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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真龙 喵嗷嗷

    在小黑猫和连番幻境作斗争时, 余下众人也都陷入各自的困境。

    墨观至被拉入幻境时浑然未觉,只是头晕目眩,明明身在小白蛇所化的船上, 却好似悬浮在虚空之中,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他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 意识开始模糊, 是真正意义上的神魂颠倒。

    恍然间,眼前的血湖变得模糊, 世界旋转,斗转星移, 四季交替, 再回神时,他已不知身在何处。

    墨观至努力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五感。片刻之后, 他发现自己此时正仰面躺在某个移动的物体上。视线摇啊晃啊, 黑沉沉的天空整个压下来。他难受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 身体总算积攒了些许力气, 慢慢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初时, 墨观至还以为自己仍旧坐在小白蛇背上, 飘荡在不见尽头的血河。但很快, 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眼前是一片苍茫,枯黄的杂草零星散落在深褐色的沙地里。走近了, 会发现脚下的这片土地干涸已久, 如同冬日久不滋润的皮肤,皲裂成深深浅浅、不规则的块状。

    明明应该是极其陌生的场景,不知为何, 却透着一股令墨观至莫名熟悉的味道。

    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刮来,刺骨难耐,萧瑟肃杀,声如鬼泣。这风和这片大地一样干燥,打在他的脸上,就像是要将他皮肤里的所剩不多的水分、乃至血液尽数吸干。

    只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墨观至就感觉到自己脸上迅速增添了几道细小的裂痕。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喉间干涩难捱,嘴唇同样干燥得像是随时要四分五裂。他本能地想要舔一舔嘴唇,又理智地克制住欲望。在这样的环境里舔嘴唇,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让他干裂的嘴唇越来越严重。

    同时,腹中传来隐隐的灼烧感,迫使他做出吞咽的动作,却因喉间干涩,喉头滚动数下,如吞刀片,疼得他眉头紧蹙。

    奇怪的是,有幸身为现代人,墨观至从未经历过如此深刻的饥渴状态,然而此时这难耐的痛楚却并不陌生。他感知到的所有痛觉像是蒙着一层纱,朦朦胧胧,并不清晰,强度足以忍受,大概是他现在的这具身体对此习以为常,早已麻木。墨观至不由苦中作乐地想着,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哞——

    随着一声低沉短促的声响,身下传来微妙的震感。驮着他行走的生物显然感知到背上人的动作,突兀地发出动静试图呼唤他,却明显有气无力。

    墨观至用力眨眨眼,这才确认自己正坐在一头老黄牛的背上。视线顺着胸膛往下打量自身,他看见自己身着褴褛,四肢枯瘦,竟是一副小牧童的模样。他抬起一只手认真打量,发现自己的胳膊细到不可思议,仿佛一折就会断,看模样不过才五六岁,但鉴于这副身体所处的窘迫环境,实际年龄恐怕会大一些。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又是幻境吗?

    墨观至想起之前在蜃制造的咸鱼侠幻境内的经历,渐渐稳定心绪,打算先按兵不动。

    那老黄牛显然和墨观至十分熟稔,见背上的小童并无异样,招呼一声后又继续沉默地往前赶路。

    墨观至轻轻抚摸黄牛的后背,只觉手心下的身躯硌人得很。那老牛毛发稀疏瘦骨嶙峋,像是上了年纪,又像是营养不良。墨观至安抚地拍了拍老黄牛的脑袋,示意它停下来。

    老黄牛很是通人性,听话地止住脚步。它哆嗦着屈起四肢,俯首,将小牧童送下背。只是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就叫它气喘吁吁,眼见着就快背过气去,再也无力站起身来。

    老黄牛仰头长啼一声,平静地看向小牧童,黑黝黝的大眼珠里竟盛满泪水,似是在作无声的告别。

    墨观至鼻头一酸,原本干涩的眼眶竟然滚落下一刻泪珠。他张开双臂,同样瘦削的小小身体用力搂住老黄牛的脖颈。

    “你且在此地等我,我去给你找能吃的草来。你一定要等着我。”

    老黄牛想要回应他,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最终只能小幅度地侧过脑袋,极其轻缓地碰了碰小牧童的肩背。

    墨观至安抚好老黄牛,努力爬起来。他顾不得浑身的污泥,只拿胳膊擦了擦眼睛,踉踉跄跄地往更远的边界走去。

    不知不觉间,墨观至已经融入到小牧童的角色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在这么一片荒地上放牛,心里头只剩下无论如何要救下老黄牛的念头。

    瘦小的牧童走啊走,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老黄牛无言的为他送别,由模糊的色块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内。小牧童仍旧没有停下脚步。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前方越来越暗,逐渐看不见任何光线。太阳不知落到了何处,世界好像就此陷入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小牧童就这样一路走着,走啊走,直到脚下传来异样的触感。

    湿润的、流动的、源源不断的,像是……水。

    小牧童混沌的脑袋还无法思考,双腿出于惯性往前又趿拉了几步才停了下来。

    蓦地,他胸中生出澎湃的狂喜,瞬间将他淹没。他小小的身躯浑身抑制不住地发颤,活似一个疯子。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匍匐在地,哆嗦着、扭动着,颤巍巍地想要掬起一捧水。

    然而双手接触到液体的那一瞬间,小牧童就意识到不对。

    自手心流淌而下的确实是水,却是暗红的、粘稠的、温热的,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血腥气。

    先前因体力透支而模糊的视线终于再次变得清晰,小牧童努力凝神去看手心里的水,在下意识抻长脖颈想要去吮吸那些液体前,莫名的恐惧迫使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本能。

    随之,混着热意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一股难以抵挡的恶心感涌上喉间,他捂着嘴干哕了一声,挣扎着往后爬了几步。

    就在这时,小牧童感受到一道冰凉的视线正看着自己。那视线不知从何而来,只觉铺天盖地,将他牢牢笼罩其中。他像是被世间最冷酷无情的猎手盯上的猎物一般,在巨大的生命危机面前,吓得无法动弹。

    那视线冷冷地注视着小小的人类牧童,不带一丝温度和情感,就像自然本身。

    又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又或者世间已是沧海桑田,那道视线终于从小牧童身上挪开。小牧童再次活了过来,深深喘了一口气。他僵硬的四肢解冻,逐渐又有了些力气。

    直到感知到周遭的一切都恢复正常,那骇人的威压已然散尽,小牧童这才有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前方。

    他的眼前,是一堵遮天蔽日的黑“墙”。

    原来,他以为的自己是被困在夕阳西下后的黑暗里,其实不过是因为前路有一头巨大的黑色生物遮挡了太阳。

    一头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

    小牧童挪动步子缓慢后退,试图看清那庞然大物的整个轮廓。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目之所及处依旧只是那庞然大物的一部分身躯。

    牠到底有多大?

    那庞然大物是长条状的,像蛇,却又不是蛇。牠长得很奇怪,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拼凑出来的,马的脑袋,鹿的角,蛇的身躯,鹰的爪子……组合成一个前所未闻的巨型怪物,比小牧童听过的任何惊悚故事里的妖物还要骇人。

    小牧童瞠目结舌,呆愣愣地跪坐在原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率先打破沉寂的却是那头巨型怪物。

    “人类幼崽?奇怪,你竟是第一个能直视我真身的凡人,你是何人?”

    牠的声音似钟似鼓,似虚无缥缈,又似沉闷如雷,忽而远在天边,忽而近得仿佛就在小牧童的脑海里回荡。

    不知为何,见对方能口吐人言,小牧童反而镇定许多,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害怕。他甚至鼓起勇气,和眼前的巨型生物有问有答地说起话来。

    “我是附近的乡民,我来放牛。”

    巨型生物低沉地唔了一句,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表达疑惑。

    小牧童好奇问道:“你是什么呀?我从没见过你。你可真大呀,长得比我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要大。”

    巨型生物垂下硕大的头颅,长长的脖颈弯曲,形成极其优美的弧度,一对繁复华丽的大角凑过来,险些戳到小牧童的额头。

    小牧童已经完全不怕牠,反而饶有兴趣地伸出手,试图摸一摸那巨型生物的大角。

    巨型生物没有避让,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小小人类的一举一动。

    小牧童枯瘦虚弱的身体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可他仍旧努力放缓动作,像是害怕伤害或是惊吓到眼前的巨型生物那般,极尽轻柔地将小小的手心抚上去。

    巨型生物的角看起来是如此坚不可摧,出人意料的是,那角上竟覆盖着一层短而绵密的茸毛,摸起来很是舒服,就像……就像……

    小牧童搜肠刮肚,终于在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找出一个鲜活的对照。

    摸上去就像小猫咪的肚皮一样舒服,很柔软,很温暖。

    小牧童笑弯了眼睛,又顺着角上茸毛的纹理,认认真真地抚摸数下。

    就在这时,巨型生物突然开口,回答了小牧童的问题。

    “我是龙。”

    自称为龙的巨型生物拥有一双深邃的墨色眸子,不含一丝杂质。明明牠长着一副同样黑乎乎的大脸,却丝毫无法掩盖那双漂亮的黑色大眼睛。只可惜,原本应如宝石般耀眼的双眸却不知为何黯淡无光,仿佛明珠蒙尘,令人惋惜。

    此时,那双并无多少神采的眼睛正静静凝视着这小小人类。巨龙看得如此专注,仿佛不愿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凡人叶公好龙者甚多。他会是惧怕?还是狂喜?

    小牧童闻言却只是歪头不解,疑惑地重复道:“龙?”

    他隐约知晓龙的概念,却和远坐朝堂的天子一样,模糊得很。不过,小牧童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很快就高兴起来,并迅速接受了巨型生物的自我介绍。

    “原来你是龙啊。你好,龙。”

    小牧童的眼神清澈真挚,唇角漾起笑意,纯粹中带着几分羞赧。

    “你好大呀。”

    他再次认真地赞美对方。

    巨龙的喉咙里咕哝一声,像远方传来的一道闷雷。

    也是,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乡下放牛娃罢了,又怎会知晓龙的存在?

    虽在心里头如此嫌弃着,巨龙不知为何起了谈兴。牠微微侧首,眼睛直直望向灰暗的天穹,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怀恋。

    “这只是我真身的一个缩影。我的本体还要更大,扶摇直上九万里。天地只在我的意念之间。”

    小牧童听不懂,仍旧捧场地发出哇呜的惊叹声。在他看来,此时的巨龙已经大得不像话了,比现在还大的身体该会是怎样的奇观。

    “你真厉害呀。”

    他毫无保留地夸赞道,声音稚嫩,无比真诚。

    “我厉害?”

    “嗯,厉害的!”

    “为何?”

    “你长得很大,很厉害。”

    “长得大就厉害了么?”巨龙呢喃着,有奇怪的动静自牠的喉间滚动翻涌,如阵阵闷雷。

    小牧童忍不住扬起脑袋去看天色,暗自祈祷着天降一场甘霖,口中却不忘回答巨龙的问题。

    “不厉害吗?很厉害的。”

    乡野放牛娃说不上来缘由,只能干巴巴地反复强调以示肯定。

    幸而巨龙像是终于被小牧童说服了,一股气流自鼻头喷出,发出一声奇怪的嗤笑。

    “好,我很厉害,可是我快要死了。而且我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自我之后,世上就不再有龙了。”

    小牧童顿时变得怔怔的,显然已经明白死亡的概念。

    “龙也会死吗?”

    “龙也难逃一死。”

    小牧童的眼眶变得红彤彤的。

    巨龙端详着他的神色。

    “你在为我难过,为何?”

    “死不好的。”

    天真的幼崽如此说着,语带哽咽。

    “我见过死人,很多很多。我娘让我不要看。但我看过我奶奶。我奶奶死的时候告诉我,她不痛,她是马上要去享福的。可是我明明听见,她最后哭了,哭着喊娘。一定是痛的,我只有在很痛很痛的时候,才会忍不住喊娘。”

    想起家人,小牧童的神情愈发难过,眼见着就要落下泪来,可是他的身体实在干渴,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分。

    巨龙沉默片刻,主动转移话题。

    “幼崽,你来此地所为何事?”

    小牧童一怔,很快就被带偏了注意力,转而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仰头,眼睛里满是希冀,礼貌而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请问龙,你知道哪里有牛草吗?”

    他仰头望着巨龙,明明和所有凡人一样有求于龙神,眼神却依旧干净如水。

    “我的牛饿了,可是这里好久没有下雨,草都枯死了。我的牛再不吃东西,很快也要饿死。家里人说,牛死了就只能卖了,卖了换粮食……”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时而很有条理,时而又很是跳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只凡人幼崽。

    巨龙出声打断小牧童的絮叨:“这么说来,你舍不得你的牛。”

    小牧童重重点头,“我舍不得的。”

    打从他一出生,家里的老黄牛就成了他的坐骑。他是在牛背上长大的小牧童,老黄牛就像他的另一位母亲,一位无法言语但同样温柔无私的母亲。

    “这么说你很善良。”

    巨龙的话乍听之下像是夸赞,但小牧童总觉得牠话里有话,语气中更多的是嘲讽。

    小牧童无法理解过于复杂的情绪,只得摇摇头表示不知。

    巨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兴致盎然地问道:“人类幼崽,你可知这里为何总是如此荒凉?”

    小牧童自是再摇头。

    “很久以前,唔,让我想想,大概是两千多年前吧,这里本是富饶之地,户口殷众,谷食常贱,牲畜满仓,家家户户都是子嗣兴旺……”

    小牧童听着听着,不由面露向往之色。只是巨龙描绘的美景实在过于梦幻,他如听仙人故事,很难将它和自身联系在一起。

    “盖因乡人供奉西王母,女神垂怜庇护,是以乡里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堪称福地。只可惜……”

    巨龙话锋一转,语气幽森,目光直直盯着小牧童。

    “大约一千年前,人类起了贪婪之心。他们不再满足于富庶的生活,竟妄图长生不老。求而不得,他们便一矩烧毁了西王母神像。一夜之间,大火连天,生灵涂炭。自那之后,降下天罚,此地再无生机,连年天灾人祸,颗粒无收,民不聊生。”

    人心之贪,见利忘害。

    小牧童听得胆战心惊。

    巨龙盯着小牧童观察许久,未能看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幼崽,我且问你。如果你的家人马上就要饿死了,你会让他们吃掉你的牛吗?”

    仅仅只是一个假设,小牧童眼前却仿佛已经看见那悲惨的场景,眼眶酸胀,似是要落下泪来,却因干涩而只是泛红。良久,就在巨龙以为人类小孩会给出否定或是逃避的回答时,小牧童开了口。

    “应该会的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娘饿死。”

    真是天真而残忍的回复。

    “所以牛的性命比不过你娘。”

    巨龙如此总结道,声音莫名染上几分嘲讽。

    小牧童只觉这话莫名其妙。

    “当然,”他重重点头,再次确认道,“我娘是我最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她饿死,哪怕是吃我的肉也可以。”

    巨龙一噎,略显浑浊的眼珠缓慢转动,换了一个问题。

    “那若是你的邻居,唔……或者是,陌生人,一个和你不相干的人,在你眼前快要饿死了,要吃你的牛,你愿意吗?”

    这一回,小牧童明显犹豫起来。纠结许久,他给出了一个出龙意料的回答。

    “一定是在我的眼前吗?一定要我看着吗?如果我必须亲眼看着,我、我可能,我想我可能会愿意,但我会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如果那个人是个好人就好了。或者,如果那个人离我很远很远,和我没有关系,我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不认识他的模样,那我不会交出我的牛。或者,他只是饿了,可能只是馋了,想吃肉,不是快要饿死了,那也是不可以的。”

    小牧童一连串说出好几个假设,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明显。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类,只能力所能及地挽救近在眼前的消亡,无法顾忌远在天边的苦难,也无法满足在生存之外的诸多欲望。

    巨龙缓慢地歪斜脑袋,似乎在表达自己的困惑。良久,牠终于沉沉地笑出声来。

    “是我的答案错了吗?”小牧童不确定地问道。

    “不!”

    巨龙斩钉截铁。

    “你说得很好,世间少有人能像你这般诚实。人性本该如此。人类确实是良善的,良善注定了你们无法眼睁睁目睹罪孽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但与此同时,人类也是残忍理智的,只要罪孽不发生在眼前、在力所能及的当下,你们就可以当做一切无事发生。你们的圣人不也曾说过,君子远庖厨。君子一直不见,就能一直做君子。”

    和所有种族一样,人类中狡诈、贪婪,又有能力满足自我的只占种群的一小部分。余下的绝大多数都只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罢了。他们求神明,求的不过也只是一日三餐温饱,四季耕耘有闲,如此而已。他们或许善良无害,但同时也很无能,无能到无法用他们的善良影响那一小部分人作下的恶果。

    不忍放火的信徒千千万,但终归是那群纵火的叛徒摧毁了女神。

    小牧童听得一知半解,但直觉此时巨龙的心情好像好了些许。

    “那这样是不对的吗?”他问道。

    巨龙却轻轻摇晃着脑袋。

    “我也不知。事实上,若这一切都只是自然大道的一部分,那就无所谓对与错。”

    巨龙似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主动提议道:“既然你的家人在挨饿,你不妨取一些我的血肉,回去好交代,这样你还能保下你的牛。”

    小牧童闻言,诧异得瞪圆眼睛,好似听到一件天大的荒诞事。

    见人类久久不动,巨龙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且仔细看我的身体,上头早已不知被多少人挖过血肉,不差你这一个。况且,我说过,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死后,我的血肉无法久留,很快就会化成天地万物的养料,到时候你再行动可就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巨龙像是想起了什么,语带嘲讽,又像是在说一件趣事。

    “你可知,帝王食龙肉向来讲究生啖,盖因龙死后,肉身会迅速腐败,消弭于无形。为了能让帝王享受到人间极致,宫廷专门训练了一批刀工了得的屠夫。这些御用屠夫每人都配一把特制的银刀,刀刃薄如蝉翼,片下来的肉也同样薄如蝉翼。

    专供帝王食用的龙称之为肉龙。在屠夫的操作下,肉龙先断四肢,再去皮片肉。浑身血肉剔除干净,肉龙变作一具白骨时,眼球还能转动,口鼻还能呻痛。最后再去除生殖器官,掏出内里的脏器,——如此,方能确保最美味的龙肝在经过漫长的屠龙仪式后还能保持在最鲜嫩多汁的状态,生食时,不腥不膻,反而自带一种独特的爽脆甘甜的口感。”

    巨龙身为龙族,说起同族的苦难,面上竟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历经千帆后的漠然,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

    “内脏掏净后,肉龙才得以毙命。后世据此发明了活剐的刑罚,曰凌迟。所谓凌迟,就是由刽子手控制速度,徐徐折磨,让犯人迟迟不得解脱,随着身上血肉的剥离,逐渐死去。”

    小牧童听得汗毛倒竖,毛骨悚然。他情不自禁地往后走了百步,来到巨龙的腹部。果然如巨龙所言,牠的身上肉眼可见有无数道深深浅浅的血洞,像是被人用利器生生剐去的,兀自渗着血。浓黑的血液顺着巨龙的躯干淌下,早已血流成河。

    视觉的冲击令小牧童感同身后。他龇牙咧嘴,快速跑回原地,满是同情地望向巨龙。

    “看着可真疼呀。”

    人类幼崽的同情不掺杂一丝杂质,纯粹得如同他的天真懵懂。

    巨龙笑了,压低嗓音蛊惑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挖一块我的肉,我也不会立即死去,而我的一块肉,至少能保你的家人整个冬季不饿肚子。快动手吧,我也撑不了多久了。”

    出乎意料地,小牧童十分坚定地摇了摇脑袋。

    “你在拒绝我?”巨龙说话时的尾调上扬,听着有几分阴阳怪气,“亦或是,你在怜悯我?”

