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忌日
长亘山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冷不丁来了一封信, 丝毫不用怀疑,这封信是给江见的。
飞身跃上枝头,江见身手利落地将那装着信件的小竹筒取下来, 边走便拆。
云桑也跟着凑了过去, 想瞧瞧上面写了些什么。
很自然的动作, 也没有多想这封信自己能不能瞧,浑身上下都透着足够的熟稔与亲近。
江见更是如此, 怕个头矮他不少的娘子看不见,还特意拿低了些, 往云桑眼前凑了凑。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那一页清隽中带着风流潇洒的字迹上。
虽然不知是谁写的,但上面的内容云桑看得懂, 信的主人大抵是江见的朋友,言说自己研究出了破除噬春散的方子,不过所需的药材难寻, 尤其其中一味唤作血灵芝的。
信的来由,其一是告知江见这个好消息, 让他去将药材寻齐, 日后为师父炼制解药。
其二,则是信主人自己的喜帖。
说是要成亲了, 新娘子是长安人, 婚仪也在长安举行,婚期定在七月二十一, 邀请江见过去参加婚宴。
显然,信的主人知晓江见可能不会来,话语也比较随意,只说到时会先给他留位置,来不来随意。
但信的主人还是不够了解江见, 以为他是个足够随性不讲情意的江湖侠客。
见到长安两字,云桑眼睛也亮了亮,探头过去问江见:“真巧,也是在长安,你会去吗?”
在云桑的认知中,江见不是个喜欢去凑热闹的人,而且云桑也不知道江见与信的主人交情几何,便不能确定。
信上有列出来的药材,江见便没有将信撇到一边去,而是重新折好收起来,怕放自己身上丢了,往云桑的袋子里塞。
塞好后,江见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要去的,成婚是人生大事,该去一趟的,而且他帮了我这个大忙,也是恩情,自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反正都是顺道,也不麻烦。”
云桑讶异地瞧他,不掩饰自己的意外,笑道:“我还以为你从不在意这种人情往来呢。”
将竹筒随手弹到地上,江见挑眉道:“偶尔也是需要在意一下的,毕竟成婚是人生大事,如今我去了,日后我们的婚仪自然也有人来。”
三句话没到又扯上了他们,云桑轻瞪了他一眼,将他催去套马车了。
流云老老实实地套上挽具,不时回头看云桑,那姿态云桑再熟悉不过,是在要吃的。
云桑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块糖还有几片果干,耐心地给流云喂食。
套好挽具的江见走过来瞧了一眼,又打碎了他那坛子说冒就冒的醋,开始看马不顺眼了。
“就知道吃,谷中的草差点被你啃秃了,才出来多久就饿了,馋死你得了~”
江见就见不惯除了自己,云桑还对其他生物温柔体贴,更何况这还是一头公马!
流云是听不懂话的,只是察觉到江见似乎态度不大好,轻扫了扫马尾,继续吃果干了。
好吃的东西不仅人喜欢吃,马同样也是,只不过江见很吝啬,怕马吃了云桑的份,很少拿果干来喂,云桑到时无所谓,在这方面很是大方。
不赞同江见,云桑反驳他道:“一路上那么冷,都拿去抵御严寒了,饿得快多正常,你别这么说流云。”
见大馋马被云桑护着,江见嘁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了。
马车中落了些灰尘,江见手脚勤快地将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使得云桑刚掏出来帕子半天都没派上用场。
勤快,实在是太勤快了。
将两人带出来的两个小包袱塞到马车里,见万事俱备,云桑带着她沉甸甸的小袋子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内一些基础的东西没有被拿到云桑谷中,譬如马车软榻上铺盖的毯子。
好在马车里是封闭的,灰尘最少,毯子上倒也没有什么,云桑还能凑合用。
车身一沉,是江见上来了,彼时车门还没有关好,云桑看见少年轻扬的发尾刮蹭到了车门,顺着缝隙滑了进来,被山风吹得簌簌飞扬着。
连带着那条白色的发带,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木质的车门,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响。
怕他的头发被门夹住,云桑拢起了他的发尾,还有那截白色发带,倾身前探过去,体贴地将其理好拨到了江见身前。
抬头对上江见幽深的双目,云桑就听见他开始胡言乱语了。
“娘子挑逗我。”
简简单单五个字倏然间让原本心绪平静的云桑面颊烧了起来,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江见,懵然道:“谁挑逗你了,你从哪学来的词,不懂别乱用!”
被江见说自己挑逗他,云桑心里别提多尴尬了。
她给他理个头发就挑逗了,简直是一派胡言!
然江见坚持自己的观点,圈着自己的发尾道:“不是吗?可你刚刚让我很想把你按在车里亲……”
这是江见以前在酒楼遇见过的,在楼梯转角,那个老板娘摸了一下她丈夫的肩膀,丈夫便言老板娘挑逗,还动手动脚的。
江见恰好路过看了,不经意记在了心上,如今被云桑来这么一下,忽地就想了起来,一双眼睛跟带着小勾子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刚才的话付诸行动。
“少胡思乱想,我没挑逗你,是你自己杂念多,赶你的车去!”
云桑雄赳赳气昂昂地抛下这么一句,将车门啪的一声阖上,将江见那双虎狼般的目光阻挡在外。
见云桑没有像那个老板娘一般接招,与他亲热一番,还损了他,江见悻悻坐好,多少有些失落。
“不给亲算了~”
“娘子在里面坐好,要出发喽~”
转瞬间将先前的不如意抛去,江见扬起马鞭轻甩在机灵的流云身上,沉寂了好些日子的马车再次动了起来,朝着长安的方向缓缓驶去。
……
无论是四季如春的云桑谷还是终年严寒的长亘山,都让云桑模糊了四季,差点感受不出来外界如今何种季节了。
砍柴的樵夫说如今正是夏末,再过个一旬便是初秋,便没有先前那样炎热了。
云桑从云桑谷出来,自是没有体会到先前的炎热,只觉得如今外界的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就是雨水多了些,害得她与江见,准确来说是江见在路上被淋了那么两三次,好在他是个身体强健的没感染上风寒。
延州是边境州郡,占地不能与雍凉相比,不过三五日便将其甩在了后面,进入了并州地界。
又是一旬的路程,两人再度进城歇脚,地点是并州最后一郡广魏,出了广魏郡,前方便是京畿地界,算是初步靠近长安了。
进入广魏郡的当晚,正是七月七乞巧节,是天下女子向上天祈求灵巧的好日子。
乞巧节又叫女儿节,在这一日,姑娘们都会起得大早,会和闺中密友一起采集柏叶桃枝还有清晨的甘露,两者放在一道煮用以沐浴。
因为天下女子相信,在这一日的露水不同凡响,是银河圣水,用圣水沐浴,将会得到织女的赐福与庇护。
同时,她们还会在彩楼进行拜织女,穿针引线,捉蜘蛛结网,用凤仙花染指甲等等一系列吉利有趣的事。
不过风尘仆仆的云桑倒没有那份玩乐的心思了,只想躺在客栈的床上好好休息。
倒是江见不嫌麻烦,非要闹着让云桑也染指甲,甚至连凤仙花都搜罗来了,也不知是哪里找来的。
“还是别了吧,今日有点累,弄起来好麻烦的。”
洗漱过后的云桑看着捧着一盒凤仙花瓣还有纱布的江见,神情无奈又好笑道。
江见没有被这话打消热情,仍是兴致勃勃地凑上来。
“不累,不需要娘子动手,我来给娘子染!”
对上江见那双跃跃欲试的兴奋眼眸时,云桑才隐约明白,这好像才是江见的目的。
想亲自给她染指甲。
云桑不理解,给人染指甲有什么好玩的,费心又费时间的。
本不想染的,但看着江见将东西都拿来了,又摆出一副期盼不已的神情,云桑简直没法拒绝。
“好吧,你若是不嫌麻烦随你。”
话毕,就见人屁颠屁颠去捣花瓣去了。
夜晚灯火昏黄,不如白日明亮清楚,但这些对江见来说都不是阻碍,他的目力无视昼夜。
当自己的手被江见那双宽厚温暖的手捧住时,尽管已经很熟悉了,那温热的触感还是让云桑心漏跳了一拍,心跟着颤了几颤。
“娘子的手真好看,跟水葱似的~”
涂凤仙花汁前,江见先是盯了一会,接着便仰头开始发表他的肺腑之言,听得云桑下意识想把手缩回来,然一动的瞬间,就被江见察觉,紧紧攥住了。
“干嘛,娘子你刚才可都答应了,不能反悔!”
被察觉到了意图,江见眉宇谴责,看得云桑讪讪解释:“没有的事,你继续,就是别贫嘴了,好好染。”
“嗳~”
也不知江见看没看出她的羞涩,只听他欢快地应了一声,去挑凤仙花汁了。
做事的时候,江见是足够认真的,而且极为严谨,但凡花汁染到指甲外的地方,江见都要细细擦干净。
除了时不时要说句让云桑不好意思的孟浪话语,其他都还好。
从手指夸到指甲,从皮肉夸到指腹的纹路,听得云桑都佩服。
江见这样的嘴,不去谄媚都可惜了,若是在官场上拿出这副嘴脸,必定如鱼得水。
江见的动作十分轻柔,就好像有小刷子在指甲上轻刷,本是极放松舒服的事情,云桑愣是提着一颗心,心绪被他搅扰着。
终于,十个指头都涂上了花汁,江见捧着她两只手,还鼓着脸吹气,试图将其风干。
染指甲不是个能瞬时完成的活计,为了能舒坦些,云桑几乎是侧躺在软榻上,只伸着手让江见忙活,倒是没受什么累。
但江见看起来倒是受累了许多,因为软榻较矮的,他为了能保持好距离,干脆直接跪在了榻边,专心致志涂着花汁。
“吹什么,小心将花泥都吹掉了,得不偿失。”
江见呼吸一收,想着也是,用纱布将十个十个手指头一个个都缠好了。
甚至还扎了个小小的蝴蝶结,看起来很漂亮。
注意到那个小小的蝴蝶结,云桑眸光也亮了,不过怕说了心里话让江见得瑟翘尾巴,她努力管住了嘴,什么都没说。
“老板说这个花汁要涂好几次才能彻底染上,等明天夜里我再给娘子敷。”
云桑自榻上坐起来,看着十个漂亮的小蝴蝶结,摇头道:“不必,染一次就好,我不喜欢太艳丽的颜色,浅浅的就好。”
江见听罢,也打消了念头,收拾收拾东西,兀自去洗漱去了。
如以往进了郡城一般无二,江见第二日带着云桑在城中玩了一日,无非是些吃吃喝喝买买东西看看热闹的事情,至于采买随身用品便留在下一日,他们也没那么急。
但晚间归来后,云桑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
比如一路上开始有兜售素衣和白色绢花的,且有许多人蜂拥上前购买。
回到客栈,云桑发现客栈中老板也在兜售些素衣绢花的,无一例外绢花都是素白色。
这是丧葬才会用到的颜色,尤其是素色绢花,不逢丧葬忌日,哪个姑娘会主动在头上簪这样的绢花,更何况还有麻衣素服。
一个半大的少年上来吃食,云桑唤住他,打听起了缘由。
“敢问小兄弟,今日这会子为何这么多卖素衣绢花的,是广魏郡有什么风俗讲究吗?”
怕是人家有什么不了解的风俗,云桑怕不知道犯了人家的忌讳,遂提前打听打听。
谁知那少年疑惑地抬起了眼,将她上下扫了一遍,诧异问道:“姑娘是外族人?”
“但瞧着也不像……”
模样正是纯正的汉人,说的也是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怎么瞧都不像是外族来的。
云桑察觉出了什么,换了种问法委婉道:“我和夫君一直住在深山中,常年不出来,不太清楚外面,所以……”
虽然有些诧异,觉得这白净秀雅的美貌少女不像是深山里来的,但少年还是好心解答了。
“明日是章懿太子忌日,十六州七十二郡都要为章懿太子缟素悼念,姐姐果真一点都没听过吗?”
虽然他只有十三岁,但也实打实每年都经历一遭,自陛下下令以来,这就是王朝一年一度的大事,这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如今遇上一个全然不知的,怎能不让少年惊奇。
但想着人家久居深山,就觉得也有几分合理。
“没听过什么?”
江见沐发结束,听着声音便过来了,听见了少年这最后一句反问,江见边擦着头发边过来问。
“章懿太子的忌日啊,明日就是,我劝两位客人也赶紧准备素服吧,要是被发现不着缟素,会吃板子的,我爹娘说刚开始几年常有吃板子的人。”
少年将饭食递过去,好意提醒道,没等江见多问,人就转身忙别的去了。
江见将饭菜接过来,嘴里嘀咕道:“什么太子忌日皇帝忌日的,竟还那么霸道,还要吃板子,我就不穿,看他能将我吃了!”
章懿太子这四个字像是一个开关,云桑脑中忽地涌现出了一些信息。
章懿太子李熙,今上嫡长子,十八年前因贵妃戚氏和阉党勾结,被陛下冤杀,满门死于祸乱,包括刚满月的幼子。
第52章 第 52 章 妖女
后真相大白, 陛下深悔之,追谥章懿,同年大赦天下为章懿太子祈福, 并勒令天下人为章懿太子缟素三日,
不嫁娶, 不宴饮,门挂白幡, 悼念爱子。
“还是穿一穿吧。”
这些微末的信息让云桑脑袋有些昏沉,她思量了一番, 对着江见道。
就在这待一日了,云桑不想再惹什么麻烦, 而且那位章懿太子是个可敬可怜的人,为他缟素一日倒也无妨。
“啊,一定要穿吗?”
“要穿, 你刚才不是也听见了,如果不穿会吃板子, 我知你有能耐, 但总是会引来麻烦,不如穿一穿。”
“而且, 章懿太子是个可怜人……”
云桑叹息着补充道, 不知道为何,章懿太子的忌日也让她心跟着发沉,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回忆伴随在其中。
江见有些不情愿,但看着对面的云桑神情坚,也不会反驳什么,只在后面接话道:“可怜人?太子有什么可怜的,可怜他早死吗?”
他可不喜欢娘子对其他男子侧目哀伤, 话语漫不经心,随意的紧。
云桑看着大口吃饭的少年,将章懿太子家的惨剧说与他听,希望这人明日能乖顺些。
“全死了啊,还是冤枉的,那挺可怜的,老皇帝不干人事啊。”
将嘴里的脆萝卜咬得咔嚓咔嚓的,江见如是说道。
“这些话可别到外头说,不小心被官家的人听到也是会吃板子的。”
虽然知道江见在这里说些大逆不道的除了她没人听见,云桑心里还是怕怕的,不忘叮嘱江见。
给她夹了一筷子肘子肉,江见无所谓道:“知道了,皇帝就是事多,儿子都死了还搞这些给谁看,净会折腾百姓~”
“来娘子,多吃些肉长身体。”
云桑一言难尽地看着江见夹过来的那块连皮带肉的肘子,小心将皮和肉分离开,熟稔地将皮夹到了江见碗里。
“你也长。”
似乎是怕江见再夹几块过来,云桑先发制人给江见夹了几筷子,开口接前一个话茬。
“也许这样做陛下自己心里会开心些吧。”、
“不过,你不是每年都出来,怎么也不知道章懿太子忌日的规矩?”
云桑觉得,她失忆前肯定是知道的,生活在长安那地方不可能不知道,瞧,先前她都想起了些什么。
就是江见竟然不知,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江见觉得,娘子夹过来的菜都比之前香些,他大快朵颐,神情美滋滋道:“因为我平时都是春日出来,赚够了钱便回谷里过日子,那里才是我家,往年这个时候我已经在谷里躺平了,谁知道什么太子忌日的。”
被江见一番言语解了惑,云桑才明白过来。
想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江见头一遭这个时候还逗留在外面。
听江见将脆萝卜咬得脆响,云桑也被诱惑到了,咽下一口肘子肉,吃了一片。
嗯,酸酸甜甜的倒是不辣,怪不得江见喜欢吃。
……
第二日,特意将素服穿上的两人相携出去采买用品了。
江见勉勉强强地在白袍外套上了素服,一脸的丧气与嫌弃。
“这衣裳真难看,穿着也不舒服,真想现在就撕了它!”
