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脱缰 小裴下江南(八)

    白家花园里扎着秋千, 从前府中的姑娘们最喜欢在这里玩闹,如今府中众人都被勒令闭门不出,倒是便宜了裴溪亭。

    一路走来, 这偌大的庭院一片寂静,往日的富贵之家竟也难得萧瑟了一瞬。

    裴溪亭摇了摇秋千,转身一屁/股坐下去, 懒洋洋地说:“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 假马毕、梅花袖箭、假王三和白衣刺客是一伙的, 胖瘦组合和他们口中的‘门主’是另一伙的, 两方都是冲着四宝来的。这个廖元身份明晰了, 虽说他是死于梅花袖箭和假马毕之手,但仍不能因此断定他的所属组织。”

    秋千旁的紫薇开得艳丽,太子瞧着它, 耳边是裴溪亭的嘀咕声。少顷,身旁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他偏头, 赫然撞上裴溪亭的目光。

    很认真的, 带着喜欢。

    太子沉默一瞬,“又在看什么?”

    裴溪亭指了指自己的左颊, 说:“您这颗小红痣好比水墨山水上的血色残阳,简直是神来一笔。”

    这人就是如此,明明说着正事,眼睛却极其不老实。太子说:“又馋了?”

    裴溪亭笑得不言而喻,太子看了他一眼, 转身便走,“这里也馋,那里也馋, 我怕你吃不下。”

    “我把胃口撑一撑,再多都不在话下。”裴溪亭跳下秋千跟了上去,“我才坐了一会儿。”

    太子说:“没让你跟我走。”

    “我肯定要随身伺候您啊,作为下属,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裴溪亭说。

    “我看你是拿我当护卫了。”太子拆穿。

    裴溪亭毫不心虚,直气壮地说:“不是您说的,让我跟紧点吗?”

    太子偏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搭他,裴溪亭心说:说不赢我了,无法反驳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一路紧跟着太子殿下,散步去了前厅,还没走近便听见里头的咆哮:

    “从小到大,爹眼里只有你们,何曾有我?白家这么大的产业,他一分都不愿意分给我,心都偏到姥姥湾去了,我又何必顾念所谓的情谊!”

    厅中乌泱泱的一群人,大房二房坐在两侧,白三爷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声嘶力竭地诉说不公。

    “你自来不学无术,若是我们家的产业让你着手,我们全家人早就去沿街乞讨了!还有,”白二爷拍桌,“爹还没死呢,谁分的家产?”

    白三爷说:“他活着都没我的份,等他死了,家产被你们吞分干净,还能给我留一口吗?”

    “无论谁掌家,都不会弃三房于不顾,三弟何必以己度人?哪怕你不相信我们,自去父亲面前说就是了,何必行此奸计,将你侄女害了啊。”白大爷话音刚落,大夫人便掩袖痛哭起苦命的女儿来,叫着要个交代。

    “哭哭哭,现在哭得这么厉害,之前怎么不见你们去爹面前求情半句?都不是外人,大哥大嫂,你二位就别装了,这未来若是你们大房当家,恐怕二房三房都要死绝了吧?”白三爷冷笑一声,“毕竟残害兄弟的事情,我可不是第一个做的。”

    此话一落,厅中顿时十分尴尬。

    白大爷瞥了眼白二爷,后者捧着自己的肚子、垂着眼皮,闻言虽没什么反应,但如此才更叫人琢磨不准他心底的想法。

    “当年二哥重病,是你带着大夫在爹面前说什么二哥的病容易传染、千万不能近身,否则一个接一个地倒了,让爹清空二哥院子里地下人,自请亲自去照顾二哥,好一派长兄慈行,若不是二哥命大,就被你‘照顾’死了!”白三爷说,“你们满腔祸心,凭什么指责我?还有,”

    他嗤笑一声,说:“你们明明早看出芷丫头对世子有情,作为爹娘却不阻止,不就是乐见其成,想着若是能再和国公府结一门亲事,那和何知州家的亲事自然就不算什么了吗?呸,想得真美,可别忘了你们和爹当年是怎么逼婚清兰妹妹的。为着攀龙附凤,你们沆瀣一气,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索性把清兰妹妹绑着送上别人的床,结果人家文国公英雄救美,清兰妹妹成了国公夫人,鲤鱼跃龙门,却不再搭你们了!我不是好人,可你们这样虚伪恶毒、自私自利的人,又是哪来的脸在这儿装好人!”

    “竟是如此,难怪赵世子说赵夫人与父兄有怨,早已断了来往。”裴溪亭啧声,小声说,“我要是赵世子,见他们一次打他们一次。”

    太子说:“孩子话。”

    “是是是,您最稳重。”裴溪亭偷摸翻个白眼,却被揪了下耳垂,他轻轻嘶了一声,偏头看向太子,“您干嘛?”

    太子见他瘪嘴,脸颊微鼓,本是想揪他的脸颊肉,但又觉得此举太亲昵,于是退步了,改为揪耳垂,薄薄的一小块肉,柔软而温热。

    “没什么。”太子说。

    裴溪亭摸了摸耳垂,摸来摸去摸得一片燥/热,不禁别过脸,不再说话了。

    廊下本就空无一人,今日连雨都不再打扰,一时安静极了。

    厅中却是吵成了一片,赫然成了大房夫妻和白三爷的战场,直到白云罗说:“够了。”

    他年纪轻,在白家却是常年参与重要决策的人,一说话,厅里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白大夫人立刻说:“云罗,你千万要为你亲妹讨回公道啊!”

    “三叔,”白云罗却看向白三爷,“你怎会知道那枚羊脂白玉佩?”

    “那七宝阁的掌柜是我的老熟人了,我们吃酒的时候,他跟我提了一耳朵,说有一日,世子爷和芷丫头去他家逛了逛,世子爷还订了那枚桃纹的白玉佩。”事到如今,白三爷也没有隐瞒什么的意义了,嗤道,“年轻人那点事情,我们这些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尤其是芷丫头,她看世子一眼,人家老板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原来如此。三叔,你的心思,我不予置评,但你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白云罗说,“你若真当了家主,也不过是一具傀儡,白家迟早会落入那些人手中,届时莫说万贯家财,就是白家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白三爷没有说话。

    “你罪责难逃,自有家法发落。”白云罗说,“三叔,请往祠堂。”

    白三爷转身走了,和白云缎错身而过,白云缎跑入厅中,对白云罗说:“三妹回来了!”

    白云缎推着白云罗出去,大厅散了个干净,而此时裴溪亭已经穿廊而行,往外面去了,他叉着腰,好风流的身段,自顾自地说:“饿了,吃饭去。”

    他转身问太子吃什么,却对上一双漆黑深沉的眼,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腰?屁/股?

    裴溪亭低头,又抬头,说:“殿下,好看吗?”

    太子收回目光,说:“不好看。”

    裴溪亭笑了笑,“那您还盯着看?”

    太子没说话,裴溪亭便说:“懂了,您就喜欢盯着不好看的看,这是您的爱好,是不是?”

    太子说:“是又如何?”

    裴溪亭说:“不如何,那您从现在开始,可不能再看我一眼了,否则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你也不好看。”太子口不择言。

    裴溪亭半点不恼,说:“殿下,眼睛不好就早点去治。”

    太子哂道:“还不许别人说你不好看了?”

    “您可以说我不是您的审美取向,毕竟您喜欢苏大夫那一卦的,但您说我不好看,那您要么是恋丑癖要么是眼睛有疾,要么就是……”裴溪亭笑了笑,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转身走了。

    太子觉得那表情很危险,裴溪亭心里一定在想什么危险的事情,于是说:“站住。”

    裴溪亭站住了,转身看向太子。太子朝他走来,一步一步地踩着他的心跳,他表面寻常,说:“您有何吩咐?”

    “你在想什么?”太子说。

    裴溪亭说:“您猜。”

    “我猜不到,毕竟你的心思如脱缰野马。”太子说。

    “我不敢说。”裴溪亭为难地蹙眉,“我怕说出口,太子殿下您会恼羞成怒。”

    太子字正腔圆地“呵”了一声,说:“放心,你没有这个能力。”

    “那我就直说了。”裴溪亭看着太子,“我在想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您其实打心底里觉得我好看,可却羞于说出口,于是口不对心。”

    那深渊般的眸子颤了颤,哪怕很小的动静也没有逃过裴溪亭的眼,他心里跳了跳,有些雀跃,于是嘴上也放肆了起来,说:“其实承认我长得好看是很寻常的事情,游大人平日那般沉稳寡言,夸起我来也是不吝辞藻,殿下……”

    他顿了顿,太子说:“我如何?”

    裴溪亭说:“殿下不够坦荡。”

    不够坦荡,便是遮掩,有所遮掩,难免叫人多想。

    太子摩挲着念珠,也想到了这个道,一时无言。

    裴溪亭还是看着他,那目光直勾勾的,何其坦荡——所以这便是没有任何遮掩么?

    太子从前就琢磨过这个问题,裴溪亭从头到脚都没有分寸,那双眼睛更是勾人,是心中有不该有的心思,还是本身性子如此?

    他那时琢磨不透,如今亦然。

    裴溪亭眼底脸颊的雀跃都遮不住,太子甚至能瞧见那屁/股上的赤红狐狸尾巴正嘚瑟地摇晃着。他突然有些恼,目光和声音一道沉了些,“胡说八道。”

    恼羞成怒了,裴溪亭说:“是我说错了话,殿下别往心里去。”

    太子没有说话,径自掠过他走了。

    这是不想搭他了?裴溪亭挠了挠头,反省着刚才的行为,的确有些脱缰了。

    太子殿下人高腿长,很快就穿过月洞门,没了身影。裴溪亭没有快步跟上,慢慢溜达着往外走,路上却是撞上了白云缎。

    “诶。”白云缎眼睛一瞪,“公子怎么在我家?”

    裴溪亭说:“问你大哥去。”

    白云罗早有准备,太子又在白家来去自如,必定是游踪与白云罗早就暗中达成约定,要将计就计。

    白家交出粉本,往后再无此类忧患,俞梢云黄雀在后拿到粉本,可在那两方团伙看来,粉本便是对方拿走的,一箭双雕。

    白云缎不知大哥与游踪的暗中约定,只记得大哥说的如何演戏哄骗假三妹入府,可他也不是个蠢物,那个“护卫”身手极好,必定不是寻常人,想来是大哥细心敏锐,早就暗中做了一番筹谋。

    而眼前这位公子,应是那“护卫”的同伙。

    “白三姑娘如何?”裴溪亭问。

    白云缎说:“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就是吓到了,再加上晕了几日,现在还晕乎乎的。此刻有大哥陪着她,我要出府去给她买最喜欢吃的茶点。”

    “我也要出去,一道走吧。”裴溪亭说。

    白云缎没有异议,路上问:“我恩公呢?”

    “不知在哪儿猫着呢。”裴溪亭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迎面却撞上一人,赫然是赵繁和随行的高柳。

    白云缎知道了白云芷和赵繁之间的事情,一时有些尴尬,又有些不悦,猜测必定是赵繁风流多情,哄骗了他三妹的芳心。

    赵繁却没看他,直勾勾地盯着裴溪亭,“溪亭,你怎么在这里?”

    “我后来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过来了。”裴溪亭看了眼身旁的白云缎,“好在我之前与云缎认识,这便进府了。”

    大哥与人筹谋是暗地里的事情,白云缎知道分寸,闻言并没有拆穿裴溪亭,而是吸了吸鼻子,说:“哪里来的血腥味?”

    “这里。”赵繁扇头一晃,点在高柳捧在手中的匣子上,“打开瞧瞧。”

    高柳应声打开匣子,里头赫然是一颗人头。

    裴溪亭快速撇开眼,白云缎也吓得面部扭曲了一瞬,说:“……这是何人?”

    高柳关上盖子,赵繁说:“我答应舅舅舅母,替他摘取歹徒人头,这便是了。既然撞见了,那便拿去吧。”

    白云缎不敢接,说:“我已经看见了,回头便转告大哥,这人头其实不必……”

    “那就拿去丢了吧。”赵繁无所谓地让高柳把匣子放在一旁的美人椅上,转眼看向脸色不太好的裴溪亭,这才意识到什么,过去说,“吓着了?”

    裴溪亭诚实地点了下头。

    “是我不好,一时忘了顾忌你。”赵繁打开折扇给裴溪亭扇风,“这是要往哪儿去?”

    “本来是想出去吃饭的,现在吃不下了。”裴溪亭说。

    “喝点冰饮如何?”赵繁说,“我知道一家甜食店,味道不错,请你去尝一尝,就当给你赔罪。”

    他这话说的,已经是格外“纡尊降贵”,乍一听是询问,实则不许人拒绝。裴溪亭便没再废话,与他一道走了。

    一行人出了府门,白云缎先行告辞,去买茶点。裴溪亭则和赵繁上了马车。

    高柳勒住缰绳,马车平稳地驶远了。

    不远处的拐角后,俞梢云收回目光,转身走到马车前,说:“殿下,裴文书与赵世子上了马车,一道走了。”

    车厢中茶烟缭绕,太子闻言没有说话。先前他出了府,转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不是麻雀终于懂得了静口,而是自己转头飞去了别处。

    车内安静许久,俞梢云本就没想到殿下竟然会留下来等裴文书,此时又想起先前殿下说的那桩心事,心里不禁打起鼓来,斟酌着说:“虽说赵世子居心不良,但有元方暗中随行,裴文书应当无碍。”

    太子看着面前的烟雾,淡声说:“走吧。”

    俞梢云莫名察觉出些许不悦,不敢多问,连忙“诶”了一声,驾车离开了。

    裴溪亭打了个喷嚏,轻轻揉了下鼻子,蔫蔫儿地靠着车窗。

    赵繁看了他片刻,说:“要不要去医馆开一方安神静思的药?”

    裴溪亭最讨厌吃苦药,摇了摇头,说:“无妨。对了,世子爷不去看看白三姑娘吗?”

    赵繁说:“她有亲哥堂哥陪着,我这个表哥就不凑热闹了。”

    “可我听说你们有情。”裴溪亭说。

    赵繁愣了愣,随即笑道:“谁胡说的?”

    裴溪亭问:“没有情,你怎么送她玉佩?”

    赵繁疑惑道:“什么玉佩?”

    裴溪亭一愣,说:“七宝阁的那枚羊脂白玉佩啊,那个歹徒就是借着它将白三姑娘引到小春园去的。”

    赵繁恍然大悟,“哦,那个啊,一块玉佩而已,又不值多少钱,她喜欢就送她好了,我赏出去的玉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不成收到的都与我有情?”

    敢情大家伙是香囊传情,玉佩达意,而赵世子是随手洒洒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啊。

    裴溪亭摇了摇头,说:“这么说,您对白三姑娘没有别的情愫?”

    白云芷的心思,赵繁哪里看不出来?只是她到底是白家人,碰不得,他身旁也不缺人,“我若与她有别的,母亲知道了,怕是要打死我。”

    “那白老爷和白大夫人的心思就彻底落空了,”裴溪亭说,“他们还想着和国公府亲上加亲呢。”

    赵繁哂笑一声,说:“白日做梦罢了。”

    “爷,到了。”高柳停下马车,轻声敲了敲车门。

    赵繁说:“下车。”

    两人前后下车,进了街边的甜食铺子,在角落里的位置落座。

    老板奉上食单,满满一大单子,裴溪亭眼花缭乱,点了一份葡萄冰雪元子,赵繁则要了一份冰豆乳。

    老板很快就端上两个瓷盏,说:“二位爷慢用。”

    裴溪亭尝了一口底部的冰雪和一颗丸子,说:“甜而不腻,倒是爽口。”

    赵繁笑了笑,说:“邺京有一家甜食铺子不比这家差,就在杨柳街,待你回去后可以尝尝。”

    裴溪亭还真没去过,闻言说:“好,我记住……”

    他话音未落,看见径直走过来的人,慢吞吞地咽下了嘴里的葡萄元子。

    赵繁侧目看去,对上上官桀的目光,便笑了笑,“谨和也来吃冰饮?”

    “对啊,这不就赶巧了?”上官桀眉毛一扬,笑着说,“我独自一人,未免寂寞,行简不介意我拼个桌吧?”

    “不介意。”赵繁说,“请坐。”

    一张小小四方桌,裴溪亭和赵繁相对而坐,上官桀在左侧撩袍落座,让老板上一碗冰浆。

    赵繁说:“还没问你,怎么跑宁州来了?”

    “破霪霖被盗,那个雇主虽然死了,但我一直在查他的同伙,是跟着他们来宁州的。”上官桀说。

    赵繁想了想,说:“莫非与白家之事相干?”

    “正是,他们与绑走白三的那伙人是一路人。”上官桀说,“只是今日都死了。”

    裴溪亭在旁边听着,廖元的同伙与杀廖元的“马毕”等人竟然是一伙的,那这是窝里斗?还是说,廖元背叛了他的组织,被组织铲除?

    赵繁说:“你不早说,我把那个歹徒留给你,审了再杀。”

    “无妨。”上官桀虽然有些烦躁,但此事怪不得赵繁,转眼恰好看见裴溪亭若有所思,“琢磨什么呢?”

    “关……”裴溪亭及时把“你屁事”咽了回去,柔柔地笑了笑,“琢磨一下呢。”

    这般柔和的语气神态,上官桀难得一见,竟然忘了追究他的废话,说:“你来了宁州不办差,整日到处闲逛?”

    裴溪亭闻言抿了抿唇,不敢回嘴,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那是你来晚了,溪亭早已去了衙门,把差事交代下去了。”赵繁笑着说,“他头一回来宁州,可不得到处走走么,谨和何必苛责?”

    老板奉上瓷盏,上官桀伸手拿勺子,扯了扯嘴角,说:“你倒是会讨世子的好。”

    “且不说溪亭与思繁是好友,便说他自己温和懂事,也是很招人喜欢的。”赵繁看了眼低着头,连元子都不吃了的裴溪亭,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腕,“无妨,快吃吧。”

    裴溪亭朝他笑笑,不敢看上官桀,闷头把勺子里的元子吃下去了。

    上官桀暗自冷笑,没再说什么。

    三人安静地吃完,赵繁提出送裴溪亭回客栈,上官桀便笑着要蹭车,于是三人又坐着马车同行了一路。

    裴溪亭听着两人闲聊,暗自打了个呵欠,下车前对赵繁和声细语地好一通感谢,对上官桀的盯视视若无睹,只是临走时规矩地行了礼,便转头进了客栈。

    客栈里安静得很,后院空无一人,裴溪亭哼着歌往房间走,前头的门突然开了。

    俞梢云走出来,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两眼,才说:“裴文书可算回来了,殿下今夜闲暇,你进屋学琴吧。”

    第42章 学琴 小裴下江南(九)

    门是关着的, 屋内香几上的荷花木制小炉熏着荷露香,清香中微微有一丝涩意。

    裴溪亭坐在琴桌前,认真地回答太子的问题, 都是些基础知识,问一句答一句,也算对答如流。

    “虽说都是些简单的, 但你从前没有习过古琴, 提前准备, 算是用心。现在, 我给你演示一次指法。”太子没有抬眼, 淡声说,“我也是第一次做老师,若是快了慢了, 你说就是。”

    裴溪亭点头,说:“好。”

    太子抬起右手, 轻轻放在琴上, 食指向内拨弦, 那手似冷玉雕琢一般,裴溪亭看得极为认真, 当然,听得也认真,虽说他提出与太子学琴是为了增加单独相处的机会、拉近距离,但太子既然教得认真,他就也要认真学, 不能辜负。

    太子不急不缓地将右手指法演示了一轮,说:“可记住了?”

    “记住了。”裴溪亭说。

    “那你来一次。”太子说。

    裴溪亭说:“我没有琴。”

    “就用它。”太子看着面前这把琴,淡声说, “仔细着些,弄坏了,我自会与你算账。过来。”

    裴溪亭应了一声,起身端着小方凳走到太子身旁,撩袍坐下了。

    一方琴桌,两个大男人必得挨得近些,裴溪亭的右臂无法避免地轻轻地蹭上太子的左臂。若是师生,这般近的距离,对于学生来说实在威压过强,若掺和点别的情绪,这样近的距离也实在让人紧张。

    裴溪亭抿了抿唇,说:“我开始了。”

    他学着太子的指法,食指向内拨出一声琴音,正要换指法,太子却叫了停。

    “肘腕平悬,要稳。”太子伸出右手,放在裴溪亭的手侧,“手掌稍微往下俯,指头往上些,拨弦的时候不要抖。”

    太子看着裴溪亭调整,说:“再来一次。”

    裴溪亭做了次深呼吸,又试了一次,太子没有说话,他便继续了。如此,他试,太子指正,将右手的基础指法尝试着练习了一次。

    “不错。”太子说,“以后要勤加练习……怎么流汗了?”

    他终于偏头看向裴溪亭,却见那张白皙的侧脸微微地发红,鬓边还出了汗。

    “我有点紧张。”裴溪亭如实说。

    太子看着他,“为何紧张?”

    可能是现在是晚上,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挨得太近,胳膊上的布料磨蹭声虽小,但存在感极强,就像太子这个人一样。

    裴溪亭蹭了蹭指下的琴弦,只说:“我怕学得太慢,您会嫌我笨。”

    “只要认真学,笨一些也无妨,我又不要求你成为古琴大家,只当是修身养性。”太子淡声说,“学琴如写字,应当摒弃杂念,心要静。”

    裴溪亭说:“我记住了。”

    今夜倒是格外乖巧老实,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说:“再练一次,我说什么指法,你就演示什么指法。”

    琴音一声一声地打在窗上,偶尔夹杂着太子简洁的指正和裴溪亭的应声,听着倒真像一对师生。

    俞梢云抱臂靠在墙上,若有所思。

    游踪轻步入内,瞧了眼映在窗纸上的两道人影,胳膊挨着胳膊,委实亲密了些。

    俞梢云看着他的神色,轻声说:“用的还是殿下的琴。”

    寻常师生间都少有学生用老师的琴,更别说是太子做这个老师。殿下金尊玉贵,却也要避免琴多落灰,这些年来身旁只有那一把灵机式,连下宁州都随身带着,可见爱惜,如今却要个还没入门的学生拿来练手,两人琢磨着,都觉得此间有些难以言说的意味。

    但游踪自来是一等一的沉稳,俞梢云性子虽然比他活泛得多,却是跟太子最久的近卫,谁都知道不能也没必要多嘴。

    殿下心中自有分寸。

    “鹤影。”

    太子的声音传来,游踪立刻推门入内,轻步走到琴桌前,捧手道:“殿下。”

    裴溪亭停下动作,太子看了他一眼,说:“练你的。”

    裴溪亭说:“噢。”

    游踪目不斜视,说:“梅花袖箭和假王三已经押入暗牢,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太子看着裴溪亭的手,说:“杀。”

    裴溪亭指尖一颤,琴音滑出去,余音嗡鸣。他说:“手误。”

    “你有异议?”不等回答,太子隔着袖子轻轻握住裴溪亭的手腕,“不是说了么,手要稳,心要静。”

    裴溪亭叫冤,说:“我只是一个新手,哪能有那么高的境界?”

    太子没有再训他,指腹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摁了下他的手腕,说:“放松,你是抚琴,不是打拳。”

    裴溪亭做了次深呼吸,再次放松了下来,说:“我哪有什么意见,就是好奇,您为何不审问她们?说不定能从她们口中得到些线索。”

    “鱼已入网,迟早会被我一网打尽,碾为烂泥。”太子看着裴溪亭的侧脸,“你想知道什么?”

    “果然,什么心思都瞒不住殿下。”裴溪亭偏头回视,“我想知道那个假王三为何要害思繁。”

    太子说:“要想从这些刀尖舔血的凶恶之徒口中撬出答案,你便要比他们更凶恶,你受不住那样的场面。”

    “不是有游大人吗?”裴溪亭眨了眨眼,轻声说,“请大人帮我审一审,可否?”

    太子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倒是会占便宜。”

    “我有谢礼。”裴溪亭起身,快速跑出去,又快速跑回来,捧着个包袱走到游踪面前,“劳您沾血,我连换洗的新衣服都给您备好了。您只帮我审审她,审不出来也无妨,就当我欠大人一次人情,以后诚心相报。”

    游踪看了眼太子,后者神色如常,并没有不许的意思,便说:“顺手的事情,不必言谢。”

    “您给我情面,我自然要谢的。”裴溪亭把包袱放在游踪心口,笑了笑,“我在百锦行按着您的身量买的,您回头记得试试。”

    “好,多谢。”游踪偏头对太子说,“殿下若无别的吩咐,臣先行告退。”

    太子点头,待游踪走后,他看了眼裴溪亭,说:“今日还去逛街了,好闲情。”

    裴溪亭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解释说:“不是今天买的,是我刚来宁州那日去百锦行时看见一身沉香色的袍子和游大人很搭,尺寸也适宜,便买下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送。”

    “倒是很会讨好上官。”太子说。

    “这算哪门子讨好,一件衣服而已,我当日还给元芳买了呢,您怎么不说我讨好他?”裴溪亭看着太子,斟酌了一二,还是说出了口,“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太子抚摸琴弦,指腹微顿,淡声说:“我为何要与你置气?”

    “先前在白府,我一时口不择言,忘记了说话的分寸。”裴溪亭说,“我反省了,所以我今夜就很老实。”

    太子微哂,说:“与你自己相比,今夜的你的确算收敛许多了。”

    “这就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裴溪亭听出太子的暗讽,也不在意,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我都改了,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计较我说的那些疯话了,好不好?”

    他语气比平常柔和些,不是请求恳求,倒更像是哄。太子挑了下琴弦,又抹了一下,才说:“嗯。”

    裴溪亭嘴角微微一翘,抓着袍摆又坐回太子身边,说:“我今日去吃了一家甜食铺子,他们家的葡萄冰雪元子很不错,改天等您有空,我请您去尝尝?”

    太子没应,说:“还吃了什么?”

    “只吃了这个。”裴溪亭叹了口气,抱怨说,“您不知道,您走后,我半路遇见了赵世子,那个高柳‘啪’地一下就打开了人头盒子,好新鲜的一颗人头,我哪还吃得下热食荤食?”

    他说着偏头呕了一声,脸色一下就不大好了。

    太子并没有好言安慰谁的习惯,见状说:“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

    “好吧,那您也早些休息。”裴溪亭起身行礼,转身晃悠了出去。

    他回屋洗漱,换了身睡衣,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便走了过去。

    房门打开,裴溪亭一身雪白的短衫短裤,修长白皙的四肢大多裸/露在外。俞梢云愣了愣,随后将手中的小碗递过去,说:“裴文书今日见了血腥,喝一碗清心安神的药剂,可以好眠。”

    裴溪亭俯身凑近,嗅了嗅冒着热气的碗,没有苦味,这才伸手接过,说:“多谢,这药是?”