    早已失去光泽的龙目冰冷地凝视着人类幼崽。

    “呵,真是狂妄自大的人类。收起你那无用的同情!你也无需多虑。含恨而亡的龙会在自己的血肉上下诅咒,因此那些生啖龙肉的帝王没有能活过知天命的,严重的还会害身丧国。

    不过,这一回可是我心甘情愿地奉上我的血肉,你和你的家人尽可放心食用,不会受到来自龙族的血咒。若是你运道好,说不得还真能延年益寿无病无灾。”

    小牧童仍旧在摇头。

    巨龙陡然提高音调,似是要发怒。

    “你难道听不懂吗?龙肝凤髓,人间极致,是帝王都难得的珍馐。你确定不要吗?”

    小牧童鼓起勇气迎上巨龙的怒意,仍旧倔强地摇头。

    “你虽然这么说,我却知道,世间没有人会愿意割舍自己的血肉。哪怕是我,为了救我娘,我愿意割肉,但我肯定还是疼的,我也会害怕。”

    小牧童仿佛已然身受割肉之苦,害怕得浑身发颤,稚嫩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没有人会愿意受苦。”他强调道。

    “可我不是人,我是龙。”

    小牧童一怔,仍旧坚定道:“那也一样。龙也是一样的。”

    巨龙低吟,重复道:“龙和人一样吗?”

    “一样的,我们可以对话,我听得懂你说的话,你也能回答我说的话,我们就是一样的。”

    不作修饰的质朴话语,出自一个人族的黄毛小儿,多么大胆,多么鲁莽,多么无知。

    可是……

    巨龙蓦地仰天长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语言相通,神魂相通,一般无二。人生而为人,就像龙生而为龙,都是天道的一部分。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万物亦有灵。

    时也,命也。

    长久以来困住牠道心的疑惑和仇怨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得到开悟。

    龙吟引动天地,浓云滚滚,天色愈发晦暗。

    小牧童再次抬头看天,不会是真的要下雨了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巨龙终于从感悟中醒来,望向小牧童的目光变得柔和。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已到行将就木之际。我原是在寻觅一个最适宜的埋骨之地。只是先前的我总是心有不甘,总怨苍天不公,既想遵循族训遗泽一方,却又万分不愿惠及任何猎龙人后裔。只是人间之大,皆为天地,何处不是罪乡。人也好,龙也罢,各有其道,苍生一粟,自在天地间求索。原是我着相了。今日意外降落此地,或许便是我的缘法。”

    小牧童不懂巨龙为何着相,也不知牠因何开解。

    天地为何,道又是何物?

    于是,他只是小心问道:“那你现在开心一些了吗?”

    巨龙怔愣,转而再次大笑。

    “好,很好,我好得很!起码我能救下一个你,救下一个就足矣。舍弃肉身后,我也能坦然踏上我的大道了。”

    牠笑完,俯首凑到小牧童身前。

    “幼崽,我就在此地长眠如何?这里是你的家乡吧。自我长眠后,你的家乡会风调雨顺。只要你的族人中的大多数能本分向善,再过千年,这里又会恢复到受到女神眷顾时的那般繁荣昌盛。”

    明明是在安排身后事,巨龙的语气里却并无半分哀痛,反而满是即将得道的自在洒脱。

    然而小牧童身为人类难以免俗,听着听着,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

    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巨龙被小牧童的眼泪震得目瞪口呆,原本澎湃的心绪终于平息几分。

    “我从不曾想过,此生竟会是由一只人类幼崽为我落泪。”

    巨龙呢喃着,将脑袋垂得更低,似乎想要尽可能地靠近小牧童,研究他。

    “真是奇怪,无论怎么看,你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幼崽,你怎会与我结缘?幼崽,你且再过来些,让我探探你的神识。”

    轻易向伟大存在袒露自己的神识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然而小牧童毫无防备,坦然照做。

    一缕无形的神识触须缓缓融入小牧童的额头,深入他的识海,如一尾小鱼在其中  游走。

    “嗯,真是奇怪……”

    巨龙一边嘀咕,一边更加深入地探查小小人类的灵魂。

    肉身会消亡,灵魂却会随着转世而延续,或许每一世的灵魂有增有减,但其本质不会更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灵魂是永存的,是个体自诞生之初,生生世世所有经历最诚实的载体。

    而此时,站在牠面前的小小人类,竟具备举世罕见、独一无二的灵魂。

    “你的灵魂里有九天玄猫留下的烙印,真是难得……哦,还有凤凰,灵狐,玄龟……哈哈哈,奇哉怪哉,你可真是一个神奇的人类幼崽!”

    巨龙大笑三声。

    小牧童不痛不痒,浑然不知眼前那变得古怪的巨龙对他做了什么。他依旧睁着一双懵懂无辜的大眼睛,认真看着巨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巨龙收回神识触须,再次发出解惑后的喟叹。他看向小牧童的目光变得更为复杂,问道:“我且问你,你家中的牲畜,是否只听你一人的差遣?”

    小牧童不知何故,略带几分犹豫,迟疑道:“家中清贫,倒也没有多少牲畜,不过老黄牛确实只听我的话。邻居家的牲畜鸡鸭对我也多有亲近。”

    想到自家濒死的老黄牛,小牧童神色难免带上几分愁楚。

    巨龙却安慰道:“莫慌莫慌,一切皆是命数,一切皆有办法。你既与我等有缘,既如此,我也赠你一枚烙印罢。”

    说罢,牠轻点龙首,吐出一口纯净的龙息。

    龙息扑面,如沐甘霖。小牧童情不自禁闭上双眼。而在他的灵魂内里,在他无法察觉的深深处,渐渐浮现一道金色的龙纹烙印。

    “自此以后,凡我龙族及鳞虫眷属,见你如见我。生生世世,此印永存。”

    小牧童再度睁开眼,并未察觉自己身上有何不同,只是莫名感觉身体轻盈不少,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而去。

    巨龙道:“我乃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或许千百年后,天道会再次眷顾龙族,这片大地上终究会诞生新的真龙。或许不再是我,不再是我的同族,但你会有幸再见。”

    小牧童懵憧点头。

    巨龙又道:“我观你转世多回,早已忘却前尘往事。既你我已结缘,我不如好事做到底,送你一程吧。如此,终有一日你能尽数想起。仔细一算,时过境迁千年有余,那只小猫崽莫不是已经长成一方大妖,莫要辜负契约。”

    巨龙俯身,以神识在小牧童的眉心处轻轻一点。小牧童只觉神清气爽,灵台一派清明。不等他多问,就听巨龙轻喝一声:“去吧——”

    语毕,巨龙呼出一口长气。龙息如风,眨眼间便将小牧童送至数里之外。

    小牧童恋恋不舍,转身招手告别巨龙。他往回走了数步,隐约听见动静,抬头看天。

    只见那巨龙引吭而歌,一跃冲至云霄。当下时,滃滃云涌,飕飕风生。真龙现世,矫矫盘盘,腾云驾雾,搅得乾坤荡漾,山川震动。

    云端深处隐约可见有雷火齐发,雷声隆隆。不多时,空气中弥漫起若有似无的水气。一切都似乎正昭示着一场久违的大雨的降临,此地历日旷久的干旱即将结束。

    小牧童登时欣喜若狂,急着去寻他的老黄牛,转眼间竟将之前和巨龙的一场奇幻的会面全然抛诸脑后。

    他走着走着,视野里的景象慢慢发生变化。原本的荒野逐渐冒出郁郁葱葱的草木,不知名的各色小花如繁星点缀其中。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水声,似落雨,又像河流,淅淅飒飒,仿佛大地的血脉重新变得充盈,生机焕发。

    在他的身后,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自云霄陨落,幻化成风、成雨,成天地万物,再无踪迹。

    第92章 双子 喵喵喵

    与此同时, 小黑猫兀自深陷痛苦的回忆中,好似完全退化成一只任由宰割的小猫崽,浑然不知身后正有危机袭来。

    黑影逼近、再逼近!

    即将偷袭成功的黑影不由露出狰狞的笑容。

    黑影不再掩饰气息, 刹那间爆发出惊人的炁场,搅动周身的浓雾。浓雾被拉成丝状, 如有生命般相互缠绕, 瞬间拧成一只硕大的黑色利爪,急速朝着小黑猫扑去。

    举爪投射的暗影笼罩在小猫球上, 和他的毛色完美融为一体,小猫咪像是消失了一般。

    不对!

    黑影预备攻击的身形忽地一顿, 喉咙里挤出艰涩嘶哑的咕哝声。

    “不见了……”

    并不是错觉, 那只猫崽子竟真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黑影难以置信地低吼一声,转身欲逃。

    一个圆乎乎的毛团子蓦地出现在他身后,吓得黑影连退数步, 周身纠缠的浓雾丝线拉扯变形, 瞬间暴露出他的真身轮廓。

    看着像是一只人类。

    小黑猫不感兴趣地撇撇嘴,在黑影反应过来之前, 一尾巴甩过去。

    咻——

    长鞭的破空声响起, 紧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鞭笞落下。

    黑影被抽了个正着, 发出刺耳的呼痛声, 浓雾四散逃逸。

    只短短一个照面, 黑影仅存的几分侥幸心被鞭子抽得半点不剩。对方并不是什么能化人形的百年大妖,如此骇人实力, 纵观当今天下人修妖魔, 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须臾间,心思已然百转千回, 黑影立即转换策略,厉声疾呼:“请等一等!我有话要说!很重要的话!您一定感兴趣!”

    谁知那只黑猫大妖不为所动,甩动尾巴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啪——

    猫尾化作的长鞭,裹着丝丝缕缕的紫气,没有任何迟疑,以雷霆之势凌空袭去,干脆利落地抽打在黑影的面门上。

    总是如此,打不过就求饶,没意思得很!

    小黑猫丝毫不留情面,快速摆动猫尾,啪啪啪,接连数十下,直将那黑影抽得惨叫连连,再也无法维持伪装,彻底露出真身来。

    那是一个瘦弱的人类男子,看着很是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出头,长得倒是一副正义凛然的端正模样,自带一股牛鼻子小道特有的臭味。

    小黑猫歪了歪脑袋。

    年轻男子眼见自己暴露,顿时心如死灰,朝着小黑猫投去的那一瞥甚至带着几分怨恨。

    小黑猫困惑不解,脑袋又歪了几分。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人类给他的感觉十分矛盾,明明是确定无疑的人族,他的血脉里却流淌着一丝微妙的妖类气息,一时间竟叫小黑猫也拿不定主意。他决定以静制动,且看对方如何行事。

    年轻男子见那可怕的大妖收起攻势,登时涌起一股死里逃生的喜悦,脸上悲喜交加,五官扭曲,给他那张寡淡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滑稽。他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你快说,莫要浪费喵的时间。”

    小黑猫轻轻甩动尾巴,好心提醒对方。

    年轻男子酝酿片刻,躬身道:“我之前听见前辈您和那刘处长的谈话。那刘处长说的倒也没错,确实有一个法子,能最快速度地引出钟情抢夺龙神遗宝。只是那刘处长太狡猾了,居然敢当面欺骗您,还借机偷袭,实在卑鄙。不过您放心,他所说的法子我也能用,我可以替您效劳。”

    失去伪装后,年轻男子的声音也恢复如初,听起来更加谄媚,和之前的刘处长简直如出一辙。他不提自己攻击小黑猫的事实,只说自己同样能胜任刘处长的功能,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小黑猫抖抖耳朵。

    哦,原来只是带路党换了一位。

    年轻男子见那黑猫大妖依旧稳如泰山,好似并不热切,暗自揣测定是那刘处长之前的行为令这大妖心生警惕,自己很难再取信于他。他心中暗骂猪队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纵使心有不甘,年轻男子犹自在心中自我安慰着,今日的失利只是一时大意低估对手,也是因为准备的时间过于仓促。若非真龙入梦事件引起国家关注,大量非人办修者入驻毛春探查,他无法避开诸多耳目实施计划,他完全有能力设计出一套更加完美的造龙计划,根本无需亲身涉险。如今仓促行事却谋事不成,反倒叫黑猫大妖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以后行事难免多了一层桎梏。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黑猫大妖的实力远高于自己,为今之计只能与对方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年轻男子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那翻爪间轻易就能压制得他喘不过气的黑猫大妖。他深知对方并不好糊弄,他接下来说的话若直击重点,恐怕会弄巧成拙,反而招来杀身之祸。

    思及此,年轻男子将姿态摆得更低,语气恭顺诚恳,开门见山,直接扔下一击重炮。

    “外头都说钟情成为鬼仙后就消失匿迹,这么多年过去了,非人办始终查不到她的消息。其实这些都是非人办故意放出去的烟雾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是钟情出事后的第三年,钟情在她消失的血湖遗迹附近现身。”

    小黑猫闻言,果然眸子亮了亮,显然被年轻男人的话勾起兴致。

    年轻男子见自己的目的达成,不由微微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钟情现身不久后,某些高官要员或者大家族陆续都传出继承人惨死的消息。根据事后调查,这些死者生前或多或少都和钟情有关系。有人就猜测,会不会是钟情的鬼魂作祟。当时闹得动静有点大,如果不是上层出面第一时间镇压,说不好就会成为建国后最大的都市传闻。

    非人办随后组织成立了一个特别行动精英小队,由擅长寻踪的钟巫师领队。因为之前钟情一消失就是三年,期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所以一开始大家也不抱希望。没想到,钟巫师很快就得到了钟情的消息。现在想想,估计是钟情自己主动现身的。

    当时的钟情已经是鬼仙了,她觉醒了意识,能够正常沟通。钟巫师告诉钟情,她和巫族一脉缘分颇深,并承诺自己可以帮助钟情修行巫术。这样一来,钟情就可以入正道,积攒功德,以后就有机会洗清她的罪业。

    当时钟巫师的做法,很大程度是为了先稳住钟情的情绪,让她不至于立刻堕化成邪神。但钟情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也同意了。就这样,钟情被封印在巫族的神器里,一直作为非人办的秘密存在着。

    这个秘密关系到非人办的机要,如果不是最核心的成员,一丝口风都不会透露。

    本来钟情被封印得好好的,这么多年也没有要出来作乱的意思。没想到钟巫师的死讯才传出来,那头就有人就发现钟情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封印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猜,钟情可能和钟巫师有过某种约定。钟巫师死了,钟情要回到巫族,履行契约或是拿回什么东西。不过显然,钟情绝不会是那种逃跑后就甘愿隐姓埋名的角色。非人办猜测她必有后招。

    所以,这一次,非人办打着寻龙大赛的旗帜,招揽了不少巫族传人,为的就是能顺理成章地引出钟情……”

    年轻男人的一番话,虽仍有语焉不详之处,倒是补充了不少刘处长未能来得及道出的细节。

    小黑猫听着听着,忽然摆正脑袋,好奇问道:“你是什么人,和非人办又有什么关系,怎么打听得这样清楚?故事听起来倒是有模有样的,不过既然是秘闻,自然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你说了这许多,该不会是杜撰来骗喵的吧?”

    年轻男子脱口就想喊冤,继而一愣,奇怪地瞥了一眼黑猫大妖,迟疑道:“你、您难道就没有认出我来吗?”

    小黑猫的脑袋又明显地往一旁歪去,显然在表示他的困惑。明明是黑乎乎的一张毛脸蛋,年轻男子竟生生能从中读出几分嘲讽。

    年轻男子不由一噎,脸颊腾地生出几分恼羞成怒的红晕。他原以为自己的真身暴露后,黑猫大妖就已经识破他的身份,并且做好了对方一定会拿这件事威胁自己的准备。万万没想到,黑猫大妖不仅没认出自己,甚至丝毫没有要拿这件事威胁他的想法。

    黑猫大妖根本就没在意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

    ——从某种程度而言,像年轻男子这样的人类于黑猫大妖而言的确不值一提。没有价值,没有威胁,无足轻重。

    被自己鄙夷的妖物明晃晃地视若无睹,这个事实再次刺激到年轻男子敏感脆弱的灵魂。然而此时敌强我弱,他只能强行按捺心中的愤懑和仇恨,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面上的笑容,自嘲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前辈贵人多忘事也正常,毕竟我只是一个小角色,不重要,完全不重要,哈哈哈。”

    小黑猫好奇地瞧着年轻男子那因憋屈而扭曲到几乎变形的五官,竟然难得地替对方生出几分担忧。只是一件正常不过的小事,几句算不上羞辱的话,就能将对方刺激得近乎失态,一位人修却有着如此不堪的道心,真的不会走火入魔吗?非人办又是怎么回事,连如此不堪入目的蠢材也要吸收。

    强作镇定干笑数声之后,年轻男子才道出自己的身份。原来他就是阳石山道人李山吾的同门师弟,之前只知他姓冯,现在为表诚心,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冯生。

    真是从气度到长相再到姓名,从头到尾都是极其普通的一只人类。

    小黑猫先是茫然,继而恍然,在记忆海中打捞一番,勉强从角落里翻出这样一个模糊的形象来。

    原来是此人。

    小黑猫不由撇嘴。

    若非冯生此人实在太过不起眼,混在人堆里简直就像是滩涂上的一粒沙,而小黑猫对玄门中人又无甚兴趣并不关注,以他这般浅显的心性和拙劣的演技,早在芙蓉村时恐怕就会露馅,小黑猫不至于现在才发现对方的不对劲。

    如今仔细想来,此事确有蹊跷。冯生明明道行有限,却总能和非人办的精英等人一同行动,想来对方在非人办内部经营已久,伪装一直不曾被识破。只是不知他和讨猫嫌的刘处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严粟李山吾等人是否知情,整个非人办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太多的问题一下子冒出来,小黑猫那向来不喜欢思考只想着一力降十会的小脑袋晕乎乎的。他连忙甩甩头,将麻烦通通赶出去。不管不管,船到桥头,山猫自有妙计。

    只是被如此一打岔,冯生原本想要卖弄情报的心思也去了几分。他继续往下说,只是语气恹恹,用词也简洁了不少。

    “根据我的观察,钟情确实附身在参赛者身上来到了现场,而且我已经有把握她的具体藏身之处。您别不信,那刘处长虽然废物,但到底还是大家族出来的子弟,身上藏着不少宝贝呢。其中就有一样据说是钟巫师留下来的法器,可以寻踪觅迹。就是这一样宝贝证实了钟情的下落。

    我之前假意讨好刘处长,作出一副万事以他马首是瞻的狗腿样子,他信以为真,又想让我冲在前面当马前卒,所以和我透露了不少。

    只不过我打不过钟情,之前是不想打草惊蛇,一直没暴露罢了。不过前辈您的实力远胜于那女鬼。您只要放心跟着我,一定能找到那只女鬼,到时候找到秘宝……”

    说到这,冯生像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表情再度变得狰狞,激动到声音发颤,仿佛已经预见那即将到来的胜利结算画面。

    “我潜伏在非人办多年,卧薪尝胆,为的就是这一天。我定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人类说得咬牙切齿。他的双目变得赤红,脸颊的皮肤有浮光闪动,竟泛着一丝不属于人类的金属光泽。

    小黑猫看得呆若木猫。眼前之人说话时浮夸得不似真人,更像是在演绎某种狗血的话本剧情。

    人间果然是热闹啊,小黑猫心想,这样都能免费看一场戏。

    “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冯生扭头看向小黑猫,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小黑猫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冯生并不是在对着自己念“台词”。人类的视线看向的是……小黑猫的身后。

    小黑猫疑惑,正要转身去看,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奇怪的男声。

    “收手吧,冯生。”

    明明是在说话,听着却更像是在念诵经文,语调起伏间极富诗歌的韵味,混杂着一种刚柔并济的奇妙质地。

    小黑猫懵懂地眨眨眼,令猫意想不到的狗血剧情竟然还有下文!