云桑将他被素服盖住的剑鞘整理出来,听他这话,忙温声劝道:“你且忍忍,就一会的功夫,咱们买完东西就离开。”
嗅着少女发顶上传来的馨香,江见心中的烦躁感被瞬间清空了,他摸了摸云桑鬓边簪的白色绢花,嘀咕道:“娘子穿白色也好看,白色的衣裙,粉色的脸,更像云桑花了。”
“但还是鲜亮的衣裳更衬娘子,待会我们去多买几身鲜亮的衣裳,粉色的娘子穿着最好看了~”
“你就知道粉色!”
云桑嗔了他一眼,失笑着摇头。
原本还觉得一身素服,带着素绢花很是怪异,一踏出客栈来到长街上,发现两侧所有店铺皆挂着白幡,行人也尽是一身缟素,头戴素色绢花。
这样云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扎眼了。
今日的天气出奇的好,不像昨日,越到下午还有些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本以为今天会酣畅淋漓地下一场,却意外是晴日。
街上也有许多人同云桑的想法是一样的,看着这洒满长街的灿烂暖阳,都惊奇地念叨着什么。
“今年的忌日居然是个大晴天,往年不是雨水便阴沉沉的,今年太子殿下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就是,实在是稀奇,许是今年太子殿下在天上过得开心,不怪陛下了。”
“晴日好哇,晴日好哇,今天回去把被子拿出来晒晒~”
一路上,云桑不知听了多少类似的话,觉得很不可思议。
难道真有一到时候便下雨的日子吗?
云桑本是不信的,但看着路人的反应也不似作假,只得叹一句神奇。
与江见要买的东西也不算多,除了衣裳外,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随身用的,吃的,譬如手帕、牙粉,澡豆还有零嘴什么的。
现在还多了一项,便是药材。
当时给江见送喜帖的友人叫上官朔,说是什么药王谷出来的,医术很好,两年前被江见救过一次,糊里糊涂就成了朋友。
他给江见的药方上面有十二味药,其中八味好寻,一路搜罗了差不多都到手了,还差四味,其中包括信上所说的血灵芝。
来到广魏郡最大的药坊,江见报出了最后四味药,但见那掌柜面上犯起了难。
“不会都没有吧?”
好不容易寻到了破解噬春散的解药,就算钱花多些也无妨,就怕钱捧出来也没用。
白胡子老掌柜忙摇了摇头答道:“非也非也,刚刚小公子说的四味药材,蟾酥、血竭、金钱白花蛇小老儿这里都有,就是最后一味血灵芝是万万没有的。”
老掌柜捋了捋胡子,显然也无能为力。
“而且这东西不止小老儿这里没有,怕是全天下也不一定能寻出几株来。”
被老掌柜这话唬到了,云桑忧心忡忡问:“为何,这药材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一路走来确实没有一家药材铺有雪灵芝的,这东西到底哪里金贵?
江见显然也被老掌柜那信誓旦旦的话唬到了,沉着一张脸等着解惑。
老掌柜也是个精通药理的老大夫了,听客人询问这味顶顶稀罕的药材,开始摇头晃脑地说起血灵芝来。
“血灵芝的得名,不仅是它浑身赤红如血,更是因为它的长成是在尸山血海中。”
“据古籍记载,只有大型战场过后才有三成的几率滋养出血灵芝这等药材,毫不夸张说这是数十万人的血气滋养长成的药材,向来罕见,小老儿也只是听说过,甚至没有亲眼见过,小公子你有的找喽~”
老掌柜一边解释一边叹气,说完指了指一旁有的三味药材道:“这三味药材小公子还要吗?”
“要,包起来。”
愁归愁,江见没有气馁,爽快地付了钱,将能买到的三味药材弄到手了。
回去的路上,云桑看着江见眉宇间那股淡淡的愁绪,牵着他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咱们努力找找,天下间定会有一株血灵芝,不管多少钱我们都买。”
江见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师父一手拉扯大,虽然看着师父两人咋咋呼呼的不对付,但亲手将他抚养长大,传授他武艺的师父,无疑是亲人一般的存在,还是唯一的亲人。
江见的心意定然是坚决到底的。
被江见回握,只见他低头朝她笑,轻嗯了一声附和她道:“没错,一定能找到的。”
药铺问不到,他自然还有些旁门左道的法子能打探到消息,他多年行走于江湖也不是白走的。
午饭后又小睡了一会,两人再度神清气爽地出发了。
从广魏郡到达长安最近的畿县花了将近两日的时间,这两日的时间也正好将章懿太子的忌日卡过去了,因而再进县城两人也不必再服缟素。
云桑在江见期待的目光下穿
上了他新买的荷叶半袖粉罗裙,像朵水灵灵的小桃花,引得江见像一只蜂子般在她跟前转悠。
云阳县是二人落脚的第一站,也是长安最外围的畿县,穿过云阳再过四个畿县便真正进入长安的核心区域,长乐和未央两个京县,那里才算是天子脚下,国朝中心。
云桑有很强的预感,在那应当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了。
不过她和江见要在云阳县逗留一下,不仅是为着歇脚,还为着打探血灵芝的消息。
江见说云阳县有个叫什么听风楼的,貌似是个江湖组织,只要钱给够银钱什么消息都能探听到,十分厉害。
陪云桑吃过早饭,江见将她送回去,想来是被上回的意外整怕了,走之前还给云桑雇了两个小丫头过来,一半是陪她解闷,一半是怕她又被人不声不响地掳走。
盛情难却,云桑也理解他的心情,毕竟上回那飞来横祸也将自己吓得够呛,留个心也是好事。
江见走后,云桑带着两个小丫头在屋里玩投壶,踢毽子,心情也很是不错。
只是打探个消息的事,本以为人很快就能回来,云桑甚至还多要了一份饭菜,然等到菜凉透了也没等到人。
最后人是天黑了才回来的,带着一脸的晦气。
开门的看见江见脸色的瞬间,云桑甚至都以为他会不会又遇到独孤羽那个犟驴了。
这样想着,云桑也问了出来。
“不是他,但也差不多了。”
“碰上一个妖女,差点把我抢走了!”
累了大半天,江见也不管茶水凉热,拿起茶壶便往嘴里灌,喝完后黑沉着脸,话语掷地有声,短短两句话相当有信息量,给云桑听得一愣一愣的。
“啊?什么妖女?为什么要抢你?”
乍一听,云桑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头的雾水。
为什么叫人家妖女,为什么妖女又要抢他,江见身上有什么可抢的,钱都在她这里呢。
本来就被那妖女弄得一肚子气,回来看着娘子懵懂甚至傻乎乎的模样,他当场气笑了。
也不喝水了,胳膊一拄,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云桑,铿锵有力道:“因为她看上我了,想抢我做夫君。”
“也就是说她要抢你的夫君,听懂了吗?”
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江见说完话后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为何,云桑更懵了。
平时都是她被抢的,头一次遇到打江见主意的。
江见生得好,云桑理解会有姑娘看上他,这不是什么稀奇的。
但江见可不是寻常少年,有姑娘敢对他下手,云桑很难想象是什么场面。
“听懂了。”
面对正等着她回应的江见,云桑郑重地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很明白。
那神色,就像是被夫子问话时的反应,正经的不能再正经。
但这不是江见想要的结果,没收到正确情绪反馈的江见浑身像长了刺,在桌子旁扭了几下,甚是有趣。
云桑没忍住笑,唇角弯了弯,被江见发现了,心里更堵了。
“你还笑!”
“别的姑娘要跟你抢夫君了你还能笑出来,你都不吃醋的吗?”
两相对比,江见觉得云桑的态度与他差太多了,往常在街上看见哪个男子多盯了娘子一息,江见都想上去把那人闭眼,更遑论是有人来抢。
娘子倒好,他好不容易从那妖女手里逃脱,回来连醋都不知道吃一吃。
话一说明白,云桑就不懵了,恍然大悟地看着自个在那生闷气的江见,清润的眼眸转了转,莞尔笑道:“那你会被人家抢走吗?”
少女的声音轻而甜,还带着和煦的笑意,江见立即就忘了肚子里还有气,满脸正色保证道:“当然不会,那个妖女才不是我的对手。”
云桑顺势接话:“那不就行了,你肯定不会被别人抢走,那我还担心什么,我还是担心担心自己比较好。”
心思简单的少年被这一番话带了过去,当即忘了自己那点别扭的小心思,觉得十分有道理,甚至跟着点头应话。
“是这个理,娘子才要注意安全……”
怕江见又提起吃醋不吃醋的事情,云桑忙问些别的。
“你为何叫她妖女,她很妖异可怖吗?”
连江见都折腾了老半天才回来,还口口声声称人家是妖女,那这个姑娘应该十分厉害了。
将外袍囫囵脱下来,听见云桑提那人,江见没好气道:“倒也不是可怖,那是个苗疆控蛊人,身上带着很多蛇虫鼠蚁的,手段妖异古怪的很,又招我生气了,所以喊她妖女。”
“娘子是不知道,她听见我喊她妖女气得不轻,哈哈哈~”
说着说着,自己还笑了起来,一惊一乍地看着云桑失笑。
江见这样的性子,大概也能用阴晴不定来形容了。
“我还没见过苗疆人呢,听说那里的人装扮很奇特,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瞧一瞧。”
云桑捧着脸嘀咕了一句,换来的是江见的扫兴。
“还是别了,娘子怕是得被她们的蛇咬,凶得要命。”
云桑一听她们还会放蛇咬人,顿时不敢多想了,老实钻回了她温暖的被窝。
秋天了,夜里越来越冷了呢。
第53章 第 53 章 铃铛
美美地在云阳县休整了一日, 又买了些随身的小玩意,两人再度动身,朝着长安城出发。
入了秋, 晨间也没有那么温暖了, 空气中甚至带着些冰凉的水雾, 被冉冉升起的日头一晒,皆化作若有若无的水汽。
云桑背着她的小袋子在旁边等待江见将挽具套上。
江见虽然偶尔在吃食上对流云抠了些, 但其实心里也很疼惜这匹马,只要两人歇息不用马车, 江见便会将马身上的挽具卸下,让流云能松快一些。
给的草料也是最好的那一类, 配上云桑经常给它的苹果和糖,流云也算是一匹幸福的马儿了。
“好了,娘子上车吧。”
套好车的江见招呼了一声, 云桑刚应了一声好,无意识拂了一下鬓发, 忽地发现她鬓边是空空的。
她今早刚戴的莲花钗不见了。
那是她昨天刚买的, 她正稀罕着呢。
“等等,我昨天刚买的莲花钗估计丢在屋里了, 我回去找找。”
说完就提着裙子想往回跑, 但被眼疾手快的江见拦住了。
“我去吧,我跑得比你快, 是那支嵌红宝石的钗子?”
“没错,不晓得落房间里哪了,你费心找找。”
云桑疯狂点头,嘱咐江见要耐心些,生怕他毛躁。
目送着江见矫健的背影消失, 云桑将目光落在客栈门口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着摩肩接踵的人群。
街上人很多,但是因为拥挤基本上都走得慢悠悠的,所以忽然看到一个小男孩急速奔跑起来,就尤为的显眼。
因为云桑一直看着他,所以也清楚看到了他手法娴熟地顺走了一个路人的钱袋,然后不要命地跑起来,正是朝着云桑这边跑来。
也许是正义感瞬间作祟,云桑鬼使神差地在那个小男孩从她身边跑过时伸出了脚,快准狠将人绊倒了。
“哎呦!谁绊我~”
小男孩一下摔了出去,连带着刚到手的钱袋子也飞了出去,云桑掐准时机将其捡了回来。
“是我绊的,怎么了?”
“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人家的钱还有理,好在今日遇上了我,才没让你占了别人的血汗钱!”
绊都绊了,云桑也不怕什么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而已,还能将她欺负了去?
再说,要真能将她欺负了去不是还有江见,他应当马上就出来了,她怕谁!
念此
,云桑又挺了挺身板,多了几分勇气,大义凛然道。
显然,那是个顽劣的孩子,被揭露了刚才的偷窃行为不仅不羞愧认错,反而态度恶劣的紧。
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一把自己被磕到的手肘,小男孩眼瞅着自己刚顺来的钱袋被云桑拿在手里,气急败坏道:“关你什么事,又没偷你的钱,你至于在这多管闲事,把钱还我!”
说着就要扑上来抢云桑手里的钱袋,云桑慌了慌神,刚要后退躲开,就见一道长长的银光闪过,扑到了男孩身上,不知是什么,又做了什么,引得他大叫一声。
“啊,有蛇!”
小男孩再次摔倒了,不过这次不是云桑绊的,而是被那条银色的不明生物吓着了。
待云桑看清那是是何物,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那是一条银色的小蛇,如果不想它本身的可怕,它无疑是一条漂亮的小银蛇。
刚咬了人,银蛇扭着细长身子朝着主人身边爬取。
周围人群散开,一个靛色身影靠近,伴着清脆的银铃声。
那是个十分特别的姑娘,身姿纤瘦高挑,模样灵动娇俏。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穿着一身云桑从未见过的服饰,装扮与常人迥异。
一身靛蓝长裙,乌发半绾,另一半被编成了一条条细长的小辫子,上面缀着大大小小的银饰,尤其是辫子上,挂着许多一动一响的银铃。
身上就更别说了,颈上是一个银项圈,造型小巧而华丽,衣裙袖口和裙边更是缀着形制各异的银饰,只稍一动动,这个姑娘整个人就在熠熠生辉。
银饰虽不是什么金贵饰物,但从头到脚挂了这么多也是价值不菲,更何况看着也十分美丽。
云桑哪里见过这样奇特美丽的装束,一时也忘了反应,等到那姑娘慢悠悠地走到她跟前,云桑一耳朵都是银铃响,才反应过来。
“你的钱袋。”
将手里沉甸甸的靛色锦袋递到那姑娘面前,云桑为自己的发痴而窘迫。
手心一轻,是对方拿走了钱袋,在手里抛了两下。
“我们不认识,你为什么帮我?”
这是个性子明媚的姑娘,只是随随便便一句话便弯起了眉眼,整张脸都透着笑意。
她有一双圆圆的眼睛,眼尾有些往下耷拉,看上去十分可爱。
声音也十分清亮,像是在与朋友笑语,亲切又自然。
云桑很快便放松了下来,也笑着回道:“路见不平罢了,他不该偷你的钱,我这是在做好事。”
这还是云桑第一次见义勇为,有些不好意思,故作淡定。
听了她的话,那姑娘笑得更灿烂了,抚了抚缠在手腕上的银蛇,语气俏皮道:“你真是个善良正义的好姑娘~”
不知怎的,云桑被她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夸得脸一红,嗫喏着说着没有二字。
云桑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几息,就听她幽幽道:“你生得真好看,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云桑也不知这随手帮助的姑娘是个这么爱夸人的,脸皮薄的她难免又红了面,也去夸她。
“姑娘生得也很美丽,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美丽。”
显然,这个姑娘的脸皮没有云桑这么薄,在被夸时看起来十分开心,咯咯笑了起来。
“人长得好看,嘴巴也会说话,真讨人喜欢,不像我前天遇到的那个,光长得好看,嘴臭的要命。”
云桑也不知她嘀咕的什么事,只扬着浅浅的笑看着对方,直到地上躺着的小男孩惊恐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紫黑伤口哀嚎着,云桑才想起这个孩子被银蛇咬了。
瞧那小臂上紫黑的牙印,想必是银蛇有毒。
云桑神色一紧,开始担心气那孩子的性命。
偷窃钱财是不对,但若是因此就要丢了性命倒也是可怜,她没想让这个孩子去死的。
心下一忧,她不自觉去看靛色衣裙的姑娘,双眸中的情绪不加掩饰。
“你想让我放过他?”
