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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芙蓉村祭(7) 裙装限量版小黑猫喵喵……

    几人轮流查看小花鱼, 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鱼头和鱼身做得确实栩栩如生,只是摸上去质感硬邦邦的不像是活物。除了思鱼成疾的廖悾君坚持认为小花鱼和阿鱼本尊有联系,其他人皆认为这只是一条泥塑制品无疑。

    小黑猫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只是窝在墨观至怀里,专心致志地扮演一只猫猫玩偶, 眯眼看这群人类傻崽忙活。

    一旁的贺长生见墨观至神情严肃, 顿时更加紧张,磕磕巴巴地辩解道:“不是我拿的, 我没有偷,我是捡到的。”

    墨观至笑着安抚道:“你别紧张, 我相信你。不过你愿意告诉我, 你是怎么发现这条小鱼的吗?”

    贺长生松了一口气,连忙重重点头。他年纪不大逻辑思维却很清晰,很快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介绍得一清二楚。

    原来贺长生陪着贺老汉回到乡下老家, 期间爷爷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 就早早睡去。贺长生觉得无聊,便自己在家门口玩了一会儿。结果一直等到天黑爷爷都没有再出现。贺长生觉得奇怪, 回到屋里一看才发现出了事。他向来是个聪明孩子, 没有惊慌太久, 第一时间就想到要联系父母, 还打算报告警察叔叔, 结果因手机没信号而联络失败。

    贺老汉侍弄的田地多,家也住得偏僻, 平日往来几乎都见不着邻居乡民。贺长生心里着急, 抓起自制的咸鱼侠斗篷,一面为自己加油鼓劲,一面冲向屋外, 打算去附近的人家求助。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的,没过一会儿,他便远远瞧见自家爷爷正焦急往芙蓉村方向赶去。

    贺长生在后头唤了好几声爷爷,都不见贺老汉有回应,只好一路跟上。不巧他尾随贺老汉来到芙蓉村后很快就迷了路,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早众人一步来到芙蓉庙。许是孩子天性纯良,他独自在殿中转悠也未觉不妥。来到供桌前时,贺长生忽然听见有东西铛啷啷掉落在地的声音,便趴在地上仔细找了一通,结果便捡到这条小花鱼。

    小花鱼虽是泥捏的,却活灵活现。贺长生看得新奇,便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阵。不知为何,总觉得手里的鱼越盘越鲜活,在光线下一晃,就连鱼眼珠子都开始有了神采,仿佛下一秒这条小花鱼就要活过来蹦出贺长生的手心。

    贺长生觉得奇怪,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殿中闹哄哄的动静,一时害怕,本能地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躲起来。后来见到贺老汉等人,他担心  自己偷溜出来的事情暴露后会被责骂,依旧躲着没敢吱声,直到看见冯道长想要欺负小黑猫,这才忍不住现身。

    墨观至听完,笑着又摸了一把贺长生的小脑瓜,问道:“你一路跟过来,心里害怕吗?”

    贺长生原本还坚定地摇头否定,对上墨观至温柔有力的注视后,忍不住垂下头,片刻后,极小幅度地缓缓点了点头。

    墨观至赞许道:“你做得很好,比我们还要勇敢。害怕是正常的,我们大人心里其实也很害怕。不过下一次如果再遇见类似的情况,我还是更愿意看到你主动避开这种危险的环境,向可靠的大人求助。你现在还没有长大,本该就是我们来保护你。”

    他怀中的小黑猫也暗自点头,心道这只人类幼崽也算可以。大约是他天生灵性尚可,误打误撞闯入芙蓉庙的结界,并引起那条“小花鱼”的注意。

    贺长生认真思索片刻,既没反对也没立即答应,只是固执道:“我一定会保护爷爷的。”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墨观至点头表示肯定。

    他又看向抱着小花鱼的廖悾君,想到方才贺长生说过的话,心念一动,说道:“你要不试试看用体温能不能让小花鱼……嗯,重新活过来?”

    廖悾君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过望,忙道:“真的可以吗?”

    墨观至老实摇头,回道:“我也不确定。但是刚才生生的话还是有一定启发的,也许阿鱼就困在这条小花鱼里,又或者小花鱼里存在着某种有自我意识的……呃,魂魄?灵体?总之,我们可以暂且认为,是小花鱼自主选中了生生。有些讲究点的人家不也提倡用‘人气’养玉石什么的吗?我们姑且把‘人气’视为某种可以传递的能量。

    现在小花鱼在你手上,你可以试一试唤醒它?用意念交流?意识融合?脑电波刺激?呃,总之,和它多说说话,或者用体温、‘人气’诸如此类的能量去感染它。毕竟我们已经身处在不科学的世界里,总要想点不太科学的方法。”

    张玄沄连忙道:“对对对,我赞同!想要脑洞大开的方法你问我呀!我看过的玄幻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呢。”

    廖悾君听了,还真的眼巴巴地朝他发送求救的目光。

    张玄沄故作玄虚地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道:“你可以试着和这条鱼嘴唇贴贴。”

    其余人:“……”

    小黑猫:“???”

    墨观至沉默地拿手掌盖住了贺长生的眼睛。

    张玄沄的表情依旧认真。

    “贴贴懂吗?就是打啵儿,懂?小说里都这么写,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真心换不来的,也没有什么矛盾是一枚真爱之吻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mua mua两次!”

    张玄沄一边说着,一边对着空气用力啵啵嘬了两下。

    廖悾君望着手心里的泥塑小鱼,陷入沉思。

    张玄沄连忙补充道:“但是你亲的是不是不要太投入哦,一定要保持头脑冷静——啊不,冷酷最好。要小心别触发某种玄学的机制然后内容不予显示,这样我们就看不到了……啊,我的意思是我们就看不到效果了。”

    其余人:“……”

    小黑猫:“???”

    眼前一片漆黑的未成年贺长生:“???”

    总觉得张玄沄在教廖悾君一种很新的东西。

    墨观至原本提出建议时也没报太大的希望,经由张玄沄如此一本正经的解释背书后,他回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总觉得字里行间都充斥着莫名奇怪的意味。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廖悾君暂时放弃,却见对方忽然目光一凛,脸上流露出毅然决然的刚毅神色,紧接着,他举起卧在掌心里的小花鱼,猛吸一口气,在口腔内形成真空,对准鱼唇就是……

    啵——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廖悾君将整条小花鱼吸入口中。

    众人:“……”

    张玄沄还在疑惑,喃喃道:“不对劲啊,真心也有失效的一天吗?和我想象的画面怎么差这么多呢?我是不是还是道德感太高了?一点儿都没有磕上头的感觉呢。”

    阿波掌心一击他的后脑勺,果断道:“你可别磕了,再磕磕的就不该是你的CP,而是你的脑瓜子了。”

    就在这时,廖悾君俯身,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噗地一下从嘴里哕出那条小花鱼。

    小花鱼不受控地往地上砸去,还不等廖悾君反应过来,就见小花鱼的尾巴蓦地活动起来,对准地面用力一甩,啪嗒一声整条鱼触底反弹,再次回到廖悾君手中。

    张玄沄张大嘴巴,结巴道:“是、是真心创造的奇迹!”

    廖悾君双手捧住小花鱼,浑身抑制不住地颤动,连语气中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阿鱼,是你吗?”

    只见那小花鱼像是听懂了一般,回应似的甩甩尾巴。紧接着,它的鱼唇艰难地一张一合。

    张玄沄和阿波十指交握,激动地喊道:“它要说话了!”

    小花鱼张嘴——

    “汪!”

    众人:“……”

    贺长生听见动静连忙挣脱开墨观至的手。

    张玄沄四下张望,疑惑道:“我刚刚好像幻听了呢,我怎么会听见有狗子在叫呢哈哈哈!”

    小花鱼再次张嘴。

    “汪汪汪!”

    贺长生哇的一声惊叹起来。

    张玄沄则吓得一把抱住阿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什么东西?不是鱼吗?鳜鱼都会狗叫吗?”

    小黑猫丝毫不惧,反而激动得两只前爪撑着墨观至的手腕支起上半身,晃动着脑袋想要靠近去看那条鱼。要不是人类抱得紧,他大约脑袋朝下就要栽跟头。

    墨观至连忙抱着小黑猫后退一步。

    小黑猫不满地喵喵叫,还试图探出一只爪子去勾廖悾君手里的鱼,只是转眼瞧见鱼身上湿哒哒的口水痕迹,他嫌恶得耳朵、胡须齐齐别起来,赶忙将脑袋又缩回人类怀里。

    同样还算幼崽的贺长生也对能汪汪叫的小花鱼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可一点儿也不嫌弃廖悾君在鱼身上留下的口水印迹,跟着廖悾君转来转去,探头探脑地伺机想要上手摸一把。只可惜廖悾君严防死守,愣是没让贺长生得手。小花鱼极其人性化地吁了一口气,好像在庆幸自己免遭毒手,保住清白。

    墨观至五指并拢,挠挠淘气猫崽的下巴,露出沉思的神色,回道:“据我所知,鳜鱼没有明显的叫声,但如果被做成名菜‘松鼠桂鱼’,在端上桌后,往炸好的鱼上浇一勺调好的汤汁,鳜鱼就会发出像松鼠一样的吱吱声。”

    小黑猫听得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砸了咂嘴,鼻尖仿佛已经嗅见鲜美浓香的鱼味了。

    小花鱼愤怒地一甩尾部,继续嚎出响亮的汪汪声,仿佛在大声指责墨观至的话。

    廖悾君捧着鱼一动也不敢动,苦恼得脸皱成一团。他道:“我也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我总觉得这就是我的阿鱼。不知为什么,吃下去的时候咸咸的,气味有点像阿鱼最喜欢用的一款浴盐。”

    张玄沄也皱起眉头,露出嫌弃的神色,阻止道:“快别说了,我脑子里都要有画面了!虽然不知道一条鱼为什么热衷于把自己腌成咸鱼,但我真的磕不动了!”

    墨观至也跟着收回视线,忽然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些场景串连起来,特别有既视感。”

    张玄沄自知除了某些偏门的领域不提,他的知识容量完全不够用,当下便放弃思考,直接捧场道:“是什么呀是什么?你说吧你快说!”

    “你们记不记得,西游记里有一集叫《扫塔辨奇冤》。”

    已经荣升为叔叔辈的廖悾君立即抓紧机会阴阳怪气道:“是什么啊,我这种九零后,对这些经典老片真的不是很熟悉呢。”

    他瞥一眼掌心鱼,连忙又补充道:“阿鱼肯定是懂我的。他也不看西游记,我俩都是年轻一代,很有共同语言的。”

    阿波无语亦无情,直接戳破廖悾君的幻想:“我要是你,就不会在人零零后面前提年纪,羞辱自己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廖悾君痛苦地抱头蹲下,还不忘将小花鱼举得高高的。

    反倒是一零后的贺长生表现得最坦荡,积极道:“我知道,是不是唐僧去扫塔的那一集!”

    墨观至笑着点头,回道:“没错。”

    不知想起什么,墨观至对贺长生说道:“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接下来也许会出现十分棘手的混乱场面,我可能顾及不到贺阿公的情况。我需要你始终陪在爷爷身边,不要让人随意靠近他,也不要让爷爷冒险,可以做到吗?”

    得了重要任务,贺长生也顾不得听故事了。他郑重点头,声音洪亮地保证道:“我一定会完成任务!”

    墨观至轻拍他的后脑勺,说道:“那你快去吧,记得和爷爷说,我们这么没什么大事,让他好好休息、不要担心。”

    贺长生立即朝墨观至立正敬礼,而后舞动着咸鱼侠斗篷,像一尾红色的小鲤鱼,朝着自家爷爷飞快地游了过去。

    支开贺长生后,墨观至这才认真展开“少儿不太宜”的话题。

    “在这一集的剧情有讲到,唐僧师徒四人来到祭赛国,得知金光塔有宝物被盗,而唐僧也曾立下誓言要‘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便主动前往金光塔扫塔,顺便查明真相。”

    他一垂头,果然对上小黑猫闪着求知欲的漂亮眼睛,忍不住好笑,便又多科普了几句。

    “祭赛国国王本来就不是什么贤明的君主,只因有一颗能散发金光的佛宝,才引来四夷朝贡。佛宝被盗后,祭赛国的地位一落千丈,这才导致看守佛宝的僧人们无端受牵连。”

    “哦——”张玄沄一拍大腿,恍然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有印象了,偷宝贝的是不是就是那个给白龙马戴绿帽子的九头蛇?”

    “是九头虫吧?”阿波忍不住纠正道。

    “甭管是什么物种吧,赘婿、男三上位、吃美女软饭,一看就是老男频选手了。”

    墨观至却道:“其实有关白龙马、万圣公主和九头虫的三角恋故事是电视剧版的原创剧情。在原著中,白龙马乃西海龙王三太子,而万圣公主的父亲只是碧波潭的一条小小龙精,平日里打交道的是牛魔王一流。这两人阶级不同,并没有婚约,应该也没有交集。”

    “这里头还有老牛的事儿?”张玄沄眨眨眼,不解道,“怎么有牛头人的地方都有牛魔王。”

    墨观至瞥了他一眼,无奈道:“都说了没有三角恋纠纷。当初牛魔王赴宴碧波潭,就在那里被孙悟空利用障眼法盗走了坐骑避水金晶兽。”

    “卧槽,我记得那头大眼仔!剧情都连起来了!”

    “总之,万圣公主和九头虫大约是自由恋爱,组成了小偷家族。九头虫伙同万圣龙王盗走祭赛国佛宝,而万圣公主从西王母那里盗取九叶灵芝草来蕴养佛宝。”

    听见“西王母”的名号,小黑猫不由得高高竖起耳朵;而听见九叶灵芝草被盗,他又忍不出哼哼喷出一口不快的鼻息。他的表情生动至极,像是什么都能写在脸上,只可惜在场的人类都将全神贯注听故事,无人留意到他。

    “哦这么回事啊。不过阿墨,你说的这个东西和芙蓉庙有关?”

    墨观至点头又摇头,道:“我不确定,所以才说是莫名的既视感。你们知道吧,这一集里唐僧和孙悟空扫塔时遭遇两条盗宝同伙鱼怪,一条鲶鱼精名叫奔波儿灞,另一条黑鱼精名叫灞波儿奔。”

    张玄沄一脸呆滞,讷讷道:“这是什么南极冷知识,谁会记住两条鱼炮灰的名字啊!”

    墨观至没理他,继续说道:“你们看,那尊神女像正好有两条鱼,抱着的小花鱼是鳜鱼,脚下的是鲶鱼。”

    “可是鳜鱼和黑鱼也不一样吧。”

    “确实不一样。不过么,反正鳜鱼和黑鱼同属于鲈形目,身上都带有斑点,且都算是凶猛的肉食性淡水鱼。不管是鳜鱼、黑鱼还是鲶鱼,都是中国历来有之的古老名鱼品种,经常出现在字画作品中,象征着富贵、年年有余等吉兆,被视为有望化龙的鱼族。当然,这些严格说起来很牵强,但我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阿波略想了想,说道:“既然有思路,不妨再大胆一点。阿墨,你不用想太多,就当是讲故事,把你知道的或者有怀疑的地方都讲一遍。我们这里可是有三个臭皮匠呢,说不定就能发现点东西。”

    被代表的臭皮匠二号和三号都没意见。

    小花鱼还十分捧场地汪了一句。

    墨观至便点点头,详细说了起来。

    “还是回归西游记。按照原著剧情,大致情节是这样的:孙悟空通过灞波儿奔和奔波儿灞的证词,锁定九头虫为盗宝嫌疑人。在祭赛国国王面前好一通吹嘘后,他带着猪八戒打到碧波潭,——没打赢,还让人把猪八戒给掳走了。”

    阿波听得直点头,和对西游记一窍不知的张玄沄解释道:“其实原著里,单纯靠孙悟空自己武力战胜的妖魔鬼怪挺少的,大多数都是由猴子请来救兵后,作为天上的关系户被收走的。也不是说孙猴子就不厉害了,只不过西游的关键不是他靠打打杀杀一路通关。就是他最后还被封了个斗战胜佛就比较搞笑。”

    张玄沄听得一知半解,也十分给面子地跟着猛点头。

    墨观至继续说道:“后来双方又有回合制。孙悟空使计把猪八戒救了出来,两人遇见打猎归来的显圣二郎真君。在二郎神的帮助下,孙悟空一方大胜,二郎神的细犬还将九头虫的一个脑袋咬了下来。故事的最后,九头虫捂着滴答着血的伤口逃了,万圣龙王被金箍棒打碎脑袋,万圣公主被九齿钉耙一耙子打死,而龙婆被锁了琵琶骨,扔进金光塔守护佛宝。临行前,孙悟空建议国王给金光寺改名,你们还记得改成什么名儿了吗?”

    张玄沄和廖悾君齐齐摇头。

    阿波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儿,奈何这个细节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他毫无印象,只好也跟着摇头。

    墨观至一字一句说道:“伏、龙、寺。”

    伏龙寺……

    伏龙,芙蓉……

    三人跟着默念,蓦地背后冒出一股凉意。

    不少本地人说话受方言影响,平翘舌音有时不做区分或直接混用。于是在口语交谈时,“芙蓉村”听着就像是“伏龙村”。只是芙蓉村一名由来已久,几人先入为主,又看到村内处处充斥着莲花意象,毫无违和感,他们下意识便关注口音问题。

    现在突然被点醒,就有种撞破重大秘密的诡异感。

    张玄沄搓了搓胳膊,犹豫道:“我们这里离着那什么国的应该没有十万也有八千里吧。所以意思是这里也曾经出现过龙吗?这座塔也是由龙来守卫的?胎神其实是龙婆?我们这脑洞开得会不会有点太大了。”

    墨观至并不确定,只将之前贺老汉告知他有关芙蓉庙的前身乃是“龙母庙”的传闻告诉几人。

    张玄沄听罢,当即转变态度,惊叫出声:“感觉对上了诶!你看啊,都是龙,而且还都和鱼有关。甚至传说里鱼变成龙后也会汪汪叫!”

    众人的视线默契地转向那条小花鱼。小花鱼大概是被盯得发毛,忍不住又“汪汪”叫了两声,声音像极了没有安全感的小奶狗。廖悾君连忙伸出一根食指,小心控制力度摸了摸鱼肚子,仍旧一不留神将小鱼撸翻在地,又连忙去捡。

    墨观至继续说道:“事实真相如何暂时不得而知,一切只是联想罢了。伏龙只是让我起疑的一个点。你们之前有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神龙入梦上热搜后,几乎所有醒来还记得遇见神龙地点的人都说是在毛春?”

    “我去,怎么没有!这可太有了!”阿波激动地猛拍肚皮,“当时我就和人辩论了三百回合。我感觉一定是毛春这里有奇妙的磁场一类的东西,说不准很久以前就真的有过龙……卧槽卧槽,又连起来了!”

    墨观至略点头。

    “毛春在此之前,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不太可能同时被这么多人梦见。如果我们大胆假设,毛春真的存在过龙,而芙蓉村的前身又真的是伏龙村的话,也许和西游记里一样,伏龙意味着这里不仅有过龙,还曾经有过一条龙在此地陨落。那这条龙为什么会来毛春?又为什么会陨落?它也是被其他人降伏的吗?伏龙塔内是否也曾供奉过和龙相关的宝物……”

    他的话音未落,大殿内骤然阴风大作。

    “哎呀,已经很久没有人猜出来‘芙蓉村’的真名了呢,小哥真的是聪明,只需要一点暗示加联想就能推个七七八八,佩服佩服。不过故事会时间过去了呢,大家是时候准备起来,芙蓉村祭很快就要开始了!我的祭品供果们可要乖乖听话哦。”

    众人被无名之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站也站不直,脚步歪歪扭扭,最后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抱头伏地,尽可能地遮掩住头部。

    好不容易风声渐小,等到劲头完全过去,大家才彼此搀扶着试图站起来。再抬眼去看,一群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都不在本来的位置上。而原本空空荡荡的大殿中凭空出现黑纱白帷,四面墙上赫然挂起一排又一排的莲花纸灯笼,同他们在村里头瞧见的一模一样。

    哗啦啦——

    从天而降无数往生钱,圆形方孔,黄、白两色,飘飘洒洒,如枯木坠地。

    墨观至回神,猛然惊觉怀中的小黑猫已不知所踪。他连忙四下去寻,却在原本供着泥塑神女像的小桌前的蒲团上,愕然发现一排身着红色纸衣的“祭品”和“供果”,正是之前便被挑中的人选。

    其中最为醒目的就是一只身着迷你同款红裙的……小黑猫。

    墨观至:“……”

    气鼓鼓、黑乎乎的小猫崽被硬(塞)进一件看着便不太合身的小红裙里,摆着一张圆圆的小臭脸。因为毛毛过于厚实蓬松,那件可怜的小纸裙被撑到极致,不断有猫毛挣扎着从各种衣服缝里“滋”出来,长长的大尾巴甚至无处安放。远远看去,他就像一只被洗衣机洗坏了、开了线的毛绒玩具。

    这场面着实令人害怕不起来。

    确认小黑猫除了受到点精神折磨和猫格折辱外并无大碍,墨观至总算放下心来,这才转眼去看另外几位“祭品”。

    女孩们的脸上都被抹上一层浓厚的油彩,也不知是为了在奠礼上尽可能做到“喜庆”,还是时间紧任务重没工夫仔细描摹,那些黑的眉、红的唇,下手重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五官。她们蜷缩在一起,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再往旁扫去,对上张玄沄的那张脸,墨观至再次沉默。

    阿波正巧也看见这一幕,十分不给面子地当场笑出声来。

    “卧槽啊张玄沄,你这个样子是想美死谁啊!”

    也许是张玄沄作为次要的“供果”,芙蓉村的人并不准备多花心思给他上妆,此时的张玄沄素着一张白脸,只在眉心点了一粒小小的红莲,看着竟然比女孩们还要娇媚三分,举手投足间竟然韵味十足。

    “哥哥快别笑话我了,真是讨厌厌。”

    张玄沄以长袖掩鼻,扭捏着怯声怯气地埋怨道,末了还半嗔半怨地瞪了阿波一眼。他表演得十分敬业,不仅捏着嗓子说话,连姿态动作都在刻意模仿闺中少女,得十分到位,就是有些用力过猛。

    阿波冷不丁被这么一瞪,瞬间浑身抽搐,整个人像是被一把猪鬃大刷子从头到脚剐了一遍,张口露出要哕不哕的恶心表情。

    和坦坦荡荡接受了女装的张玄沄相比,另一头的粉毛,哪怕面容已经具备“女性特征”,整个妆造看起来依旧惨不忍睹。粉毛也远没有张玄沄来得淡定。他大概是被无形诡谲的力量从房间里直接拖到芙蓉庙里来的,整个人被刺激得都快要崩溃了,此时半跪着坐在地上,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张嘴嗷嗷大叫。

    正吵嚷着,村长女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村祭正式开始之前,我会宣布几项禁忌规则,不可违背,违者……呵呵呵,你们是不会想知道违逆规则的下场的。”

    这一回,墨观至终于有心思查看起周围的环境。他发现虽然殿内能够清晰地听见村长女儿的话语,却无法看见她人。他的视线小心翼翼绕着已被装饰成白事礼堂的大殿扫了一圈,终于在殿门口前方约五米距离的阴影处发现了村长女儿。

    村长女儿似乎很重视这场名为村祭实为给老村长做五七的仪式,特地换了一套衣服,只是仍旧是黑色的,也不像是她自己的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看不清样式,更像是男人的衣物。

    墨观至心中暗自将戒备拔高到顶点。只是他不知道,在他的脚边,正有一只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木偶小人在蹦蹦跳跳。那木偶顺着他的小腿往上攀爬,一路来到他的肩头,最后登登登几下爬上他的头顶。木偶小人得意地朝红裙小黑猫瞥了一眼,一屁股坐下,抓起墨观至的两撮头发,像拿捏方向盘一般紧紧把着,口中发出哔哔嘟嘟呜呜呜的动静。

    小黑猫见了,脸色不由得又臭了两分。那个位置看起来不错,既可以不用自己走路,又可以登高俯瞰天下,可比被人类抱在怀里什么也做不了要自由多了。他之前怎么没想到!竟然被这么个小东西抢了先!然而帮手也是他自己找来的,这个时候生气好像并不合适。小黑猫越想越气,无奈,只好闷闷不乐地垂下脑袋,张嘴从红色的纸裙上咬下一朵同样用纸扎成的莲花。

    呸!