    眨眼间,那人已然走到小黑猫身前。他并不像之前的冯生那般藏头露尾,反而坦坦荡荡地显露真容。

    只见他挽髻簪花,身着女裙,明明是个男儿身,却好似女娇娥般婀娜。

    这一回,小黑猫倒是迅速认出来人。无他,杀猪法师的妆容实在过于突出,令猫印象深刻。

    只不过这一回见面,杀猪法师洗去满脸铅华,露出本来的面貌,倒是不像初见时那般丑陋狰狞,眉眼间还有几分清秀。

    咦?

    小黑猫诧异,目光在杀猪法师和冯生之间游移。

    那两人一个高壮,一个瘦削,身形差距极大,乍看便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然而细观他们的面相,倒是能看出九分相似。

    小黑猫掐爪一算,震惊地发现眼前的这两人竟真是一对双生儿。

    第93章 钟情 喵嘶嘶

    小黑猫收回爪爪, 鼻头微动,轻声哼了一句。

    冯生说什么是刘处长的法器探查到钟情的行踪,看来都是骗猫的, 不过是他感知到来自双生血脉的吸引。由此看来,找到钟情的契机恐怕在杀猪法师身上。

    杀猪法师和冯生都不曾留意小小黑猫的动静。他们相对而立, 眼神交战如有火花四射, 注意力显然尽数都放在彼此身上。

    就在这时,杀猪法师率先开了口。只见他双目微眯, 摇头晃脑,脱口便是一长串的吟唱。

    “冯生, 你我皆知, 今时今日不是一朝一夕之祸,也并非单是人族之责。及时收手吧。你的所作所为违天逆理,你的所求所图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空, 若不能善了, 会有大祸临头。你我本是一母同胎并蒂双生,我视你为至亲血肉, 怎忍心看你误入歧途, 越走越偏。回来吧, 冯生!”

    看起来, 杀猪法师依旧只能唱歌不能正常说话, 想来之前他的助手所言非虚,杀猪法师确实修习了某种特殊的言语法门。

    只不过这一回, 杀猪法师说的是通用语, 没有用方言念诵,听起来倒不如之前那般诘屈聱牙,无需翻译, 小黑猫也能听懂。就是杀猪法师在音律一道显然才能有限,唱起歌来依旧难听,听多了令猫脑袋昏沉,腹中不适。

    小黑猫不由得皱起眉头,正琢磨着要不要先给杀猪法师来上一爪子,勒令他好好说话,就听那冯生率先打断了杀猪法师的发言……不对,歌声。

    “闭嘴!”

    冯生大声呵斥,看向杀猪法师的目光不像是在看双生兄弟,更像是在看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你我之间早就没什么好说的。早在我们出生时,早在你抢夺了我的气运和天赋时,我们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有的只是你对我的亏欠。如今我只恨苍天不公,为什么是你继承了龙族血脉,而我只能生而为人?”

    杀猪法师被这一番诘问逼得哑口无言。他敛目叹息,神情悲痛。

    冯生见状却只觉快意,口不择言,越说越多。

    “我知道钟情就在你身上,你有办法召唤她。快,快把她放出来,快让她把龙神秘宝交出来!有了这一个秘宝,我就能觉醒血脉。我就能荣登大道!

    如果你还记着我是你的亲生弟弟,你就帮我啊,帮我完成我的大计!届时我一朝得势,有了鱼龙变化,你不也跟着鸡犬升天吗?我肯定会记着哥哥你的好的。”

    冯生说着诱惑人心的话语,亲昵地喊着哥哥,嘴角的笑意却冷酷而讥讽,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恶意。

    回答他的唯有杀猪法师的一声长叹。

    原来如此。

    小黑猫在一旁听得分明,到底理清了冯生这一番动作目的何为,也终于明白为何在初见冯生时,他心头感知到一抹奇妙的矛盾感。

    对于普通凡人而言,双生子意味着双喜临门,通常是大吉的征兆。然而双生子落在玄门则不然。入道的机缘本就玄之又玄,修行天资也并非大白菜。就算父母都是实力天赋皆不俗的修者,生下的孩子也不一定能顺利入道。

    何况人族千万年繁衍,与寻常兽族不同,他们的生存结构注定单胎才是常理。双生子对母体和胎儿而言都是险之又险。修者孕育双子,要承担的风险更胜普通人数倍。有家族甚至会主动放弃前程未知的双胎,保下已经确定天赋的母体。

    或许正因以上种种不易,玄门双生子若是有幸顺利出生,往往先出生的那一个会继承修行天赋,另一个则和普通人无异。

    久而久之,玄门中流传开一条不成文的说法,戏称双生子中的老幺为螟蛉儿。

    诗经有言,螟蛉有子,蜾赢负之。螟蛉是一种绿色小虫,而蜾赢是某种细腰蜂。相传,蜾赢会捕捉螟蛉回巢穴,产卵后将卵寄生在螟蛉体内。待蜾赢卵孵化后,失去用途的螟蛉就会作为食物被小蜾赢吃掉。

    初时民间不了解这两种虫,观察到蜾赢绑架螟蛉的行为后只误以为是蜾赢自身不产子,特意带螟蛉回去当孩子。由此,螟蛉之子又指代义子。

    玄门中人取螟蛉之意,自然并不指义子,而是暗讽双生子中的老大以同胞手足的天赋为自身养料,行事同蜾赢无异。

    当然,无数事实证明,双生子中的老幺因无法继承玄学天赋,享受的家族资源往往远不如他一母同胎的哥哥姐姐,待遇自然也随之一落千丈,倒真和养子差不多。

    螟蛉儿这种说法,不仅对双生子中的老大不公平,对老幺伤害也颇大。然而耐不住它流传范围极广,不少人信以为真。显然,冯生就是其中一个,并自认为螟蛉儿。

    更甚者,后来发展出一套惊悚的理论,称若本是双生却只活一个,定是两子在母体腹中厮杀,活下来的那个将未能降世的另一个吸食干净了。如此形同养蛊,活下来的孩子往往天赋异禀,远超他的父辈,成为玄门不可多得的天才人物。

    至于是否有人信以为真并付诸实践就不得而知了。

    在漫长的人族修行史上,尤其是在灵炁不足的时期,已发生过太多太多妄图逆天改命的耸猫听闻事件。

    若是加上诞下的孩子有望继承特殊血脉这一前提,愿意铤而走险的人恐怕会更多。

    小黑猫盯着兀自在争吵的两位不像双生的双生子,微微眯起眼睛。

    一开始他只看见冯生,只隐隐有些微妙的感应。如今冯生和他的双生兄长杀猪法师一同出现在他眼前,小黑猫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冯生和杀猪法师身上具备一丝蛟龙的血脉,——蛟龙不算真龙,但仍旧是龙族。当然,双生子身上的龙族血脉极其微弱,若有似无,但确定无疑,他们是蛟龙的后裔。

    不,确切说来,这一对双子是罕见的龙族和……猎龙人结合后诞下的后代。

    故而冯生一开始才给小黑猫留下那种奇特的矛盾感。

    喵喵,这可真是有趣极了。

    小黑猫翘了翘胡须,一张黑乎乎的毛脸蛋上露出几分玩味和嘲讽。

    在他面前,兄弟两个就着一堆陈年旧事吵得难舍难分,小黑猫意兴阑珊,不想再看这场无聊的闹剧继续下去。他冷哼一声,抬起尾巴就要施法。

    正在这时,有一道虚影从杀猪法师身后浮起。她背对犹自在争吵的兄弟两个,正直直看向小黑猫。

    小黑猫的攻势一顿,缓缓收回尾巴,目光在虚影的脸上停留片刻,心头微动。

    他主动开口道:“你是钟情。”

    用的是疑问句式,语气却十分笃定。

    虚影浮动,似乎在点头应答小黑猫的话。下一刻,只见她一扬手,竖起一道透明的结界,将毫无所觉的双生子分隔在另一个空间。争吵声随之戛然而止,显然,另一头的双生子同样不能听见此间的谈话。

    与此同时,虚影逐渐凝实,小黑猫眼前倏然出现一道倩影。

    钟情,这位传奇女子,终于以真身显露于小黑猫面前。

    与世人想象中女鬼总是以惨白骇人的濒死状态现身不同,此时的钟情身上没有任何开膛破肚后的狼狈痕迹,乍看之下和活人无异。只是那一抹浓艳到近乎刺眼的红唇,在这冰冷素白的冬景映衬下,略显突兀与诡异。

    再有,钟情身着艳丽的红色垫肩西服套裙,脚下穿的却是一双蟠虺纹的云头锦鞋,不伦不类。

    饶是小黑猫对寻龙大赛的种种事务皆不上心,他也一眼就认出来,钟情身穿的传闻中她生前最喜欢的夏天无战袍,而她脚下的绣花鞋无疑是剧组用在射覆环节的重要道具。——此时若是那位老警察在场,定会一眼认出,钟情身死时穿戴的正是这一套奇怪的组合。

    钟情有意如此装扮,似乎是迫切想让人第一时间将她和昔日的女明星联系在一起,甚至是回忆起她的死亡场景。

    小黑猫甚至未能从她身上感知到任何属于厉鬼的怨恨。

    按照众人的推测,钟情生前遭受难以想象的非人折磨,一生都在作为工具为他人服务,对自己的身份并无多少认同。此时她亲自现身,便知传言恐怕有误。

    钟情不仅不想否认她的过往,甚至从她身上传出的令人不忍卒读的某些经历或许都是她有意为之。

    这样一位女子,到底意欲何为?

    “我是钟情。”

    钟情微笑颔首,出言为小黑猫先前的问题作出解答。她仪态优雅,凌波踏空,翩然而至,转瞬间就来到了小黑猫跟前。

    哪怕凑近了看,钟情的容貌也十分出众。

    单看脸,她果然如传言所说的那般惊艳绝伦,——不,甚至可以说,她比传说中描述的还要美貌三分,确实是人间难得的绝色。哪怕小黑猫并不能完全共情人类的审美,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俱是绝代风情。尤其是她那一双极尽风情的多情目,哪怕只是眼波随意扫过,也令被看者心旷神怡,如沐春风。

    可惜,佳人虽好,已是红颜枯骨。

    而站在钟情面前的也并不是一个正常人,只是一只小黑猫。

    小黑猫脸上并无任何欣赏或是惋惜的神色。他上下打量一番钟情,像是单纯要记住钟情的模样,随即就对她不再感兴趣。

    小黑猫道:“你并不惧怕我。”

    语气依旧笃定。

    以修为而言,钟情不过是得道不足五十年的女鬼,就算身怀奇遇,实力已堪比鬼王乃至邪神,面对强大如小黑猫的对手,总不能如此淡然。除非,她对小黑猫无所求,自知自己和对方没有任何冲突。

    小黑猫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钟情的脸上。

    钟情闻言轻笑出声。这一笑,她的眼角眉梢漾起别样的风情,如浓香暖风吹皱春水,不愧是那个年代精选出来冠以绝代风华之名的绝顶美人。

    “我对大人您仰慕已久,怎么会惧怕呢?”

    她的语气听起来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小黑猫分辨不出对方所言真假,反正从面上看来,钟情说话时神色自带一种质朴的真诚,半点不见浸染尘世多年的人情练达,令人忍不住相信她。

    只不过,真也好假也罢,小黑猫的目标本就不是钟情。

    “既如此,你把龙神秘宝上供给我吧。”

    小黑猫摊开爪爪,毫不客气地要求道。

    大约是许久不曾见有人如此直白地提出要求,饶是钟情也怔愣了几秒才开口。她没有直面回答小黑猫的要求,只道:“大人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不是通过他人口述的钟情生平,而是独属于我的人生故事。”

    小黑猫顿时垮脸,深深觉得人类果然都是废话篓子,各个都喜欢拉着别猫扯家常。

    不过,听听也无妨。

    小黑猫对于钟情如何能在灵炁不存的时代收集到信仰之力,并成功走上邪神的道路一事还是有几分兴趣的。

    思及此,小黑猫放松身体,整只小毛团趴伏在地,四只爪爪全都好好地揣进肚皮下,彻底变成一个完美圆润的满分黑土司。

    黑土司上  冒出一颗圆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钟情,一派放松听八卦的闲散姿态。

    钟情再度无言。

    不过这也间接证实,小黑猫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实力,丝毫不惧钟情暗下杀手对他不利。

    钟情收拢心神,转而说起自己的故事。

    说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但钟情自己描述的生平和之前小黑猫了解的并无多大差别。

    在钟情的讲述中,她同样是来自乡村的孤苦女孩,被别有用心的养父母收留后,被迫走上从影之路,借机结交权贵,并以自己为器皿,孕育神胎,最终被反噬身亡。

    只一点,在钟情的视角里,她从来不是一个被命运裹挟着踉跄前行,最终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小可怜。

    恰恰相反,在得知自己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后,她第一时间认清现实,放弃无谓的挣扎。在养父母利用她的同时,钟情同样利用她的养父母积蓄力量,不断强大自身,并暗中制定下一个惊天计划。

    钟情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施下一个足以影响整片大陆上所有玄门势力的诅咒。

    很显然,她成功了。

    “诅咒?”小黑猫重复钟情的话,似是在沉思。

    像是知晓他心中的疑惑,钟情摇身一变,突然换了另一副模样。

    她的上身看上去仍旧维持着人类的模样,只是未着片缕。而她的下半身却是彻底异化,双腿变成蛇身,皮肤表面覆盖着细密的白色鳞片,泛着玉石般的光泽。鳞片之下,隐约可见肌肉的纹理和走势,极具力量感,骇人中又散发出一股难以抗拒的野性之美。

    人首蛇身……

    小黑猫沉吟不语。

    变换形态后的钟情高大许多,直起身来有接近两米高,且身后还拖着长长的蛇尾,正一点一点盘成结实的圆圈,由此可见她的完整蛇形将会有多么惊人。

    以这样一副可怕的模样示人,钟情早已褪去身为人类的柔弱感,与昔日那位红遍大江南北的艳丽女星更是截然不同。

    不过钟情姿态舒展,如同孔雀开屏般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的妖兽身躯,看上去十分自信,仿佛更适应如今半鬼半妖的形态。

    此刻,她将仍属于人类的上半部分躯体坦然暴露在小黑猫面前,脸上也不见分毫人类会有的羞涩。

    小黑猫则同样没有人类的道德羞耻感,看过去的目光同样坦荡。

    钟情扭动腰肢,将背脊挺得更直,大半个身体像是悬浮在半空中。她微微垂眸,几乎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黑猫。

    小黑猫自然感受到钟情散发出的大妖威压,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连爪爪都不曾伸出来一只,依旧维持着完美土司的悠闲趴姿,甚至还张嘴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钟情一愣,转而收起气势,不敢再做无谓的试探。她抬起一只胳膊,五指纤纤,灵巧地张开又合拢。随着她的动作,她的指尖一点一点覆上细小的白色蛇鳞,鳞片逐渐蔓延至她的小臂……

    她近乎痴迷地欣赏自己蛇化的身体,像是在做什么宣言一般郑重道:“什么红色洋装什么尖头高跟鞋,这些号称能够增强我气势的身外之物通通不如我强大的身体。”

    “哦。”不解风情的小黑猫对人类的时尚解读显然没有多少共鸣,敷衍地应和一句后,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你修习的是哪一派巫术?你吸收了蛇妖的力量,借的又是谁的力量?”

    “借”这个词令钟情略感不快,不过她也不敢在眼前这位黑猫大妖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情绪,闻言只是笑得更加愉悦。

    “大人可曾听说过钱塘白蛇仙?”

    不曾想,她的话才起了一个头,就见那只对万事都显得兴致缺缺的慵懒小猫咪唰地竖起了耳朵,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还刺刺冒着金光,看向钟情的目光竟还带着几分……怜悯?

    钟情:“……?”

    第94章 转运 喵嘶嘶

    钱塘白蛇仙的故事在民间有多个版本。最广为流传的那一个讲的是人蛇因报恩相识, 继而相恋,并诞下麒麟儿,却被无情和尚拆散, 两人就此分离孤苦终老,最后虽算是修成正果, 但再难续前缘。总而言之, 是一个不算太完满却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

    但显然钟情并不这么认为。

    前身为普通人类的她自然不知道白蛇仙的故事在妖界自有另一个版本,此时只忿忿点评道:“被民间故事的传奇演绎误导, 世人只知那书生情深义重,却不知真正的白蛇仙前辈正是因他丧失千年修为, 不得已被镇压在宝塔之下, 永世不得超生。

    而那书生呢,享受着痴情的好名声,又以被妖怪哄骗为名卖惨。抛弃妻子可不影响他考取功名, 另娶娇娥, 最后名利双收,子孙满堂。

    人类的本性果然都是卑劣的。”

    小黑猫一愣, 语气幽幽道:“你有没有发现, 你现在说话时的语气像极了一只土生土长的妖兽。你已经被你的半蛇躯体日渐同化了。”

    钟情被他说得一噎, 原本愤怒的情绪有所缓和。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和害怕, 显然对自身的变化早有察觉。

    “我本来就已经死了, ”钟情嘴角噙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 “就算成为鬼仙, 也算不上是人了。成为蛇有什么不好?毕竟蛇是如此完美的生物……”

    说着,她再次抬起胳膊,以饱含爱意的目光欣赏皮肤上的蛇鳞。

    小黑猫眼见钟情跑题, 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再说说白蛇仙。我听闻,她最终被熬成了龙汤。”

    还加了黄豆呢!

    钟情闻言果然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没错。”

    钟情一开始也以为这个故事的真实版本,就是司空见惯的负心汉书生辜负白蛇仙。直到她真正破解那本秘籍后,才渐渐读懂了白蛇仙留给后人的警言。

    原来,白蛇仙偶遇凡人书生,双方一见钟情的故事是真。他们缔结姻缘,白蛇仙有孕也是真。只是事情在白蛇仙怀孕后发生了戏剧化的转折。

    话说白蛇仙有孕后,身体虚弱,在一次动用法术后不小心暴露真身,被意外归家的书生撞破。谁料那书生竟是个胆大的,不仅没有心生嫌隙,反而大方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白蛇仙由此大受感动,从此对书生更是情根深种。

    只是白蛇仙有所不知,那书生自小看多了艳鬼狐妖的志怪故事,对白蛇仙的妖怪身份早已有所猜测。而白蛇仙虽有千年道行,毕竟初入凡尘,行事难免带着几分妖兽的率性,早已暴露端倪而不自知。

    那书生的确胆大,证实白蛇仙的非人身份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和对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直到某一日,有一位形容奇怪的僧人主动找上书生。

    那僧人自称来自本地有名的一座寺庙。那寺庙香火鼎盛,前身乃是得到天子册封的皇家寺庙。那僧人自幼习得一身降妖除魔的好本事,感应到书生身上不同寻常的妖物气息,担心他惨遭毒手,特来相助云云。

    那僧人说得信誓旦旦,书生却并非是个好糊弄的糊涂蛋。他故作无知,缠着僧人问了许久,又设下酒局,热情相邀。那僧人竟也是个酒肉和尚,欣然应允。

    两人交杯换盏,推心置腹,互称知己。酒过三巡后,那僧人这才吐露实情。

    原来,这僧人是个半路出家的,来自某个猎龙人家族。彼时,世间已无真龙。猎龙人纵使有万般手段,也再难有所作为。天子一怒之下,贬斥了猎龙人并遣散猎龙会。这僧人的家族受到波及,他因此沦落到剃度为僧。

    僧人心有不甘,一心想要复兴家族荣光,只是苦于龙族覆灭,他便将心思打到同属鳞虫的蛇妖身上。他说自己自书生的身上感应到大妖的气息倒也并非全是唬人的话。

    身为猎龙人,那僧人对于龙族及眷属的存在有着天然的敏锐。而白蛇仙因孕期虚弱,加之被书生哄得心宽,没能很好地压制自身的气息,这才招来僧人的探查。

    在重利的诱惑下,两个沽名钓誉之徒一拍即合。

    书生和僧人里应外合,骗出白蛇仙的原形。僧人由此确认,那白蛇仙道行不浅。

    后世相传钱塘白蛇仙道行千年,不过是为了增添故事的悲剧色彩而牵强附会。真正的白蛇仙得道不足五百年,但已是不世的一方大妖。豗五百年修成蛟,蛟炼千年化龙。白蛇仙距离化蛟也仅剩一步之遥。

    僧人自然大喜过望。若是能由他献上五百年的蛇妖,何愁荣华富贵?

