我玩会儿。”
“好嘞。”堂倌麻溜地拿勺子装盒,双手递给裴溪亭,又反手接过身后堂倌递来的瓷碗,回身递给裴溪亭,再把牌给他,“您拿好,有什么吩咐随时招呼,我们立马就来。”
“好,谢了。”裴溪亭端着东西转身进入船篷,放在茶几上。
他把牌盒拍在桌上,说:“来玩?”
宗随泱知道裴溪亭擅长赌骰子和那什么麻将,但这种类似叶子牌的,他还没见识过,说:“怎么个玩法?”
“真心话大冒险。”裴溪亭挑眉,“敢不敢?”
宗随泱解了其中的意思,说:“有何规矩?”
“很简单,输的人必须接受真心话或者大冒险的惩罚,但不能连续选择一种,必须轮着来。”裴溪亭把牌倒出来,一一翻开,快速看了牌面,又说,“如果实在无法接受惩罚,就自罚三杯,如何?”
“倒是简单。”宗随泱轻轻将小蛇的脑袋按在桌上,“牌怎么玩?”
“就比大小。这里有二十五张牌,一到十各两张,剩下四张是梅兰竹菊和一张高山牌,我把那五张去了,就剩下纯数的,咱们一人盲抽三张,一次翻一张,三比二胜。”裴溪亭说,“咱们比大。”
宗随泱笑了笑,说:“我要增加一条。”
裴溪亭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哼了哼,说:“随便,我奉陪。”
宗随泱伸手,指尖点了点那张高山牌,说:“我们规定这张牌为紫薇牌,可以代替任何数,并且该局惩罚翻倍。”
“行啊。”裴溪亭说,“咱们先说好了,凭本事说话,我可不会让你,你要是输了,也不许凭借武力耍赖掀桌。”
“先说好了,咱们凭本事说话,我可不会让你,你要是输了,”宗随泱以牙还牙,似笑非笑,“也不许凭借狡辩耍赖掀桌。”
裴溪亭骂道:“学人精。”
宗随泱不置可否,说:“开始吧。”
裴溪亭把牌打乱,两人各自抽了三张。
裴溪亭翻:“七。”
宗随泱翻:“七。”
裴溪亭吃了颗冰糖核桃,瞅了眼宗随泱的面色,再翻一张,“八。”
宗随泱随手一翻,“十。”
裴溪亭把核桃嚼碎了,说:“你别得意。”
宗随泱不得意,潇洒地翻出第三张牌,高山牌。
“……”裴溪亭有些破防,“你作弊。”
宗随泱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开局就露出赖账气质的某人一眼,伸手将裴溪亭压在指下的牌一番,遗憾地说:“三,好小的牌。”
“好浓的茶味。”裴溪亭嫌弃地挥了挥空气,鄙夷道,“你都紫薇牌了,我抓个十也是输啊。”
“知道就好。”宗随泱好整以暇地说,“受罚吧。”
裴溪亭斟酌一番,说:“我选真心话。”
“你选不选有什么要紧?”宗随泱好心提醒,“惩罚翻倍。”
对哦,裴溪亭狡辩:“那就是两句真心话。”
宗随泱不急着逼迫,说:“好,就依你。”
对手如此坦然,裴溪亭稍微有些汗颜,但他脸皮比城墙厚,一瞬间就变得心安得。
“你问吧,我是个没有秘密的人。”裴溪亭淡定地说。
“第一个问题,”宗随泱看着裴溪亭,“你叫什么名字?”
裴溪亭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宗随泱问的不是“裴溪亭”叫什么名字,而是他叫什么名字,这是认定他不是“裴溪亭”了吗?
“裴溪亭。”裴溪亭说,“我就叫这个,‘问涓’是一位长辈替我取的小字。”
说起这个,他想起一茬,说:“你还记得当初答应我的事吗?”
宗随泱颔首,说:“记得,待你及冠,为你取字。”
裴溪亭笑了笑,说:“我没有骗你。”
“好。第二个问题,”宗随泱说,“你想离开邺京吗?”
“我从前想过离开,可如今觉得邺京挺好的,有吃有喝有朋友,我在兰茵街也很舒服。当然,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邺京,有时间肯定要多出去走走,天地偌大,那么多山川名胜、山野景物,一辈子都欣赏不完。”裴溪亭看着宗随泱的眼睛,“就像我和傅廊主说的一样,出去游玩是一回事,可家就是家,忘不了的。”
裴溪亭对裴府的态度一般,宗随泱说:“你把那院子当成你的家?”