    “都是些常备的药,煮开就能喝,没什么麻烦的。”俞梢云说。

    他这么说了,裴溪亭也没有多想,道了谢,俞梢云就转身去隔壁伺候了。

    药汤还是热的,裴溪亭捧着小碗放到美人椅上,自己在旁边坐下了。他侧身向右,枕着美人椅的靠背,盯着星空发呆,嘴里不知在哼着什么曲子,粘粘糊糊的听不清楚,右腿盘放在美人椅上,左腿却踩着地,白生生的一截,一缕月光似的轻晃着。

    太子站在门前,一直未动,直至裴溪亭突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裴溪亭脸上困倦,一双眸子不如平日清凌,迷蒙又茫然。

    太子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屋子。

    裴溪亭也没有开口,盯着那门看了一会儿,转头又看了会儿星星,这才端起小碗喝了药剂,随后回屋收拾着歇下了。

    许是药剂药效好,当夜裴溪亭睡得安稳,翌日没什么事,他睡到日上三竿,总算是补足了这几日的觉。

    收拾好了,裴溪亭坐在桌边吃午饭,元芳买回来的荷叶饭和时蔬拼盘。

    “喏,游踪留给你的。”元方端着一碟灌浆包,将一张纸放到桌上。

    裴溪亭拿起一看,是假王三的供状,声称启夏宴上对赵易动手是为了报复文国公。

    裴溪亭知道文国公虽性情温和,但曾任刑部侍郎,坐在那样的位置上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有仇家也是在所难免。

    文国公夫妻伉俪情深,府中没有妾室,国公夫人虽先后生有四胎,但二子夭折三女因病早夭,只有赵繁赵易长到如今这个年纪。兄弟俩受尽宠爱,是夫妻俩的心肝宝贝,折了一个都是剜心之痛,而兄弟之间,赵易显然是更好下手、得手的那一个。

    元方在旁边坐了,说:“有问题?”

    “说得通,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裴溪亭叠好供状,若有所思,“既然廖元这个东宫前主簿也牵涉其中,那元和太子的其他旧党会不会也掺和进来?他们若是要为旧主报仇,那极有可能找上当时奉命三司会审的人,比如文国公。而当初白衣刺客刺杀皇后和殿下,可能就不只是为了搞事情,还是为了泄恨。”

    “有这个可能。”元方说,“那你觉得当初元和太子是真的谋逆犯上,还是如传言那般被太子设计陷害?”

    “我不知道元和太子是否真的谋逆,但我认为,太子殿下没有设计陷害。”裴溪亭说。

    元方摇了摇头,说:“皇室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也有许多条道路,陷害兄弟毒害君父,这招胜算虽大,却着实阴狠。”裴溪亭说,“听闻殿下从前和元和太子兄友弟恭,不至于如此,何况我觉得他不是贪恋权势、至少不是会为了储君之位弑兄害父的人。”

    元方好奇,“你的依据是什么?”

    “感觉。”裴溪亭说,“就像当初我感觉你不会伤害我一样。”

    元方无言以对,闷头吃了个灌浆包。

    裴溪亭笑了笑,低头刨了个口饭,就着清淡脆爽的蔬菜吃完了午饭。

    太子正在廊上擦拭古琴,裴溪亭轻步走过去,清了清嗓子,俯身抚上琴弦,把昨夜习的指法演示了一遍,然后收回手,看着太子。

    太子也看着他,见那双瑞凤眼亮晶晶的地盯着自己,安静了一瞬才说:“还要我夸你两句?”

    裴溪亭说:“夸奖会使人进步。”

    “夸奖会使人自满。”太子说,“画,画得如何了?”

    “别着急,我打算在采莲节那天画。”裴溪亭眼珠子一转,“您打算何时回京?”

    太子说:“与你何干?”

    “当然有干。”裴溪亭说,“您要是还没什么打算,我诚邀您与我在采莲节之后一道回京,路上也热闹。”

    太子抚摸着琴上的烟波翠烟,说:“采莲节每年都有,没什么新鲜的。”

    “哪怕是一朵花,笑时怒时都能品出不同的姿态,您知道您为何笔下无情吗?”裴溪亭语气严肃,“因为您封心锁爱了。”

    太子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书画就像执笔者的照心镜,画师若无情,笔墨便也无情。”裴溪亭叉着腰,绕着太子走了一圈,一派老气横秋的“老师”语气,“我随意举个例子,就说说‘情’吧。‘情’分真心或假意,真心待一个人是无需刻意为之的,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若是假意待一个人,哪怕你时刻记着他的喜好、时刻警告自己并且表现得待他很好,可再细密也难掩浮夸矫饰,只要眼清目明,仍能在细节处见真章。这书画的意境就好比这个情字,心中是什么,展现出来的就是什么,做不得假。”

    他在太子面前停下,对上太子平静的目光,语气变得随意了些,说:“您不是天生无情,而是自缚于心魔。”

    太子问:“我的心魔是什么?”

    “这个答案,您自己清楚就行了。”裴溪亭说,“我说了,万一您破防,我怎么办?”

    太子微微挑眉,“破防?”

    “就是不小心戳中您的心肝脾肺肾,您恼羞成怒了。”裴溪亭说。

    “哦,”太子淡声说,“那你说说,看我是否破防。”

    裴溪亭警惕起来,放下了叉在腰上的手,“我不说。”

    太子说:“我要你说。”

    你要我说我就说啊,我偏不说。看见陷阱还往里头跳,当我傻?裴溪亭暗自咕哝一句,和太子对视了一瞬,不敢说又不能说老子就不说,于是一扭头,飞快地走了。

    “我听到杨柳岸的燕子在叫我,去去就回,再见。”

    水红袍衫和黝黑的发尾在空中飞快地摇晃了几个来回,裴溪亭便没了影子。

    太子:“……”

    俞梢云从房顶跳下来,说:“好蹩脚的借口。殿下,要不要把裴文书抓回来?”

    “不着急,他总归要回来。”太子收回目光,若有所思,“从前见他天天衣裳不重样,这件水红袍衫前日穿了,今日又穿,应该是喜欢的。”

    俞梢云说:“这可是您送的,裴文书哪敢不喜欢?”

    “你不懂他。他若是不喜欢,绝不会穿在身上,而是会装在柜子里,美其名曰:殿下所赠不敢糟蹋,要当宝贝似的珍藏。”太子说。

    俞梢云笑着说:“卑职与裴文书没怎么相处过,自然不如殿下懂他。”

    “虽是只狡黠的小狐狸,但骨子里尽是肆意,相处些时日就能懂他九成。”太子低头继续擦琴。

    俞梢云说:“殿下能懂就好。”

    太子手一顿,抬头看他,“你话里有话?”

    俞梢云斟酌着说:“卑职的意思是裴文书到底不是您一手栽培的人,也不是多年相伴的人,您慧眼如炬,看明白了他,放在身边也能安心。”

    太子淡声说:“嗯。”

    “……”俞梢云挠了挠头,“那您打算何时回京?”

    太子说:“你说呢?”

    俞梢云搓了搓手,说:“不如依裴文书所言,一道回京,反正也没几天了。”

    “就依你。”太子说。

    俞梢云说:“好嘞。”

    “我记得那日去百锦行买衣裳的时候,有一身郁金香色和石榴色的夏衣,样式不错。”太子突然说。

    俞梢云当日完全没有注意,此时根本就想不起来半点,但还算机灵,顺着话茬说:“是的,很不错。”

    “去买回来。”太子说。

    老天,只说颜色,那买错了怎么办?郁金香和石榴,都是明艳的颜色,身边也就裴文书喜欢穿,难道殿下又要给裴文书买?

    俞梢云眼睛一转,试探着说:“百锦行的衣裳上新的快,说不准今日又有别的好样式,此时闲来无事,天气也不错,殿下不如出门走走,顺路去那店铺瞧瞧?”

    “也可。”太子淡声说。

    而此时,裴文书正带着元芳在街上帮人充当人流量。

    原是莺自语拿着自己绣好的物品出来摆摊,碎花白布上摆放着领巾抹额巾帕等小样物品,可他用的是好布料,针线也好,价格不便宜,很多人来问,却是无人出钱。

    “公子,您说我该不该便宜些?”莺自语问。

    裴溪亭晃着扇子,说:“我还觉得该再卖贵些,再便宜,不如白送……走,换地方。”

    莺自语“诶”了一声,赶紧推着小木车和裴溪亭走,“我们去哪里?”

    “买卖要对口,这里来往的多是普通百姓,他们用不着这些,哪怕心动也舍不得。”裴溪亭带着两人拐了两条街,“就是这里了。”

    只见街旁楼阁林立,一片馨香。

    “这里来往的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姑娘少爷,他们会在摊贩上买东西吗?”莺自语说。

    “只要东西好,不怕人家作比较。”说着,裴溪亭扇子一晃,对一起走过来的几位姑娘们翩翩一笑。

    几个姑娘纷纷红了脸,莺自语见状抿唇轻笑,看了眼裴溪亭,心说:倒是对了,这位公子站在这儿,就是个活招牌!

    “公子是外乡客么,以前从未见过。”胆大的姑娘率先问了。

    裴溪亭说:“仰慕江南好风采,特来拜会。”

    “难怪呢,若是本州人士,公子这样翩然风流的人物,早该名声远扬了。”另一个姑娘说罢看向摊贩,霎时眼睛一亮,“好漂亮的茉莉花。”

    莺自语连忙说:“这是用茉莉花香露浸泡过的纱堆叠缝制的小珠花,可以作头饰,也可以穿了线作耳饰,十分轻盈。”

    姑娘拿到鼻前一嗅,笑着说:“果真是茉莉香,能闻得到,但又不会过浓。”

    “姑娘脖颈修长,还可以穿一条细纱作颈饰,搭配中低领衫裙。”裴溪亭见这姑娘裙摆绣着茉莉,还描着茉莉花钿,就在旁边说,“茉莉香味清芬,夏日轻风一送便是清香暗送,诗词中赞茉莉‘天赋仙姿,冰肌玉骨’,正如姑娘本人。”

    他措辞简洁,语气随性,便显得清新自然,十分真心,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轻声说:“公子谬赞,我愧不敢当……这珠花我买了,还有那个白色的茉莉香囊,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我要这个如意纹的抹额……”

    一下子就要卖空了,莺自语喜不自胜,赶紧说:“我给姑娘们包起来。”

    “这条粉荷和墨色的发带……”一个姑娘作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偏头看向裴溪亭,大着胆子说,“可否麻烦公子帮我选一条?”

    裴溪亭见这姑娘一身淡乳黄,所用饰品也都以自然清新为主,便说:“粉荷吧,清新娇俏,如今也正合时宜,墨色色重,气质偏沉,姑娘怕是不喜欢。”

    “我也更喜欢粉荷……我看公子白皙俊美如此,不论颜色深浅都压得住,这条重山飞鸟纹的墨色发带很衬公子,我想买来赠予公子。”姑娘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天南地北的人,一朝相聚就是缘分,我别无他意,就当随心一次,愿公子一路山水,就如这飞鸟穿越重山,平安如意。”

    裴溪亭本不打算收,毕竟发带也算贴身之物,男女之间该避讳,闻言却收了过来,说:“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谢姑娘。”

    他偏头看了眼那画馆,说:“姑娘从画馆里出来,想必是擅画?”

    “公子高看,我略懂一二就是了,今日也是请姐妹们陪我来画一幅像的。”姑娘说,“家父在外乡任职,家母随行照顾,难以归家,我每年都要作春秋夏三季肖像携带家书一道寄去,让爹娘安心。只是今日陈先生不在画馆,别的画师里也没有中意的。”

    “若姑娘不嫌,我为姑娘画一幅。姑娘喜欢就当做是这条发带的回礼,也当是我祝愿姑娘平安顺遂,早日与尊上相聚团圆,若不喜欢,”裴溪亭笑一笑,“我就请姑娘吃顿便饭,当做是弥补姑娘的时间。”

    姑娘笑着说“好啊”,侧手示意画馆的方向,“公子请。”

    小姐妹们也要凑热闹,裴溪亭示意莺自语收摊回家,跟着姑娘们走了。

    元方走在尾巴上,听着裴溪亭和姑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突然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阁楼——

    宝音楼,元方听说过,是宁州最好的琴楼,在江南富有盛名。

    此时,二楼的一扇窗开了半扇,临窗而立、看着此处……不,看着裴溪亭背影的赫然是太子。

    第43章 音波 小裴下江南(十)

    “裴文书很得姑娘们喜欢啊。”俞梢云站在太子身后, 干巴巴地说。

    太子说:“长得好,大方,不轻浮, 还会些甜言蜜语,讨人喜欢不奇怪。”

    “那要不要找人跟着?”俞梢云问。

    “他有随从,你操什么心?”太子说。

    我是为人家操心吗?俞梢云暗自叹了一口气, 提醒般地说:“裴文书到底是个年轻气盛的, 这个年纪的人最容易春心萌动, 让他和几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相处, 万一他和谁对上了眼, 回去立刻请家里来说亲怎么办?”

    的确万事皆有可能,太子静了静,不答反问:“你很在意他的婚事?”

    俞梢云一不当爹做娘, 二没有对裴溪亭动那些念头,自然不在意裴溪亭的婚事。可他凡事都要为殿下筹谋分忧, 虽说现在殿下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殿下想明白做打算之前,裴溪亭身上最好不要有什么亲事, 毕竟强抢他人之夫实在不好。

    但俞梢云不好直说,也生怕引起什么误会,于是赶紧说:“卑职是怕他春心萌动,整日都想着谈情说爱、儿女情长,就不能全心全意地办差了, 您说是不是?”

    太子接受了这个由,淡声说:“盯得住他的人,盯不住他的心。”

    裴溪亭那样的性子, 若是真与谁生情,也是棒打鸳鸯容易,却打不碎他的心。

    修长的指腹滑过琴弦,力道微重,稍微有些刺疼。太子眉尖微蹙,面无表情地盯着琴看了片刻,才收回手,叫来老板,说:“琴很好,但弦不够好,若是生手用,恐易伤手。”

    “为了配这把琴,这已经是本店最好、最贵的丝弦了。”老板打眼就知道这是位贵客,为难地说,“您若是还要再好的,在宁州的琴店怕是买不到了。”

    竟然是给裴溪亭买?俞梢云眼界开阔,能看出这琴弦的确是极好的,哪怕是邺京那些公侯伯爵府上用的也不过如此,拿去给一个生手用,说句暴殄天物也不为过,殿下竟然还嫌不好……

    俞梢云偷偷瞥了眼太子,心中愈发觉得古怪,说:“那把琴弦取下来吧,我们按原价付钱。”

    *

    傍晚,裴溪亭回了杨柳岸,甫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只长木匣子。

    以防万一,伸手打开匣子的是元方,只见里头放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把琴——黑漆,桐面杉底,流水断纹,龙池上方刻“玉音清和”小篆印,一派古幽之色。

    “这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个字。”元方说。

    裴溪亭回过神来,“啥?”

    元方说:“钱。”

    裴溪亭莞尔,说:“你看这个小篆印记,‘玉音’二字就说明了它的来处——杨玉音,如今最有名的斫琴师,之前的琴可是售出了千金之数。”

    “多少?”元方惊讶地戳了戳琴面,感觉它一瞬间变成了晃眼的金色,“怎么能值那么多钱?”

    “杨大师古稀之年,做出来的琴也就七把,一把琴耗费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光,咱们瞧着就是一把好琴而已,可对于制琴的人来说,处处都是用心斟酌打磨的成果。”裴溪亭说,“一把好琴自然是不缺富贵者买,有时若两人多人同时争抢,那本就昂贵的价格再遭哄抬,最后的售价自然令人瞠目结舌。”

    元方点头表示解了,说:“如此看来,这把琴定然也价格不菲,能买得起它、进入这里还会给你送琴的人,也就那么一位了。”

    裴溪亭有些拿捏不定,“你说殿下送我这把琴,是不是隐晦地提醒我以后不要再用他的宝贝琴了?”

    “你想多了。”元方难言地看着裴溪亭,“人家还用得着隐晦地提醒你吗?不想你碰直接说就是了,还用得着给你买这么好的琴?”

    说句实话,他觉得太子肯教裴溪亭学琴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对哦,一语惊醒梦中人,裴溪亭嘴角微微一翘,说:“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就是单纯送给我的。”

    元方觉得裴溪亭笑得挺没出息的,但还是说:“恭喜你,我看你有机会。”

    “我也觉得。”裴溪亭有些雀跃,“我要是能成功,一定给你涨月钱,翻倍。”

    说罢,他轻轻盖上琴箱,“走,出去逛逛。”

    元方愣了愣,“才刚回来。”

    “我高兴,要出去抒发一下。”裴溪亭说。

    元方翻了个白眼,迈步跟上了。

    夜里,太子回来的时候,裴溪亭的房门开着,今日穿出去的白短靴放在门口,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收回目光,正要进屋,却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

    裴溪亭穿着短衫短裤、踩着木屐从院门进来,大片肌肤裸/露在外,白皙的手指勾着个钱袋子,心情不错似的,还哼着歌。看见他的时候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来。

    “殿下。”裴溪亭走到太子跟前,捧手行礼。

    太子看着他,“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我在前头和同僚们玩了会儿牌,还赢了一两呢。”裴溪亭说着晃了晃钱袋子,又说,“谢谢殿下送我的琴,我很喜欢,让您破费了。”

    “原配的琴弦不够好,等回了邺京,我再给你补齐。”太子顿了顿,“你回来得倒是很早。”

    裴溪亭说:“对啊。”

    太子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裴溪亭琢磨出点不对劲来,追问道:“我又罪恶滔天了?”

    给姑娘画像,围炉煮茶,不过是年轻人闲暇时凑在一起说说话,实在谈不上错。太子摩挲着念珠,心中突然有些不悦,不仅是对没有犯错的裴溪亭,也是对无缘无故情绪波动的自己。

    这股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难以接受,看向裴溪亭的目光都有些沉了。

    裴溪亭心里一跳,下意识地站直了,看着太子不说话。可脑子飞速转动一轮,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今天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如果他真的有哪里惹太子殿下不高兴了,那干嘛还要给他买琴?如果没有,那太子殿下怎么又有化身人体制冷机的趋势?

    裴溪亭搞不懂,心说:伴君如伴虎,诚不欺我。

    廊下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莫名,这时俞梢云从后头走来,说:“裴文书回来了?”

    裴溪亭“嗯”了一声,见俞梢云走到太子身后站定,对他微微一笑,说:“裴文书觉得清风肆的茶点如何?”

    姑娘很喜欢裴溪亭画的那幅画像,随后他们出了画馆,结伴去临近的庄子围炉煮茶当作晚饭,那庄子就叫清风肆。

    裴溪亭愣了愣,“殿下先前也在清风肆吗?”

    “我们从门前经过,偶然瞥见裴文书与几个姑娘同坐一席。”俞梢云十分不经意地提起话茬。

    “那二位怎么不进来?茶点我只尝了一小块,但味道不错,他们家的茶叶很香,有一款茶叶冰雪很不错。”裴溪亭捏着钱袋子,难道是他那会儿没有看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觉得他眼瞎,因此不高兴了?

    思及此,裴溪亭立刻又说:“今日错过了也没事,改日我请殿下去尝尝?”

    太子淡声说:“不是说钱袋子吃紧么,还有闲钱去清风肆?”

    “很贵吗?我不知道,是方姑娘付的钱,说是感谢我为她画像、感谢小姐妹们陪她出门画像。当然,若是当时殿下和俞统领也过来,那这顿必然是我请。”裴溪亭说。

    “你与姑娘们一见如故,我们插一脚做什么?”太子说,“倒是我们多余了。”

    “一见如故算不上,只是人海茫茫,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大家坐下来聊聊天,不也是度过闲暇时光的一种方式吗?”裴溪亭说,“二位来了只会更热闹,哪里多余?”

    “可你们萍水相逢,能聊什么?”俞梢云趁机打探。

    “画啊衣裳啊妆容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还有这家那家的八卦……总之什么都聊,说起什么就是什么。虽说萍水相逢,但只要大家有礼有节,谨记分寸,自然不会轻易冒犯了谁。”说着说着,裴溪亭突然琢磨过味儿来,这两位好像对他和姑娘们围炉煮茶的事情有些在意啊?

    姑娘们里有两位是官家出身,裴溪亭看了眼太子,又看向俞梢云,问:“那里头有俞统领的故人?”

    “并没有,”俞梢云笑了笑,“就是好奇裴文书是不是要唱一出《荷洲奇缘》?”

    这是宁州曲,裴溪亭在小春园听过,唱的是赏荷之期,荷洲人潮拥挤,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一见钟情,赠荷花以相识的故事。

    敢情是为了八卦啊,他当即笑着说:“那可是冤枉死我了。”

    俞梢云说:“随口聊聊罢了,裴文书别多心。”

    裴溪亭说:“当然。”

    回到屋里,裴溪亭在竹椅上躺下,把太子方才的几句话和表情又在脑海中过了几遍,拿出了做阅读解的认真,最后得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答案:

    太子殿下不会是吃醋了吧?

    裴溪亭翻了个身,用指尖刮着扶手。

    不应该啊,他和姑娘们恪守分寸,没有身体触碰更没有任何亲密行为,就算是要吃醋,也完全没有任何吃醋的点啊。

    何况,太子真的会吃他的醋吗……不是吃醋的话,问那么多干嘛……可说是吃醋,也不太像……但不是吃醋,又到底是哪里奇怪……

    裴溪亭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纠结犹豫地敲定不了答案,索性弹射起步,出门去了隔壁。

    他走到窗前抬手一敲,直接问:“殿下,是不是我和姑娘们相处了半日的事情让您不高兴了?”

    好直接,俞梢云暗自震惊。

    “并未。”俄顷,窗内传来太子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裴溪亭闻言放下心来,又莫名有些失落,“哦”了一声就回屋了。

    轻巧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隔壁房门跟着关上。太子坐在琴桌后,指腹按着琴弦,昏黄烛光笼罩着他的侧脸,映照出几分冷沉。

    念珠静静地放在琴桌的角落,太子偏头看向它,眼前又出现裴溪亭从姑娘手中接过发带时的笑眼。

    无情时便如此,来日若动情,那双眼睛又该是何模样?

    太子无法想象,又不知自己为何要想象,这和他无关。

    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情绪交织,太子只觉得烦闷难言,他指尖一松,琴弦失控地颤动,洒出丁点血珠。

    门外的俞梢云似有所觉,轻声说:“殿下?”

    “……无妨。”太子看着指尖不断涌出的猩红,不知是回答俞梢云还是他自己,“无妨。”

    *

    拂去朦胧烟雨,宁州赫然是一片清新俏然之色。

    随后几日,裴溪亭日日出门,四处采风闲逛,偶尔与白云缎吃饭,与赵繁吃酒,与上官桀“偶遇”——但每当此时,赵繁也会“偶然”路过,二人行变作三人行或索性各回各家,倒是替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中间有一次,白云缎带了白云芷出来,白三姑娘在家休养了几日,恢复得不错,薄薄一层胭脂,当真艳若桃李,神采奕奕。

    夜里没人打扰,裴溪亭与太子学琴,夜夜如此。

    香几上燃着裴溪亭淘回来的橙香,味道清甜自然,成功哄得太子点上试试。外面夜深了,他挑了下弦,说:“何知州与白家取消婚事了,只说是年轻人性子不合,不宜成家,倒是还算厚道。”

    太子坐在一旁,手中握着琴谱翻页,随口“嗯”了一声。

    “白老爷和白夫人不甘心,还想和赵家攀亲,今日白三姑娘出来的时候,脸上抹的胭脂很厚,但也没遮掩住巴掌印。”裴溪亭看了眼自己的那卷琴谱,不太熟练地抚琴,“都说白三姑娘在家受尽宠爱,我看未必。”

    “白家富贵锦绣,娇养女儿何其容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要将人抛出去换利时毫不手软。”太子偏头看向裴溪亭平静的侧脸,“你同情白三?”

    “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这是句假话。天底下比白家夫妇坏上千百倍的父母都有,我若个个儿都同情,那还活不活了?”裴溪亭淡声说,“我见白三姑娘还算清醒,又有白云罗相助,应该不会去招惹赵世子。”

    说起赵世子,裴溪亭突然想起上官桀来。他手上动作一停,偏头对上太子的目光,认真地说:“上官小侯爷擅自出京,玩忽职守,您管不管?”

    太子说:“他出京前在司里留了牌子,还和人换了职,没有问题。”

    裴溪亭闻言有些失望,失望得光明正大。

    太子见状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此时像在做什么?”

    裴溪亭眼尾一挑,“嗯?”

    “谗言佞语。”太子说。

    “冤枉。”裴溪亭说,“最多是心怀报复。”

    太子看着他,说:“继续弹。”

    裴溪亭抿了抿嘴,说:“我不太会。”

    “凡事都是由生渐熟,静心。”太子说。

    裴溪亭静不了心,说:“我热。”

    太子看了眼屋子里的琢冰山,说:“心静自然凉。”

    “您不让我穿短衣短裤。”裴溪亭说出自己的怨念。

    太子说:“衣衫不整,像什么话?”

    “这院子里又没有别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朝廷里有些官儿平日里最重礼仪,可夏天回了自家院子,一样也是穿得要多清凉有多清凉,只求蔽体。”裴溪亭嘀咕,“您比他们还要老古板。”

    太子说:“别人在自家的穿着,你怎么知道?”

    裴溪亭以前在书上看的,叫什么忘了,总之就是写到了古代人的清凉神器,什么小吊带小抹胸都有。这里是架空的地方,有没有还真不好说,但他还是脖子一支棱,很有底气地说:“我钻狗洞看见的。”

    “哦,”太子淡声说,“私窥朝臣府邸,记录朝臣私事,居心不良。”

    话音落地,裴溪亭双手放在琴上,同时往前一抹,古琴顿时发出排山倒海的动静。

    太子被攻击到了,眉间微蹙,正要说话,就见裴溪亭抱起古琴换了个方向,直接面对他,再次弹出一波攻击。

    “……”

    裴溪亭神情严肃,双手灵活地胡乱拨动琴弦,那气势仿佛有千百年的功力,可以以琴音杀人。

    太子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说裴溪亭放肆,可这人日日都在放肆,真要追究起来,数都数不清,说裴溪亭幼稚,可幼稚起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只是这攻击力颇为强悍,他伸手放在裴溪亭双手间,按住琴面,说:“这是在报复我?”