    村长女儿已经接着往下阐述禁忌要求。

    “凡是女儿家抬送来的祭祀物品要全部收留,禁忌退回去,所以祭品、供果不得离席,不得出殿门。

    烧纸钱时,忌用棍棒挑动冥钞,忌将冥钞弄碎;只烧去一半的冥钞,忌重新丢回火中……”

    这里头有些规矩墨观至也知道个大概。例如,烧了一半的冥钞,剩下那一半名为子孙饭,意思是留给活人用的,所以不可以再重新拿去烧。

    例如,做五七虽然需要外嫁女操持,然而祭品却不能经过女人的手。因为女人被称之为“阴人”,被女人碰过的祭品叫“经了阴人手”,被视为大大的不吉利。——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忌讳,村长女儿才只能站在门口主持,半步都不敢踏进庙门。

    再例如,祭奠先人的仪式必须准时举办,只许早不许迟。若是误了时辰,亡故者的魂魄会因对子孙失望而叹出一口凉气,这口气又被称之为穷气。被叹凉气的子孙后代以后可能都要受穷了。

    奇怪的是,村祭听起来是件大事,可芙蓉村上下除了村长女儿,竟再无一人出现。夜风萧萧,门外树影摇曳。在这一刻,墨观至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整座芙蓉村如今已是空空荡荡,再无一个活人。

    他正沉思着,那头的村长女儿已经念到最后一项规则。

    “阎君喜爱女儿家,要从祭品里选中最美最艳丽的那一个,坐宪轿、罩红伞、手执如意,慢慢送过去给阎君赏鉴。这可是求不来的荣耀呢,你们准备好了吗?”

    村长女儿再次咯咯咯笑起来,笑声凄厉似鬼哭。

    被单独拎出来献祭给阎罗王,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只怕坐上那轿子就有去无回了。尤其是名为小鱼的那个姑娘。她本就长得过分瘦弱,一米六几的个头看着还不到九十斤,一副身体不太好的模样,此时更是被吓得浑身发颤,眼看着就快要晕厥过去。在这种环境下要是撑不住,说不准不用那鬼东西动手,人自己就“过去”了。

    乔园园见状,连忙用身体撑住她,用手臂环住她,尽可能让她保持体温。尽管乔园园自己也害怕得发抖,却仍旧咬着牙不允许自己有半分退缩。

    如此,四个被扮作祭品的姑娘皆是瑟瑟发抖,无人肯回应。

    墨观至突然插话道:“敢问祭品是根据什么来做评判标准的?”

    村长女儿慢悠悠地转过脑袋瞪向墨观至,这才恢复一丝笑意。

    “自然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阿波忍不住骂出声来,疑惑道:“怎么三从四德都出来了?我看这Boss确实像个女的啊,怎么一定要搞这些事情?”

    墨观至沉沉叹气,只道:“三从四德都是《女戒》的内容,而《女戒》的作者……也是一个女人。”

    在人吃人这件事上,从来不曾有过鲜明的性别阵营。

    第32章 芙蓉村祭(8) 喵喵

    032.

    按最直接明了的字面意义理解, 当代人往往会将四德简单粗暴地分别理解为女性的德行,言行,容貌和女红一类的才干。

    而乔园园表现出勇敢善良的不俗品性, 马敏君的女儿一看便伶牙俐齿,小鱼是公认的面容姣好, 由此也能推测姚立的女儿大约是手工达人一类的。这四位, 勉勉强强,都能从字面意义上覆盖村长女儿所说的择选标准。

    只是总觉得以这样荒唐的理由来筛选听上去十分邪恶的“人牲”祭品, 未免太过草率。

    张玄沄也是没料到竟然会问出这么一番发言,被女Boss这突如其来的封建气质惊呆了。在高度紧张之下, 他一时找不到好的拖延时间的法子, 只好破罐子破摔,摆烂道:“那个……本人,也就是我, 我想竞选一下祭品的资格, 你看可以吗?”

    村长女儿瞪着他,眼睛凸起如鱼泡。

    “诶, 你这眼神,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怪不得当了这么久的妖怪也只能做个一村之长。你不是说要美人嘛, 在场这么多人, 谁是真的美人你还看不出来吗?”

    张玄沄一边说着, 一边抽筋似的猛抛媚眼。

    “除了我,舍我其谁呀?”

    他一扭头, 就瞧见墨观至那张俊美的脸蛋, 咳嗽几声,心虚地打了一个补丁。

    “我的意思是美女!在性别女的里头挑一个,我的脸蛋完美无缺好吧!”

    他摆弄双臂, 全方位地释放自己的魅力。

    阿波被辣得直眯眼睛,忍不住小声吐槽道:“你的手往哪儿比划呢?放下来,别尽往自己没有的部位上比划!”

    张玄沄却越说越自信,已经能够神态自若地冲着站在暗处宛如鬼魅的村长女儿朗声道:“你别说了,那什么轿子在哪儿啊?直接让我上去就行了。我和你讲,我虽然手工活干得不太好,但是其他方面是一点毛病也没有。需要我先给你才艺展示一番吗?”

    在他进行“才艺展示”之时,墨观至的脑海中也在飞速运转。

    《女戒》作者一般认为是班固,世人皆称曹大家(gu),冠夫姓。班固一生为亡夫守节,晚年留下《女戒》一书,言明“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屈服”一词,道尽女性对男性的从属性,——由此训诫本家的适婚女性晚辈要遵守出嫁从夫的礼节,不可堕了班家脸面。

    班昭是文学名门之后,作为我国史上第一  位女历史学家,拥有极高的地位。她去世后,当朝皇太后亲自素服举哀,为她行国葬之礼。她被列为古代四大才女当之无愧。

    能够站在如此高度的女性,以才华傲视群男的女性,却终究留下一本被人诟病的女性训诫书。在她所处的时代和境遇下,她做出此举或许是有缘由的,只可惜她的文字终究成为父权手中的一把刀,刀下沾染亡魂无数。

    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虽不是班固的原话,却也化用了她的“妇德不必才明绝异”,由此贻害千年。妇德的本质便是将历来失节者的“过错”都归结于女性的“明理”和“学识”,认为唯有愚钝近似文盲的女人方能持家守节,侍奉丈夫公婆;由此哪怕允许女性学习,也是为了她们能更好地实现这个目标。可怕的是,时至今日,依旧有女性潜移默化地受到这种思想的荼毒和迫害。

    虽然感慨,墨观至此时却怀疑芙蓉村祭所说的三从四德本就是望文生义的版本,多半只是以此为由头故意设置某种所谓的祭品门槛。毕竟之前村长女儿提出的许多禁忌和村祭仪式看起来都没有特定的规律或是模式,也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目的,几乎都是在套用现存的殡葬习俗。

    所以,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场明面上的奠礼是在用所谓的村祭来掩盖埋得更深的真实目的。

    或许,村祭只是需要具备某种特性的女性作为“祭品”。这类型的祭品可能是具有特殊的生辰八字,可能是身上自带具备DNA性质的与生俱来的物质,定然是不可替代的。而“供果”大约可以理解为某种能量提供体,就像电池一般可用于“启动”邪神阵法或是其他,因为只是一次性道具,由此并不做特殊需求,哪怕是“男变女”的奇特存在也能够派上用场,只要供果具备足够的阴性能量即可。

    打从开始以“栽花宫”“添男丁”“拴娃娃”等为噱头的一系列供奉胎神的行为,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章法,实则只是在广撒网。村祭并不在乎新发展的信众是否会对其中某项活动产生质疑,关键是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接触做好前期筛选,将最符合条件的女性在限定在村祭这一天困于芙蓉村内。

    其他暂且不说,姚立和马敏君两对母女一定是符合筛选要求特定招募而来的;而乔园园和阿鱼两人,看似只是“误入”其中,究其本质还是被芙蓉村连日来的活动宣传吸引。在此之前,陆续不断有自媒体团队和个人游客往来芙蓉村参观,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未曾察觉到异样,且最终顺利离开。

    墨观至的脑海中有无数念头闪过,实则只用了短短数秒时间。然而趋于严峻的现状并不允许他继续思考下去,因为那头的村长女儿已然发起攻势。

    也许是张玄沄胡搅蛮缠的举措彻底激怒了村长女儿,她闭口不再做解释。只见她面色铁青,伸出状嶙峋如枯骨的五指,蓦地往空中一抓,手指并拢,就像是提线木偶艺人收紧了手中操纵用的细绳。

    同时,随着她的动作,周围的人都能隐隐感觉到有一股无形却汹涌的强大力量,如同带着吸盘的丝线一般,擦过众人急速往供桌方向飞去,最后丝线纵横交错,凝结成一张若有似无的大网,铺天盖地朝着祭品们盖去。

    下一秒,一位身着红纸衣的姑娘迎头被“网”一把兜住,蓦地甩出蒲团,浑身像是没骨头似的摔倒扑地,紧接着又被往外拖行数米,速度快到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出乎意料的是,被那股无形网束缚住的并非众人认定的面容更为出众的小鱼,反而是受刺激后始终精神恍惚的马敏君的女儿。

    她竟然被挑选为最具符合资格的祭品!

    墨观至率先反应过来。他随手操起近旁垂落的一盏莲花纸灯笼,不及多想,手指翻转,利用巧劲将原本轻飘飘的纸灯笼以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投掷到那张“网”上。纸灯笼侧翻时,内里的蜡烛恰好滚了出来,当即点燃灯笼外壳,吐出长长的火舌,舐上周遭的“丝线”。

    只可惜,无事发生!

    那张网看似有形,实则虚渺并无实体,普通物品果然无法触碰,更无法通过火焰等物理力量破坏。

    幸好与此同时,靠得近的张玄沄、乔园园等人反应极快,紧接着扑身上前,利用自身体重将马敏君的女儿压倒在地,试图阻止她进一步被拖行。

    “留心别碰到!”墨观至大声提醒,同时飞速往几人的方向跑去。

    那张诡异的大网牢固依旧,甚至越收越紧,仿佛桎梏住马敏君女儿的力量正在逐步变强。渐渐地,马敏君女儿的面部肉眼可见地变得灰败,身体上没被纸衣覆盖的脖颈、手腕等部位浮现出青紫色的勒痕,血管凸起清晰可见,能感觉底下有血液汩汩流过。而缠绕在马敏君女儿身上的根根丝线就像是有生命的触手,扒在她的血管处,用力汲取猎物体内滚烫的鲜血。如此,血液愈发急躁,似滚烫的岩浆一般,眼见着就要撕裂皮肤、爆发迸溅。

    乍然一声尖叫。

    墨观至脚步依旧超前,脑袋却下意识循声望去。

    原本因元气大伤而始终对周遭的情况毫无反应的马敏君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悄然来到村长女儿的身前。她身形还站不稳,摇摇晃晃地看起来马上就要晕厥过去。然而她坚持住了,依旧朝着村长女儿靠近。

    村长女儿早已发现马敏君的踪迹,却并不阻拦,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大约是在嘲弄凡人的不自量力。

    果然,就在下一刻,马敏君伸出双手,戴着长而尖的指甲的手指猛地抓向村长女儿那张看似同白纸一般脆弱的脸皮,使劲全身力气抠了下去。

    “放、开、我、女、儿!”

    马敏君一字一句地喊道,每个字都用力得好似从喉间挤压出来的。

    村长女儿拥有实体,看似能够轻易被马敏君触碰。然而,就在两人皮肤相接的刹那,猛然冒出滚滚白烟。马敏君像是被人泼了一瓶硫酸,两只手迅速灼烧、溃烂,几乎是一眨眼功夫,她的十根手指头发黑如炭,继而根根断裂。

    “啊——”

    马敏君嘶吼着,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去,疼得满地打滚。

    殿内的众人瞧见这如同地狱般的可怖场景,脸上皆是愕然之色。早已体力不支的乔园园感受着身下越来越控制不住、就快被吸成人干的同伴,更是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哭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有一根细微纤毫的黑色毛发自乔园园的鬓角悠悠飘落,不疾不徐地盘旋下滑,看似不经意,实则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结成大网的某一根丝线上。

    锵锵——

    空中似有金石撞击之声,石火电光间,那张吸血的大网倏然破开一道口子。原本如触手般肆意蠕动的丝线此时如遭雷击,无数根线头骤然紧缩,连连后退,仿佛在躲避洪水猛兽。

    紧接着,殿外便响起村长女儿的惨叫声响起。

    底下兵荒马乱,唯有一只小小的黑猫岿然不动。早在确认他的人类安然无恙后,小黑猫的所有注意力便都集中在塔顶那亮起灯光的地方。

    小黑猫眯缝双眼,锁定目标,从供桌上一跃而起,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飞上木质楼梯,迅速消失。

    第33章 芙蓉村祭(9) 喵喵喵

    小黑猫轻摇尾巴, 腾空而走,几步消失在塔顶的中空楼阁中。远远瞧着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在光影错乱中显得毫不起眼。唯有墨观至心有所感, 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却也只来得及捕捉到那身险些被撑破的迷你红纸衣、以及那条长长的黑尾凌空划过时留下的最后一丝残影。

    他心中焦急, 此时却无能为力, 只能狠心扯回目光,继续往张玄沄等人所在的方位跑去。

    丝网被破, 马敏君女儿的情况却依旧不好。几人眼睁睁看着她浑身的骨头好似被融化般越来越塌,原本饱满鲜活的躯体也随之一点一点瘪下去, 眼看着就要软烂成一滩泥水。乔园园等人都忍不住别过脑袋不忍再看, 一时间干呕声此起彼伏。

    墨观至看得心惊,猛然醒悟,转而看向李、冯二人, 高声道:“不知两位道长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李道长仍旧维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 衣袍纹丝未动。他脸色极差,紧锁眉头, 额间汗下如流, 肩膀不自然地往下倾斜, 仿佛上头压着一座大山。

    冯道长正满脸急切地站在一旁, 一手结印, 一手持剑,看模样像是在护法。他还能留意到外界的动静, 闻言快速瞥了一眼被人群围在当中、已成血泥的女人, 毫不犹豫地取出贴身放好的一张朱丹绘制的黄色符箓,沉腰发力,以掌风打了出去。

    符箓金光乍现, 如一道疾风朝马敏君女儿飞去。那符箓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贴上她后不过眨眼功夫就融进血肉里。马敏君女儿“融化”的速度变缓,而后缓慢停止,只是依旧看起来血肉模糊、面容可怖。

    冯道长见符箓见效,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露出不易察觉的肉疼之色。他并未多言,只是看向墨观至,简单替自家师兄辩解道:“现在还不行,你们再撑一会儿!放心,我师兄正在做法。只是情况危急,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找准万全的时机,全力以赴,一击命中!”

    墨观至听了,顿时了然。

    看来芙蓉村的祸害实力远非普通的小角色可比拟,连李道长亲自出手都未必能有百分百把握。难怪在这之前,两位道长始终表现得分外谨慎,想来也是因为任务目标的实力远超他们此前的预估,这两位不敢托大。

    如此也没有办法了。

    墨观至下意识地往塔顶望去。

    而此时,那只被人惦念的小黑猫正扑棱着四肢,尾巴平摆轻晃保持平衡,以猫刨的不雅泳姿哼哧哼哧朝上“游”去。愈往上走,空气愈显浑浊厚重,混入难以言喻的驳杂炁体,令猫透不过气、迈不开腿。他开始庆幸底下的人类此时无法以肉眼瞧见自己的窘态。

    身临空浮,小黑猫没有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但他仍旧仔细观察着周遭的变化,谨慎地控制上行的速度。

    塔共七层,而佛家极讲究七,总言红尘七苦,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亦或人有七支,即杀生、偷盗、邪淫三种身业和妄语、绮语、恶口、两舌四种口业。

    若芙蓉庙与佛道果然有渊源,如此安排倒也不算意外。

    七级浮屠,渡的又是什么恶鬼罗刹魑魅魍魉呢?

    墨观至通过推测得出村长女儿也许并非幕后主使的结论,小黑猫却仅凭一眼便能勘破那个女人的真身。

    村长女儿只是一只最低等的罗刹女,亡故不过十年,吊着一口未散的怨念留存人世,并无多少作恶的本事。也正因如此,她说话时逻辑混乱,作为并无章法,只能循着生前的本能和支离破碎的记忆行事。

    她身后必定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役使她,逼迫她成为提线木偶,操纵着芙蓉村这般大的煞炁场。

    那力量自上而下,如丝如网,源头自然就在塔顶。

    小黑猫原想一鼓作气,直接杀上塔顶,只是“游”至半空便再也无法前进半寸,隐隐有一道结界将它拦下。这结界灵炁颇为浑厚,若是不计较守护范围,倒比小玉山的护山大阵还要牢固一丝。

    小黑猫不由得撇撇嘴,面露不满,心中更是下定决心,定要将那令他十分在意的宝贝挖出来,说不准带回去就能用来修复护山大阵。

    上行路不通,再往两边的塔楼望去。塔身刻有玄而又玄的铭文阵法,螺旋状的数道旋梯首尾交织,明明是死物,却能像活物般活动。看似近在咫尺,小黑猫一旦靠近,那旋梯立即似蟠龙游走华表柱,倏地窜走混入其他旋梯中,眨眼间便抓不住踪影。

    看来要真正登塔,还得找到规律呢。

    正琢磨着,小黑猫眼珠一转,想起之前墨观至所说的唐僧扫塔的故事。唐僧扫塔,自下而上,看似在扫塔,扫的其实是禅意,讲究的不是“登顶”而是“当下”。莫不是这座给邪物当家的塔庙也有这等讲究?

    小黑猫抖抖胡须,心道出家人就是穷讲究。他干脆放弃以蛮力开路的计划,毕竟耗费如此多的灵炁本就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小黑猫于是眯眼略作观察,而后将尾视作舵,飞速摇动尾巴,驱动“小猫游艇”逐渐朝一侧塔身逼近。他定下心神,在旋梯位置再次发生变化的那一刹那,眼疾爪快,一把抓住通向最底层塔的那道梯口。许是终于撞破玄机,原本滑不溜的旋梯终于停了下来,重新变成死物。

    小黑猫得意地翘了翘胡须,低头又瞄了一眼仍旧身陷混战中的人们。

    且说村长女儿使出的丝线齐根断裂后,她来不及撤退,自身也受到波及,瞬间承受了来自千千万万条丝线汇聚在一起的攻击力。当下,只见她浑身一阵猛烈摇晃,如有雷火从她的身体内部爆裂而出。她先是迅速膨胀,衣物尽毁,继而坍陷,在一堆肉皮里重新“生出”一具形容模糊的肉团,有头有脸,有手有脚,看着还是人形,却已是一具非男非女、非人非鬼的怪物。

    断裂的丝线重新连结、凝聚,变得鲜红、变得厚实,一环扣一环,到最后,结成无数条手腕口粗细的血色“链条”。层层重重的血色链条将怪肉缠成一个巨大的茧状物体。链条捆着茧,拖着茧,抬着茧,蠕动着,像血色潮水,轰隆隆、哗啦啦往殿内而去。

    若是小黑猫仔细去听,应该还能听见张玄沄扯着嗓子发表的副本失败总结陈词。

    ——卧槽,这属实是没能秒杀Boss,Boss刷新后直接开大,血条再次增厚。

    小黑猫并未多关注其他人,只留意到墨观至的状态看起来还行,虽不知从哪儿滚了一身灰泥,但小黑猫点着爪子认真数了数,他全身上下手手脚脚都还健全着呢。

    墨观至尚有余力组织众人往血色链条的攻击范围死角出躲藏。幸而那怪物似乎视力不如何好,只要能躲过它初期的无差别攻击,等到李道士功成,或许就能逃过一劫。

    而那李道士显然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小黑猫一甩头,暗道人修就是麻烦,施展法术还得憋上半天。不过小黑猫估摸着凭他的本事,击杀那团怪物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小黑猫又看向那只木偶小人,见她依旧潜藏得极好,此时正骑在墨观至的头顶,看起来神态轻松惬意。他先是眯眼勾了勾爪子,而后彻底放下心来。

    小黑猫将尾巴当作摇杆几乎晃出残影,顺着旋梯,呼呼往第一层塔飘去。

    塔内空无一物,上、下、前、后无着无落,皆是虚无。

    小黑猫摇着尾巴飘荡了一小会儿,眼前忽地一亮,虚无散尽,他的四足着地,肉爪垫终于踩上实处。继而有光影浮动,景色变幻,小黑猫再次置身于芙蓉村内,——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浸泡在阳光下的芙蓉村。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当空,是一个明媚的早春日,枝头还压着最后一波野山茶,在墙根蔓延。茶花开得正欢,红艳艳的好似新鲜的嫁衣。

    视线正中心坐落着的正是眼熟的平房院落,里头有脚步声嘈杂,继而是高声喧哗,水流声、金属器皿的撞击声、争执声。一番动静后,一声惨叫,紧接着嘹喨的啼哭声响起,有婴孩在这样的春光溢溢的日子里呱呱落地。

    一切真实得触手可及,——却也只是看起来的真实罢了。

    小黑猫当即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某种幻境。他略一思忖,决定先作观察。于是,一路奔波的小黑猫这才开始整理起仪表。他先是仔细卷好尾巴,又抬起爪子,认真地抹平红纸衣上的折痕,直到确定那小裙子正一丝不苟地……呃,正略有勉强地穿在自己身上后,他正襟危坐,两只尖耳朵像天线高高竖起。

    哐当——咔擦——

    碗碟碰撞、碎裂的动静一浪高过一浪。

    小黑猫时而冒头,时而拧眉,时而别起耳朵,正听得聚精会神。

    忽地有一男人拔高声音骂道:“又是女娃,哎呀,真是晦气!喊我回来干嘛?”

    他似乎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唾沫。

    紧接着又有女人尖声大喊:“大出血啊,不得了了!要出人命!快,快想办法送医院呐!”

    小黑猫只听得云山雾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平房里吱呀一声开了门,终于出现人影。小黑猫打起精神去看,却是一群身着皂衣的男人沉默地抬着一块门板走了出来。

    人影虚浮,看不清面庞,倒是他们手中的物事看得分明。

    薄薄的门板上盖着一床同样薄薄的、脏兮兮的花被子。被子底下似乎躺着一个人,却因为太瘦,拿薄被一盖,竟也看不出身形。唯有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滚出被褥,指甲因为曾经过于用力,被掀翻扯断,剩下的半截已变成青紫色。

    那只手就这样耷拉着,无力地随着门板颠簸的节奏一晃一晃。

    滴答滴答……

    浓稠的血水浸透门板,顺着缝隙往下低落。

    滴答滴答……

    黑褐色的泥土贪婪地吸收着血液,滋养着肆意生长的野山茶。

    “把鞭炮都退了吧,是个丫头。鸡蛋也不要了,统统都不要了。”之前那声音再次响起,不停叫嚷着、重复着。

    是个女的……

    女的……

    是女儿……

    又响起一道苍老的妇人的声音。

    “女人的血……脏啊……阴气重,得找人来做做法……”

    “再娶一个……外地的……”

    “丫头……抱给别家……有口饭吃就行了……淹死……”

    “我是干部……还能再生……不行就扔……”

    嘀嘀咕咕,咕咕哝哝,似虫蚁蠕动,啃噬骨头。

    小黑猫正想抻长脖子往院墙内看个究竟,眨眼间斗转星移,眼前的平房已然换了一副模样。没有苍老的妇人,只剩下之前说话的那个男人。

    不过此时,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错,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童,头发干枯,面黄肌瘦,衬得一双眼睛又圆又大。

    “好妹仔,果真把妹妹都送走了,就给阿爸招了弟弟。你最听话,对不对?”男人哄着女童,哈哈大笑。

    虽时代久远,小黑猫还是一眼瞧出这俩人便是早年的老村长本人和他尚且年幼的女儿。

    女童懵懵懂懂,只知点头。阿爸高兴,她就咧嘴尽力挤出一个笑容。

    她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场景再次更换。

    歪脖子的老樟树下有了秋千,院子里摆满玩具。里屋却是一片狼藉,年轻的老村长捧着头蹲在地上,神色颓靡,发鬓间已有了银丝。

    又长大了些许、瞧着依旧瘦削的女童不知家中大人为何发愁。她趁着无人留意自己,偷偷摸摸从地上捞起一个破损的小陀螺,飞速藏进衣兜里。

    第34章 芙蓉村祭(10) 小黑猫不想长大喵……

    小黑猫意识到自己正在“旁观”那罗刹女的生平往事。要支撑宏大的幻境属实不易, 哪怕是小黑猫自己也多年不曾见到这样的大手笔。

    只是,往事已逝,不可变更, 再如何也只是枉然。

    他看得兴致缺缺,抬尾欲走, 转而想起, 这是不是就和传说的看电视一样了?