“院子是我租的,里头的东西都是我置办的,蔷薇花墙也是我精心料的,我回去后还要立刻把院子买下来,在契约上写上我的名字,它不是我的家吗?”裴溪亭反问。
宗随泱没有再问,说:“开始吧。”
“这把你完了。”裴溪亭立刻嚣张起来,“我已经预感到你会输得很惨。”
“哦,”宗随泱无所谓,“拭目以待。”
这模样着实嚣张,裴溪亭双手摩擦,暗自给自己鼓劲,必须要给姓宗的一点厉害瞧瞧。
两人各自摸了三张,这次换宗随泱先开,“五。”
裴溪亭开牌,语音微扬,“我六。”
宗随泱继续翻牌,“十。”
裴溪亭垮脸,翻出一张七。
“输赢就看这张了,”宗随泱淡声说,“这次输了,可要大冒险了。”
裴溪亭寒心地说:“我就知道你对我恶意满满。”
宗随泱翻出一张牌,裴溪亭一看,瞬间爆炸,说:“作弊,你绝对作弊了,凭什么又摸到紫微牌!”
“牌是你洗的,我如何作弊?”宗随泱微微蹙眉,有些委屈,又觉得裴溪亭不讲道似的。
他看着裴溪亭,若有所思,而后说:“我明白了,莫非你想故意输给我,所以助力我作弊?”
裴溪亭气笑了,“你别扯犊子了好吗!我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你,我又不是欠虐,而且我怎么助你作弊,你当我是那什么狗屎仙人,神功盖世吗?”
“原来你也知道不能作弊?”太子说,“那怎么还己所不欲偏要施于人?”
“因为我没素质,我乐意。”裴溪亭吃了勺橙子果肉,抱臂说,“我输了,我认了。说吧,你要怎么虐我?”
宗随泱刚刚启唇,裴溪亭又说:“但是姓宗的,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今日留一线来日好相见,你要是敢太过分,等你落到我手里,我就让你在碧波湖裸/奔、哦不,裸游一圈。”
“什么?”宗随泱有些惊讶,“我原本只想让你唱首曲子来听听,没想到你的心思如此恶毒,这么一看,我的这个惩罚力度实在太友好了。”
“……”
什么叫嘴快惹祸?什么叫嘴贱自有天收?什么叫玩不起的人必定被玩?这就是。
裴溪亭提起茶壶给宗随泱倒了杯茶,又端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杯酒,说:“菊花茶是给你的,你尽量别喝酒。这杯我敬你。”
他仰头闷了,随后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说:“不好意思呢,太子殿下,是我小肚鸡肠,是我心思狠毒了,我认罪,我回去就向皇天后土磕头认罪,以后每天八杯水下肚洗涮我的狠毒心肠。但是殿下您是慈悲心肠的呀,您不要被我污染啊。”
“怎么说?”宗随泱问。
裴溪亭面色微变,惶恐地说:“我小时候落水,一直有阴影,我可怕水了,而且我根本不会凫水的,这要是下去游一圈,丢脸都无所谓,小命也要丢了。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殿下你就当日行一善,好吗?”
“这般可怜啊?”宗随泱好整以暇地端详着裴溪亭,见他哀哀戚戚地点了下头,撇脸要落眼泪的样子,不禁软了心肠,“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苛责于你。”
“太子殿下真是善良慈悲可歌可敬——”
裴溪亭不打草稿的《慈悲颂》还没来得及登台表演两句,就被打断了,太子殿下叹息一声,语气悲悯:
“你不用下去裸游一圈了,就在这里,”宗随泱语气温和,“裸唱一首。”
话音落地,不给任何缓冲时间,裴溪亭甚至没有想起来实在不行可以喝酒代替,起身拔腿就要往后面冲,准备投湖逃跑!