    裴溪亭停下攻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你自己说的?”太子说,“好好的去钻别人家的狗洞,还不许我怀疑你别有用意?”

    “做一件事一定要有原因吗?”裴溪亭问,“我纯粹脑子有病,行不行?”

    太子想了想,说:“的确没有谁规定人不可以脑子有病。”

    “那不就对了。”裴溪亭说,“我犯病的时候不仅喜欢钻狗洞,我还喜欢发疯狗病,满大街乱窜,见人就咬。”

    他大胆地说:“到时候您可别撞上我,小心我咬您一口。”

    “到时候你可得避着我,否则,”太子目光下滑,落在裴溪亭红润的唇上,淡声说,“我就拿绳子勒住你的舌头,再拿链子把你拴在院子里,也算为民除害。”

    好平淡的神情语气,好变/态的话。

    裴溪亭愣了愣,一时无法反驳,但也不甘示弱,于是再次化身十指琴魔,对太子发动音波攻击。

    “……”太子轻轻啧了一声,突然伸手从裴溪亭手中夺过无辜的古琴,放回原位,而后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后颈,“起来。”

    他的动作太快,裴溪亭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卸甲”,后颈的手温热有力,烫得他颈皮一激灵,下意识地缩着,“不——”

    话音未落,那指腹微微用力,仿佛警告,裴溪亭从心地站了起来,被太子握着脖子提溜到门前,送了出去。

    他转身,太子站在门槛后,一张光彩夺目的脸平淡如常,和那双手的温度仿佛两极。

    裴溪亭盯着那双淡漠的凤眼,微微歪头,仿佛站在井口仔细地研究、探索着古井的深度,猜测跳下去是否有生还的机会,神情迷茫而迟疑。

    太子被“审问”得有些不快,又掺和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之是不想再被裴溪亭盯下去,于是转过身去。

    裴溪亭回过神来,在太子迈步前说:“殿下,明天采莲节,您别忘了。”

    太子没有转身,说:“我没忘,可我从未答应你什么。”

    裴溪亭愣了愣,也对,太子答应在采莲节之后与他一道回京,却没说那日要与他一道出门。

    “那我现在邀请您。”裴溪亭说,“明日,我在荷洲等您。”

    不等太子回答,他转身回了屋子,脚步比平时快上许多,败露出几分匆忙,仿佛慢上一步,太子就会出口拒绝,而太子若今夜没有拒绝,明日便一定会赴约那样。

    隔壁屋子的房门关上了,比平日重了三分,好似关门的人一时情急,忘了控制力道。

    太子站在原地,隔了一会儿才挪步回了内室。

    *

    翌日清晨,一辆豪华马车来到杨柳岸。

    高柳进了客栈,很快便出来,到窗前说:“爷,裴三公子已经出门了。”

    “一个人?”赵繁问。

    “和他的随从一道。”高柳说。

    不是上官桀就成,赵繁晃着扇子,说:“走吧。”

    可他说谁来谁,高柳看了眼前方,说:“小侯爷来了。”

    赵繁眉梢微挑,偏头看向走到窗前的上官桀,笑着说:“谨和是来找溪亭的?”

    “正是,”上官桀并无顾忌,也笑了笑,“行简也是?”

    “不错,可是巧了,咱们都不赶趟。”赵繁悠悠地叹了口气,“溪亭已经带着随从出门了。”

    他见上官桀不大高兴,便说:“既然撞上了,不如你我结个伴,如此也热闹些,如何?”

    上官桀对采莲节没兴趣,但他知道赵繁必定不会错过利用这种节令邀约裴溪亭一道出门游玩,届时共度佳节、花好月圆,裴溪亭一不小心就会上了当,被赵繁哄得找不着北。

    裴溪亭虽然走了,但若此时和赵繁一路,赵繁就不能再找机会和裴溪亭独处。打定主意,上官桀一点头,说:“好啊,那我就借便乘车了。”

    他上了车,高柳便关上车门,驾车离开了。

    尚西风从门口出来,看了眼那马车,把瓜子一嗑,说:“裴文书人缘不错啊。”

    游踪在门后煮茶,说:“不是好事。”

    尚西风似懂非懂,转身走了过去,拿着大蒲扇给游踪扇风,说:“难得得闲,您怎么不出去?”

    “没什么好出去的。”游踪说,“殿下有俞统领随行保护,也不需要我。”

    “说来也是奇怪,都是出门,今日殿下和裴文书怎么是分开走的?”尚西风纳闷。

    游踪看着茶炉下的火焰,说:“都是去荷洲,说不准会撞上。”

    “荷洲可不小,今日又是人生人海,恐怕难。”尚西风说。

    游踪不置可否,说:“若是有缘,转头便能瞧见,若是有心,则处处皆是缘。”

    第44章 花灯 小裴下江南(十一)

    荷洲之地, 清池宽广,尽植荷莲,夏日荷香漫天。桥台水榭耸立其间, 南有绣旆彩楼,北立青幌水台,遥遥相对, 宛如一片小水乡。

    这里平日里便是散步闲逛的佳选, 今日更是人头攒动, 比肩迭踵。裴溪亭提着兑来的莲花灯漫无目的地穿梭在人群间,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以至于兴趣索然。

    元方挎着画箱同行,今日的“裴心”实在很容易看透,他提出建议, “要不要去楼上作画?”

    “没什么构想。”裴溪亭说。

    是啊,心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元方腹诽, 却想不明白, “你既然想和太……公子一道来,今早怎么不再去请一请?”

    “他想来, 昨晚请一次就够了,他不想,今天再请一百次也没有用……算了,爱来不来。”裴溪亭呼出一口气,拍拍发胀的脑门, “我们去前头逛一逛再上楼?”

    元方没异议,跟着裴溪亭顺着人潮往前走,这廊道迂回曲折, 逐渐把人群分散开来,各有各的热闹。

    前方传来一阵惊叫声,两人顺路过去看热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青涩的歌声在人群间唱道,布衣清秀的年轻男子提着一盏莲花灯盯着前方,面颊绯红,眼中热泪。一曲未罢,姑娘在同伴的嬉笑间羞怯而大胆地奔上前,飞快地将荷包塞入男子怀中,夺过他手中花灯,转身和同伴们打闹着跑了。

    裴溪亭看着那翩跹远去的轻纱裙摆,又回头看向早已泪流满面、喜不自胜的男子,心中有些羡慕。

    人家告白成功,互赠信物,他却连对象都没约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元方不解风情地问。

    裴溪亭回神,说:“莲字同‘怜’,是以在采莲节当日,女子会将采来的莲子放在自己绣的荷包里赠给有情人,是江南一带的习俗之一。”

    元方说:“哦,难怪到处都是念诗唱曲的,好些摊贩上的花灯也是一对一对的卖。”

    两人说着又往前去,目睹了好几对有情人互相表白的现场,正前方这一处却有些不一样,男子激情告白,那姑娘看起来却十分不愿,被堵在人墙里,神情窘迫难堪,周围都是些看热闹的观众。

    裴溪亭就地采纳教材,教导元芳这条单身狗,“你以后有了喜欢的姑娘,千万别在人家不喜欢你、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被告白的情况下采用这种方式。若你是看热闹的,也不要像那个汉子一样在旁边好事地高喊‘答应他答应他’,让姑娘难堪。”

    元方纳闷地说:“我不傻不坏,怎会如此?”

    话音落地,他抖开手中的荷叶包,取出一颗剥好的莲子屈指一弹,精准地打在那堵着姑娘喊“答应他”的汉子膝弯。

    小小一颗莲子,在元方手里的威力却不逊于坚硬利器,那汉子膝盖一弯,猛地跪了下去。他这一跪,路自然让开了,姑娘立刻趁机跑了。

    “谁!谁啊!”汉子撑地爬起来转了一圈,大声嚷道,“谁偷袭我?谁!”

    他人高马大,一嗓子喊出来,周围的人顿时退避三舍,纷纷散了。

    汉子没找到可疑的人,破口骂了一句,随即上去和告白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两人皆面色阴沉,竟是一道走了。

    裴溪亭挑眉,说:“原来是一伙的,一个告白,一个充当观众堵着人家姑娘。”

    又是两颗莲子射出去,那两人同时跪地磕了个响头,在周围人不明所以地注视和忍俊不禁地嬉笑中狼狈地爬了起来,又是一阵嚎骂。

    两人看过来时,裴溪亭和元方正认真地欣赏着栏杆外的莲花,一派自然。

    没有找到偷袭者,两人没什么办法,很快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招太帅了。”裴溪亭收回目光,伸手拿了颗莲子喂进嘴里,语气羡慕,“我现在学,来不来得及?”

    元方没有评价裴溪亭的天赋,只说:“这个学成前容易伤手,你的手金贵,还是别勉强了。”

    “好吧。”裴溪亭也不强求,“反正有你在,以后我讨厌谁,你就偷偷给他‘歘’一下。”

    他这话说得自然,蕴含着一些亲近和依赖,仿佛打心底里认为“元方”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元方不由得愣了愣,而后说:“行。”

    两人在下面逛了一圈,最后元方买了荷叶粑、荷包饭、荷香糯米果子,裴溪亭食欲不振,只买了一筒冰镇莲子羹,一道去了彩楼。

    彩楼并不对外开放,需要花钱,白云缎是本地人,知道这里每逢节日尤其是盛夏节令必定爆满,因此七日前就给裴溪亭订了雅间。

    位置在一楼,元方递出一方彩莲牌子,堂倌立刻殷勤地引着他们去了雅间。

    室内布置得清新自然,统一用节令元素,外窗面对的是人声鼎沸,内窗外头却是一池清莲,远处青山蜿蜒,飞鸟翩跹,仿佛与外面是两个世界。

    内窗外延伸着一方小水台,左右两侧用竹帘相隔,虽不隔音,但彼此看不着。元方把画箱放在水台上的长桌上,转身回室内吃东西了。

    裴溪亭将画箱里的画具一一摆好,一边有条不紊地准备,一边说:“我画起画来就忘了时间,你不用一直守着我。”

    “画你的,别管我。”元方塞了满口的荷叶粑。

    右边的水台上,有姑娘唱着《采莲曲》,歌声清甜,倒是并不扰人。裴溪亭手腕平稳灵活,笔下线条轮廓一一成形,他今日没用粉本,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便是笔下所成,毫无凝滞,可当他最后落笔、审视画作时,却愣了愣。

    满池清莲,苍翠青山,绿树黄鹂,轻灵飞鸟,天地广袤,景色与用色都清新自然,本该处处生机勃勃,可他却在画上看出了朦胧萧瑟的意境,仿佛画中正有一场雨。

    “……”裴溪亭搁下笔,抬眼看着远处的青山,有些出神。

    “怎么了?”已经吃饱喝足、睡了一觉的元方在后头问。

    裴溪亭摇头,说:“没什么。”

    元方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后,看着桌上的画,他虽不好风雅,也不懂书画,但也能看出这画中生机万象,而画画的人今日心神不定,难掩失落。

    原因无需多说。

    裴溪亭难得这样,元方有些不落忍,说:“这里白天热闹,但也抵不过夜里的花好月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公子来。”

    “你怎么请他?”裴溪亭好奇。

    “就说你画好了画,请他来品鉴。”元方说。

    裴溪亭被这个天真的想法逗乐了,牵着嘴角一笑,说:“不论是谁,都没有让他亲自跑一趟来观画的面子。”

    太子殿下是金尊玉贵的菩萨像,只有别人想方设法地去白玉阶下求拜,没有他纡尊降贵来见人的,除非他愿意。

    裴溪亭不是不懂,只是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能是因为比起旁人,他见太子一面是分外容易,而这些天里,那人在他面前是半个太子半个付兄,而非十成十的太子殿下。现在他也算是切身体会了一遭。

    “算了。”裴溪亭呼了口气,“我要稳住心态,稳住,稳住……”

    元方听着裴溪亭念咒语似的给自己鼓劲,摇了摇头,正要收拾画具,突然察觉到什么,偏头看向左侧。

    他轻步走到竹帘前,靴掖中的匕首已经落入手中。

    裴溪亭偏头看过去,不明所以,却没有擅自出声,只是暗自警惕起来,等着一有危险就立刻闪避。

    突然,那竹帘从半中间断开,元方后翻躲闪,挡在裴溪亭身前。他手中匕首飞掷而出,已经被刀柄打了回来,与此同时被他拿入手中的还有……一个糯米荷叶果子。

    俞梢云抱刀站在左邻水台的侧栏前,对着元方微微一笑,说:“见面礼。”

    元方:“……”

    看来元方碳水达人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些了,裴溪亭感慨着站了起来,目光掠过俞梢云的肩头,直直地落在那个坐在琴桌后的人身上。

    太子殿下今日一身浅淡清雅的绿绫长袍,木簪绾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璀璨浮华的物件,却俨然是金质玉相,俊美无俦。火一样的晚霞笼罩在天边,艳丽的橙焰洒了他一身,仍压不住他,反更衬得他华美无匹。

    他面前放着溪亭问水,可裴溪亭在这里坐了大半天也没有听见琴声。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旁边雅间是偶然还是故意?他们刚才说的话,他有没有听见……一瞬间的时间,裴溪亭的脑子里却想了好多,他把嘴唇轻轻地抿紧了,勉强压下起伏的心绪,平常地笑着说:“好巧。”

    巧吗?太子想,其实不然。

    赵繁和上官桀前脚到杨柳岸找裴溪亭,暗卫后脚便禀报了太子。彼时俞梢云眼珠子一骨碌,就说:“那二位对裴文书不安好心,若是撞上了,坏了裴文书的心情,从而损了您的画,岂非不美?反正闲来无事,都是出门闲逛,不如咱们也去荷洲?”

    宁州到处都在过节,太子并不确定赵繁和上官桀是否知道裴溪亭今日去的是荷洲,但凡事总有个万一,且俞梢云说的有些道,便答应了这个提议。

    俞梢云打听到裴溪亭的雅间所在,花了十倍的高价从左邻客人手中倒腾了过来。上官桀和赵繁并非没有向此处打听裴溪亭,但俞梢云提前打点了下去,这里的人自然不敢多嘴。如此,裴溪亭安安生生地作了一天的画,太子便也在左边安安静静地待了一日。

    太子侧目,看见了裴溪亭身上的水红袍衫,是他送的那件。他顿了顿,说:“梢云。”

    俞梢云应声,退了出去。

    见状,元方也拿着那只糯米荷叶果子出了门。

    太子看着裴溪亭,说:“过来。”

    裴溪亭自来不喜欢听从命令,以前却对太子的这声“过来”毫无反感、毫不排斥,约莫这男人的声音太好听,淡淡的嗓音也能让他觉得蛊惑至极。可今天不知怎么了,裴溪亭不乐意听,身体也没有动。

    “您不来看看我的画吗?”他问。

    太子看着他,裴溪亭仍旧没动,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较劲。下一瞬,他眼前一花,太子已经翻身落在了他身前。

    裴溪亭退后一步,让出位置。

    太子看着画,看得仔细,没有一处放过,许久才说:“你的心不静。”

    “画师不是神仙,有七情六欲,便不能时刻都心静如水,精准无痕。我倒觉得这幅画很好……很生动。”裴溪亭说。

    太子眼波轻晃,的确,如此一来,画中就不仅有此间天地,还有“裴溪亭”。

    “当然,我今日是为您作画,您若不喜欢,我重画一幅就是了。”裴溪亭说,“这幅画我拿回去自己裱起来。”

    “不必。”太子说,“你画得很好。”

    裴溪亭问:“这是评价,还是夸赞?”

    太子说:“都有。”

    裴溪亭莞尔,趁机问:“您是何时来的?”

    “先前。”太子说。

    太子殿下拿出废话文学,裴溪亭无言以对,微微一笑,说:“殿下今日怎么不抚琴?”

    “隔壁有人抚琴,我再插一脚反而不美。”太子说,“除非裴大师能为我开道,震慑得其他人不敢动弹。”

    裴溪亭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琴技被吐槽,说:“您不早说,以我十指琴魔的功力,完全可以做到。”

    对于他的厚脸皮,太子不予置评,微微一哂。

    裴溪亭晃了晃手,说:“偶遇便是缘分,不知您肯不肯入乡随俗,与我喝一杯碧筒饮?”

    太子没有由拒绝,说:“好。”

    “请随我来。”裴溪亭侧手示意,请太子进入屋内。

    长几上放着一只篮子,里头是先前堂倌送来的新采摘不久的荷叶,卷笼如盖,裴溪亭将叶心捅破,使之与叶茎相连,转身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荷盏,裴溪亭再伸手拿起托盘上的酒壶,轻轻倒入叶心,酒水经过荷叶、叶茎,自茎口落入唇中,酒香之外也许别有一番味道。

    裴溪亭看着太子,好奇地说:“什么味儿?”

    “清香之外有微苦的涩意。”太子说。

    “我尝尝。”裴溪亭转身又做了个荷盏,正要自给自足,太子却接过他手中的酒壶,要为他斟酒。

    裴溪亭浮夸地受宠若惊,被太子不冷不淡地看了一眼,立马收敛表情,张嘴轻轻咬住茎口。他喝了口酒,品了品才说:“嗯,还不错,但在我今天喝过的里头,还是那筒莲子羹最好喝。”

    他在这里从白天坐到傍晚,期间也只喝了一小筒莲子羹,作画时没有感觉,这会儿却有些饿了。

    “我还想去买一筒,顺便把我的花灯放了。”他看着太子的眼睛,很自然地说,“您要下去走走吗?”

    太子放下荷盏,说:“走吧。”

    裴溪亭心里一高兴,说:“那您等我把画收拾一下。”

    “这里会有人收拾。”太子转身向外走去。

    裴溪亭闻言放心地迈步跟了上去。

    他们出了雅间,直取卖莲子羹的摊贩,但去得不巧,亲眼目睹最后一份落入他手,摊主数了数今日挣的一袋子铜板,心满意足地挑起担子走了。

    裴溪亭有些发愣,似是不太高兴,站在原地不动了。

    太子看了他两眼,说:“还有别家。”

    裴溪亭不知哪来的脾气,说:“可别家的不一定有它家好喝。”

    太子并不计较,说:“那就一家一家的买。这里没有比它好的,外面还有,偌大的宁州,有千百家莲子羹。”

    裴溪亭被安抚住了,又开始操心,“买了喝不完,多浪费。”

    “你可以用一筒的钱买一小口,老板不会不愿意。”太子说。

    这样是不浪费莲子羹了,就是有些浪费钱,裴溪亭故作姿态,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莲子羹能要多少钱,太子看穿裴溪亭的小心思,却并不拆穿,解下腰间的钱袋子丢进他怀里。

    裴溪亭捧住钱袋,两只手包紧,快步跟上去,“那要是我尝到撑了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呢?”

    “找到方才那个摊主,让他给你做一筒。”太子说,“两条路,你来选。”

    裴溪亭看着太子华美沉静的侧脸,说:“那我们赌一赌?”

    “嗯?”

    “我们找六家摊贩,若是里头有一家和那家一样好或是比它好,就算我今天好运气,反之就算我倒霉。”裴溪亭说。

    “两者如何分说?”太子问。

    “若是我好运,那您就可以沾我的光,也喝上一筒好喝的莲子羹,若是我倒霉,”裴溪亭静了静,“有您陪着我赌一程,我心满意足,也不和这破运气计较了。”

    他似乎意有所指,太子顿了顿,却没做深想,说:“好。”

    于是他们找了一路,第一家太甜,第二家太淡,第三家太稀,第四家太稠,第五家没有冰,第六家在人潮对岸的杨柳树下,不够热闹,摊主是个老婆婆,笑得慈蔼。

    裴溪亭尝了一口,说:“好喝。”

    太子从老婆婆手中接过一筒,尝了一口,太甜,以裴溪亭的口味本不该喜欢。

    可裴溪亭神情松快,仿佛真的觉得好喝,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坏运气,非要赢了这场赌局吗?

    不远处有几个玩闹的小孩,裴溪亭“嘿”了一声,说:“喝不喝莲子羹?”

    小孩子们闻声而来,簇拥着请客的裴溪亭,仿佛他是什么神仙。

    “漂亮哥哥,我可以再要一筒给我爷爷吗?”小孩小心地牵着裴溪亭的衣袖,仰着头问。

    裴溪亭摸他的头,说:“拿去吧。”

    “谢谢漂亮哥哥!”小孩晃了晃他的袖子,拿着两筒莲子羹高兴地跑了。

    裴溪亭大手一挥,孩子们兴高采烈,老婆婆提前收摊,收获了一大把笑脸。他也笑了笑,顺着这条湖边小道往前走,走着走着还转了个圈。

    水红的袍摆在太子眼前打了个晃,他眼波微动,躲避般的偏头看了眼对岸的人潮,说:“不是要放花灯?该往那边走。”

    “那边人太多,花灯挤着花灯,飘不远,若真有神灵,人家也看不见,不如找个清净的地方,只放我的……诶!”裴溪亭话音未落,突然看见什么,立刻扭头握住太子的手腕,拽着人躲到前头的大树后头。

    不知是什么树,树高而壮,绿叶间开着密密麻麻的紫色小花,大伞似的笼罩着他们。

    太子站定脚步,看了眼面前的树,又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裴溪亭,说:“怎么了?”

    裴溪亭小声说:“我看见赵世子和小侯爷了,就在对岸。”

    他看个来像个小贼,可太子不明白,“我们为何要躲?”

    “您不是秘密出行吗?”裴溪亭一副“我是为了您打算”的语气,然后偷偷挪出半个头往对岸看去,见两人有说有笑,不禁啧了啧声。

    别看现在这俩和和气气,原著前中期也能一起玩恩批,但到了原著后期,他们加上宗桉,这仨还是想互相杀了对方,独占“裴溪亭”的。

    太子见裴溪亭看得认真,那张精致的小脸一会儿嘲讽一会儿无语,一会儿叹息一会儿纳闷,可见内心情绪十分丰富。

    上官桀和赵繁值得他这么多愁善感吗?

    太子不明白,也不乐意继续躲着,作势要抽手出去,却被裴溪亭拽了回去。

    裴溪亭是下意识拽的,用了力气,许是地方狭小,太子拘着脚步,此时不慎踉跄了一下,就撞上了裴溪亭。他个高腿长,裴溪亭哪里顶得住,后退半步就撞上了树身。

    裴溪亭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在这夜色幽径间引人遐想,太子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恰巧后头有对男女挽着手路过,由于夜色昏暗,太子的手臂撑在裴溪亭头顶,又将裴溪亭遮挡了大半,他们并没有认出那穿红衣的是个男子,所当然地将姿态亲密的人儿当作了一对,笑嘻嘻地说:“花好月圆,野鸳鸯在池边就动起来了。”

    “年轻人,胆子真大,这里总归有人经过。”

    “你懂什么?这才刺激,好比人前偷/情,要不然草地里山林里那么多天地为被的男男女女呢!”

    “……能不能走远点再说啊,当我死了?”裴溪亭回过神来,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太子抬臂把这打算噼里啪啦的小炮仗挡了回来,“不怕赵繁和上官桀发现了?”

    裴溪亭抬眼对上太子的目光,心里打起鼓来,面上却一派自然,说:“您都不怕,我怕什么?让他们看见我和您在一起,我正好可以狐假虎威一次。”

    太子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秋水瞳,说:“你是只狐狸,可我不是虎。”

    裴溪亭被他看得眼皮发热,脚下都有些发虚,说:“您儿子都是老虎,那您自然也是老虎。”

    太子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说的是小大王,“你与小大王称兄道弟,若它与我是父子辈分,那你与我呢?”

    裴溪亭笑了笑,“我不早说了吗,您是储君,是万民的小爹,本就比我高一辈。”

    太子没他不着调的话茬,撑在他头顶的手微微下压,要把裴溪亭压进地里似的。裴溪亭正要作势求饶,却听太子说:“他们过来了。”

    裴溪亭下意识地攥住太子的袖子,不高兴地说:“真的假的?”

    太子没有抽开袖子,“你这般不愿看见他们?我见你这些天也和赵繁吃过几次酒。”

    裴溪亭不假思索,“当然了,我约的是您啊,被别人打搅了算什么事儿?”

    太子愣了愣,见裴溪亭表情皱巴巴的,有几分旁人难见的活泼生动,红润的唇珠也可爱地抿着,不由说:“我骗你的。”

    “嗯?”裴溪亭狐疑地瞅了太子一眼,又侧身从太子的臂弯中探头出去,果然,那俩都不知道蹿哪儿去了?

    他松了口气,说:“这还差不多,算他们懂事。”

    太子说:“他们若真的过来,你待如何?”

    “我相信您有办法。”裴溪亭说。

    太子想了想,说:“我不打算帮你想办法。”

    裴溪亭说:“那我就求您想办法……诶,您是在逗我吗?”

    太子没有再继续逗他,转身往前走去。

    裴溪亭抹了下额头的汗,呼了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道路尽头有一棵垂杨柳,清秀弯折,乍一眼像一位跪坐在池边埋头照水的青衣郎。

    裴溪亭绕到垂杨柳身后,将莲花灯从提手上取下来轻轻放在水面上,说:“殿下要许愿吗?”

    太子说:“天地间若真有神佛,庙宇将不会再有小民百姓的香火。”

    “因为早被富贵权势踏破了门槛,普通百姓无法踏足吗?我明白,可凡事太较真,难免无趣。众生跪拜神佛,就是都信世间有神佛吗?未必。有些人只是求己求他都不得,因此只能求天地,为自己吊着一口气而已。”裴溪亭拨着莲花灯,轻声说,“殿下从生下来就被放在悬崖之上,位高而孤寒,今日所取是殿下以命搏来的,因此殿下自然不信神佛,可殿下这些年来就真的没有希望世间当真有神佛的时候吗?”

    风吹过柳叶,裴溪亭那头浓墨发间的猩红发带随风扬起,太子眼前纱影重重,好似是裴溪亭的发带,又像是瓢泼的血。

    他闭了下眼睛,说:“你希望我回答有吗?”

    “我希望殿下回答有,殿下也可以这样回答,因为殿下是人,而人有七情六欲,不是吗?”裴溪亭说。

    太子不置可否,只说:“神佛若存于世,亦不会救我。”

    这话看似是避而不答,却已经做出了回答——太子殿下也有希望世间有神佛的时候,因为尊贵如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而彼时,他求不得。太子和他的身体一样,外人瞧着是完美的金玉,实则碎痕遍布,只是外人不知殿下也有脆弱狼狈的一面,而他自己也不肯表露分毫。

    裴溪亭说:“那殿下怎么不自救?”