    只是这样厉害的大妖也不好对付。

    于是,僧人精心策划了一场针对白蛇仙的恶毒陷阱。

    僧人先是在书生身上种下一种特殊的诅咒,误导白蛇仙以为书生命不久矣。这种诅咒源自蛟龙临死前对历代猎龙人的怨恨。面对暗含蛟龙力量的诅咒,白蛇仙也无能为力。正当她束手无策之际,僧人又借书生之手,暗中将一项民间秘术透露给白蛇仙。

    此法名曰“转运珠”,乃是玄门禁术。

    “转运珠?”

    小黑猫沉思,眼里的神色已不似之前那般淡然。

    “没错,就是转运珠。”

    钟情的语气飘忽,近乎呢喃,几乎分辨不出她的原本音色。

    转运珠乍听之下会令人误以为是佩戴后求好运的首饰。事实上,凡间确实存在号称能够逆转运势的开光宝物,它们被统一称之为转运珠。但此转运珠非彼转运珠。

    凡间流传的转运宝物,通常只起到一个心理安慰的效果。不过,转运一道确有其事。

    个体气运自有定数,却并非不可改。每个人身上具备的气运都是独一无二的,且不断在变化。此时此刻的大富大贵之相,彼时彼刻或许就变成截然相反的另一套解词。

    其中,人又有大气运和小气运之分。通俗而言,大气运和区域乃至整个世界大局势息息相关,往往无法仅凭个人力量扭转;而小气运则和发生在某人身上的每一件小事相关,无时不刻在转变。个人做的每一个决策,甚至于吃下的每一口食物、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其小气运的走势。

    小气运不定,但相对地,小气运能作用在人身上的效果也有限,毕竟很少有人只因一句话,命运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每一个小气运变换叠加作用,最终会影响个体的大气运,即个人在此时此刻做的决定和付诸的行动,终将成为命运的一部分。这就是“事在人为”的玄学体现。

    由此可知,所谓转运,实则是个人通过改变每一个当下,累积足够多的小气运变化后,使得人生某一阶段的大气运缓步发生转变,通常是由坏转好。——这其实和大多数凡人的认知相违背。

    又或许,人性如此,凡人注定轻易相信是自身而非外在的不可抗力导致了他现有的窘境。如果我不能怪罪环境,是不是只能怪罪自己?但若是我努力过了,仍旧失败,我又能怪罪谁呢?那是不是还是我的命不好?

    万事万物皆有其道,凡人亦有“道”,则凡人亦有“道心”。而修道,本就是与天争命。没有哪一种道心是建立在听天由命之上的。

    这世间或许存在某种法器,能够助力个人保持道心,过好每一个当下,做好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决策,从而最终走向更好的局势。

    然而,绝对不存在某种法器,只通过佩戴或供奉等粗糙的手段,能够直接将个人以年为单位计算的大厄运逆转为大好运。——就算有,必定是要求个人付出远大于收获、且往往是其无法承受的高昂代价。

    故而,正统玄门往往教导民众不可盲目追求玄学加持,反而是那些外道抑或干脆是江湖骗子,更愿意无限夸大转运宝物的功效,他们能够成功,皆因世人总愿宽宥自身、不劳而获。

    能得前者,自然是幸事。不过,若是得到虚假的转运珠,而佩戴者因坚信转运珠具有特殊效果,行事更加自信果决,更容易做有利于自身的行动,最后取得好结果,阴差阳错倒也算是转运珠起了效果。

    当然,以上都还算是正面例子,就算是骗子所为也通常无功无过,到底没有害人之心。钟情特意提及的转运珠显然不在此列。

    作为玄门禁术的“转运珠”,相传源自密宗,然其真实来源已不可考,不外乎是被某些外道“改良”后用作牟利的手段,自古有之,流传至今。一般被列为禁术的法门通常都是有伤天和的邪门外道,转运珠也不例外。

    钟情说到此处,忍不住嗤笑出声,语带嘲讽。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作恶之后,妄图通过嫁接罪孽的方式洗白自己,作恶越多,越希望洗白的方式简单无害,这样才能降低他继续作恶的成本。

    于是,有些男人突发奇想,如果将自己的罪孽‘排出’体外,由别人承担会怎样呢?他们处心积虑,终于找到了一套完美的转运仪式。作恶者无需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轻轻松松转移厄运和罪业。这就是活体转运珠的由来。”

    所谓活体转运珠,自然指的是由有生命的个体来承接厄运和罪业。女人怀胎,如蚌生珠。显怀后,腹中的胎儿天然呈现出一种圆润如“珠”状态,是最好不过用来制作转运珠的耗材。

    有需求的买家拍下和孕妇□□的权利,通过□□的方式,将体内的罪业转嫁给孕妇体内的胎儿。孕妇再将胎儿打下,由此罪业消除。

    通过作恶的手法抵消恶业,的确符合人类一贯的荒唐作风。

    时至今日,转运珠已形成一整套完善的地下产业链。女人们意外怀孕或是无力抚养孩子,出于“自愿”,将自己以及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作为商品,标注月份、纯净与否、何时卸货等信息,公然放在互联网上售卖。

    只要出价足够高,买家甚至可以根据自身需求定制定制转运珠。八字契合,专供一人,甚至于母体的品貌年龄,都成为商品的可选项和附加值。

    因牟利甚大,发展到后期,女人们同样被视为流水线生产中的耗材。更多更漂亮、更年轻的商品在橱窗中展示。她们不断怀孕,经历数次怀孕落胎的步骤,运气不好,可能就折在某次转运途中。

    转运珠内幕之黑暗,往往叫初次接触转运珠概念的人瞠目结舌,很难相信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竟存在着如此腌臜污秽。

    只可惜,这个世界的真相之一便是,阴影永远存在于阳光之下。

    钟情身前所处的时代,是国家经济飞速发展的黄金年代,是后世趋之若鹜的纯真年代,满目皆是风口,到处都有迎风起飞的猪。各行各业兴兴向荣,每个人都朝气蓬勃,对未来满怀期待。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年代,所有权益都得为经济发展让路,法治尚不健全,掩藏在繁荣之下的脏污是时人难以想象的。人类社会发展的每个时期都有着时代特有的课题和亟需处理的问题。短短一句“受限于时代发展”落在个体身上,都是无法承受的重量。

    时人已然身处前人所期盼的未来,却并未感受到自在和快意。今天的太阳高悬碧空,如同过去的每一天,如同历史长河中的每一个阶段。它依然炽热,依然无差别落在每一寸土地,依然照耀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却也同样制造出无尽的阴影。

    钟情身为容器,在孕育过十二只神胎之后,已然耗尽肉体凡胎的所有潜能,几乎再无可利用的价值。她的养父母也将目光投向了转运珠行业。

    于某种程度而言,转运珠就是低级的“神胎”,能够最大限度地耗尽钟情作为优质女人的每一点能量。

    钟情敏锐地察觉到即将到来的更加灰败的厄运。

    原本,她的养父母因年事渐高,加之常年经手肮脏的交易,体魄受罪业影响,并不如何康健,行事已逐渐转至暗处,轻易不再现身人前。以至于后来,钟情借机换了经纪人,对方都不知道她养父母的存在,只以为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如无意外,钟情的养父母注定会远远早于她离世,彻底消失在她的社会关系网上。届时,尘归尘土归土,他们现有的一切,他们为之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的那些身外之物,都将归钟情所有。运气好的话,再熬八年十载,钟情就将彻底自由。

    然而,命运是如此吝啬,并未给予这个可怜人分毫怜悯。在相继查出身患绝症后,钟情的养父母并未就此收手,反而因身体日渐孱弱而变得愈发贪婪暴戾,像濒死的恶龙徒劳地抓住一切能够把握的财宝。他们变本加厉,丧心病狂,想出了能榨干钟情身上最后一丝价值的法子,那就是活体转运珠。

    钟情的养父母一生无子,是彻底的绝嗣之相。他们收养钟情,无非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可笑的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们依旧忽视了亏欠良多的养女,转而找到一个年轻男人,一个继承了他们命中“莫须有”的儿子意志的男人。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恐怕也不尽然。

    钟情的养父母要求钟情嫁给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顺理成章将钟情的“所有权”交接给他们臆想中的儿子。

    在他们的设想中,从此以后,钟情会变成一个疯女人,一个病女人,她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她名义上的丈夫会是她的监护人,拥有对她的绝对的处置权。

    钟情成为养父母的遗产,即将由他们选定的儿子继承。

    而那个男人,则会为钟情挑选转运珠的买家,将钟情作为“次一等”的货品再次出售。名震全国的艳丽女星,这个噱头足以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也就是在这时,钟情彻底意识到妥协和逃避主义是无用的。若她不能绝地反杀,等待她的将会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于是,钟情布下一个局。

    而她,以身入局。

    说到此处,钟情再次忍不住抚摸胳膊上的鳞片。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现在的身体。

    像是在解释自己的行为,钟情一边欣赏自己的身体一边缓缓说道:“我成为明星后,因为有上镜需求,需要让身体保持在最苗条的状态。为了身段,我常年少食,甚至营养不良。您可能很难想象,我二十几岁时的身体,胳膊细得像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稍微一用力就能折了。

    我成鬼仙后,跟着巫族后人辗转,也曾经接触过现在的娱乐圈,发现和我当年也没什么区别。总有人说,当年的女明星还能吃饱饭,看着就活力十足。那是他们见得太少了,哪个年代对女人的苛责都不会少。我曾经就见过在某个国际知名大导演的片场,他当场骂一个瘦姑娘是猪,就因为她穿不上大小和童装差不多的裙子。

    我当年瘦成那样,好多人都说好看,我却不觉得。当我想从我养父母身边逃跑时,当我被那些男人钳制得毫无反抗之力时,我无数次都痛恨自己这副柔弱不堪的身体。

    当一个女人真的被逼入险地,什么美貌什么身段都是假的,只有自身的力量才是真的。只有自己强壮,才有机会挣脱,才有机会痛击对手,才能有命活下去。

    所以,我很感谢赐予我强而有力身体的白蛇仙。多么强壮、多么完美的身体啊,我现在一拳可以打死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

    命运终于、终于眷顾了我一回,让我得到白蛇仙的遗泽,让我得到那本秘籍……”

    见钟情终于提到那本秘籍,小黑猫适时插话道:“这么说,你确实如传言所说,得到过一本修行秘籍,而这本秘籍是来自白蛇仙的传承?”

    “正是。”

    “你自何处所得?”

    钟情古怪地微微一笑。

    “我知大人想问什么,您是怕这本能够助人修得妖身的秘籍和人类哪个家族有所牵扯,甚至是哪个修士特意送到我面前给我下的套。不过您放心,我可以明白地告诉您,我得到秘籍的途径和他们传的那些桃色秘闻没有任何关系。”

    小黑猫闻言只是果断一点头,已然相信了对方的话,不再多问。

    倒是钟情见状一笑,主动说起其中隐情。

    原来,自钟情发现她养父母打算将她作为转运珠二次贩卖后,心有不甘,想要借助玄学手段逃离。只不过,那时候的钟情完全生活在养父母的掌控中,无法相信任何人,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地寻找相关途径。

    说来也是巧合,大约是她集中精力寻求转运珠相关的资料,始终不肯放弃,命运竟真的将一本古籍推到了她的眼前。

    “所以,那本古籍是我是省立图书馆借来的。”

    钟情如此总结。言毕,她故意停顿下来,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小黑猫脸上瞬间变得空白的表情。

    小黑猫:“……”

    啊,真是一个出猫意料的回答。果然算得上是命运的安排。

    钟情欣赏完毕,作弄的心思得到满足,这才详细说了起来。

    “后来,我深入研究那本古籍才知道,原来白蛇仙在古籍中设下了一道限制,只有寻求转运珠解脱契机的有缘人才能得到这本书,并看懂里头的内容。此前,它一直安静地呆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落灰,连书皮都掉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不会有任何人对它感兴趣。

    显然,我是白蛇仙的有缘人。我谎称书丢了,给图书馆赔了一笔钱,轻而易举就带走了那本古籍。”

    通过研究那本古籍,钟情知晓了当年白蛇仙被算计的内情。

    且说那僧人暗中透露给白蛇仙的解咒之法就是包装过的转运珠法术。他蛊惑白蛇仙利用体内的胎儿为书生转移咒力。情急之下的白蛇仙确实心动了,不过她到底还是爱着腹中的胎儿,觉得转运之法过于霸道,恐会伤及幼崽。

    经过潜心研究,白蛇仙将自己毕生修行心得融入其中,成功改善转运珠之术。如果运用得当,转运后不仅不会伤害母体和胎儿,甚至有可能使胎儿的肉身和魂魄在母体中就得到淬炼,进一步激发它的修行天赋。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一种“双修”的法门。

    不过受限于白蛇仙的本体,她改良后的转运珠之术只能针对鳞虫起效。若施术者为蛇类,则事半功倍。

    因不想让书生忧心,白蛇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瞒着书生进行的。书生只以为白蛇仙上当了,趁着白蛇仙“小产”之际,和僧人相约庆祝转运珠之术的成功。两人正为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欣喜若狂,借着酒劲口出狂言,吐出不少腌臜内情。

    不巧这一幕被前来寻书生的白蛇仙撞见,她方知一切都是人类编织的谎言陷阱。怒火中烧的白蛇仙自然不肯放过负心汉和那无耻僧人。她来不及多思,当场发作,僧人迎战。书生则趁着两人斗法之际逃之夭夭。

    白蛇仙确实道行颇深,奈何那僧人出身猎龙家族,自带能克制鳞虫的法门和宝器。双方缠斗不休,大战三天三夜。最终,白蛇仙因怀孕后体虚,又因强行施展转运珠之术元气大伤,终是不敌,被僧人打回原形。

    僧人重操旧业,将蛇妖的肉身熬煮成汤,对外宣称为“龙汤”,作为至宝上供天子。而白蛇仙留下的一身蛇骨则被视作妖邪,镇压在寺庙的宝塔之下,由寺内不明真相的僧侣日夜诵经超度。

    僧人手捧“龙汤”,亲自上京受赏,同行的队伍一路浩浩汤汤,风光无限。书生也在其列。

    两人正做着荣登天子堂的美梦,殊不知那白蛇仙在盛怒之下仍存有一丝理智,早已暗中备好后手。她不仅给自己下了毒咒,所有食用她肉身的人都会遭到反噬,还趁乱将本体中最重要的一小块骨头藏了起来。

    那块骨头来自蛇妖的头部,以人类作类比的话,它大约位于额中,就在眉骨中心点上方。那是得道后的蛇妖身上最宝贵的一块骨头,盖因若蛇妖他日一朝化龙,龙角便会从这个部位长出来。顺利长出龙角的蛇妖才能算是真正脱离蛇体,成为蛟龙。

    白蛇仙运转最后的灵炁,将这块骨头连同她对改良转运珠之术的心得远远送走,并设下限制以挑选适合的传人。其中,蛇骨深埋于某地,而秘籍则流落民间,得到秘籍真传的后人才能获知仙骨的下落。而传人融合蛇骨后,便可获得白蛇仙身前的强大肉身,重塑仙骨,最终能够以堪比白蛇仙天赋的潜能继续修行。

    而白蛇仙那据称已“小产”的婴孩其实并未早夭,而是被她事先安顿好,送回她修行时的洞府。

    白蛇仙对于得到她传承的后人的唯一要求便是对这个婴孩,她唯一的血脉,多加看顾。

    白蛇仙的遭遇令人唏嘘,不过那些忘恩负义之辈的下场也算大快人心。天子服下龙汤后,遭到白蛇仙的诅咒反噬,登时一命呜呼,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僧人和书生自然以行刺之罪锒铛入狱,不得善终。荣华富贵终成黄粱一梦。

    钟情说到白蛇仙的结局,面上的神色既悲且恨。

    小黑猫心道奇怪。钟情明明对自己生前的遭遇能够释然,却对白蛇仙的遭遇义愤填膺。她大约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嘴上说着已经不再是人,但她的本质仍旧有一部分是独属于人类的特质,比如感同身受的同情心,比如嫉恶如仇的正义感。

    故事听到这里,小黑猫对钟情后续的所作所为已有猜测。

    他说道:“所以你运用白蛇仙留下的转运之法,并且成功了。”

    钟情点头承认。

    转运只是一个概念,转的并不一定是运气或祸事。事实上,只要处理得当,母体可以利用灵胎转换各种能量体。

    钟情身为凡人,且并未入道,千辛万苦找到蛇骨后却无法直接吸纳,便想出利用转运珠将仙骨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法子。如此,她需要赶在被养父母发现端倪之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怀上属于她的血脉,完成转运。

    钟情找到了一位真正的修士。或许是命运恶劣的玩笑,那人身负猎龙人的血液,据说还是刘伯温的后人。不过钟情没有犹豫,仍旧按部就班执行她的计划。

    那个男人是钟情生命中出现的难得的正常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心软的好人。他不仅配合钟情使她顺利怀上孩子,还指导她入道修行,甚至助她完成血咒,以生命为代价为她善后。

    不过,像所有的“反派故事”一样,在钟情的故事里,这个男人至死没能拥有姓名。

    他们的结合是自然而然的,不是有感而孕,不是处子神胎。钟情第一次以正常人的方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只可惜,这时候的钟情历经世事冷暖,已再无温情。

    她不像白蛇仙那样深爱自己的骨肉,她腹中的胎儿仅仅是为了完成转运珠之术而存在。

    唯一的意外是,她孕育的竟然是玄门难得的双生子。或许是受到白蛇仙功法的影响,又或许仅仅只是造化弄人。

    钟情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她故意抬高下巴,以颇为傲慢的姿态坦然接受来自小黑猫审判的目光。

    对于世人而言,一个女人不爱自己的孩子,甚至胆敢利用怀孕为自己谋利,是一项十恶不赦的死罪。

    然而,钟情忘了,她面对的并非是具备世俗道德观的凡人,甚至不是追求正道的普通妖修。

    小黑猫自幼崽时期开始,接受的都是非正统的修真教义。他受的是西王母的教诲,遵循的是自然之道,根本不在意一个女人如何不折手段获取力量。

    此时,面对钟情的坦白,小黑猫只有一个疑问。

    “所以说,那两只都是你的崽?”

    说着,小黑猫双目斜乜,视线往冯生和杀猪法师的身上瞥。

    钟情点头承认。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小黑猫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嫌弃?

    “亲生的?”

    钟情再次点头,并疑惑地看着小黑猫。

    小黑猫皱起眉头,同样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那他俩怎么这么丑?”