但一张茶几显然挡不住宗随泱,他迈腿伸手,一把握住裴溪亭的腰带,将人拽了回来。
船摇晃起来,裴溪亭被翻身压在一侧的座位上,宗随泱握住他的手腕倾身压下,同时用膝盖抵住他的小腹,说:“脱。
第70章 夜风 小裴上恩州(十)
祸从口出的真实演绎, 不外如是了。
如果时间倒流回到那一瞬,或者是有后悔药卖,裴溪亭一定不会出声挑衅、把姓宗的得罪死了。唱可以, 但裸唱实在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了,毕竟不是在床上,这种花活还是太羞耻了。
“我觉得这样不好。”裴溪亭眨了眨眼, 真心实意地说, “当然, 我不是不愿意, 我完全是为殿下着想。”
“哦, ”宗随泱露出“我听你编”的表情,“此话何意?”
裴溪亭问:“殿下,绿波湖是什么地方?”
这位殿下说:“湖。”
裴溪亭倒是无法反驳这个答案, 微笑着说:“它不仅是湖,还是一片公家的湖, 简而言之, 这里是公共场合。”
宗随泱知道这人要说什么了, 但还是接着话茬说:“因此?”
“因此,这里不仅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被其余人发现,同时也可能会影响到其他人。”裴溪亭叹了口气,语气诚恳至极,“虽说在花船上欢好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更别说是一些其他的花活, 但殿下又并非是那样的人。在我心里,殿下是一位非常端庄克己、时刻不忘风仪的人,我实在不忍心让殿下颜面尽失、名声被毁啊。”
宗随泱欣赏着裴溪亭虚情假意得完全看不出做戏痕迹的表情, 说:“裴文书言辞恳切,我心甚慰,但实则是裴文书多虑了。”
裴溪亭说:“诶,殿下,您再——”
“其一,”宗随泱微微抬手,打断了裴溪亭的鬼扯,“我们在这里做任何事,外人都不会发现;其二,多谢裴文书夸赞我的为人,但我想我为人如何与我要裴文书做什么并不矛盾,毕竟我是有样学样,尊重并鼓励裴文书的所思所想,不是吗?”
裴溪亭苦笑道:“呵呵。”
“其三,所谓颜面,所谓名誉,我并不有多在乎,毕竟我已经得到的一些恶名要令人震骇许多。”宗随泱不疾不徐,一一辩驳了裴溪亭的“好心”。
他的目光逡巡在裴溪亭的眉眼间,顿了顿,又说:“何况欣赏美色是人之常情,裴文书样貌好、身段好、嗓子好,我想一并欣赏,就如同观山观海,又有何错?”
裴溪亭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想不出来反击的点,和宗随泱干瞪眼了一会儿,突然愣了愣,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一如往常,话语也平常,可他却觉得有些异常。
是宗随泱变了,还是他想多了?
若是宗随泱从前说这样的话,裴溪亭是不大会觉得暧/昧的,毕竟这人的言行举止不仅像个正人君子,还是那种一身铜皮铁骨万花不入还镶嵌了一颗石头心脏的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法海,你不懂爱。
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戳破了两次,还接了吻,宗随泱不会不知道“分寸”二字的重要性,也不会不知道自己说的那句话会引人遐/想。
裴溪亭抿了抿唇,故意说:“殿下在羞辱我吗?”
宗随泱愣了愣,说:“怎么这么想?”
“自我们相识以来,我与殿下见面的次数也算频繁,甚至很长时间都是相伴而行,可我从未看见殿下欣赏这样的美色。若非要说,宁州小春园的那个春声也是样貌好、身段好、嗓子好,殿下欣赏我就好比欣赏他,别无不同吗?”
裴溪亭垂下眼不肯看宗随泱,眼眶微红。
宗随泱哪里有这个意思,眉间微蹙,语气放轻了些,“我只是听曲,当夜你也在,我是否欣赏他,你没有评断吗?”
“殿下心思如渊,”裴溪亭说,“我怕只得见表面。”
这就是要听真心话的意思,宗随泱怀疑这小狐狸是故意的,但见他红了眼,又有些拿捏不定了。
沉默一瞬,宗随泱还是说:“我没有欣赏春声,都没有看他几眼。”
这话说出来,宗随泱还觉得有些委屈,那夜在船上,自裴溪亭上来就拿着那双眼睛一直往他身上瞧,他哪有心思看别人?裴溪亭既然一直看着他,自然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裴溪亭抿了抿嘴,还是撇着眼,“是吗?”