    久居深山的小黑猫可是知道的,电视机是了不得的家用电器。小玉山地远妖穷, 早些年谁也没见过电视机,此前的小黑猫也只在苟富贵珍藏的小人书中匆匆瞧过几眼。一个小黑盒子, 四四方方, 能播西洋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放大版的手机。

    往年,更是有多嘴的小妖直言:谁家拥有电视机, 村长也得在他家过年。——可据小黑猫所知, 这么多年过去了,苟富贵一直都是独自过年的。

    想着“看电视”的机会得之不易, 且幻境内容往往与所有者的“奇遇”息息相关, 或许能从中刨出来有关不知名宝物的线索。左右无事, 不如再看看。

    于是, 小黑猫的屁股抬起来又再次坐定, 耐着性子继续看了起来。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许空虚, 若是能来点有嚼劲的小鱼干, 一边啃一边看,定然再惬意不过。

    只是后面的镜头也并无新奇,大约便是女童成长为少女的几年间, 发生过的平平无奇的几件事。明明皆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记忆却那样深刻,哪怕身消,魂魄深处也刻着深深浅浅的痕迹。若按照佛说七苦来划分,这大约便是凡人所扰的“生苦”吧。

    小黑猫刚这么想着,很快又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

    世人谁不苦,就算只是度过短短一瞬的生命,也需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哪里只用一苦就能说清?众生芸芸,疾苦芸芸,交织如麻,分不清、道不明,只知吞入腹中,都比莲心更甚百分、万分。

    或许,这幻境影射的是所有者自认的人间疾苦,塔的层数由低到高,痛苦程度由浅到深。

    小黑猫如此想着,紧随着纵身一跃,朝高处飞去。

    这一回,塔并未再多作阻拦,小黑猫轻轻松松便已来至第二层。

    在这层幻境,原先的女童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她似乎过得还不错,不再骨瘦如柴,也许是初入社会有了自己的收入,衣着打扮时髦靓丽,显得与其余村人格格不入。父亲正式当上村长,颜悦色不少,早已不见当年的疾言厉色。

    幻境中同样出现了另一个年纪稍小的男孩。男孩个性毛躁,经常吵吵嚷嚷,少女对他却十分宽容。按前情来看,这位应当就是少女“招来”的弟弟。只是小黑猫观其面相,一眼断定这男孩同村长一家绝无血缘关系,或许也是从别处“抱”来当做亲生子的吧。

    一家人相处的模样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其乐融融”。

    只是不知怎的,除了一开始被一张门板抬走的模糊女人,幻境中从未出现过少女的母亲一类的角色。

    小黑猫不停变换耳朵尖摆放的位置,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画面再度切换,少女穿着一身血迹的长裙,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浑身狼狈地出现在平房前。

    紧接着幻境又开始扭曲起来。小黑猫听见争吵声、尖叫声、摔打声,有铁链当啷作响。此后,芙蓉村的天空再也没有晴朗过。

    小黑猫不明所以,无奈只好又往上走。

    结果,第三层塔中竟然是一片浑浊的浓黑,无声无息,无光无彩,无边无际,看不到任何出路。偶尔有类似仓鸮嘶哑难听的叫声如火花呼啸而过,很快便被浓稠的黑吸收得一干二净。身处其中,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一般。

    小黑猫抖抖毛毛,只觉得浑身不适,想也未想,直接迈爪蹦上第四层。

    第四层终于恢复色彩,却也极其有限。仍旧是阴云密布的芙蓉村,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淤泥味和鱼腥味。

    村长的平房却比以往要热闹不少。不时有陌生男人进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老,有的瘸,——唯一相同的是,这些男人的脸都是黑白色的。他们来时,怀中塞得鼓鼓囊囊,手里往往提着一桶清水。他们去时,偶尔会抱走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脸上露出或喜或悲的神色。

    村长年纪大了,越发显得和颜悦色,早年眉宇间萦绕的戾气在岁月的冲刷下几乎散尽。他交友甚广,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不碍事的,医生说不是脑子的问题,不影响孩子。就是以前受了点刺激,得锁着,别的方面都是好的……挺好挺好,现在好吃好喝的,不需要她操心……女娃想送走就送走吧,现在福利好,说不定就进好人家了呢,吃穿都在城里……”

    小黑猫探着脑袋四处打量,也没见村长女儿。

    铁链声混着被压抑的争执声,嘈杂刺耳,吵得小黑猫心情焦躁,忍不住伸爪挠了挠地面。

    就在小黑猫忍不住要出爪时,幻境终于迎来新的画面。

    寒冬时节,夜沉如水,万赖俱寂。

    许久不见的村长女儿踉踉跄跄地奔走在林子里。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团东西,像是忘记如何正常行走,每走一步几乎都要摔一跤。她走着、摔着,一路来到溪流边。

    她一下子扑倒在地,怀中的物事滚落出来,竟然是一个刚出生、浑身染血的婴孩。

    婴孩同来时一样,不哭不闹,好似一团死物。

    村长女儿深深看了它一眼,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将那婴孩留在彻骨的冬夜。

    小黑猫坐在原地,静静看着那一小团。

    他临下山前,苟富贵翻遍全村,找出最好的一块凡人布料给他做包袱皮。而这个小东西,寒冬腊月,身上包着的只是半件破了洞的单薄秋衣,竟连包袱皮也比不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只灰白色的仓鸮悄无声息地停在婴孩身侧。它将脑袋歪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一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婴孩,一边发出咕咕的动静。

    许是受到仓鸮的影响,那婴孩骤然爆发出一声啼哭,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变成细小的呱呱声。

    远远地,突然出现两道身影,像是一对夫妻。他们小声商量着,彼此搀扶,循着哭声找来。

    小黑猫抻长脖子正想看个究竟,却见那只仓鸮一拧脑袋,直愣愣地朝他望来。——不是那种毫无目的性的放空眼神,反而像是穿透幻境本身,凝视着小黑猫的存在。

    仓鸮再次“啊——”地一声叫唤,振翅朝溪流方向滑翔出去了。只是它看起来并不如何擅长低空起飞,只能狼狈扑棱翅膀以维持平衡,哼哧哼哧,肚皮偶尔还会撞上结冰的水面。

    小黑猫心念一动,在那只仓鸮身上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令他感兴趣的气息。他连忙掐爪一算,很好,他的人类暂且安然无恙。

    小黑猫于是放心地摇动尾巴,圆鼓鼓的毛爪子轻轻一点冰面,身姿轻盈地一跃而起,跟随那只仓鸮而去。

    再远一些,那条溪流结冰的水面逐渐松动,到某处时,水流蓦地变换走势,居然朝“天上”流去。远远望去,就像一柄好端端的银剑被硬生生翻折过去。

    那条仓鸮无知无觉,依旧沿着水流飞行,于折弯处腾空而起,紧接着便消失在一片虚空之中。

    小黑猫微眯双眼。

    上头,便是塔楼的第五层!

    他并未犹豫,迎头追了上去。

    而此时,被小黑猫认定安然无恙的墨观至的状态却称不上好,确切地说,他本人确实无恙,但大殿内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一触即发。

    且说小黑猫进入塔楼第一层后,殿中众人苦苦支撑,终于等到李道长从保守的酝酿状态苏醒过来。那李道长也不含糊,几乎没有多浪费一秒就适应了当下的危岌情形。他翻身跳起,随即和冯道长两人互为项背,默契十足地组成能攻能守的二人剑阵。

    浑身捆满链条的怪肉感应到杀机,登时调转攻击方向,直直朝着李、冯二人扑去。李道长不慌不忙,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的桃木剑挡下来自链条的攻击,旋即从袖中摸出一沓符箓,咻咻一连甩出四五张。那些符箓不同于冯道长之前使用过的那种,上头的纹样更为复杂,且自带难以言喻的玄妙气息,飞动时,周身散发出一股震人心魄的暖流。

    李道长脚踩魁罡,口中念咒。当是时,符箓簌簌作响,金光扬起,在半空形成阵法,围着怪肉飞速绕转,组成困兽之势。

    两位道长加入战局后,原先一边倒的局势很快出现转机。其余人见状,慌不迭地逃离怪肉周遭,寻找到更安全的位置,这才来得及庆贺自己的再一次死里逃生。他们并非玄门出身,或许看不出李道长所用的具体法门,但仍能从他的一招一式中感受到玄之又玄的韵味,由此心中又燃起一丝希冀。

    那怪肉  惨叫着跌倒,匍匐在地,身体剧烈起伏,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渐渐地,符箓组成的阵法越收越紧,怪肉也越埋越低,身上的动作幅度变小,很快便没了动静。

    偌大的大殿之内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李道长神色严肃,仍旧站在几米之外观望着。其余人更是一动不敢动,惊恐地望着被困在殿中央的那团怪肉。

    就在这时,姚立矮着身体一寸一寸挪动,悄无声息来到王道士近旁。

    王道士正躲在那张简陋的供桌底下。桌面早已狼藉一片,浣纱神女的泥塑小像早已不知去向。他抱着桌子腿哆嗦,震得供桌愈发摇摇欲坠。

    姚立便也跟着蹲下来,凑到王道士耳边,压低声音道:“道长,那怪物已经死了吧。之前我来芙蓉村多次,也察觉到这里的人挺奇怪的……”

    王道士忿忿一甩袍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迁怒的意味表现得十成十。

    姚立讪讪一笑,却并未退缩,反而朝着王道士的身边又挪动两步,语气也变得更加讨好。

    “道长别怪我,严格算来我也是不知情的受害人啊。我过来就是想和道长分享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我谁也没告诉过。也算是将功赎罪吧,别让这个意外坏了我和道长的交情,日后我还是想要多多仰仗道长的。”

    “哦?”王道长转动眼珠看向姚立,语气颇为阴阳怪气,他道,“你还能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是这样的。我之前不是来过芙蓉村好几回嘛。我看那个胎神太太就还行,没什么特别的,倒是我发现胎神庙里藏着一个宝物,原先村长他们看守得特别严实,我也只远远看过一眼。但我敢肯定,能显灵的一定是那块宝物。”

    “宝物?”王道长一双眼珠转动得飞快。

    灵炁溃散已有千年。如今的玄门之中,没有先天灵炁支撑,修士修炼极其困难,还能被称之为“宝物”的法器更是屈指可数。修炼资源可是金银俗物买不着的、几乎不可再生的好东西。如今各门各派都是关起门来自家经营,也只有背靠国家的非人办能有这么大手笔肯拿出资源来奖励任务者。别看那李道士耀武扬威的,背地里耗费的资源不知有多少,说不准日子过得有多紧巴呢。他肯来芙蓉村这种鬼地方还不是因为有非人办积分钓着。

    说起来,芙蓉村这地方邪门是邪门了点,但能形成这么大一个场,这里的鬼东西可是实打实的有些道行啊。它们要是真供奉着什么宝物,那绝对不差,就算不能做法器,将里头蕴含的灵炁炼化后也足够供一名甚至更多修士精进一步了。

    王道士本人是个不求上进的俗人,有野心但也很实在,自知在修行一道绝无寸进的可能,就喜欢金银享乐。他若是能拿下那宝物,自己用不了,却可以进献上去换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思及此,王道士不由得咂咂嘴。

    姚立见他已经心动上钩,说得越发眉飞色舞。

    “肯定是宝物!我不像您这样厉害,但我有眼睛能看啊,我自己也能有感觉啊。那宝物不用光,自己能发光,靠近了很舒服,感觉什么陈年病痛都缓解不少。要不是亲自感受过这种神效,我哪能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这种地方来拜神啊。”

    姚立越描述,王道士的眼睛越亮。这说的的确像是富含灵炁的天材地宝啊。他抑制不住激动地搓了搓手。

    姚立又道:“我呢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种宝物普通人肯定无福消受。但我看道长是个有福的,所以我特意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只不过呢,我也是有个小小的请求……”

    姚立话锋一转,那头的王道士随即双眉竖起,警惕地看着她,然而他脸上的怀疑却也随之又消减两分。

    免费的才是代价最高昂的。比起无缘无故拱手相让,适当要价才能增加可信度。

    姚立轻笑出声,竖起一根指头,先是点了点自己的腹部,又指向那团安静伏地的怪肉。

    “您知道我就算要来那宝物,求的不过就是儿子。之前您也看到了,马敏君生出来的明明是一条鱼。我不想重蹈覆辙,我只想要个儿子。只要您肯出手帮我达成所愿,我就将那宝物的位置告知,助您一臂之力。不仅如此,事成之后,我还另有酬谢。”

    说着,她熟练地比划出几个手势。那王姓道士一看,哪里还不明白,这简直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无本买卖。他的两只眼珠子贼溜溜地越转越快。

    姚立趁热打铁,怂恿道:“我看拿那宝物也不难。我之前意外撞见过村长背着我们把宝物藏起来,就是直接吞下去。现在肯定还在那怪物身上。如今怪物死得透透的,把东西掏出来岂不是轻而易举?就是不知那两位道长也不知道要不要留着怪物尸体,万一他们拿走了尸体,只要稍微一检查,肯定就会发现不对劲。道长您可要早做打算。”

    姚立详尽地描述了一番她所见到的藏宝部位,听着取宝确实易如反掌。

    王道士自从入局后就暗骂倒霉。他狡猾得很,一路跟着普通人东躲西藏,偶尔乘人不备将人推搡出去挡灾。如此,他自己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得几度快要吓尿裤子。此时,他见李道长二人占了上风,姚立许诺的数字也不算少;再有,姚立的要求也很简单,世间虽然不存在只生男孩的符箓丹药,但是除个煞、保个胎什么倒是可行。反正事成之后,就算生不了儿子,宝物已到了自己手上,区区一个女人能奈自己何?

    如此,王道士地心思不由得更加活络起来。只犹豫不过数秒,他朝姚立暗暗点头。他从藏身处狼狈地爬了出来,也顾不上理会姚立,自己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朝李道长小跑过去。

    离李道长还有三五步时,王道士刹住脚步。他脸上带着谄媚而恭顺的笑意,和和气气地朝两位道长一拱手,口中赞道:“不愧是两位道兄,道法高深,老王我钦佩不已钦佩不已。等我回去,自然要向观中长辈如实禀告,非人办那头我也会为两位尽心美言的。”

    李、冯两位道长听罢,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被奉承的得意之色,甚至都没正眼瞧王道士。

    王道士脸皮厚得很,自然也不在意,只自顾自往下说道:“两位道兄降妖辛苦,妖物已灭,接下来的不过就是些琐碎的杂事。我看李道兄面色不好,需要好好休息。不如就让我来出一份力,替两位看管这妖物吧。”

    李道长和冯道长两人相视一眼。谨慎使然,他们守了多时,不敢有半点分神。然而王道士所言也有道理。刚才那一番斗法,几乎令李道长内中的灵炁消耗一空,冯道长也有损伤。两人若是不抓紧时间调息,久了怕是有损根基。

    李道长不由得再次看向那团怪肉。

    符箓阵法的灵效渐渐消散。怪肉依旧倒在原地,好似一滩烂泥,看样子是完全死透,再也无法暴起伤人。

    李道长小心地又等了约一刻钟,最终在冯道长和王道士的双重说服下,终于同意让王道士继续留守,自己和师弟前往安静的角落里修养。

    在方才那场逃亡中,不少人或多或少地都受了伤。尤其是粉毛,突然换了一具极其柔弱无力的身躯,行动各种受限,成为普通人中最弱的那一波,在逃跑中不断摔倒,几次三番都险些被人群踩踏。此时,粉毛蜷缩着身体不住哎呦叫唤,全身青紫交加,大概是肋骨和内脏受了伤,是除马敏君等直面怪物伤害的人以外,受伤最严重的。

    此时,墨观至等人的注意力都在安排、照顾伤员身上,王道士身边空无一人。只见他左右观望,不断调整姿势,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那具怪肉。

    怪肉浑身缠绕着粗链条,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只是看起来依旧渗人。由丝线凝结而成的链条,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竟散发出诡异的金属光泽。

    王道士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他身上空无一物,想要把宝物掏出来只能上手。他死死拧着眉,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几番想要伸出手去摸尸体,又害怕得缩回来。

    不管了,富贵险中求!

    他在心中不断激励自己,一咬牙,一狠心,飞速探出右手,直接抠向怪肉的喉结位置,——正是姚立告知他的藏宝部位。

    怪肉的身体组织绵软黏腻,手指才触碰到皮肤就不由自主地陷了下去。那触感简直令人头皮炸裂。王道士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坚定。事已至此,不成功,便成仁!

    王道士将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加大手上的力度。指尖刺破肉皮,朝着喉结管道深入。

    咕叽——咕叽——

    随着黏糊糊的搅动声响起,王道士两眼一亮,终于摸到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物件,大概是圆形的薄片,带着些许弧度,就像是某种贝壳。他当下狂喜,立即用食指和中指将那东西夹了出来。

    随着他的拖动动作,就像是啪嗒一下猛然按下开关,某种一直被压抑着的无形力量蓬勃而出,汹涌如潮水,向四面八方席卷。

    王道士脑海中的警报系统忽地铃声大作,他本能地往下看去,视线斜斜地上一双死鱼目般浑浊不堪的双眼。

    原本已然了无生息的怪肉竟然睁开了眼!

    在巨大惊恐的冲击下,王道士两眼一翻,直接瘫软晕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早已恢复平静的大殿重新刮起阴风,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抱臂打了一个寒颤。正抵着墙盘腿调息的李道长遽然正眼,脸色大变。

    “不好!”

    他喊道,快速起身的同时一把将身旁的冯道长揪了起来。

    “快散开!快!”

    李道长往怪肉的方向冲去,口中只来得及下达最简洁的指令。

    他的话音未落,哐啷啷,链条碰撞,蠢蠢欲动,无处不在。

    殿中众人有些人还沉浸在死里逃生后的恍惚中,竟没能理解李道长的话。而另一些人虽然跟着动了起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墨观至反应最及时,率先暴起,拖着近旁的两人往后倒去,正巧避开攻击而来的链条。只是这样一来,他自己也无法迅速起身再跑。

    情势急转直下。

    间不容发,一直藏在墨观至发丝间的小木偶扑身飞了起来。只见她一个凌空翻滚,小小的身躯冒出无数黑色的浓雾。雾气挥舞如同小小的八爪鱼,朝着抽向墨观至的链条缠去。那链条被黑雾一抓一吸,像喝可乐一般,顷刻间消散无影。

    只可惜,小木偶只有小小的一只,从小黑猫那里获得的能量也极其有限,只能同时拦住几只链条的攻击。

    然而怪肉挥动的链条何止千千万,密密麻麻,交错成无数细密的网罗,眼看着就要将整个大殿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届时众人将再也没有容脚之处,再也无处可逃。

    墨观至不知为何袭击自己的链条居然主动退缩了,然而尽管如此,他能够活动的范围也极其有限,只能够勉强在身后护住贺老汉和他的孙儿。

    幸好,李道长踩着富有韵律的奇妙步伐,风风火火赶来。他一剑挥来,如有虹气,瞬间斩落无数链条,窸窸窣窣往下砸落。他身后的冯道长紧随而来,也是不断挥斩桃木剑。

    只可惜,这两人尚未完全休整好自身,离全盛状态相去甚远,连续挥剑不过几分钟,灵炁耗费过大,气势瞬间转弱。然而链条在怪肉的加持下,源源不断地产生,不知疲惫、不知进退,眼看着就要将两人缠绕成茧。

    在危急关头,原本被挡在身后的冯道长猝然翻身,死死抱住自家师兄,以己身挡住链条的攻势,瞬间被其中一根穿胸而过,口中、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李道长口中大喝一声,目眦欲裂。

    墨观至刚趁机将一老一少塞到更安全一些的角落,扭头便见到这样一幅令人揪心的画面。他只觉脑海一片空白,电光火石间,他感受来自内心深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身体的本能代替他的理智作出决断。

    墨观至往两位道长的方向狂奔而去,不再顾忌会吞噬血肉的链条。奇怪的是,这些链条似乎也害怕起来,没等墨观至靠近,它们瑟缩着,如有灵智般自发地往旁边退让,霎眼开辟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通道。

    紧接着,殿外响起一片啊啊的鬼叫声,叫得人心惊胆战。

    有仓鸮振翅而来,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泽。看羽毛花色,正是之前停在墨观至手臂上的那一只。

    它并非独自而来。

    一只、两只……无数只仓鸮飞入殿内。

    如同一支静默无声的死神队伍。

    啊啊——

    它们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无视张牙舞爪的链条,直直朝着墨观至飞去。而未曾及时躲避的链条碰上仓鸮锋利的钩爪、有力的双翼,如同滴水泼上滚烫的铁块,滋啦一声便化作水汽消散无形。

    墨观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讶然看着眼前堪称奇景的一幕。

    领头的那一只熟鸟,抓准时机,一下停在墨观至的肩头,扑棱着翅膀扇了对方一个耳光,力气之大险些将对方打得背过脸去。

    墨观至:“……”

    仓鸮连忙摆动双脚往旁边让了让。它笨拙地收起过于舒展的翅膀,歪着脑袋,无辜地瞪着大眼睛看向人类。

    被仓鸮这么当头来了一翅膀膀,墨观至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忙去看李道长二人。

    李道长此时已离他很近,因仓鸮团的加入,身边的链条几乎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压力骤减。他抱着师弟缓缓往地上坐下,不断从口袋中掏出丹药符箓,看也未看,一股脑儿地塞进冯道长口中。

    墨观至暗自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仓鸮们的意外出现,也算是解决了众人的燃眉之急。

    同样缓过来的张玄沄背靠承重大柱,抚着胸口直喘粗气,忍不住出声询问道:“那怪物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越变越强?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看着不像是寻常鬼物。”

    墨观至不知玄门之事,只能摇头。

    在灵丹妙药的修复下,冯道长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控制住了,只是人还昏迷着,一时半会儿看来是不能好转。此时李道长终于泄出一口气来,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腰板也随着塌了下来。

    他叹气道:“也是我们经验不足,不仅错估了那妖物的实力,恐怕还错估了它的成分。这东西应该不是单纯的恶鬼或是某一灵物成精,而是被人为炼化的魔物。它身上有不同的气息,其中有一道属于大妖。”

    说到这,李道长停顿片刻,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普通人,无声叹息,再次强调道:“是接近两百年修为的大妖。”

    张玄沄当即闭了嘴。

    阿波却不解,好奇问道:“不到两百年就这么厉害吗?是我飘了吗,怎么听着就像是小妖怪一样?”

    回答他的却是张玄沄的无语和李道长的一声苦笑。

    玄门中人哪里不知普通民众的想法。

    坊间戏称建国后不许成精,实则不然。相反地,凡人能“遇见”的绝大多数精怪都是建国后的户口。百年以上的大妖世间难得,类似王道士之前使用的玄景寻踪盘这般的小法器,已是够用。

    修行乃逆天而为,自古不易。志怪小说动辄五百年女鬼或是千年狐妖,皆为穷酸书生的臆想。道行百年听起来无甚分量,须知女娲伏羲距今不过五千年,大禹治水四千年,周穆王拜谒西王母三千年。诸朝诸代莫不三百年即亡,哪怕自诩为天命之子的人间帝王也无法阻遏朝代更迭,刘伯温斩龙脉亦未能助大明逃过如此宿命,君权天授不过如此。

    精怪一朝得道,主要靠的非是日复一日的苦修,而是血脉,或者科学一点解释——基因,以及不足为外人道的一丝气运和契机。若按重要性排序,反而是最后一点最为难得,只因大气运总是可遇不可求,绝妙契机也无法复制。

    这就好比广为人知的“成功配方”——百分之一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人们总爱滥用这句名言来激励那些尚在泥淖中挣扎的失败者,却避轻就重,缄口不谈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指若没有最初的百分之一,便无需再浪费心力完成后面的百分之九十九。

    在感应天地自然的道上,或许唯有人类是“异端”。人又被称之为半神,能依靠发展科技手段强行将自身寿命延长至百岁。若放在普通物种身上,此举属实是想也不敢想的逆天而为。由此可以说,近几千年来,人道大运在人。修出人形由此也成了所有精怪的修行目标。

    如今天地灵炁不盈,成精年份浅的小妖在修行上难有精进,能维持灵智和人形已是不易。多数精怪亦要经历生老病死,除了寿命更长久,危害程度与凡人无异。而那些开了灵智但无法修出人形的精怪更是如此。由此,国家往往只在意建国前成精的修者,因它们才是真正有能量扰乱人间秩序的存在。

    梦遇神龙事件确实将很大一部分玄门中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毛春,但他们中的谁也不曾想到,毛春附近的一个小小村落,竟然也潜藏着足以为祸一方的两百年大妖。

    李道长算是玄门公认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处理两百年的妖怪已是棘手非常,动辄就会丢了性命。而像普通人类幻想中的动不动就上千年修为的大妖更是想都不敢想。

    更可怕的是,这或许只是一个开端,往后还有数不尽的邪魔之事,揭示着一场浩劫的降临。

    若果真如此,仅仅依靠现存的玄门力量,他们真的有能力守护人间太平吗?