    钟情:“……”

    第95章 蛇蛇 喵嘶嘶

    在钟情原先的想象中, 她以为自己对上小黑猫后,或是会面对一个强大到视她为蝼蚁,根本懒得费心和她对话的大妖, 或是会面对一只有着贪婪与嗜血本能的妖兽。无论是一种,她都有自信说服对方。

    没成想, 真实的黑猫大妖竟是这样一只不按常理出牌的妖兽。他的关注点真是奇奇怪怪。

    钟情听完小黑猫对双生子兄弟颜值的点评后, 良久无言,视线也顺着看过去。

    她确实从未仔细看过她的孩子。

    自双生子脱  离她的身体, 钟情第一时间就指示他们的父亲将他们抱离自己身边,从此以后再未多给他们任何眼神和关注。她没有一丝犹豫, 也没有任何留恋, 好像离开她子宫的并非是一对活生生的孩子,而是一块令人避之不及的肿瘤。

    此时,钟情站在这里, 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着双生子的容貌, 像是一位懵懂的母亲第一次睁眼看见自己的孩子。

    真正的母亲在这种时候应该是什么心情,钟情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不是喜, 不是悲, 是一种更为酸涩, 难以下咽的味道。

    严格而言, 冯生和杀猪法师都不丑。他们继承了生父的部分样貌,远高于普通男性的颜值水平平均值, 甚至可以说他们的颜值放在普通人中很能打。然而, 将他们和钟情这样的美人放在一处,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相似度,任谁也不会相信他们之间存在血缘关系。

    普通人和美人之间, 大约存在某种物种隔离。怪道小黑猫对此表示震惊。

    钟情收回视线,不再看双生子。

    小黑猫问道:“你说他们的父亲是刘伯温后人,但他们不姓刘。”

    钟情微微一笑,解释起来。

    “大人有所不知,刘伯温的真身乃是一位猎龙人,他奉皇命斩龙脉,以牺牲龙族遗泽为代价为皇朝续命。因他搅乱大地灵眼布局,使得原本就开始变得稀薄的灵炁日渐溃散,几乎算是一手断送了玄门的未来,因此刘家成为众矢之的。

    后来刘家人为了避祸,渐渐开始从母姓。那些明面上被称为刘伯温后人的,基本都不算是真正的刘家本家。

    当年我遇见的那个男人也不姓刘。他答应我会将孩子远远送走。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安排,也不想打听详情。还是钟巫师找到我后,我跟随她回到巫族部落群,意外在她的族群里发现其中一个孩子。

    后来我又调查过,这才知道,当年两个孩子因为意外分散了,前后被不同的家族收养。冯生算是留在了刘家旁支,但从了养母的冯姓。

    而阿月则辗转流落到巫族。收养他的人家是巫族的某一脉族长,当地还保留着母系社会的生活习性。阿月自小和祖母一起生活,有名无姓。”

    想来阿月便是杀猪法师的真名了。不过,阿月乍听上去更像是女孩的名字,配合杀猪法师人高马大的形象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屠夫做派,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感。

    小黑猫歪了歪脑袋。

    钟情像是知晓小黑猫的想法,也笑了,说道:“阿月本是音译,在巫族部落中,月指的是上天的恩赐。后来,民警上门给族人统一办理身份证明,是阿月自己挑选了这个名字。

    据说,他在办身份证的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月亮变成一条衔尾蛇,很漂亮,他很喜欢,所以就选了‘月’这个字。”

    衔尾蛇……月亮……

    小黑猫陷入沉思,钟情见状也识趣地暂时停下话头。

    古今中外,蛇崇拜和月亮息息相关,而两者又都是阴性能量的代表。

    就生态学意义而言,蛇是一种极其神秘且迷人的生物。

    绝大多数蛇会定期蜕皮,每一次蜕皮后它们呈现出的状态都宛若新生。且蛇类交尾过程往往需要持续六个小时以上,才能使雌性顺利受孕,某些蛇种甚至可以将这一个过程延长至惊人的二十小时,——其能力之强,足以令任何人类望洋兴叹。更不要提某些蛇类天生具有强壮有力的身躯,亦或是令人胆寒的剧毒攻击力。

    可想而知,在遥远的古代,人类的先辈通过观察获知到蛇类的种种习性,窥探到蛇类无与伦比的繁殖能力和生命力,该会多么震惊、艳羡,甚至是崇拜、敬畏。

    进而,人类将这种对强大物种的天然敬畏的情感逐渐演变成蛇崇拜也就不足为奇了。

    蛇图腾是曾活跃于东南沿海的古越族群的重要识别符号。闵越人一度被中原汉族视为“南蛮”。哪怕从说文解字的角度而言,“蛮”和“闽”从虫,都是“蛇种”。从这个角度而言,与其说他们是龙的传人,不如说他们是蛇神的后裔。

    然而若是追溯到早期神话,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大蛇。将龙视作与蛇完全对立的、纯阳的能量,多半是后人别有目的的牵凿附会。天地乾坤,流转轮回,阴阳和合,世间万物能够长久延续存在,都不会仅有单一的阴面或者阳面。

    蛇崇拜文化在百越社会中源远流长。发展到后来,蛇崇拜还会和拜月、水神等阴性崇拜仪式结合。至今,仍有不少百越后人每年定期举办崇蛇活动。

    在这样的文化影响下,拥有繁衍能力、能够创造神迹的女性被视作神在人间的化身也不足为奇。于是,女性之中出现了能够通神事、代神行走的巫女。

    在传统的崇蛇仪式中,巫女是最重要的存在。巫女作为神使,能通过佩戴蛇纹装饰,以及拜月而舞等仪式来借得神力。这便是“巫”最初的来源。——正因如此,阿月在做法通灵时需假借女身,以此来增强自己的法力。

    按照原本的发展轨迹,女性本该如蛇一样,强大、神秘、生命力旺盛。不过后世发展逐渐转向崇尚阳性能力,压制阴性崇拜,对蛇及巫女的遵从也随之转变为恐惧和厌恶。如今,世人将具备蛇类特质的女性污名化为蛇蝎毒妇,以达到从道德层面驱逐具有威胁的对象的效果。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种审判、驱逐的过程就是猎巫的一环。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阿月夜梦衔尾蛇。玄门中人不会做无意义的意象梦。恐怕阿月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彻底觉醒了体内的龙族血脉。这可惜这一丝血脉太过细微,阿月当时很可能都未能察觉到体内的变化。若不加以引导,不配合功法修行,阿月所能获得的蛟龙力量也就止步于此了。

    双生子的父母都是人类,按理来说,阿月不应当具备血脉觉醒的先天条件。小黑猫推测,这大约是因为钟情吸收了白蛇仙留下的仙骨。而白蛇仙道行五百年,乃是半步蛟龙,拥有寻常蛇妖望尘莫及的修行天赋。由此可知,恐怕白蛇仙自身本就是蛟龙后裔,才能在化龙修行一道一骑绝尘。

    而这一丝血脉天赋通过钟情,最终传承给了阿月,果真是天意难测。

    当然,这也就是他们玄门中人会在意这样的意象,若是墨观至在现场,恐怕第一时间只会想起德国化学家奥古斯特·凯库勒梦见衔尾蛇,因此发现了苯的化学结构。

    按照化学家的思维,杀猪法师不应该叫阿月,而应该叫阿苯才对。

    只不过此时没有普通人类在场,名为阿月的杀猪法师也并不知道自己和“阿苯”这个名载史册的名字失之交臂。他正和自己的孪生兄弟吵得头疼欲裂。

    “冯生,不要多说了,你我都知道,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我们打一架吧!”

    杀猪法师一边大声唱歌一边摆出攻击的架势。

    冯生气笑了,他大约是没想到竟然会由对方率先提出决斗的要求。

    阿月怎么敢的?

    “你抢走了我的人生,还敢挑衅我!”

    冯生厉声大喝。他瞋目裂眦,恨得咬牙切齿,使得一张原本还算清俊的脸庞都变了形。只是不知为何,他的上半张脸明明还处于盛怒状态,嘴角却诡异地扬起一抹古怪的笑,强烈的情绪对比几乎将他的整张脸生生割裂成两半。

    此时,阿月的拳头已然来到冯生的面门,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一丝不对劲,正要收手,却被冯生一把握住手腕。

    阿月当下骇然。那冯生生得比他瘦弱不少,哪怕手掌张开也握不住他的整个手腕。然而此时,阿月只觉掐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冰凉得不似活人,且力气大得惊人,将他生生钳住。一时之间,他竟挣脱不得。

    “你……”

    阿月下意识想要开口询问,却被冯生尖利的笑声打断。

    “你该不会以为,我站在这里和你浪费口水,真的是因为我对你这个便宜兄弟还有感情吧?爱也好恨也罢,我都没工夫计较,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你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罢了。”

    他笑得张狂,笑得肆无忌惮,笑得脸颊飞红。眉眼间被那一抹红逼出三分艳色,整张脸都生动不少,看着倒真有几分钟情的风采。

    他的好兄弟阿月的确比他运气好,一出生就继承了钟情和他们父亲的天赋,甚至还幸运地在成年后还能觉醒出一丝来自白蛇仙仙骨的蛟龙血脉。

    不过有一点,阿月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冯生。

    阿月被养在巫族部落,成长环境极其单纯,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落后。他所修的巫道千万年间不曾有过大变动,在现如今推崇阳性至上的社会已然式微,他所能借用的巫的神力由此也十分有限。

    而冯生是被猎龙人后代收养的。他自小天赋不佳,但养母对他还不错,只要是冯生表现出兴趣的东西,她都倾囊相授,绝不藏私。也正因如此,天赋平平的冯生得以拜入阳石山,成为李山吾的师弟,甚至还进入非人办,顺利成为精英行动小队中的一员。

    因为童年的特殊经历,冯生比阿月更清楚猎龙人对龙族的克制能力。猎龙人中代代相传的诸多法门都是针对龙族修习的。其中不乏被后世玄门列为禁术的术法。

    冯生正是利用阿月对这方面的知识漏洞,装作一副被刺激到失去理智的无脑模样,成功降低阿月的警惕心,而他则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阿月周身布下束缚阵法。阿月仓促进攻,心绪激荡下进一步削弱神志,很快就被冯生抓住破绽,一举拿下。

    阿月瞪眼看着冯生,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好不容易从震惊中醒神,很快就意识到自身的不对劲。连接着他和冯生的那只冰凉的手好似变成某种黑洞,正贪婪地吞噬他体内的力量。

    在生死关头,阿月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翻手反制,力气之大几乎将冯生的手掰折。然而感应到猎物的挣扎,那只手吸食能量的速度也骤然提高,由蚕食变成鲸吞,只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将阿月体内的灵力能量吸食殆尽。

    直到这时,冯生仍旧在笑,笑得整张脸都开始扭曲。恍惚间,他的头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变形,变得狭长、尖锐,锋利。

    阿月终于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冯生的脸真的在变形,已经开始呈现出明显的非人特征。

    他浑身虚软,双腿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如同一堆软肉栽倒在地。他那已然变得黑紫的双唇兀自努力翕张,像是在呼吸,又像是要说话。他的眼球暴突,死死盯着前方,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那个据说是他生身母亲的女人。

    然而他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第96章 螟蛉儿 喵轰轰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钟情竖起的结界将两人的动静完全阻隔在另一个空间内, 同时也阻断了阿月想要呼救的机会。

    阿月此时体内的能量空空如也,又被冯生的阵法束缚着,他的挣扎实在过于微弱, 像一只小虫掉入无尽的蛛网,越是反抗, 身上的蛛丝缠绕得越紧。

    而此时的小黑猫和钟情已经全神投入到新一轮对话中, 一时之间,竟无人察觉到双生子的不对劲。

    且说那头, 小黑猫并未就衔尾蛇的意象多作探究,只是问道:“所以, 今时今日, 你已晋升为鬼仙,又拥有了白蛇仙的仙骨,离得道也不过只差一臂之力。你为何要处心积虑留在巫族, 你附身于双生子体内又是为何?愧疚?”

    小黑猫这样问着, 语气平淡,而他的表情显然并不认为钟情会因愧疚而行事反复。

    果不其然, 钟情闻言只是轻声一笑, 回道:“自然不是。”

    她反驳时没有丝毫迟疑。

    “我来, 只是为了兑现对白蛇仙的承诺。”

    小黑猫眼珠一转, 心中已有了答案。

    “那条小白蛇是白蛇仙当年生下的幼崽。”

    “正是。”

    小黑猫唔了一声, 语焉不详道:“倒是平平无奇。”

    钟情听明白了小黑猫的言下之意,无奈解释起来。

    按照原本的转运珠之术, 母体腹中的胎儿因承接了罪业或是恶性能量, 是不能留存的。当年白蛇仙改良了转运珠之术,成功保下小白蛇的性命,但那种有伤天和的术法到底对小白蛇产生了不好的影响。

    小白蛇自出生后就魄虚体弱, 虽能够修行,却进展极缓慢。否则不至于数百年过去,它的道行仍旧和建国后得道的小妖差不多,乍一看只会被当做是一条颇有灵性的小蛇妖而已。至于它能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修身化龙,则是想都不敢想。

    若是白蛇仙在世,定然有办法帮小白蛇突破,就算小白蛇的天赋有限,至少也能重塑强壮的肉身。只可惜当年匆匆一别,已是天人永隔。

    钟情得到秘籍传承后,渐渐积攒起自己的力量,第一时间处理了养父母。在官方档案里,她的养父母至今下落不明,成为当年的一桩不起眼的悬案,实情显然不止如此。

    不过钟情不欲多提那一对夫妻,只说自己处理完杂事后才想起要替白蛇仙完成遗愿。她暗中寻到小白蛇的下落并数次探访。她深知小白蛇的情况并为此忧心。钟情既然已将自己视作白蛇仙的传人,自然想将白蛇仙的教导之恩转而报答在小白蛇身上。

    钟情翻遍自己所能玄门记载,多番尝试,甚至曾试过将小白蛇的真身神识放入自己的子宫内作二次蕴养,——这也是为何当年有人看见钟情尸身时,见她腹中有白蛇盘踞,误以为她死后产蛇的缘故,——可惜这些法子皆以失败告终。

    直到钟情成为鬼仙,始终没能解决小白蛇身上的问题。终于,在多年之后,钟情想到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那就是激发小白蛇体内的蛟龙血脉,使它强行脱胎换骨,重塑肉身。

    然而,白蛇仙留下的仙骨只有一块,如今已被钟情吸收。若想再寻激发血脉的契机,只能找到相似的蛟龙血脉,将其融进小白蛇体内。只可惜,世间已无真龙,龙族名存实亡,能达到百年道行的蛇妖都屈指可数,更别提找到另一条半步蛟龙了。

    直到见到那个孩子,钟情才考虑起另一种可能。

    钟情说道:“当年钟巫师带人找到我时,玄门都猜测她必定是用了极其诱人的条件才说服了我,其实正好相反,是我主动选择的她,因为我察觉到,我有一个孩子就在巫族。”

    钟巫师原本也只是尝试和这位实力强大的新晋鬼仙套近乎。

    她戏谑道,我本家姓钟,你与我同姓,说不得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可见你与我巫族有缘。

    没成想,就是这么一句戏言成功招安钟情。

    钟巫师深知钟情心甘情愿跟随自己回到巫族,必然有所图谋。只可惜她虽有一套了不得的寻踪法门,但并不擅长卜筮一道,算不出钟情竟有血脉流落在巫族。事已至此,她只能先将钟情带回巫族,暂时封印。

    而彼时的钟情已经是半妖半鬼的状态,比人族修士更加敏锐,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应到钟巫师及其族人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来自她自身血脉的气息。

    钟情猛然回想起,当年那个男人曾经和她提及玄门螟蛉儿的说法。

    转运珠只有一个,那另一个计划外的胎儿很可能会作为受益者得到传承。

    若是那个孩子果真成功觉醒蛟龙血脉,哪怕只是一丝,小白蛇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钟情很难不心动。在此后的数年时间,她又找到冯生的下落,并在两个孩子之间对比观察,终于确认冯生是当年的螟蛉儿,而优先出生的阿月身负白蛇仙的蛟龙血脉。

    钟情由此潜伏多年,暗中相助阿月修行,并顺利觉醒血脉。一切就绪,只等时机合适。

    “所以,你想将你的幼崽当成修行养料,投喂给那条小蛇,助它觉醒。”小黑猫如此总结道。

    钟情难得沉默,算是默认了。

    小黑猫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就此作任何评价。

    钟情犹豫片刻,终是解释了一句。

    “我所想的,是重新运转转运珠之术,将那孩子身上不属于他的血脉转移到应该去的地方。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小黑猫坦诚地补充完钟情的未尽之意:“但会将他变成普通人,甚至是不如普通人的身弱之人。”

    钟情再次沉默。

    小黑猫不似她这般会有情绪波动,只是接着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观察双生子二人多年,对冯生暗中的作为定然有所了解,为何无动于衷?你有何目的?”

    钟情苦笑,回道:“没错,我确实提前知道了不少内情。我知道玄门中有一部分猎龙人的后裔贼心不死,还有位高权重的普通人,还有不甘隐世、为人族让路的妖兽,鳞虫、羽族、兽部……可能还有像我一样的鬼,可能还有传说中的魔……呵,谁知道呢,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鬼东西。

    总之,这些东西,这些魑魅魍魉,他们聚在一起,密谋了很多年。我确实都知道……”

    钟情看着小黑猫,目光暗含幽微,一字一顿道。

    “他们在收集一千年前陨落的那条真龙的遗宝,他们想要神龙再现,他们想要掌握神龙的力量。”

    一鬼一猫各有心思,谈话诡异地出现片刻空白。

    小黑猫问道:“然后呢?”

    钟情无所谓地耸耸肩,轻描淡写道:“谁知道呢?可能是想再养一条龙,生吞活剥,妄想长生不老。你懂的,就是那些老生常谈。或许是为了故意制造一条魔龙,为祸人间,这样他们就有机会窃取人族的气运,创建自己的帝国。

    也有可能,参加这个计划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并不是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但总归,他们都想得到传说中龙神的力量。

    不过现阶段嘛,他们的精力都集中在寻找最重要的一块神龙秘宝上。目标一致就有合作。冯生就算是几个团体的牵线人。他联合了这群人,设下一个又一个局,为的就是搅混水,然后他好浑水摸鱼。可是他到底摸的是什么鱼,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回应她的是另一段沉默。

    小黑猫缓慢地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

    原来,二千多年前,天子渴求长生不老,猎龙人势力如日中天。为满足天子日渐强烈的贪念,一小部分猎龙人伙同邪魔,打算搜小玉山寻宝。他们以不死药为诱饵,蛊惑人心。西王母的信徒背叛,而后玉山宗付诸一炬。

    失去神佑的千年时间里,这片土地逐渐被邪魔侵占,变得千疮百孔,了无生机。直到某一天,世间最后的一条真龙大限已至。牠盘桓在九霄之上,长唳悲鸣,久久无法抉择自己最终的埋骨之乡。

    最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或许是这条真龙终归心怀悲悯,牠选择降落在小玉山附近,降落在这片因背叛神明而遭到反噬的土地上。

    仁慈的真龙以自己的鲜血洗刷罪孽,以自己的肉身滋养大地,最后一次庇护在这片土地挣扎求生的无辜人族。

    此后大地复苏,邪魔退避,陆续又有人类迁移而来。此地慢慢恢复往日的生机,并改名毛春,意为从不毛之地变得如春日般繁荣。

    之后的故事,便是小黑猫熟悉的了。真龙兵解后,龙神遗宝流落四方。其中确切可知的是,龙鳞留在了毛春附近的某条河内,也就是今时今日的芙蓉村阴阳子河。

    又一年,浣纱女以处子身感应天地,诞下二鱼。浣纱女被害后,二鱼依靠体内的龙族血脉,寻到河底埋藏的龙鳞。二鱼以此为契机修炼,最终飞跃龙门,一朝化龙。

    之后,二鱼因仇恨堕为魔龙,被高僧降伏。高僧原地坐化,以舍利子镇压魔龙及龙神遗宝。伏龙塔就此而成,浣纱女的故乡亦改名为伏龙村。在此后数百年的时光里,伏龙一名以讹传讹,最终演变成今时今日的毛春芙蓉村,原本供奉浣纱女以平息魔龙怒火的龙母庙亦作废,成为求子的娘娘庙。

    再之后,灵炁重启,有邪魔外道感应到天道变动,起了想要以凡人为祭品,窃取人族气运,以重掌天下的心思。几方勾结,先后又有不同目的的势力加入。最终,这个计划变成寻求秘宝,掌握龙神的力量。

    他们在毛春各地设下祭坛,引诱如芙蓉村村长女儿那般的生前遭受过非人折磨,死后亦无法放下仇怨的恶灵,不断汲取新鲜的血液和灵魂的能量,人为制造更多的邪祟,应该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只是,原本这个计划不会如此激进,恐怕会耗费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徐徐图之,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颠覆人族。

    不成想,当年那位选择毛春作为埋骨之地的真龙尚有一丝神魂残存,察觉到这个计划,终是不忍再看生灵涂炭,耗尽最后的神力,入梦警示世人。

    就此,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神魂俱灭,千万年前曾统领这片大地的龙族悉数陨落。

    然而,龙的传奇并未就此终结。

    新的神龙正在诞生。

    因龙神入梦示警,人族修士有所察觉,未免夜长梦多,邪魔外道们不得不加快进程,仓促间,行事难免有纰漏。又因灵炁重启一事,国家开始重视建国前成精的大妖们,非人办因此颁布落实成精户口的相关政策。名为安置闲散的成精户口,实为排查潜在的危险分子。

    不巧,正是在这次大规模的成精户口普查中,一个鲁莽的王姓道士只身前往小玉山,无意间惊醒了原本计划要沉睡百年的小黑猫。

    小黑猫下山,彻底搅乱邪魔外道筹备良久的变天计划。

    无论是在芙蓉村活人祭祀中出现的遗宝龙鳞,还是来自构造出咸鱼侠幻境的蜃腹中的遗宝龙腹,通通献祭给了小黑猫的五脏庙。这些阴谋诡计不仅没能强壮邪魔外道们的队伍,反而便宜了小黑猫,使得他因灵炁匮乏多年而无法更进一步的修为有所突破。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算作为他猫做嫁衣了吧。

    意识到自己捡了大便宜的小黑猫并未露出窃喜之色。他看向钟情,认真说道:“你洞察到邪魔外道们妄图颠覆人间的计划却并没有动作,因为他们的行动不会影响你自己的计划,甚至于若是时局被搅乱,反而有利于你自身的发展。

    可是你还想要将遗传自白蛇仙的蛟龙血脉还给小白蛇,所以你想保住双生子。你知我对遗宝感兴趣,必定会对上双生子,所以你主动现身。但你不会与我为敌,只是想拖延时间。说明你等待的时机很快就要到了。

    是什么时机?