    太子问:“如何自救?”

    “说起来只需要一句话:只要殿下把自己当人,就是在自救。”裴溪亭说,“喜怒哀惧爱恶欲,只要殿下能正视自己的七情六欲,就是在自救。”

    太子竟轻声笑了笑,觉得裴溪亭天真,说:“我是太子。”

    “那是人前。在人后,殿下可以只做自己,做宗……”裴溪亭顿了顿,才发觉自己竟叫不出太子的名,只得说,“宗覆川。”

    太子没有接茬,反而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裴溪亭没有得到直接的回答,这仿佛是一个不妙的讯号。他心中凉了半截,面上故作神秘地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太子想起朝华山那日,裴溪亭曾经说出口的梦想,说:“想坐拥金山银山?”

    裴溪亭轻笑,说:“这个何须求神佛?我手头有殿下给的蔷薇坠子和那把琴,已经是身价不菲了,若哪日过不下去了,我就把它们拿出去当了。”

    太子泼他冷水,“怕是无人敢收。”

    “那我就租出去,比如那把琴。”裴溪亭打着小算盘,“一次三百两五百两的借出去,多的是人排队,届时就是白花花的进账。”

    太子哼了一声,说:“你敢。”

    “把我逼急了,我就没什么不敢做的,但我不会这么做。”裴溪亭转头看向太子,目光真诚,“他人所赠,我自当倍加珍惜。殿下,您也来许个愿吧?”

    太子这次没有拒绝,只说:“我没有灯。”

    “我有啊,用我的。”裴溪亭拍拍身旁的位置,大方地说。

    太子走过去,说:“一盏花灯两个愿望,裴问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贪心不足蛇吞象,对吧?”裴溪亭接过茬,很有见解地说,“就是因为两个愿望太多,所以我的花灯就会膨胀一番,看着就比别的花灯大,这样就更容易被神佛看见。”

    太子评价道:“歪。”

    “正论歪是谁规定的?我不管,我的道就是道。”裴溪亭伸手扯太子的衣摆,催促道,“快许愿,灯都要飘远了。”

    太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当真半蹲了下去,裴溪亭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认真平和,朦胧的月光一照,漂亮得不像话。

    不知他许了什么愿望,但既然想要,太子心说:那就愿裴溪亭能够得偿所愿吧。

    “我许好了。”裴溪亭睁眼,霎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仍然深邃沉静,不辨喜怒,却好似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因此涟漪轻点,不比往常平静。

    太子一时忘了防备,陡然四目相对,睫毛也轻轻颤了颤,但他没有挪开目光,这样方显得若无其事。

    裴溪亭自来是个直觉派,此时亦然。

    飞鸟落在峭壁之上,踢中一颗落石,石头虽小,砸在地上却仍有声响,这是实实在在的反应,是不能遮掩的,不是吗?

    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窥见这个人的心——好似飞鸟掠过秋水,太子看见那双瑞凤眼霎时水波涟漪。他若有所觉,陡然侧目,转身说:“许好了,走吧。”

    “殿下。”裴溪亭起身叫住他。

    太子站定,却没有转身。

    裴溪亭双手背在身后,彼此攥着,说:“我有话对您说。”

    是“对您说”,而非“想对您说”,如此霸道,横冲直撞。

    温凉的珠串蹭过手腕,落入手中,太子有了猜测,沉默后方说:“有些话是不该说的。”

    “我还没有说,难道您知道我要说什么话吗?”裴溪亭盯着太子的背影,语气讥讽又挑衅,“您在怕什么?”

    太子说:“放肆。”

    裴溪亭眼睛发热,仍犟着,说:“您不敢看我吗?”

    太子转身看向裴溪亭,脸色微沉,可这会儿裴溪亭心火烧得旺,竟半点不怯,说:“我喜欢您。”

    太子眼眶微睁,“……荒唐。”

    “我很清醒。”裴溪亭直视太子,虽然身后的两只手已经互相掰扯得发麻,语气却很平稳,“我从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但我只有在看见殿下的时候才会心跳加速,在和殿下独处的时候才会紧张不自在,在看见殿下找春声唱歌的时候会不痛快,我对殿下有本能的欲/望……我欺骗不了自己,也没由欺骗自己,我喜欢殿下,想要追求殿下,这没什么不光彩的,我想让殿下知道。”

    采莲曲从荷池的对面遥遥传来,裴溪亭说:“今天是采莲节,有情人互诉衷肠,我原本以为今天见不到殿下,都在自我催眠,说可能是老天爷都觉得时机未到,提醒我不要冲动。”

    他自嘲一声,又说:“可我还是见到殿下了,所以我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应该立刻打断他,让他住嘴,把话咽回去,太子想,却明白裴溪亭无法被轻易压制。

    难得一见,太子竟觉得此事有些棘手。

    裴溪亭抿紧唇,又松开,直截了当地问:“殿下,你愿不愿意和我试试?”

    第45章 碎珠 小裴回邺京

    试什么?

    太子无暇谈情说爱, 也不会风花雪月,他语气冷沉,说:“我不好南风。”

    裴溪亭鼻翼翕动, 追问道:“和我好呢?”

    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太子目光微晃,冷淡地说:“谁都不行……我喜欢北风。”

    听着像冷笑话, 但裴溪亭笑不出来。

    南风北风相对, 太子这话不就是喜欢女孩子吗?这样一来, 任凭裴溪亭如何做, 只要不能变性, 都是徒劳。

    他看着太子,有些不甘心,又很难过, 嘴唇抿得紧紧的,逐渐发白。

    太子见过数不清的比这还要可怜甚至凄惨千百倍的神态, 彼时他无动于衷, 此时竟难以控制地有些心悸。

    失控么, 太子指尖用力,一颗琉璃珠碎为齑粉, 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他高看了自己,也小瞧了裴溪亭这个麻烦,太子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必须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这个麻烦,太子微微眯眼, 眼皮上的长褶下压,勾出锋锐的弧度。

    裴溪亭似有察觉,却一动不动, 仍旧莽撞坦荡地盯着他,梗着脖子犟着脸,仿佛什么都不怕。

    他们对视,或者说对峙更为准确,不知多久,太子心里那点暴虐的情绪跟一簇小火焰似的,最终被那微红眼眶里的泪光浇蔫儿了。

    “你……”一个字出了口,太子将要出口的重话又压了回去——其实并不算重话,只是太直接果断,说出口难免伤人。

    他无意让裴溪亭落泪,最终只说:“你我没有可能,莫再胡思乱想。你方才所说,我权当没有听见,不要再有下一次。”

    告白这种事是单向的,成功与否自己说了不算,况且前头已经有不祥的兆头,是以裴溪亭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不是个会打苦情牌的人,自认被拒绝后潇洒离去、保持不再打扰的礼貌并不困难,但道如此,真正到了该接受的时候,它又只是道而已。

    裴溪亭最后求证道:“你对我有一点感觉吗?”

    那双秋水眸捎挂着星星,莹润得惊人,仿佛太子稍微给点希望,它就会重燃生机,继续争取,可这又是何必?

    裴溪亭是漂亮俏丽、生机勃勃的飞鸟,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何枝不可依?而他好比一座腐烂斑驳、血雾弥漫的枯山,吞噬血肉,无春可续,并不适合飞鸟栖息。

    太子心中微动,最后却都化为一潭死水。

    “溪亭,你很讨人喜欢,也很聪明,我可以栽培你,纵容你,庇护你,但我对你别无他意。”太子语气如常,却带着一股逼人的压迫,他看着裴溪亭漂亮可怜的眼睛,顿了顿,才说,“溪亭,可听明白了?”

    裴溪亭冷不丁地打了个颤,凭心而论,太子殿下实在很给他脸面,他受宠若惊似的,笑了笑,两只没有知觉的手终于分开,粗鲁地抹了把眼睛,说:“听明白了。”

    太子转身离去,毫不留恋,裴溪亭没有再叫住他,也没有再跟上去。

    俞梢云等在马车前,见殿下独自出来,神情有些陌生,他这样的人,很少将真正的喜怒挂在脸上。

    俞梢云心里一跳,立马迎上前去,“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看了眼太子身后的空旷幽径,没问裴文书呢?

    太子不予作答,抬手按住车门,却听俞梢云惊讶地说:“殿下,您的念珠怎么少了一颗?”

    太子脚步一顿,往手腕一看,的确少了一颗,整串珠子都显得松垮了。

    太子把琉璃珠取下来扔了,手串砸在地上,珠子噼里啪啦崩了一地。

    俞梢云倒吸一口气,“殿——”

    “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太子进了车门,眼皮倦怠地阖下,“走吧。”

    俞梢云不明所以,也不敢再问,心中实在不安:裴文书到底干什么了?

    “我失败了。”裴溪亭蹲在池边,蔫蔫儿地说,“但是你的月钱照涨,涨两番。”

    元方没多少高兴的意思,抱臂站在裴溪亭后头,一抬腿就能把坐在自己脚上的这玩意儿踹池里去,“这是不是你说过的‘报复性消费’?”

    “我不高兴,所以让你高兴一下,这叫中庸之道。”裴溪亭说,“屁话别多说,谢恩就行了。”

    元方当即捧手谢恩,从《裴溪亭语录》中摘抄出一句来,说:“少爷人美心善。”

    裴溪亭毫无灵魂地哼哼两声,拍拍袖子起身,说:“回了。”

    元方跟上,支了个招,“要不要去喝点?喝醉了就什么都好了,至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那干脆自杀好了,死了才是真正的什么都好了。”裴溪亭踢飞前头的一颗石子,嘴里还“咻”了一声,然后说,“我没事儿。”

    “看着不像。”元方说。

    裴溪亭不服气,“我没哭没闹,情绪稳定,哪里不像了?”

    元方耸肩,“就是太稳定了,所以像是随时都要发疯的样子。”

    “我发不发疯和我情绪稳不稳定没多大关系。”裴溪亭耸了耸肩,“真的不至于,不就是告白失败了吗?我完全可以接受,就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那明日要和太子分开走吗,免得尴尬。”元方说。

    “没必要。”裴溪亭摇头,“太子殿下都说当做没听见了,我躲躲藏藏的未免矫情,还会更尴尬,难不成以后都得苦大仇深地避着走吗?”

    元方说:“继续与太子相处,你能稳得住就行。”

    相处?裴溪亭觉得等回到邺京,他也许就见不到太子了,还需要琢磨什么相处之道啊。

    裴溪亭摇头一哂,“我的演技,你还不放心?”他做了个手势,“直接拿捏。”

    这脸笑眼不笑的,还拿捏呢,嘴硬。元方暗自嘀咕,嘴上却没拆穿,说:“嗯,拿捏。”

    *

    翌日午后,一行人上了船,往邺京方向。

    为缓解晕船之苦,厢房里点的都是柑橘香,太子与游踪坐在窗边对弈,两人下得认真,只能听见棋子的声音。

    裴溪亭和元方坐在不远处的凉榻上,一旁的长几上堆着小山似的礼物,有他们自己买的土产和礼品,也有临走时白家兄妹和莺自语送的。

    何知州准备的礼物,裴溪亭没收,赵繁那里,他留了书信遣人送去,至于上官桀,管他呢。

    裴溪亭拿着粉本勾勾画画,说:“这个就是麻将。”

    元方看着纸上的那些“麻将”,说:“这不就是骨牌吗?”

    “你就当作它是骨牌的一种吧,玩法不一样。”裴溪亭用笔头抵着下巴,“等回了邺京,我就拿这张图去打一副牌,到时候咱们闲暇的时候就可以约四人围一桌搓麻将了。”

    元方挺期待的,说:“行。”

    俞梢云靠在船窗边吃橘子,见裴溪亭和元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心中愈发肯定了——裴文书和殿下之间一定出了问题。

    从出门到上船的这两个时辰里,裴文书除了出门看见殿下时规矩地行了个礼外,没再找殿下说一句话,若是之前,此时裴文书必定会坐在殿下身侧观棋。殿下自然也没有主动找裴文书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是平常中透露着诡异。

    是昨日裴文书做了什么惹恼了殿下吗?不像,因为殿下完全没必要留下一个惹恼自己的人同行。那是殿下惹恼了裴文书?也不太像啊,裴文书看起来没有生气的意思……

    奇怪,俞梢云绞尽脑汁,太奇怪了。

    游踪也察觉到了什么,因此等裴溪亭放下纸笔,和元方溜出去买小零嘴后,便说:“可是裴文书对殿下有所冒犯?”

    太子执白棋,落定,淡声说:“并未,不必责他。”

    游踪心中一转,说:“是。”

    可两人这一去,却是迟迟未回,眼见已经下了三局,游踪说:“俞统领,你闲来无事,不妨去瞧瞧他们。”

    “行。”俞梢云出去了,很快又回来,“没被拐,好着呢,在外头和人玩骰子吃炙肉,满面红光。”

    “一柱擎天。”裴溪亭说,“又赢了,给钱。”

    坐在裴溪亭和元方对面的年轻男子见状一仰头,狐疑地盯着执盅的元方,“你是不是出千了?”

    元方能轻易听清楚盅内骰子的动作并且让它们一柱擎天,这算出千吗?他疑惑地看向裴溪亭。

    “人不行别怪路不平,不好意思,我芳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裴溪亭挥挥手,“不能赌就下桌。”

    年轻男子轻哼一声,一把将银子拍在桌上,说:“再来,我就不信了!”

    “行,给你一次连输二十局的机会。这局咱们赌大点,”裴溪亭伸手轻轻一推,“全压,如何?”

    “行,但是这局我不和他赌,”男子看着裴溪亭,剑眉一扬,挑衅道,“你来,敢不敢?”

    裴溪亭嘴角微勾,拿起赌盅将骰子纳入盅内摇晃起来,动作行云流水。残影过后,赌盅落桌,他毫不留恋地起身,并顺手蹭走了小烤架上的一片烤鱼。

    年轻男子连忙伸手揭开裴溪亭的盅,赫然又是一柱擎天,他出离地愤怒了,指着裴溪亭的背影说:“是高手你不早说,先前还问这问那的佯装什么都不懂,你唬我呢!”

    裴溪亭已经踩上了台阶,闻言扶着栏杆一转身,说:“低调是一门战术,年轻人,学着点吧。”

    “拿来吧你。”元方伸手拿起男子手边的钱袋子,跟着蹭了块熟肉,转身走了,留对方抱着赌盅独自伤怀。

    元方快步追上裴溪亭,“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行家。”

    “以前出去玩的时候会和人玩两把,”裴溪亭淡声补充,“不靠武力,单纯是赌术到家。”

    “哇。”元方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厉害的人物?在下甘拜下风。”

    裴溪亭礼貌地回以微笑,当然,如果元芳的语气能不这么人机,他也会笑得更有温度。

    元方掂量着鼓囊囊的钱袋,“那人瞧着出身不凡。”

    裴溪亭不大在意,“随便玩玩而已,管他是谁。”

    水上之路并不难熬,有时沿途看见美景,裴溪亭一握住画笔,半天一天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船上有位客人是说书先生,在外面借了张桌子,时常引得听众们鼓掌叫好,裴溪亭也会下去听,且他在的时候,下面的听众总会格外多,惹得说书先生笑呵呵地调侃,不知姑娘们是来听说书,还是来看俊俏郎君的哟。

    此间,裴溪亭和人菜瘾大的骰子哥也混熟了,经常坐在一起玩骰子,有时骰子哥还会请他们到雅间烤肉,他的烤肉技术和骰子技术对比强烈,成功俘获了裴溪亭和元方的心。

    今日天气不错,太子路过二楼内窗时停下了脚步,望见三人围着一张小桌赌骰子,不知在说什么,裴溪亭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瞧着心情不错。

    “那不是宁王爷家的四公子吗?”俞梢云看着坐在裴溪亭对面哈哈大笑出一口白牙的年轻男子,上回他只看见了这人的背影,因此没认出来。

    “四公子好美食,这些年是哪里好吃去哪里,不羁得很。”俞梢云想起一茬,“听说这次是宁王府的赵夫人想给儿子议亲,使出了装病的计策,这才把四公子诓骗回来了。”

    “这亲事不好议。”太子淡声说。

    俞梢云不解。

    太子说:“你看他腰间。”

    俞梢云闻言望去,那赫然是一枚墨玉鸳鸯佩。

    宗郁提起紧紧系在腰间的那半块,说:“我已心有所属,此生非她不娶。”

    他笑得灿烂,晃了裴溪亭的眼睛,裴溪亭莫名有些艳羡,顿了顿才回过神来,说:“祝你得偿所愿。”

    “多谢多谢,到时请你们来吃喜酒。”宗郁摩挲玉佩,轻轻地放了下去,捋着穗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傻笑了起来。

    “他这里……”元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沉溺在情爱中的人,难免偶尔看着痴傻。”裴溪亭轻声说,“单身狗,解一下吧。”

    元方领悟了“单身狗”的意思,撑着下巴看了眼裴单身狗,“你羡慕?”

    裴溪亭也撑着下巴欣赏着对面那位笑得很不值钱的恋爱中人,声音有些含糊,“有点儿。”

    元方说:“要不找别人试试?”

    什么馊主意,裴溪亭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很缺男人吗?”

    他转头打量着元方,突然勾唇一笑,笑得玩味又风情,“我要是真缺男人了,头一个找你。”

    元方冷漠地说:“今日一别,永远不见。”

    裴溪亭成功恶心了人,哈哈笑起来,露出一口糯米白牙,整个人在阳光下漂亮得晃眼。

    元方给这份漂亮薄面,没把这个嘴上不把门的缺德东西扔进河里喂鱼。

    船靠岸的时候,裴溪亭和宗郁告别,回到厢房收拾东西。大包小包由元方来处,他把画箱挎上肩膀,把琴小心地背上,转身见太子和游踪还在下棋,便走到太子跟前,说:“殿下,那我们先告退了?”

    太子落下手中的棋子,抬头看过来的时候,裴溪亭笑了笑。

    太子并未多言,说:“去吧。”

    裴溪亭捧手行礼,又和游踪、俞梢云打了声招呼,带着大包小包的元方先行离开了。

    “这一局下下去,臣恐怕又要输了。”游踪未曾抬眼,笑着说,“请殿下给臣留一分体面,此局终止,如何?”

    俞梢云看着棋盘,方才那一子,殿下下得太“出其不意,随心所欲”,以至于给了游踪盘活死局的机会,这一局若真的下下去,输的不一定是游踪。

    太子自然也看出来了,他垂了垂眼,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钵。

    “啪嗒。”

    太子起身离去,游踪抬眼和俞梢云对视了一眼,俞梢云满眼写着“太奇怪了,我看不懂啊”,而后赶紧转身跟了上去。

    游踪看着这盘越下越乱的棋,尤其是那“神来”一子,又想起裴溪亭这一路的若无其事,一时间猜到了几分隐情。

    “真够胆大的。”游踪叹了一声。

    *

    裴溪亭和元方下了渡口,一眼就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靠在马车边的赫然是裴锦堂。

    “溪亭!”裴锦堂也瞧见了人,立刻挥挥手,快步上前替裴溪亭取下画箱,又帮元方分担了两大包,“哟,买这么多!”

    “看着买的,到时候你们自己挑。”裴溪亭话音刚落,看见车门打开,步素影从里头下来,不禁愣了愣,“……姨娘。”

    步素影踩着脚蹬下车,快步走到裴溪亭面前,把他上下看了好几眼,才笑着说:“没瘦。”

    裴溪亭失笑,“我好吃好喝,哪里会瘦?”

    “先前收到你的回信,说今日抵京,我便告知了姨娘,她想来接你,我便送她来了……快,把东西堆上车去。”裴锦堂指挥着元方卸下行李放好,催着裴溪亭,“快把你这琴放下来,上车坐着去。”

    裴溪亭小心地把琴取下来,抱着上了车,裴锦堂紧接着钻进马车。元方上前关上车门,坐上另一旁的车夫座,示意小厮走了。

    车上,裴锦堂说:“我听你的话,没去打扰思繁读书,便没告诉他你今日回来。”

    裴溪亭摸着琴,说:“嗯,我晚些时候派人把土产和礼物给他送去。”

    “你把琴放一边,放在腿上不沉啊?”裴锦堂说。

    裴溪亭说:“别管我。”

    “咦,别管我。”裴锦堂做了个鬼脸,惹得步素影笑了笑,她好奇地看着裴溪亭,“此去宁州,怎么带了把琴回来,是自己用,还是送人的?”

    “是别人送我的。”裴溪亭说,“我想学琴。”

    步素影说:“琴是好东西,可以怡心。你想学便学,只是要注意,别把手伤了。”

    裴溪亭点头,“知道了……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这琴……”步素影看着他腿上的琴,辨认了一番,“胭脂瑞花锦琴囊,血玉琴穗,这琴想必价值不菲。”

    裴锦堂倒认不出布料,但也能嗅到这琴的身价,闻言摸了下那小巧可爱的琴穗,却不小心看见了上面的小篆印,不禁眼睛一睁,说:“‘玉音清和’,这是杨玉音的琴?”

    不等裴溪亭回答,他又自顾自地回答说:“是,肯定是,这小篆印和思繁那把琴身上的一模一样!他那把是从前有一年赵世子从江南带回来的,价值千金。”

    步素影是仙音坊出身,自然知道杨大师的名头,登时也惊讶不已。

    裴溪亭抬眼就对上两双不可置信的眼睛,“……是杨大师的琴。”

    裴锦堂好奇,“请问是哪位大富人送你的?”

    裴溪亭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关你屁事。”

    步素影被他的话惊了惊,担心裴锦堂生气,却见裴锦堂丝毫不在意,摩挲着下巴贼笑一声,说:“哟,有秘密。”

    裴溪亭翻了个白眼,“我在外头拜了师,老师送我的,不行吗?”

    裴锦堂狐疑地说:“你这老师也对你太大方了吧,难道你是什么根骨绝佳的好苗子,你老师想把你培养成当世名家?”

    裴溪亭其实也觉得这把琴给自己是糟蹋东西,他此前以为太子殿下是对他好,现在想想,这可能只是因为殿下的逼格在那里,送谁东西都不能掉了档次。

    想到太子,裴溪亭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对,现在求我给你留一张名帖还来得及,我以后可是座无虚席的大师,墙头都没你的位置。”

    步素影和裴锦堂都笑了笑,争相恭维了裴大师——还未成形版两句。

    步素影比裴锦堂心细,看出裴溪亭心情有些低落,猜测或许和这送琴的人有关,但不敢多问,只得一路与他多说说话,免得他多想。

    步素影难得出门,裴溪亭便提出在外头吃了再回去,裴锦堂自然乐意,问:“姨娘想吃什么?”

    裴溪亭见她犹豫,便说:“我们俩吃什么都行。”

    “对,您看着挑。”裴锦堂说。

    步素影历来饮食清淡,今日难得出门,一路出城,心也开阔了些,便说:“我想吃些有味道的。”

    “烤兔!”裴锦堂说。

    步素影点头表示可以,裴溪亭便在裴锦堂直勾勾、亮晶晶的盯视中吩咐小厮,“去百幽山。”

    “嘿嘿,你懂我。”裴锦堂转头问步素影,“姨娘去过百幽山吗?”

    步素影摇头,裴锦堂便拍拍胸脯,说:“放心,这趟绝对不白去,吃了烤兔状元的烤兔子,我保准您立马长出馋虫来。”

    步素影笑着说:“那可惨了,以后馋的时候怎么办?”

    “溪亭平日在衙门,离得远,您想吃的时候就来叫我,我带您去。”裴锦堂笑呵呵地说,“晚上也能去,就是得翻墙。”

    “那倒是不难。”步素影见两个孩子惊讶地看向自己,便解释说,“以前我跳水上舞时,要握着一根绸带在湖面跳完整支舞,这不仅要求身姿轻盈,还不能畏高,因此从前我练习的时候索性找了一座小山崖,整日在山顶、山脚间飞来窜去的,哪怕暴雨如注也不碍事。小山都能攀爬,何况一面院墙呢?”

    最后这句话说出口,步素影跟着怔了怔。

    “是啊,小山都能攀爬,何况一面院墙。”

    步素影闻言回神,对上裴溪亭的目光,不禁莞尔,喃道:“是啊。”

    裴锦堂没有察觉母子俩的对视,只顾着惊叹了,紧接着难免生出遗憾,“我没能亲眼看见姨娘的舞,真是没眼福。”

    “不碍事的,”步素影攥着袖子,迟疑地说,“待我准备一段时日,还是能跳舞。”

    裴溪亭伸手握住步素影攥得紧紧的拳头,鼓励道:“您喜欢,就随时都可以拾起来,只是不能忘了提前通知我,我也要来观看,还要给您画像。”

    裴锦堂嘴甜地说:“别美得你无处下笔咯。”

    裴溪亭正经地说:“哪怕是天仙下凡,我也会努力保持住一位画师的基本修养。”

    “你们这两个孩子……”步素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反握住裴溪亭的手,觉得心口热乎乎的。

    几人说说笑笑地到了烤兔状元门前,十六娘正在门口的木架子上收拾花盆,她喜欢看着明艳娇俏的花,摆在店外的约莫都是些红粉紫蓝,说不出名字,但盆盆漂亮,老远就能吸引人的视线。

    裴锦堂上前喊一声,她回头说:“哟,又来——”

    盆栽失手落在地上,粉韭兰连根滚了出来,裴锦堂吓了一跳,正想调侃都是老顾客了,姐姐没必要这么惊喜,却见十六娘的目光原来是落在了他的身后。

    十六娘看着那人,不可置信地说:“……步姐姐?”

    第46章 惊“喜” 《石榴花夜记》

    眼前的女子美艳风情, 步素影脑海中却有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拨开岁月的云雾,欢喜地缠着她叫“姐姐”。

    她猛地上前一步,唤道:“小石榴, 是你吗?”

    “是我!”十六娘上前伸手想要握住步素影伸来的手,却情怯地又收了回去,颤声道, “没想到, 我今生还会再见到姐姐……”

    邺京太大了, 东边的人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西边的人, 何况她们之间隔着城门府门, 隔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人生和身份。

    “我也没想到……”步素影伸手握住十六娘藏在袖中的手,泪眼婆娑地打量着她,“这么多年过去, 你长成大姑娘了,风姿绰约, 可仔细瞧, 仍然有小时候的影子, 尤其是这双眼睛……”

    “是啊,时光飞逝, 太快了。”十六娘拿出巾帕抬起,又落下,最后只是塞给了步素影,“姐姐莫哭,快擦擦, 我们进去说话。”

    步素影“诶”了一声,擦了眼泪,被十六娘搀着进入了店内。

    裴锦堂走在后头, 说:“没想到姨娘和十六娘竟然是故人。”

    裴溪亭想起他们初见时,十六娘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奇怪,还遮掩说是觉得他和裴锦堂像,这会儿一想,她是从他脸上看见了故人。

    二楼没有客人,十六娘招待步素影落座,吩咐堂倌说:“今晚二楼不待客,赶紧上吃喝,让厨房做几样清淡的菜,再去齐老板那里端些酥骨鱼来给裴三公子用。”

    裴溪亭道了声谢,裴锦堂随口问道:“店里不是不卖其他菜式吗?”