    李道长越想越是心惊,然而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他也闭上嘴,只安心守着师弟,利用难得的偷生时刻,争分夺秒地恢复自身的耗损。

    若是上天能庇佑他们这群人成功脱险,或许李道长回到山门后,自有擅长观天卜卦的门中长老为他答疑解惑。

    此时,李道长想都不敢想的千年大妖小黑猫正身处高层塔中,并不知自己选中的人类正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早在逆流而上时,那只仓鸮就只身入河,片刻就已无踪无影。小黑猫遍寻不得,只好沿着水流一路往上。不曾想,河流同时连同了五、六、七层。从外头往里望去,五、六层塔内皆是茫茫虚无,好似幻境梦主的人生在此阶段一片空白,又好似她早已无悲无喜,无恨无爱,麻木漠然,既可以不为失去哀伤,也不再乞求得到,由此无法再幻化出相应的场景来支撑更加高级的幻境。

    小黑猫于是一路未做停留,摇着尾巴奋力往上“游动”,最终直接在第七层塔内,也是最顶层的一级停了下来。

    第七层塔内有光。

    不仅有光,而且有温暖的清风拂面而来,是青草的芬芳和果子的香甜。

    他一爪子迈出去,眼前的场景变幻万千,最终定格在两千年前的玉山宗。

    皑皑白雪,千里冰封。

    有一道人,白须鹤发,满脸沟壑,若非一袭飘飘道袍仙衣,看着就好似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

    他看向踏雪而来的小黑猫,笑得眉眼弯弯。

    他正是小黑猫的师父浑元真人。

    原来如此,小黑猫心道,原来是先是通过别人的幻境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一只旁观猫,由此放下防备,继而那鬼东西便伺机悄无声息地侵蚀他的神识。

    然而他的爪子未停,依旧一步一步朝着“浑元真人”的虚影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几步竟然跑跳起来。

    雪花漫天之间,却听浑元真人笑骂道:“真是只贪睡的小东西,早早便央求我带你来看雪。你师兄们都来喊你八百回,怎不见你起床,小赖皮呢。”

    他说着,弯下腰来,拿手指点了点小黑猫的鼻子,似是在责备,力度却极轻,比不上一粒雪花落下的重量。

    “你去哪儿了呢?”真人问道。

    小黑猫沉吟,扬起脑袋,奶声奶气地回复道:“师父,我听你的话,去了人间。”

    “是么?”

    小黑猫重重点头,脆生生地大声嗯了一句,眼睛里闪啊闪啊,全是细碎的雪光。

    浑元真人侧耳倾听,微微颔首,倏尔展颜一笑。

    “如此听来,那一定是一场很漫长、很厉害的旅程。为师有酒,亦有一盏明月,徒儿快随我来,让我听听你都干了些什么淘气事。你可真是长大了呢。”

    小黑猫扬起小脸,唇角微微上翘,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脱口而出的,是和当年截然相反的回答。

    “我不想长大呢,喵。”

    第35章 芙蓉村祭(11) 初雪的邀约喵喵……

    两千年前的小猫崽总是盼望着长大。

    那时的他短手短脚, 尾巴也只长出粗短一截,高高竖起时就像举着根小胡萝卜。他喜欢蹑手蹑脚地跟在师兄们的后头,出其不意地扑上他们的脚踝, 拿爪子左掏掏、右抠抠,又或是绕着他们的脚边转悠、捣乱, 活像只小耗子。师兄们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会一脚将猫崽踩成小猫饼, 每到这时,便会习惯性地将小猫崽一把捞起, 随手(塞)进兜里或袖中。

    那时的他还总爱拿师父的手指头当磨牙棒,一面说着自己已经是大猫咪了, 一面又赖皮着不肯自己下地走路。

    两千年后的小黑猫离开师门庇佑多年, 早已习惯独自生活,却说自己不想长大。

    浑元真人的幻象亦和当年一般,极其认真地听着小黑猫稚气十足的发言, 唇边含笑, 不做任何评价。

    等小黑猫发泄完毕,真人的回答亦是如出一辙。

    “那就无须长大。”

    他缓缓捋着银白的长须, 朗声大笑, 霎时雪风萧萧, 气动山河。

    “世间之大, 总归还容得下我玉山宗的一只猫崽子的。”

    小黑猫看着真人, 极其缓慢地、极其认真地眨了眨眼睛。

    风雪天低,却有一轮银钩高悬。

    真人冲明月遥遥抬手, 竟自月牙上摘下一小只素净的玉瓶来。

    他轻斜瓶身, 一手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只玻璃盏中,往其中倒入一滴晶莹剔透的酒液。只一滴,霎时酒香扑鼻, 醇厚欲醉。

    “这便是今年新酿的猫儿酒,你尝尝罢。”

    小黑猫闻着极其熟悉的沁猫肺腑的酒香,未动。

    真人也不恼,自顾自斟了一杯,畅快地一饮而尽,发出喟然长叹。

    小黑猫只看着他,视线片刻不曾转移。

    “师父,苍生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呢喃问道。

    这个问题,两千年的小黑猫还无法理解,那时的他没能问出口,如今只能问一问自己编织的真人幻象。

    “当然。”

    小黑猫眼中的浑元真人慢慢背过身去。呼呼的风声,吹得他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为苍生,苍生却无须为我。你看这一草一木,一花一实,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冬枯春荣,四时往来,生生不息,皆是苍生。而你,亦在苍生中。”

    小黑猫眼中的真人,逐渐和当年离去的身影重合,广袖长袍,衣袂翩翩,好似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

    “然,这只是我的道,你不必同我一起,顺应本心即可。”

    真人抬起一指,虚虚指向人间。

    “徒儿你看,这红尘万丈,只取一瓢也足以品尝百戏人生,还不知会如何迷惑你这等不谙世事的小猫崽呢。”

    真人轻笑。

    “去看看罢。”

    他重复着。

    “去看看罢,去看遍万水千山。等你走累了,那就停下来,觉得不喜欢,那就不喜欢。我惟愿你入苍生,能想爱便爱,想厌弃便能厌弃。”

    “那师父,你还会再回来看我吗?”

    真人未曾回答。

    雪,越下越大了。

    风雪之中,影影绰绰,走来一行仙姿绝色。他们身着五彩,有男有女,说说笑笑。

    “下雪啦!”

    “小师弟呢?他最是淘气,盼着这场雪许久了呢。”

    “小师弟还睡着,许是正和师父呆在一处。”

    “吾昨日夜观天象,感应到这许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雪景。”

    “若因睡过去就错失这等美雪,小师弟知道了定然要耍脾气的。”

    声音由远及近。

    小黑猫仰着脑袋,愣怔地看着愈加清晰的身影。

    他们靠近,他们擦身而过。

    明明小黑猫就在足下,他们却浑然不觉,翩然而去,连衣裙都不曾挨上小黑猫分毫。

    小黑猫情不自禁抬起爪子,想再像小时候那般淘气抓去。他的爪子锋利不少,却无法留下一片衣角。

    热闹声再次远去。

    小黑猫的目光追逐而去,恍然若失。

    浑元真人的身影被风吹得缥缥眇缈。

    小黑猫静静看着,看了许久许久。终于,他调转身体,迈开步子,缓缓朝前走去。没走两步,小黑猫停了下来,猛然回头。

    真人的身形正逐渐变淡。

    小黑猫转身,几步飞扑上去,到了真人脚下却骤然收住力道,只低下脑袋,轻轻一送,长着柔软茸毛的额头小心翼翼地贴上师父的长袍。

    下一秒,浑元真人的幻象碎成细小的沙砾,一点一点随风化去,彻底与天地、与风雪融为一体。

    这一回的小黑猫没有掉眼泪。

    他是真的长大了。

    随着真人幻象的溃散,整座玉山宗幻境也随之坍塌。

    天地颠倒,映射着昔日风采的画面碎片绕着小黑猫周身,簌簌坠落。

    小黑猫凌空而立,上下左右皆是虚无,长毛翻飞,无风自动。——如果忽略他那身画风迥然的红纸衣,小黑猫这副模样可谓威风凛凛。

    原以为破解幻境后就能与那藏头护尾的鼠辈迎面对上,不想小黑猫左等右等,竟等来一派悄然,无事发生。

    小黑猫蹙起秀气的眉头,疑惑地眨眨眼。

    与此同时,大殿内的众人抓住得以喘息的机会,正以李道长为首,群策群力,寻求破局的方法。

    相较于其余那些真正的普通人,张玄沄因家学渊源,还算略通玄术之道。他直截了当地问李道长道:“我看这里不像是个简单的灵场,更像是要把我们困死在此地做肥料,这是下死手的法子啊。道长你觉得这里头有什么说法没?”

    大难当前,共同御敌才是要紧的。许是李道长之前的表现令张玄沄心中的芥蒂稍去,他对对方的称呼也变得尊重起来。

    李道长略作迟疑,最后无奈叹息,决定坦言相告。

    他道:“我现在想来,这种做法确实不常见,起码不像是如今现存的妖物能够掌握的秘法。我曾听师父他们提起过,相传在上古时代,玄门还处于鼎盛发展状态,普通入道者也能被称为修士。那时先天灵炁充沛,滋养着无数天材地宝,法器神兵层出不穷。

    只是资源丰富,人心的欲壑却难填,能求更强就没有人愿意放弃成为‘最强’的野心。修真修的不仅仅是自身,更是秉承遇强更强肉弱强食的天地法则,讲究通过斗法来占用更多的资源。由此,不少人都将心思打在磨练本命法宝上,以求成就制胜灵兵,或是能帮助自己得道的法宝。

    炼器之法通常是用灵炁慢慢蕴养神器。这种法子费时费力,更耗费炼器者的心神,所谓慢工出细活,而最后成品的好坏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炼器者的修为和天赋。天才炼器师何等难得,人人抢夺,神器难求。因此,除了正统器道,也出过不少讨巧的邪魔之法,通常是利用献祭或是融合的邪术,强行升级器品。只是这样出品的神器就不能再称之为神器,多半会  沦落成魔器。修士用魔器用得多了,也会影响自身的修行,毁损道心。一心要走正道的人是绝对不能碰魔器的。”

    不过李道长多说,既然能被称之为邪魔法术,那所谓的祭献一流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供奉牲畜这样简单,背后还不知藏着什么骇人听闻的内情。

    李道长略停顿片刻,才补充道:“虽然人族修士中大多数有道之士都抵制邪魔器道,但据说入魔对妖修而言不算什么,毕竟对它们而言,身上兽性未除,无论成仙还是成魔都算是一种‘晋升。”

    说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廖悾君手心捧着的那尾小花鱼身上,只停留了极端的一瞬,很快又收了回去。

    “当然现在,资源枯竭,修真一说早就不存在了,玄门中人更多讲究的是修身养性,道法自然。而妖物修行更多是在专注提升实力,本质上看起来还是偏向于上古时期的做法,只不过受限于如今的条件,大多数妖精能修成人形就算是极大的成功了。总体而言,各方力量在天地制约下还是趋向于和平制衡的。那些神啊魔的,也早就成为江湖传说。”

    张玄沄听罢,却若有所思。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听说千百年来,暗地里寻找秘法重登修仙大道的人为数不少。你们说是早已失传,没有资源,但也没办法完全保证吧。”

    李道长苦笑道:“的确如此。无论是玄门还是妖界,自始至终都不能说是完全放弃寻找成就大道的法子,只能说是无奈搁置。如今派别众多,门徒良莠不齐,不摆在明面上,私底下的事谁又能完全管得过来呢?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芙蓉村建立的献祭灵场,做法不够成熟,很多仪式更像是在摸索、探寻,是试验品,但总体看起来,它沿袭的整套祭献方式已经非常接近传说中的邪魔器道了。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很多疑惑就能解开。

    我们一开始设想的常规祛邪路子走自然行不通,击败所谓的灵场拥有者无法破局,因为阵眼根本不在它身上。它只是某种傀儡,甚至它自己也只是炼器炉的一味‘药材’,棋盘上的一粒棋子。它死后,原本留在它身上的封印一旦解除,反而会促使它变成能量补给给阵法本身,进一步加厚加强结界,加大祭献的威能,将我们通通困死在这里。”

    听到这里,张玄沄忍不住瞪了一眼昏死在怪肉近旁的王道士,骂道:“真他妈损人不利己,这就是正宗的猪队友、猴子请来的救兵吧。”

    此时,那怪肉依旧挥舞着无数链条,将众人躯干至一小块极其有限的空地内,片刻没有松懈进攻的意图。只是受制于仓鸮们的存在,那些骇人的链条暂时近不了他们的身,只能在外围虎视眈眈。

    唯有王道士因为昏厥没能跟随大部队撤退。没人愿意冒险前去将他拖离怪肉的势力范围,只能由着他躺在原地,被那团怪肉使唤的链条当做大果冻一点一点吸食能量。

    张玄沄仍有疑问,便道:“我还是想不明白,既然现在已经剩不了什么灵炁,也没有多少资源,他们究竟怎么保证自己能启动邪魔器道?”

    李道长回道:“天生的资源虽然不剩多少,但你别忘了,如今现存的最大‘资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现存的、最大……资源?”

    张玄沄呢喃着重复这几个词,乍然瞳孔一缩,想明白过来。

    一旁的墨观至听罢,面上也露出几分震然。

    而阿波听得云里雾里,见几人面色有异,连忙追问道:“究竟是什么?”

    张玄沄愤然闭上眼,沉声道:“是人。人就是资源,是受天地法则庇佑、现存的‘天材地宝’。”

    阿波的牙齿都开始打颤,结巴道:“我、我不明白啊!”

    张玄沄解释道:“单个人身上存在的灵炁或许很少,放在过去,连入道的资格都没有。然而人类享受万物灵长的待遇已经太久了,作为整体自然而然就有资格分得一丝天地气运。别看只有一丝,蕴含的能量却极其巨大,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资源了。如果有人利用活人来炼制魔器,甚至真的想窃取人族气运,别说是堕魔入道,就算是他想毁天灭地也有一战之力。”

    阿波听罢,顿时哭丧着脸,嘴唇嚅嗫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陷入一片恍惚。

    能够漠然残忍将人视作耗材资源,简直丧心病狂壕无人性,真可谓是邪魔本魔了。

    李道长早已参透其中玄机,此时面色倒还算正常。

    张玄沄很快也恢复如常,只是嘴唇发白,抖了好几下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道:“所以才找出这么多冤屈枉死的女子魂魄,又人为制造更多的悲剧,是为了收集更多在极度怨念中产生的极致阴气吗?”

    李道长点头。

    “的确,但凡邪魔,都需要大量的阴气才能成就。而正统道法,哪怕是坤道,也讲究阴阳平衡,不会一味追求极阴。”

    才回过神来的阿波又没听懂,只好焦急地拿眼神求助张玄沄。

    张玄沄便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解释给他听。

    “一般认为,天地万物有阴阳,男为阳,女就为阴。不过这里的阴阳并没有很特别的意思,普通人只要是个大活人,就算身体是女人,总体来说也是阴阳调和的,也不会出现阴气过重的毛病。

    但如果一个人陷入某种绝境,一直被挑战生存本能,压抑人性,一步一步被逼迫着朝非人的处境走,他身上短期内就会汇集起大量的阴气,导致阴阳失调。而如果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无法改变,这种失调就可能成为常态,那这个人就会阴气重。

    拿大俗话来说,阴气重的人像是一块磁铁,他的磁场更容易招来不好的能量,进一步加剧自己的不利处境,从而形成恶性循环。如果这个人本身就是偏阴的,比如生理性别为女,那这个过程会更快、或者结果会变得更严重。

    那么相对地,这种阴气重的人相较于普通人来说,是邪魔更喜欢的能量或者说养料。那个什么村长的女儿,肯定身上出过大事,身前阴气就重得不行,死后才阴魂不散,最终被求邪魔道的人利用了。”

    “救命!”阿波忍不住猛搓自己胖胖的脸,“这Boss他妈的也太精打细算了吧!抠抠搜搜的怎么像到处搜刮破烂的……诶不是等等,阴气这玩意儿也能人为制造?这还有假的?”

    “也不叫造假吧,大概算是有意引导。你比如说,往人身上泼阴气很重的东西,一定程度就能影响那个人的磁场。这种的影响程度虽然浅,但架不住有效,你一直泼一直泼,只要次次命中,也能成功。”

    “啥东西阴气重啊?”

    张玄沄略想了想,眼睛迅速瞟了一眼乔园园等人的方向,小声迅速道:“普遍认为,女人的血液阴气重,如果是特殊时期的特殊血液更是阴中之阴。”

    阿波跟着念叨着:“特殊时期的特殊血……”

    他愣愣地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就是一声响亮的卧槽,引来四面八方的“惊弓之鸟”们惊魂未定的目光。

    阿波连忙缩起脖子,扯着张玄沄压低嗓音道:“卧槽,你说的都是什么封建老古董啊?有科学依据吗?有SI论文吗?”

    张玄沄不快地将袖子从阿波的大手里抽出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回道:“你以为我不想大声反封建迷信啊,他们就是这么教的啊,也是这么执行的。我哪儿知道为什么!

    就光说‘女子经血为不洁之最’这一点,这可是明晃晃地写在李时珍《本草纲目》里的,还说经血可以导致人阳气亏损、体弱生病什么的。还有说女人晦气的,尤其是孕妇或者经期未净,不能进寺庙道观,不能出席法事,也不能去红白两事,甚至还有说她们不能出现在赌场之类的地方,以免晦气影响男人们输光家产的气势呢。”

    阿波旋即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只觉白眼翻都翻不过来。

    “所以说,本草纲目里写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东西吧。”

    “我哪儿知道,你以后有机会下去见到还没投胎的阿珍,自己去问他为什么在一本药典里写这些乱七八糟的吧。”

    “我才不去!”阿波坚定道,“搞主义的无神论者怎么能进旧社会的地狱呢?由此可见,阿祖告诫我们要科学、辩证地看待事物果然是正确的。我们就应该坚定不移地走红色道路!”

    阿波说着,两手握拳,摆臂,比划出一个经典的工农结合造型。也许是心中的旗帜太鲜艳,阿波比完动作,顿觉神清气爽,浑身充满力量,连原本冻得没多少知觉的双腿都暖和了起来。他心中觉得奇怪,倒也没多想。

    墨观至始终沉默听着,怀中紧紧抱着小黑猫留给他的花布包袱。他心中担忧,生怕那只过于聪慧的小家伙遭遇到独自难以解决的困境,——他自己还是一只小猫崽呢,就应该窝在温暖的被炉里烤火,饿了有人喂饭,渴了有人喂水,哪里需要疲于奔命?只是这一切的心思却也不好在此时提起。

    李道长的心头也沉甸甸的。

    受仓鸮团的保护,其余人挤在一个不大的空圈内,不舒服、但看着还算安全。李道长等人讨论时声音压得极低,而其余人大多数都呆在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听不见多少谈话内容,尚且还能保持安静,原地休整。

    玄门中人灵性强,李道长只需凝神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外头有森森阴气一波接一波袭来,且浓度越来越高。若是听之任之,很快地,自身灵炁有限的仓鸮们恐怕也无法继续维持守护圈。到时候,他们这群人兵疲马乏,又带着一堆老弱病残,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变成他人的盘中餐。

    普通人的感知远不如修道者这般灵敏,此时只能隐约察觉到大殿内的气温似乎越来越低,就算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厚实的冬服,一时也扛不住这样诡异的降温。更有不少人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发了低烧,口中都说起胡话来。

    “这样下去不行。”

    李道长率先挑破真相,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

    “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冲出包围圈,只要能到塔外面,脱离阵法的中心点,或许我能想办法联系上山门求助。”

    他这般说着,忽地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看向墨观至。

    墨观至面相极佳,自带一种超然的气度,然而身上没有任何炁,确实只是一介凡人。只是不知怎地,哪怕清楚知道这一点,李道长仍旧有意无意地将注意力放在这个普通人身上。

    然而就是因为墨观至乃是普通人,他才显得更为不普通。

    始终黏着墨观至的黑猫妖,突兀救场的仓鸮一群,总是能化险为夷的气运……却实在难说是一个普通人应有的运道。

    事出反常定有蹊跷。

    李道长心绪复杂。然而对方到底是真的人类,他再如何想都不会第一时间就贸然前去求解。此事还得等他脱险后,禀告山门诸位师尊再做决断。

    唉,只希望他还能有命,带着师弟一同回去。

    墨观至并未察觉到旁人的异常,又或是说,他确实感觉到来自李道长的视线,但并不放在心上。此时的他,满心满眼惦记着的都是那只突然闯入他生命里、又潇潇洒洒走得头也不回的小渣猫。

    李道长见墨观至如此专注地看着塔顶方向,心中一突,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转移向上。

    就好像,塔尖的深处,有什么无法控制的大事件正在悄然发生着。

    李道长所料不错。黑暗中的小黑猫等得不耐烦,一双漂亮剔透的琉璃眼眸瞪得滚圆。他终于决定先发制人,搞点事情让那只藏在暗地里的小老鼠吃点苦头,主动现身。

    小黑猫眼珠滴溜转动,忽地从紫府内抽出一张紫金色的符箓,有模有样地夹在猫爪爪的两根钩爪之间。他胡须轻颤,口中轻声念咒,紧接着朝符箓蓦地吐出一缕紫气。紫气倏地缠上符箓,瞬间将其点燃,骤然化作一条冒着金红气焰的火龙。

    火龙呼啸而出,口吐真火,不分青红皂白四处点火,摧枯拉朽得像是要烧光一切。呼呼啦啦,火光四射,照得整座虚无之地亮如白昼。

    这虚空内看似空无一物,却在火舌的逼迫下震荡不已。

    不多时,有人狂嗥出声,声音尖利刺耳。

    “不可能——这不可能——”

    “那是什么火——”

    “我不相信——”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可怖,绝非正常生物能够发出,且声线变幻莫测,忽而男声,忽而女声,乍一听,竟像是有无数人在同时嘶吼。

    小黑猫聪耳不闻。他翘起尾部,慵懒地伸了一个柔软而优美的懒腰。

    当他再次直起身子,轻轻缓缓地甩了甩一身蓬松的长毛。蓦地,伴随一阵清越的铃铛声响起,小黑猫墨色的毛发间有金光闪过,其色烁烁,好似繁星出入浓云,——原来在他的脖颈、尾部和四足不知何时多出九枚鎏金铜铃。

    小黑猫一动未动,铜铃声却越摇越响,眼看着就要将这一方虚无震成粉末。

    阴暗处的尖叫声也随之拔高。

    “住手——”

    “快住手——”

    小黑猫慢慢从火龙身上收回视线,面上重新变得古井无波。

    “这有什么不可能?”

    小黑猫眯起眼睛,本就饱满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凭尔等末界小妖,也敢徒生妄念,垂涎我的力量。区区幻境,能奈我何?你可曾敢睁眼瞧一瞧,我——究竟是谁?”

    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小黑猫倏尔睁眼。

    那道眸光好似阔刀利刃,裹挟着汹涌的火龙气焰,在当当铃音中,铮铮然劈开虚空,直直砍向适才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

    “啊——”

    凄厉的叫喊声震天动地。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塔身如遭重创,陡然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绝无可能!”

    忽男忽女的声音依旧倔强地怒吼着。

    “我已用此间极阴之物布阵,枉死的女婴,遭受人间炼狱折磨一生的女人,世间最阴寒莫过、最肮脏莫过的血,无法度化的邪物,如此炼化,魔器将成!而你,不过也是只会借助阳气行事的玄门中人,凭什么能破我的阴阵!”

    “最阴、最脏之物?”

    小黑猫冷笑一声,猛力一摇尾巴上的铜铃。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你既知我入道,难道不知这世间,有宗门不拜三清四御,不跪太上老君,不引阳气入体,从来最不惧的便是极阴之气!

    你以为用枉死女子的怨气和血就是污秽,就能伤我?