宗随泱又说:“我也没有拿你与春声作比较,或是轻贱你,你别胡思乱想,别往心里去。”
裴溪亭没有说话,吸了吸鼻子。
怎么还越解释越严重了?宗随泱茫然,又觉得有些棘手,想了想,又继续说:“我说那句话,只是如实夸赞你,并非是要你供我取乐。且我本就是与你玩笑的,吓唬你,不会真让你脱衣裳。”
这并非是哄裴溪亭的假话,宗随泱当真没想过要如此惩罚,时间地点、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合宜,到底是糟蹋人。但他想着这个赖账鬼必得要巧舌如簧地躲过去,等把人逗一会儿、杀杀气焰,他假装被忽悠,松了口就是了,没想到会说错了话。
但其实宗随泱也当真是实话实说,裴溪亭在他眼里就好比青山碧海,引人向往,流连忘返。他欣赏过数不清的美景,可只欣赏过这么一个裴溪亭,还愈渐沉迷,难以自拔。
哄也是头一个。
宗随泱经验不足,再一次因为裴溪亭而略显失措。
裴溪亭的确比御史凶猛百倍,宗随泱暗自感慨,从前几十个御史与他争辩的时候,他眼睛都懒得抬一下,现下连解释都觉得困难。
这就是来克他的。
不论外面如何热闹,船篷内安静了下来。宗随泱盯着裴溪亭看,绞尽脑汁地想到底该如何哄,不知何时还是将蜷缩的手伸了出去,轻轻地碰了下裴溪亭带小痣的下眼睑。
那处没有湿意,但他还是被烫到了,指尖颤了颤。
裴溪亭睫毛跟着一颤,终于转眼看向宗随泱。他以退为进、以柔克刚,总算逼出了太子殿下一点真心话。
裴溪亭暗自欣慰,又高兴,面上却犹豫,说:“殿下是哄我吗?”
“是哄,但不是假话。”宗随泱见裴溪亭终于肯看他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趁机说,“这局不算,我们再赌就是了。”
装哭这么好用!
裴溪亭暗自震惊,琢磨太子殿下难道也吃白莲绿茶那一套?但他心里自有盘算,于是说:“这怎么能行?游戏不公平了。”
事情刚刚平息,宗随泱觉得暂时不宜损这个赖账鬼一嘴,便说:“无妨,赌着玩罢了。”
“我们还是按照规定,我自罚三杯。”裴溪亭说着伸手轻轻推了下宗随泱的大腿,小声说,“殿下,你放我起来啊。”
宗随泱后知后觉,挪开腿不再压制裴溪亭,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他们各自落座,裴溪亭倒酒,自罚了三杯,说:“继续。”
宗随泱好牌面,两人各抽三张。
裴溪亭已经原地复活,脸上半点不见委屈难过,笃定地说:“你这把再抽到紫微牌,你绝对作弊了。”
宗随泱说:“就不能是我运气好?”
一个尚在襁褓之中就和生母生死相隔,少年时陷入刀光剑影无边杀戮、失去皇兄又与君父视若仇敌至此血肉灵魂都被束缚的人,实在称不上好运。东宫于宗随泱来说,不过是个让他连自己名字都快记不得了的华贵囚笼。
诚然,比宗随泱命途多舛、凄惨可怜的人大有人在,但痛苦不做比较,人活在世上是修行自己的路,裴溪亭对可怜之人也许会有悲悯,但不会多心疼,他的心是偏的。
“好吧。”裴溪亭抬眼笑了笑,“就当是你运气好吧。”
那双眼睛如斯柔和,宗随泱怔了怔,裴溪亭已经垂下眼看牌了,眼中的柔情瞬间被狡黠取代,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这把,你肯定完了。”裴溪亭慢悠悠地把傲骨支棱起来,嗤笑道,“我就说嘛,我不可能一晚上都是输家。”
宗随泱挑眉,说:“那我拭目以待。”
裴溪亭嚣张得很,说:“咱们三张牌一起翻?”
宗随泱没意见,两人一道翻拍,他是六六七,裴溪亭则是二八和紫微牌。
“哈、哈!”裴溪亭字正腔圆地笑了两声,拍桌说,“快,接受惩罚!”