    “平日里是不卖,就一个厨子,哪里忙得过来?”十六娘步素影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嗔裴锦堂一眼,“你小子今天是借了步姐姐的口福了!”

    裴锦堂笑了笑,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说:“姐姐认识姨娘,从前怎么不提?否则我早就让你们故人重逢了。”

    十六娘闻言看向步素影,她们是在仙音坊相识,彼时步素影及笄之年,是仙音坊的台柱,而她孤苦伶仃,卖/身在仙音坊做粗使丫头。

    那会儿步素影的使唤丫头在外面闯了祸,被管事的撵了出去,步素影便从丫头里选了最瘦弱、眼睛最亮的石榴放到身边。石榴从未见过如此仙姿玉貌的女子,人又那样温柔可亲,将她当作小妹一般教导、照顾。朝夕相伴五年,她从心底将步素影当作了姐姐,希望她在台上绽放光彩如不败水仙,哪怕落幕也能倍受珍爱。

    因此,步素影和裴彦生情时,石榴并不高兴,在她眼里,姐姐值得更好的。但那是步素影的私事,她不能置喙,只盼着裴彦待姐姐有始有终。

    步素影嫁入裴家前,拿自己的积蓄替石榴赎了身,这个丫头胆大心细,总站在窗前眺望远处,心中想必有更广阔的天地,何必被拘在这里做丫头呢?她进入裴府那日,石榴跟着轿子送她到裴府侧门,三次磕头,此后再没有相见。

    “我听闻姐姐这些年来不怎么出门,哪里好打扰?”堂倌端上桑葚水,十六娘起身给步素影斟杯,壶口碰到杯口时,她却顿住了,偏头看向步素影,“姐姐还喜欢夏日饮桑葚吗?”

    步素影点头,“喜欢的。”而后说,“我这些年来的确不常出门,但若是知道你在这里,我必定是要来见你的。”

    十六娘攥紧了提手,过了一瞬才说:“哎呀,如今既然见着了,以后姐姐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若是不便出门,找人来说一声,我让人给姐姐送上门去。”

    步素影这些年来不出门,一是怕抛头露面让汪氏不喜,从而牵连裴溪亭,二也是出门在外,总会想起从前还没入裴府的日子,心中愁绪万千,索性就不出去了。

    可是如今……她看向正在和裴锦堂凑头说话的裴溪亭,她的孩子变了,还总是鼓励她跟从心中所想,她想,她也该胆大些才对。

    步素影不自觉地笑了笑,转头对石榴说:“我以后会多来看你的,你若是要入城,也可以来找我。”

    石榴笑着应了。

    故人相逢,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待到分开时,天已经彻底暗了。

    十六娘将步素影送上马车,在窗边说:“天色昏暗,姐姐一路慢些。”

    “好。”步素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回去吧。”

    十六娘笑着“诶”了一声,伸手轻轻关上车窗,等马车驶入夜色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门。

    *

    马车乘夜驶回裴府,在侧门前停下,裴锦堂和裴溪亭先后下车。

    裴溪亭伸手搀着步素影下车,说:“姨娘回去后早些休息。”

    “你还要回小院吗?今夜不如就回府里住,懒得折腾了。”步素影说。

    裴溪亭摇头,说:“我明日要去衙门,早起实在不方便。”

    “也是,”步素影替裴溪亭了衣襟,笑着说,“那你快回去歇着。”

    裴锦堂挑了些土产和礼品从马车上抱下来,说:“马车你坐回去吧,明天我叫人驾回来就成。”

    裴溪亭应了一声,从车上取下两个包袱递给一旁的小厮,对步素影说:“我给您买了些衣服首饰,若是不喜欢,尽管搁置了或是拿去赏赐。”

    步素影摇头,说:“你买的,我哪里会不喜欢?快回去吧。”

    “嗯。”裴溪亭站在门前,等步素影和裴锦堂进了门,这才转身上了马车,回兰茵街。

    当日天色已晚,翌日起来,裴溪亭便让闲人元芳把礼物送去文国公府,自己提着礼物去了笼鹤司。

    “你不在的日子,我一个人坐着还有些无趣呢。”陆茫晃了晃收到的包袱,笑着说,“这怎么好意思?”

    裴溪亭说:“都是些土产和小东西,不是贵重东西,主簿不必放在心上。”

    陆茫收了礼,心中自然要承一份情,于是半月后,裴溪亭收到了来自陆主簿的“回礼”。

    “《石榴花夜记》,这是什么新本子吗?”

    今日裴锦堂难得放假,光明正大地溜出城玩了一天,傍晚一回来便和裴溪亭、赵易碰头吃饭。吃完三人就在街上闲逛,赵易要给母亲捎些话本子回去,他们便逛进了这家书铺,随后赵易就发现了这本从没在母亲那里见过的《石榴花夜记》。

    “正是新本子,三日前才出的,邺京如今只有鄙店有。”老板熟络地介绍说,“只是不知国公夫人喜不喜欢看男风话本?”

    男风话本?赵易突然有些烫手,尴尬地说:“家母倒是不挑……”

    “国公夫人涉猎颇丰啊。”裴锦堂拿过赵易手中的精装薄本,好奇地翻开一页,“冷漠克己的皇子和俊俏风流的画师——天,这人竟敢写皇子的风流轶事!”

    “这就是公子外行了!”老板解释说,“这故事背景都是作者自己幻想出来的,并非真正的大邺,而故事中的皇子自然也就不是真正的皇子了,否则给我一百颗脑袋,小店也不敢售卖啊!”

    裴溪亭在旁边说:“这叫架空世界。”

    裴锦堂和赵易同时看向他,老板也惊讶地说:“好新奇、好精炼的形容,公子也好……读书?”

    “读过几本吧。”裴溪亭毫不遮掩,伸手拿过裴锦堂手中的话本,正想瞧瞧这里的耽美小说长什么样子,却冷不丁地看见那页面角落的签名,“这是……”

    老板伸长脖子望了一眼,说:“哦,这是作者的亲笔署名,只有第一批售卖的话本才有。”

    “风月书生”——裴溪亭看着署名,很轻易地认出了这个字迹属于他的领导,陆主簿。

    陆主簿原来还是个耽美小说作者。

    裴溪亭以前实在没看出来陆主簿在耽美小说方面的潜力和才华,忍不住往后翻了一页,赫然是主人公的基本介绍:

    【男主人公:杨沛

    年岁:十八

    身份:画师

    性格:直白坦荡,胆大心细

    外貌:喜穿红衣,秀眉凤眼,白皙俊俏,左下眼睑尾端有一颗小黑痣】

    ——嗯?

    【男主人公:习鬃

    年岁:二十有三

    身份:皇子

    性格:冷淡寡言,端方禁欲

    外貌:俊美无俦,长眉凤眼】

    ——嗯??

    不是,这俩主人公怎么这么像……裴溪亭猛地扣上话本,决定带回去瞻仰一下领导的文笔并且深入研究一下这俩似曾相识的主人公。

    “这本我要了。”他说。

    “啊?”裴锦堂小心翼翼地劝说道,“你看……男风本子?”

    赵易也小心翼翼地说:“这里有许多男女风月话本,溪亭,不如换一本?”

    “男风我都能好,看个话本怎么了?思繁,你的我也付了,我先回了,你俩慢慢逛。”裴溪亭掏出银子抛给老板,丝毫不管自己的话让其余三人如何瞠目结舌,溜达着下楼了。

    俄顷,裴锦堂僵硬地说:“思繁,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赵易愣愣地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我也一样。”裴锦堂抹了把脸,猛地伸手把见势不妙、转头想跑的老板逮了回来,恶狠狠地警告道,“听好了,你敢出去乱嚼舌根,我饶不了你!”

    “哎哟我的小祖宗们!”老板冤枉死了,“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那小祖宗完全没顾忌着我这个外人啊!不过你们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赵易回过神来,见状说:“含章放心,牛老板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就是就是!”牛老板连忙点头,“好歹在邺京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小人懂事得很!”

    裴锦堂松开牛老板,替他了衣领,哼笑着说:“得了,不为难你,去把思繁的书包好。”

    “好嘞!”牛老板飞快地下楼了。

    裴锦堂和赵易在原地干瞪眼,随后赵易重新拿了一本《石榴花夜记》,又囫囵选了几本别的,一道下楼了。

    *

    夜里,裴溪亭靠在竹椅上翻看话本。

    陆主簿的文风出奇的直白狂野,将这第一卷《衙门初相识,情愫暗自生》写得火热,一共一万来个字,杨沛和习鬃做了至少一半的篇幅,其中包括书桌play、书架play、门后站立play、凉亭露天play。

    用词直白,看得裴溪亭火辣辣的,实在无法想象陆主簿每天在文书楼里工作的时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元方啃着馒头在外面探头,说:“发/春了?”

    裴溪亭回神,抬头瞪去,“你才发/春。”

    “我好好的,不像你,笑得……”元方难以形容,摇头走了,“自己照照镜子吧。”

    裴溪亭闻言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一照,只见那张脸,眉梢眼角俱都红润无匹,春情横生。

    裴溪亭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泄恨地将话本重重砸在梳妆台上,冲出去说:“烧水,我要洗澡!”

    元方拖着嗓子:“知道了。”

    裴溪亭找茬,“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洗。”

    元方走过去将裴溪亭押入厨房,准备把他扔进锅里,以此来满足他现在就要洗澡的心愿。

    裴溪亭当然不愿下锅,在灶台边奋力挣扎,扭着胳膊蹬着腿儿要从魔爪下逃跑,结果玩闹间两人挨得太近,就出了岔子——

    裴溪亭胡乱地蹭过元方的大腿,都是男人,元方自然能察觉到裴溪亭那处的“激动”,赶紧把人放开,退后两步,捂着额说:“你还不承认!”

    “……”裴溪亭略显丢人,却梗着脖子说,“不是对你!”

    “我说了是因为我吗?”因为谁,元方心里清楚得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后伸手把趴在灶台上的裴溪亭薅开,“一边去,我给你烧水洗澡。”

    裴溪亭“哦”了一嗓子,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闷着脸不说话,俨然是自闭了。

    元方熟练地打火烧水,瞥了他一眼,说:“行了,明天我给你抓服药回来,降降火。”

    “都怪你。”裴溪亭谴责这个没有情商的元芳,“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当作什么都没有察觉。”

    元方冷哼一声,说:“敢发/春,还不许人家说你?”

    “谁发/春了?我是个正常男人,我就不信你天天心如止水——如果是,你简直是天选太监圣体,我明儿就送你进宫去!”话音落地,裴溪亭起身就跑,堪堪躲过元芳想把他薅下锅的魔爪。

    当夜,裴溪亭适当抒解,美美地泡了个澡,觉得神清气爽,猜测自己的火气应该是降下来了,于是心如止水地躺平睡觉。

    可能是白天有些累,裴溪亭的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他感觉有什么在压着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别压我,滚开……”

    裴溪亭蹙眉低骂,却被掐住了脖子,那力道不轻不重,不会伤害他,却也决计不允许他逃跑。

    他伸手去抓脖子上的枷锁,却触碰到一片温热有力的指骨,那触感十分熟悉……是谁?

    “叫谁滚?”

    冷淡悦耳的嗓音贴着脸颊响起,仿佛蛇信舔过裴溪亭的耳垂,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漆黑如海的眼。

    太子定定地看着他,披发垂下来落在他脸边,好像黑绸缎打造的笼子。他愈发气弱,微喘着说:“滚嗯……”

    脖子上的手用力一握,裴溪亭闷哼着仰头撞上床头的栏杆,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却听见铃铃铛铛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铐在了栏杆上。

    太子好似变成了妖异之物,双眼墨浪翻涌,仿佛要吃人。裴溪亭变得畏怯,却不肯求饶,只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太子却不容拒绝地贴了上来。

    鼻尖相蹭,呼吸喷洒,裴溪亭在冷竹香的笼罩中神魂颠倒。

    太子冷淡克制的表相下是凶猛贪婪的欲/望囚海,一经出笼,一望不尽,裴溪亭坠入其中,被他放肆冲撞、拍打,起伏不停,长久不歇。

    裴溪亭睁眼醒来时,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好像真的大做特做了一场。他怔了会儿,伸手扯了下床头的铃铛。

    元方推门入内,走到床边看了裴溪亭一眼,“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裴溪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心不在焉地说:“你去帮我请个假吧,就说我身子不适,今天不去衙门了。”

    他声音发哑,大汗淋漓,眼眶也微微发红,像是才被欺负过的样子,看起来的确不大好。元方没有多问,留了句“早饭在锅里”,就出门去衙门了。

    裴溪亭伸手抹了把汗,翻身把自己塞入薄被中,泄了口气。

    操。

    *

    午后,太子入宫请安。

    瞿皇后正拉着瞿棹翻阅美人册,见太子来了,立刻招手说:“你来得刚好,下头刚把名册送过来,你也来帮蕤儿相一相世子妃。”

    瞿棹转身行礼,太子说免礼,迈步走到那长长的一卷美人册前,只随意看了一眼,便转身去榻上坐了,说:“这是宁王府的事情,您何必操心?”

    “老五夫妇俩特意拜托我的!”瞿皇后嗔了太子一眼,“谁都像你似的,半点不操心!”

    瞿棹笑着说:“殿下整日操心国家大事都不够。”

    “王府联姻还不算大事啊?况且,我就不信他每日都在操心正事,没有一瞬间想其他。”瞿皇后说。

    姑姑奉上热茶,太子伸手接过,淡声说:“您在这里操心,最终选出来的人不符合扶疏的心意,还不是白费心思?”

    瞿皇后翻了个白眼,“蕤儿要是肯上心,还需要我来操心吗?我听老五说,他们提了几次,蕤儿都是一副‘随便你’的样子,半点不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如此,自然是要咱们做长辈的来替他打算。”

    瞿棹闻言眼睛一转,说:“姑姑,这事不对啊。”

    瞿皇后说:“哪里不对?”

    “世子爷怕不是不上心,而是一个拖字诀,根本是不想成亲吧?”瞿棹打开折扇,思忖着说,“世子爷那性子,宁王爷和王妃不敢太逼迫他了,又不能真让他这么耗下去,因此找上了您,让您来点一桩姻缘。”

    “啊,”瞿皇后琢磨着说,“那我这是被当刀使了?”

    瞿棹说:“皇后赐婚是极大的殊荣,但就怕这人没选对,您心里也过意不去。”

    瞿皇后也回过味来,说:“是,我还是得先问问蕤儿……对了,你们平日不是常在一块吗,他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姑娘倒是没有,世子平日并不和女子亲近。”瞿棹说。

    “那是和男子亲近吗?”瞿皇后握住瞿棹的手腕,微微一笑,“是哪家的孩子啊?”

    瞿棹无意说出青铃铃的名字来,笑着说:“没有啊。”

    “哦,”瞿皇后顿了顿,又问,“那覆川平日里有和哪家的姑娘少爷亲近吗?”

    话茬冷不丁地拐到了自己身上,太子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听瞿棹说:“殿下身旁不就是您知道的那些人吗?”

    “什么都问不出来!”瞿皇后松开瞿棹的手,提着裙摆坐到太子身旁,拍桌说,“你们这些孩子的姻缘怎么都这么迟?我入土前能看见你们成家吗?”

    太子率先说:“别把期待放在我身上,会落空。”

    “你什么意思?”瞿皇后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你如今不想就算了,我入土前都看不到吗?”

    矛头聚集在了太子头上,瞿棹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吱声,站在一旁看戏。

    太子说:“嗯。”

    瞿皇后盯着太子,说:“这段时间,我的心境又开阔了不少。”

    “恭喜您。”太子说。

    瞿皇后深吸一口气,说:“所以哪怕你喜欢男人,我也能接受,当真。你不要再瞒我了,说吧,孩子,告诉我一个答案。”

    太子沉默了一瞬,刚要开口,瞿皇后便猛地一拍桌,激动地说:“你犹豫了,你迟疑了!”

    “……”太子闭了闭眼,“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宣御医来给您看看脑子。”

    “我看脑子,那你就得看身子,没出息的东西。”瞿皇后说,“好多人在你这个年纪都当爹了!”

    太子淡声说:“也有好多人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入土为安了。”

    瞿皇后愤怒地戳了下太子的胳膊,转头拉住瞿棹的手,“棹儿,你说这么多有才有貌的男男女女,他怎么就一个都不不喜欢呢?”

    瞿棹是万万不敢站在她的战线催促太子纳妃的,只得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缘分不可强求啊,姑姑。”

    “我不强求,他怕是真的要去当和尚了。”瞿皇后抱着瞿棹的手呜呜哭泣,偶尔偏头瞥太子一眼,被那张冷漠无情的侧脸气得差点没喘上来气,“一想到几十年后,白发苍苍的你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我就觉得悲上心头,到时候怕是在地下都不安生啊。”

    太子好言安慰:“您把心放宽些,也许我活不到白头的时候。”

    “说什么呢!”瞿皇后转头去挠打太子的胳膊,“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给我闭嘴闭嘴闭嘴!”

    太子当真不说话了。

    “我不和你说话了!”瞿皇后单方面和太子断绝关系,转头和瞿棹说话,“你还记得上次在启夏宴上给你作画的那个孩子吗?”

    太子拨茶盖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瞿棹说:“您说的是裴溪亭?”

    “是他。”瞿皇后说,“昨日你娘入宫来,说你蓁妹妹对那孩子动了心思,想让我斟酌,要不要成全这门婚事?”

    太子摩挲着茶杯,猜测瞿皇后也许是太闲了,所以整日想着作月老,本也无伤大雅,可惜她眼光不好、能力不足,并不能胜任。

    客观来说,瞿蓁性子活泼,和裴溪亭并不适合。

    第47章 教训 “老师。”

    瞿棹也觉得这事颇为稀罕, 笑了笑,说:“那丫头何时见过裴溪亭啊?”

    “你天天不着家,哪里知道你妹妹的心事?”瞿皇后白了他一眼, “蓁蓁在启夏宴那日就看见裴家那孩子了,后来又欣赏了那孩子的画,这下是貌也喜欢, 才也欣赏。少女怀春, 总是藏不住的呀。”

    瞿蓁对书画历来不感兴趣, 说什么欣赏?多半是见色起意, 瞿棹心里锃亮, 倒也不掀妹妹的老底,说:“原来如此,倒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上心了。裴溪亭是不错, 若妹妹当真喜欢,我也没道反对。”

    话是这么说, 可瞿棹觉得这婚事没那么好成。观眼察心, 裴溪亭长着那样一双眼睛, 骨子里必有尖锐的东西,不是个安生的。

    瞿皇后点了下头, 正想说那不如就让两个孩子相看相看,太子却在此时说:“不合适。”

    这木头桩子冷不丁的发出声响,瞿皇后愣了愣,立刻扭过头去反驳:“人家俩孩子年纪、品貌都是极搭对的,哪里不合适?你自己要孤独终老, 还不许表妹嫁个如意郎君吗?”

    太子对瞿皇后的谴责不置可否,说:“我没有不许,只是他二人不合适。”

    “你凭什么这么说?”瞿皇后想了想, 也只想出来裴溪亭和瞿蓁的一处不合适,“你莫不是觉得裴家门第不高?”

    太子没说话,瞿皇后就当他默认了,说:“两家婚配,门第是要紧,但既然蓁蓁喜欢,那要求放宽松些也无妨。裴家三郎不是入了笼鹤司吗,以后前途无量,依我看,比那些只会靠着祖荫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靠谱些。再说了,你自己择人做事从不不拘门第,不也是认为家世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能力?”

    “不是因为这个。”太子看向皇后,淡声说,“您向来不愿意强迫苛责谁,如今还没问过裴溪亭的意思,就要乱点鸳鸯谱?”

    “我何时说现在就要点鸳鸯谱了?”瞿皇后乍一听是愣了愣,随后只觉得冤上心头,“我这不是在和你们商量吗?若你们觉得好,那我就立刻派人去问裴家孩子的意思,他若答应,我便赐婚,他若不应,我自然不会强求——我哪里说现在就要定下了?我何时说了?我哪个字说了?”

    好像的确没说,太子:“……”

    瞿皇后出离地愤怒了,“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地听我说话!”

    太子说:“有。”

    瞿皇后说:“你有个屁!”

    瞿棹看了太子一眼,咂摸出点奇怪的味道来,太子何其敏锐,淡淡地回了他一眼。

    瞿棹心里一跳,讨饶地笑笑,而后熟练地伸手替瞿皇后拍背顺气,俯身说:“姑姑,殿下政务繁忙,难得出神休息会儿,您就别恼了。”

    “我要跟他计较,早就被他气死了,我懒得他。”瞿皇后再次和太子断绝关系,转头叫来门外的宫人,“去请裴溪亭来。”

    瞿棹说:“他今日不在衙门,要去小院子里请。”

    瞿皇后说:“这是为何?”

    “哦,我入宫前顺路去找游大人商讨公事,听陆主簿说裴文书今日身子不适,告了一日假。”瞿棹解释说。

    昨日还生龙活虎地和裴锦堂、赵易闲逛,今日就病了?太子眉尖微蹙,把茶杯放下了。

    “生病了啊,”瞿皇后说,“那就先别折腾他了,等过几日再叫他来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此事暂且搁下,太子不再逗留,长腿一迈告退得干脆利落,对背后瞿皇后光明正大的嘀嘀咕咕置若罔闻。

    俞梢云候在殿外,随太子一道出了凤仪宫。

    东宫的内侍领着宫人候在肩舆前,太子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顺着宫道往外走,路上问:“元方近来可有异状?”

    “没有,老老实实地给裴文书做着小厮。”方才殿内的叙话在耳边回响,俞梢云福至心灵,话音陡转,“为着谨慎,卑职会再去问问盯梢的。”

    太子“嗯”了一声。

    晚些时候,俞梢云把该问的问清楚了,入明正堂后殿回禀:“元方今早倒是出了趟门,去药铺抓了方清热降火的药,此外一切如常。”

    太子合上文书,说:“上火便要告假?”

    俞梢云听这话不像是对裴文书不满,便如实说:“元方的确只抓了那一份药材。”

    太子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摸了摸身旁的小大王,见它有些蔫儿的,便说:“这几日拘着它了,改日带出去撒撒欢吧。”

    小大王抬头蹭了蹭太子的手,抬起一只爪子轻轻搭上太子的腰,把他抱住了。

    太子几不可察地笑了笑,眼前又掠过一道躺在美人椅上蹬腿伸懒腰的人影来,那点笑意便散了。

    *

    三日后,裴溪亭随着宫人到了凤仪宫,除了端坐凤榻的宫装丽人,太子也坐在一旁。

    多日不见,今日冷不丁地见着了,裴溪亭愣了愣,心里有些欢喜。虽说这样稍显没出息,但他也不自苦自厌,想他头一回春心萌动,告白被拒后立刻心如止水是为难他,封心锁爱也没必要,不如顺其自然,说不准哪天就好了。

    裴溪亭收回目光,俯身行礼,“小臣见过娘娘,见过殿下。”

    瞿皇后打量着这孩子的身量,颀长挺拔,青竹似的,着实赏心悦目。她暗自点了下头,抬手道:“不必多礼,来人,赐坐。”

    “谢娘娘,谢殿下。”裴溪亭颔首,提着前摆在宫人放下的红木椅上坐了。

    椅子就在凤榻前,瞿皇后端详着裴溪亭,越端详越入迷,心中惊叹:好俊俏的孩子!玉琢出来、花染出来似的精致漂亮,更难得的是没有半分阴柔之气,清凌凌的,让人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就俩字:好看!

    瞿皇后目光沉迷,若非太子无意间低咳了一声,她怕是要眼冒绿光了。

    太子瞥了眼瞿皇后,说:“上茶。”

    “咳咳!”瞿皇后回过神来,借机表情,不好意思地朝裴溪亭笑笑,“看我,只顾着与你说话,差点忘记吩咐人上茶了。”

    皇后如此客气,裴溪亭温顺地笑了笑,心中却有些打鼓,猜不着她有什么目的。

    姑姑将茶盏送到裴溪亭手边,太子说:“新玉爪,尝尝。”

    茶叶泡开如鸟爪,故有“玉爪”之名,之前在宁州时,有天夜里裴溪亭用一双漂亮的手狠辣地糟蹋溪亭问水,身旁的太子殿下也被糟蹋了耳朵,握着一杯玉爪茶淡声评价:“茶叶都比你的指法舒展有形。”

    这评价太辛辣,裴溪亭现在都还记得他当时猛地偏头意图对太子殿下发动声波攻击,却看见了太子殿下映照在昏黄灯罩上的侧脸。

    灯罩上画的是“花片落时黏酒盏,柳条低处拂人头”,太子殿下睫毛浓密奇长,那影子正好接住飘落的花瓣,盖住圆润的杯沿。

    说来也奇,明明正值夏夜,明明滴酒未沾,裴溪亭却没来没头地醉在了春意里,直到太子殿下一扇头敲在他脑门。

    “静心。”

    言犹在耳,心跳亦然。

    裴溪亭抿了口茶,抬头说:“好茶,谢娘娘、殿下赐茶。”

    皇后笑着说:“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一桩私事,你我随意聊聊即可。”

    裴溪亭颔首应声。

    瞿皇后说:“你今年十八了吧,家里可曾为你定下婚事?”

    婚事?裴溪亭一愣,紧接着又惊疑起来,难道是太子怕他心存妄念,干脆要给他安排一桩婚事,好让他绝了念头?

    裴溪亭下意识地看向太子,太子只是翻着手中书卷,并没有关注他们之间的对话。他收回目光,指尖抠着杯底。

    “不用顾忌太子,”瞿皇后只当是太子这尊大佛太吓人了,把人家孩子吓得脸色都有些不好了,连忙安抚道,“放松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裴溪亭回神,说:“回娘娘,并未。”

    瞿皇后开门见山,说:“我有个小侄女,就是棹儿的小妹瞿蓁,她相中了你,前些天她娘特意入宫来请我说媒,因此我叫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裴溪亭闻言便放弃了方才的猜测,若真是太子的主意,应该是不会把自家表妹推出来的。这个问题他也根本不需要犹豫,放下茶杯便起身说:“承蒙娘娘看重,但小臣位卑人微,不敢攀附,裴家与瞿家门第悬殊,岂能委屈瞿小姐下嫁?”