对方仍是笑着,圆圆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看着心情很好,但是正在做的却是夺人性命的事,尽管是别人先惹她的。
云桑逐渐意识到,这个姑娘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甜美单纯。
“就是,这孩子虽犯了错,得罪了你,但罪不至死,如果他好好认错就饶了他的小命吧。”
云桑试探着问道,一双水盈盈地眼眸期盼地看着对方,里面柔软的波光像是温暖的水流一般,缓缓拂过全身。
靛衣姑娘笑意又加深了些,看上去十分好说话地轻嗯道:“也不是不可以。”
见对方态度松动,云桑忙踢了一脚还在地上嚎的男孩,催促道:“还想要自己的小命就快点给这位姐姐道歉!”
因为刚刚男孩的出言不逊,那一脚可能还带着云桑的私人恩怨,力道不小,踢完云桑虽脚尖有点发麻,但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
生死关头,是人都知道求生,刚刚还顽劣桀骜的男孩立即就服软了,为了能解了这马上要了他性命的蛇毒,他对着靛衣姑娘就是磕头赔罪。
“是小的有眼无珠做错了事,偷了姐姐的钱袋,如今知道错了,姐姐饶了我吧。”
伤处越来越疼,男孩吓得涕泗横流,连连求饶。
大概是男孩涕泗横流的凄惨模样让人瞧了好笑,靛衣姑娘被逗笑了,银铃一阵轻颤,云桑耳边尽是铃铛的脆响。
“拿去吧,没兴趣要你这条烂命。”
一粒黑乎乎的药丸被少女一只素手随意抛在地上,继续在满是灰尘的地面咕噜咕噜滚了几圈,还没停下就被男孩胡乱抓起送进了嘴里,在地上捂着他的胳膊呼哧呼哧喘着气。
云桑心中也悄然松了口气,余光中银饰闪烁,她不由自主又看了过去,一双清润美丽的眼眸直直落在那些漂亮闪烁的银饰上,看得认真。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头一次被人这么盯着看,还是个看着普通没有任何威胁的姑娘,她觉得很新鲜,笑吟吟地问。
云桑倒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指着她身上各色精巧的银饰老实巴交道:“你身上的银饰很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
云桑就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轻笑,只见靛衣姑娘走近了她,忽地执起了她的手,转瞬间就将自己腕上的银镯子褪到了她的腕上。
“那送你一个好了~”
镯身细长,并非那种最普通的款式,而是与同主人身上所有银饰一样的别致,是一只镯身为细细藤蔓的枝叶镯,藤蔓上还挂着几个铃兰花样式的银色铃铛。
实话说,真的是一只很漂亮的镯子,云桑一眼就喜欢上了。
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太快,云桑都没来得及反应,镯子便到了她腕上,指尖触到的是对方温热的手指。
“我不能……”
下意识就想将镯子褪了还给她,怎么能随便收陌生人的礼物呢。
“既送了出去,自然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不喜欢便丢了。”
对方按了按她欲褪下镯子的手,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人一晃越过了她,最后只留下一句伴着银铃脆响的轻飘飘话语。
“我叫司兰,你要记得我啊~”
银铃声随着主人的背影越来越微弱,云桑抬着那只带着铃兰镯的手,手足无措看着司兰逐渐消失的背影。
真是个奇奇怪怪的姑娘。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当江见好不容易将掉在床缝的莲花钗找到回到客栈门口时,事态基本上已完全平息了。
叫司兰的姑娘带着她的银蛇离开了,偷窃钱财的小男孩捂着伤口颤颤巍巍跑了,人群也散开了,只是隐约还能听见路人对刚才那一幕的议论。
江见看着站在马车边发呆的云桑,将莲花钗戴在她头上,问道:“娘子看什么这么出神,让我也瞧瞧。”
等来了江见,云桑的心思便扭了回来,伸手扶了扶刚戴上的莲花钗,嘀咕般地回应着江见的问题。
“刚才遇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姑娘,我就夸了她的首饰好看,她便非要送我,还不许人拒绝的。”
随着云桑抬手的动作,已经消失的清脆铃铛声音再度出现,而听到这道熟悉声响的江见脸色也猛地一变,倏地握住了云桑带着银镯的手腕。
双目落在雪腕上那只铃铛镯,江见一颗心都跟着乱跳了几拍。
“这个镯子是哪来的?”
如果江见没记错的话,这样
奇特的形制,熟悉的声音,合该属于那个苗疆控蛊人才是,又怎会在娘子手上?
那妖女来过?
一想到这个可能,秋日的天,江见后背都开始冒汗了。
云桑不知晓他的顾虑,仍旧一派天真地回答道:“就是刚才那个奇怪的姑娘给我的,虽然很漂亮,但……”
“那人是不是靛蓝色衣裳,浑身都是银饰的装扮?”
云桑惊奇地对上少年焦急的眼,解惑道:“没错,是这么个打扮,可你怎么……”
话没说完,就看见江见脸色不好地催促她:“快将镯子褪下来我瞧瞧!”
那妖女浑身又是毒又是蛊的,江见前日领教了一番,眼下又怎能放心她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云桑身上?
云桑虽不知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然看江见如此着急,忙不迭将银镯褪了下来,看着江见将镯子翻来覆去地查验。
似乎是没在镯子上发现什么不对劲,江见又翻看了一下她戴过银镯的手腕,见手腕上也是好好的。
“怪了,居然什么都没有吗?”
拿着银镯,江见百思不得其解地嘀咕了一句,云桑早好奇了,拍了一下他的手,将镯子夺回来道:“到底怎么了,是那个姑娘哪里不对劲吗?”
确定了铃铛镯没有任何害处,只是个好看的普通镯子,江见任由云桑拿走了。
“如果云阳县只一个控蛊人的话,那今日娘子碰见的便是前日那个要抢我的妖女了。”
第54章 第 54 章 雨夜
清幽的郊外荒林, 因为秋日的到来开始染上灰白色,绿意开始衰退。
马车行驶在羊肠小道,天地间除了车轮碾过不算平坦地面的声音, 便只有一对少年人的说话声。
“真不敢相信, 她居然就是你口中那个妖女, 可她看着也不大像坏人呢。”
云桑回忆起自己与司兰的每一句对话,当时只觉得她是个明媚单纯的小姑娘, 除了随身养了一条会咬人的毒蛇外。
马车门打开,云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边, 同赶车的江见说着闲话,手里把玩着铃铛镯子。
因为要同云桑说话, 江见坐得很随意,甚至是侧着半边身子的姿态。
听云桑在那嘀咕那个妖女单纯不像坏人,江见气得翻了个白眼, 哼哼了两声道:“看着不像坏人有什么用,有的人就是长了一张温良好人脸, 实际上凶残得要命, 娘子你少以貌取人。”
云桑觉得这地方用以貌取人似乎哪里怪怪的,但觉得江见这话还挺有道理的, 她跟前不就有个不能用容貌判断的吗?
生得无害又善良, 就像邻家弟弟一样,却是个那样凶残的性子, 尽管是对敌。
也许是云桑眼中的情绪太过明显了,江见立即察觉出了此刻云桑盯他的意思,恼羞成怒道:“你那什么眼神,我是那种人吗?”
云桑低下头,抿着唇偷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见气得呼哧呼哧了好半天,云桑觉得要不是他现在在赶车分身乏术,江见一定会扑进来给她点颜色看看的。
仗着江见暂时不能将她怎么样,云桑又是嘿嘿笑了好半天,最后在他的怒瞪下闪身躲进了车厢内。
希望一觉醒来江见可以把之前的不愉快忘记,不要跟她计较了。
道路有些崎岖,但好在江见御车的才能不错,又在这事上十分上心,云桑在车内只觉得轻微的颠簸,正好用来辅助睡眠。
大概是快要到家的好心情萦绕心田,虽然只是一个短促的睡眠,云桑还是梦到了爹爹。
梦里,云桑正从家门外的犊车上被侍婢扶下来,似是刚在外面玩了一通回来。
还没到爹爹院子里,就见爹爹着一身燕居时的便服迎过来了,似乎带着满脸笑意,云桑直觉。
“囡囡回来了,快,饭菜好了,今日有你最爱吃的蟹酿橙和润兔,快跟爹爹过来~”
云桑很欢喜,整颗心都是暖洋洋,只听她雀跃地应了一声,跟在爹爹的身后走了。
云桑的舌尖都被蟹肉的鲜和橙子的清甜包裹,水滴漏刻时不时滴出叮咚声。
越来越多叮咚声了,密密麻麻、丝缕不绝,就好像在人耳畔敲打,凌乱无序。
这不是滴漏该有的节奏,云桑想。
昏暗中睁开眼,天色已经昏沉了下来,车壁上满是被雨水敲打出来的声音。
又下雨了。
云桑想起还在外面赶车的江见,立即坐起来,去推车门。
就算是在风雨中,隔着一块车门,云桑起身的动静也被江见敏锐的捕捉了。
似乎还有丝丝缕缕铃铛的轻响,夹杂在雨声中,细碎而清越。
车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风雨争先恐后地往缝隙里涌,云桑刚想用衣袖挡一挡,就看见江见靠了过来,用后背挡住了那一方风雨。
雨滴声啪嗒作响,江见的话语声也模糊了许多,但距离极近的云桑听得尚还清楚。
“雨不小,娘子出来作甚,平白被雨淋了,快回去,隔着车门也一样能说话。”
借着微弱的天光,云桑看见少年下颚正滴着水,一头原本蓬松的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睫毛在忽闪,因为上面缀着几滴小小的水珠,阻碍着江见看清前路。
伸出手落在那截因为要费力赶车而肌肉鼓胀的臂膀上,冰凉的雨水滴在云桑裸露在外的细嫩手背,刚从毯子中钻出来的热乎乎手猝不及防经受这几滴凉意,忍不住瑟缩了几下。
云桑是个心软的姑娘,看着江见的模样,她无疑是忧虑心疼的。
“别赶路了,雨太大,把车停下,进来躲躲雨吧。”
少女柔软又坚定的话语透过万千雨丝传到江见的耳中,他空出一只手抹去了脸上的水,回头灿笑道:“再等等,好歹寻一棵能遮风雨的树,前面有树林,马上就到了。”
“外面雨大,快躲回去,小心淋出个毛病来。”
甚至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将其怼回了马车里。
“那你快些。”
云桑叮嘱了一声,老实地缩回了车里。
秋日的夜雨确实寒气侵人,她才探头一会浑身便被蒙上了一层冷意,云桑忙拉过自己的毯子围住自己,很快又恢复了暖洋洋。
江见没有说谎,他很快抵达了树下,将马车停了下来,接着便是在雨里松了马,将车辕垫起来,人朝着马车上来了。
云桑挪到最里面,给即将进来的江见腾位置。
只觉车身一沉,车门被速开速关,一个非常有存在感的人灵活钻进了车,没让外头的风雨侵进来。
虽然没有摸到,云桑也能感受到那股湿哒哒的水气,袍子定然全湿了。
“快用你那个内力烘一烘吧。”
不是头一遭遇上下雨了,云桑知道他有法子解决湿衣裳,见他进来,云桑催促道。
就算江见身子骨再壮实,云桑都怕他染上风寒,那滋味可不好受。
热意在马车内蒸腾了一会,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听到江见往她这里爬的动静。
很快,她热乎乎的毯子就被人掀开,一个更暖的人钻进来了。
江见身上本就很暖,如今又被内力烘了一会,贴过来时就好像一个热腾腾的火炉子,烫得她一颗心乱颤。
外面雨声啪嗒,两人身子紧紧依偎在一处,封闭的马车阻隔了外面的风风雨雨,让身处这个小世界的两人愈发紧密亲近。
“娘子的脚怎么这么凉,我给捂捂。”
相当于都在一个被窝里,云桑哪里躲得掉江见的动作,没动两下就被捉住了双脚,然后被捂进了一双温暖的手掌中,云桑全身都跟着颤了颤。
“也没感觉到冷,不用给我捂。”
微凉的双足被一个男子如此亲昵地握在手心,尽管这个人是已经熟透了的江见,云桑还是不住地脸热。
“胡说,明明就很凉!”
反驳她时,江
见还捏了一下,猝不及防地让云桑发出一声惊呼。
“别捏我。”
那一声喊完后云桑也有些尴尬,所幸天色已晚,车内也足够昏暗,云桑刚想放心,忽地想起江见是个无视昼夜的,她又没法平静了。
那边还在继续说着浑话撩拨她,让她一颗心煎熬沸腾。
“娘子哪里都生得小,脸、嘴、手、脚,嗯……”
“这里不算小。”
话语伴随着视线,云桑能感觉到江见的目光从脸移到了唇,再移到手、脚,本以为还要往下飘,然一下又蹿了上来,落在了她身上最丰盈饱满处,逗留了好半天,还给了个正面的评价。
云桑再忍不住了,两脚胡乱踢着他,人往榻上一横,缩在一处不理他。
真怕江见说着说着就扑过来对她这处不算小的地方折腾一番,因为太过脆弱,无论江见是用手还是嘴,她都没法领受。
在毯子里捂了一会,察觉到人又暗戳戳贴上来了,云桑撞了他一下,没撞动,还引得人笑了一下。
“睡吧娘子,明天醒来雨就停了。”
江见身上暖暖的,但在这秋日的雨夜里最是驱寒,云桑嵌在他怀中,慢慢有了睡意。
“娘子不会抛弃我的对吧?”
睡意朦胧中,云桑听到江见在她耳边的轻喃,她嘴角勾起笑,轻嗯着回他。
“嗯不会的~”
得到了云桑肯定的答复,江见犹不满足,还在那嘀嘀咕咕继续说话,听起来很唬人。
“你要是敢抛弃我,我就……”
他就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倒是吊起了云桑的胃口,在他怀中拱了两下换了个新的姿势,饶有兴趣问道:“就如何?难不成是要把我杀了?”
如今的云桑早没了开始对江见的那一丝惧怕,甚至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调侃起这些生生死死来。
她才不信江见会舍得这样对她,直觉和理智都告诉她。
因而,说起这句听起来异常残酷的话时,云桑话语中似乎还带着笑意,完全没带一点怕的。
显然,她的判断是没错的,听云桑这句反问,江见低笑了几声,连说了几遍怎么可能。
“我怎么会舍得伤害娘子呢,我只会将娘子藏起来。”
“这样我就能永远和娘子在一起了。”
江见似乎在叹息,话语轻飘飘的,但这样温柔轻软的话语,却让云桑十足的信服。
江见确实是能做出这些事的,长亘山的河谷便是最好的避世桃源,云桑心想。
云桑仍旧不害怕,她已经做好了与他继续相守的念头,无论怎样,她的余生希望能和江见有关。
“这么爱胡思乱想不如多睡点觉,小心脸熬黄了我可就不要你了~”
说着俏皮轻快的话语冲散了马车中凝滞的气氛,也让原本在那胡思乱想的江见笑出了声。
“你敢!”