    让我猜猜看,你已是鬼仙,无法再孕育一颗转运珠,所以你必须还原当年的情景。当年的双生子中,仍有一个身具转运珠的功能,而另一个则具备蛟龙天赋。因此,和你最初的猜想不同,他们必须都存在,缺一不可。

    你在兄弟二人身上种下秘术,暗中相助他们顺利长成,并尽可能获得更多的玄学资源。你知道冯生入局,提前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并主动找到阿月告知当年的真相。兄弟二人起了龃龉。身为螟蛉儿的那一个心有不甘,一直在寻找夺回天赋的办法。

    你始终在旁观,并未多加干涉,也从未想过阻止。

    唔……我猜,是因为冯生的计划正好符合你的预期。他想要抢夺阿月的血脉天赋及力量,而你是想让双生子合二为一。

    他们的力量合二为一,既是转运珠,也是能量载体,正好可以供给给小白蛇。

    今时今日,你提前种下的转运珠之术大成。只要我不干涉,你的计划就会如期进行。

    你说过,你不想要阿月的性命,我相信你。但你没有提冯生。所以,你想牺牲的是冯生。

    为什么?

    因为他很讨人厌,因为他计划为祸人间吗?”

    小黑猫很少主动说这么多话,可谓掷地有声,一针见血。

    钟情同样难得地被诘问得哑口无言。

    小黑猫却并不觉得自己道出了一个颇为残忍的事实。

    “所以,哪怕是对一母同胞而出的双生子兄弟,同样生来就是耗材,同样没有得到过生身父母的照顾和关爱,身为母亲也会偏心。”

    小黑猫想了想,只能表示不解。

    “人类真奇怪。”

    钟情凄然一笑。

    是啊,哪怕她从来没有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哪怕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她还是成了一个母亲,她有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因为她的野心诞生,也要因为她的私欲消亡。

    这么多年,钟情始终避免直视两个孩子的容貌。她一直告诫自己,这两个孩子只是能量的容器,和她当年一样。人是不应当对容器产生感情的。

    投去目光,就会“看见”,看见就会生情。

    钟情选择不去看,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见,不让自己生情。

    然而,一个孩子,从牙牙学语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大人,无数痕迹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怎么能看不见?

    钟情垂眸,脑海里回忆起阿月六岁那一年。

    那一年,阿月在巫族的祖母为他占卜出他真正的生辰年月。那一年的恶月,在他生日的那一天,又瘦又小的阿月,独自跋山涉水,进入深山。山里有蛇群,被巫族视作灵地。

    小小的阿月对着群山和灵蛇许愿,希望他的生母永远快乐,希望自己快快长大。

    钟情看见了,控制不住地,她看见了阿月的那双眼睛。

    他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双眸,哪怕开心时也藏着一抹哀思,哪怕赴死时也含着无尽温柔。

    自那之后,阿月就一改以前不爱吃饭不爱动弹的毛病。他认真吃饭,努力锻炼,一日复一日,长得越来越高壮。他按照和自己和灵蛇的约定,终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放弃说话只唱歌,他放弃男装穿女裙,他放弃了很多,不过就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履行巫女的职责,掌握更强大的力量。

    钟情怎么可能看不见,看见了又怎能视而不见。然而,她已经没有资格作为母亲为这样一个孩子感到骄傲或悲伤。

    阿月想要快快长大,殊不知自己正走上那条由他母亲一手造就的荆棘丛生的死路。

    钟情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小黑猫没有打扰。

    却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尖锐刺耳的一道男声。

    “黑猫大人真是真知灼见啊!”

    两人一震,同时转身,正好对上冯生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

    他的脸上,五官乱飞,没有一处还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下巴又长又尖,整个面部变得狭长而扁平,像是一个被擀面杖碾过的面剂子。

    小黑猫:“……”

    怎么一眼不见,这个人类长得更丑了。

    若非是冯生仍穿着之前的衣服,他们一时之间还真不敢认。

    冯生感知到小黑猫的嫌弃,也不恼怒,反而像是心情很好似的笑了起来,这一笑,自然是丑得更加耀眼。

    小黑猫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却见那冯生胳膊一晃,随意将手上原本拎着的什么东西往地上一丢。

    随着砰地一声,重物落地。

    小黑猫的视线循声望去,这才认出来,那落地的肉坨似的东西原来竟是阿月。

    钟情登时双目赤红,指着冯生颤声道:“你……”

    “啊,您在生什么气啊,我的母亲?”冯生故作诧异,阴阳怪气道,“我不是在替您完成夙愿吗?”

    难为冯生此时眼歪嘴斜,竟还能精准地做出嘲讽的神色。

    “嗯?我那最亲爱的母亲,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完成了当年在您的腹中,我没能完成的事情罢了。我不过是遵从您的心愿,和我的双生弟弟融合罢了。您难道不为我感到开心吗?”

    双生弟弟?

    小黑猫瞪圆双眼。

    原来,他们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在众人的固有认知里,玄门双生子中的老大更可能继承天赋,而老幺则是资质平平的螟蛉儿。正因冯生和阿月两人的情况能与此完美对应,加之冯生之前一直  有意言语误导,小黑猫并未多思,就接受了冯生才是螟蛉儿的错误讯号。在这一点上,恐怕钟情,乃至于是阿月本人都被误导了,且从未怀疑过。

    然而事实是,冯生才是双生子中先诞生的老大,只不过不知何故,或许是受到白蛇仙改良后的秘法的影响,或许只是单纯的造化弄人,总之他并未觉醒蛟龙血脉,也没能继承任何玄学天赋,几乎和普通人无异。

    相反地,晚于他出生的老幺阿月,本应作为转运珠被牺牲的存在,虽同样未能第一时间觉醒蛟龙血脉,却意外地显露出在巫术一道上的上佳天赋。这两位可以说是打破双生子螟蛉儿说法的有力铁证了。

    由此,冯生见到阿月时才会控制不住情绪,怒斥对方抢走了自己的人生。只是他并非是站在螟蛉儿的角度控诉的,而是在指责阿月这个身为螟蛉儿的老幺,竟比他这个老大的天赋还高,是真正意义上的“抢走”了本应属于他的辉煌人生。

    “我们本该如此,不过就是将我们原本错位的人生重新摆回正轨罢了。”

    冯生如此说时,他的同胞弟弟,阿月,此时正躺在他的脚边,生死不知。

    第97章 柿子 喵咪咪

    小黑猫这一头正如火如荼地上演着兄弟阋墙大戏, 与此同时,之前同行的其余人仍沉浸在各自的幻境之中,可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

    他们的肉身还留在原地。他们匍匐在地, 翻滚着、挣扎着,或是困在自己最痛苦不堪的回忆中, 或是身处生死险境殊死一搏, 和自己想象中的敌人扭打撕扯。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名状的痛苦神色,五官扭曲到变形。有人哀嚎出声, 有人无助啜泣,然而所有的动静都像是被黑洞吸纳的光, 被收拢在周身方寸之间, 无法传递,无人看见,无人在意。

    唯有一人不同。他那张格外俊美的脸上依旧维持着一贯的从容宽和, 眉眼舒展, 似乎并未经受旁人那样的折磨,反而是在做一个难得的美梦。

    这个人便是墨观至。

    而墨观至, 确实是在做美梦。

    墨观至从小牧童的视角脱离后, 本身的意识逐渐回笼, 发觉自己并未走出幻境。他别无选择, 只能继续往前走, 好似永不知疲倦。

    只是接下来的幻境并不如之前那一个详尽,更像是不同的梦境片段在墨观至眼前闪回, 又或者是他终于见识到人们口中所说的走马灯。

    他看见某一世的自己是一个穷酸的读书人, 意外在鸡窝里救下凤凰的蛋,由此得到羽族的祝福。而在另一世,他又成了杀猪匠的帮工, 帮助被负心汉辜负的狐仙逃离火海,由此又获得灵狐的承诺……

    似乎每一世的他都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然而每一世他都会因意外和某种具有灵性的玄幻生物结缘。只是不知,这重重幻境是否就是巨龙所说的前尘往事,是真实存在过的他的人生。而他在这一世,生来就能奇异地和动物亲近的能力,是否又与那些曾在他的前世里留下痕迹的妖兽们有关。

    时间继续回溯,不断变幻的画面终于稳定下来,墨观至似乎终于来到故事的起点。

    周遭的景色发生变化,原本齐腰的草丛变矮了,堪堪只到他的小腿处。天穹垂得更低,云朵从他的眼前飘过,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又不知过了多久,墨观至终于察觉到自己再次悄然转换了模样。这一回,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人。

    他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嗓音。

    墨观至循声看去,只见一名头发花白的干瘪老头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口中咕哝着:“阿墨,你此去定要将那妖兽降伏,若是叫那畜生杀过来,村里人都难逃一死啊。”

    听着听着,墨观至的脑海自动生成一段画面,恐怕就是这名名叫阿墨的少年原有的记忆。

    原来,这具身体是生活在本地某个小村落里的少年游侠。此时,正是逢魔时刻,天子更迭,妖孽横行。少年游侠早失恃怙,孤苦无依,靠着在村子里帮闲混一口饭吃。

    自远方游历而来的旅人为闭塞的小山村带来外界的消息。东海勇士过神泉,三日三夜杀二蛟为爱马报仇的故事传得妇孺皆知。年少气盛的村人吆五喝六,结伴想去学那东海勇士降妖除魔。

    少年游侠亦有些心动,只是他天性随和,素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阻拦村人道,本地尚且安宁,并未有妖兽来犯,莫要打草惊蛇,以免惊扰恶邻。

    村中有几个素来游手好闲的家伙,闻言嗤之以鼻。某一日,他们又喝得酩酊大醉,在酒意的驱使下,相邀前往某处密林探险。传言那密林深处藏着某只大妖兽,虽从未有人亲眼见识,也从不曾听闻那妖兽主动伤人,几个醉汉仍坚信那会是他们惩恶扬善扬名天下的机会。

    醉汉们一去不归,音讯全无。数日后,唯有一人逃回村子。他一手捂着兀自流血的断臂,面朝西方,口中惊呼有妖怪,连喊数声,力竭而亡。

    村人大骇,当下老村长召集众人商议对策。最后,族老们一致决定,此等会虐杀人类的畜生断不可留,应除之后快。

    而这个重任落在了名为阿墨的少年游侠身上。

    此行凶险,堪称十死无生。少年游侠深知族老们举荐他不过也是因为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死了也就死了。但他没有拒绝。人活一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囿于这方寸之地。哪怕他最终死于妖兽之口,能见识到那等玄幻的广阔世界,也算死得其所。

    少年游侠告别老村长,带上村子唯一的宝贝,一柄锈迹斑斑的破铜剑。他一路西行,来到一处宝山。

    此地甚是奇妙,草木长得比外头繁茂不说,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甘甜,令人闻之心旷神怡。少年游侠只身深入密林,这才发现林子里处处都是结满果实的果树。果实不分品种,不分季节,不分地域,皆已成熟,结结实实地压弯了枝条,诱人无比。

    少年游侠暗道,此地恐怕正是那妖兽所在的洞天福地。他不敢大意,只将那柄破铜剑握得更紧,小心翼翼往密林深处走。

    越是深入,少年游侠越是能感受到此地蓬勃的生机,整个人如同沐浴在暖阳之中,浑身洗涤一净,充满力量。

    如此又走了三天三夜,少年游侠不吃不喝,不停不歇,却丝毫不觉得饥渴和疲惫。

    终于在某一日,太阳再次西落,少年游侠得偿所愿,来到传言中的妖兽洞府外。

    奇怪的是,那洞府并不像山中的其他地方那般生机勃勃蜜果累累,反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处处透着一分死气。

    少年游侠壮着胆子往洞府内走,一头撞见满地的尸骸碎块,兽类的、人类的,触目惊心。还不等少年游侠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吸力自洞府里头袭来,不由分说将他卷入黑暗深处。

    少年游侠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他已然身处暗不见天日的洞府内部。他努力让眼睛适应黑暗,同时四下摸索,想要找到自己唯一的防身武器,那柄破铜剑。他没能找到铜剑,却意外发现自己身下垫着极其柔软的褥子,也不知是用什么草料铺成的,舒服得几乎令人昏昏欲睡。

    昏、昏、欲、睡……

    呼噜呼噜呼噜……

    少年游侠猛然惊醒,继而意识到那不是自己发出的呼噜声,转而警惕地循声望过去。

    就在这时,洞中突然亮起一道白光。少年游侠下意识闭上眼,再睁眼时,他的眼前正卧着一头巨大无比的……黑猫?

    那黑色大猫躺平后也足有一丈高,身长三四丈,一双琉璃似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瞪过来,每一颗眼珠子都比得上少年游侠的大半个身体。

    少年游侠目瞪口呆,久久无法回神,浑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也忘了村人的嘱托。

    那应是一头母猫。她侧卧着,后肢稍稍蜷缩,尾巴盘在腹中,牢牢护住怀中的一只猫崽儿。

    奇怪的是,如此惊人的巨猫,她的幼崽却看着和普通的猫崽一般无二,整个儿陷入母猫绵密的毛毛里,如同一粒小黑豆掉进黑色的云海。

    此时,那小小的、软软的猫崽儿正袒露肚皮,四脚朝天,抱着母猫用力吮吸乳汁。它喝得如此投入,两只小巧的三角耳朵紧紧贴着圆滚滚的小脑袋,粉嫩的脚掌冒出尚且透明的利爪,紧紧扒住母猫的毛皮。

    只是很快地,小猫崽松开爪子,四肢乱蹬,发出不悦的哼唧声。

    原来那巨猫的乳汁早已所剩无几,猫崽儿之前吸食的全是掺着巨猫血液的乳水。直至此时,显然连那沾着乳汁气味的血液都快干涸了。

    这一幕极具震撼力,少年游侠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他未曾谋面的母亲。他听村人提过,他的母亲生下他后,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挣扎起身,想给孩子喂一顿奶,却因没有乳汁而无可奈何。

    母亲当着来帮忙的村人的面,跪在床头给族里的长辈们磕头,说自己的孩子不是克父克母的灾星,请他们善待他,给他一口热食,给他一片瓦砾,好让他不至于死于饥寒交迫。

    他不知母亲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生平如何。自他有记忆起,母亲就只是村后头某处的一抔黄土,没有墓碑,杂草丛生,有时候还会和不知名的兽类骨头混杂在一起,他甚至找不到具体的祭拜地点。

    然而此时此刻,少年游侠看着眼前这一对古怪的妖兽母子,竟天真地认为,他的母亲大约就是这头黑猫的模样。

    慈爱,温柔,油尽灯枯……

    猫崽儿哭着闹着,细弱的哭声时断时续,像是随时都要饿晕过去。巨猫无法,甩动尾巴,从旁扒拉出一颗圆滚滚的红色果子。

    那是一颗熟透了的柿子。

    只是那柿子果儿大得离谱,比猫崽儿还大上一圈。猫崽儿嗅到果子的甘甜气息,也不嫌弃,熟练地收拢四爪,整只猫儿像蜘蛛似的扒在柿子果上。它用尚未长成的小小乳牙,一点一点磨着柿子果的外皮,只是力气太小,努力半天也不曾啃破皮。

    少年游侠看得好笑,不禁抿嘴。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一道冰凉的视线自上而下浇灌他全身。他浑身发颤,不敢再看猫崽儿,强打精神,抬头迎上那道视线。

    巨猫恢复了几分力气,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擅闯她洞府的凡人。

    “你是人类。”

    巨猫张嘴,竟能口吐人言。

    少年游侠暗自心惊,面上仍旧不动声色,谨慎地并未开口应答,只是点了点头。

    “我在你身上并未嗅到贪婪的味道,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巨猫的语气十分笃定。

    少年游侠先是一愣,继而意识到巨猫所说的恐怕就是村中的醉汉一行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民除害,然而事到临头,他却踟蹰起来。且不提单论体型,他绝非是对方的对手。只说这巨猫通晓人性,这件事背后恐怕另有隐情。

    心思百转千回,少年游侠决定开诚布公。他直言道:“实不相瞒,之前的那些人乃是在下的乡邻。因他们迟迟未归,在下受村人所托,前来探查。若前辈知晓详情,望能告知在下,在下好回村禀明。”

    语毕,他抬手,以后辈的身份,恭敬地做了一个叉手礼。

    巨猫见状,神色稍霁。她慢慢说道:“我知你们村人想法,定是将我视为生啖人肉的妖兽。我既放你进来,就不怕你寻仇,但你有心调查真相,我也不妨告知与你,不教我枉负恶名。”

    在巨猫的讲述中,少年游侠逐渐还原出当日惨案的真相。原来,那几名醉汉出村后,被夜风一吹,酒意凉透,气势已然退了三分,只是碍于颜面,谁也不好率先敲响退堂鼓。几人你推我搡,如此又行了半夜,就在他们勇气告罄,打算不管不顾冲回村里时,途遇一伙儿道人。

    那几名道长声称自己是来自南地的修行者,奉师尊之名前来此处降妖除魔。他们蛊惑醉汉一同前往,承诺事后缴获的妖兽藏宝能分几人一杯羹。醉汉们本就羞于就此打道回府,闻言大喜,遂跟随道人们一同前往。

    一行人走走停停,历经各种磨难,见识过的妖兽仙草不知凡几。醉汉们大受震撼,道人们却一派淡然。一路上不是没有遭遇过凶险时刻,好在道长们确实有些本事,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醉汉们见状,心中更是窃喜,原本只是三分的心动,变成十分的贪婪。他们心中畅想着衣锦还乡,嘴上奉承着道人们仙风道骨,一路上鞍前马后,伏低做小。就这样,一行人终于来到妖兽洞府。

    他们十分幸运,恰逢妖兽产子,身体尚未恢复,实力大跌。饶是如此,妖兽到底得道千年,道人们合力也无法伤及她半分。几位道人心思飞转,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几位凡人身上。原来,他们之所以愿意带上这几个累赘,打的就是在必要时将醉汉们当做诱饵的目的。

    醉汉们不明所以,就见几位道人陡然翻脸。他们举起降妖除魔用的宝剑,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斩断醉汉们的手脚。鲜血淋漓,惨叫声响彻整片密林。在生死关头,醉汉们对着巨猫跪地求饶,将事情和盘托出。

    但巨猫已然无暇顾及这几人。新鲜的人类血肉很快吸引来无数野兽妖物。品尝过鲜肉的滋味,又被道人们的符箓暗算,小妖兽们被刺激得失去神智,彻底进入狂化状态。它们无视大妖的威压,开始冲击洞府,与大妖厮打起来。小妖兽们的个体实力不强,几乎与凡兽无异,奈何数量庞大,且悍不畏死,一时间,双方竟打得有来有回。

    利爪无眼。在厮杀中,几名重伤的醉汉自然无法幸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妖兽们无差别的攻击下丧命,唯有一个命大的,竟拖着残躯趁乱逃出生天。

    而道人们并不理会,只是躲在暗处,安静地欣赏着这一切,坐收渔翁之利。

    小妖兽越聚越多,前仆后继,如蝗虫过境,丝毫不给猎物留下喘息的空隙。初时,大妖尚能从容应对。只是时间长了,她既要击退来犯者,又要护住怀里孱弱的幼崽,真炁逐渐耗尽,疲态尽显,终是露出致命破绽。

    道人们伺机而动,配合小妖兽们一起围剿大妖。大妖双拳难敌四手,在危急关头,只得引爆丹田,将进犯的道人小妖一同消灭。丹田乃是修行者最重要的部位,引爆丹田无意义自绝生路。

    等到少年游侠来到此地,大妖已是时日无多。

    少年游侠听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期间被震惊数次,几番张口欲言,终是说不出话来,只余一声叹息。

    若说醉汉无辜,他们确实因起了贪念而听信他人,若非事情有变,恐怕这几人最终也会手染杀业。可若说他们有罪,他们也的确罪不至此。

    而那些道人们口口声声为民为公,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了利益蝇营狗苟,甚至不惜采用有损阴德的法子引发大战,伤及无辜,行事堪称卑鄙。

    难不成这就是人间修士吗?自视甚高,将其他生灵视作蝼蚁随意践踏,难道就是他们的“道”?