    瞿皇后让裴溪亭坐下,说:“门第是要紧,但不是最要紧的,至少在瞿家不是只以门第论事。蓁蓁在家自小备受宠爱,他爹娘就盼着她天天开开心心的,断不会擅自作主给她安排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就当是把女儿泼出去了,必得要她自己愿意才行。”

    她看着裴溪亭,笑着说:“蓁蓁相中了你,是因你才貌俱佳,我见你也是个好孩子。你莫管什么家世门槛,就说你自己愿不愿意?”

    “娘娘谬赞,小臣愧不敢当。”裴溪亭说,“瞿小姐是家中珍宝,必得要配真心爱她、敬她的人,请恕小臣不是这个人。”

    瞿皇后不死心,说:“是否可以相看一番,或是相处一段时日再下决定?”

    “既定之事,何必耽搁瞿小姐呢?”裴溪亭垂眼,“请娘娘恕罪。”

    瞿皇后见他这般果断不留余地,不由得偏头看向太子,却见太子正专注于书本,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神求助。

    这个逆子,坐在这里有什么用!

    瞿皇后暗自剜了太子一眼,转头看向裴溪亭,笑着叹了口气,“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哪里要我恕罪?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裴溪亭说:“多谢娘娘。”

    瞿皇后看着这孩子,心里有些可惜,说:“你如此决绝笃定,可是已有意中人了?”

    太子翻过一页书卷,那声音轻不可闻,裴溪亭却听得清清楚楚,沉默了一瞬才说:“回娘娘,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喜欢蓁蓁啊?”瞿皇后再次争取,“那小丫头活泼可人,特别招人喜欢。”

    裴溪亭想了想,说:“因为小臣喜欢男人。”

    殿内沉默了一瞬,瞿皇后果然被一招治敌,美目微睁,“是、是吗?”

    裴溪亭丝毫没觉得自己放出了平地惊雷,语气平静,“是,因此我与瞿小姐此生都不会有缘分。”

    瞿皇后不愧是心境再次开阔了一个阶梯的人,只一瞬间就接受了这个答案,并且愈发喜欢裴溪亭,认为他干脆利落,不欲攀附。

    “你这孩子倒是分外坦诚。”瞿皇后看着裴溪亭,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太子说,“覆川,你先走吧。”

    太子没有说话,又在出神,瞿皇后伸手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说:“怎么?”

    “你政务繁忙,先回去吧,我留这个孩子说说话。”瞿皇后微笑着赶人。

    太子自不会赖着不走,“儿臣告退。”

    “快走快走。”瞿皇后赶走了太子,伸手示意起身恭送太子的裴溪亭坐到身边来,“好孩子,别目送了,快过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

    太子已经绕出了屏风,裴溪亭收回目光,说:“小臣知无不言。”

    “你们好龙阳的人有什么特征吗?”瞿皇后说,“能一眼就看出来吗?”

    裴溪亭的gay达应该是不准的,毕竟他连自己的性向都不清楚,便摇头说:“小臣不行。”

    瞿皇后本想依据裴溪亭的经验来辨认太子是否是同道中人,闻言失望地叹了口气,“唉,太子至今不纳妃,又不近女色,我方才冷不丁听你那么一说,心里就忍不住想岔了。”

    这是怀疑儿子弯了啊,裴溪亭说:“娘娘勿忧,殿下是喜欢姑娘的。”

    瞿皇后疑惑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跟你儿子告白了,人家隐晦地说了自己喜欢女孩子——这话裴溪亭当然不能说,只说:“殿下虽然不好女色,可也不好男色,约莫只是一心想着政务,不肯分心想儿女情长,无关好龙阳的事情。”

    瞿皇后一双柳眉纠结地挤了挤,笑着叹了口气,说:“我呀,也不非求他娶妻生子,他能有个知心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好开明的皇后娘娘,可谁让太子殿下郎心如铁呢。裴溪亭抿唇莞尔,说:“殿下是天潢贵胄,文武双全又俊美无俦,何愁找不到知心人?娘娘勿忧,您一定能得偿所愿。”

    “承你吉言!”瞿皇后笑着拍拍裴溪亭的手,“我啊,越看越喜欢你,以后你若无事,可以多入宫来陪我说说话。太子是个大木头,还要把鹭儿拘成小木头,我在宫里都没什么解闷的。”

    她拉着裴溪亭抱怨,又说了会儿话,这才让近身的宫人送裴溪亭出去。

    出了凤仪宫,前头有一座花园,裴溪亭顺着小径,却瞧见太子负手站在三角凉亭里,面前跪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女人。

    太子抬眼,淡淡地看向他,裴溪亭脚步一顿,拐弯去了凉亭前,站在阶梯下捧手行礼,“殿下。”

    身后的宫人俯身行礼,站在太子身后的小来公公看了她一眼,说:“不必送了,回去吧。”

    宫人不敢多话,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凉亭里跪的是谁,行礼后便快步离去了。

    太子没有说话,裴溪亭却明白了大领导的意思,一旁候着了。只是这一候,他就听到了凉亭里的对话,不免有些后悔走这条路了。

    跪着的女人是后宫的陈贵人,和人私通款曲,还不慎留了种,今日设计要入皇帝寝殿给孩子上户口,结果不仅连宸乐殿的门都没进去,还让伺候皇帝的小来公公察觉了端倪,这不,一状告到了太子跟前。

    深宫寂寞,说没有半点秽事是不可能的,但腌臜事一旦翻出了沟底,就遭不住太阳那一晒。

    裴溪亭知道这女人活不了了,转念又不由得怀疑太子殿下的确要断绝他的妄念,但不是用指婚这么温柔的方式,而是很快就会以保全皇室声誉为由将他直接灭口。

    这么想着,裴溪亭抬眼看了太子一眼,爹的后宫出了绿荫,别说怒意,太子殿下看起来是半点情绪波动也不曾有,只当是处置一件日常事。

    太子要查奸夫,陈贵人闭口不说,听着竟不只是深夜的情动抚/慰,还是一桩真爱。

    宫里每日进出的人都有记录,按照肚子的月份也能划出大概的范围,太子吩咐一旁的小来,“拟个簿子,将人宣到东宫来,剖开她的肚子,让孩子自己出来认认父亲。”

    裴溪亭睫毛一颤,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太子,太子有所察觉,也看过来,那眼里一汪静水,毫无恐吓之意,是真的要见血。

    陈贵人脸色煞白,她敢给皇帝戴绿帽,却怕在人前被剖腹取子,她哭求着伸手去抓太子华贵的衣摆,还没碰到就被小来公公抬脚踹开,骨碌滚下台阶,撞到了裴溪亭腿上。

    裴溪亭被撞得后退了半步,低头看了眼女人满脸的泪,突然说:“听闻陈少卿家学清明,治家严谨,家中儿女各个端方知礼,若知道贵人被无耻狂徒蒙骗,从而犯下大错,不知该有多痛心,恐怕万死不足以谢罪。”

    他这话看似是威胁陈贵人说出奸夫以保全陈家,力道却温柔得很,不如说是提醒。此外,裴文书心肠好,不仅把主动和人私通的陈贵人定性成不慎被蒙骗的,还要替陈家说说好话,撇撇关系。

    小来公公闻言瞥了眼裴溪亭,显然没想到殿下身侧会有这样不知分寸的人。

    陈贵人伸手拽住裴溪亭的衣摆,裴溪亭没有踢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在那双眼中逐渐清醒,听懂了他的话,突然转头跪行到阶前,磕头道:“是上官明,是他!父亲为官半生,纵没有高功,也恪尽职守,从不懈怠,是我对不住他的恩养教导,对不住陈家家训,请殿下只杀我一人,不要牵连父亲,牵连陈家,求殿下求殿下……”

    陈贵人痛哭流涕,额头一下一下地磕在阶上,太子不为所动,把裴溪亭看了两眼,似笑非笑,“你很好。”

    裴溪亭知道自己不该擅自插嘴,捧手说:“卑职知错,请殿下责罚。”

    “裴文书心怀慈悲,有什么错?”太子说,“你既有见解,就替我处置了她,如何?”

    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此时该跪地求饶,请太子殿下生杀决断,裴溪亭手心冒出汗,却对上陈贵人的脸。

    那额头开了花,血溅了一脸,糊着眼泪,看着着实凄惨狼狈,但仍然掩盖不住花一样的好年纪。这花在娇艳欲滴的时候被挪了盆,松了土,结果再没有阳光雨水滋养,只能在华贵却阴暗的角落逐渐委顿在地。苟延残喘时,它探出花瓣勾住过路的园丁,胆战心惊又无知沉迷地吸食着唯一的活人气,“啪”,它还是要碎。

    好似被刺中了眼睛,裴溪亭挪开视线,抬眼对上太子的目光,那目光说不出来喜怒。

    犹豫了一瞬,裴溪亭捧手,说:“此事不宜宣扬,卑职请就地赐死陈贵人。”

    太子目光幽深,却露出点笑意,裴溪亭心头打鼓,觉得这点笑意比直接的杀意还要袭髓刺骨。

    太子仍看着他,说:“就照裴文书说的办。”

    小来颔首应下,身后的两个宫人便走过去押住陈贵人,锦绣裙摆拂过裴溪亭的袍摆时,他垂眼对上陈贵人的眼睛,陈贵人感激地看着他,很快就被拖下去了。

    “上官明……”太子念着这个名字,小来立刻说,“他是上官侯爷的第五子,如今在禁军司的右武卫当差,今日不当值。”

    “如此说来,上官桀这个左武卫副使倒管不着他。”太子说,“不用让上官明入宫了,你跑一趟,若事情如实,也算是给上官家留一份体面。”

    这是要让上官侯爷亲自料了儿子的意思,裴溪亭眼皮一跳,却咂摸出点不对劲来。

    上官明在外头体验禁/忌私情,太子为什么还要提一嘴上官桀?他觉得奇怪,忽略了什么,可一时又想不透彻。

    小来轻声应了,俯身退后三步,转头离开了此处。

    与裴溪亭擦身而过时,小来飞快地侧了下目,裴溪亭从中读出了一种哂笑,对他这个找死的东西。

    太子看着阶下的人,说:“过来。”

    裴溪亭不敢迟疑,立刻抬步走了过去,在阶下站定。

    太子却说:“上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裴溪亭索性把牙一咬,迈步上了两层台阶。

    一阶之距,是太子新不染尘的黑色靴面,裴溪亭一颗脑袋越垂越低,突然,下巴一紧,被太子用双指抬了起来。

    太子背光而立,裴溪亭有些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只看清楚了那双睫毛,像停歇在阳光下的白蝶翅。那两根手指只是轻轻地点在他的下巴尖,他却好似受力般,把头仰着,不敢垂下。

    静静地端详了他片晌,太子说:“张嘴。”

    瑞凤眼瞪大了些,指尖抬着的下巴崩得更紧,似是没有听懂。太子耐心十足,用拇指按住裴溪亭的下唇,力道很轻,再次说:“张嘴。”

    “……殿下要割了我的舌呃!”裴溪亭话未说完,太子的拇指就按住了他的舌面,他瞪大眼睛,闭不上嘴,好似连呼吸都不能了。

    “溪亭,我习惯了你私下的放肆,却还是头一遭见识你在人前的胆大妄言、不知分寸。”太子语气很轻,竟比平常还温和三分,像是教训不懂事的小孩,“秽乱宫闱,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擅闯宸乐殿,哪一条都是死罪,你想要给陈贵人一个痛快,替陈家求情,明知不该、明明犹豫,却还是管不住这条舌头——如此下去,我瞧你是接不住我的玉坠。”

    裴溪亭听着太子不紧不慢的话,紧绷的脑子飞速转动,终于攫住了一个点——宸乐殿。

    小来公公贴身伺候皇帝,却明显为太子殿下马首是瞻。他不是不许陈贵人入宸乐殿,而是不许任何外人入宸乐殿,他是太子安在宸乐殿的眼睛,宸乐殿的所有人都是太子的眼睛。

    ——太子入主东宫五年,如今皇帝为傀儡,太子一手翻云覆雨,裴溪亭想起了这则传言。

    秽乱宫闱、混淆皇室血脉、擅闯宸乐殿,三条都是死罪,但也许太子自己根本不在意陈贵人给他爹戴绿帽还想着偷偷给他添个弟弟妹妹,他不能容忍的只是陈贵人设计进入宸乐殿。

    而陈贵人设计进入宸乐殿,也许并不只是要给肚子上户口!

    太子方才提到上官桀并判定上官桀管不到上官明头上,言下之意便是暂且判定此事和上官桀、上官家无关。但陈贵人之父陈少卿和裴溪亭的便宜假爹裴彦却是昔日同窗,多年好友。

    裴溪亭这一于心不忍,实则是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架上了火炉,犯了大蠢,招了大忌。能否撇清关系,全由太子说了算。

    瑞凤眼陡然湛出惊人的神采,太子微微一笑,竟有点表扬的意思,说:“看来是想明白了。”

    涎水从裴溪亭嘴角滑落,打湿了太子的手指,太子却并不在意,仍压着裴溪亭,指腹底下那条不懂事的舌柔软温热,想哀求而不能,无措地蠕蹭着他。

    太子面色如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张脸红白交杂,鼻翼翕动,似是要憋过气去,最终裴溪亭还是忍无可忍地抬手拽住他的袖子,偏头躲开了。

    气口被松开,裴溪亭哈了一声,快速喘/息,喘得咳嗽两声,狼狈莫名,他偏头看向太子,满眼的泪花儿。

    他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有时特好面儿,天大地大都大不过他一口气,比方此时,若太子真要弄死他,他跑不了,但高低不能求饶吭一声。可太子教训他了,教得隐晦模糊,训得不伤皮/肉,好似自家孩子犯了错,拿鞭子抽一顿,哪怕看得血淋淋的,也只是皮外伤,没真伤着骨头。

    这么一转念头,裴溪亭那截性价比不高的傲骨就没必要支棱了,他迎着太子深邃的目光,说:“殿下要舍我,又何必训我?我做错了,殿下训我罚我,我都受了,却还要舍我?”

    他眼眶微红,好似受了天大的责罚,言辞凿凿,好似占据着至高的道,太子难以言喻,还未说话,裴溪亭就扯住了他的衣袖,十分顺溜地做出一副可怜乖觉的姿态:

    “我知道错了,”裴溪亭拿出巾帕替太子擦拭拇指,半抬起头向他求饶,“是我脑子笨,嘴还快,说错话沾错事儿了。您再教教我……老师。”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柔情百转,生生逼出了骨头里那点为数不多的所有软劲儿。

    太子看着那双湿红的眼,目光倏地沉了。

    第48章 后山 小裴一天闯俩祸。

    都说笼鹤司是东宫亲臣, 是太子门生,可偌大朝堂,敢叫太子一声“老师”的, 裴溪亭是头一个。这和在学琴时叫的那声老师是不一样的。

    太子看着裴溪亭用柔顺乖觉的表情擅自喊出放肆的称呼来,也没有纠正,只说:“你聪明得很, 我教不了你。”

    “我不够聪明, 所以犯了错, 可也没那么笨, 所以才敢觍着脸请老师再教教我。”裴溪亭把话说得乖, 还特意搭配谄媚的笑,偏偏他生来就不认识这俩字,所以笑不达意, 只剩张花儿似的模子。

    装乖,太子评价他这个词, 裴溪亭受了, 真心实意地保证道:“类似的错误, 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太子不置可否,说:“还在学琴吗?”

    “在的。”裴溪亭无比利落地接上陡变的话茬。

    事情掀篇了, 他心一落地,尾巴就得意地冒出了尖尖,又补充道:“近来已经把《越人歌》默下来了。”

    可话音落地,他冷不丁地就想起太子先前罚写的那一百遍《越人歌》。

    太子果然露出似笑非笑的意思,“原来你还记得《越人歌》?”

    裴溪亭心虚地说:“我抄好了, 只是前些时候没有见到您,因此一直没有交给您检查。”

    太子看了他一眼,说:“走吧。”

    裴溪亭“啊”了一声, 太子已经擦身而过,率先走了。他只得跟上,说:“去哪里?”

    太子说:“我要去兰茵街,你不趁此机会把抄好的东西给我吗?”

    裴溪亭根本没抄,挣扎地说:“哪里敢让您亲自去取,明日我给您送去就好了。”

    太子说:“无妨,顺路。”

    “可——”

    太子打断,“莫不是根本没有抄写,想要先哄骗我,再趁今夜补上?”

    可不是嘛,裴溪亭叹了口气,含糊地说:“殿下真是明察秋毫呢。”

    太子没有说什么,安静地往前走。裴溪亭跟在他身后,目光偶尔落在他的背上,又自以为安静轻巧地挪开,反反复复,直到出了宫门。

    俞梢云靠在马车前,见裴溪亭跟着太子一道出来,愣了愣,连忙上前,“殿下。”

    “把小几上的匣子拿出来。”太子说。

    俞梢云“诶”了一声,转身探入车内将东西拿出来呈给太子。

    太子转手给裴溪亭,说:“先前说要给你的。”

    匣子里装的是琴弦,色泽洁白,粗细均匀,裴溪亭摸了摸,比他自己买的是要好多了。

    “谢谢殿下。”他说,“我会好好练习的。”

    “若有不懂的,改日遇见时可以问我。”太子说,“上车,顺路送你回去。”

    裴溪亭没有拒绝,跟着上了马车。

    俞梢云驾车离去,太子说:“母后可有跟你说我的事?”

    “有。”裴溪亭如实说,“皇后娘娘怀疑您喜欢男人。”

    太子:“……”

    裴溪亭说:“我与娘娘说了,您应该是喜欢姑娘的,只是还没遇到。但娘娘并不特别在意这个,只希望您能有个知心人。”

    太子并未说过自己喜欢姑娘,但涉及情/爱风月,他不宜与裴溪亭讨论得太多太较真,于是只“嗯”了一声。

    他果然是喜欢姑娘,裴溪亭抿了抿唇,指尖抠了抠木匣子。

    “我走之后,母后可还提及赐婚之事?”太子说。

    裴溪亭摇头,说:“皇后娘娘分外开明,没有乱点鸳鸯谱的意思。”

    “她成日就喜欢操心这些事,不是操心我,就是操心子侄们,你不必放在心上。瞿家那边,母后自会说明。”太子淡声说。

    裴溪亭“嗯”了一声,说:“娘娘让我以后多进宫陪她说话。”

    “那说明她很喜欢你。”太子说,“她是个直爽的性子,你与她相处只需要做自己,不必紧张。”

    裴溪亭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做自己,会不会太放肆了?”

    太子说:“那你还是收敛些吧。”

    裴溪亭笑了笑,说:“对了殿下,小大王怎么样了?”

    “去宝慈禅寺撒欢了。你若想找它,可以一道去。”太子说。

    “原来您要去宝慈禅寺啊?”裴溪亭点点头,“那您捎带着我吧,反正我没事做,出城逛逛。”

    俞梢云在外面听着,路过兰茵街时便没有停车,直接往城东去了。

    出了城门,四周安静下来,太子说:“把你这些时候的练习成果演示一遍。”

    “抽查得这么突然啊。”裴溪亭嘟囔一句,不得不走到琴几前坐下,抚了一曲《越人歌》。

    太子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弹完了才不冷不淡地说:“以你的天分,练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抚《荷塘清露》。”

    “哪有这么打击别人自信心的?”裴溪亭不高兴地戳戳“溪亭问水”,“游大人前些天听见我练琴,都说不错。”

    太子说:“你是我的学生,他能说你不‘不错’吗?”

    “原来是因为人情世故吗?”裴溪亭尾音拔高,不太愿意相信的样子,而后自顾自地说,“不管,我觉得我进步明显。”

    太子微微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裴溪亭把琴放回原位,仔细用锦布盖上,马车平稳地驶在官道上,直至宝慧禅寺门前。

    俞梢云推开车门,裴溪亭看了太子一眼,先行下车,入目是一片秀丽青山,石径蜿蜒而上。

    俞梢云在旁边说:“这里是去后山的路,清净些。”

    裴溪亭是头一回来,闻言点了下头,跟着太子往山上去,一路草木遮掩,的确没遇见什么人。

    道路两侧花簇蔓延,有些是野生,有些是栽种,裴溪亭看见漂亮又认不出来的就问,太子一一回答,仿佛百科大全。

    “殿下的《百花谱》真没白收藏。”

    比起先前的声音,小麻雀的这句夸赞落得远了,太子停下脚步,折身回头,见裴溪亭站在三层石梯下,正拿着随身携带的小本和小细笔勾勾画画,身旁是一簇从山壁间生长出来的野菊花。

    裴溪亭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停下来了,认真记录完素材后自然地迈步向前,说:“您怎么不走了?”

    太子收回目光,折身向上走,说:“我不停一停,此时你我已经隔着十万八千里了。”

    这句话显然是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裴溪亭“嘿”一声,说:“您有要紧事的话,不用等我,我丢不了。”

    “没有要紧事,上山烧柱香罢了。”太子说。

    裴溪亭没问不信神佛的太子殿下要给谁烧香,上山后,他隐隐听见整齐的诵经声,不由得望过去。

    “今日是中元节,前山在办盂兰盆会。”太子说,“你若想去,从你眼前这条小路就能过去。”

    裴溪亭说:“我想找小大王玩儿。”

    太子抬手指了下左侧小径,说:“去吧。”

    裴溪亭行礼,转身走入小径,那拐弯处半垂的树枝一晃,人就没了影。

    俞梢云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好奇地张望了一眼裴溪亭离去的方向,跟着太子走了。

    路上,他说:“殿下,您为什么觉得裴文书和瞿蓁小姐不合适?”

    这都是之前的事情了,太子说:“你真的很关心裴溪亭的婚事。”

    前几天俞梢云自然不敢问,可这会儿殿下又和裴文书走在一块儿了,他不答反问:“您真的觉得他们不合适吗?”

    太子反问:“你觉得合适?”

    这话俞梢云可不敢答,说:“殿下眼光精准,您说不合适,那自然是不合适。卑职就是好奇啊,您觉得什么样的姑娘才和裴文书合适?”

    这个问题,太子没有想过,此时也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说:“瞿蓁千娇万宠,自然要配个真心待他的好郎君,裴溪亭心中没有她,自然不合适。”

    “可是裴文书并不认识瞿蓁小姐,更遑论相处,他今日心中没有瞿蓁小姐,来日未必没有。”俞梢云玩笑般的说,“殿下此时便笃定他二人不合适,是一点机会都不给裴文书吗?”

    靠近长生殿,诵经声愈发模糊,太子淡声说:“裴溪亭有喜欢的人,哪怕少年人的喜欢如晨间朝露,转瞬即逝,此时也不宜与瞿蓁谈婚论嫁。”

    裴溪亭有喜欢的人——俞梢云抓住了关键。

    俞梢云虽说是个单身汉子,但也是常出入花楼听曲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谈过风月但也具备些许此间学问,此时,他终于顿悟了。

    “采莲节那日,裴文书是不是向您袒露心意了?”

    太子脚步一顿,侧身看向站在石阶下的俞梢云。

    “但您拒绝了他。”俞梢云又说。

    那日回来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殿下冷淡疏离,却没有将裴文书彻底断绝在外,裴文书谈笑如常,但却大有收敛,这的确不是因为谁惹恼了谁,而是避嫌。

    可裴文书有了喜欢的人,殿下何必避嫌?除非,这个人就是殿下自己。

    其实这段时间,俞梢云多少琢磨出了味儿,只是不敢肯定,而太子此时的沉默,便是默认了。

    长生殿是独立的一座佛殿,四周种着石榴树,从远处望去如一路火烧,艳丽至极。这里没有念经的沙弥,里头供奉的也不是佛像,而是太子的亡母,琬妃。

    树梢被风吹得簌簌的响,太子袖摆微扬,语气中也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他说:“你觉得我太无情了?”

    “殿下若不喜欢谁,自然要直言拒绝,毕竟您不是风流浪子,处处留情。”俞梢云摩挲着刀柄,斟酌着说,“可殿下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为何还要拒绝裴文书?”

    太子说:“你怎知我不是毫无波澜?”

    “这个问题,那颗被您在无知无觉中捏碎了的念珠更有资格回答。”俞梢云笑了笑,“至少当时您一定有些不忍心。”

    太子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双微红的瑞凤眼,说:“他看起来很可怜。”

    “这个‘怜’是同情,还是爱怜?”俞梢云问。

    太子说:“我想,一定不是同情。”

    俞梢云惊讶地说:“卑职以为殿下不会承认。”

    太子转身进入长生殿,供台上的画卷未染毫尘,年轻美艳的女人凤眼微扬,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垂下眼睛,燃香三拜,去了一旁的斗室。

    小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太子落座,说:“是否承认,是否存在都没有意义,我与他没有缘分。”

    俞梢云上前研墨,说:“只要殿下当日点头,缘分不就来了吗?就算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也可以把裴文书留在身边当个知心人,如此还能全了娘娘的心思。”

    太子书笺,说:“他若是年轻人春心萌动,要图个一时畅快,我自不必与他玩闹。他若是个痴心肠,我又何必将他拴在身旁,不如早日断了他的念想,让他去碰个真心实意的人。”

    俞梢云说:“殿下,您是不是把风月之事想得太郑重了些?情之一字,大多都是没有章法的,哪怕今日爱得要死要活,明日也极有可能怨憎相对。裴文书今日喜欢您,您也并非无动于衷,那今日便聚在一起,改日没了心思,散了就是了。”

    太子眉尖微蹙,“说来就来,说散就散,只图一时畅快,你当是出去寻花问柳么?”

    “……”俞梢云盯着太子,忍不住嘶了一声,“殿下,假如啊,假如某日您要纳妃,您想纳什么样的太子妃?”

    太子抬笔蘸墨,说:“约莫是端庄大方,聪慧懂事的。”

    这的确是太子妃的标准之一,俞梢云想了想,又说:“太子妃若符合这个要求,多半是有礼节、有分寸、有尊卑,是不敢与您太亲近的。”

    太子说:“如此才好。”

    “那若是某日太子妃不愿做太子妃了呢?”俞梢云问。

    “自有别人来做。”太子抬眼看向俞梢云,“你到底想问什么?”

    “很奇怪啊!”俞梢云微微俯身看着自家殿下,“太子妃,东宫主母,未来的中宫皇后啊,稍有变动便会牵扯前朝后宫,您都可以说换就换,那怎么就非得要求裴文书来了就不许走了呢?”