    睁开你的瞎眼瞧瞧,我尊的道是何神圣——”

    那忽男忽女的叫嚣声戛然而止,仿佛真地瞪大了双眼。

    冥冥之中,火龙化作金光四散,有曼妙的韵律响起。

    西王圣母,教我杀鬼,赐我神方。

    先煞恶鬼,后煞夜光。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当吾者死,背吾者亡。

    万事和合,万邪灭踪。

    小黑猫拧身一跃,长毛舞得飞快,就像一团混沌。

    “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一声咒落下,他那小小的身躯之后,竟然云雾腾涌,逐渐浮现一尊巨像,身披纹彩,人面虎身,顶天立地。

    那声音再次愕然疾呼。

    “西、西王母,竟然是西王母!啊——”

    同一时刻,身处底层大殿内的人们同样感受到这波如同山崩地裂的动静。地面的石砖原本坚固无比,此刻却变得不堪一击,一脚踩下去就会往地底深深陷落。而他们的头顶则不时有石块扑速速砸下,越来越快、越砸越密集。

    人类、仓鸮、甚至是那团怪肉和诡异的链条们都如覆巢之卵岌岌可危。

    情势转瞬沙崩瓦碎。

    众人避无可避,只能依循求生本能,第一时间屈身蜷缩,双臂紧紧抱头护住重要部位,静静等待最后一击的来临!

    然而!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他们坚信必定造成非死即伤的大石块在真正砸下来之前猝然碎开,碎屑还未来得及落在人们身上,便化作一只又一只的红色火蝶。

    身披火焰的“蝴蝶”们翩然展翅,随着气浪悠然翻飞,一只接着一只,撞上大殿的柱子、供桌、挂在墙上的那一只又一只莲花纸灯笼,撞上怪肉,撞上无数链条,霎时灰飞烟灭,连带着整个村祭礼堂,烧得了无痕迹。

    张玄沄踉跄着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呢喃自语道:“高塔……被火烧塌了……”

    整座精美绝伦的七层塔,轰然倒塌,却在半途烧尽,没能引起一丝涟漪。

    如今,只余下漫天灰屑,窸窸窣窣,纷纷下落。

    初时,众人只以为那是燃烧之后的灰烬,不明所以地等了片刻后,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

    “看,是雪!”

    有人率先叫嚷起来。

    “啊,是雪,下雪了!”

    墨观至抬头去看,果然,下雪了。

    下雪了。

    虚空结界被小黑猫震碎,他体内灵炁耗费一空,浑身绵软,干脆放弃抵抗,随着重重塔砖往下坠去。

    他柔软的身躯在空中自然舒展、翻转,腹部朝上,尾巴向下。

    就这样,世界在他的视野中完全颠倒。

    此时,天空中正好落下第一朵雪花。

    第一粒雪花,不像是雪,更像是尘埃,或是盐粒。脏脏的、不规则的、小小一粒,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打破夜色的浑厚静谧,直直朝着小黑猫奔来。

    雪花跑得很急,几次打着旋儿,只可惜它太轻了,被风轻轻一带,便只能耐着性子晃晃悠悠往下飘。

    飘着飘着,就融化了,就消失不见了。

    幸而紧接着,视野里便出现第二粒雪花、第三粒……

    继而无数雪花簌簌落下,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兴冲冲地与小黑猫擦肩而过,有的则热情地砸向他。

    小黑猫眼神放空,四只毛绒绒的爪爪倒勾着,往空中虚虚一抓。

    如此,他轻轻巧巧将一粒丑兮兮的雪点子握在肉爪垫里。

    啊,又消失了。

    雪花越来越多,变得干净、雪白,变得不紧不慢。

    在重重叠叠的雪花片中,小黑猫只觉得天旋地转,整座墨色的天幕正朝他倾倒而出,劈头盖脸地泼了他一脸雪。

    原来,人间的雪景是这般的,和他在玉山宗见过的完全不一样,和师兄们像他展示过的千年难遇的盛大雪景也完全不一样。

    不过,好像也不错。

    没有那么美,没有如梦如幻,却极为真实,真实可触碰。

    所以,师父说过的那些大山大川,那些长河长江,那些只存在于人世间的、小小黑猫还从未来得及见识过的风景,皆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师父没有骗他。

    一只小猫咪很小,奋力迈开腿一次也只能走短短的一小步,他要很耐心、很努力才能走遍整个世界。

    等他看遍人间风景后,他会喜欢上吗?

    小黑猫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恍惚间想起另一个不太相干的问题。

    如果他确实很喜欢人间风景,怎么办呢?就算喜欢,他可以分享给谁知晓呢?苟富贵吗?

    小黑猫啊啾一下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将偷偷地、浅浅地潜入他思绪中的苟富贵同志又远远地扔了出去。

    还是不要打扰那只小妖怪了吧,苟富贵连电视机都还没能见识过呢,又怎么能欣赏小黑猫眼中的万千世界呢?可定会吓得他汪汪大叫的吧。

    小黑猫眯着眼睛偷笑。他不着边际地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在心中将“彩色电视机”列入他赚钱后的购物清单。

    小黑猫继续沉沉下落,一点儿也提不起劲头来保持平衡。

    这样平躺着,什么也不用理会,什么也不用管的感觉真好呀。

    一只小猫咪为什么不可以永远躺下去呢?

    他不想打工呀。

    小黑猫嗯地一声发出疑惑,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迷迷糊糊总觉得饼崽曾经告诉过他,小猫咪的使命就是什么也不做,只要负责可爱就好。小猫咪光是存在着,就可以为人类带来快乐,这就是小猫咪的价值。

    只是,可爱怎么换钱呢?

    小黑猫用此刻迟钝得不行的脑袋认真回忆了一番,想不明白,只得在心里鼓励自己,没关系,我只要努力一下下,就能赚钱买山头呢。他打定主意,买完电视机就攒钱买山头,买下山头后就躲进他的小茅屋,先睡上几十年。就是不知道买下一整座小玉山外加一只电视机,需要多少张大团结呢?肯定比一百块还要多上许多吧。

    小黑猫下坠着。

    眼中的雪花如星子,逆行往上流逝。

    在无限接近大地的最低点时,他的余光瞥见芙蓉村外的万里荷塘。水面盈盈,雪花落在荷塘之上,即刻融化成雨点。细密的雨点敲击水面,唰唰唰,跳动着,激起一团又一团白雾似的的水汽,忽而腾起,忽而落下,吞云吐雾,宛如人间仙境。

    小黑猫嘀咕着,再过不了多久,等此地的灵场彻底失效,荷塘重新分开,迷障消失,他选中的人类就能离开了。

    咦?

    小黑猫的双眼一亮。

    他的人类!

    他想起来了,他在人间,千挑万选,选中了一只人类。

    被小黑猫选中的人类墨观至此时同样在看雪。

    他极力仰起头。

    有无数细碎的雪花停在他的睫毛上,一点一点融化成露水。

    他就这么抬头,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越来越多的雪花落下,他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天空旋转,万物覆没,他才意识到,今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到来。

    这也是三年来,毛春下过的第一场雪。

    大雪预示着这一年即将过去,许多坎坷无奈、喜悲聚散都会无差别的被皑皑白雪一并埋葬。

    毛春的冬天也真的来了。

    而冬天之后,必然会是全新的、生机盎然的春日。

    这是人间永不停歇的四时河流。

    墨观至突然两眼放光,如春水般脉脉的眼眸中出现两朵软乎乎的小乌云。

    小乌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一团小小的、黑色的毛茸茸,混在漫漫点点的白色雪花中,急乎乎地朝他而来。

    墨观至眉眼弯起,一手仍旧拿着小黑猫心爱的花皮包袱,双臂尽可能张开,像荷塘迎接初雪那般,迎接朝他而来的小小客人。

    那团人间的小小客人可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他也同样张开四爪,甚至兴奋得将锋利的钩爪都根根张开,十分客气地一头扎进墨观至的怀里。

    墨观至只觉胸口咚地一声闷响,眉头蹙起,却将怀抱收得更紧,甚至托着小黑猫轻轻摇晃了两下。

    “你跑去哪里玩了?”他开口询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怎么这样顽皮?”

    嗯?

    小黑猫疑惑抬头,似乎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平白污蔑他猫的清白,他可是始终都在干正经事的呢。那臭东西打得他的爪子都疼了。

    小黑猫于是伸出爪子,乓乓捶了人类两爪。

    “和我回家吧。”

    墨观至依旧笑着。

    “等我们回家,把地暖热起来,打开电影投屏,钻进被炉里,烫一壶茶,再烧一只炭烧小火炉,炉子上再烤几个橘子、板栗、花生、番薯,或者是柿子……唔,你喜欢吃柿子吗?柿子鞣酸多,但像你这样神奇的小仙猫,应该是可以吃柿子的吧,嗯?”

    小黑猫惬意地眯起眼睛,没有回答,只是喉间发出呼噜噜的动静,就像在突突冒泡。

    他终于等到在初雪的日子里品茶吃柿子,唔,虽然多了一只人类,但听起来真的还不错呢。

    第36章 离开 喵喵喵喵

    芙蓉村祭事件以不可思议的开端引人入局, 又以更加不可思议的方式猝然结束。

    偌大的七层塔化作灰烬,彻底融进漫天的雪花中。

    房屋、村民、游龙一般的纸灯笼通通不见了,只剩下远处残荷满满的水塘, 在雪色下雾气缭绕。

    天上没有月亮,人间没有灯火, 大地却被雪光映得白晃晃的。

    人们站在旷野, 任由脚下的黑色土地被逐渐染成白色。他们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下意识地四处眺望,却也不知道应该寻找什么, 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怀疑中, 怀疑自己,也怀疑所经历的一切。

    整整一刻钟过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时至午夜, 夜空压得极低, 越来越冷,光是站着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脚趾头正逐渐变得僵硬麻木。

    最后还是张玄沄骂了一声卧槽。

    “这鬼天、啊呸, 这破天气也太冷了吧。不是说好的下雪天不冷化雪天才冷的吗?我记得我的化学成绩也还行啊, 应该没记错吧。”

    他一边说着, 一边瑟缩着裹紧身上那套血红色的纸衣。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其他, 原本看着分外吓人的纸衣此时冷不丁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突然就失去了那种恐怖电影中特有的诡异感,此时委委屈屈地紧绷在张玄沄身上, 反倒显得滑稽可笑。

    随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声抱怨响起, 其余人像是忽然被拉回现实,神识逐渐清醒。他们开始笨拙地活动起四肢,口中呼出一团又一团白气。

    “就你这水平就不要带上学科尊严了。下雪那是化学老师该管的事儿吗?”

    阿波的嗓子也发颤得厉害, 仍倔强地一定要呛声。

    “再说下雪不冷那也得分情况啊,咱们这说冷又没有那么冷,湿气还重,雪落下来就变成雨,这不妥妥还是化雪嘛。”

    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对话令墨观至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他怀里还抱着小黑猫,暖乎乎的、还咕噜噜地一直冒泡泡,就像抱着一只小暖炉,情况比其余人好许多。

    小黑猫别看只有小小一团,却意外地结实,落在手臂上沉甸甸的,浑身蓬松绵密的长毛展开,看着就像一张华贵无比的小猫毯。

    张玄沄看着羡慕不已,几次三番伸出作恶的大手,试图出其不意地将冻成冰棍的手指头(塞)进小黑猫的肚皮下,都被小猫咪严厉冷酷又嫌弃的目光逼退了。

    墨观至绕着周围略走了一圈,抬起下巴指了指某个方向,提议道:“之前的宿舍楼还在,我们回那里。外头太冷了,我们得尽快找到能够取暖的东西。”

    其余人一听,立即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雪花屏一般白点密集的夜幕中,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模糊的楼房轮廓,但细看起来的确就是由村小教学楼改造成的民宿楼。

    人群迅速振奋精神,人类强大求生的本能再次发挥作用。他们没有多作犹豫,三五成组,彼此搀扶,脚步深深浅浅地在雪地中奋力移动。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殿后。

    不用自己纡尊降贵地亲自赶路,小黑猫干脆翻出肚皮仰面躺着,长而厚实地尾巴折过来正巧能盖住柔软的小肚腩。他将一只爪子探出半空,一抓一握地掏小雪花玩,而一只小脚则一点一点惬意地打着节拍。

    仓鸮们起初护着墨观至飞了一小段路程,而后悄然地消失在黑夜之中,和它们来时一样神秘。

    墨观至朝着它们消失的方向轻轻晃了晃手,又坏心眼地捏起百无聊赖的小猫爪子也跟着挥了挥。

    小黑猫:“……”

    小黑猫才不想和成精年头比不上自己的一粒指甲的小妖们打招呼。他气恼地抽回自己的前臂,一拧身,将整颗脑袋都埋进了人类的臂弯,发出呜呜的不快“引擎”声。

    墨观至憋着笑,面上又作出忏悔懊恼的神色,安抚性地顺毛轻拍了几下小黑猫的后背。

    众人沉默地在雪夜中奔走。印象中只有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一个小时,拼着最后一股气,才终于赶在雪势再次变大之前,艰难地赶回民宿楼。

    之前墨观至让贺老汉等人提前搜集好的厚被褥等物此时发挥了大作用。尽管取暖物资还是不够,但两三个人能分享一条棉被或毛毯,彼此挨着着互相取暖,也算是难得的安慰。

    墨观至安排好贺老汉祖孙二人后,决定先去他们之前翻出座机电话的废弃广播室,试试看现在是否已经能够顺畅地联系外界。

    小黑猫自然是要跟着他的“坐骑”移动的。

    出乎意料地,张玄沄三人和李道长也跟了上来。

    “语文老师早就教育过我们,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张玄沄说着,挑衅似的冲阿波挤眉弄眼,“这回是语文问题吧,我没说错吧?”

    墨观至也跟着笑了笑,又看向李道长。

    李道长比初到芙蓉村时积极不少。他将自家师弟托付给几位尚有余力的姑娘照料。冯道长的伤  势刻不容缓,早一步获得救援他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见墨观至等人疑惑,李道长便主动解释道:“一般被妖魔掌控的灵场在被破坏后并不会立即消失,多少会残留一些能量,很可能还会影响周围的东西,贸然撞上也不太好办。我先跟着你们。等我们出去后,请人来做法去煞后就行了。”

    墨观至等人听罢,心头也是沉沉的。静水流深,这个世界似乎远不像普通人所想的那样平静祥和,他们心中竟有一种难得的平静生活再次一去不复返的不祥预感。

    料理完在幕后装神弄鬼的小妖,芙蓉村祭这个小小的意外就被小黑猫抛诸脑后,彻底变成微不足道的插曲过去了。留在人类心中的疑惑却只多不减。

    废弃的广播室在民宿楼靠东边的二层拐角处,是一个不大的正方形小房间,只在开门位置的对墙开了一扇小小的气窗。房间内因线路老化等问题,照明早已无法使用。墨观至只得祭出小黑猫送给他的神器手电筒。

    幸而手电筒未收到一系列事件的影响,依旧明亮如一只小太阳,瞬间就点燃了整个房间,甚至将滋滋入侵的寒气也逼退不少。在手电筒亮起的那一瞬间,几人都有一种终于活过来的舒畅感。

    李道长脸色忽变,纠结看着墨观至手中的神器,几番欲言又止,不过碍于眼下的任务,他到底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什么也没提。

    小小的房间内陈列极其简单,物品一览无遗。房间内唯一一张破旧木桌的摆着的,正是一架红色塑料壳的座机。

    之前贺老汉等人已经来搜过,证实座机确实存在。只是当时意外频出人心涣散,他们也只来得及试出线路不通,没多作尝试就放弃了。

    张玄沄最激动,直接扑过去,拿起话筒就要拨号。

    阿波原本还在后头阻拦道:“说了机子坏了打不通,你别……”

    没想到他话还未说完,张玄沄手中的话筒里就传来嘟嘟的通信声。

    几乎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居然能用诶!快快快,先报警!”

    不用他们多说,张玄沄的手指灵巧翻动,已经飞速地拨出一串熟悉的号码。

    “嘟嘟——喂,您好——”

    电话竟然真的接通了!

    阿波等人更加激动,几乎蹦跳起来就想去抢张玄沄手里的话筒。

    此时此刻,在经历一系列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玄学事件后死里逃生,再次听见如此正直的、为人民服务的声音,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将几人包裹住,哪怕大伙儿都是大男人,也忍不住眼眶发热,几乎要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跪着喊出叔叔。

    张玄沄的嘴皮子最利索,霸占着话筒不肯松手,逻辑清晰地将前因后果简略告知,请求对方赶紧派人来救援。

    对面的态度十分良好,听见如此匪夷所思的报警电话,竟然连语气都未出现一丝波澜。

    其余人都激动不已,唯有墨观至蹙起了眉头。

    “那我再跟您确认一下,就是以上这些问题,对吗?”电话那头的小哥听着态度温柔,礼貌大方,令人如沐春风。

    “对对对!请你一定要尽快来救我们,呜呜呜!”

    “好的,我知道了,我们这边会尽快处理的,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张玄沄万分不舍地挂断电话,一眼瞧见墨观至的脸色不佳,不解道:“你怎么了?我们能出去了,你不开心吗?”

    墨观至却只是摇头,说出一句令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话来。

    “这通电话,和我之前打过的那通一模一样。一样的接线人员,一样的对话,一样的答复。”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的气氛渲染,却听得张玄沄等人背脊冒汗、脚底生寒。

    原来,至始至终,他们从未真正联系过外界。

    电话那头有模有样安慰他们、记录情况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哪怕灵场结界破了,这里依旧被不明存在掌控着吗?

    他们真的能够出去吗?

    第37章 鱼鱼八卦 生活不易猫猫叹气

    对于当下的状况, 墨观至之前便隐约有猜测,被证实后反而不像其余人那样震惊。他走过去,拿起座机仔细查看, 最终确认道:“没有插线,按键的线路接触好像也有问题。我可以尝试修一下, 需要螺丝刀一类的工具, 没有的话,美工刀或是铁片也行。”

    听到这话, 其余人也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毕竟按照李道长所言, 现下的芙蓉村依旧受某种神秘力量的余波影响, 无法联系外界也算情理之中。

    他们顿觉心头一松,但紧接着反应过来事情不太对劲。在墨观至点破电话有问题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竟然能够同时受到一股彻骨的凉意的影响, 并在心底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悲观情绪, ——他们永远出不去了。

    这个念头来势汹汹,莫名其妙却又令人深信不疑, 属实诡异。

    每个人个性、阅历不同, 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同。如果说廖悾君这样的普通人因对神秘力量的了解不足而容易受控于一时情绪还说得过去, 那么李道长这样的玄门中人也如此表现似乎不太说得过去。

    墨观至先是沉吟, 而后不肯定地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 这些情绪是伴随着我们不好的念头被放大的,就好像这个时空是一个录音机、或者录像设备, 是某种特有的磁场, 它自动记录了一段往事……”

    他环顾四周,声音低沉。

    “曾经有人,在这里, 同样经历死里逃生,同样自以为求救成功,也同样发现一切不过是妄想。她以为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了,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拯救,其实不过是短暂地被谎言安抚,被虚假承诺吊着最后一口气,最后无望地发现自己被永远地遗忘在‘地狱’。而我们作为外来者,偶然‘触发’类似的波动,回溯时空录像,被迫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这个解释乍听上去显得荒诞,细想却似乎有些道理。几人不寒而栗。若是这个灵场没有被毁,若是他们方才的思绪没有被打断,说不定就会被突如其来的绝望情绪裹挟,卷入无尽的深渊,再也鼓不起勇气逃离。

    墨观至又道:“无论如何,多想无益,我们还是想办法早点离开。如果我们真的受到某种力量、某种磁场的影响,只要离开芙蓉村,就会慢慢缓过来的。”

    众人点头。想明白后,他们也不再多纠结。五人齐动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抽屉里的座机配适的电话线以及能够充当小工具的东西翻了出来。

    墨观至一只手的食指与拇指捏起生了锈的刮胡刀片,小心翼翼地拆开电话机外壳。固定电话的结构并不复杂,只要不是关键部件毁损,墨观至有信心能将其恢复。

    懂得体恤侍从的小黑猫早已从人类的怀抱里跳了下来。此时,他以自己的花皮包袱为坐垫,趴伏着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类从事“科学研究”工作。

    墨观至稍一抬头,便瞧见这样一幅“猫猫师傅认真学习”的画面。也不知怎的,他好似能从小黑猫一本正经的表象下,看透他可可爱爱的内心戏,不由哑然失笑。

    小黑猫歪着脑袋本看得起劲,斜眼瞧见人类似笑非笑的戏谑神色,不满地拿脑袋轻轻去撞他的胳膊。

    墨观至只好劝道:“这里太脏了。我做的这个也算不上什么很厉害的东西。你自己去玩吧。”

    他说着,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推了推小黑猫毛茸茸的圆脑门。

    说起来,黑猫大多数会存在“尴尬领域”,比如在耳朵根部位毛发较为稀疏,乍看上去就像斑秃。而且黑猫看着浑身乌漆墨黑,实则掉落的毛发对比真正的黑色后会显现出不同灰度,通常是偏红、偏棕甚至偏白。

    然而眼前这只小黑猫,浑身看起来都毛烘烘的,哪里看上去毛毛都多到要迸溅,但意外地又不显得潦草凌乱,反而莫名自带一种衣袂飘飘的仙子气场,真的是很漂亮的一只小猫咪。

    小黑猫才不知道人类在心中对他美貌的肯定和赞美。他张口,对准墨观至的指根就想嗷呜咬上一口,只是嘴才张开就又收了回来,到底还是忍住了。

    算啦,作为小猫咪是应该大度一些的,对于人类侍从偶尔的忤逆也不是不可以视情况纵容。

    于是,小黑猫挺直胸膛,如帝王巡视疆土般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廖悾君身上时,两只玻璃珠子似的眼眸眯起。他略想了想,决定顺一次墨观至的心意,去找别的人类耍耍。

    小黑猫站起身,姿态优美地拉伸身体和四肢,长尾巴灵巧地一抡,花皮包袱丝滑地擦过桌面,被不偏不倚地送到墨观至的手边。小黑猫递给人类一个“你看家,猫去去就来”的眼神,袅袅婷婷地甩着尾巴走了。

    廖悾君正捧着他的小花鱼,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小团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吓了他一跳。他连忙坐直身体,定睛看去,原来是墨观至的那只小黑猫。

    小黑猫瞥了一眼廖悾君掌心里平卧着的小花鱼,伸出一只爪子点了点地面,示意对方将小鱼放下。

    廖悾君将头皮挠得哗哗响,为难道:“这不是能吃的小鱼哈,这只是泥巴捏的。你乖乖的不要闹,等你主人忙完了会给你弄吃的。”

    小黑猫眉头蹙起,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廖悾君,眼镜斜乜着就像是在看傻子。

    廖悾君却没看懂小猫咪那两分鄙夷三分无奈四分霸道总裁的复杂饼状图眼神,只一个劲儿地缩起手臂,将手里的小花鱼握得更紧了。

    “真的不能吃!”

    张玄沄等人帮不上忙正等得发慌,听见廖悾君的声音自然将注意力都投了过来。

    “他是不是有话要和你的阿鱼说呀?”张玄沄猜测道。

    他觉得这只小黑猫灵性得很,绝对不是那种只顾着吃小泥鱼的傻猫猫。

    廖悾君半信半疑,但架不住小黑猫的眼神明亮又无辜,加上张玄沄敲边鼓,一时心软就同意了。不过,他还是找了一张缺了腿的小板凳,用自己的腿扶着,上头垫了一张旧报纸,这才将小花鱼端端正正地摆在上头,调转鱼头的位置正对上猫猫头。

    小黑猫正好坐在小板凳前。这样一来,一猫一鱼的视线就可以基本维持在同一水平线。

    小黑猫:“……”

    小花鱼:“……”

    张玄沄见状,噗嗤笑出声来,说道:“你这搞得还挺隆重,有点那什么双方高端会晤的意思了。”

    三人兴致勃勃地看小猫咪要如何与一条小花鱼开展外交活动,后来就连李道长都忍不住站在一旁围观。只是他盯着小花鱼看了许久,突然开口,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先生,你的这条鱼……”

    张玄沄听着这熟悉的开头,顿时头皮发麻,生怕下一秒这道士又开始说些什么“大局为重,得把你的鱼关进我们山门”的屁话来,连忙出声打断道:“不是吧我说这位大师傅,你法号是法海吗?”

    李道长没能领悟张玄沄话中的讽刺意味,还傻傻地纠正道:“不是的,贫道法号‘山吾’。”

    张玄沄嗤笑一声,道:“那我怎么看你的爱好和法海这么相似呢。怎么,就这么喜欢拆散别人吗?就看不得别人有个神奇动物做朋友?”

    李道长被说得一愣,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过,他确实拿不准小花鱼的真身,加之……李道长瞥了一眼端坐在小板凳前的小黑猫,乖乖巧巧,简直不能更人畜无害。他心中微叹,决计暂且放下,待他回到山门禀告师长后再议。

    小黑猫抬起脑袋,奇怪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觉得没意思,不再理会这几只人类的官司。

    小花鱼直挺挺地躺在旧报纸上,一双鱼目瞪得大大的,毫无神采,和普通泥塑一般无二。

    高傲的小黑猫也不想主动和低级的小妖怪谈话。他略一思忖,张开大嘴,嗷呜一声吐出一条黑乎乎的小东西来。同样硬邦邦的,落在小板凳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竟然又是一条黑色的小泥鱼!