说着,嘴先探了过去,将人闹了一通。
马车轻晃,秋雨拍打着的马车内传来少年少女的嬉闹声,是寒凉的秋雨也挡不住的火热。
……
抵达长安城时,骄阳正好,正是那位友人婚前几日,七月十七。
因为想快些抵达长安,两人连着赶了五日的路,云桑的身子骨是个不争气的,就算是坐马车里也浑身酸软难受,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她决定要好好在床上躺一日。
一个盛世王朝的国都果然是与其他任何州郡都不一样的,处处透着大气与繁华,鳞次栉比的商铺让人眼花缭乱。
当然,对云桑来说,这个地方处处透着熟悉感。
她知道自己来对了,她的家果然是长安。
宽阔的足够十驾马车齐头并进的街道上,青石板地面干净整洁,街道两侧尽是些高大粗壮的榆柳,放眼望去,一片坦荡。
甫一进长安城内,云桑便满心激荡地打开了车窗往四处看,想要靠着这些熟悉的景色唤醒自己迟迟不能恢复的记忆。
“就那么高兴,头伸那么老长,也不怕吃一嘴沙子~”
听到车窗打开,江见扭头看了一眼,见少女亮晶晶的眼眸雀跃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里头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有次便是这样,云桑没注意到路面是黄沙地,听到外面动静热闹,便探头出来看,正巧一阵强风吹过,害得云桑当时吃了一嘴沙子,至此以后都不太敢探头乱看了。
不过今日不同,就算是要吃一嘴沙子她也要出来瞧瞧。
“长安城的地面哪有沙子,少嘲笑人了!”
云桑瞪了江见一眼,心里还记着当初自己吃一嘴沙子时江见的笑话,不过今日她心情好,就不同她多计较了。
因为连日来赶路的疲惫,两人没有细细寻客栈,而是就近住了个看起来雅致的客栈,长福客栈。
不出意外两人要在长安城住上些日子,不止为了上官大夫的婚宴,更是慢慢给云桑寻亲。
将流云交给客栈的伙计照看,云桑喂了些豆饼和糖便去了定好的房间。
这是一个只有两层的小型客栈,房间也不像那些华丽壮美的客栈那样多,上了楼梯后走几步便是了。
不过这客栈待客倒是周到,从掌柜到伙计都热情体贴挑不出错来,将云桑的交代办的事办得井井有条。
云桑睡了几日的马车,虽然里头也布置得柔软舒适,还有江见这个人形暖炉在,但要是跟柔软宽敞的床铺比起来还是稍逊一筹。
正洗漱着,准备等下就躺被窝里睡一睡,就看江见仍是一副要出门的姿态。
云桑一边抹着脸一边问他,江见没急着立即走,而是坐下等着。
“长安也有听风楼,我去打听打听消息,看看血灵芝目前在哪。”
当时在云阳县,江见买来的消息说三年前有一株血灵芝被益州上贡给了天子,不过三年过去也不知天子有没有享用,或者有没有赐给哪个功臣。
这都需要再探查一遍,江见的身子骨经得起折腾,他准备立即去一趟,将血灵芝的消息拿到手。
只要血灵芝还在,江见便势在必得。
云桑了然,催他赶紧去。
“那你从外面把门拴上吧,你回来就不用吵我了。”
云桑打着哈欠躺进了被窝里,将自己裹成一个球,眼看着就要睡过去,被凑过来的江见猛亲了一口面颊嘟囔了几声。
亲到人,江见心满意足地走了。
第55章 第 55 章 堂妹
放肆地睡了一天后, 云桑恢复了精神气,第二日便拉着江见一道逛长安街了。
与其他州郡不一样,长安是一朝国都, 仿佛整个天下的好物件都汇集到了这里, 一眼望过去缤纷琳琅, 稀奇古怪的。
长安人似乎更爱用牛车作为车驾,也就是犊车, 马车都很少见,公子哥们更是直接驭马穿街而过, 轻衣快马,呼朋唤友, 好不快哉。
秋日要冷许多,云桑出门披上了披风,身上也加了衣裳, 不似江见,仿佛一年四季都只用穿着那一身白袍。
问也说不冷, 还要牵她的手让她感受一下, 果然,他没有说谎, 手心滚热, 使得云桑也跟着滚热。
今日出来一为着逛街,二为着给江见那个即将成婚的友人挑选一份新婚贺礼。
去参加人家的婚宴, 怎么能空着手去呢?
说来有一个好笑的事,江见与那位上官大夫说是友人,然江见只知道人家药王谷弟子的身份,其余一概不知,更不知上官大夫即将迎娶的新妇是谁, 还是经过一番询问才知道个彻底。
上官大夫还是个官宦世家,祖父在太医院当院判,父亲兄弟也都是御医,只他从小被游历的药王谷神医看中,便没有跟着家中一道侍奉皇族,而是学医于山野。
而新妇就更不普通了,是当今亲王之女,祁王幼女金阳县主。
云桑听金玉坊的伙计说,金阳县主爱上官大夫成痴,拼了半条命才将这段姻缘捏在手里,如今终成眷侣也不亏了。
云桑看小伙计一张巧嘴巴拉个不停,有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消息渊博感,云桑动了动心思,悄悄向他打听了一下有关自己的消息。
“有个事情想问小哥,不知近来长安城官员可有谁家寻人的,比如丢了女
儿的?”
云桑的心情有些迫切,如果能问出些什么,她说不定今日便能见到爹爹。
爹爹应当也很急切吧?
想到梦境里爹爹哀伤的模样,云桑归心似箭。
一旁还在挑拣贺礼的江见听到这段悄悄话,也竖起了耳朵听着,同时也生出些莫名的紧张。
若是问出了些什么,那他马上就要见到娘子的父母,他的岳父岳母了。
从前这些词汇只穿耳而过,江见从没什么概念的,如今就要出现在自己跟前,他只觉陌生又局促。
师父的提点犹然在耳畔,有些事情不受他控制,事到如今,江见真的害怕得不到承认。
昨日去听风楼,他也是问过打听过这事的,不过当时听风楼给出的答案并不如意,什么也没有问到。
江见觉得听风楼的能耐也不过如此。
“怎会?从没听说哪位大人的千金丢了的,再说,就算是人家真丢了小姐,也不敢到处嚷嚷,小姐的名声不要了?”
“客人真会开玩笑~”
果然,小伙计的回答没能如云桑的意,但至少也解了她的惑。
高门闺秀是最要名声的,若是一嗓子喊出去说丢了,没了音信,就算最后活着回来,那她的清誉少不得也要受损。
一个在外流落多时的姑娘,对大部分人来说,她的清白很难保证。
而这些闲话对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儿来说最是要命,云桑想,大概是爹爹为了保全她的名声才死死捂住这个消息的吧,只派人暗中寻觅,已是双全法了。
她忽地又松快了许多,至少不会是找错地方就行。
贺礼不能寒酸,在江见这个小气鬼肉疼的神情下,云桑挑了一对刻着鸳鸯戏水的玉如意,虽然不熟,但是贺新人总不会出问题。
贺礼解决,下面便可以放松身心去玩乐,热闹的街市上,云桑这也想要那也想要,几乎看花了眼。
尤其在吃食上,看着美味的她都想尝尝,但她那个胃又根本盛不下,但好在有江见在,当看见云桑对第一个吃食犯愁时,他便提出了解决的法子。
“娘子尽管买,每个尝几口不想吃了可以给我,我吃得下。”
虽然这样有些不好意思,但确实很合云桑的心意,她只顿了一息便采纳了江见的法子,颇顺心意。
香酥热脆的胡饼她吃了几口,品尝了一番它的滋味丢给了江见,超级大的羊肉串她吃了几块也给他,樱桃毕罗、金乳酥……
实在太多,云桑也忘记了自己到底吃了多少,又给了江见多少,只知道自己似乎不用吃午饭了。
路过一家首饰铺子时,江见说要同她进去逛逛。
其实云桑一路走来买的钗环首饰挺多的,本不想再破费,毕竟钱多也有花完的时候。
而且经过一番花销,云桑见识了长安的物价,直接高出寻常州郡的好几倍。
譬如一袋份量差不多的糖炒栗子,以前在各州郡大概都在十几到二十多文钱左右,但长安的都在四五十文钱左右。
虽不晓得以前她是什么花销生活,但自打自己有记忆来走遍了各州郡,云桑见识了许多民生风俗,对物价也有了浅显初步的了解。
京城当真是处处繁华奢靡。
“还是不了吧,我之前买的挺多的了,不缺的。”
云桑是背对着店铺的,因此当铺子里走出来人时暂时看不清云桑的面容,只能瞧见她纤细窈窕的背影。
傅文瑛便是此刻从玉色阁里出来的,刚买到自己想要的头面,她面上带着笑意,欢喜之情跃然而出。
这么多年,她觉得此时的自己才是最幸福的,在没有人能压在她头上。
她是傅家唯一的姑娘了。
没了姐姐,别人看向傅家的时候,都只会看见她这个傅家二小姐,傅文瑛。
也许,那个人也会因此注意到自己,看向自己。
联想到这,傅文瑛面上迅速染上红晕,一颗春心躁动,竟久久无法平息下来。
家中的犊车就停在玉色阁铺子门口,傅文瑛在婢女的簇拥下走向犊车,目光轻转的她当即看到了一旁背对着她的少女。
许是自小一起长大,又相伴多年的熟悉感让她仅看着一个背影便思绪纷乱,想起了那人。
脚步木木地跟着婢女往车驾处走,但她那双眼睛仍是直愣愣地看着那道背影,似乎不死心想要看一看那人的脸,确定不是自己想的那张脸,来让自己安心些。
但结果让她失望了,只见对面的白袍少年与她说了什么,少女摇了摇头笑着应了他,被拉着扭过了头。
逐渐放大的瞳孔映出了那张熟悉又如芙蕖般动人的脸,如往昔那般,她浅笑着看着自己,唤自己一声妹妹的神情。
傅文瑛原本红润的面色瞬间白了,买到心仪头面的欢喜彻底消失了,唇瓣轻颤着,似是陷入了什么混乱的漩涡中。
直到自己的异样被发现,她眼看着对方好似无意间往这里看了一眼,傅文瑛僵着脸对上了那双剔透美丽的眼眸。
但那里面没有了往昔的熟稔,而是一片寂静的疑惑,还有面对陌生人的生疏。
“二小姐?”
踏凳已经备好,傅文瑛的婢女芳澜见主子僵在那里不动,她顺着傅文瑛的视线看过去,人也跟着傻在了那里。
“归家,快!”
与那双静谧的眼眸错开,傅文瑛呼吸急促,抓着芳澜的手力道很大,指尖都泛白了,也让芳澜露出吃痛的神情。
作为傅文瑛的心腹婢女,芳澜自然知道此刻该做什么,强忍着惊骇将浑身颤抖的小姐扶上车,催促车夫离去。
傅文瑛此刻不仅要感谢今日只带了贴身婢女出来,更感谢这个车夫是新来的。
迈进车厢中的那一下,傅文瑛几乎是跌进去的,她的双腿实在发软。
“赶车!”
婢女芳澜看出了小姐的异样,强装镇定催促车夫离开。
时间长了,先不提会不会引起那边注意,小姐也要撑不住了。
那一头,云桑刚说完推拒的话,江见便有话反驳她了。
“之前是之前的,现在是现在的,不一样,而且娘子就不想瞧瞧这长安有什么新颖别致的款式吗?”
“咱们瞧瞧去!”
被江见三言两语说动了,云桑没有再抗拒,任由江见牵着她的手扭头往铺子里去了。
一转头,不期撞入一双怔忪中的双目,里面是云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是个身着桃色锦缎衣裙的姑娘,面容秀丽柔美,打扮虽不似有的长安姑娘华丽精致,但浑身的饰物也是清贵雅致,一看便是有些门第的。
一丝熟悉感快得抓不住,转瞬即逝,再思忖的云桑只觉得她陌生无比。
时不时会有人这样看她,云桑倒也不会太大惊小怪,很快便将目光移开了,同江见往铺子里去。
身后犊车碾着地面的声音响起,云桑知道是那姑娘离开了。
然走到铺子里的时候,云桑回神一想又觉得哪里好似不对劲,总觉得那眼神怪异,同以往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云桑忽地攥紧了手,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不出意外长安是她的生长之地,那说不准长安有不少认识她的人,刚才那姑娘说不定也认识她!
挣脱江见的手,云桑跑出了铺子,但看见的只有犊车远去的影子。
“怎么了娘子?”
见人急色地跑回去,江见忙跟了上来问道。
云桑灰心地望着远去的犊车,恹恹同江见说:“我觉得刚才那个姑娘可能认识我,但是我错过了时机,她走了。”
江见看着带着几分急匆匆味道的车驾,半是安慰半是玩笑道:“如果她真的认识娘子,那还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说不准是以前做过什么开罪了娘子的事,所以一看到娘子就溜了。”
“没关系,咱们已经在长安城了,早晚会有结果的。”
江见的话生了几分安慰的效果,云桑的心情和缓了下来,不死心,进了铺子询问迎上来
待客的女掌柜先前那个桃色锦裙的姑娘的身份。
女掌柜形貌大气爽朗,也是个十足精明的性子,将云桑与江见两人来回打量了一番,似是犹豫了几息,态度有些不咸不淡。
江见自不必说,他从不是富贵锦绣的打扮,云桑一身倒是体面,但妆发素雅简单的她落入长安这个富贵窝还是不太够看。
尽管那张面容足够出挑,但这不是玉娘做生意的标准。
来了长安虽才三月,玉娘做生意很是老道,一双眼睛很是挑剔,也最会看人下菜碟。
“那位啊,是傅家二小姐,宰辅相公家的侄女,姑娘打听这做什么,可是瞧中了她先前手上的头面,妾身这里可还有几套,不知姑娘可有兴趣?”