    太子愣了愣,“我何时这般要求过?”

    “您方才那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不能图一时畅快,那不就是要一生长久吗!”俞梢云抓耳挠腮,“殿下,这么想也没有不对,您当日若是答应了,裴文书来日是走是留不都是您说了算吗?”

    太子没有反驳,只问:“他若决心要走,你要如何强留,打断他的腿吗?”

    俞梢云拍桌,说:“关起来,让他失忆,永远留在您身边!”

    太子难言地看了眼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一肚子坏学问的属下,薄唇微启,“滚。”

    “好嘞。”俞梢云滚出去了,又滚了回来,坐在门口哼哼唧唧,“您好容易有朵桃花了,就这么吹飞了,卑职简直是抓心挠肝!”

    太子冷漠地说:“把心肝剜出来,一了百了。”

    俞梢云抱着弱小的自己,说:“跟您说啊,自从裴文书进了笼鹤司,看上他的人家可不少,万一哪天就促成了一门婚事,您可别觉得可惜。”

    太子说:“他若能遇见真心人,是好事,没什么可惜的。”

    俞梢云:“唉!”

    太子正想让他滚远点,一个暗卫就出现在斗室外,道:“殿下,有关小大王和裴文书的事,不知是否该向您禀报。”

    太子头也不抬,“说。”

    “裴文书带着小大王和梅小侯爷打起来了。裴文书要指挥小大王把梅小侯爷吃了,小大王听从指挥冲了出去,裴文书也跟着冲了出去和梅小侯爷扭打在了一起,结果不小心被小大王撞下了小山坡,摔了一跤。”暗卫平静迅速地简单汇报后山战况。

    “啪。”太子搁笔,起身走了出去。

    裴溪亭这些天火气重,身上重,心里也重,和小萌兽撒丫子跑了一通,多少松快了些,没想到就有狗东西撞上门来。

    裴溪亭和小大王玩躲猫猫,隔着一段距离听人口出狂言,说等宗世子玩腻了,他要好好弄一弄青铃铃那个小婊/子,言语难免下/流。

    裴溪亭站在树后看着那只花蝴蝶,说:“喂。”

    梅绣转头,赫然对上一双清寒的眼睛,他眼前一亮,舔了舔唇,自以为风度翩翩地笑了,说:“美人儿,有何贵干?”

    裴溪亭也笑了笑,笑得邪肆冰冷,笑得勾人心肠,梅绣脑袋里“轰”的一声,还没说话,裴溪亭就说:“干/你啊。”

    梅绣和随从愣了愣,随后放声大笑起来,可他们没笑两声,就被从林子里窜出来的小大王吓了一跳,转念一想,一头小畜生罢了,怕什么?

    两人撸起袖子,要把小畜生剥皮抽筋,小大王抬脚跺地,冲出去就咬。

    裴溪亭抱臂站在后头指挥小大王把他们吃了,吊儿郎当地说:“过来脱了裤子趴下,我就饶了你。”

    梅绣被撵得东逃西蹿,骂道:“没脸没皮的贱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一个自己的屁股卖不出去、整天惦记人家屁股的赔钱货。”裴溪亭语气刻薄,面上却笑盈盈地看着狼狈蹿逃的两人,“等你们死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你俩的屁股串起来,放城门口让大伙儿评个价钱,好不好啊?”

    梅绣算是听明白了,“你他娘的是青铃铃那小婊/子的什么人!他娘的,讨好世子还不够,还跟你有一腿,那千人骑万人——”

    裴溪亭不笑了,走上去一脚踹在梅绣身上,梅绣擅马,自然不是文弱纨绔,踉跄两步就冲上去一脚别翻裴溪亭。裴溪亭拽着他的衣领,两人一起摔了下去,手脚并用地撕打起来。

    小大王见状一个倒头,猛地冲向压着裴溪亭的梅绣,梅绣眼疾手快,翻身躲开,但还是被小大王撞出一丈远。他捂着脸痛叫一声,却见裴溪亭没来得及躲闪,被误撞了出去,一不小心就滚下了山坡,不禁放声大笑:“痛快!你他娘活该……哎哟!”

    小大王怒目而视,梅绣一哆嗦,赶紧喊着随从趁机跑了。

    小大王跑下山坡,用脑袋拱了拱躺在地上摊尸的裴溪亭,可怜地哼了两声,裴溪亭抱着它呼噜毛,笑着说:“没事,不怪你。”

    这些天的郁气、燥气可算发泄出去了大半,裴溪亭和小大王头抵着头,说:“小宝贝,你怎么这么威风呀?”

    太子到的时候,裴溪亭正躺在小大王头上,嘀嘀咕咕地说话,一人一虎亲密无间。

    “摔着哪了?”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裴溪亭猛地仰头,惊讶地说:“您……怎么来了?”

    太子看着他,再次说:“摔着哪了?”

    明明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裴溪亭却莫名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气息,他有些怂了,说:“脚踝好像扭到了,我待会儿下山去贴一张膏药就行。”

    俞梢云闻言正想俯身替裴溪亭看看,太子已经半蹲了下去,伸手轻轻按住裴溪亭的右脚踝,说:“这里?”

    隔着鞋袜,裴溪亭却抖了一下,太子以为他抗拒,便收回了手。

    裴溪亭说:“是这里,但是应该问题不大,不是很疼。”

    太子不冷不热地说:“那你们窝在这里做什么?”

    裴溪亭:“……晒太阳。”

    太子看了眼小大王,大猫不敢直视,呜咽一声后小心翼翼地从裴溪亭身旁起来,躲到了俞梢云身后。

    俞梢云没想到裴溪亭这么快就掳获了小大王的芳心,用身体挡着怂巴巴的大猫,看了眼裴溪亭的脚,说:“伤着骨头就不好了,殿下,不如先带裴文书回去,找前山的大夫来瞧瞧?”

    太子说:“他自己不是会治病吗,哪有大夫的用武之地?”

    太子殿下有时候特喜欢阴阳怪气,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很可怜地说:“我嘴硬,其实痛得很,我感觉我要瘸了,殿下,求求您快找个大夫来救救我!”

    他这顺毛一撸,太子殿下不冷不热地赏了他一眼,起身走了。俞梢云见状伸手把他提溜了起来,裴溪亭小声道谢,扶着俞统领的手臂,一瘸一拐地去了前头。

    长生殿,裴溪亭看了眼佛殿名,被俞梢云搀进了斗室。木榻上铺着竹簟,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俞梢云就松开了手,站到一边去了。

    小大王在门口探头探脑,不敢进来,看得裴溪亭心里泛滥,忍不住跟它挤眉弄眼。

    “眼睛也疼?”

    太子殿下不冷不热地撇来一眼,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十分乖顺地低下脑袋,说:“回殿下的话,不疼呢。”

    小大王“唰”地把脑袋缩走了。

    大夫来得快,替裴溪亭看了脚踝,说好在没伤着骨头,但需要每日敷药吃药,静养一段时间。

    大夫抹药的时候,裴溪亭倒抽了口气,太子停下字迹,抬眼看去,那伶仃漂亮的脚踝红彤彤的,肿得老高。

    大夫留下药膏,又开了一张方子,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裴溪亭坐得像条美人鱼,瞅了瞅被包裹的右脚踝,小心地伸长腿,俯身穿鞋。

    靴子穿不进去了,一碰就疼,裴溪亭请俞统领帮个忙,一刀下去,靴子没了靴筒,成了只单鞋。

    裴溪亭把脚戳进去,抬头见太子在写什么,一张一张的。

    屋子里没人说话,裴溪亭指挥小大王和人打架,这会儿收敛了脾气,也有点心虚,没敢主动吱声。可太子一直没发落他,他一颗心虚着虚着就虚困了,直到门外有人说,小侯爷被梅侯爷押回来了,正跪在外边。

    太子头也不抬,说:“让他跪。”

    裴溪亭的呵欠打了一半,闻言哽住了,他心里一琢磨,这别是要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吧?

    第49章 赌约 小裴是个靠谱的年轻人。

    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抄下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太子搁笔,门口的近卫便入内接过薄本, 送去殿内供奉。

    俞梢云及时奉上热茶,太子拨盖,抿了一口, 说:“请梅侯进来吧。”

    躺在竹簟上昏昏欲睡的裴溪亭一激灵, 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坐了起来, 说:“殿下, 我需要回避吗?”

    “你把别人家的孩子打了, 还需要回避吗?”太子看了眼坐得歪歪扭扭、迷迷瞪瞪的人,淡声说,“坐直了。”

    裴溪亭“唰”地挺直脊背, 双眼一睁迸发出闪电般的光亮,炯炯有神地盯着正前方。

    桌旁的俞梢云见状乐了一声, 心说裴文书在外头冷冷淡淡的, 耍宝倒是信手拈来。

    俄顷, 梅侯轻步进入斗室,在桌前行礼问安, 言辞恳切道:“臣实不该叨扰殿下,但闻听犬子言行无状,心中忧急万分,只恨不能立刻向殿下请罪。此刻犬子正在外头跪着,垂听殿下训责。”

    “梅侯等久了, 坐吧。”太子说,“至于梅绣,不妨让他多跪会儿, 静静心,总归身子骨结实,腿断不了。”

    梅侯哪敢心疼半个字,连忙应下了,偏头时瞧见对面的竹榻上坐着个人,红衫黑发,秾丽得惊人,便说:“这位想必就是裴文书吧?”

    梅小侯爷的“花蝴蝶”穿搭风格约莫是学的父亲,眼前这位梅侯身穿七彩锦袍、灿烂绚丽得差点闪瞎裴溪亭的钛合金美眼,俨然是位样貌风流的半老徐“郎”。

    裴溪亭撑着榻坐起来,捧手行礼,举止温和有礼,完全瞧不出先前在后山同梅绣厮打的泼辣。

    “裴文书年轻气盛,有时张狂了些,实在是孤公务繁忙,少有教导他的时间。”太子侧目看向裴溪亭,“溪亭,还不向梅侯赔礼道歉?”

    近卫捧着热茶进来,裴溪亭闻言立刻瘸着腿上前接过热茶,送到梅侯面前,说:“今日是晚辈鲁莽冲动,才和小侯爷产生了冲突,晚辈心中愧悔至极,特向梅侯赔罪,恭听梅侯训诫。”

    梅侯看着这位恭敬温顺的裴文书,心中呵呵冷笑,好个会装乖的小兔崽子!

    偏偏太子殿下护短到了明面上,他有资格代太子训诫吗?

    裴家的毛头小子,名不见经传,在太子跟前如此得脸?梅侯心里纳闷,又怪不是滋味,面上却慈和一笑,伸手接过了裴溪亭的赔罪茶。

    但他这下还不敢喝,转头对太子说:“殿下言重了,裴文书看着就是个规矩懂事的,只怪臣教导无方,放纵了犬子的狂悖无礼,实在罪过。”

    太子微微仰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他转眼示意裴溪亭坐回去,说:“年轻人之间偶有打闹,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一句话把这件事定了性,梅侯松了口气,这才抿了口茶,可茶刚咽下去,就听太子问:“秋闱将至,这次你膝下可有孩子参加?”

    梅侯立刻回答:“回殿下,有三个,分别是臣家的老五、老八和老九。”

    太子“嗯”了一声,“老九是头一回考吧,多大年纪了?”

    “回殿下,正二十一。”梅侯说。

    “好年纪,孤看过他的文章,倒是言辞精炼,让他好好准备,别在临近关头松了弦。”太子说。

    梅侯心里一喜,还没来得及替儿子保证一番,太子又说:“梅绣呢,书读得如何?”

    “……”梅侯哑了。

    裴溪亭坐在对面看戏,乐了。

    梅绣在兄弟间排行第十,马上二十了,还未过院试,偏他是嫡子,是小侯爷,是倾全家最优资源供着的继承人。

    同样是小侯爷,上官桀也不喜欢读书,但人家却是武状元出身,在禁军司也是排得上号的;同样是纨绔,宁王府世子宗蕤更尊贵,前年自愿下放到兵部职方司去锻炼,蹿山下水的搞修缮、剿土匪,已经干到五品郎中了;同样是浪子,经常在外的赵世子虽说寻花问柳,可也没耽误工部负责的各地修筑工作,偶尔还能就地兼办钦差——这么一比,都是天之骄子,梅小侯爷显得最没出息了。

    若说不和别家攀比嘛,自家比起来才更有意思。

    因为梅绛二十一岁便进士及第了,偏偏梅侯从来没重视过这个第七子,这下好了,鸭蛋一飞冲天,自己变成了凤凰,梅绣这颗天生金蛋还愣是孵不出来呢。

    梅侯如坐针毡,脸色都撑不住了,太子看着他,笑了笑,语气倒算温和,“纵子不是爱子,不能不行规劝教育之责,只当个铸金窝洒银库的甩手掌柜。梅家那么大一家子,以后还要靠梅绣来撑,你正当壮年,也别整日忙着添新丁,还得花时间好好教教孩子们。”

    刚添了第十八个儿子的梅侯脸色一红,讪笑道:“殿下说的是,臣一定记在心里,回去就好好鞭策那个小畜生,让他干正事!”

    “别的不说,少去烟花之地厮混就是好的,年纪轻轻的虚眼耷眉一脸纵欲相,像什么样子?他还没说正妻,以后谁家闺秀愿嫁?”太子拨着茶盖,“母后以前说梅家的绣儿是鬼头顽劣了些,但还是讨人喜欢的,你回去好好教教他,把他拧正了,别让母后失望。”

    梅侯连忙起身,说:“臣谨记在心,必不负殿下和娘娘的教诲。”

    太子颔首,说:“带他回去吧,养两日再放出去撒野。”

    梅侯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了,裴溪亭见状连忙从竹榻上起来,单脚蹦到太子跟前,拿起一旁的薄书给他扇风,殷勤地说:“谢谢殿下。”

    太子看着他,说:“梅绣你也敢打,是仗着什么?”

    “我打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梅绣。”裴溪亭如实说。

    “若是知道呢,”太子问,“还打吗?”

    裴溪亭抿了下嘴巴,说:“不打。”

    太子一眼看穿,说:“言不由衷。”

    裴溪亭挺实诚,“我怕太由衷,就惹殿下生气了。”

    太子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不知怎的,裴溪亭突然就想起他爷爷了,以前他在外头闯了祸,老爷子也是先摆平外头的麻烦,再关起门来教训他,可到底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太子殿下说到做到,真要庇护他,连在梅侯跟前都要护他的短。这么粗的大腿,他抱着是该高兴,可又高兴不太起来,好像还夹杂着点别的什么滋味。

    这滋味就跟被针扎了似的,扎破皮也就一个细洞,不仔细看不出来,可尖锐,存在感十足。

    裴溪亭在山上咂摸,被俞梢云好心背下山后咂摸,坐在马车上还在咂摸,这一咂摸就是一路。等回到自家小院里,他在竹椅上翻来覆去好一段时间,终于咂摸出了一点名堂。

    太子殿下不计较他的觊觎之心,不仅不把他拒于千里之外,还栽培庇护,这就叫大方坦荡,恩情俱施,这会儿他要是再对太子殿下存有觊觎之心,实在不像话。

    “那你就别表现出来嘛。”元方拿着扫帚扫掉裴溪亭躺椅下的土,随口说,“我看你啊,就是不甘心。”

    芳哥一语中的,裴溪亭也不反驳,瞅着天上的星星月亮,埋怨它们也挂得太高了,只能看不能摘。

    可他就是想要。

    摘了一次没摘到,还是想要。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看不着,是就在跟前,能看,偶尔还能摸,但就是不能更近一步。裴溪亭挺矫情地想,要是太子殿下把他拒之千里还好了,他看不着摸不着,再想都无济于事,现在这样,简直比拿着各色各味的馒头肉饼去诱/惑元芳却不许他吃一口还要残忍百倍。

    裴溪亭叹了口气,目光幽怨,看得元方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说:“你不是遵从凡事顺其自然吗?”

    “可不是嘛。”裴溪亭挠了挠头。

    他以前看见身边的谁为了爱情哭天喊地、忧郁惆怅,是完全无法解,寻思着天底下人那么多,好的就跟地里的萝卜似的,一个接一个,一个赛一个,犯得着吗?

    再说了,人活着又不是非要爱情,天底下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多得很,不比一个失去的前男友前女友香吗?

    这会儿裴溪亭还是个单身狗,但终于是有点感同身受了,难怪爱情是文学艺术作品的经典命题呢,光是单相思都能激发人的这么多情绪,何愁迸发不出灵感?

    裴大画师也突然有个灵感了。

    后来接连半月,陆茫都能瞧见对坐的裴文书激情挥笔,不知在画什么,傻笑犹豫发呆激动……每日情绪之复杂,变化之多端,偶尔甚至还能在那张脸上看见春光。

    裴文书有情况——陆茫得出结论。

    这日是个雨天,殿外大雨瓢泼,啪啪嗒嗒地没个安静,陆茫没去东宫借阅殿下的文书,拿着一本书就悄摸地蹭到了裴溪亭身边,飞快地瞥了眼他面前的纸。

    “你在画春画?”陆主簿震惊地盯着纸上吃嘴的俩人。

    “亲个嘴儿就算春画了?”裴溪亭打一开始就没防着陆茫,自然也不在意他看,宣称道,“我这个叫画本。”

    他瞥了眼陆茫,意味深长地说:“和话本子比起来,也就是写和画的区别,还没人家的露/骨。”

    陆茫全然不知自己的马甲已经被人家掀飞了,闻言清了清嗓子,说:“你这画的是……男风画本?”

    “是啊,”裴溪亭内涵道,“毕竟我身边这么多俊郎君,何愁没有素材,对吧,主簿?”

    陆茫再次清了清嗓子,咳得更响亮了。

    裴溪亭很担心地抬手替陆茫拍了拍背,明知故问:“陆主簿,你不舒服吗?”

    是的,陆主簿的心不舒服,太虚了。他伸手拍拍裴溪亭的手背,微微一笑,说:“多谢关心,我很好。”

    “那就好。”裴溪亭笑着收回目光,继续作画了。

    陆茫看着纸上的一对男人,裴文书的画功自不用说,入目就是和谐漂亮,生动至极。他有些心动,说:“裴文书,你这画本是画着自己看,还是送人?”

    “没想过,就先当消磨时间吧,偶尔画画。”裴溪亭说。

    可你看着很沉迷其中啊,陆茫腹诽,紧接着眼睛一转,试探说:“你既然知道话本,那你知不知道一个作者,叫‘风月书生’的?”

    “知道啊,我还看过他的新话本,《石榴花夜记》。”裴溪亭抬头看向陆茫,微微一笑,“书里的那个‘杨沛’,还跟我有些像呢。”

    娘啊,陆茫有点出汗了,“是吗?”

    “不止如此,我觉得那个习鬃和……”裴溪亭朝外头瞥了一眼,抬手掩住半张脸和陆茫耳语,“和殿下也很像。”

    祖宗啊,陆茫内心汗如雨下,笑了出来,“是、是吗?”

    “我觉得而已,可能是巧合吧。”裴溪亭耸肩,语气松快,“毕竟谁这么狗胆包天,竟敢写太子殿下的男风话本?”

    陆茫一屁股坐下,撞在了裴溪亭身上,他对上裴溪亭毫不介意的笑脸,呵呵一笑,说:“那殿下……知道吗?”

    “肯定不知道啊,”裴溪亭这倒不故意吓他,“殿下怎么可能看风月话本,还是男风话本?”

    对啊,是啊,可不就是这样吗,否则我怎么敢写!陆茫在心里大嚷一声,终于镇定下来,但他还有一个顾虑。

    “裴文书,你介意那个杨沛和你有些像吗?”

    陆主簿自以为随口聊聊,拘着满脸的笑意,可惜在裴奥斯卡的法眼下,这演技堪称拙劣。

    “不介意,反正又没写我的名字。”裴溪亭伸手拍拍陆茫的肩膀,“而且我自己也看,他要是不写了,我看什么?”

    哎哟,陆主簿一颗心彻底安上了,反手拍拍裴溪亭的肩膀,笑着说:“裴文书,雅量!放心吧,风月书生从不无故中断话本。”

    “哦,”裴溪亭拖长尾音,“陆主簿是他的忠实读者?”

    “心照不宣,”陆茫笑得温文尔雅,“你我心照不宣啊,裴文书。”

    裴溪亭看着陆茫,觉得挺乐,这时外头来了个人,是伙房的大厨,魏叔。

    魏叔就和他的姓一样,主要负责投喂笼鹤司这群夙夜匪懈的崽子们,还兼顾苏大夫的助替游踪滋养胃病。

    魏叔是土生土长的邺京人,会的菜样却多,天天换着花样做,其中一道烧鱼尤其得裴溪亭的心。裴溪亭人漂亮,嘴甜得很清爽,瞧着一身少爷贵气,相处起来却没包袱,因此也很得魏叔的心,最近俨然成了“伙房专宠”。

    这不,一见着人,裴溪亭就喊饿,“叔,今天给我做了什么好菜?”

    “今晚有一道桂花鲥鱼!”魏叔脚底沾了雨水,没进去,在门外招呼裴溪亭,“我是顺路来传个话,门口有人找你,说是你们家的李姨娘。”

    裴溪亭道了声谢,起身走到门口穿上鞋,打伞出了文书楼,留下陆主簿缠着魏叔要糟蟹吃。

    李姨娘是裴彦的第三房妾室,有个女儿,母女俩都不是惹事生非的性子,平日在裴府谨小慎微。裴溪亭还未见过这位李姨娘,但知道步素影与她关系不错,疑心李姨娘突然来找是因为步素影出了事。

    脚踝的伤好了大半,但快步走动时仍有疼痛,裴溪亭到角门前时,右脚隐隐作痛。

    李姨娘见了他,立马就迎上来,噗通就跪下了,裴溪亭便知道不是步素影出了事,心里松了口气。但见对方这副姿态,想必是有事相求,还不是小事。

    “李姨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裴溪亭俯身把人搀起来,“有话好好说。”

    李姨娘仓皇地站起身,顾不得衣摆,说:“三少爷,求您救救清禾。”

    裴溪亭拿出巾帕给她,说:“四妹妹怎么了?姨娘擦擦眼泪,慢慢说。”

    “多谢三少爷……”李姨娘囫囵擦掉眼泪,道出事情原委,原来是裴家要答应清禾的一桩亲事,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梅绣。

    “清远侯府泼天的富贵,我们娘俩也不想跪着接一口!女子为妾,一辈子作低伏小,偏清禾还是个有志气的,她在书院书读得好,字写得好,先生常常夸她,她是想做女官的。”

    李姨娘说着又哭了起来,一双红肿的核桃眼拘不住泪,把裴溪亭的面容都浇得模糊了。

    “我不求她嫁入高门,也不盼着她出息,就求她平平安安的,能一辈子高兴,我死了也甘愿。可那梅小侯爷是什么人啊,那是个纨绔浪荡子,据说在房中还有恶癖,清禾要是真过了门,那不就是去送死吗?”

    裴清禾去父亲夫人面前相求无果,回来后却没闹,只红了眼眶,抻着脖子说宁死不嫁。可李氏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吗?

    “二少爷在院子里读书,夫人派人看着,我靠近不了,只能以出门烧香为由来求三少爷……我知道此事是为难三少爷,可我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求三少爷想个办法,救救我们娘俩吧!”李姨娘又要跪,被裴溪亭一把搀着,她跪不下去,猛地握住裴溪亭的胳膊,好似攥着最后的扶木。

    裴溪亭看着她仓皇绝望的眼睛,说:“四妹妹与梅绣相识吗?”

    “没有,他们不相识,从前话都没说过一句!”李姨娘说,“梅家的人来府上,说是梅小侯爷在书院碰见了清禾,心里中意,要把人纳回去。夫人和老爷没法拒绝……不,他们是不想拒绝,他们只管攀附侯府,给裴家添光彩,哪里会顾忌清禾的死活!”

    她低低地哭着,哭得没了声,腰也弯了,像是把这半生的气都哭出来。

    裴溪亭自认不是圣人,甚至不是个好人,也和这娘俩没情分,但看着泣不成声的李氏,突然就想到了步素影。

    若原著里“裴溪亭”将遇到的事情告诉了步素影,步素影是否也会如此走投无路,哀哀欲绝?

    会的吧,所以“裴溪亭”直到自尽前,也没有和步素影说一句不好。

    裴溪亭的沉默在李姨娘眼中无限拉长,明明只有一瞬,她却好像捱了许久,就要彻底绝望时,那双红润却冷淡的唇微微一启,年轻人语气平淡:

    “李姨娘勿忧,这事儿我来办。”

    大雨滂沱,路上行人无几,茶楼酒肆等地方关着半扇大门,里头却热闹如常。

    梅绣日日得闲,今日却不便出去跑马潇洒,索性约人到鸳鸯馆玩两把骰子。

    说出去令人惊奇,半个月了,梅小侯爷还是头一回进花楼,而且裤头勒得紧,没让哥儿姐儿们扒。姐儿调侃小侯爷要转性了,梅绣呵呵一笑,没敢说因为太子殿下都关照他的私生活了。

    太子殿下鲜少过问臣下的私事,更别提他们这些子弟,但梅绣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入宫,他说错话被母亲一脚踹到地上,是太子殿下走过来把他提起来的。那会儿太子还不是太子,毫不在意地替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土,客气地请他母亲别动怒,母亲答应得温婉而歉然,回去了就拧着他的耳朵歇斯底里。

    梅绣捂着流血的耳朵躲在被子里哭,抱怨五皇子不该好心,可直到如今,他都记得五皇子明亮深邃的眼睛。

    一张如意四方桌,除了梅绣,还坐着宗蕤、宗郁、上官桀,青铃铃坐在宗蕤身后,手里攥着个荷包,正埋头哼哧哼哧地绣一树金桂。

    屋子里还有几个哥儿姐儿,一水的新鲜漂亮,看得梅绣眼睛挺舒服的,手上也舒服,已经摸进了怀中姐儿的裙子里。

    那姐儿被摸着了,攀着梅绣娇/喘吟吟,宗蕤与上官桀专注着骰子,正对面的宗郁却坐不大住了,说:“我出钱,给您二位包个雅间,成吗?”

    梅绣脸皮厚实,没半点不好意思,还反口嘲笑宗郁,“四儿,你真不行。世子爷,您赶紧教教你弟弟啊。”

    “我教不了,”宗蕤懒洋洋地说,“我们家难得出一个痴情种,可不能教折了。”

    赵夫人要给宗郁说亲,千方百计地把人骗回来,结果宗四公子回来后发现了真相,第一句就是:心有所属,非卿不娶!