宗随泱见裴溪亭笑了,不由翘了翘嘴角,而后说:“我选大冒险。”
对于这种嘴比屌硬的人来说,选择真心话就是自投罗网,裴溪亭早有预料,闻言哼哼一声,没关系,紫微牌惩罚翻倍!
他摩挲着下巴想了想,说:“花好月圆,我想听歌一首。”
宗随泱微微眯眼。
裴溪亭毫不畏惧,说:“哎呀,太子殿下要是想赖账,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哦。”
说着还摇了摇头,一副“你是老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的模样,恼人又可爱。
宗随泱牙痒痒,想咬裴溪亭的脸,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说:“想听什么?”
“啥?”裴溪亭不可思议地说,“真的要给我唱吗?”
他兴奋地睁大眼睛,本就润亮得玻璃珠“唰”的锃亮,好似点缀了星星月亮,一切美好晶亮的东西。宗随泱原本很不乐意,见状暗自叹了一声,说:“先说说看。”
“那我要听……”裴溪亭拖长尾音,脑海中瞬间出现密密麻麻的歌单,他实在选不出来,突然灵机一动,“我要听《越人歌》,这个词儿少吧?”
不等宗随泱回答,裴溪亭先行“绑架”一番,说:“我对你好吧?”
言外之意大抵就是你可不要不知好歹,还想耍赖。
宗随泱听得明明白白,微微摇头,伸手将酒杯一扣,从篮子里拿出一只筷子,轻轻敲在酒杯底。
清脆的一声,裴溪亭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对坐的人微微垂着眼,薄唇轻启,唱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的嗓音无疑是好听的,冷淡时如金玉,低哑时搔乱心扉,裴溪亭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听着听着就烫了耳朵,手脚都酥麻发痒,恨不得冲上去把人压住一通亲。
小船不知撞到了什么,突然晃了晃,裴溪亭回过神来,撑着桌,恰好宗随泱抬起眼看向他,轻轻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都神魂颠倒了,裴溪亭轻轻鼓掌,说:“好听好听……好听。”
宗随泱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一脸淡然地说:“那算我过关了?”
“必须过关。”裴溪亭倒了杯酒,仰头灌了,不够,又灌了一杯,勉强压制住旺盛的心火,“再来。”
他稀里糊涂地忘记了紫微牌惩罚翻倍的规则,宗随泱也没有提醒,默默地占了个便宜。
这一局又是裴溪亭输了,他选了大冒险,但当宗随泱提出“学小大王叫”的惩罚时,裴溪亭却十分为难,自愿自罚三杯。
宗随泱没有反对,也没有阻止,端详着裴溪亭的脸,察觉到了端倪。
裴溪亭好似有些心虚,眼睛撇了撇,宗随泱见状心里有了数,却没有拆穿,只说:“再这么下去,你就要晕头了,待会儿可别从船上栽下去。”
“不是有你在吗,我怕啥啊。”裴溪亭干完第三杯,擦擦嘴巴,夹了块栗子糕吃了,鼓着脸说,“好吃,比会馆外头那家好吃,那家面太粉了,吃着堵喉咙。”
吃完一块,裴溪亭又喝了一杯酒,喝出了水的架势。但水和酒到底不同,他俨然一副酒劲上头的样子,开始唠家常了。
“你说我要不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树啊?蔷薇花墙那边的地光秃秃的。”裴溪亭说着又倒了一杯,单方面地和宗随泱的茶杯碰了杯,小口啜完了。
“可以,扎个秋千也不错。”宗随泱看了眼那酒坛子,估算裴溪亭的酒量,“少喝点。”
“诶,这个主意不错,秋千好,就扎秋千。”裴溪亭自顾自地倒酒,计划着,“我打算再打一个花盆架子,上下三层,把花盆放上去,就放在墙边。”
“打什么料子的?”宗随泱问。
“露天的,肯定得是比较防水的木料吧,还得结实漂亮些的,别一撞就倒了。”裴溪亭说。
“红木,樟木,选择倒是不少。”宗随泱记下这桩事,说,“院子里的石桌可以撤了,你这样的,喝了酒不老实,磕着碰着就严重了。”
裴溪亭抿了口酒,不在意宗随泱的诋毁,摇了摇头,撑着下巴说:“行啊,换,换个配套的,搭配着更好看。再打俩棚子,这样下雨下雪都不怕。”
宗随泱看裴溪亭的脸跟红面团似的,便说:“我们回去了?”