说着说着,玉娘便将话题扯到生意上,笑得一脸热情。
云桑没有回应头面的事,只思索起了掌柜先前的话。
并未多想什么,只想着这位傅家姑娘许是认得她,考虑要不要抽空登门去问问。
而江见那边,被掌柜说得头面勾起了兴趣,表示要瞧瞧。
玉娘将信将疑地将方才给傅家二小姐的头面拿了一套出来,就怕对方只是过过眼瘾,根本掏不出钱来。
谁承想,人家满意地点了点头,不仅要了这一套,还另外点了几样烧钱的簪钗耳珰。
瞧见人家付钱时不小心溢出来的银票和金锭,玉娘庆幸自己开始没摆什么惹人嫌的臭脸。
从玉色阁出来的时候,云桑还是止不住地心疼,簪钗虽美,但太多了总觉得奢靡。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和车都十分客观,好在长安街道足够宽阔,倒不会出现堵塞的情况。
汇入人群的时候,一驾异常华美风雅的车驾缓缓驶过街道,车身四檐缀着流苏环佩,在半空中轻柔晃动,牛身佩戴着金铃,随着老牛的步伐微微作响,声音不大,却引得路过的姑娘接连张望。
长安人皆知,唯有那位英王世子出行是这般风雅动静,尽管定下了婚事,偶尔还是会有大胆的姑娘抛香囊绣帕。
世子是个孤高清静的性子,在女子上从来不见热络,只一个未婚妻会多几分好颜色。
嘈杂的街市上,隐隐传来熟悉的轻灵笑语声,车中人似有所感,车帘被撩起,一双淡如冷泉的眼眸在四下游离,泛起阵阵波澜。
李承钰的目光敏锐地落在了一道穿着火红石榴裙的少女背影上,打量了几息,很快又收回来了。
他真是魔怔了,怎会觉得那人是仪君。
仪君无论何时都会梳着齐整漂亮的发髻,穿着颜色淡雅柔和的衣裙,更不会青天白日下挽着旁的男子的胳膊。
他还没死呢。
也许是这次仪君回去祭祖的时间太长了些,他太久没看见他,产生了错觉吧。
李承钰心里默默想着,随即放下了车帘,将刚才的身影挥出去。
……
傅宅
傅文瑛一路回到了自家所在的西院,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失态。
得知母亲在池边喂鱼,傅文瑛急匆匆赶去,甚至都忘了给母亲问安,冲到母亲蒋氏跟前便颤着唇悄悄嘀咕了话。
“娘,我今天瞧见她了。”
蒋氏一开始没注意到女儿的脸色,更是没明白女儿说的是什么,仍悠闲抛洒着鱼食,看着一群呆头呆脑的鱼儿抢食。
“说的什么没头没尾的糊涂话,重新说。”
蒋氏年近四十,但因为保养得宜面上倒没有多少皱纹,那张与傅文瑛相似的面容还保留着年轻时的秀丽,看起来也是个和善的面容,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丝丝郁结。
傅文瑛又靠近了些,也让蒋氏看清了女儿的脸色,是那样的惊惧与颤抖。
“是姐姐,我今日在外面瞧见她了。”
明明白白地听清楚了这话,蒋氏手里的鱼食全然漏了出去,面上的和煦倏然间消失了。
第56章 第 56 章 杀机
蒋氏面色沉静地带着女儿回到自个的院子里, 将房门一关,吩咐芳澜在外头守着,谁也不许靠近。
待到了一个足够安全私密的环境, 蒋氏脸色难看地开口问起了话。
魂不守舍的傅文瑛看着面色冷肃的母亲蒋氏, 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开始将今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慢慢说来。
傅文瑛还记得姐姐去蜀地后的一个月,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出远门的小舅舅来看望母亲,也不知说了什么, 母亲笑了出来。
随后,傅文瑛便听到了让她目瞪口呆的话。
“仪君那丫头不会回来了, 文瑛,你日后会是傅家唯一的姑娘,世子也会看到你的。”
最初的傅文瑛也曾为母亲的话产生心惊愧疚的情绪, 虽然母亲没有明说姐姐为什么不会回来了,但她隐约知道, 一定是母亲趁着姐姐去蜀地祭祀外家时做了些不好的事。
也许姐姐已经不在世间了。
那日悟出这一真相的傅文瑛一夜都没睡好, 心惊胆颤的她甚至在被子里偷偷啜泣。
既为了自己的恐惧,也为了自己并不纯粹的姐妹情。
她的母亲害死了伯父唯一的孩子, 她是母亲的女儿, 她逃脱不了干系。
而且她心里知道,母亲做这一切, 也是为了她。
从小到大,有姐姐在,傅文瑛永远是不会被看见的那一个,包括她深藏于心底的意中人,英王世子, 也只会将目光落在姐姐身上。
偶尔因为姐姐与她说了什么话,看向她,世子可能才会如施舍般地看她一眼。
姐姐是个很出色的姑娘,纵然是在这贵女云集的长安也耀眼夺目,傅文瑛自小便十分仰慕。
作为她唯一的妹妹,傅文瑛得到了姐姐的温柔和善意,她们从小一起长大。
傅文瑛喜欢姐姐,但同时也嫉恨姐姐。
有姐姐在,傅文瑛只能活在她的光环下,被衬托得平庸不惹眼,她更恨姐姐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她想要的郎君。
当世子求娶姐姐,二人定下婚约那年,傅文瑛偷偷哭了好几日,眼睛肿得像核桃,只能谎称自己病了不敢见人。
母亲有一双毒辣的眼睛,她什么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因此傅文瑛震惊的同时也没有觉得很意外,母亲本就不是表面上那般温柔和善。
时间会抹平悲伤,同样也能抹平恐惧。
渐渐地,傅文瑛忘记了自己的母亲为她做了一桩残忍杀孽,开始享受到了甜头。
她从今以后便是傅家唯一的姑娘了,伯父所拥有的权势地位,在婚事上只能倾注在自己身上,尽管她的父亲只是一个六品小官,还是在伯父的照顾下才有的,但傅家的门楣,谁若是想攀,便只能娶她傅文瑛了。
也许,世子也会随着时间忘记姐姐,将目光流连于她身上,亦或者大胆些,他会为了伯父尚书左仆射的权柄将亲事改换成她!
愧疚与惊骇一点点在这些甜头面前消磨,傅文瑛当作看不见伯父的痛苦,一日比一日快活了起来。
她傅文瑛的好时候来了。
但这一切都在今日猝不及防地被打破了,母亲为她编制的美梦碎了一地。
傅文瑛惨白着一张脸,六神无主地半瘫在榻上,只见母亲在她身边坐下,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揽进了怀中,温柔地问:“文瑛再想想,那时仪君那丫头是什么反应?”
弟弟回来说,那丫头坠崖时扯下了他的面巾,想来是瞧见了弟弟的脸。
就算是怕她发现怕被加害,但能堵到傅允的路径有很多,不该到现在都没动静才是。
蒋氏是个很擅长抓细节的人,既然回来了,为何迟迟没有声响?
被问起这桩事,傅文瑛也被唤醒了当时被忽略的一个关键点,忙应答母亲道:“很奇怪,她就好像不认识我,瞧我的时候只把我当成陌生人。”
“而且还同一个公子手牵着手,姿态十分亲昵。”
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分析了个遍,蒋氏悬着的心落下了,最终得出了个结论。
“你姐姐,大抵是落下山崖时撞到了头,失去记忆了。”
“既如此,趁着这好时机,娘再送她一程。”
真正听到当初姐姐经历了什么,傅文瑛浑身都瑟缩了一下,心头升起一股矛盾感来。
母亲好可怕,但她都是为了我。
“娘,或许没必要这样,姐姐在外流落这么久,身边又多了个男子,就算回来名节也没了,世子那样的郎君,想必也会退婚,娘不如……”
恻隐之心作祟,傅文瑛最后一丝良心让她想劝劝母亲,但话没说完,就听见母亲在头顶上方的冷笑。
“文瑛,只有死人才是最稳妥的,我们没有退路了。”
一时间,傅文瑛心跳如擂鼓,再不敢多嘴了。
……
参加上官大夫婚宴的前一晚,江见说自己先去跟对方打个招呼,以免明日在门口还有有一番拉扯。
趁着这个机会,云桑让他把贺礼,那对玉如意也带过去一并给了。
江见都说好,还问她想吃什么,等回来要给她带些回来。
云桑想了想,有些嘴馋昨日吃过的樱桃毕罗,将这桩任务交代给了他。
江见满脸含笑应下,怀揣着好心情离开了。
不仅因为云桑,还因为江见打探到了血灵芝的下落。
三年前被进贡给天子的血灵芝,半年前被天子赐给了御史大夫崔和,此刻正藏于家中内库。
既确定了还在,那一切就好办了,不过这两日有些忙,等上官朔的婚宴过了他便寻上门去。
……
七月二十,只是秋日里一个寻常的日子,但对医官上官家还有祁王却不是。
昨晚樱桃毕罗吃到饱的云桑睡了一个好觉,带着愉快的心情同江见乘车前往上官家。
上官家的宅子坐落于务本坊,是离皇城最近的一片区域。
医官本不是什么权富熏天的官职,能得这个位置全凭十年前于生死关头救了皇帝一命,圣心甚慰,赐了个务本坊的宅子。
同住这一坊的还有英王一家,可见地段繁华贵重。
英王与祁王是皇家兄弟,侄女成婚自然也会遣人来恭贺,不过两家关系称不上多好,加上李承钰没兴趣参加什么喜宴,尤其与上官院判家也不甚熟络,所以不是他去。
乘车经过上官家门口,李承钰要去尚书台处理昨日未处理完的政务。
他除了是英王世子外,还领着尚书左丞的官职,且为未来岳丈便是他的顶头上司,最近因为陛下那边的事不少,这些时日也正忙于政事,为未来岳丈分忧他很乐意。
李承钰于车中假寐,也不知到了哪儿,他恍惚间又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笑语声,使得李承钰旋即睁开了眼,伸手挑开了车帘。
昨夜上官大夫给了江见请帖,两人乘着马车到了务本坊上官家。
为了避免人多,撞上最嘈杂拥挤的时候,两人特地挑了一个早些的时辰,辰正时刻便到了。
此刻主家还未开始正式迎客,门口只有两个小厮。
下车时候,云桑想起她们的请帖似乎落在车里了,攥着江见的手下车后,见他头也不回地就要拉着她进去,云桑扬声道:“先等等,我们的请帖好像落车里了,拿一下。”
“娘子稍待。”
江见动作很快,闻言便将落在车厢中的请帖带了出来。
也正是那一瞬间,少女身姿轻转,李承钰看清了那张脸。
分明正是自己夜半时分脑海中浮现的那张脸,无一处不熟悉。
极速跳动的心脏告诉自己,那就是她的未婚妻,但下一刻,见到少女亲昵地挽起那个白袍少年的胳膊,李承钰脑子混沌了起来。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仪君,可仪君怎会同旁的男子这般拉扯?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他这个未婚夫吗?
目光紧盯着相携踏入上官家宅子的那对背影,李承钰终是叫停了车驾。
“停车。”
英王府的车夫张叔正认真赶着车,冷不丁听到身后车厢里传出的清越声音,张叔立即驭停了健牛。
“世子可是有事?”
坐在一旁的内侍冯安立即下车去窗沿边询问,心中有些诧异。
世子半路叫停车驾,难不成有什么东西落府里了?
那可得动作快些,可不能误了去尚书台的时辰,给傅相公留下不好的印象。
谁想冯安的猜测都是多余的,只听车内话语幽幽,做出了一个让冯安万分惊愕的决定。
“突然想起今日是金阳堂妹的大喜日子,作为堂兄理应去恭贺一番,想必金阳堂妹也快被迎进来了,这个时辰正好。”
“去同尚书台告知一声,今日要参加堂妹婚仪,就先不去了。”
还没将话消化完,就见世子自己推开了车门,身姿挺拔,长身玉立,一身雪青色映着祥云小团花的锦袍衬得年轻的公子矜贵风雅。
冯安愣了一下,但服侍多年也是个有眼力见的,立即将踏凳放下,让世子下来。
打发人去尚书台知会一声后,冯安小跑着追上了李承钰,面上安静恭顺,心里却在嘀嘀咕咕。
世子跟金阳县主那点稀薄的兄妹情意他可是看在眼里的,起先英王问起世子可愿去时都被他斩钉截铁拒了,如今不仅忽地应了,还是往上官院判家去。
还说时辰正好,冯安望了一眼天色,这时辰可有的等呢。
不过这不是他一个内侍可以多嘴评判的,只规规矩矩跟在世子后面。
上官家的小厮早认出了李承钰,虽诧异但依旧笑容热切地将这位身份贵重的皇孙迎进来。
一个留在原地,一个去禀报家主去了。
……
喜庆的日子,上官家到处都挂着红绸,三进的宅子打扫得整洁干净,小厮婢女接连穿行其中,忙碌得热火朝天。
昨夜江见便来过,他记性又好,对上官大夫家的路颇为熟稔,也不需家仆带路,带着云桑一路就摸到了上官大夫的院子。
那是今日最热闹的院子,因为新郎官正在此处。
未到迎新妇的时候,上官朔刚穿上喜袍,一身红艳艳的大红新郎袍让本就容色不俗的公子愈发俊秀风流,看着便赏心悦目。
大概是云桑多打量了几息,一旁传来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轻哼声。
云桑一听,就知道江见这人又开始捻酸吃醋了,真不晓得哪来这么大醋劲。
见江见来,身边还跟着云桑这样一个俏生生的漂亮姑娘,昨夜就在好奇江见口中那个宝贝娘子是何方神圣的上官朔立即就开了眼界。
“江见,没想到你们来这么早,吃早饭了吗?”
走近了瞧,那姑娘愈发让人惊艳,雪肤花貌,鲜妍美好,是无论怎么瞧都让人赞叹的仙姿玉貌。
不过上官朔也只是赞叹一下,觉得这小子到时眼光高,运气好。
“吃了,我娘子不喜欢顶着人多的时候,便赶早些。”
两人都不是会委屈自己肚子的,提前打听了长安街上最有名的几家早食铺子,挑了一个今日想吃的,愉快享用完早饭才过来的。
“那就好,可不能让饿着肚子来参加我的婚仪才是。”
有些牙酸地看着两人人前还要牵着不放的手,上官朔看着少女那张脸,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多看了云桑几眼,江见立即就察觉到了,一个冷眼扫过去。
上官朔知江见是误会了,忙不迭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云桑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但究竟在哪是想不起来了,你也知道的,我除了药王谷便是四处跑,许是记错了。”
听前半段,云桑心中意动,猜测上官大夫许是在长安见过,但后半段一出来,云桑又将心事咽了回去。
江见好似也说过,上官大夫久居药王谷,一年可能就回一次长安,常年跟着莫神医钻研医道,对长安官宦家的姑娘能有多少了解呢。
怕是刚才说的熟悉感都是错觉了。
云桑心中默默叹息了一声,但想着长安城那么多人,总有认识她的,譬如那个傅家二小姐,她机会大着呢。
身为今日的主角新郎官,上官朔很是忙碌,便不能招呼她和江见,只让他们随意在宅子里转转,还点了身边机灵的小厮陪同
,不过江见记路倒是在行,嫌小厮打扰他与娘子的独处时光,没一会就打发到一边去了。
也许是医官家的宅子,宅子里的空闲土地没有种那些供人观赏的花卉,而是一片片药田,空气中都带着些隐约的药味。
两人悠闲地逛着,却不想遇到个意外的熟人。
黑衣剑客远远瞧见了云桑二人,大跨步朝着这边来了,那姿态,和上回纠缠人的架势没什么不同。
如江见那身鲜亮的白衣一样,那身黑衣也足够显眼,江见一眼瞧见后下意识就想扭头走,但拖着云桑这个慢的他跑不掉,很快就被独孤羽追上了。
“你跑什么,我又不找你比试。”
将人追上,独孤羽满脸诧异,有些一言难尽。
江见忽地想起他们之前定下的规矩,见独孤羽还算守信,放下了悬着的心。
上次江见可真被搞怕了。
“算你知趣。”
江见再度恢复了悠闲,好奇问他道:“你怎么也在这?”
独孤羽沉声答道:“自然是参加友人的婚宴。”
此间的新郎只有一个,那便是上官朔,江见狐疑道:“你也救过他的性命?”
他与上官朔相交的开始,便是因为他在山匪手中救过弱不禁风的他,莫非独孤羽也是如此。
江见觉得很有可能,毕竟上官朔那人明明功夫不怎么样,还喜欢云游四海,看着就是容易遇着事的。
“他救过我的命。”
静默了一会,独孤羽淡声回道,江见扯了扯唇角。
“好吧。”
没聊几句,独孤羽便被江见打发走了,江见又凑到了云桑跟前,两人发现了一个秋千,云桑被推着荡了一会。
“等日后回了云桑谷,我也给娘子做一个秋千。”
少年轻快带笑的话语顺着风钻到云桑耳中,她看着自己飘扬的裙裾,也欢快地应声。
“好啊,那个秋千上记得插上云桑花~”
“放心好了娘子!”
鞭炮声响起,两人知是上官大夫迎新妇回来了,也不荡秋千了,忙赶过去瞧。
一对新人在无数恭贺话语中走入厅堂,云桑同江见跟着先前的小厮在宴席上落座,同江见相牵的手还未撒开,一抬眼撞入了一双幽深复杂的眼眸中。
那是一个俊美出尘的年轻公子,紫袍玉带,环佩叮当,只静静端坐在那里,都让人无法忽视。
云桑分明是第一次见他,却觉得似曾相识。
第57章 第 57 章 仪君
一腔热血跟着“仪君”踏进了上官院判家, 李承钰一路走来都没有看见她,犹不死心,又让冯安去门口小厮那里打听了一下。
冯安方才错过了黄金时刻, 自然也没有看到李承钰所看到的, 只觉得世子这个要求更是古怪, 但他二话没说去打听了。
然未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从小厮那得知方才那对少年人是他们家三公子的江湖朋友, 也不知两人是何种关系,只是特来观礼的。
仪君自不可能是什么江湖人氏, 也不可能认识什么江湖人氏。
可那张脸实在像极了她,李承玉甚至不能哄骗自己那只是跟仪君有几分相像。
除了双生, 世上哪有两个人会像得这样厉害。
想起方才两人间如小夫妻一般亲昵的行为,纵然如今根本不能确定那个姑娘的身份,李承钰心里都堵得厉害。
这就是在意一个人的感觉吗?