    曾经也因东海勇士的壮举而心潮澎湃,甚至想要拜师求道的少年游侠难得陷入自我怀疑中。

    这时,巨猫的话适时打断少年游侠的胡思乱想。

    她道:“你既能找到此地,又毫发无损地来到我跟前,可见你我有缘,恐怕你就是我苦等多日的一线生机。”

    当日,她击退众敌,即将身殒之际,曾卜筮一卦。卦象显示天无绝人之路,她的幼崽尚有生的可能。巨猫强行续命,苦熬多日,不成想等来的却是一位人类少年。

    她静静地凝视着少年游侠。透过重重表象,她看见的是一个纯粹自在的灵魂,不是善,不是好,而是自然,如山谷清风,如草木枯荣,如人间千千万万年,明月落下的亘古不变的一抹清辉。

    她的目光变得幽微深邃,裹着人类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她们母子因人类惨遭灭顶之灾,却又是人类带来了生的希望吗?

    荒哉诞哉,何其可笑。

    也罢,大约这就是天意吧。

    巨猫不再看那少年游侠,转而垂下脑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怀中的小猫崽。小猫崽和那颗大柿子鏖战多时,无果,终是筋疲力竭,委委屈屈睡去,此时已是睡得不省猫事。它团成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色毛团子,如同尚在母亲的子宫里那样,睡得像一颗香甜的小胚胎,无忧无虑,无知无觉。

    巨猫的目光愈发柔和,就像是最柔软暖和不过的毛毯,将小猫崽仔仔细细包裹其中。明明只是禽兽,凶面獠牙,模样可怖,此时看着竟与人类母亲别无二致,再慈爱不过。

    少年游侠看着看着,不由得看痴了。

    他深受触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巨猫的托孤重任。

    作为回报,巨猫运转灵炁,在少年游侠的灵魂深处刻上一枚金闪闪的梅花爪印形状的烙印。

    “这是我猫族的印记。自此之后,你便是我猫族的恩人,是天下兽部的朋友。我以九天玄猫之名起誓,凡我族类,见你如见我,亲之爱之,敬之重之,生生世世,永不磨灭。”

    少年游侠被打下烙印,却不痛不痒。他不明所以,直觉自己得到了对方极其珍贵的馈赠。

    巨猫不再多言。她用尾巴卷起小小的猫崽,连同那颗只受了皮外伤的柿子一起,送至人类的怀中。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少年游侠发现自己已然来到洞府外。

    头顶是一片清风朗月,众星灿灿,大地生辉,正是人间好时节。

    他的怀中依旧牢牢抱着小猫崽,软乎乎、暖融融,圆鼓鼓的小肚皮顶着一颗大柿子,起起又伏伏。它睡得天昏地暗,丝毫不知自己即将失去什么。

    而那巨猫却远在天外,在群山之巅。她仰头,静静凝望那一轮皎洁明月,似乎想要最后再看一眼这人间至景。

    天道无情却有情。

    巨猫回想起,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也只有她的幼崽那般大小时,她头顶的月亮便是如此清冷,无差别地照亮这世间的每一处角落,每一株花草。到如今,她已行将就木,月亮依旧如故。

    等她陨落后,同样的月光会同样落在她的幼崽身上。届时,哪怕她早已灰飞烟灭,化作这世间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她的幼崽依旧会自在逍遥地活在这片大地上,享受着她曾经享受过的月光,就像他们彼此依偎,从未分离。

    月光安静地流淌着,充盈着大地的每一寸土地,澄净得像是能够洗净每一分罪孽和丑陋。

    月光同样落在巨猫的身上,如同母亲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颅。

    在这一瞬间,巨猫忘了入骨的痛楚,忘了仇恨,甚至在最终一刻到来时,她同样忘了被她视若生命的幼崽。

    她又重新回归自然的怀抱,欣然踏上生命的归途。

    在少年游侠的目送下,在小猫崽睡得迷迷糊糊的呼噜声中,巨猫仰天长啸,原地陨落。她巨大的身躯在如水的月色中慢慢消散,融为一颗又一颗细碎的光点。

    一小部分光点四散,纷纷扬扬,飘落在这片山林里,反哺大地。而大部分的光点聚拢,融合成一条细长的白练,最终回到小猫崽的体内,成为它的力量。

    小猫崽于梦中似有感应,竟如孩童一般,低声啜泣,稚嫩的爪子一张一合,紧紧抓住人类胸前的衣襟。

    少年游侠心头涌上难言的酸涩,只得将小猫崽搂得更紧,尽可能将自身的温暖传递给失去母亲的小猫崽。

    同样没了母亲的一人一猫踏上路途,那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

    少年游侠依照巨猫的嘱托,继续西行。一路上,他们历经艰难险阻。小猫崽尚且年幼,却因巨猫的传承而身负巨大的能量。少年游侠乃是一介凡人,携带如此不凡的灵兽,犹如小儿持金。

    他们一路逃亡,狼狈不堪。少年游侠数次身负重伤,几度游走在生死边缘。他变得强壮有力,小猫崽也渐渐成长。

    然而,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在又一次击退偷袭的敌人时,少年游侠受到了致命一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抱着小猫崽,终于来到小玉山,在一个风雪将至的日子。

    大约是感应到命运的召唤,云游多年的浑元真人突然回归,正好在山下遇见只剩下一口气的少年游侠。

    小猫崽已经长大不少,毛发变得蓬松旺盛。它依旧不谙世事,不知自己的人类已时日无多,无忧无虑地踩在人类身上嬉闹。

    小猫崽盯着那突然冒出来的胖老头儿,小爪子不安分地去挠他的道袍,恶作剧得逞后,又害怕似的躲回少年游侠怀里,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去看老道士的反应。

    浑元真人笑呵呵,一副极好脾气的模样,看向少年和猫崽的目光却充满怜爱和惋惜。

    “你倒可惜,本应是我玉山宗的好苗子。”

    少年游侠便知自己找对了人。

    “我见仙师,便知原来这世间真有大道,可惜我无缘得见。”

    浑元真人却道:“有缘与否,不在今朝。若是有缘,他日定有重逢之日。”

    少年游侠气若游丝,闻言只是虚弱地略点了点头,不知信了与否。他缓慢地掏出怀里淘气的小家伙,颤巍巍地伸出手,像当年托孤的巨猫一样,将猫崽托付给眼前的高人。

    这一路逃难,少年游侠和小猫崽相依为命。有时他也分不清,小猫崽到底是将他当成母亲还是仆从。

    然而不管怎样都好,小猫崽还是要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长大才好。

    这一回,天真无知的小猫崽却似有所觉。它的四爪用力抱住少年游侠的手,挣扎得厉害,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离去。

    少年游侠只得低声安慰他:“你和道长回去吧。带上我们的柿子。柿子已经出苗了,埋进土里,等它长大,会开出金色的花,花败之后,会结出绿色的果子,等果子成熟,就会再度变成红色的柿子。

    你听明白了吗?柿子是不会消失的,我也一样。

    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我们的母亲都变成了天上的星辰,最亮最耀眼的星星就是她们。等以后,我也会变成一颗星星,可能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亮,但我就守在她们身边。你抬头看见星星时,就是我们在看着你,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小猫崽不知听懂多少,终于懵懵懂懂地松开爪子。

    它窝在浑元真人怀里,抱着那一棵稚嫩的柿子苗,渐渐远去。

    山路漫漫,前方又不知通向何处。

    浑元真人的怀抱很暖,气息平和,是小猫崽很喜欢的味道。只是……

    它再度回头,瞧见的只是漫天风雪。

    那曾经躺着少年游侠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雪堆。

    风雪越来越大,很快,那个小雪堆也在小猫崽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次告别了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东西。明明如此重要,却又是那样轻,那样容易消散。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哀伤涌上小猫崽的心头,它神魂俱颤,在浑元真人的怀里昏了过去。

    浑元真人并未回头,只是长叹一声,沉声吟诵起古老的经文。

    一为逝者往生,二为生者祈福。

    道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与风雪融为一体。

    或许是浑元真人无意间的这一善举,少年游侠死后,他的魂魄并未就地消散,反而追随小猫崽的气息,也来到了玉山宗。

    玉山宗门人道法自然,并不驱逐少年游侠这般的孤魂野鬼。少年游侠得以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小猫崽身边,参与到它的生命中。

    山中无岁月。小猫崽虽因大悲大痛忘记前事,却在这里找到了新的家人,得到关爱,如同约定的那般快乐无忧地成长着。

    他看见浑元真人寻遍天下奇珍,耗资无数,打造了九枚鎏金铜铃,用以锁住小猫崽的脖颈、尾部和四足,帮它稳固魂魄。

    他看见小猫崽被教导着做早课,却耍赖偷懒,趴伏着将整张脸服帖地埋进蒲团里,在西王母神像的凝视下,理直气壮地睡得不省猫事。

    他看见小猫崽因冬眠错过某年难得的大雪,它的师兄们用特殊的术法留住雪景,只为贪睡的小猫崽醒来后能第一时间欣赏到那场千年难遇的极致雪景。

    ……

    他看见小猫崽被宠得气性越来越大,每每受了委屈,哪怕再微小,都要一一记录在小本本上,提醒它日后告状。

    他看见小猫崽的告状小本本越写越厚,直到它再没有了能够告状的人。

    直到命运再一次将它推到生离死别。

    人唯有在失去时才会深深痛恨自己的无能。

    邪魔入侵,小猫崽危在旦夕,身为孤魂野鬼的少年游侠却连拔剑的力量都没有。

    他触摸不到小猫崽,无法保护它,甚至无法给予它安慰。

    他眼睁睁看着浑元真人为掩护小猫崽而身死。

    他眼睁睁看着小猫崽因再一次面临死别而痛哭流涕。

    他眼睁睁看着小猫崽的家园被一把无情的大火烧成灰烬。

    ……

    最终,少年游侠积攒所有的力量,拼尽全力,只能护住那一株孱弱稚嫩的柿子数苗。

    小猫崽的柿子树还没有来得及长大,还没有开花,还没有结果。它不应当消失在这场人祸里。

    柿子是不会消失的。

    他曾这样告诉过小猫崽。

    在小猫崽的生命里,至少得有一样东西,是可以留下来的,是不会离开它的,是会长长久久陪伴它的。

    哪怕那只是一棵柿子树。

    哪怕为此,他必须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第98章 太奶 喵喵喵

    来自灵魂的灼热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那种疼痛, 比墨观至经历过的所有苦痛加起来还要难以忍受无数倍。他的理智,他的思想,他作为人的根基, 都仿佛在这一场烈焰中焚烧殆尽。

    他不再存在,唯有痛苦, 痛苦, 痛苦……

    墨观至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就快要消失了, 像当年的少年游侠一般,魂飞魄散……

    可是, 他的猫该怎么办……

    ……

    就在墨观至的意识即将陷入深渊的刹那, 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别睡过去,你现在不是他,快醒醒!”

    那声音明明不大, 却带着奇妙的力量, 一下子将昏昏沉沉的墨观至唤醒。

    幻境的作用开始减退,他的意识再次回笼, 就像溺水之人重获空气, 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急促呼吸。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 墨观至才从那可怕的灵魂灼烧的痛感中清醒过来, 终于有力气打量将他唤醒的人。

    那是一个陌生女人, 却莫名眼熟。她留着一头微卷的短发,眉眼英气, 五官舒朗, 既有女性的柔美,又自带一种男性的刚毅魅力,是一种非常奇特、又很有吸引力的长相。

    墨观至的头尚且浑浑沌沌, 眯着眼睛努力对焦视线,辨认许久,终于才从记忆里找到痕迹。

    “你,你是四号照片里的那个人。”

    他想起来了。寻龙节目组准备了一组照片,有和钟情相关的线索,也有干扰项。其中,四号照片是最具迷惑性的。从表面看来,四号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和钟情没有任何相似处,两人不像是有血缘关系的样子。然而,当时墨观至借着小黑猫的天眼,清晰地感应道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和钟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曾为此犹豫不决。

    如今,墨观至终于直面这个年轻女人,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不是钟情的女儿,但是和她有关系。你是那条小白……”

    出于谨慎,墨观至止住话头,没有直接道破小白蛇的真身。

    那年轻女人闻言,惊诧地瞪大眼睛。

    “你确实还聪明的欸。”

    她这样说着,默认了墨  观至的猜测。

    大概是因为体力又恢复了一些,墨观至喘匀了气,难得有兴致开了个玩笑。

    “可能是因为我的动物缘比较好吧。”

    没想到,小白蛇竟然十分认同似的重重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她这样说道,直直看向墨观至,“你是十世的功德善人。”

    十世功德善人?

    墨观至讶然。他并非是第一次接触功德善人这个概念。传统意义上的功德善人,是指一辈子都在行善积德、有功德在身的好人。十世功德善人就意味着这个人十辈子都是好人。这可是凡人几乎无法达成的成就。

    然而就墨观至从幻境中获得的记忆碎片看来,他觉得自己和所谓的功德善人可不沾边。

    看出墨观至的疑惑,小白蛇解释道:“不要误会,我们说的十世功德善人和你们人类说的可不一样。在我们看来,有恩于妖兽精怪、和我们结缘的就是功德善人。”

    原来如此。

    墨观至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评价此事。

    这么想来,他大约是干了十辈子的动物救助工作吧。

    似乎是不满人类不以为然的态度,小白蛇忿忿道:“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很随便地就可以把功德给出去哦。能够得到大妖们认可的人类可都是万里挑一,几千年以来,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

    这一回,墨观至倒是彻底震惊了,有一种不知大奖为何花落自己家的错愕和受宠若惊。

    小白蛇说着说着,看向墨观至的眼神又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艳羡。

    “我能感受到你灵魂里来自真龙的能量,真好呀。”

    墨观至感受到来自小白蛇的亲近,心知恐怕是那位真龙的烙印起了作用。他看着小白蛇,语气真诚道:“多谢你,将我唤醒。”

    小白蛇抿嘴一笑,显得有些腼腆。只是下一瞬,她的身形忽然虚晃一下,似散非散,好像突然就从3D的实体变成2D的虚拟形象,下一刻就会随风飘散。

    墨观至连忙问怎么了,小白蛇无奈解释道:“我的实力不太够,原形的时候没法开口叫你,要叫醒你就只能变成人形,但我又维持不了太久的人形。唉——”

    小白蛇说着说着,发出学渣的唉声叹气。

    墨观至:“……”

    他问道:“那你想长久维持人形吗?”

    小白蛇双眼一亮,原本死气沉沉的语气都变得活泼起来。

    “我当然想啊!人间多好玩呀!我想和普通人一样,住在城里的大房子,可以玩手机,看电视,点外卖,磕CP……”

    小白蛇掰着逐渐变得透明的手指头,趁着还能开口说话的功夫,忙不迭地细数着成为人类的种种好处。

    墨观至被她的快乐情绪感染了,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笑意。他回忆着曾祖母当年的做法,祝福道:“那我祝你此后虔诚修行,若要做人便做人,若要成龙便成龙,想做什么做什么,在天地间自在逍遥。”

    他这样说着,像是有无形的力量顺着他的话音朝着小白蛇涌去。

    小白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先是一愣,继而双眼瞪圆。她原本即将消散的身形转瞬间竟然再次变得凝视。

    “哇,你真的好厉害呀!”小白蛇惊叹道,“你的一句话省了我好多好多年的功夫啊!”

    谶语自功德善人口中说出,自然成真。

    墨观至但笑不语。

    小白蛇兀自震撼了一会儿,随即想起当下要紧的事来。

    “先不要说了,你得赶快从幻境里出去。钟情妈妈有危险,还有那只小猫咪大人,有坏人,有阴谋,哎呀,总之,你得出去帮忙才行!”

    她一边焦急地嚷嚷着,一边去扯墨观至的手臂。

    墨观至被小白蛇这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催促搞得晕头转向,但仍旧克制不住地也紧张起来,身体随着对方的拉扯往前跑。只是他才走了两步,就忍不住闷哼出声。

    “我感觉自己好重啊,”墨观至呢喃着,“都快走不动路了……”

    小白蛇听见他的话,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啊!”她的笑声清脆,“回忆的重量可是很沉的。”

    果真如小白蛇所言,十世的记忆沉重如山,越往前走,墨观至越能感受到身体的重量。他几乎是拖着步子往前挪动,发出趿拉趿拉的很不协调的声音,挺久了竟有几分催眠的效果。

    渐渐地,墨观至的眼皮也变得沉重,视野变得模糊。此时,他已经感受不到小白蛇的存在,混沌空间里仿佛又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墨观至一狠心,用力咬了一口舌头,借着舌尖的疼痛感,扯回理智。他循着最初小白蛇指引的方向,像一个深陷泥淖的人竭尽全力往上爬,艰难地摆脱幻境的束缚。

    ……

    小黑猫并不知道他的人类正历经万难,全力以赴地朝他赶来。此时,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冯生身上,越看那张脸越觉得辣眼睛。

    冯生以为自己的出场震慑住了两人,忍不住仰天大笑。

    小黑猫:“……”

    笑起来更难看了呢。

    他忍不住斜乜钟情,一张黑乎乎的毛脸蛋上愣是做出了挤眉弄眼的滑稽效果。

    钟情闭了闭眼睛,努力忽视黑猫大妖的暗示。她看向冯生和阿月,眼神里隐隐带着悲伤,也不知道是为双生子中的哪一个感到难过。

    然而,此时双生子总唯一保有神智的,——尽管并不多——冯生对这份迟到的来自生身母亲的关注已经不再感兴趣。

    “我也不是什么要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冯生笑得张扬,“我只不过是想拿回属于我的那一点点东西罢了。你们该不会忍心将命运如此凄惨的我赶尽杀绝吧,啊,我的好妈妈?”