    两条泥塑小鱼脑袋碰脑袋,当当撞击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狗叫。

    “汪!”

    “汪汪!”

    众人:“……”

    张玄沄看着两条怪鱼,摸着下巴沉吟道:“这条鱼的样子好熟悉哦,好像就是那座神女像脚下的小黑鱼,和小花本来就是一对吧。”

    廖悾君也认出小黑鱼的模样,连忙躬身去问小花鱼。

    “这是你的朋友吗?”

    小花鱼:“……”

    眼见着掩饰不住,小花鱼干脆放下伪装,无视旁观的几只人类,主动和小黑鱼聊了起来。

    “汪!”

    看得出来,小黑鱼起初并不愿意搭理它,后来顶不住小花鱼孜孜不倦的骚扰,忍无可忍地回汪了过去。

    “汪汪汪!”

    “汪汪汪汪!”

    张玄沄听不懂,还在一旁啧啧感叹,指着小花鱼道:“我觉得你朋友生气也是应该的,你刚才一定是在骂脏话吧。”

    小花鱼:“……”

    不管人类的拱火,这两条小泥鱼显然彼此熟稔,你汪一句我汪一句,有来有往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不知为何,越汪越激动,到最后既然互抡尾巴打了起来,打得不可开交,才几个回合后,原本就只剩三条腿的板凳又被震断了一条腿。

    廖悾君不敢挪开自己那只已经变成“顶梁柱”的脚,只能站在原地焦急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不要打架啊,有话好好说!”

    现场唯有小黑猫能听懂两条鱼之间的骂战。他时而颔首,时而蹙眉,时而不赞同地看向其中的一条鱼直摇头,时不时还喵喵几声询问细节,参与感十足地听完一场鱼鱼八卦。

    原来,小花鱼和小黑鱼确实是一对好朋友,一只是鳜鱼,一只是鲶鱼。它们自孵化起就得到莫大机缘,才得鱼形不久便已开了灵智,几乎算得上是灵胎。它们原本共同生活在芙蓉村的阴子河流域,彼此扶持,一起修炼。

    和现世的所有小妖相同,初时,小花鱼和小黑鱼的进展缓慢,只是依循本能按部就班地吸纳日月精华,平日里看起来除了身形大上不少,其余方面和凡鱼无异。按照它们这样的进度,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修成人形。

    不过这两条小鱼自身也算有气运,在阴子河的滋养下竟然意外激发出体内留存着的一丝龙族血脉。——虽说只有极其微小、几近于无的龙族血脉,却已是极其难得的天资,足以让两条不起眼的小鱼登上仙途大道。

    随着体内血脉的激活,两条小鱼逐渐感应到先祖的记忆。原来,它们就是当年为浣纱女养大后成功化龙的二鱼的后裔。

    按照昔日龙母庙的记载,浣纱女乃是受不住旁人的眼光自绝于江中的,然而真相远比粉饰过的碑文来得更惨烈。那浣纱女不忍抛弃二鱼,便跪拜族中自请为自梳女,发誓永不嫁人,孤独终老。

    自梳女在当时乃是一族的奇耻大辱。浣纱女的父母原本并不同意,后来族中晚辈中有读书人提议道,当今天子看中女子名节,发动各处上报烈女事迹、竖立贞节牌坊,若是能够将“处子有感而孕”之事编成一段佳话,上达天听,称颂天子仁德,天降祥瑞,可以从中操作一番,整个家族都能得到好处。

    于是浣纱女便被家中除名,移到村中一处闲散的旧屋独自生活。而村里也靠着那贞节牌坊风光了好一阵子。原本如此,日子倒是能过得下去。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浣纱女容貌秀丽,独居后不久就被村中的几个流氓破落户盯上了。他们垂涎女色已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人喝得酩酊大醉,恶向胆边生,趁浣纱女不备,强行入室……

    浣纱女被辱了清白,坏了名节,哪怕非自身所愿,也是破坏了自梳的规矩。更何况,乡党都将她当做烈女宣传,如今出了这等丑事,简直是自打脸皮,若是被上头知道了,说不得还会落个欺君之罪。

    族中商议之后,决定将浣纱女浸猪笼,溺死后对外宣称是浣纱女爱惜名声自己投江的。也正是在那一场聚众谋杀的仪式中,二鱼眼见着浣纱女没了气息,它们乘人不备,潜入江底。或许是天无绝鱼之路,又或许是极端愤怒引发了某种玄妙的联系,二鱼竟然感应到深埋江底的一块宝贝。

    那宝贝不知是什么东西,光是靠近就引得二鱼身上气血沸腾,当下竟有了化龙的征兆。二鱼当下决定吸纳宝物中的灵炁,原地修炼。受此奇遇,不出三年,二鱼便化出龙形,自江底一跃而出,能腾云、能招雨,本事极大。

    二鱼成功化龙后,可谓前途似海,它们却不愿再走修人成仙的正统路子。二鱼自愿堕魔,夜袭村子,吐水淹没了大半个村子,当场溺毙欺侮浣纱女的恶人、族中长老等决策人、出谋划策的读书人、行刑者、围观者等共计二百余口人,高高耸立的贞节牌坊被一夜冲塌。

    魔龙出世,不可久留。各路玄门正派纷纷赶来,共计降伏恶龙。鏖战三月,二鱼终不敌众手,神魂俱灭,兵解于浣纱女生前所在的村子,即今日的芙蓉村附近。那村子此后大旱三年,再也不曾出过任何一位能出人头地的读书人,逐渐泯灭于历史长河之中,被世人遗忘。

    二鱼陨落后,原本被它们吸纳的重宝再次现世,引起四方异动。除魔龙的小队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得知浣纱女的悲惨遭遇后心生怜悯,又深知重宝在此容易招致灭顶之灾。

    高僧超度浣纱女的亡魂后,念了一声佛号,原地坐化。他的舍利被弟子收敛后藏于七层塔内,用于镇压那不知名的重宝和二鱼留下的龙骨。如此,七层塔又名“伏龙塔”,世人误传为“龙母庙”。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有得道高僧的舍利镇压,村子及附近一直安然无恙,甚至又慢慢恢复了生机,出现阴、阳子河等神迹。沧海桑田,往事已矣,龙母庙坍塌,伏龙村变为芙蓉村。不曾想,又有两条小鱼一如当年的二鱼,偶得化龙机遇。

    小花鱼和小黑鱼得知当年真相后,愤怒不已。开始时,它们只是想着要给当年村子的后人们一点儿教训,便在阳子河中动了些许手脚,好让那些坏人类少生些儿子。——阴子河和阳子河在重宝多年的蕴养下确实有些奇效,一定程度上的确能够辅助凡人繁衍生息,但也无法达到“求子即生子”的奇效,多半为凡人谬传。

    两条小鱼原本也没打算做恶,只是想小惩大诫。不成想,一个小小的惩罚念头竟然引得凡间大乱。人类并没有如两条小鱼预料的那般郁闷一时后接受现状,对子嗣的渴望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出现宁可溺毙一百女婴也要求换一子的骇人之事。

    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两条小鱼不可避免地承受了其中的罪孽因果,由此坏了修行,莫说化龙无望,就连修人也无法达成,只能作为半鱼半人的怪物生活下去。

    小花鱼生性豁达,得知种种因缘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开始修身养性,积功累德,继续按部就班地过着小妖的生活。然而它的朋友小黑鱼从来都是一个极有主见、身负野心的,不甘就此沉沦,始终积极地寻找破局的方法,自称只要能化龙,哪怕是堕魔也无所谓。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条小鱼就这般渐行渐远,再也无法回到昔日并肩而行的密友状态。小花鱼担忧曾经的挚友,时不时会去看看小黑鱼的情况,生怕它一狠心也重蹈先鱼覆辙。幸而天下机遇有限,小黑鱼再如何也只能接受命运,日复一日地在浅滩挣扎。

    小花鱼原以为这就是它俩命运的终局。不成想大约两月前,芙蓉村附近出现一只奇怪的鸟妖,不知用了什么魅惑之术,竟然怂恿小黑鱼参与主持了这样一场祭祀人牲的邪恶大典,妄图通过邪魔外道破除高僧留下的舍利镇压术,释放曾经的重宝,并将其炼制成魔器,重新焕发生机。

    小花鱼知晓后,自然是全力阻止好友彻底走上歧途。两鱼由此大打出手。有怪鸟助力的小黑鱼实力大增,小花鱼不敌,只好败走。

    逃亡途中,小花鱼偶遇廖悾君,知道此人之前恢复当地鳜鱼种群的种种善举,心念一动,装作是鱼神赐福,趁机跟着人类混入凡间休养生息。同居数周后,小花鱼渐渐被廖悾君的鲜活生命力感染。若是小黑鱼的计划顺利,不出几年天下便会大乱,连廖悾君这样的普通人也难幸免。

    小花鱼不忍看着好人终有一日受到牵连,伤势稍好后便只身返回芙蓉村,再次找到小黑鱼。没想到这一次小黑鱼并不想和他打架,甚至连话也不愿多说。两鱼才一照面,小花鱼措手不及,被对方封印在一条泥塑小鱼里。

    更可恶的是,小黑鱼还扬言,要让那些求子若渴的女人把小花鱼吃下肚,让它重新投胎成一条小女鱼。

    小黑鱼听到小花鱼这里的控诉,汪汪直叫冤。

    ——我不过就是吓吓你而已,我们哪次打架我有真的伤害到你,连你的一片鳞片我都没有薅过好吗!你不要冤枉好鱼!

    小花鱼自然是不甘示弱地汪汪回去。

    ——你现在倒会说好话了!要不你来说说,自从那只怪鸟来了后,你是不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了?你嫌弃我耽误你的化龙事业,你嫌弃我只会假圣母拖后腿。我们那么久的交情,你二话不说就把我变成小泥鱼。这些不都是你做的吗!

    小黑鱼听得气结,却也反驳不了。他确实是挨了小黑猫的一通胖揍后,神智才逐渐清醒的。原先的小黑鱼倒是也会放狠话说不成功便成仁云云,但到底还是一条克己的好鱼,正经的坏事并没做多少。那只怪鸟戳中他的痛点,使了手段让小黑鱼对它那套炼制魔器的说辞生性不已,逐渐迷失心智,一心走到黑。

    小黑猫听到这,适时插话道:“你们说的那只怪鸟是什么来头?”

    小花鱼只摇头,连小黑鱼自己也说不上来,只含糊地汪汪了几句。

    ——是一只很奇怪的鸟,我觉得它不只一个脑袋,都藏在它的披风下面,从来没有让我看清过。不过,那鸟说话可好听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它很有道理,也心甘情愿被它利用。

    汪到这里,小黑鱼不由得低落起来,尾巴耷拉,和原先面对小花鱼的嚣张气焰截然相反。它是真的很想像先祖一样由鱼化龙成就神话啊,它真的错了么?

    小花鱼原本还气不过,见小黑鱼如此想借机讽刺几句,只是真见到对方颓靡的神色,想起它们之间的种种过往,忆起两鱼相互扶持的美好时光,到底没汪出什么重话来。它转而用力一甩尾巴,砸在小黑鱼身上,险些将对方震碎。

    ——你在这丧气个什么劲儿啊!反正那怪鸟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就对了,被一只坏鸟李永乐,你有什么可难过的。这件事情也不完全算你的责任啦,说到底还是造化弄鱼。但你先别得意,你也脱不了干系!看到那里站着的那个臭道士没,他专门就是来抓你这种犯事的小妖怪的。你还是早点想办法赎过吧,免得真的被道士的雷符轰成炸鱼块。

    小黑鱼听得唉声叹气,无法,只得摆尾答应。

    末了,它还恋恋不舍地汪汪道:也不知道那重宝去了哪里,自从怪鸟从我身体里消失之后,我就再也感受不到重宝的存在了。呜呜呜,我的重宝,我化龙的希望。

    小黑猫听罢不置可否。他向来不爱管承负因果,也不会站在人族的立场去评判精怪。更何况……

    小黑猫悄悄将神识探入紫府,那被他一口吞下的“重宝”,嗯,很好,金光湛湛,完好无损。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既然说是重宝,应当多少有些用处吧。是猫发现的,自然是属于猫的,谁也别想再来抢夺。这一趟猫出爪,不像臭道士有非人办给报酬,这个重宝就当作是给猫的补偿吧。

    小黑猫一头的胡须稍稍翘起,唇角扬起颇为愉悦的弧度。

    一猫两鱼聊得火热,急得一众人类抓耳挠腮,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奇不已。

    廖悾君道:“真是奇怪了,原本我和阿鱼的交流是毫无障碍的,但现在我一个汪都听不懂。我以后和阿鱼一起生活,还能和谐友爱吗?我好担心哦,我早就听说没有共同语言是维持亲密关系的大忌。”

    张玄沄呵呵干笑,回道:“你听得懂才叫奇怪好不好,这显然是加密后的谈话。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起码动保协会和我们的法海道长肯定是不会允许你和一条鱼组成什么亲密关系的。”

    李道长欲言又止。

    正说得热闹,那头的墨观至已经放下工具,说了一声“好了”。

    除了廖悾君的其余人连忙围过去,眼巴巴地盯着墨观至手中的固定电话机。电话机外壳已被擦拭干净,看起来和之前完全不同。众人心中燃起希望。

    墨观至一边安插电话线,一边说道:“这些线路、电话机电池等内部配件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竟然都还能用。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这一次打通电话的可能性很大。”

    众人眼中的亮光更甚。

    墨观至三两下调试好电话机。才拿起电话筒,里头的嘟嘟声清晰可闻。

    张玄沄喜道:“成了成了!”

    在众人期盼的眼神攻势下,墨观至沉着拨出那个令人心安的号码。电话筒内传来的声响显示电话正在接通。

    嘟——嘟——

    二十秒过去了……

    嘟——嘟——

    一分钟过去了……

    嘟——嘟——

    两分钟之后,电话筒内依旧正在连通。没有出现忙音提示,也没有挂断,只是持续不断地连接信号中。

    众人眼中由期盼变成疑惑,最后变成浓浓的失落。

    阿波道:“不是说好封建迷信的影响在慢慢减轻吗?电话能打就应该能通啊。”

    李道长微微摇头,叹气道:“我现在基本能肯定,芙蓉村还藏着巨大的秘密,这里有什么东西的实力远在我们遇见的那些怪物之上,深不可测。它或许没有灵智,又或者没有恶意,也不在乎我们这些人,但哪怕如此,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影响很多事情。如此看来,一时半会儿我们恐怕联系不了外界了,还是得自救。”

    墨观至等人一时陷入沉思。

    小黑猫见状,也跟着皱起小眉头。突然,他想起什么,一爪子捶在小黑鱼的脑袋上,直将整条小鱼捶翻过去。

    ——我问你,前头放的那辆破车你从哪里弄来的?

    小黑鱼一面艰难地泥鱼翻身,一面汪汪叫。

    ——哦你说那辆中巴车啊,我也不懂,是那怪鸟找来的,说是用那辆车可以尽可能地拉来更多的人牲,而且特别便宜!司机也是它安排的,不用付工资,打白工!但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送人之后,那司机就坏了,动也动不了。那车也被扔在半道上,最后还是我亲自去把车给一点一点推回来的呢,可累死鱼了。

    ——推回来?怎么不用术法搬运,或是,唔,给开回来?

    小黑鱼吐出一口空气泡泡,面如死灰道:我也想呢,可是我能运转的灵炁不够呀,搬不动这么大的玩意儿。至于开么……

    它斜眼瞥了一眼自己的又短又胖的鱼尾巴。

    一旁的小花鱼听罢,适时揭短道:小黑和我不一样啦,它化人形的时候,下半身还是尾巴,根本没有脚脚可以踩油门,很不方便的。

    哦,原来小黑鱼才是人类口中所说的正经人鱼啊。

    小黑猫沉默片刻,才继续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特地把车运回来?

    小黑鱼无辜地眨眨毫无精神的泥巴眼,疑惑道:不推来能怎么办呢?我们也没钱买新的车呀。

    小黑猫:“……”

    同样贫穷的小黑猫深以为然,感同身受地痛苦闭上眼睛。

    看来当今世道,连邪魔都赚不得钱财,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连一辆破车都得费劲回收再利用。

    唉,人世真是艰难啊。

    第38章 猫头鹰信使 十年了!

    曾有幸搭载过小黑猫一程的报废中巴车看着不中用, 但据小黑鱼所言,那怪鸟为了让中巴能正常行驶也是使过一些手段的。破船也有三斤钉,若想安然无恙将这么多只人类尽快带离此地, 恐怕还是得利用这辆破车。

    小黑猫的心思几番兜转,最后将目光定在墨观至身上。

    且说众人几番尝试后, 最终得出结  论, 他们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拨通电话,只得无奈放弃, 暂时先撤回楼下,再作打算。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后头。下到一楼后, 一眼便能瞧见楼前空地上停放着的那辆报废中巴车。这辆车之前也有人查看过, 车门倒是没锁,但油箱空了,看内部状态也不像是个能久开的。再者, 离开此地的重点并非是交通工具, 而是形成四面楚歌包围之势的荷塘水洼。也不知道那水洼里有没有脏东西,谁也不敢贸然下水。

    墨观至只顺势扫了一眼报废中巴车, 视线很开就移开了。不料就在他正要抱着猫转身离开时, 小黑猫突然叫了起来, 不像是他往常开心时的咕噜噜或是不太满意时的咕咕叫, 是一种抑扬顿挫又很密集的喵喵叫, 听起来就和正常有需求的小猫咪很像了。

    墨观至停下来,认真听了一会儿, 见小黑猫始终仰着脑袋看自己, 口中喵呜喵呜个不停,便知道他的确有话对自己说。

    小黑猫见人类显露出理解自己意图的表现,连忙探出一只小爪子, 先是轻轻拍了拍人类的胳膊,而后往中巴车的方向指了指。

    “你要去哪儿?”墨观至不解地问道。

    小黑猫一只耳朵甩了一下,极为矜持地略略点了点下巴。

    墨观至便抱着他往中巴车走去。原本走在前头的几人见状,不明所以,仍旧转身也跟了上来。

    张玄沄道:“这辆车不能开了吧,有什么问题吗?之前我看你那小黑炭就喜欢研究这辆车。”

    嗯,小黑炭?

    小黑猫瞪圆眼睛。

    什么意思??

    不等小猫咪想明白,那可恶的张玄沄又告了他另一个黑状。

    “喏,你们看,就那里,车头窗那里现在还有一张猫猫头面膜印呢,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众人一听,连忙凑过去细看。可不是么,灰尘满满的脏玻璃上清晰地印出一张圆圆的小猫脸,有鼻子有眼,鼻子部位抠得尤其精细,几乎可以想象“面膜”主人是如何用力地将自己的一张小脸紧紧抵在玻璃窗上的模样。

    阿波也跟着狂笑。

    “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么搞笑的猫!亏我之前还以为它是那种很仙女的小猫猫!”

    小黑猫:“……”

    墨观至也忍不出笑了起来。他低头,一只手捏着小黑猫的下巴将气呼呼的猫猫脸抬了起来,食指微屈,以指节轻轻刮了刮小黑猫的鼻头。

    “不脏。”

    小黑猫不满地皱了皱小鼻子。他自然是不脏的,他的毛毛可是纤尘不染的宝贝!

    墨观至见再逗猫猫脸很快就要翻脸了,连忙收回手,转而在小黑猫的圆脑壳上揉了一把。他看向张玄沄等人,说道:“既然他提醒了,我们就再仔细检查一遍吧,说不定车上藏着什么离开的玄机。”

    阿波等人已经见识过这只小猫不同寻常的表现,自然不会反对。倒是张玄沄,一边捣鼓车门一边好奇问道:“话说你给小黑炭取个什么名字啊?总不能一直叫小黑炭吧,虽然我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也不错,贱名好养活。”

    墨观至沉吟。

    张玄沄故作惊讶道:“怎么?你难道还不想养猫?你俩你侬我侬了那么久,也没见你有过敏反应啊,应该没事吧。反正它抱也让你抱了,撒娇也对你撒娇了,暖手壶也当了,你现在就想提起裤子不当人?你这么渣的吗?看不出来啊兄弟!小黑炭,快,这个人类是个会渣猫猫的坏人,咬他!”

    小黑猫眯缝双眼看着他,宛若在看一个大傻子。

    墨观至却只是笑而不答。

    小黑猫晃着尾巴,惬意地监督人类们干活,似乎对人类给自己取名字一事也毫不在意。

    说话间,阿波等人已经拉开车门爬上驾驶座了。

    本来是小黑猫积极地让墨观至来检查中巴车,等上车后,他又叼着墨观至的袖子不肯松口,一副不肯让人类靠近驾驶座的架势。

    墨观至不解,只好抱着猫站在后排,看着阿波等人动作。

    油箱指示确实是空的,阿波不死心,一屁股坐上驾驶座,摸索起操作台,尝试发动汽车。这种中巴车属于大型客车,通常都需要A本,阿波不是很确定自己能否顺利上手,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不过,他的体型看起来倒是和驾驶座意外地契合。

    小黑猫斜眼乜着认真干活的阿波。

    驾驶座之前被那个鬼司机弄得脏成那副鬼样子,他可是见识过的,怎么可以让墨观至坐上去呢?

    思及此,小黑猫忽地眼睛一瞪,想起一件事来。他开始蹬腿挣扎,等墨观至松开些,小黑猫便四脚并用,爪子勾着人类的衣服布料,顺着他的胳膊咭噔咯噔爬到头顶。

    小木偶还藏在墨观至的发丝间,一扭头就见一张巨大的猫猫脸凑近,吓得她差点当场魂飞魄散。

    这小东西竟然还敢霸占着本猫的座驾。小黑猫微眯双眼,嗤鼻,抬起爪子,一挥,倏地一下就将小木偶扇飞了。

    小木偶:“……”

    小木偶轻轻巧巧着地,就地骨碌碌打了一个滚儿,顺势滚到墨观至的脚踝处。她也不敢去触猫霸王的楣头,只得委委屈屈地缩在人类的裤腿边,安安静静伪装成一只腿部挂件。

    小黑猫这才满意。他微抬下巴,以极其挑剔的目光缓慢打量自己的新座驾。在芙蓉村奔走滚爬大半天,其实墨观至身上也不太干净,头顶更是不知从哪儿沾了些灰。素来傲慢的小黑猫此时却宽宏大量得很,只是略略嫌弃了一瞬,便很不客气地卧了上去。

    小黑猫努力调整姿势,尽可能将爪爪脚脚收起来,长尾巴像毛围巾似的,绕着人类的脖子虚虚搭在另一头的肩膀上。

    墨观至只觉得脑袋一沉,脖子一酸,有一团软绵绵、暖乎乎的毛东西趴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他不由莞尔,伸手摸索着找到一只来不及藏起来的小猫爪,稍稍用力捏了捏中间的肉垫。

    小黑猫也不介意人类幼稚的行径,啊呜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脑袋往下一搁,正巧盖住墨观至的额间,给他戴上一只厚实华贵的猫猫帽。

    正在这时,阿波兴奋的叫声响起。

    “能开!神了这车,居然真的能开诶!”

    伴随他的话音,轰轰的引擎声打破沉寂的乡村雪夜,格外响亮。留在民宿楼里的人听见动静,纷纷涌出来看情况。

    “这车能用吗?”

    “我们能走了吗?”

    人群骚动,疑问声此起彼伏。他们面带希冀,脚步不停,瞬间就将不大的中巴车围了个密实。

    眼见着人群就要混乱起来,墨观至只得站出来指挥秩序。由于目前还不能确定这车能不能真正上路,上路后又能开多久,更重要的是,没人能确认现在的芙蓉村已经通路了,墨观至的意见是先让阿波等人开车去村子边缘走一趟,打听好情况后其他人再上车。

    墨观至说得有理有据,但架不住众人担惊受怕了大半天,饥寒交迫,情绪早已绷紧成一条弦,稍有异动就濒临崩溃。

    那刘哥就率先跳了出来挑拨离间。历经种种诡事,他早就褪去一身社会精英的气质,露出内里自私市侩的本性。

    “不是我怀疑你啊,但我们有这么多人呢,你让你们那波人开着车先走,万一到时候丢下我们直接跑路了呢?现在是什么情况啊,我可不敢相信陌生人。”

    他的话瞬时得到不少人的赞同。有些人尽管嘴上不说,眼神早已暴露出惊恐和狠意。他们更紧密地将中巴车包围在当中,死死盯着驾驶座上的阿波,仿佛下一刻就要拥上去将临时司机拽下来。

    张玄沄一脚踩在上车门的脚踏板上,见状不乐意道:“我说你们这群人,刚刚打怪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怀疑我们这群陌生人呢?怎么就这么放心把你们的狗命交给我们负责呢?怎么不见你们主动反抗Boss赢得生机呢?这时候倒是觉得我们不靠谱了,倒是懂得叫得欢快了,什么东西。”

    刘哥被骂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道:“反正就不能让你们单独走。要走我们大家都得一起走!这车也不能让你们开!”