就像是曾经在宫中读书的时候, 他作为皇孙,她是熙宁小姑姑的伴读, 李承钰每每瞧见有其他兄弟同她搭话, 都胸腔堵塞难言。
既是他那堂妹夫的江湖朋友,那询问其他人想必也是不知的, 只能等着人出现自己再确认一番了。
念此, 李承钰耐心地待在上官家专门接待贵客的花厅内,轻嘬着他们家最好的君山银针, 面上虽幽静自然,但藏在胸腔中的那颗心却不安生。
委婉地打发走在这里被迫殷勤招待他的上官家二公子,独自等待宴席到来。
既是来参加婚宴的,那届时她一定会出现,他只需守株待兔便可。
为了便于观察, 李承钰早早落座于宴席上,位置自然是最好的那一块上宾席,什么人过来他都能瞧上一眼。
终于,就在李承钰开始有些厌烦这嘈杂的环境时,人群中一抹鹅黄色出现,那张他千呼万唤的脸终于出现了,只不过她身边还是有个紧追不舍的白袍少年。
是个模样十分出色,性情疏朗爱笑的小公子,若是生在世家,仅凭着这副品貌大概都能得无数闺阁女子芳心,可惜了是个江湖草莽。
但就在眼下,这个江湖草莽正紧攥着旁边那个像极了仪君的少女的手,如胶似漆地在一处不远不近的地方落座。
少女一直在笑,面颊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与仪君的没什么不同。
倏然间,那双弯弯如月牙的眼眸抬了起来,与一直深凝着她的李承钰对上,四目相接。
那一瞬,落着细密小雨的湖面陡然雨势变大,甚至开始迎来雷声阵阵。
似有银色闪电划过苍穹,刺着李承钰的双目。
只是一瞬间的对望,李承钰便知,那双眼睛到底属于谁。
可奇怪的是,在看向自己时,仪君的眼眸是全然的陌生,还有对他看过来的茫然。
这更像一个陌生的姑娘,但矛盾的是,李承钰笃定她就是仪君!
确定的那一瞬,李承钰接踵而来的便是一串串疑问。
仪君不是去蜀地祭奠外家了吗?
上次问起傅公,明明傅公也是如此态度,但人怎就突然出现在上官家的婚宴?
李承钰不记得傅家同上官院判家有什么往来。
再退一步,既从蜀地回来了,为何不归家?
最重要的一点,李承钰看向正给仪君整理额间碎发的小公子,心再静不下去了。
仪君身边那个少年又是谁,她们又是什么关系?
李承钰想知道,但又害怕知道。
因为那是她过了大礼的未婚妻,未来的世子妃,乃至王妃。
目光一触即消,仿若自己只是无意间视线相接的普通人,没有半分停留。
李承钰怔怔地看着,甚至忘了将视线收回,被旁边的少年察觉到,不客气地瞪了回来。
直白的、锐利的、宣誓领地的眼神。
同为男子,李承钰除非瞎了才会不懂其中的意思。
摩挲在腰间玉珏的手掌青筋乍现,一眼瞧上去有几分狰狞,让人一看便知主人的怒意。
冯安此刻再没了先前的疑惑和淡定,甚至还趁着世子没瞧见双手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没睡醒在做梦,竟在上官院判家的婚宴上瞧见傅家大小姐,还和旁的野男人在一起卿卿我我,当着他们世子的面!
哎呦喂,可吓死他了!
原本冯安也想着是不是自己认错了,眼前这个姑娘只是同傅家大小姐生得相像,毕竟天下那么大,有一两个生得像的也不稀奇。
然目光往世子那双青筋暴起的手背一瞧,冯安觉着似乎应该不是相像的问题了。
世子怎么会认不出仪君小姐呢?
世子连为仪君小姐随手作的画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又怎会错认?
意识到这一点,冯安心中掀起了狂风暴雨,时刻战战兢兢,不时偷瞄着自家世子的脸色,生怕一向养气功夫很好的世子没忍住发作。
就算旁人不知世子待傅大小姐究竟有几分情意,然他作为世子的近身内侍,自然门清。
主仆两人心思各异,一个比一个僵滞,不敢妄动。
李承钰没有被那少年的目光吓退,反而仍旧执拗地看向那边,看着仪君笑容甜蜜地吃着少年殷勤剥好的虾,好一对璧人。
李承钰知道此刻他不该这样失态,但他实在管控不住自己的那双眼睛。
那个白袍少年又看
了过来,这一次显然不是简单地瞪他了,神情都跟着不善了起来,这无疑是一种很危险的讯号。
冯安一颗心都跟着提起来了,想着劝劝世子,稍安勿躁。
但有人先行劝了,正是云桑。
几只虾下了肚,云桑察觉到那个紫袍公子还在凝着她,一时也有些为难,转脸一看江见脸色臭得吓人,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桌子上,似乎是想采取一些可怕的行动了。
云桑看着满座宾客,想也不想按住了江见的胳膊,轻声劝道:“你要上天啊,人家新人正拜堂呢,你好歹憋着些。”
被云桑按住,江见犹如泄了气的河豚,还有几分气鼓鼓的。
“可那人也太嚣张了,从没见过那么不知死活的,长安果然不一样,连人胆子都比别的地方的肥!”
带着气,江见恨恨地说着,眼睛里的刀子如果能化作实质,对面的人估计早就千疮百孔了。
此刻有着许多顾忌,江见确实不便做些什么,只暗戳戳地想着等一会趁人不备去把这个不知死活的长安人修理一顿。
但在此之前,他要气死对方。
余光瞥见那道视线还在,江见带了几分心机,故意贴到云桑身上,拿出一副撒娇卖痴的嘴脸,一双晶亮的眸子盯着她道:“娘子我有些饿,想吃你的虾。”
身上猛地贴上来一个炙热蓬勃的躯体,要不是知道是江见,云桑差点都要躲了。
“吃便是,挤我做什么?”
虽然私下里这样的亲昵已经数不过来了,但当着这么多人面还是头一遭,云桑开始脸红,没有推开他,只是嘟囔着。
“我手上都是油,娘子夹给我。”
这便是他的目的了,云桑看着他唇边的笑,也跟着笑起来。
云桑知道,江见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膈应那个紫袍公子,云桑也愿意惯着他这些小心思,把碗里的虾仁全都投喂给了他。
云桑不用去看也知这厮必定神采飞扬,没了人样。
大概是今日的肉菜吃多了,被腻到的云桑喝了许多热饮,此刻有些发威了。
“你先吃着,我去方便一下。”
指了上官家一个婢女,云桑就要跟着去净房,余光就瞥见江见追了上来。
“我同娘子一道去。”
像个大大的跟屁虫,哪里都要黏着她。
瞥见那个婢女面上浅浅的笑,云桑羞煞道:“这你也要跟啊?”
江见环着双臂,满脸认真道:“我真去。”
江见不饮酒,但也不喜苦涩没滋味的茶水,便也跟着饮了许多热酪浆,此刻一听云桑念叨,也有了感觉。
“好吧。”
婢女抿着唇低头在前面带路,心觉这对小夫妻恩爱又有趣。
又是目睹了些让人不痛快的,李承钰难看的脸色已经完全遮掩不住了,甚至连一旁上来客套巴结的宾客也懒得敷衍,全是让冯安打发了下去。
见人走了,李承钰按捺住心神,给了冯安一个眼神。
冯安立即福至心灵,去打探消息了。
不一会,冯安回来,将上官家仆从嘴里透露出来的零星消息带了回来。
“说是那少年姓江,姑娘姓云,是刚成婚的夫妻。”
听那些婢女说得振振有词,冯安如今又怀疑起来了,是不是真的只是模样相像,其实不是仪君小姐?
名不对,也不认得世子,这说不通啊!
但世子却不那么认为,仍旧固执地反驳:“不可能,她不姓云的。”
“正好,我要去问问她。”
李承钰就要起身,大有一副要追上去跟人家对峙一番的架势。
冯安不知想到什么,立即上去阻拦,神色惊惶。
“世子使不得,那少年是个江湖剑客,先前世子惹怒了他,江湖人士不比常人,若是提剑伤了世子奴婢可担待不起,世子还请从长计议,是与不是,只消一问傅相公便知。”
李承钰静默了几息,不知是真怕了那剑客少年无礼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同主家告知一声,留一仆盯着,转头离了上官家,往尚书台去了。
江见刚解开裤带,旁边位置就出现一团刺眼的火红,定睛一看正是今日的新郎官。
“呦,江见你也在呢,正好,一道呕~”
显然,上官朔喝多了,脸红脖子粗不说,身子更是不消酒力,来净房喘息来了。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狂吐,惹得江见频频皱眉,若不是正正进行着大事,他非得跳开来。
“不能喝还喝这多么,自作自受。”
屏住呼吸,江见埋汰上官朔道。
刚吐爽利的上官朔反而笑着道:“你懂什么,娶媳妇的酒,怎么都要喝下去的,你不会娶弟妹的时候没喝一滴吧?”
上官朔笑得太过刺眼,江见莫名品出了些嘲笑的意味,有些不开心,想反驳来着,然这话正好噎住了江见,因为他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同娘子举办婚仪,但此刻说出来却是在上官朔面前落了下风,他含糊敷衍道:“怎么都比你强。”
事办完了,江见系好裤带便要离开,还没出净房门,就被上官朔急吼吼地从后面追上拽住了。
“好兄弟先等等~”
想来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话还没说出来,上官朔生怕人跑了,手都是扯在江见腰间蹀躞带上的,勒得江见都想回头揍他两拳。
“又干嘛,想吐回去吐,拽我干嘛,我还要回去等我娘子呢。”
虽然娘子在这事上一直都慢吞吞的,但江见还是喜欢过去等着,让娘子一出来就看见他。
“别急啊,兄弟真有事讨教!”
上官朔顺势揽住江见的肩膀,虽然有些许吃力,但好歹还是成功了。
虽然相交不久,但上官朔知晓这人的性子,就好比初遇那次,嘴上骂骂咧咧说他麻烦,但却是将那些个凶恶山匪一个个收拾了救了他的性命。
第二次差不多,自己为了采一株生长在悬崖边上的雪莲,失足滚下了山崖,还是江见一边嫌弃一边将他背出去的。
回药王谷一问,师父同江见的师父竟也相识,真是一场缘分。
“今夜是我的新婚之夜,虽然兄弟我是个大夫,也提前研读了一番,但终究是个没入门的,就想向你请教一下。”
江见不明所以,转过脸道:“请教什么?”
他甚至没怎么听懂上官朔的话,更不知他要请教些什么。
上官朔眉头一蹙,不知江见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他还摆出这副模样。
怪哉。
“洞房啊,生小娃娃的事,你肯定比我懂得多。”
“听说许多男子上来便会失手,在新娘子面前丢大人,江见你有什么好建议不丢人吗?”
虽然上官朔也对自己有自信,但只是自我感觉,到时什么模样他还真不敢保证,还是向好兄弟取取经吧。
江见这下听明白了,原是为着生娃娃的小事,但他还是想不通有什么可担心的,只上下打量了上官朔一眼,再度埋汰道:“这有什么好请教的,两人往一个被窝里一躺睡一夜不就好了,这问题问出来你显得你跟个傻子似的。”
劈头盖脸就挨了一顿骂,待上官朔刚想发火的时候,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将江见里里外外打量了个彻底,尤其在脐下三寸停留了几息,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嘿嘿嘿~”
被上官朔那诡异的笑声搞得浑身难受,江见抖擞了一下怼开了他,不悦道:“笑什么傻子?”
笑够了,上官朔发了发慈悲,双手将腰一插,温柔笑道:“我是不是傻子另当别论,你却是实打实的蠢蛋。”
第58章 第 58 章 真相
解决了宴席上饮多了的热饮, 云桑通身畅快,推开净房门,虽空气有些冷, 但胜在清新, 嗯, 还夹杂着些药香味。
本以为能在树下看到等待她的江见,毕竟他那速度可比她快多了。
然一眼扫过去, 树下却是空空如也,四下除了陪着来的青衣婢女没有任何人。
奇了, 江见这回竟这样慢,莫不是突然闹肚子了?
无妨, 那这次自己便好好等一等吧。
树下有块干净的青石,云桑欲在那坐着等候。
秋风飒飒,青石面上凉意沁透衣裙, 让云桑屁股有些发凉,好在才坐了一小会, 就看见江见从男客净房出来了。
身后还跟着一身新郎喜袍的上官大夫, 只是上官大夫的目光莫名有些怪异,云桑看不太懂。
“我先回去了江见, 不用感谢我, 记得对弟妹温柔些。”
又留下些让云桑摸不着头脑的话,上官大夫一溜烟跑了, 看上去特别开心。
不会是江见这人在净房里说笑话逗他了吧?
云桑胡乱猜测,又觉得不可能,江见虽性子活泼好动,但不是谁都愿意去捧着的,尤其还是对一个同龄男子说些逗趣笑话。
目送大红喜袍的上官大夫消失, 云桑将目光落在正向她走来的江见身上。
他哪里有些不对劲,似乎笑了,又好笑没笑,跟往常见着她便灿烂得跟朵花的姿态不一样。
“江见你这次怎么这么慢,居然比我还慢呢。”
主动攀上他的臂膀,少女笑颜如花,本该是最能勾着他目光的,但经过上官朔一番启蒙,江见有了更好奇的地方,恨不得立即查看一番。
“请教了上官朔一些事情,耽误了些时间。”
少年话语幽幽,神色看上去也十分正经,扶在云桑肩头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让云桑觉得酥酥麻麻的。
“请教了些什么?”
不会是药理方面的学问吧,云桑暗自想着,觉得很有可能。
“回去的路上再与你细说,现在不是时候。”
一向直言不讳的江见却学会了卖关子,云桑讶然地瞧了他一眼,心想待会江见要说的话肯定有听头。
两人跟着婢女又回到了席位上,江见往对面席位上瞥了一眼后满意了,因为方才那个目光大胆的紫袍公子已经离开了。
“算他小子跑得快。”
江见暗自嘀咕着,心中既满意他的识趣又遗憾没能亲手教他做人。
宴席散,新郎官还是醉了,被自家兄弟半搀着进了新房。
至于那位金阳县主,云桑从始至终都没看到模样,那红盖头杜绝了一切目光,只知是个身形高挑丰盈的姑娘,上官大夫十分有福气。
从上官大夫家离开前,江见还带出来一本书册,白色封皮的,上面也没有字,看不出是什么。
云桑只以为是什么珍稀的医书,因着师父的缘故特意去讨要的,只开始看了一眼,便没再关注了。
人回来,挽具再次被套上,不知为何流云看起来比平日里焦躁些,许是等饿了,云桑心想。
回去的时候是请了上官家的车夫御车,江见则是懒洋洋地进了车厢,同云桑一道。
也是奇了,自打一上马车,江见便迫不及待掏出了那本不知名的书册,捧着它津津有味地翻看,时不时还要瞄她一眼。
就好像刻苦读书的学子遇到了什么不懂之处,想问夫子又不敢问的反应。
被那双晶亮的眼眸瞥得次数多了,云桑被勾起了好奇心,目光打量着他手里的无名书册,云桑凑过去问道:“你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难得这么认真。”
在云桑看来,江见虽识文断字,但不是什么爱读书写字的才子,此刻着实有些反常。
听云桑主动搭话问起,江见将书一阖,慷慨地递给云桑道:“好看的东西,娘子也看看。”
云桑不疑有他,江见是个惯会跟她分享好吃好吃好玩东西的性子,听他说好看,云桑下意识往话本子那些东西上猜。
比起什么医书,他像是会看话本的。
轻薄的书页在掌心摊开,云桑只胡乱翻了一页,由于阅读速度过快,等意识到上面都是些什么时,已然来不及了。
像是被烧开的水熏了一脸,云桑原本还白皙的面颊瞬间烧了起来,染上寸寸烟霞。
自打入过红袖招,云桑现在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尤其还得忍着羞耻欺瞒江见,这对云桑来说无疑是一桩艰难的事情。
她一点都不喜欢撒谎,但对着江见她被迫满口欺瞒哄骗。
啪!