裴溪亭转身爬到船篷前一望,湖上都没多少人了,又爬回去,说:“酒都没喝完。”
宗随泱伸手晃了晃酒坛子,说:“只剩一点了,不喝了。”
“不行,咱别浪费。”裴溪亭伸手去拿酒坛,酒坛却“嗖”的一下挪了位。
宗随泱将酒坛放在自己身边,看着皱着脸的裴溪亭,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裴溪亭懵然地“啊”了一声。
宗随泱原本是觉得裴溪亭要故意喝醉耍酒疯,可见他做得如此明显,又有些犹豫了。他看着裴溪亭的眼睛,不肯放过丝毫情绪,说:“先前我那样逗你,你心中是否还在介意,还在胡思乱想?”
所以才要借酒消愁。
那肯定没有啊,我本来就是演戏诓你的,裴溪亭在心里默默回答。他看着宗随泱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这不是饮酒,是灌酒。”宗随泱揶揄道,“你是不是想把自己灌醉了,好发酒疯,趁机打骂我以示报复?”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真是聪慧,这一猜就猜到了大半。裴溪亭自不会承认,说:“我最多骂你,不会打你,我就算耍酒疯也打不过你啊。我就是觉得这酒好喝,就剩最后一点了,你就让我喝了嘛。”
裴溪亭边说边往酒坛的位置挪,等挪近了,他伸手一抓,掂了下酒坛,反手倒了一杯。
“天冷的时候喝口酒,就暖了,尤其是入冬后。诶,”裴溪亭说,“说起冬天,等我们回邺京的时候,邺京会下雪吗?”
“不知。”宗随泱说,“以往常来看,年前就会开始下雪。”
裴溪亭还没有见过邺京的雪呢,他偏头看向宗随泱,说:“雪中寻梅,最是风雅,你从前与人结伴去过吗?”
宗随泱也微微低头看向他,说:“雪中追袭,梅林杀人算不算?”
“……算吧。”裴溪亭笑着说,“那你今年约我啊,我给你画像。”
他目光里熏着酒意,瞳孔点着明光,语气含笑,有些撩人。宗随泱眼神微晃,说:“你不怕冻着手?”
“我戴手衣啊,那种露指头的,不耽误事儿。”裴溪亭胳膊撑着桌子,微微起身,凑到宗随泱脸前,笑着说,“我边喝酒边给你画,就不冷了。”
宗随泱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躲避他,说:“东宫有山有亭,不必非去外面,从暖阁里探窗出去,也能纵览雪中美景。”
裴溪亭撇嘴,强调:“可我想画的是你。”
“那我在地上走?端看你能不能看清我了。”宗随泱说。
裴溪亭想了想那个画面,乐道:“那也行啊,你这是邀请我去东宫吗?”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语气很轻,似是引/诱,“东宫有地龙,有最好的炭火,冬日里暖和,你那小院又没有,你受不住。”
“那我来了之后住哪里呀?”裴溪亭惆怅地说,“我不想一个人住宫殿,可以把元芳带上吗?”
宗随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两眼,说:“他那会儿还在不在邺京都说不准。”
“对哦,诶,我们说好了,你不许帮着傅廊主把元芳弄走。”裴溪亭说。
宗随泱没有说话。
裴溪亭的狗胆在喝酒后变成千年狗胆,伸手握住宗随泱的下巴,左右摇晃两下,催促道:“听见没有?”
这个动作似调戏,也像是威胁,宗随泱头一次被如此对待,稍稍一愣,却没有推开那只爪子,只说:“为什么?”
这三个字落在裴溪亭耳朵里,就自顾自地成了“凭什么”。
宗随泱与傅危相识多年,一人在朝,一人在野,仿佛两个天地,也不耽误人家是好友,你裴溪亭凭什么?
裴溪亭这么一想,浑身都不舒服了,好似被浸了醋水的针扎了,从心肝脾肺肾酸到了脚底板,涌到了眼珠子,不仅酸,还刺刺的疼。
“你说为什么!”他瞪着宗随泱,倚着人家的胳膊抓着人家的脸,不直气也壮地说,“你一开始就帮我,那你就得一直帮我,你中途不帮我了,你就是负心薄情!”