    “对,一起走!凭什么就得让你们开车啊?”

    “对啊,凭什么就得听你们的?”

    人群嘈杂,吵得小黑猫别起耳朵。眼神不爽地扫过那群讨厌的人类,他暗暗磨牙。

    墨观至和同伴们稍一商量,最后同意大家都上车。他们无法限制所有人的行为,与其担心有人故意使坏导致所有人都走不了,不如一起行动,还能放在眼皮子底下时刻警惕着。

    不过做出这一让步后,墨观至怎么也不同意让刘哥等人掌握主动权。他强势地要求妇幼病残先上车,伤势重的还得躺平多占两个位置。等他们安顿好之后,其余人只能才(挤)进车厢里。若是还有人不满意,墨观至就将阿波和廖悾君两位壮汉扔出去,以武力镇场子。

    非常时期,不是讲究民意的时候。

    人在极端环境下的情绪爆发,往往都是瞬间的,且极容易得到满足。此时得到大家可以一同撤退的承诺,众人的激动和愤怒也随之平息。他们泄了气,倒也再没有人站出来挑战墨观至等人对中巴车的掌控权。

    如此倒方便了墨观至的安排。不多时,所有人都上了车。墨观至没有座位,只头顶小黑猫,抓着驾驶座附近的一侧扶杆,和阿波一起,注视着前方呼啸袭来的雪风。

    阿波努力咽下喉间不断涌起的过于旺盛的口水,看了眼墨观至,不确定地说道:“那我就发车了?”

    墨观至本想点头,但随即感受到脑袋传来的重量,只好转而回道:“出发吧,慢一些,小心点。”

    中巴车吱吱呀呀上了路,几乎是以龟速水平一寸一寸在挪动。芙蓉村内铺的还是碎石泥路,并不平整,偶尔碾过一个小坑,整辆车就会猛地一震,动静强烈如同即将散架似的,连带着车内的人也跟着一上一下、心惊肉跳。

    村路迂回,阿波等人也不认识路,幸而有贺老汉在一旁指点。如此兜兜转转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来到村口。

    此时,目力所及,皆是连片的荷塘,比之前他们所见的淤泥漫天的场景要好上不少,但依旧不见路面,也不知他们是否能顺利找到硬地渡过去。

    墨观至叫停,自己跳下车。他来到车前,这头还是碎石泥路,那头就已是深不见底的水塘,两端界限分明。他打着手电筒,往荷塘深处照去。

    亮黄的光束照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仿佛有路面掩藏在荷塘的淤泥下。

    墨观至略作思忖,伸手又捏了一把小黑猫的尾巴尖儿。

    小黑猫飞速抽出尾巴,轻轻拍了拍人类的脸颊,再次盘上他的脖子。

    墨观至心中安定下来。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干湿分界线处,侧身,伸出一只脚,脚尖稍稍用力往下压,感受着水面的质感。

    果然是硬的,和普通水泥地无异。

    墨观至返身回到中巴车,低声与阿波交谈几句。阿波脸色几番变化,最终仍是一咬牙,坚定地点了点头。

    墨观至再次打开车门。这一次,他没有下车,而是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执着手电筒,大半个身体凌空翻了出去。

    手电筒的光稳稳地指向前方。

    阿波瞥了一眼后视镜杆上系着的开国元勋小像,在心中默念着“红色光芒照耀我嘛咪嘛咪哄”,重重吐出一口气,一脚下去猛踩油门。

    “坐稳了啊——”

    老旧的中巴车先是猛地往后坐,紧接着骤然提速,呼啸着往水塘深处驶去。

    众人一脸迷瞪,并不知发生何事。中巴往前驶去,前轮猝不及防陷入黑沉沉的水塘中,车身往下一沉。眼看着中巴下一秒就得陷入淤泥,这才有人反应过来,尖叫出声。

    “怎么往水里开啊?”

    “送死吗?想死别带着我啊!”

    “我不想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从车厢后头窜上来,一把推开贺老汉,扑向阿波,不顾一切地抢夺方向盘。

    阿波冷不丁被人挠了一脸血,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胳膊,作出保护眼睛的举动,另一只手却仍旧死死地把握方向盘。余光中,见到那黑影正是之前带头闹事的刘哥,也不知道这怂货怎么突然间力气变得那么大,大得简直不像人!

    贺老汉一骨碌爬起来,加入到捍卫方向盘的斗争中。他和阿波两人配合,齐齐将刘哥掀翻在地。与此同时,阿波拼命往反方向打转反向盘。

    来不及了!

    阿波目眦欲裂,张口大喝一声。

    种种事情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其余人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一侧前轮急速打滑,带着车身登时偏离手电筒指向的方向。

    于此同时,毛春某处派出所。

    灯火通明,从明亮的玻璃窗往里看,有一个中年民警正埋头批改文书,旁边规规矩矩地站着一个年轻民警。

    两人是师徒关系。趁着值夜班的空档,中年民警正给徒弟看检讨报告。这小徒弟是今年安排过来的实习生,行事稚嫩得很,才进所没几天,大大小小的报告不知写了多少,中年民警也很是头疼,此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年轻民警见状,心脏突突直跳。他一个激灵,连忙拿起师傅的茶杯,讨好道:“师傅您慢慢看,我给您倒水去!”

    说着,他赶在中年民警发怒前,捧着茶杯夺门而出。

    值班室的饮水机这两天坏了,要打热水只能穿过小花圃到对面的会议室去。小民警一脚才踏入小花圃,忽地背脊一凉,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使劲揉了揉因熬夜而发涩的眼睛,眯眼往四周打量。这一看,他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风雪中,只见树枝间、草坪上、灌木丛中,大大小小,三三两两,密密麻麻,落着不只多少只猫头鹰,黑的、白的、灰的。它们圆头圆脑,有的竖起耳羽,有的瞪圆眼睛,听见脚步声,纷纷扭头,直勾勾地瞪向小民警,表情又傻又呆。

    小民警登时捏紧手中的茶杯,咕咚一下咽下口水,眼睛瞪得比猫头鹰还要大、还要圆。

    两方大眼瞪小眼。

    小民警往旁挪动半步,猫头鹰也跟着移动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小民警猛地醒神,瞬间转身。他两腿发软,一边摔一边跑,一边跑一边喊。

    “师傅——师傅——”

    他几步奔回值班室。

    中年民警被这鬼哭狼嚎的叫声吓了一跳,思路登时被打断,不由得怒骂出声。

    茶杯里原本还剩下的半杯凉水全被喂了小民警的胸口,此时正湿哒哒地往下滴水。被师傅这么一吼,他却丝毫不惧,望向师傅的眼睛亮晶晶的。

    “师傅——”

    他喘着粗气,急切地喊道。

    “我、我的通知书、通知书来了,我不想、不想上班了!要不等我从霍格沃兹毕业后再交这份检讨书,可以吗?求求您啦!十年了,我都等了十年了嗷——”

    小民警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横流。

    第39章 咸鱼侠 看起来很美味喵

    中年民警被小徒弟一惊一乍的表现唬得目瞪口呆, 还以为这孩子终于写检讨写疯了。小民警语气激动,半天也解释不清,干脆扔下茶杯, 一把拽住中年民警的胳膊,将人直接拉到小花圃。

    一群猫头鹰们听见动静, 倏地一下从四面八方将脑袋转过来, 瞪向师徒二人。

    饶是中年民警见多识广,自认为早已变得铜墙铁壁, 轻易不会被任何诡谲事件打败,他仍旧被眼前这奇异的一幕惊呆了。

    这、这……这应该报警吗?

    “师傅, 你是不是糊涂了啊, 我们不就是警察吗?”小徒弟傻兮兮地问道。

    中年民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意间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连忙咳嗽两声,轻斥道:“瞎说什么呢?就只许我们是警察?之前教过你的程序你忘啦?这种涉及到野生动物、而且很可能是野保动物的事件,肯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森林公安的撒。”

    小民警挠挠头, 迷迷糊糊地说道:“魔法的事情森林公安也管吗?他们也是魔法部的吗?”

    中年民警被这天真的问题问得额角抽搐, 抬手就给了对方一记爆栗。小民警捂着脑袋哎呦痛呼,却也被师傅爱的暴打打得清醒不少, 脑袋终于开始正常运转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一大群猫头鹰同时出动呢?

    师徒二人担心惊扰这一群大眼睛, 并没有轻举妄动。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 猫头鹰们率先行动了。它们扑棱翅膀, 灵活地扭动脖子看向彼此, 好似在交头接耳商量策略,时不时发出奇妙的咕咕声。

    最终, 猫头鹰们重新安静下来, 从中飞出一只灰白色的、长着和苹果核一模一样的脸的猫头鹰。它优雅地振翅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师徒二人跟前的树枝上,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靠近后, 师徒二人才发现那猫头鹰嘴里居然叼着一张白色的卡片。

    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小民警瞬间又激动起来,挥舞手臂将中年民警的后背拍得砰砰响。

    “是我的通知书!师傅,那一定是入学通知书!我以后要养猫,入学可以携带的宠物我想带猫!”

    小民警手劲极大,殴得中年民警差点中内伤吐血。

    中年民警无奈地一把推开胡闹的小徒弟,故作镇定地朝着那只灰白色的苹果核伸手。他先是试探着去够那白色卡片,略等片刻,见猫头鹰并没有要攻击的意思,这才缓慢地将卡片抽取下来。展开后,发现竟然是一封民众的求助信。

    小民警也将脑袋凑过去看卡片上的内容。求助信是手写的,字迹遒劲有力,颇有风骨。小民警先暗赞了一句“好字”,而后疑惑问道:“师傅,这个芙蓉村是什么地方?是归我们所管吗?你看这里还有落款呢,好像是姓‘墨’?这个姓还蛮少见的呢。下面还有电话号码,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的诶。”

    中年民警一脸凝重,并未回话,只是一巴掌扇上小徒弟的后脑勺,招呼人赶紧回值班室。

    那求助卡片确实出自墨观至之手。就在之前与仓鸮交流时,他顺手将自己提前写好的求助信交给苹果核。他不是很确定仓鸮能否听懂他的话中含义,倒也没想到这封信竟然会真的成功被送出去,几乎成为他们这一行人最有利的求助信号。

    而此时,仍留在中巴车上的墨观至面临严峻的翻车危机,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新交的仓鸮朋友,更不会相信它成功完成了信使的使命。

    车外,水面泛起涟漪,越来渐大,像是潜伏着黑色的巨兽张开一张血盆大口。那深深的荷塘之下,仿佛不是冰凉刺骨的黑水与淤泥,更像是活动着的消化器官。

    咕叽咕叽咕叽。

    转瞬间,整个车轮陷了下去。车厢内的众人随之东倒西歪,受到重力影响滑落。车厢不可抑制地倒向一边,眼见着就要侧翻。

    车内众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声,只能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向黑暗的深渊,被极致的惊恐与绝望吞没。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光自廖悾君手中亮起。紧接着,一道身影飞速窜出车外,像流星划过半空,正好落在中巴车前。

    绝望从人们的眼中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耀眼的红。

    那人背影高壮,看不出模样,身披红艳艳的斗篷,而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结实有力。车灯打在他露出的皮肤上,有什么东西在视线内一闪而过,像是鳞片、又像是盔甲,竟泛出近似金属的瑰异光泽。

    车内众人还来不及看清楚,就见那神秘人躬身下蹲,弯曲膝盖,双臂推举,浑身肌肉瞬间爆发出无穷巨力,偾张的筋脉呈现无数细小的、赤红的脉络。他竟然就这样一把将倾斜的中巴车举了起来,又缓缓归位。

    咚的一声巨响。

    中巴车重回之前的轨道。

    而那高大的神秘人仍旧站在原地。风雪呼啸卷过,扬起他的斗篷。鲜红混入白雪,像在宣纸上随意挥洒的泼墨。在红白交错的那一瞬间,斗篷掀起,竟露出底下一张似人似鱼的怪脸。

    众人瞠目结舌,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状况冲击得不知所措。

    “是咸鱼侠!”

    一道略显稚嫩的童音响起,伴随着贺长生惊喜的欢呼声。

    “是咸鱼侠来救我们了!咸鱼侠是真实存在的!爷爷,咸鱼侠是真的——”

    咸鱼侠……

    早已脱离幻想世界的大人们并不知道咸鱼侠为何物,然而此时注视着车前那道红色的高大身影,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涌起一个微茫的希望:

    咸鱼侠一定是真的!

    然而,世界大约总是不屑于回应成年人的祈祷。车厢内的众人还来不及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欢喜,紧接着就看见那位力挽狂澜的神秘人此时双腿屈膝,像是力竭后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紧接着就跪倒在地,瞬间陷入浓黑的淤泥之中,并越陷越深。

    变故发生得太快,众人的一口气还未松开,眼见着淤泥就要没过神秘人的胸口。

    “快救人!”墨观至大喊一声,举起手电筒率先跳下车。

    他动作极快,头顶的小黑猫也随之一晃一晃,两只耳朵抖得就像是螺旋桨。小黑猫不得已,伸出爪子紧紧抱住人类的脑袋。

    紧随其后的是李道长。他轻车上阵,跑得比墨观至还快,很快就反超并率先赶到神秘人身前。只见他脚步不停,呼吸尚未平缓,就抬手飞快掐诀,打出一道符箓。

    符箓裹挟着金光瞬间融入神秘人体内。

    跑在墨观至身后的廖悾君不知想到什么,颤抖着大叫出声:“不要——”

    然而,他喊得太迟了。

    那神秘人被符箓击中后竟原地消失,只剩下红斗篷,如血迹一般与泥水交融。

    廖悾君的喊声已带上了哭腔。

    “他只是想帮忙啊,他有什么错!”

    盛怒之下,廖悾君突破体能极限,展眼就赶超了墨观至,飞奔到李道长身边。他猝然发力,一把推开李道长,扑到在红斗篷边上。眼见着他就要跟着一同陷入淤泥之中。幸而李道长反应迅敏,在彻底失控之前,连人带衣服地将廖悾君往后拖拽了好几步。

    廖悾君被救,丝毫不感激李道长,反而反手揍了对方一拳。他没有控制力度,直将李道长打得偏过脸,一侧的脸颊霎时隆起红肿的大鼓包。

    李道长甩动脑袋驱散眼前的金花,一手捂上鼓包,疼得嘶嘶抽冷气。他用舌尖顶了顶略显松动的后槽牙,看着眼眶通红的廖悾君,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紧随而来的墨观至脚步未停,一把拽起廖悾君,口中飞快说道:“先别急,阿鱼可能没事!我们先看看情况!”

    墨观至带着廖悾君,小心翼翼地靠近红斗篷,果然在斗篷的褶皱间发现一尾极小的小花鱼,只有廖悾君的食指大小,几乎就是一条小鱼干的模样。

    真是缩水后的小花鱼。

    小花鱼正奋力扑棱尾巴,但因为体型太过迷你,之前从外头看来连一丝动静也察觉不出来。

    廖悾君喜极而泣,一边抹鼻涕,一边轻柔地将小鱼干捏起来放回掌心,又哭又笑道:“阿鱼你怎么回事啊?怎么自己就cos上了咸鱼侠?呜呜呜,要是你出事了,我怎么办呀呜呜呜……这条斗篷还是我买给你的呜呜呜……你的咸鱼侠实在太帅了……”

    忙着整理飞毛的小黑猫一眼瞧见那小鱼干,吸溜一下吞咽口水。

    小花鱼原本还躺在廖悾君手心里装死鱼,感受到来自上空那道极具压迫感的死亡凝视,立即咸鱼翻身,一个扑腾飞起,凌空甩了廖悾君一个鱼尾巴掌。

    廖悾君终于镇定下来,眼睛依旧红彤彤的。他抽噎着,转眼看见已经快要肿成猪头的李道长。

    廖悾君:“……”

    李道长:“……”

    廖悾君张嘴想说些什么,李道长却摆摆手,想要大方一笑……嘶,这一动牵扯到他的伤口,李道长的俊脸瞬间扭曲,再也大方不起来。

    他顾不得形象,龇牙咧嘴着解释起来。

    “这条鱼应该是在紧急情况下强行抽空灵炁恢复人形,这么一来他自己也承受不住,如果不借用外力帮助他回到原形,很可能会竭力而亡,或是在那之前就被淤泥吞噬了。现在他恢复真身,虽然也很虚弱,但慢慢养着,还是可以恢复的。事出紧急,我也没多想,直接就用了符。”

    廖悾君愣怔着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懂多少。两人都未向对方道歉,但却又莫名地理解了彼此。

    墨观至现状,也长长吁出一口气。

    一场危机总算是有了个还算平和的结束。

    只是,光是一次抢方向盘的意外就够呛,几乎闹得车毁人亡,而从此路离开芙蓉村还不知要走多久,一旦行差踏错就可能让整车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他们真的能够安然无恙地走完剩下的路吗?

    墨观至等人带着悲喜掺杂的复杂心绪回到中巴车上,第一件事就是将闹事的刘哥等人拿东西塞住嘴,捆了直接扔到车厢后边。

    好在经此一难,余下的众人完全清醒,意识到唯有团结紧密才有一线生机,反而更加配合,再也无人跳出来闹事。

    如此,中巴车继续缓慢地上路,沿着由手电筒照出来的不可思议的光路,朝着旭日东升的方向驶去。

    东方还未出现鱼肚白,“猫头鹰信使求助”的消息已经通过特殊渠道递交到上头。小民警年纪尚轻,纵使脑袋里堆满了奇奇怪怪的念头,到底还是没能完全理解自己所遇何事,只将这次遭遇当做是一场值得炫耀的奇遇。

    而中年民警却是经验丰富,对于某些不能存在于明面上的特殊事情多少有过耳闻,甚至在年轻时,他不幸,——却也有幸,——参与过其中一起特殊案件的调查,与当地的非人办部门接触过。当年那件事对他的触动极大,可谓是足以颠覆、重塑三观的决定性事件。至今回想起来,这位干练老道的资深民警依旧克制不住地会浑身发颤,下意识地想要将它埋藏在记忆深处。

    中年民警沉沉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在心中默默计算着,现在非人办特殊部门的同事们应该已经赶往芙蓉村了吧。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是谁居然有能量发动这么多猫头鹰报信?国内又出现了身负异能的人吗?又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冒险等着那些同事呢?

    他有些好奇,但很快就主动掐断了这种念头。冒险一词注定与普通人无缘。不管结果如何,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他现在只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片警而已。

    中年民警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徒弟。小民警依旧沉浸在莫名的兴奋和喜悦中。片警的日常工作繁琐而乏味,经常要高强压地连轴转,难得遇见这么有意思的一起意外,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件,也足以成为年轻民警生活中难得的调剂品,够他津津乐道好久了。

    原本按照非人办的保密原则,目击者小民警会被严肃告知不能向普通人透露任何相关内情。然而考虑到他参加工作的年份尚浅,又是藏不住事的性子,若是强行压制他的好奇心,恐怕会适得其反。于是,在中年民警的建议下,上头决定不如就轻拿轻放,只让小民警自己脑补,误以为只是一场奇幻际遇吧。经过小民警不着调润色后的故事,哪怕传出去也只会被其他人当做是笑谈。

    中年民警望着小徒弟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兴奋脸庞,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眼中闪着光,不知是羡慕还是爱惜。

    正如中年民警预料的那般,非人办十分重视此次事件。经过盘查后,他们推测得知,除普通人之外,还有至少两名星级玄门中人被困芙蓉村。由此,原本决定下来的二人特别行动小组扩充到五人,由一位三星任务者带队,其余都是出过至少一次二星任务的资深人员。他们连夜受命,不曾耽误片刻,此时已经临近芙蓉村边界了。

    临近目的地,特别行动小组的所有成员都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投入到一场大战当中。

    与车内凝重的气氛相反,车外一片祥和。天光渐亮,雪势不减反增。历经一夜风雪,大地银装素裹,风与雪花缠绵。

    于  漫漫一片白中,突兀地跳出一块黑。

    第40章 人间烟火 暂停键重启

    非人办特别行动小组乘坐的车内五人中, 最引人注目的是后排坐着的一名身着白色休闲服的男人。不同于其余四人略显拘谨的戒备坐姿,他翘起二郎腿,穿着老爹鞋的一只脚踩在前排椅背的脚踏板上, 姿态随性自在,不像是来出任务的, 更像是外出旅游。

    他的模样和打扮同样与周遭格格不入, 留有一头时下流行的日系栗色短发,秀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学生气十足的黑框眼镜, 衣着也是宽松款的潮牌,看起来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然而此人却是本次行动的现场最高指挥, 三星任务者严粟。

    严粟师从陶邱山, 与李山吾李道长同属玄门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两人并称“小李严”。他模样看着只有二十来岁,实则已有三十出头。

    特别行动组只派出五人, 却因要带回为数不少的普通人, 他们开的是中型客车。车子原本开得极其缓慢,一来是出于玄门中人的谨慎, 二来是雪天慢行。在进入芙蓉村地界后, 车轮更是以龟速在雪地中一点一点滚动着前行。饶是如此, 芙蓉村附近的灵场极为混乱, 只能看见成片的淤泥塘, 兜转一圈,几乎无门可入。

    正如此, 车上五人有足够的时间观察窗外, 本是不可能遗漏任何异状,然而意外还是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那座不明黑色大块头突兀闪现在几人眼前,没有任何预兆, 快得像是加载视线模块时出现色块bug一般。

    严粟率先察觉到不对劲,即刻吩咐停车。

    那东西移动速度极快,几乎是呼啸着冲向五人小组的车辆。

    有人率先辨认出来,失声叫道:“是车!那他妈的是一辆车!”

    严粟眯眼细看,果然是一辆车,看样子和他们的车差不多,体量大约也在中型巴士左右。车身外头不知为何裹着厚厚一层淤泥,泥水混着冰雪冻结成块,硬邦邦地看上去就像是武装车辆的黑色盔甲。

    在五人惊诧的注视下,那辆泥车失控般撞过来,又突如其来地急刹车。车轮擦过结满碎冰的路面,发出刺耳难听的嘎吱摩擦声。

    强行制动后,泥车依旧不受控地在路面滑行出很长一段距离。

    两辆车之间的距离约缩越紧。

    眼见着就要撞上的那一瞬间,泥车在距离另一辆中巴车车头大约一指宽度的距离将将停了下来。

    吱——

    危机解除。

    两边同时松了一口气。

    两辆中巴车紧贴,在一条人迹罕至、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荒路中央,两两对视,气氛诡异。

    大约过去足有好几分钟,又或者只是短短几秒,严粟率先反应过来。

    “先下车看看。”他吩咐道。

    严粟一开口,以他为首的众人自然毫无异议,动作麻利地翻身下来,来到泥车前。

    那辆泥车就像是从头到脚被浸在淤泥里泡过一般,车窗都糊上了厚厚的一层淤泥。他们看不清车厢内的情况,也无法分辨车上是否有乘客。

    严粟眉头稍皱,挥手飞速打出一串手势。五人同时后退数步,默契地围成互为项背、攻守皆宜的五边形阵势,或手持法器或掐诀捏符,小心翼翼地徒步靠近泥车。

    这一次,当他们再次靠近泥车时,忽地听见车内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怒骂声。

    “卧槽,该不会是没油了吧!我们就这么倒霉的吗?该不会得死在这里吧?”

    “别瞎造谣啊,我们本来就没油,之前靠的都是一身正气在走!”

    前车窗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似乎里头有人正试图开窗。

    严粟不明所以,只好无声示意组员们暂停行动,原地待命。

    伴随着黑色的泥块簌簌掉落,前门车窗终于哗啦一声打开,探出一个满头卷毛的年轻脑袋来。

    “卧槽卧槽,窗外有东西!该不是水鬼索命了吧!这水鬼还会组成五边形战队诶,卧槽好时髦啊!”