    钟情长叹一口气。她没有直面回答冯生,转而看向小黑猫,语气沉重道:“我很抱歉,前辈,是我的失误。我错估了冯生的打算,也低估了他的能力。如今看来,他身上也藏着龙神秘宝,实力已不容小觑。一旦他将阿月的蛟龙血脉完全吸收,恐怕……”

    小黑猫沉重点头。原来是强行觉醒蛟龙血脉,难怪。想来是冯生的肉身遭受不住在短时间内一口气注入如此强大的能量,现在的冯生处于某种似人非人的矛盾状态,才使得他的头骨拉伸成蛇头的模样,却又无法完全化形。

    冯生听见钟情的点评,不怒反乐,一双已经变形的眼球里充满孩童般的快乐光芒。

    “没错,没错,我很强吧!你们都忽视了我,但就我最有出息。哈哈哈哈!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哦。我筹谋多年,可不是为了功亏一篑的。你们明面上看到的只是我,但我已经安排了其他后招。

    想想那些还在幻境里的人吧,想想整个毛春,想想这片大陆!只有我活着,他们才能活着!我的性命就是信号!

    其实想想看,你们没有必要和我为敌啊。而且,我确实得到了其他的龙神秘宝,还知道更多秘宝的下落,不止一块。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和我合作?现在投靠我还来得及。我可不是真小人,我有容人之量的,我会不计前嫌的,哈哈哈哈——”

    小黑猫眯缝双眼,沉吟着。

    冯生的话乍听起来很唬人,但其中有不尽不实之处,想来是他故意放出的迷雾弹。他若是真如自己所言的那般强大,此时就不会强行吸收阿月体内的蛟龙血脉,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冯生的底牌主要还是其他龙神秘宝的下落。他想以此为饵引诱小黑猫。只可惜,冯生错估了一件事情,对于小黑猫而言,龙神的力量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从未像邪魔外道们那般渴求过秘宝。

    不过小黑猫也有自己的顾忌。冯生自身的实力自然不强,只是他的血脉特殊,能够很好地和龙神秘宝融合在一起。如今尚且不知他吸收的是哪一部分的秘宝,但小黑猫若想通过蛮力取出也是不易。若冯生因此丧命,他背后的联系网千丝万缕,可谓牵一发动全身。怕就怕他背后的邪魔外道们会由此鱼死网破,引发又一场生灵涂炭。

    钟情恐怕也是因此而投鼠忌器。

    小黑猫身为妖物,对人间并无太多感情,就算人族覆灭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自然更迭的一部分。然而不知是否因他刚从玉山宗的幻境里脱身,脑海里还残留着浑元真人对他的影响。

    浑元真人曾对小黑猫说过,这天下苍生是他的苍生,却并非是小黑猫的苍生。然而小黑猫明白,若是此时浑元真人在这里,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更何况,如今的苍生里,也有了他想要保护的人类。

    于是,苍生似乎也变成了小黑猫的苍生。

    真奇怪啊,他竟然也会因为一棵树而留恋整座森林吗?

    一时间,小黑猫也不由得踟蹰起来。

    哼。

    思及此,小黑猫暗自冷哼一声,且将冯生的名字暗暗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等日后有机会再来报仇。

    那头的冯生却不像小黑猫这般冷静,他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更加放肆地叫嚣起来。

    “人类就是贪婪、弱小、肮脏的种族!是应当被淘汰的过时半神!你看这世间的种种灾难,不都是人类自己一手造成的吗?如果放任他们,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毁灭。到时候别说是人类自己,就连我们不也会被牵连吗?

    所以,这天早就该变一变了!

    唯有龙才是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存在,强大到能呼风唤雨,遨游天地!而我,会是最尊贵的龙族后裔,我会觉醒完整的蛟龙血脉,终有一天,我会化成真龙!

    一千年前,最后一条真龙在毛春陨落。哦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白蛇仙就是感应到真龙的存在,侥幸获得一丝龙神馈赠,才最终悟道的。”

    这下,小黑猫倒是真的吃惊了,他确实不知白蛇仙和那条真龙还有这样的渊源。他不由看向钟情,却见钟情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惧,但不像小黑猫那样因不知情而被冯生的话震惊到,反倒更像是秘密乍然被人戳破的愕然和害怕。

    小黑猫略一思索,当下了然。这恐怕是钟情有意隐瞒的内情。钟情早就从白蛇仙留下的秘籍里探知到白蛇仙最初得道的契机为何,只是这个契机恐怕和钟情所有的龙神遗宝有关,出于自保的目的,她不想将白蛇仙的秘辛全盘透露给小黑猫。

    如今,秘密被冯生一通乱拳暴露了,猝不及防下钟情没能掩藏好情绪,倒叫小黑猫瞧出端倪。

    小黑猫倒是不太在意钟情的做法,总归他要得到秘宝,钟情是无法阻拦的。他猜测,当年白蛇仙或许就出生在毛春地区。真龙陨落时,她还是一条未开灵智的小蛇,因缘际会之下,她得到了龙神遗泽,从此入道修仙。

    借着秘宝的力量,白蛇仙顺利修行了五百年,眼见着就要化蛟。然而突破的契机总是玄而又玄,或因心魔或因前事未了迟迟不到。若不能及时解决那些小问题,哪怕强行修行到后期,也会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不仅无法突破,反而有损道心。

    当年的白蛇仙或许就是遭遇了突破瓶颈。她决定前往钱塘报恩,了却前缘后再了无牵挂地突破。没成想,这一次“旅游”竟成了她的死劫。

    后来,白蛇仙将秘籍、仙骨以及秘宝一起留给有缘人。她的传人若是能顺利通过秘籍修炼,融合仙骨变成蛇身,就有望借力龙神秘宝,一朝化龙。

    如今,钟情已经掌握前两项,显然秘宝也在她手中。

    不等小黑猫多想,那头的冯生犹自在叫嚷。

    “只可惜啊,白蛇仙也是个傻的,明明离化蛟只差一步之遥,居然还能被一个人类诓骗,落得一个碎尸万段的下场。果然,女人都是靠不住的。

    唯有真龙,世间最后的龙神,我的父辈,才是天下之尊!我会延续他的血脉,我会像他一样成就龙神。啊,龙神,我伟大的父神,我向你祈愿!我会继承你的意志!”

    冯生状若癫狂,咆哮不止。

    只是小黑猫听了他的话,不仅没能如他所愿面露害怕,反而透着几分古怪,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那再直白不过的鄙夷如同一桶冷水从头灌下,瞬间浇灭冯生暴涨的野心之火。他受到刺激,说话更是语无伦次,手指指着小黑猫骂道:“怎么,你这小小猫妖还有什么不服?不过是区区禽兽而已,你睁眼看看,千年大妖又如何!你不过——哼,又如何!”

    一阵慷慨激扬的输出之后,只听换来小黑猫一句慢悠悠的回应。

    “你都说自己是龙神的血脉,怎么还会觉得龙神是父神?”

    冯生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龙神自然是母神啊。”

    唯有母神才能通过兵解变相延续血脉,才能保存种群的种火,这是再直白不过的人间真理。

    搞错了龙神性别的献祭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冯生大骇,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从小黑猫那愈发嫌弃的眼神中,他仿佛听见直白而冰冷的判词:没用的东西。

    “不、可、能,你在骗我!”

    冯生双目充血,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咬得牙齿咔咔作响。

    然而,被他怒目而视的小黑猫并没有流露出他想象中的嘲弄或得意,反而十分平静,好像冯生的失败是理所当然的。

    这时,冷眼旁观的钟情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阻道:“收手吧,冯生,你没有堪破你的道,又怎能顺利突破化龙?再这样下去,你会先一步受不住爆体而亡的。”

    冯生像是被女人的声音激怒了,瞬间暴跳如雷,转而对着钟情嘶吼道:“闭嘴,你又有什么资格?你又怎么敢!”

    他的脸长得通红,情绪越来越不稳定,肉眼可见整个人像是个随时会爆炸的能量气球。

    他要失控了!

    小黑猫暗自警惕,脑海飞速运转,思索着如何能够在不伤及冯生性命的情况下让对方冷静下来。

    小黑猫想得毛毛炸开,心中登时不耐,一咬牙,心道实在不能两全,那也只能先把人打死了!希望他的人类能坚强点,撑到他突破幻境来救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黑猫即将出爪的一瞬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如同天兵下凡,不偏不倚,直接落在冯生面前。

    下一秒,天兵的拳头就砸在了冯生的面门上。

    砰——

    小黑猫和钟情惊骇得同时张大嘴。

    迎头猛挨了一拳,冯生随即像泄了气的气球,瘫软在地。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像是被打蒙了,然而眼神却神奇地重新变得清明,仿佛整个人都因那一圈从刚才暴走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

    在身负真龙印记的人类的全力一击之下,冯生奇迹般的没有死,没有暴动,也没有失去神智。

    在场众人全被这一意外搞得原地懵怔。

    “你、你是谁……”

    冯生两眼直勾勾地瞪着眼前从天而降的年轻人。他的嘴被打歪了,不停留着口水,此时只能艰难地吐字。

    “哦,我只是替你的太奶奶……”那年轻人诡异地停顿片刻,像是在默数辈分关系,“应该是太太太……太太太奶奶,咳咳,总之,我替那位真龙母神问候你。”

    什么鬼的太太太奶奶!冯生在心里怒吼,身体却无力再做任何反应。更要命的是,不知为何,那年轻人这么说着,自己居然要死的也觉得对方亲切得不得了,那是一种打从心眼里冒出来的、难以克制的亲近感。

    到底是什么妖法!难不成还能真是看见太奶了?

    冯生几乎呕出一口心头血。

    不等他再次发作,就见一道黑色的小旋风飕飕飕刮了过来,一把糊在那年轻男人的脸上,将他俊挺的五官遮了个严严实实。

    喵呜呜——

    小黑猫四爪并用紧紧抱住年轻男人,毛茸茸肚皮紧贴他的脸颊,脑袋来回反复地蹭着人类的发际线。

    啊呜啊呜,喵就知道人类你很好养,不会轻易被喵养死的,喵呜呜——

    小黑猫嘴里发出甜腻腻的埋怨声,喉咙里像藏了只小鱼,咕噜咕噜吐泡泡吐个不停。

    尽管很少看见小黑猫如此热情,但年轻男人仍旧无情地双手用力,勒住小猫咪不太明显的腰,总算在被毛肚皮闷死之前,将他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

    年轻男人劫后余生,长呼一口气,总算露出真容。不是墨观至又是哪位?

    小黑猫的身体被人类拿得远远的,却仍旧努力拧成一条倔强的猫猫虫。他一点一点抻长脖颈,将脑袋贴上人类的脸颊。圆溜溜的猫脑袋用力磨蹭,蹭啊蹭啊,坚硬粗糙的胡须根部将人类的皮肤蹭得发红。

    墨观至吐出口腔里不存在的猫毛,心有余悸,却只能一动不动地享受着来自小猫咪炽热的爱意。

    感受不到人类的感恩戴德,小黑猫不满地骂骂咧咧起来。墨观至强忍笑意,一把将他的小猫拥入怀中。

    这个相隔了两千多年的拥抱,和想象中的一样温暖。

    小黑猫长大了好多,毛发厚实得几乎抱不住,圆滚滚、沉甸甸,看似小小一只却极有分量,像一颗毛乎乎的秤砣,能将离别后所有的不安和焦灼尽数压下。

    又像一只抛向人类的锚,告诉他此生已无需再漂泊。

    小黑猫感受到来自人类的不同寻常的力道,不知为何,也渐渐安静下来。

    他的人类在发颤,他的人类在后怕,他的人类很脆弱。

    但是没有关系,小猫会处理好一切,小猫会赶跑一切坏蛋……

    小黑猫将下巴轻轻搁在人类的臂弯里,圆圆的小脑袋能完美地和人类手臂弯曲的弧度契合。如此完美,好像人类的怀抱天生就是用来拥抱小猫咪的。

    小黑猫躺在这样熟悉的怀抱里,脑海里莫名闪过许多画面,许许多多他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的画面,在他还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猫崽时。

    是一人一猫相依为命时路过的荒野、丛林,和田园。

    是停在鼻头上令猫发痒的讨厌蝴蝶,是小猫的斗鸡眼,和人类嘴角噙着的坏笑。

    是一首人类胡编乱造的、专门用来哄小猫崽入睡的摇篮曲,歌词里有月亮、星星和小猫。

    是永远停留在风雪中的小雪堆。

    是春天到来时,努力从焦土中破土发芽的小树苗。

    是小猫崽在柿子树下坐等开花结果时心头莫名的期待和温暖。

    ……

    这样的温暖持续了两千多年,也陪伴了小黑猫两千多年,好像他从来不曾孤独一猫。

    小黑猫侧过脑袋,将脸深深埋进人类的臂弯,语气亲昵地埋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喵都等了好久好久好久了。

    这期间,小玉山的山涧里,溪水打磨出一颗又一颗如玉般润泽的卵石;盖着茅草屋的山巅迎来一场又一场美不胜收的雪景;而他的柿子树,一年又一年地开花结果。

    那么多漂亮的山景,那么多甜蜜的果子,那么多他喜欢的人来了又走。小猫有那么多那么多想说的话。

    小黑猫简直难以相信,他竟然有这样多的回忆没能和他的人类分享。

    也不知他的人类是否听见,也不知他的人类是否听懂,但回应小黑猫的是一个更加紧密的怀抱。他们如此用力地拥抱彼此,好像从未分别。

    一人一猫如此感人的重逢场面,偏偏还有那不长眼的人在扰乱画面。

    冯生大喊着:“苍天不公!既然让我生来就有机缘,为何又让我和机缘失之交臂?竹篮打水,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苍天何其不公!”

    墨观至抬起胳膊,盖头又给冯生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如同一道惊雷劈中冯生的脑壳。

    世界安静了。

    不学好的徒子徒孙被太奶暴揍,大概这才叫天道循环,善恶承负吧。

    而被打断回忆的小黑猫终于想起来他还有正事要做。

    他歪头,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钟情,伸出一只毛爪子,爪心朝上,露出粉色的梅花形肉垫。

    钟情眼角一跳。

    一只黑成炭的小猫咪竟然有着粉红色的肉爪子。

    黑炭小猫可不知她的腹诽,毛爪子一张一合,讨要的意思很明显。

    “你身上的秘宝,拿来,喵想要。”

    小黑猫的语气十分不客气,像极了一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

    而抱着他的人类则纵容地看着这一切,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也像极了一个毫无作为的熊家长。

    钟情定定地看着小黑猫,起先还装作没听懂的无辜模样。但渐渐地,她脸上再无初见时的从容淡定,嘴角总是若有似无带着的笑意也消失无踪,整个人看起来冰冰冷冷,反而多了几分真实的人气。

    她看向小黑猫的眼神晦涩难辨。良久,她才开口,语气似是叹息,又像是在探究。

    “我以为,您会直接吞了我。”

    小黑猫闻言,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朝她投去古怪的一瞥,好像在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有礼貌的猫猫怎么能随便吃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钟情怔愣一瞬,忽地噗嗤一笑。

    “咪咪,你真的是修士吗?”她终于放弃了对小黑猫的尊称,遵从本心亲昵地喊起了小黑猫。

    小黑猫显然很不喜欢这个大逆不道的名字,但他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脾气好得要命,由此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未多说什么。

    钟情仍是眼含笑意看着小黑猫。

    小黑猫叹气,骄傲地一甩头,语气变得骄矜:“你果然还是人啊。你们人类,就是容易想太多。

    什么是修士?像人族修士那样清闲,天天喊着以天下为己任,匡扶正义降妖除魔?喵,你可别忘了,猫是猫,人类对于我而言,你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钟情受苦,钟情作恶,她身上自有善恶交织。但说到底,她的道心还保有人性。

    是人,就有善恶,有阴阳,有明暗,——或者,按照人类的道德标准,有“好坏”。所有矛盾的、违和的特质,总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或许在她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某种特质会占主导,在下一个时刻又转变想法。但所有这些矛盾体的综合,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才是人的“真实”。

    对于普通人而言,钟情或许是坏的,但在小黑猫看来,她不过是做了所有人类在那种情境下都可能会做下的罪孽。

    善恶有报是天理,以恶制恶也是天理。

    再者,世间的男神不知凡几,其中作恶的邪魔比比皆是,再多一具女邪神又如何。

    唯有女神的力量强盛,才能维护天地阴阳平衡。

    妖族与人类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妖族敬畏自然,从不妄图替天行道。每个个体于天道而言,都只是渺小如蝼蚁的存在,一声叹息都能被吹得七零八落,分不清谁比谁幸运,谁比谁更像是天道的宠儿。

    或许人族以整体而言,在近几千年得到了天道的垂怜和青睐,但身为人族中的个体,哪怕再如何耀眼,再如何出众,都不过是长河里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今日得意,看尽繁花,明日一无所有,孑孓一身。

    人生起伏,如红尘翻浪,不可追、不可控。

    “我只是不明白,你本不必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小黑猫身为妖族,又因幼时经历,很少对人类产生好奇心乃至共情,此时难得心生不解。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确很惨,她所遭受的磨难远非常人可想象。然而,小黑猫看见的并非是一具哀嚎愤恨的冤魂,哪怕堕入炼狱,仍旧不得不反复经历生前的种种折磨,日日夜夜神魂难安,永世不得超生。

    相反地,小黑猫看见的是一尊强大的灵魂,具备力量、勇气,和永不磨灭的斗志。

    钟情就是这样一位女子。

    小黑猫忽地一顿,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了然道:“你是故意的,你在用苦难磨练自身。”

    钟情闻言只是淡然一笑。

    “的确,我本会成为厉鬼,凭借本能行事,以复仇为一切目标。然而,怨恨是弱者的武器。我一开始也举起过这样的武器,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用再靠仇恨行事了。

    我也是人,啊,很稀奇是吗?我的确也曾是人。我是女人,同样是人。我讨厌痛苦,我厌恶折磨,如果有可能,我当然想要安安稳稳无痛无难地过完一生。

    然而,安安稳稳往往意味着平淡庸俗,往往意味着软弱无能。一旦遭遇磋磨,我将束手无策。

    如果我只求安稳,人世间只会给我风雪。

    唯有我求强大,求至高的权柄和力量,我才能有一战之力,他们才会将皇冠拱手奉上。

    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痛恨痛苦和磨难。但如果这些痛苦和折磨能够使我变得更加强大,我不介意,我甚至欢迎他们。

    在无数个险些挺不过去的日夜,我都在心里不断祈求,祈求折磨我的风暴来得更加猛烈。唯有这样,我才能变得更强。今日落在我身上的鞭笞和戒尺,他日都将带着我的雷霆之怒砍向我的仇人,放干他们的血,剐他们的肉,一寸一寸……”

    她说着,原本明亮的眸子变得猩红,仿佛她体内束缚着的厉鬼终于要冲破桎梏,破体而出。然而只一瞬,钟情就收拾好情绪,再看时,她的脸上已恢复清明,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如此,我成了现在的我。”

    钟情果然如她所言,已不再需要仇恨作为武器。

    原先的她是人为制造的“女神”,虽有神名,但归根结底只是一具器皿,用来盛放神胎的珍贵器皿。

    而现如今,小黑猫清楚地感知到,钟情已经初显神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