宗随泱被迫晃了晃头,也不生气,反而心情莫名愉悦。他伸手握住裴溪亭的手,让他稍微松些力道,好低下头去看裴溪亭,说:“这么严重啊?”
“嗯,就是这么严重!”裴溪亭伸出另一只手,双手齐动,捧住宗随泱的脸,严肃地说,“是,我来得晚了,但那又怎么样?我虽然不能像傅廊主他们一样和你并肩拼杀,但是我能为你做别的事,我不是一无所有。而且我也很委屈啊,要是我早来个几年,趁着根骨没支棱完,我也习武了,说不定我现在就是天下第一高手!”
宗随泱觉得这个“说不定”也太说不定了,但他突然明白裴溪亭吃的这口醋到底是什么味道了,不是因为他与傅危是好友,而是因为裴溪亭认为自己来得太晚,错过了太多。
“我们的缘分就是从那个时间开始的,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情,你比我厉害强大,可你也改变不了。”裴溪亭委屈地说,“这不是我的错吧?”
“不是。”宗随泱轻轻拍了拍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安抚道,“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本就有早有迟,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本就有深有浅。”
他看着裴溪亭微红的眼睛,像水一样的眼睛,好似被溺了心神,说:“你与傅危……与旁人,本也是不同的。”
他睫毛颤动,好似说这句话很耗费力气,裴溪亭嘴唇微启,却是无声。
两道目光在咫尺之间触碰、交融,不知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弥漫看来,裴溪亭脑袋轻飘飘的,突然压下宗随泱的头,仰头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触碰上来,宗随泱浑身一僵,却没有推开裴溪亭。他没有碰酒,却好似酔了。
裴溪亭像只小猫,轻轻地碰着宗随泱的唇,或是舔/舐,不仅如此,这猫还试图爬进他怀里,迷迷糊糊地在原地蹭来扭去。宗随泱轻轻叹了一声,冷不丁地被裴溪亭咬了一下,不轻不重,闹得他酥了半身。
裴溪亭并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伸出舌勾勒男人削薄漂亮的唇,舔那柔软的舌/尖,引/诱着勾缠起来。
宗随泱呼吸变重,蜜团似的裹着裴溪亭的脸,裴溪亭好似受到了鼓励,吻得更深。他伸手攀住宗随泱的肩膀,微微直起身子,宗随泱便顺势仰头承受,他抬起一只腿跨/坐在男人身上,双手搂着人,吻得难舍难分。
宗随泱伸手搂住裴溪亭的腰,将他锲在自己身上,微微睁眼时,他瞧见裴溪亭闭着的眼,湿润的睫,一张意乱/情/迷的脸。
冷冽的风涌入船内,他们却一点都不冷,体温烘着体温,只觉得温热潮生。
不知过了多久,裴溪亭终于舍得退出来,两张湿/红的唇留恋地碰了碰,他蹭着宗随泱的脸倒在对方颈窝,轻轻喘/息着。
宗随泱浑身紧绷,偏头吸着裴溪亭发间的香气,吸下去就变成了毒,酥/痒伴着刺疼在骨头缝里钻着。
宗随泱难受得厉害,睁眼看着裴溪亭通红的耳朵,张了张嘴,待要狠狠咬住时却突然偏过头,怕控制不住,害裴溪亭见血。
他伸手抚着裴溪亭的背,没有说话,竭力控制着自己。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一边沉迷一边克制,谁都隐瞒不住,欺骗不得,袒露得明明白白。
裴溪亭抱着人不松手,微微偏头时盯住了宗随泱修长的脖颈,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咬了一口。
紧贴的躯体愈发紧绷,像块火热的石像,凶狠地硌着他,他笑了笑,说:“我喜欢叫你殿下,可不想只叫你殿下。”
宗随泱早在睡梦中偷偷告诉他答案,今夜还要明明白白地说第二次,“江水泱泱,随风而行,随泱。”
“随泱,宗随泱。”裴溪亭勾着宗随泱的头发,呢喃说,“我是溪亭,是问涓,属水呀。”
所以,你随我而行啊。
宗随泱听懂了裴溪亭的言外之音。
裴溪亭没有再说什么,歪头倒在宗随泱肩上,放任自己闭上眼,飘飘忽忽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宗随泱轻轻拍着裴溪亭的背,等人睡熟了才停下,把人往怀里拢了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