    两方对上视线,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紧接着泥车车身传来不祥的咔咔声,外表坚硬的泥壳子裂出无数道细小的纹路,整辆车像是再也受不住外力作用,由内而外开裂,原地瓦解。

    ……

    两分钟后,泥车的残骸中爬出不少灰扑扑的土人来,正是千辛万苦逃离芙蓉村的一群人。

    卷毛同志,也就是张玄沄,麻利地掸去身上的尘土。他看向严粟,无措地搓了搓手,犹豫地开口问道:“呃,这几位大哥大姐,我想确认下,我们大家都是活人吧?”

    严粟沉默点头。

    张玄沄长长舒了一口气,咧开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

    “是活人就好,同志啊——”

    危机解除,张玄沄就忍不住想演小品,热情地伸出手,作势要去握严粟的手。严粟一行人看模样就是不好惹的正派人士。他本以为对方一定会义正言辞地拒绝自己,没想到严粟一咧嘴,笑得竟然比他还亲切灿烂。

    “同志啊,亲人啊,你们辛苦了——”

    严粟往前大跨步,双手合握,一把抓住张玄沄的手,使劲晃了晃,显得晃得对方胳膊脱臼。

    张玄沄连忙抽着冷气缩回手,往后退了好几步,喏喏再也不敢造次。

    严粟脸上的笑意不见,视线自然而然地绕过张玄沄落在他身后的李山吾道长身上。

    “哟!”

    严粟笑容可掬,十分开心地同李道长打招呼,随手掐了一个随意到看不出形的子午诀。

    “这不是我们的李道兄吗?真是巧哇。早知道你在芙蓉村,我可就不用来了。有什么困难是你老哥不能解决的呀?非人办那群同志又玩忽职守,事情没调查清楚就急吼吼地把我们派出来。可怜啊,大冷天出外勤,还不能算加班费和津贴。”

    他越说,脸上的笑意越抑制不住,说到最后几乎都要乐出声来。

    阳石山的骄傲李山吾道长此时可算不上体面,一身污泥不说,脸上也挂了彩。不知是谁那么有才,打人打脸,还不偏不倚地将李道长最引以为傲的标致脸部轮廓给打歪了。

    面对顶着猪头脸的李道长,特别行动组的其余成员也都一副憋笑的难受表情,只是他们顾忌着李山吾的身份,哪怕是笑,也不敢像严粟那般笑得如此明目张胆。

    李山吾依旧面色平静,看样子对严粟这番表现早已见怪不怪。

    既然确定彼此的身份,接下来的沟通就通畅不少。

    李山吾斜着眼睛无语地看着严粟,一直礼貌地等到对方笑够了后才开口说道:“你带足东西没,车上有重伤人员,先救人。”

    听到正事,严粟收起戏谑的神色,和李山吾一同大步踏入中巴车内。

    一行人中,受伤最严重的是冯道长、马敏君和她的女儿、王道士、以及粉毛等五人。

    道门的丹符等用于祛邪除煞最为有效。一旦五人身上的阴煞气祛除,其余伤势等送至医院进行常规救治即可。无论如何,起码性命暂时是保住了。

    严粟一边用符箓丹药等先帮几位伤患控制伤情,一边从李山吾口中了解大致情况。

    经过一番复盘,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所谓逃离芙蓉村的办法,竟然是硬生生从荷塘底部的淤泥中穿越出来的。怪不得越走天越黑,到最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幸而他们不曾放弃,彼此依偎着,竟也熬了过来。直到重归天日后,他们才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在淤泥下走了整整一夜!那辆早就应当报废的中巴车遭受重压,彻底垮成一堆拼都拼不起来的零部件。

    众人一阵后怕,又是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

    听完整个事件,严粟感慨道:“要么怎么说还得是你倒霉呢,接个一星任务差点把自己都搭进去。也幸亏你们找到逃出来的路,不然按我们搜救的进度,等找到方法闯进去,估计只能捞到这几位的尸体了,到时候李道兄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非但不同情,甚至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李山吾只当没听见。

    严粟已然换了一副笑嘻嘻的和善模样,看向墨观至等人的眼神颇为慈爱。

    “小伙子,你们很有慧根啊,要不要考虑来我山门啊?我们陶邱山大小也算是个知名组织吧,行业内龙头企业。日后进入非人办做事也很有竞争优势哦。”

    令人意外地是,严粟的目光转而落在墨观至怀里的小黑猫,又瞥向廖悾君掌心里的黑、花二鱼身上。他竟然同时在向小黑猫等发出邀请函,平和友善的态度和最初的李山吾道长等人可谓截然不同。

    “还有你们身边的这几位小朋友看起来都是前途无量哦,都欢迎加入我们温暖的大家庭。”

    看来,哪怕是同为正统玄门中人,除魔卫道的态度也有所不同。如果硬要区分,按照对待精怪的态度,玄门大约也是分亲和派与强硬派的吧。

    李山吾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严粟才不理会他,自顾自说下去道:“不入山门也可以呀,反正现在道士证还挺难考的,就不建议你们过独木桥了。但是你们可以考虑先‘挂靠’在我们名下,日后要是有意向注册非人办App做任务,就相当于是我们组织外派的人员。你们不要有心理压力,我们的组织还是很温暖的。你们完全可以将我们当做工会。加入后,我们就是一个工会里的打工仔啦,大家互帮互助嘛。”

    张玄沄忍不住嘀咕道:“这是什么世道啊,正经玄门也要拉人头创收吗?”

    早已是打工仔的阿波想得更加细致,表情认真地询问道:“那么请问你们工会有什么福利吗?加入后有薪酬吗?五险一金包不包?”

    “呃,福利……福利嘛……”

    严粟五指成梳理了理头发,略显心虚地重复着。

    “哦哦,对了,我们有源远流长的企业文化和丰富的业余生活算不算?比如定期举行陶邱山K歌大赛啦、咒术表演比赛啦……呃,什么的。”

    张玄沄好奇插话道:“赢了这些个比赛有奖励吗?”

    “有啊,那必然有。比赛头三名可以免除一次周考校,怎么样?”

    张玄沄当即嫌弃道:“原来加入你们组织还得每周都考试啊,那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

    “还有你们连五险一金都没得,你还想招揽人才……呃,妖才替你们卖命,怎么的,你们玄门中人都是算术专业毕业的吗?搞的都是算盘珠子批发吗?”

    严粟被质问得脸色发僵。他连忙咳嗽两声,僵硬地转移了话题。

    在场的,但凡懂点人情世故的都已堪破严粟一套说辞的本质,唯有三只上了年岁的精怪们竟都听得津津有味,一脸傻乎乎的、很好骗的模样。

    墨观至伸手遮住小黑猫打量严粟的视线。小黑猫扬起脑袋,脖子凹出一道柔软的弧度,由下往上看着人类的脸,目光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

    墨观至凑近小猫咪,神秘兮兮地咬耳朵道:“这些话都是骗小猫咪的,千万别信。”

    小黑猫觉得耳朵尖儿被人类的温热气息喷得痒痒的,连忙将小耳朵往后一甩再别起来,摆明了不让再碰。

    一旁的廖悾君也将两条小泥鱼整条护住,不肯再让“鱼贩子”严粟靠近。

    严粟游说一圈,见无妖感兴趣,只得悻悻放弃。他转而扫了一圈那群普通人,公事公办地介绍后续程序。这种琐事本来应该由他带来的几位组员完成,不过严粟名不副实,话尤其多,就喜欢只动口不动手的悠闲差事。

    “我想不用我多说,各位多少也知道自己卷入了一场用常理难以解释的事件里头。首先呢,恭喜你们没死成,这种事情不罕见,以后可能也越来越多,能活一天是一天,大家可以先为自己今日的幸运干一杯!”

    尽管他说的理应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在场的普通人听罢,脸上只有苦笑和恐惧,满目惶恐地盯着严粟继续往下说。

    “其次呢,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几个。我们来自非人办,具体是做什么的不方便展开,宗旨就是维系正常世界和异常世界两边的边界,维护世界和平……”

    眼见着严粟又想将话题往高大上上头扯,他身旁的某队员连忙大声咳嗽提醒他不要跑题。

    严粟意犹未尽地收起报告口吻,一板一眼地继续往下说。

    “总而言之呢,你们现在都算是一脚踏入了那个异常世界,日后要想继续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就需要经过一定的‘净化’程序。这种净化,你们可以简单理解为消除一部分不必要存在的记忆。电影《黑衣人》都有看过吧?《哈利波特》呢?啊,有人点头了。对,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各位不要紧张,我们也不是什么反派组织,我们有官方证件的,如果有需要一会儿可以给各位看一眼证件。我们的一切操作都符合卫生安全要求,全程无痛,根据以往案例也不会出现后遗症,放心吧。好了,大概如此,各位还有什么疑问吗?有问题可以提,但是我不一定会回答你。”

    众人听后不仅没能放心,身体反而抖得更加厉害,看向严粟的眼神就好像在看另一个鬼物。

    此时,阿波举手,虚心求教道:“如果我本人意愿不想放弃我的记忆呢?你知道的,我们之中有很多人都参加了寻龙活动。现在我可不可以理解成寻龙活动本身就是对‘另一个世界’的试探。只要我们还在比赛中,还在继续寻找异常事件,我们就会一直在两个世界之中穿梭吧。那么消不消除我们的记忆好像并没有意义。”

    其余组成寻龙小队的人一听,也跟着连连点头。寻龙大赛用的胡萝卜可是一百万现今,要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未免也太过可惜。死里逃生的经历的确算不上愉快,继续参与比赛最终获得大奖的概率也低至不可能,然而既然已经幸运地逃离生天,求生本能再次被人类的欲念压制。此时让他们主动放弃角逐大奖的机会,就像是从他们口袋里直接抢走一百万似的令人难受和不甘心。

    严粟打出一个响亮的手指,一指阿波赞许道:“啊,这位同志的提问就很有建设性。是这样的,原则上,所有普通人被影响后都必须净化记忆。你们当中如果有报名注册过成为寻龙小队的,为了你们日后的安全,非人办会统一取消你们的报名资格,默认你们主动放弃参与本届寻龙大赛。明白我的意思吗?为了你们的身心健康着想——啊,最主要也是为了你们的小命,我建议你们还是谨慎决定。”

    听到事关生命安全,其余人已经面露犹豫。

    阿波坚持道:“我怎么觉得你话里还有话呢?除了这个选择,还有别的路没有?”

    “小同志真是敏感啊。确实,还有另一种可能。经过我们评估后,如果你们身体的潜能能够被激发到足以承受异常能量的程度,你们还愿意继续参与类似事件,那非人办可以不净化你们的记忆,并且会给予一定支持。”

    “你的意思听起来怎么和san值似的?”

    “有点类似吧,你这么理解也行。”严粟一顿,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出颇为烂俗的一句网络梗,“少年,这里头的水很深,劝你不要多问,你把握不住啊。”

    还有人正欲说话,就对上严粟似笑非笑的眼神,一下子就将下面的话噎了回去。

    严粟笑眯眯地继续说道:“其实大家也不用这么苦恼,毕竟到底放不放弃也不完全是你们说了算的,重点还得看我们的评估后。那些根本承受不住的人,我劝你们还是体面地接受最后的好言相劝吧。”

    严粟看着年纪不大,身上却自带一股老子说了算的强硬气场,乍看上去竟和李山吾道长十分类似。众人当即不敢再多言。

    严粟看不惯投机倒把分子,但他所言也并非都是耸人听闻。

    普通人从未接触过修习相关的知识,骤然直面诡谲事件后,会顷刻间遭受来自魂魄层面的震撼、甚至是摧毁性涤荡,几乎是完全靠着自身的本能在硬抗,抗不过早晚会神魂毁损。

    况且,诡谲事件产生的灵场往往具有“腐蚀性”。普通人若是遭遇此等事件,自身的灵场会遭到一部分的破坏或是同化,此后再次遇到相关事件的概率会比一般人大得多。若是不幸多次卷入其中,普通人的魂魄强度是难以承受其中的压力的。

    所谓的净化,一定程度上也是斩断了这种循环,保护普通人此后能够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非人办自然是倾向于使用这种能够将危机降到最低的□□手段。

    不过,若是本身自带相关天赋,那此人的魂魄强度足以承受冲击,日后再遇见类似的事件也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力。换而言之,这种人通常也是具备修道资质,算是一脚踏入玄门。这样有修道潜能的人愿意继续走下去,那玄门自然也会考虑吸纳人才。

    见众人都不再有异议,严粟一摆手,直接让手下的成员为逃离芙蓉村的众人测试。众人也不知测试的具体原理是什么,只知道有人拿着类似于八卦罗盘的东西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结果也很快就出来了。

    出人意料的是,传闻中比例极低的有天赋的人竟然一下子就出现了好几个。墨观至、张玄沄、阿波、廖悾君、乔园园和小鱼都在其列。其中,他们的天赋值自然有高有低。像廖悾君,是因为他早早接触过小花鱼的缘故,抗性比普通人要高。

    墨观至觉得自己也是类似的情况,因为他明显感觉到当那个测试盘来到他身旁的时候,操作的那位玄门人士明显呆愣了几瞬,惊诧地上下打量他好几眼才走开。从他后来回到严粟身旁汇报时,两人互动的种种表现,墨观至推测自己原本的天赋值很低,且低到某种不可思议的程度,只是不知为何,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保留了他的记忆。

    墨观至低头,摸了一把小黑猫圆鼓鼓的后脑勺,心想,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家伙始终陪在自己身旁吧,就算这次被消除记忆,只要小黑猫不离开,他自己迟早还是会掀开另一个世界的帷幔。

    结果公布后,众人喜忧参半。多数人都是得知尘埃落定后松了一口气。自然也有不甘心的,但在严粟的眼神镇压下,倒也没有人胆敢明面上就提出抗议。

    值得一提的是,乔园园和小鱼两位女生得知自己有能力继续往下“闯关”,当即决定离开原本的不靠谱的小队,决定组成女子二人组。她们原本互不相识,经历此难,迅速结成深厚的情谊。小鱼在互联网上已经拥有一定的粉丝基础,脱离吸血的MCN合约后,还有机会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走向更加自由的职业道路。而乔园园正巧懂得如何经营自媒体账号,可以扶持小鱼走得更远。两人强强联手,如此,倒也算是一个还不错的结局。

    此外,粉毛为首的一群男人中,竟没有一个能扛过测试的。仍被捆着的刘哥自不必提,——据严粟后来分析,刘哥在车上突然暴起抢夺方向盘,估计就是因自身魂魄承受不住诡谲能量的腐蚀,在紧要关头失了神智。这样魂魄脆弱的人哪怕放在正常生活中,也很容易因为某次意外产生心态失衡,更别提放任他闯荡另一个世界。

    而粉毛的遭遇则更为奇妙。离开芙蓉村灵场的影响后,他原本的身体体征扭曲已逐渐回到正常,从外表看来,他又重新恢复成男人形态。

    只是不知为何,粉毛的举止依旧带着浓浓的违和感,就好像他是一个入戏太深的演员,始终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无法从角色中走出。无论是哪个男人靠近他,哪怕是他昔日的好哥们,粉毛都会下意识地表现出惊恐和抗拒,神态举止活脱脱就是一名饱经异性欺凌的女性。如此神经质的表现令他的同伴烦躁不已,可以预见,他们的友好合作关系到此为止了。

    哪怕是严粟等人也无法准确判断粉毛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也许只是几日,或许会持续几年,——亦或是终其一生,粉毛都只能以他曾经无比鄙夷和欺侮过的女性灵魂,无时不刻战战兢兢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除了他们这群意外闯入的受害者,芙蓉村依旧疑云重重。许是因为墨观至等人已经通过测试,某种程度算得上是内部人员,严粟倒是不介意多说两句。

    芙蓉村事件正式由非人办接手,后续会派遣专业人士前往灵场内净化,并做好相关的收尾工作。此外,关于如此重大的诡怪入侵事件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如何能将源头扼杀在摇篮之中,非人办自会深入调查,探究原委,盘查一切可能牵涉其中的人员。

    严粟倒是表现得十分乐观,甚至还当众拉起了生意。

    “恭喜各位通过第一关考验,接下来,你们会不可避免地遇见越来越多的灵异事件。我丑话说在前头,各位自求多福吧。当然,你们手上现在已经有了非人办App的联系方式,如果有需要,尽管来求助哦。看在我们相识一场,你们要是能给我一个十五字以上的五星好评,日后找我办事,直接按友情价打骨折,逢年过节还有折上折,超级划算的!”

    从未经历过购物节洗礼的小黑猫听得一愣一愣。虽然不理解,他莫名在严粟身上感受到些许心酸。也许,打工这件事,不管是对于野生精怪,还是被非人办圈养的人类修士,都是一样的痛苦困难。

    小猫咪耷拉脑袋,极富人性化地叹出一口气来。

    墨观至见严粟主动岔开话题,便知后续的事件或许就不是他这样一个普通人能够知晓的。只是他心中仍然堵着一件事,趁无人留意的档口,墨观至主动找到严粟。他还未开口,就被对方打断了。

    “我知我知啦!签名现在不方便搞的,但加个好友还是可以的。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不等墨观至反驳,严粟已经热情地拿出自己的手机并调出添加好友的界面。墨观至无奈,只得先和他互加好友。

    墨观至怀疑,严粟如此热情,是为了进一步推销他的假日打骨折优惠活动。不过他同时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对他展现出的浓厚兴趣。严粟掩饰得极好,只是这种感觉很熟悉,墨观至同样在李道长身上察觉过。

    不知前方是福是祸,既然都躲不过,不如就大大方方,兵来将挡。

    墨观至又看了一眼贺老汉祖孙,眼中露出担忧,但不等他多提,严粟像是一眼看穿他的心思那般爽朗一笑。

    “我懂得的,你本来是想关照我生意的对吧?不过呢,这件事情已经不是我能管的了。”

    严粟说着,眯眼也朝贺老汉看去,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贺老汉正搂着孙儿说话,脸上的褶皱舒展,慈爱尽显无疑。

    严粟絮叨道:“这位阿伯身上的东西有点东西哦,有比我更厉害的存在庇佑了他,我看不透,也不能——不,是不敢插手。放心吧,他肯定没事,不仅没事,估计有后福呢,长命百岁啊。气运这种事,真是羡慕不来的。”

    他转头,定定地看向墨观至。

    “我还想拜托小兄弟,日后若是得知了那位神仙的消息,能否卖我一个面子?别的不说,我们陶邱山还是很好客的,不管是谁,来者都是客,我们必定扫榻相迎。”

    他说着,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一颗黑乎乎的猫猫头上。

    只可惜小黑猫正盯着空中发呆,好似全然听不懂两只人类的对话。细碎的雪点倒映在他那双漂亮清透的大眼睛里,就像会唱歌的雪花水晶球。

    严粟转而一笑,不再多言,摆摆手,哼着小调离开了。

    原以为会十分棘手的升星异常事件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决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最终,一行人换乘另一辆完好的中巴车,在非人办五人小组的护送下,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毛春。越靠近毛春,被净化记忆后的普通人精神越恍惚,直至陷入沉睡。待他们下一次睁眼,就会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如鱼入水,重归平静的生活。

    这样的平淡,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如此几番耽搁,等中巴车真正驶进市区时,时间已然来到下午。众人饥肠辘辘,又累又困。严粟等人还要拖着一车人回非人办处理后续事宜,墨观至几人便选择提前下车。张玄沄和阿波等人又另有去处。几方就此告别。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茫然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玄黄广场附近。

    虽是工作日的白天,广场却热闹非常,似是在举办某场盛大的活动。五彩的气球翻腾,旗帜招展,将略显寡淡的白雪也衬得活泼起来。

    见到眼前人影憧憧,小黑猫略显嫌弃,却也有几分好奇。墨观至像是猜透他的心思,抱着小猫咪走近了些。

    他们还未进入广场,就被一位工作人员打扮的小哥拦下。对方热情地塞来两只口罩,一大一小。小的那只大约是婴幼儿专用款,正好能扣住猫猫头。

    大约是向群众解释过无数遍,不等墨观至提问,小哥语速飞快流利地兀自说了起来。

    “今天是毛春市的‘摘口罩仪式’哦,一会儿有个扔口罩的流程,就像毕业时候扔学士帽一样,大家一起参与,会很好玩的,小哥哥也来吧!你的猫猫这么可爱,只要不怕人,可以带着一起哦!这些口罩都是产能过剩的滞销品,是主办方特地从厂商那里低价购买的临期品。仪式结束后,口罩可以带回去做纪念品,如果想处理掉,也请做好垃圾分类,谢谢配合!”

    墨观至取过那只小小的口罩,发现白底口罩上点缀着小猫咪图案,姿态各异,活泼可爱。他一时手痒,拿着口罩就想往小黑猫脸上戴。

    小黑猫梗着脖子脑袋后仰,两只前爪用力抵住墨观至的胳膊,全身上下写满了“拒绝”二字。

    墨观至见小黑猫并未真的生气,好说歹说,终于哄得对方松爪。经由人类灵巧地调整耳挂绳后,口罩正巧能挂在两只小耳朵上,不偏不倚将小猫咪的大半张脸以及所有胡须都规规矩矩地罩好,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弧度。

    戴着口罩的小黑猫模样看起来乖巧至极,惹得周围众人惊呼可爱,纷纷举起手机要拍照。

    墨观至赶在小黑猫正式发怒前,抱起猫咪一个健步朝活动点大步而去。

    仪式尚未正式开始,场地中央不时有工作人员来回走动,调整设备。前来参加的多半是普通市民,有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有蹒跚学步的幼童,有戴着头盔的骑手,有提早下班的白领,有相拥着不舍分离的情侣,有背着画板形单影只的学生……

    有许许多多、好久不见的城市剪影。

    不少人被冻得耳鼻发红,只能通过跺脚取暖。

    但没有人提前离开。

    他们守在风雪中。雪花落下,亲吻五彩缤纷的伞面,啪啪作响。

    有一群四五岁的幼童在人群中穿梭,嬉笑打闹,为谁来扮演拿棉签的“大白”而争论不休,还有几个更大的孩子追在后头吵着要给前头的几人量体温。

    嬉闹声中,响起一道脆生生的童声。

    “妈妈,为什么说以后大家都不能戴口罩了呀?”

    不少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约莫三岁大的女童。女童独自举着一把小小的圆形瓜皮小伞,绿油油的,俏皮可爱,逗得众人不由发出善意的笑声。

    年轻母亲略带歉意地朝周围人笑笑,好像在为女儿稚气的发言感到无奈。

    “宝宝,”母亲轻拍女儿,声音柔缓,“在你出生之前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不需要戴口罩,不需要被棉签捅,不用量体温,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所有小朋友都可以去幼儿园,交朋友、学习、郊游。你以后也可以这样,这才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小女孩仍旧懵懂,怔楞着,瞪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努力消化母亲的话。

    她还太小了。这样小的孩子,出生在疫病爆发之后,是媒体口中所谓的“口罩后”宝宝。自他们出生起,从未见识过不曾被疫病污染的正常社会,在  他们有限的人生阅历中,也很难理解可以随意出门玩耍的生活模式。

    他们还想象不到,房子外头有一个无限广阔、不被约束的世界,那才应是他们的此后人生。

    他们以一种非常态的姿势进入人生的社交敏感期,却极少有机会能无所顾忌地与同龄人交往。

    他们甚至很少真正意义上地毫无顾忌地拥抱过一位朋友。

    半响后,小女孩喃喃问道:“妈妈,我真的可以摘下口罩吗?”

    “当然啦。”

    于是,得到允许的小女孩不等妈妈帮忙,懂事地自己动手,轻轻扯下小小的口罩,珍而重之地抚平口罩的褶皱。她没有乱扔,只是用手指紧紧捏着口罩一角,嘴角抿起,面露紧张,就像眼前面对的是未名的巨兽。

    大人们也沉默下来,陷入沉思。

    他们想起和高中时代无异的大学时光,想起自己还未做好准备就要被强行推入社会的恐慌,想起无疾而终的创业计划,想起不得已断掉的供房贷款,想起远在家乡多年未见的亲友,想起不愿再想起的痛彻心扉……

    三年,不长,却也足够长。

    是谁无情地偷走了他们人生中的三年光阴呢?

    而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当人们收到疫病清除通知的那一天。他们惊喜却也恐慌。他们不敢出门,一遍又一遍地刷着辟谣信息,想等新闻,又害怕等到新闻。

    紧接着,更多的媒体跟进报道,头条热度保持了半月左右。也正是在这短短两周内,各地病例火速清零,再无新增感染者。

    病毒同它来时一般,离开得悄无声息。

    像是一场奇迹,又像是一场诡异荒诞的梦。

    时代落下一个强有力的休止符,暂停键重启,社会的心脏重新跳动,就像它曾经历过的许多次重创那样,起初很缓慢、却也坚强地愈跳愈强壮。

    扑通——

    扑通——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