猛地把书册阖上,云桑被画面上两具白花花的肉.身高难度的动作刺激到了,呼吸急促起来。
“江见你怎么……”
羞恼过头的她下意识就去瞪罪魁祸首,但铺天盖地的情绪在对上那双黑黢黢的眼眸时,犹如遇上冰水的烈火,瞬间被浇熄了。
捏着手里不干不净的书册,云桑咕哝了半天也没冒出一个子来,一颗心在胸腔中乱跳。
江见发现了,还是没发现?
“娘子,我已全都知晓了。”
好的,彻底瞒不住了。
马车外人声喧闹,车内却是鸦雀无声,云桑缩在角落像个小鹌鹑,也不敢应答。
她在想江见知道自己一直被哄骗后会是什么反应,愤怒还是愤怒?
毕竟在这样的事上接二连三被人耍弄的滋味可不算好,虽然云桑现在也是愿意和他当一对真夫妻的,然还是怕他愤怒之下回去今夜就将她就地正法了。
云桑骨子里还是比较保守的,希望能和喜欢的人有个正经的婚仪,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最后水到渠成,探索鱼水之欢的神秘快乐。
一只大手伸过来,将被她捏得皱巴巴的书册抢了回去,随意翻动着书页,眼睛直勾勾盯着心虚的少女,话语不辨喜怒。
“娘子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夫妻间是如何生小娃娃的,然后瞒着我?”
云桑现在的感知很是矛盾,觉得江见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生气,扑朔迷离的,她只能实话实说。
“不是的,我一开始也不……”
忽然,骏马高昂的嘶鸣声响起,硬生生将云桑软弱无力的话打断,还没等反应过来,马车剧烈震荡,天旋地转。
猝不及防的云桑一头磕在了车壁上,剧痛之下她头脑眩晕,最后一眼看到是江见飞速扑在她身上的一幕。
紧接着她便坠入了无边黑暗。
……
夜色涌动,点点星火璀璨于皇城中,是官员下职后仆从手里的灯笼。
尚书台近日事忙,李承钰匆匆赶过去也没能立即见到傅允,而是心浮气躁地处理了一堆公务。
李承钰是心急,但也不好意思公然将正在与众多大臣议事的宰辅从政事堂拉出去。
这太无礼,不仅耽误政事,还会让人起疑。
不惜将正在议事的宰辅拉出去都要商讨的事,不是顶顶要紧的国事便是极私人的家事,这样明晃晃地摆在众人面前,不是故意招人吗?
李承钰想清这些,拿出自己浑身的耐心来等待,顺手将零碎的公务处理掉。
这一等漫长地让李承钰觉得过了一个春秋,政事堂那边终于散会了。
然天色也不早了,眼睛差些的官员纷纷让家仆打起了灯笼,徐徐往皇城外,自家的车驾走去。
傅允就是在出政事堂的时候被守株待兔的李承钰拦住的。
未来的翁婿见面,傅允身为从二品的执事官,内廷宦官都要唤一声上辅,又是李承钰未来的岳丈,李承钰自要礼遇恭敬。
“世子。”
议了一天的政务,傅允面色也有些疲惫,更何况还有心事,本没有闲暇与这位不确定还能不能当女婿的英王世子闲叙。
但对方看起来很有兴致,看见他便阔步上来,神情焦急。
“世子。”
傅允看清李承钰的脸,淡笑着轻唤一声。
“傅公,晚辈有一要事急需向傅公求证,还望傅公勿要隐瞒才是。”
人现在在眼皮子底下可不代表日后都能在眼皮子底下,上官家的仆从也说了,人家是来参加家中公子的婚宴的,婚宴毕,怕是就得离开。
他必须抓紧时间才是。
见李承钰这样严肃的姿态,傅允神
色不变,但心中咯噔一下。
不能怨他敏感多疑,如今他正托着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事不仅是傅家的事,也跟英王府有关,世子匆匆来问,傅允很难不忘那上面想。
勿论心田如何波澜,傅允面上仍旧端方肃穆,看不出端倪来。
未来的翁婿二人并行在皇城的甬道上,因为傅允出来的最晚,身边同僚都走得七七八八了,正好方便李承钰问话。
看着夜色中和仪君有几分相似的轮廓,李承钰知晓事态紧急,直接开门见山了。
“敢问傅公,仪君此刻真的在蜀地散心吗?”
当年秦家被章懿太子案牵连,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外,举家流放二千里,傅家夫人秦氏正是怀胎二月,胎像不稳的时候,听闻家中巨变之后见了红,差点没保住胎儿。
许是因为时常为父兄担惊受怕,孕期身子不大好,快生时,流放岭南的秦家父子死讯传来,秦夫人悲痛之下提前生产,大出血后亡故。
故此,仪君是父亲一手带大的,也是父亲唯一的孩子。
秦夫人亡故后,傅允并未续弦,除了一个女儿外,他余下的生活便是官场庶务,朝政民生。
后来每一个春日,傅允都会让女儿去蜀地祭祀外祖一家,若是表兄得闲了也会一道去。
李承钰不是第一年知道,因此才会疑惑,按着往年的速度,应该早就归家了,可如今都是七月末了,傅家还没有动静传来。
早前问过,傅公只说仪君逗留蜀地散心,就快归家了。
李承钰是有些心急的,因为他们的婚期定在今年的九月十八,虽说还有大概两个月的时间,但他心里还是不大安稳,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直到如今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不识得他的仪君,李承钰坐不住了。
闻世子果然问道了点子上,傅允心中一紧,然面上还是笑呵呵的淡定模样。
“自然,世子为何发问?”
事到临头,李承钰等来的还是这句老话,他有些气结,一把夺过傅家家仆手里的灯笼,示意他下去。
“我有些话同傅公说,你先退开些。”
这个阵仗,一瞧便不是小事,傅允给了犹豫的家仆一个退下的眼神,严阵以待。
“我今日瞧见仪君了,和一个江湖剑客在一起。”
只短促的一句话,傅允面上的淡然立即褪去,眸光凝滞。
第59章 第 59 章 记忆
秋日的夜晚早没了夏日的和煦, 一阵阵风吹过来,叫人冷得直缩脖子。
两人步履飞快往皇城城门赶去,看模样便是有着十万火急的事。
刚踏出城门, 李承钰便看见冯安和他派出去盯着仪君的仆从在门外一个接一个地转圈圈, 一看便知是遇上了塌天大事。
一看见李承钰出来, 冯安连一旁的傅允都没顾上,立即就哭丧着脸扑到跟前道:“世子不好了, 仪君小姐出事了!”
面色才松动些的傅允立即又沉下了脸,李承钰同样脸色不好。
两匹骏马飞驰在朱雀大街上, 马上的两人耳边都回荡着先前冯安急切的话语。
“午后仪君小姐的车驾出了意外,不仅是车轮被人做了手脚, 竟还有人朝路上撒铁钉,拉车的马儿受惊,车子翻了个底朝天, 仪君小姐也不省人事了!”
李承钰心中气愤不已,他只是离开了那么一会, 便出现这样的事, 早知先将人带回来再找傅公讨说法了。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懊恼也没用, 李承钰只想着快些找到仪君, 将人带回去好好医治。
冯安说车身碎裂开后人就被那个少年送到医馆去了,妥帖倒是妥帖, 但小小医馆怎能与御医相比?
显然,傅允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让仆从拿着他的鱼符去务本坊悄悄请上官家的大夫了。
这样也不必惊动宫中,医术也能得到保证了。
眼下是要去将人带回来,听说人就已经从医馆出来了, 还昏睡着,被带到了一个叫做长福的小客栈里,二人打听好了方位,策马而去。
夜风呼啸而过,吹得李承钰的颈侧发冷,但他压根注意不到,耳畔还回想着方才一番拉扯过后,傅公娓娓道来的话。
长叹声中透着疲惫与释怀。
“是某钻牛角尖了,告诉世子也无妨,都随世子裁夺,只愿世子听完后能全一全小女的颜面,莫要四散就好。”
“仪君每次上路,每隔时日便会寄回一封信,既是为了将沿途的琐事说与某听,也是为了报平安。”
“后来第二封信没有按时到达,某也以为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有,但后来,一连七八日都没有等来信件,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说到这,清瘦的男人话语声有些低迷,让听着话的李承钰有些心惊肉跳。
“然后呢?”
李承钰当时问得急切,心里阵阵打鼓。
“估摸着那时仪君应该到了江州地界,毕竟年年都是这个路线,某遣人追了上去,最后在江州的一处野山上发现了些端倪。”
“那里还留着碎得七零八落的马车残片,周遭的乱石上隐隐有干涸的血迹,悬崖边上甚至还挂着香云纱的碎片,那是仪君平日最爱穿的衣料了。”
“但那里一具尸身都没有,想来都是被丢在了悬崖下那条湍急的河流中,被冲走了。”
“我不信我的女儿就那么死了,我一直怀抱希望在寻觅,可到如今还是一无所获。”
李承钰犹记得傅公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痛心疾首,如风中残叶。
“傅公勿忧,现在仪君还活着,一切都好。”
只这一句,如春风化雨,扫去了秋日的萧瑟。
……
云桑这一次的梦境尤为冗长,但清晰而明确,再没有什么含糊遮掩了。
她是个生在长安,长在长安的姑娘。
娘亲在生她时血崩而亡,她被爹爹抚养长大,呵护备至。
她有一个妹妹,是二叔家的,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不错。
五岁时,她被选为熙宁公主伴读,进宫与诸多皇亲国戚一起读书,举目四望皆是皇子龙孙,抬头低头尽是勋贵子弟。
那时爹爹不放心自己,每每上下学都要接送自己,尽管政务再多。
爹爹虽不是个奢靡享乐的官员,但给她的都是最好的,吃穿所用皆是最好,从不会因为自己习性简朴便让她落在长安其他官家千金后面。
长安贵女皆要学习琴棋书画,插花、焚香、点茶这等上流风雅之事,爹爹也没有要求过,只在读书上会时不时教导,因为爹爹说读书不是男子独有的,只是眼下的世道女子读了书也没法像男子一样考取功名,为官治世,但书可明理明智,使人明彻通达。
纵然爹爹由着她性子,她也不会因为自己让爹爹丢了颜面。
身处这样的圈子,时常避免不了这些风雅技艺,若什么都不会,只当个躺平的咸鱼,是会让爹爹被人说嘴,笑话爹爹养出了一个小草包的。
爹爹何其出众的才子,为官上又是赞誉无数,她怎么能扯爹爹的后腿呢。
因而,除了读书上用心外,她在其他方面也没少下功夫,都做得不错。
时长安人喜奏琵琶,她却兴致缺缺,由着喜好选了月琴,倒也学得有模有样。
随着长大,她初绽芳华,引得长安无数勋贵人家前来说媒提亲。
彼时她才十四岁,爹爹一直以闺女还小,晚几年再说亲,其实她知道,爹爹只是没瞧上那些个人家的儿郎,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都不配她罢了。
但很快,爹爹便等来了一个他觉得好的儿郎,那人她也认得,正是同她一道在皇宫读书的一位皇孙,英王家的世子,李承钰。
爹爹对他赞不绝口,她也觉得对方看起来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儿郎,既然爹爹如此看好他,那她自然也是没有什么不愿的,没有丝毫犹豫就点头。
从那以后,她
便有了一个未婚夫,一个满长安都赞誉的如玉郎君。
再然后,十七岁初春,她照例去蜀地替亡母祭祀外祖,行至走过多次的山岭,遇到了一伙山匪。
说是山匪,但云桑知道他们压根不是,他们不图钱财,只是单纯来刺杀她的。
对方为杀她下了血本,傅家护卫终究不敌,她趁乱被逼下了悬崖,落入悬崖前,她拼命扯下了为首之人的面巾,想着到了地府也要知道是什么人要害她性命。
结果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二婶那个看起来同样憨厚的弟弟,蒋琥。
再然后,她的世界便陷入一片寂静与黑暗。
再次睁开眼,茫然无措的她遇上了江见,那个如山间野草般无拘的少年。
她想起来了,她是傅仪君,是英王世子李承钰的未婚妻。
但同时,她也是云桑,是与江见许诺过终身的娘子。
……
傅允和李承钰披着夜色匆匆赶到了那个叫做长福的小客栈,神色严肃又激动。
这个时辰,各家店铺都打烊了,这间小客栈也是如此,两扇门闭得紧紧的。
但这并不能阻拦傅允两人,也不犹豫,迈步过去就敲门,动作虽不粗蛮,但频率足够焦灼。
“开门!”
吹了一路的风,加上心里火气旺,傅允嗓音有些发哑。
“来了~”
连着敲了好一阵,里面传来了刻意压低的应声,想必是怕吵着客栈里已经歇息的客人。
“对不住,本舍今日已经客满了,麻烦客人还是换一家客舍投宿吧。”
门刚开了个缝隙,就是小伙计赔着笑的话语,毕竟房间满了,这钱他们想赚也赚不到了。
背着光,伙计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也没看清来人身上三品众臣才有资格所服的紫袍。
傅允刚得知女儿的消息,哪里有空闲回去换衣裳,飞一般就过来了,只希望世子说的都是真的,他要立刻带囡囡回去。
“某不住宿,只找人,十分要紧,还望店家行个方便。”
就算是十万火急,傅允仍旧没有毫无礼数地强闯进去,而是温和地询问。
就连身后跟着一道来的李承钰都差点没忍住直接踏进去,一看傅公如此端肃,也只好耐心立着。
小伙计对这话有些为难,这大夜里的,找人这事若动静大些,不知要惊动多少客人。
况且被找的客人与眼前人什么关系都尚未搞清,若是一桩麻烦事可就糟了。
小伙计打起精神,将手里的烛台往前端了端,刚想再推拒一番让明日白天过来,倏然间看清了眼前人周身的打扮。
印着雀衔瑞草的锦缎紫袍,腰间金玉革带中别着一只象牙笏,脚蹬乌皮六合靴,虽没瞧见该有的金鱼袋,但这样的装束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长安这地界,如果有人不知死活地冒充三品大员,那只能说他活腻歪了。
刚要说出口的话噎在了嗓子眼里,裹着寒气的秋夜中,小伙计额上凝了一层薄汗,也没空擦,整个人都局促了起来。
“还请上官进屋稍待,我去将我们东家请出来。”
今日很巧,东家恰巧睡在后院,小伙计一下便有了主心骨,将房门打开,让贵客进门。
紧接着小伙计就看到后面还有一人,是个年轻的公子,一瞧眉眼,顿时将人认出来了。
他虽是一介庶民,但也是在长安生长了十多年的光景,总有能瞧见权贵的时候。
这位英王世子,便是他曾经于长街上见过的,眉眼俊俏,通身都散发着矜贵。
“快去。”
不等他发愣,就听那位上官发了话,小伙计急忙去后院叫人了。
两人耐心地等着,毕竟客栈再小也有几十间房,若是没有指引,他们一时间也不知人在哪,总不能一间间去翻找。
不一会,长福客栈的东家草草披着衣裳就来了,远远瞧见两位贵客就开始作揖,神色惊惶开口:“不知上官入夜前来所为何事?”
胡掌柜只听了一耳朵是来找人的,其余一概不知。
傅允又将话重复了一边,还补充了一番女儿的外貌,这让胡掌柜立即就知道是谁了。
“可是今日午后受了伤的那位姑娘?”
“正是,可否告知她人在哪一间?”
胡掌柜来不及思索什么,只带着些犹豫回话道:“这是客人的隐私,小人本不应告知的,不知上官所为何事?”
看出了东家的担忧,傅允声音沉稳有力,多年为官的气场也让人不自觉听从。
“掌柜放心,不是来寻麻烦的,也不会惊扰你家客人,某与那客人认识,还请行个方便!”