    赵夫人问:哪家闺秀啊?

    宗四公子说:民间姑娘。

    赵夫人满头珠翠晃个不停,除了“不许”说不出话来,宁王妃无奈,只得叫王爷做主。当着老子的面,宗四公子底气十足,毫不退步,要不是世子一脚踹飞了老子手里的棍子,四公子差点就被打断了腿。

    宁王府下人多,宗四公子嗓门大,因此家丑止不住外扬,短短几日,上下都传遍了,皇后娘娘都派人给宁王府传话,别打孩子,有话好说。

    但任凭家里好说歹说,宗郁就那八个大字,两方至今僵持不下。

    这会儿青铃铃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宗郁,着实也没想到邺京的王侯之家真能出个痴情种。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宗蕤微微侧目,“哟,好看吗?”

    这是人前,但人不多,还都不是生人,青铃铃不敢和宗蕤唱反调,怕这混世魔王发起火来就把他摁在桌上办了,赶紧捧起酒杯,要喂宗蕤喝。

    宗蕤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挡开青铃铃的手,让他滚远点儿。

    青铃铃也不说什么,屁股一抬就坐到后头的榻上去了,一个小倌赶紧坐了上去,媚声媚气地说:“奴伺候世子爷。”

    宗蕤没赶人,青铃铃嗤了一声,转眼就对上梅绣的目光,他不闪不避,回了个白眼。

    这小婊/子,梅绣暗自咬牙。

    这时,有人敲门而入,是个堂倌,对着满屋子金贵的祖宗,他头也不敢抬地说:“小侯爷,裴三公子求见。”

    青铃铃绣针的手停下了,立刻看向门口。

    梅绣正和怀里的姐儿玩皮杯儿,闻言屁股一痛,半个月前被他爹摁着打的几棍子又虎虎生风了似的!

    姐儿媚眼朦胧,只见梅绣眼神一狠,随即自己就被一手掀了出去。她哎哟一声,梅绣当没听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哟,贵、客!快请进来。”

    上官桀把玩着骰子,偏头看向门口,进来的人红衫玄带,素净又明艳,火烧云似的飘了进来。自上次宁州一别,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裴溪亭。

    上官桀这段时间心里烦。前些时候上官明犯蠢作死,被上官侯爷绑在祠堂打死了,所幸没有牵连上官家,但好歹是亲生父子,上官侯爷对上官明也自来颇为重视,因此病了一场。上官桀对上官明没什么感情,除了感慨这个兄弟色欲熏心之外没有别的了,他心里反而想着裴溪亭。

    裴溪亭回京时给赵繁留了信,言辞恳切,一派温顺,那声“行简”更是亲密非常。上官桀看着“还未来得及”收好、摆在桌上不小心被自己看到的那封告辞信,看着笑意盈盈、分外虚伪的赵繁,心中有些不快。

    裴溪亭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该不会真的被赵繁哄着了吧?否则怎么对他不假辞色,对赵繁却称兄道弟、打得火热?

    上官桀想不明白,脑子里尽是三人相处时裴溪亭对赵繁和他自个儿的区别对待,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偏偏这段时间裴溪亭都待在衙门,平日没怎么出来,让他找不着机会问,没想到今日冷不丁就撞上了。

    上官桀目光如狼,裴溪亭仿若不察,一一见礼后看向梅绣,开门见山,“听说小侯爷想纳裴清禾为妾。”

    “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着,”梅绣笑得混账,“三舅兄有什么……哦,不对,我是纳妾而非娶妻,这声三舅兄,裴三公子担不起。”

    裴溪亭看跳蚤似的把梅绣看着,笑了笑,说:“我和家妹还真没这个福分,我来,是想和小侯爷谈一笔生意。”

    “哦,有点意思了。”梅绣往椅背上一靠,笑嘻嘻地说,“可什么人都能跟我谈生意,那我也太掉价了吧。”

    裴溪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桌上的骰子,宗郁见状剑眉一挑,主动起身让出了座位。

    “溪亭,”他说,“坐。”

    这称呼一出口,在场的人都看了眼裴溪亭,没想到他和宗郁也有交情。

    裴溪亭道谢,直接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他看着对坐的梅绣,说:“那就赌一把,我赢了,小侯爷就跟我谈谈,如何?”

    “你输得起吗?可别裤子都输没了……诶。”梅绣眼睛一亮,“这个好。”

    他一拍桌,指着裴溪亭说:“我和你赌!输了,你就脱了裤子过来趴下,敢不敢?”

    这话熟悉,是回敬裴溪亭的,裴溪亭没说话,青铃铃先猛地站了起来。梅绣转头看向他,却没说话,俨然是要等宗蕤开口教训不懂事的小玩意儿。

    “小侯爷的回敬,我收下了。”裴溪亭没等宗蕤开口,伸出修长的右手食指,轻轻将赌盅翻了个滚,朝梅绣笑了笑,“赌约,我也应了。”

    第50章 桂酒 裴:。

    梅绣常年混迹风月场所, 纵然不是赌技高超,却也熟于此道,反观裴溪亭, 从前谁也没在赌坊见过他。

    这场赌局本该是胜负明了,可裴溪亭太淡然自若,梅绣心里竟然有点打鼓, 可转念一想自己输了也没有什么惩罚, 怕什么?于是一拿盅, 说:“一局定胜负, 你敢不敢!”

    裴溪亭言简意赅:“怎么赌?”

    好一副高手姿态, 梅绣嗤笑道:“知道你没见过世面,我就不和你赌太难的了,免得传出去说我为难你。就比大小, 谁大谁胜……宗四儿,你为什么摇头叹气, 存心晦气我是不是?”

    宗郁站在宗蕤身后, 闻言一摊手, 笑着说:“我哪敢啊,就是想着马上要见到小侯爷的高超赌技, 心中激情澎湃而已。”

    “是吗?”梅绣信以为真,仰头哈哈大笑,朝裴溪亭挑了下眉,“小子,你先还是我先?”

    裴溪亭侧手, “小侯爷,请。”

    梅绣也不谦让,撸起袖子拿起赌盅, 熟练地摇盅落定。身旁伺候的小倌伸手替他揭开赌盅,说:“五五六!”

    “……”青铃铃一抿唇,还是坐不住了,起身走到裴溪亭身旁,想帮他摇盅。

    “诶,当小爷死了?”梅绣横眉,不无恶意地说,“你世子爷还坐这儿呢,铃铃,心别太大了。”

    “我与铃铃只是朋友。”裴溪亭看着梅绣,突然朝他莞尔,“虽说铃铃受人追捧,可小侯爷也别把大家伙都想成心思龌龊、存心觊觎之辈嘛。”

    他意指梅绣在宝慈善寺说的那些话,梅绣咬了咬后槽牙,说:“该你摇——”

    话音未落,裴溪亭已经抄起赌盅,令人眼花缭乱一瞬,赌盅落定,随手翻开。

    “三个六,豹子!”青铃铃高兴地蹦了一下,与有荣焉,笑得花儿似的。他拍桌震得宗蕤手边的酒杯颤了颤,但他没发现,只盯着梅绣,“小侯爷,愿赌服输!”

    “怎么可能!”梅绣暴起,盯着那赌盅里点数相同的骰子们,确认的确是三个六。

    这是裴溪亭能摇出来的数吗?

    梅绣不相信,嚷嚷说:“你这是运气!”

    “赌桌上本来就有运气之说,靠运气怎么了?小侯爷不如出去问问老天爷,问他老人家怎么只眷顾溪亭,不眷顾您呢?”

    青铃铃一句话不带喘气,噼里啪啦地甩在桌上,梅绣气得跳脚,冲过去就要收拾这个小贱人。

    宗郁伸手拦了一下,没让梅绣过去。

    宗蕤不急不慢地抿了口酒,伸手拍拍梅绣的胳膊,笑着说:“好了,我来管教。”

    他瞥一眼青铃铃,“怎么和小侯爷说话的?”

    “是,是我出言不逊了,”青铃铃咬了下唇,可怜兮兮地瞧向梅绣,“请小侯爷慈悲为怀,不要和我计较,我再不敢了。”

    “老子信你就有鬼了!”梅绣被这矫揉造作的东西气得牙疼,冷哼一声回了座位。他伸手按了下气歪了的花锦抹额,直勾勾地盯着裴溪亭,“愿赌服输,我认了,但是我要再和你来一局。”

    裴溪亭点点头,再和梅绣来了一、二、三……八局。

    第九局后,梅绣扔了赌盅,连带骰子也扔了,说:“你扮猪吃老虎!”

    裴溪亭无辜极了,秀眉微微蹙起,“可我从没说过我不会玩儿啊。我还以为是小侯爷心里想答应我,面上却要装狠,所以特意提出赌局,要不动声色地让让我呢。”

    “……”这人好不要脸,梅绣伸手按住人中,给自己急救回来了。他缓了缓,“说吧,要跟我谈什么生意。”

    裴溪亭扫了眼四周,梅绣不耐烦地说:“都出去。”

    很快,屋里伺候的人除了青铃铃,都纷纷退出去了。

    “我想请小侯爷放弃纳裴清禾为妾的心思,作为报酬,我可以给小侯爷提供一份更值得开心的消息。”裴溪亭说。

    “什么比美人在怀更令人开心啊?”梅绣不以为意,把裴溪亭上下一打量,恶意地说,“难不成裴文书要代妹出嫁?如果是这样,我倒是很乐意。”

    上官桀喝了口酒,脸色不大好看,在座只有对面的宗蕤发现了,笑着摇了摇头。

    这样的垃圾话,裴溪亭左耳进右耳出,淡淡地吐出一个名字:“梅邑。”

    梅绣面色微变。

    梅邑是梅家老八,是梅侯的继室所出,虽说仍比不得梅绣这个原配嫡子,但若梅绣没了,梅邑便是最有资格接替的继承人。

    但这并非是梅绣厌恶他的最大由。

    梅邑的母亲原是梅侯夫人的妹妹,来府中相陪姐姐时和梅侯一来二去地勾搭上了,彼时娘家瞧瞧肚子还没动静的侯夫人,再瞧瞧梅侯府上那群虎视眈眈的莺莺燕燕,于是爹娘一同来说和侯夫人:好歹是一道长大的自家姐妹,不比外人可亲可信?你就容了妹妹的一片痴心吧,以后也有个照应。

    侯夫人看着语重心长的母亲,不严而威的父亲,泫然欲泣的妹妹,点了头。

    妹妹风光进门,当年就怀了梅邑,紧接着侯夫人也怀了梅绣,姐妹俩前后生产,接着的路却截然不同。妹妹恢复得快,仍旧娇艳勾人,侯夫人却落了心病,郁郁寡欢,梅侯府上花儿千般,很快就不再踏足侯夫人的院子。

    侯夫人如常待之,外头人人都赞梅侯夫人温婉贤良,不愧是名门闺秀,但只有小梅绣知道,他娘已经疯了。

    侯夫人香消玉殒时,梅绣趴在病床边,问她恨吗?

    当年王家小姐与梅侯一见钟情,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谁都道是金童玉女,门当户对。王家上下谁不知道自家姑娘春心萌动,为了梅侯痴断了心肠,女儿家闺中说些私话时,妹妹握着侯夫人的手,艳羡又祝福:姐姐与侯爷金玉良缘,必定白头到老,恩爱长久。

    可后来的事,恨么,王慧恨极了,恨梅侯薄情,爹娘寡恩,妹妹失义,恨梅绣……恨他拴着她一颗残心、绊着她一颗残命,活着不痛快,死了放不下。

    侯夫人含恨而终,孝服红眼的梅绣闯入书房,叫嚷梅侯可以抬任何女人做继室,唯独王箐,被梅侯骂了出去,此后再没叫他老子一声爹。

    至于王箐梅邑这娘俩儿,他们就像一串尖细腥臭的刺,从小到大,梅绣如鲠在喉。

    ——裴溪亭这是蛇打七寸。

    梅绣的目光变得阴沉,“你什么意思?”

    “梅邑要参加秋闱,听说还认识了瞿家姑娘,两桩事让他办成一桩,尤其是后一桩,可立马就要出大风头了。”裴溪亭说。

    梅绣嗤笑一声,“瞿家还有这么眼瞎的姑娘?贱人娘生出个表里不一的杂种,还真当成好枝儿了?”

    宗蕤消息灵通,说:“是瞿兰,皇后娘娘都知道了。”

    梅绣面色难看,盯着裴溪亭说:“说吧,你的价码是什么?”

    “梅邑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肚子都有了。”裴溪亭微微一笑,再度价码,“这个外室叫小春红,原先和王夜来关系匪浅,后来借着王夜来的船板跳上了梅邑的船,迷得梅邑在城外买了间庄子,当心肝地捧着。”

    梅绣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他娘的,梅邑养外室?文质彬彬风度翩翩谦谦君子人淡如菊的正人君子竟然一边养着外室,一边勾搭瞿兰,这个外室还是自家表弟的女人,啊?”

    “我家四妹妹虽好,但于小侯爷来说不过就是图个一时新鲜,可梅邑就不同了。”裴溪亭把玩着骰子,不紧不慢地说,“听说瞿兰小姐坦荡,直来直往,这样的人最看不上表里不一、两面三刀,若此时小侯爷给她提个醒,她必定会感谢小侯爷帮她识人,及时止损。”

    如此一来,梅邑再攀不上瞿家,若因为此事损了心神,秋闱也难,两桩大道骤然崩塌,不崩溃才怪。

    一直没有出声的上官桀看向裴溪亭,说:“好狠的一刀。”

    “他敢做,还怕自己被掀了老底吗?”裴溪亭悠悠地叹气,“这怎么能怪我啊?”

    “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活该!”梅绣简直要笑死了,掬着眼泪花儿指着裴溪亭,“成,是个好价码,我和你做这笔生意!”

    “多谢小侯爷。”裴溪亭告知地址,见梅绣马不停蹄就要出发,便提醒说,“抓贼要拿赃,捉奸要成双。”

    梅绣脚步一顿,“对对对对……”他折身拍拍裴溪亭的肩膀,“你我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梅小侯爷红光满面地走了,裴溪亭正要告辞,却听上官桀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裴溪亭对上他的目光,说:“小侯爷说呢?”

    “你在查王夜来的时候顺手牵出了这条线,”上官桀微微眯眼,“你还在记恨王夜来。”

    “当初在朝华山,他想杀我,在兰茵街,他想绑我,我不该记恨他吗?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胜,我既然记恨他,自然要将他摸清楚了,以备不时之需。怎么,”裴溪亭把上官桀上下一打量,有些惶恐,“小侯爷要为你的狗腿子找场子吗?”

    上官桀不怒反笑,说:“王夜来怎么能和裴文书相比?裴文书想打想杀,自凭本事,我不仅不阻拦,还给你鼓掌叫好,只希望裴文书能给我个好脸。”

    裴溪亭微微眯眼,面无表情地说:“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心悦裴文书,”上官桀起身走到裴溪亭面前,微微倾身看着他,“想讨你的欢心。”

    屋里没人说话,宗郁不明所以,宗蕤似笑非笑,青铃铃目光警惕,大家都看着裴溪亭。

    好啊,这是换战术了?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裴溪亭狐疑地看着上官桀,那双星子眸明亮黝黑,客观来说是很好看的,但他不为所动,说:“你有病吧?”

    “……”

    众人一愣,谁都没想到小侯爷难得温柔如水,却得了这么一句,偏偏裴溪亭语气犹豫,好像真的疑心他有病。

    宁王府的兄弟俩噗嗤一声笑出来,都乐得不行。青铃铃也乐,但又担心上官桀发怒,对裴溪亭动手。

    上官桀暗暗咬牙,还要说什么,裴溪亭已经推开他的胸口,起身走了。

    青铃铃想要追出去,却听见宗蕤的声音。

    “铃铃,”宗蕤看着他,脸上在笑,“外头下着雨呢,别乱跑。”

    青铃铃咬了咬唇,站在原地没敢再出去。

    “哎呀,这一天真有意思,连着两场好戏。”宗蕤不再看青铃铃,端杯喝了口酒,抬头见上官桀直愣愣的,不禁笑道,“谨和,别发愣了,人都没影了。”

    上官桀回过神来,却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那里有股柑橘茶花油的余味,是裴溪亭头发上的香气。

    *

    梅绣当日便派人去裴家赔礼,只说裴四小姐秀外慧中,嫁他作妾委实可惜,就此罢了。

    裴彦和汪氏不明所以,心中恼这小侯爷轻浮不靠谱,但婚事本就未定,他们也只得说些场面话,就将这事揭过去了,只是到底有些可惜。

    母女俩却是重获生机,李姨娘立刻要去感谢裴溪亭,却被女儿拦下。

    裴清禾擦拭着眼泪,心中计较了一番,说:“三哥救了我,却坏了父亲和夫人的心思,若姨娘此时又去找三哥,招致父亲夫人怀疑,会给三哥添麻烦的。”

    李姨娘醒过神来,说:“是这个道,那我们……”

    裴清禾说:“大恩不言谢,哪怕我们力薄,以后也有报答的时候。”

    她语气柔和,眼神却坚定,李姨娘不禁又落下泪来,母女俩劫后余生,抱着对方喜极而泣。

    另一边,梅绣逮住了梅邑的尾巴,耐心地等了三日,终于等到梅邑借着和同窗出城郊游,半路绕道庄子去和小春红蜜里调油的时候。

    梅邑刚脱了裤子,梅绣便踹门而入,吓得梅邑脸色煞白,再看梅绣身后竟然还站着瞿兰。

    瞿兰敢爱敢恨,泪流满面也不耽搁一声令下,让瞿家的小厮将梅邑从床上拖下来痛打了一顿,恩断义绝。

    梅绣虽乐见那母子俩吃瘪,但也得体谅瞿兰不想让脏东西沾染瞿家名声的心思,只得放弃大肆宣扬,闹得人尽皆知的念头。

    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小春红竟然另有来头。

    “小厮要去抓她,她竟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踹开小厮,一路奔逃而出,若不是被我拉着一起去看好戏的宗四儿及时阻拦,就被她给逃了!”

    梅绣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见裴溪亭瞅着自己,不由一愣,“你看着我做什么?”

    梅小侯爷收获颇丰,心情大快,从城外回来就直奔兰茵街找裴溪亭这个军师汇报战果,当真是把两人的旧仇一笔勾销了。

    裴溪亭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等你把话说完啊。”

    “哦。”梅绣放下水杯,撑着桌子盯着裴溪亭,“你猜然后怎么着?那个小春红竟然能和宗四儿过招,虽说还是被制服了,但一个野妓怎么能有那般身手?她分明是习武之人!”

    裴溪亭若有所思,“哦?”

    “还没完,我们在她床底发现了一把刀!”梅绣拍桌,“这个女人有问题!”

    裴溪亭问:“人呢?”

    “大寺。”梅绣说。

    裴溪亭闻言“哦”了一声,说:“好,我知道了。”

    他语气里俨然是一股“你跪安吧”的意思,梅绣轻呸一声,也不强留,转头跟个战胜的公鸡似的,气势昂扬地走了。

    裴溪亭没有起身送客,往后一仰,就靠上了竹椅。院门打开又关上,他盯着灰蓝的天空发呆,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困意朦胧时,又是开门的声音,裴溪亭偏了偏头,却没睁眼,咕哝说:“你回来啦……”

    “谁回来了?”

    冷淡的嗓音自上而下,雨珠子似的打在裴溪亭脸上,他立时睁开眼睛,偏头看去,站在竹椅旁的竟然是太子。

    虽说他老早就邀请了太子来院子里坐坐,可太子殿下分亲疏、知礼仪,也做不出随意进出下属家门的事情。因此这会儿冷不丁地看见了人,裴溪亭一时迷迷糊糊不敢信,还以为是做梦。

    他最近总是梦到太子。

    干净的不干净的都有,千奇百怪。

    元方说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夫说我们这儿医不了相思病,让他不如去寺庙打个桃花绳,求月老显灵。

    裴溪亭倒是没去求月老,对梦里的太子来者不拒,这会儿他仰视着太子,眨巴眼睛多看了几眼才确定,这是本尊。

    “您怎么来了?”裴溪亭撑着扶手起身,规矩地行了个礼。

    太子说:“散步。”

    小大王从门口跑了进来,凑到主人和裴溪亭中间,摇头晃脑,同时蹭了两人的小腿,还用屁股怼了裴溪亭一下。

    裴溪亭笑了笑,一边招呼太子落座,一边挼了把腿边的圆脑袋,说:“屋里有桂花酒,殿下要喝一杯吗?”

    近来正兴桂花,太子却还没有饮一杯,闻言说:“好。”

    “您等等。”裴溪亭撂下话便往屋里去了,小大王在后头跟着。

    太子打量着这间小院,左边井口放着两个西瓜,一小竹篓裴溪亭不喜欢吃的萝卜,旁边的空地上摆着张小桌,上头晒满了书,角落里是竹竿子搭的晾衣杆,裴溪亭和元方的衣服挂了一排。

    右边的蔷薇花墙半萎半开,仍然不掩娇艳,是有精心看顾着的,只是墙前头空着片地方,好像差了点什么。

    裴溪亭带着小大王从屋子里出来了,小大王昂首挺胸,脑门上顶着只小巧可爱的西瓜帽。它很新奇喜欢似的,还凑到主人面前展示了一圈。

    太子没说什么,只伸手替它正了正帽子,小大王蹭了蹭他的手,心满意足地溜达走了。

    裴溪亭给太子倒酒,说:“这是我从一位神秘大厨那里得来的,好喝得很,您尝尝。”

    没想到太子抿了一口,便说:“魏厨酿的酒。”

    “原来您也被魏叔投喂过啊。”裴溪亭在太子身旁坐了。

    “他每年都酿,埋在笼鹤司伙房外头的大树底下,到了时候就取出来让大家喝。”太子看了眼一口一杯的裴溪亭,知道这位是伙房新宠,据说近来伙房做鱼的次数都频繁了起来。

    好似只要裴溪亭愿意,他就很容易讨人喜欢,不论男女老少,哦,还要加头小老虎。

    魏叔知道裴溪亭不爱喝太甜的酒,特意选了这两罐,裴溪亭冰镇了一罐,另一罐放在外头,晚上睡觉时小酌一杯,算是助眠。

    小大王在院子里逛了一转,又慢悠悠地晃出去了,裴溪亭看了一眼,说:“就这么让它溜达出去,没问题吧?”

    “无妨,梢云会看着。”太子抿了口酒,“元方不在?”

    “他最近痴迷于做肉饼,去李肉饼那里偷师了,要晚点才会回来。”裴溪亭说,“您要找他吗?”

    太子说:“不。”

    “好的。”裴溪亭给太子续杯,正想问殿下需不需要点下酒的,就听见有人敲门。

    “裴文书可在?”

    嗓音柔和,是隔壁的苏大夫。

    裴溪亭问了太子的意思,起身过去把开了一角的半扇门拉开,说:“苏大夫,殿下在院里。”

    苏大夫闻言惊讶了一瞬便恢复如常,顺着裴溪亭让开的路进了院子。

    裴溪亭轻轻掩上门,转头见苏大夫与殿下见礼,两人应该是熟识,太子叫他“重烟”。

    裴溪亭突然想起来,太子的容貌取向是苏大夫。

    苏重烟和太子说了两句话,侧身看向裴溪亭,说:“裴文书昨日不是让我给你开清心降燥的方子吗,喏。”

    裴溪亭伸手接过那小药瓶,心里有点虚,毕竟让他需要吃药而且还连换三个大夫都没治好的“罪魁祸首”就坐在旁边。

    好歹是演技派,裴溪亭面上一派寻常,道了声谢,说:“苏大夫也坐下来喝两杯?”

    “不了,明日要去见一位病人,我还要回去看看脉案,喝不得酒。”苏大夫转头和太子行礼,又和裴溪亭点头告别,转身离去了。

    裴溪亭重新落座,把药瓶放在一边。太子看了一眼,说:“生的什么病,这么久还不见好?”

    裴溪亭哪敢说自从我看了话本后就心里躁动,还停不下来,只得说:“没有生病,就是火气重,可能是入秋了,燥的。”

    他看着也确实不像个有病的,太子便没有多问,只“嗯”了一声,说:“《越人歌》抄好了吗?”

    本以为裴溪亭又要糊弄过去,没想到这人眉梢一挑,洋洋得意地起身去屋子里拿出一个薄本放在他面前,“请您检查。”

    说着就坐回去了,一派淡然自若、任君翻阅的姿态。

    太子收回目光,伸手翻开一页,一篇一篇地检查,出乎意料的是,裴溪亭并没有前面认真而后面敷衍,篇篇如一,写得认真。

    裴溪亭也没有想到太子殿下会一篇一篇地检查,不知是闲情逸致还是严厉非常,感慨着,纳闷着,就看得入迷了。

    他自小见了数不清的好皮囊,自己也长了一张逢人挨夸的好相貌,所以对颜值的要求可以说是吹毛求疵,他能发现和承认一个人的美,但很少惊叹,可太子殿下的的确确是哪哪儿都很迷人。

    迷人到用一双无比美丽又无比冷情的眼睛就让他栽了跟头,如今神魂颠倒,还不想回头。

    深蓝的墨色压了下来,夜风在吹,吹得裴溪亭心浮气躁,他看着垂眼翻页,将目光全部倾注于书页却对他吝啬丝毫的太子,不知不觉中喝了一杯又一杯。

    翻页的声音和酒水滴落的声音相间响起,一声追着一声,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院中的烛灯随风闪烁。

    突然,“啪”的一声,酒杯倒了,从白皙的指尖滑落,咕噜噜地滚到桌沿,堪堪未落。

    裴溪亭不知不觉中喝完了一整壶酒,刚下肚的没反应,后劲却冲上头,终于闭上眼睛,不再看太子。太子也终于抬起目光,看向裴溪亭。

    那不安分的眼睛闭上了,连带着酡红的脸埋进了胳膊,太子合上书簿,俄顷,起身走到裴溪亭很前。

    他伸手将裴溪亭脸上的一缕头发拂开,指尖从毛绒绒的眉间滑落,触碰着热乎乎的脸颊。裴溪亭似有所觉,迷糊地“嗯”了一声,蹭了蹭自己的胳膊。

    太子看了良久,收手要走,却被伸手拽住衣袖,裴溪亭一头撞上他的手臂,摩挲着抱住了,抱得很紧。

    裴溪亭咂巴两下嘴,哑着声音说:“不许走……”

    那脑袋溜圆,像颗凶猛的小球,砰的一声,撞得太子的心都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