因为急切,傅允不自觉加重了语气,胡掌柜听了也不敢再犹豫,咬了咬牙道:“请跟小人来。”
既然上官都这样说了,他再拦着岂不是故意作对,胡掌柜是个俗人,自是不敢跟人家犟的。
一路领着人上楼,来到了那对小夫妻的门前,胡掌柜不远不近地候着,以防有什么变故。
到了门前,傅允和李承钰两人都有种近乡情怯的情绪,尤其是傅允,敲门时指尖都在发颤。
房间里,江见千辛万苦,用尽了所有法子将药汁哺进去,自己的嘴还没擦干净,就听见外头敲门声。
仔细听,正是自己这一间。
今日的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从娘子受伤到现在,江见分身乏术,只能先一心扑在救治娘子一件事上,待他空出了手,他定会将始作俑者揪出来,千刀万剐。
但前提是他得亲眼看着娘子醒过来,要不然根本放心不下。
出事时,江见将人从碎裂的马车中抱出来,下意识就想去找上官朔,但走到一半想起上官那人已然醉醺醺地,还要去洞房,江见觉得不大妥当,扭头打听了城中医术好的医官,也不管路人多不多,直接轻功赶了过去。
那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瞧着十分老道,瞧见他抱着人进来,先前的杂活也不干了,甚至不用他开口说,就跑过来救治了。
不管怎样,这态度让火急火燎的江见心里极安稳。
那屈姓的老大夫说那一下虽是出了些血,但好在不严重,反而将脑袋中的淤血散了大半。
老大夫先是细致轻柔地将云桑额上的伤清理包扎了一下,又施针将最后一点淤血清了出去,开了好些内服外敷的药,等人脉象平稳了些才让江见带回去。
这是江见生平第一次熬药,一步步按着大夫的交代,所幸江见是个擅长庖厨的,虽是头一次也不在话下。
忙了好半天,药也喂了下去,江见打算去算算账,把那个活腻了的人逮住。
虽然当时走得急,但他注意到了车轮的异样,上面车軎完全掉落,一看就是被人提前松了的。
这样犹嫌不够,还当街撒了铁钉,若是娘子醒来看见流云染血的马蹄,定然会难过。
江见怒极了,因而听到此刻有人敲门也有些烦躁。
怕吵到云桑,江见一声不吭就过去开门了,丝毫不惧外面会有什么隐患。
顶多是客栈的人,再说就算有什么危险,也是对方死得难看。
因为记挂着云桑,江见黑沉着脸,开门时仍是如此,活像个凶阎罗。”敢问仪君是不是……“
一开门,傅允同李承钰便是看到少年带着几分凶戾的面孔,神色一滞。
虽然早知道了囡囡身边有个少年,如今亲眼瞧见,滋味总是不一般的。
傅允怔了怔,后面李承钰更是神色难看。
“你谁啊,大半夜走错门了吧!”
第60章 第 60 章 归家
江见思绪烦躁, 加之傅允挡住了身后的李承钰,江见一时没看清李承钰的脸,以为是两个走错门的客人, 语气不耐。
更何况他也不认识什么君的, 指定是走错了。
看傅允愣愣的, 江见更是没了耐心,想将门关上, 回去照料娘子。
那老大夫分明说夜里能醒来的,怎的还不醒, 真是急死他了。
然门即将关上时,被傅允挡了回来, 感受到对方明显的阻力,江见眉心一拧,就听对方沉声
问道:“仪君在里面吧?”
没有什么颐指气使, 也没有趾高气扬,但江见偏偏在其中听到了其中的威严和质问。
他忽地笑了笑, 觉得这人更像是犯蠢找错门了, 兴许是大半夜吃醉了酒回来的。
但鼻子动了动,江见却没嗅到任何酒气, 真是奇了。
江见甚至还联想到一种人贩子拐人的法子, 尤其在女子身上用的尤为频繁。
看中了哪个落单的姑娘,一口咬定是丈夫或者兄弟之类的熟人, 借口吵架来哄人,拉拉扯扯地将人拖回去贩卖。
娘子生得好看,一向招些苍蝇臭虫,许是眼下也是如此,不过敢舞到他面前,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江见常年混迹山野民间,不曾接近过勋贵官场,倒是见过些州郡的长官,但未曾见过紫袍官服,一时间也不认得眼前人的官阶,一眼扫过去,只觉得是个富贵体面的。
“吃醉了酒就别乱蹿,这里没你说的什么君,赶快走,我正忙着呢。”
娘子还在里面昏睡着,江见可不想闹出什么大动静。
对江见来说他这一番话已足够客气,既没有骂人也不刻薄,只是语气差了些罢了。
但对傅允,还有本就对江见心怀芥蒂的李承钰来说,无疑于十分无礼,乃至粗蛮。
这让一直在后面养气的李承钰实在憋不住了。
“一派胡言乱语,还敢对傅公如此无礼,狂妄之极!”
不管是出于对朝廷肱骨的敬重,还是出于对未来岳父的维护,李承钰几乎从未这般冒犯过,眼见这个江湖剑客这般不恭敬,李承钰动怒的同时隐约夹杂着看好戏的心思。
任他哪来的小鬼,还未登堂便开罪了阎王,量他都没有好下场。
更何况还是个没名没份的野鬼。
李承钰清寒的目光难掩轻蔑,直直落在了江见身上,也让江见彻底注意到了他。
江见立即就认出来了,不仅是因为记性好,记住了这个胆肥的长安人,也是因为他那张有几分姿色的脸。
呵,差点就撵上他了。
傅允瞥了一眼出声的李承钰,心中微微叹息。
将女儿遭难的事情瞒住,是为了名节,亦是为了这桩在他看来上好的姻缘。
但经过刚才一番思量,傅允想通了许多。
若世子因为囡囡名节有损而嫌弃退婚,就代表世子不是囡囡的好姻缘,二人没有做夫妻的缘分。
若世子待囡囡仍旧一如先前,那他更不必有顾虑,一切随缘罢了。
傅允信任英王一家的人品,亲家做不成好歹还有些交情,不至于背后捅刀子。
想清后,傅允也不拦着李承钰一道跟过来,借此正好看看此子的态度。
愤怒是必然的,傅允理解,全看事态搞清楚后他怎么做了。
“是你啊,白日里我就想修理你来着,不过你跑得太快了,现在倒是敢送上门了?”
其实江见这话也就是吓唬吓唬人,这个档口他可没有心思去收拾情敌,只想着将人打发走了。
不过他还是很诧异这人敢送上门来,果然是长安人,胆子都大一些。
“你放肆。”
李承钰素来的体面和风淡风清都不在了,脸色隐隐有些发青,喘了几口气平复心情,齿间蹦出了这三个字。
三个对江见来说没有丝毫威胁的字眼,冷嗤一声道:“这就放肆了?那你可以来打我啊~”
一番挑衅的话说得气定神闲,听得李承钰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立即又破裂了,身形刚一动,傅允伸手拦住了他。
“世子稍安勿躁。”
安抚好也许马上不是女婿的女婿,傅允目光沉肃地看着门口环胸而立的少年,目光挑剔而不悦。
就好像在看一只野猪。
“你让开,我要进去看仪君。”
身为父亲,没有人再比他有资格进去了,傅允态度强硬了许多。
今夜他一定要把囡囡带回去。
江见也不是个好性,被来人这姿态整得也是蹿蹿出了些火气,将胳膊撑在门边,形成阻拦,没好气道:“我说了我这里没有什么君,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
被这两人耗了这么久,江见早就没了耐心,另一只手已然摸上了剑鞘,想着这两人再不识趣便让他们体验一下他的剑刃有多凉。
娘子说了,不能随便杀人,而且在长安这个权贵多如狗的地方,万一惹来了麻烦也让人不爽。
傅允瞥到少年按着剑鞘的手,直言道:“仪君就是躺在里面的姑娘,我是她的父亲,我来讨人。”
傅允拂袖,冷哼了一声,于官场多年浸淫出来的威势此刻完全不遮掩,尽数倾泻到面前的少年身上,目光沉沉。
话语落下,江见就好像被震慑到了,神色怔然,一时没有回话。
“你说是你女儿就是你女儿,你有证据吗?”
虽然江见知道娘子的家就在长安,但他也不是随便见个人来认亲就能把娘子交出去的。
“你小子……”
傅允本以为坦白了身份便万事不愁了,谁承想这少年这么犟,气得傅允都想骂两句了。
李承钰自不用说,看江见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强盗。
“江见,那就是我爹,让我爹进来吧。”
正在此刻僵持时,屋内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透着很明显的疲软无力。
江见一怔,傅允更是浑身一颤拨开了江见横在面前胳膊,人就踏进了屋子,看见了正倚在床上的少女。
“孩子……”
眼眶中的热意瞬间涌了上去,若不是傅允定力足够强,此刻都能掉几滴眼泪下来。
云桑却没有那样强的定力,见了此生本以为不会再见的爹爹,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几息间就哭成了个泪人。
从冗长的记忆中苏醒,云桑头尚且昏沉着,但好歹将事情全都想起来了。
还没完全平息心绪,就听见门口细碎的说话声,此刻夜深人静,云桑将那番拉扯听了个大致,扶着上有些混沌的脑子坐了起来,说了那句能裁定争端的话。
门口,眼见傅允越过他进了屋子,身后的李承钰也要跟进来,江见也不迷糊了,伸胳膊就将人怼了回去。
“你想干嘛,你是人爹吗你就进去!”
江见绝不会让这个本就觊觎娘子的人有可趁之机,还想进屋,简直是痴心妄想。
李承钰额边青筋乍现,要不是理智还在都想跟这个江湖来的野小子打一架。
尽管他在家也是习过武练过剑的,但知道无法和对方这种以剑为生的相提并论,只捏紧了拳头,用别的方式打压对方。
想到他和仪君之间的婚约,李承钰忽地不气了,勾唇一笑道:“可我是她未婚夫,如何不能进去?”
江见又愣在了原地,眸中尽是不可置信,随后,脸一拉漠然道:“那你更不能进!”
啪的一声,门被情绪翻涌的江见猛地拍上,隔绝了那个自称是娘子未婚夫的人,江见回过头,就好像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草莽之辈!”
道出了身份还被这样明晃晃地羞辱,李承钰敢说自己活了二十年所有的不快加起来都没有今日来得多,来得猛烈。
人怎能如此无礼不知耻?
平息了好几息,江见才将被那句未婚夫刺激出来的坏心情压下去,就要去瞧娘子。
然一扭头,父女两已经说完了话,傅允连着薄衾将女儿抱进了怀里,准备连夜带回。
有了午后哪一桩人为的“意外”,傅允再不放心她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了。
江见第一次碰见有人直白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娘子抢走的,下意识就挡住去路,就见未来的岳父大人瞪了他一眼。
“让开,我要带我女儿回家。”
面对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番话,一惯伶牙俐齿不让人的江见也失利了,唇瓣翕张,愣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这是娘子的父亲,他要带娘子回到真正的家,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若是去拦,似乎像个不要脸的强盗。
然自己就乐意这样看着人走,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将他抛弃在这个小客栈里?
好窝囊,
好憋屈,也不知娘子还会不会回来找他。
江见有种要被抛弃的前兆,因而,纵然他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拦,他仍是一声不吭地堵在傅允跟前,倔强地等着。
靠在爹爹的胸前,云桑感受到了江见热烈的视线,原本松快的心里一咯噔,想起了还有江见这尊大神,忙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拉着爹爹的官袍小声道:“爹爹也把他带回去吧,他很重要的,回去我与爹爹一一交代。”
失而复得的女儿此刻用着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无论说再过分的要求傅允都会答应,何况只是带上个人?
傅允没有丝毫犹豫,对着犟在他跟前的少年抛下一句跟上,人便越过去了。
江见反应很快,立即跑去给未来岳父殷勤地开门,傅允见了,觉得这小子倒是机灵。
李承钰还守在门外,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自打傅允一出来,李承钰便看见了被卷在薄衾中的少女,情不自禁上前道:“仪君。”
平素的清冷被大幅削弱,里头藏着让这秋夜都跟着柔和起来的情愫。
云桑没料到未婚夫也在这里,立即心虚了起来,而且两边都不敢看。
“世子,夜里更深露重,我要随爹爹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
想起三人已然撞见过一次,未婚夫更是瞧见了不少诛心的画面,为了解决这团乱麻,让大家都好,云桑继续道:“世子稍待,改日会让爹爹亲自登门给世子一个交代。”
李承钰知道,他的未婚妻已然恢复了记忆,又是听到这样一番和气的话,心下一松,露出了笑来。
江见最见不得情敌笑,想嘲讽他几句,但听着这个交代心里也突突的,难听的话又被他咽下去了。
实在是他也不敢确定这个交代要处理的人是谁。
是那个未婚夫,还是他这个假夫君?
虽然他无拘无束,认为拜了天地山神也能做夫妻,但不是所有人都与他一样。
娘子有家,有亲人,她生在社会与礼教中,不似他,生于山野长于山野,无所拘役。
所以江见知道,他与娘子是还没有受到国法和亲朋好友承认的假夫妻。
拼命管住了自己这张嘴,江见睨了李承钰一眼,闷声从他跟前经过,一副要跟着回去的架势。
李承钰见状,眉心一蹙,也管住了嘴。
罢了,都说改日登门给他一个交代了,他又何必继续纠缠。
“不知掌柜这里可有现成的车驾,某想租借一辆?”
在萧瑟秋夜守了好一会的胡掌柜见上官搭话,忙跟上去道:“有的有的,后院恰好有驾,不过是自家用的,可能稍显简陋,上官莫要嫌弃就好。”
“多谢,还有,今夜之事还望掌柜不要到处说嘴,以免给某带来困扰,可否?”
这话虽客气,但隐含的压力却不小,胡掌柜也活了这么大岁数,自然听得懂暗示,忙不迭在一旁点头陪笑,指天誓地不会多嘴往外说,还会约束好客栈里的伙计。
傅允这才满意,轻嗯了一声。
“自有重谢。”
一踏出客栈,就连云桑裹着薄衾都能感受到冷意,她默默往衾被中缩了缩。
江见主动揽下了赶车的活计,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在爹爹面前表现一番,毕竟先前看起来双方不大和谐。
白日那一下撞得不轻,虽然经过一番治疗醒了,但云桑的状态仍旧萎靡。
进了马车,云桑靠着爹爹肩头,将身上扭得乱七八糟的小布袋正了正位,在睡过去前同爹爹说了要紧的事。
第一,谁行的凶。
第二,不要向外透露自己已经恢复记忆的事。
……
傅宅内
蒋氏母女两人还未等到消息,只听说人鲜血淋漓地昏过去了,至于救治得怎样还不甚清楚,只提着一颗心在家中等着。
相比于还算镇定的蒋氏,傅文瑛显然道行不够,手里的帕子都快被扭烂了。
好在屋内只剩下自己人,倒也不怕什么,不过傅文瑛还是会被母亲斥责。
忽地,宅子内有了动静,像是有一堆人回来了,隐约还能听见“大小姐”这几个字眼。
傅文瑛如受惊的鸟雀一般抖了起来,双眸惊惧地看向母亲蒋氏。
“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收住了,不是失忆了吗?事情还没有想象得那么糟,且等等。”
“去,探探那边的消息。”
蒋氏给了身边的李婆婆一个眼神,立即就将人差遣过去了。
母女两人在屋里煎熬地等了好半天,李婆婆终于将消息带了回来。
“确实是大小姐回来了,说是失忆了,还不认得人,让老婆子回来给夫人和二小姐提个醒。”
此话一出,母女两人皆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傅文瑛,面上的血色都回了大半。
“姐姐不记得就好。”
她喃喃地说了句,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想要压压惊,由于喝得太快,一进肚子才发觉茶水已经凉透了。
她的身子也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