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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遗忘 在狄萨弗森完全看不见之中,……

    在狄萨弗森完全看不见之中, 乔密尔的背脊向后绷成了一道弓,方便着自己动作。

    漂亮的头颅高高仰起,而五官略微扭曲, 他大口吸着空气,像一条渴水的鱼。

    肩胛一怂, 瞳孔忽地收缩后涣散……连带着弄脏了蒙在狄萨弗森双眼上的布料。

    更添几分狼狈。

    狄萨弗森伸了伸舌尖,卷起残留滑过锋利的犬齿, 似乎没有其他反应。

    可放置在头侧的双臂却青筋贲起,五指紧握成拳。

    思绪在全盲的促使下愈发混沌,他快要分不清此刻的乔密尔到底是真实的, 还是属于回忆与梦境。

    甚至他离奇地产生了一种错觉, 不知不觉爱上乔密尔才是一场甜蜜又煎熬的幻梦……

    直到紧致的挤压感传来, 心间蓦然巨震——

    乔密尔在做什么……?!

    长长的铁链实则并没有限制他手臂的活动, 狄萨弗森终于打破了肢体僵硬,下意识将人托住。

    “乔密尔,你先停下……”

    而对方沉默的举动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执意。

    “乔密尔……你说句话, 究竟为什么……?”

    “不行, 会受伤的!”

    ……

    僵持之间, 沉重的心跳声犹如鼓点。胸膛急剧起伏,大颗汗珠从额际滚落,浸透了蒙眼的布。

    完全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难道你不想要么?……狄萨弗森,我深爱的狄萨弗森……”

    青年终于开口,声调断续缥缈, 竟夹杂着一丝哀求。

    “我, 我……”狄萨弗森牙关震颤,宽大的手掌开始忍不住改换了施力方向,五指扣住那片柔软。

    怎么可能不想?

    无论是曾经还是后来, 真实还是虚幻,那些疯狂的念头从来没有变过……

    他多么想肆无忌惮地对乔密尔展露出最原始肮脏欲望,将高贵的王子彻底打碎,又拼凑出完完整整属于他的……

    “我不是说过么……”乔密尔深吸着气,“你可以、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都愿意。”

    “你不记得了……?”

    狄萨弗森:“!”

    他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骤然倒塌的声音,脑海中出现一瞬的白芒后,殷红的血色冲刷而过,理智与枷锁飘荡零落。

    再也分不清现实与幻想,意识陷入炽烫欲海,被曾几何时深埋于心的执念所支配。

    铁链的存在好像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长度完全足够让狄萨弗森腾挪翻身,轻松反将乔密尔压在身下。

    被刺瞎的银眸虽无法视物,可却完全不妨碍他浮想出乔密尔此刻的神态。

    抽泣、羞涩、痛苦而又柔软……像一枚稚嫩的蚌,极力打开自己,迎合来自他的一切侵犯……

    因为他见过。

    是的,很久前就见过!……那是全然不一样的乔密尔,卸下矜贵躯壳真正变得淫.荡的乔密尔,盛开到糜烂的花……

    独属于他。

    令他亢奋得发疯。

    ……

    从始至终,青年忍住喉咙里的哀鸣。

    爬满血丝的手掌握住铁锁,堪堪支撑着力道。

    他如同一个误坠野兽囚禁之地,惨遭蹂.躏的不幸者。

    铁器哗哗的撞击声伴随着风号,将各种碎音悉数吞没……

    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一切回归了安宁。

    男人姿势未动,静静伏在他身上,似是陷入昏沉,徒余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

    “狄萨弗森,我给你讲一个新的故事好吗?”

    乔密尔气若游丝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贵族不幸罹患重疾,但善良的他舍不得自己的爱人,舍不得对他忠诚唯一的侍仆,也舍不得饲养的那一群爱犬……他舍不得的是自己离世后,他们会自愿或受条例所迫为他殉葬。”

    “所以他委托一位高明的巫师帮了一个忙,抹去在一些人记忆中自己存在过的痕迹。而他最终的寿命将会成为那些生灵修复命运错谬,获得新生的养料。”

    “我不像他那么善良,那时,我冲动之下想的只是……万一我不幸真的死了,你不会还记着一个无比憎恨的人……”

    他吻了吻狄萨弗森的额头,用尽力气爬了起来。

    男人的手指动了动,残破的衣料从指间滑走。

    “你去哪……?”

    他迷蒙地问。

    盖住眼睛的布带早已松动掉落,狄萨弗森睁开一条缝,一片绯红中仅见青年模糊的身形。

    乔密尔……?那是乔密尔?

    他的……

    “再见,狄萨弗森。”

    那抹身影向前方挪去。

    ……乔密尔要离开?

    不……乔密尔不能走!招惹了他必须偿还!

    这是他的人,他要把乔密尔关在笼中,彻彻底底占有,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狄萨弗森挣扎着追去,锁链随即铛地一声绷紧。

    他双眸通红,面容狰狞,一下又一下冲撞,链条勒进肌肉,却再也前进不了一分。

    “乔密尔……乔密尔!”

    “不准走!你回来!回来!乔密尔!!——”

    青年没有再回头。

    随着其背影消失,有什么东西在狄萨弗森脑海中被连根拔起,凋零、埋葬……

    他跪倒在地,痛苦地嘶吼。

    屋外几十米处,奥塔莎倚靠着残垣一角,灰头土脸,神色颓丧。

    乔密尔来到她面前。

    奥塔莎抬起头,见乔密尔变得更加糟糕的模样,半透明的肤表被血线割裂成一块块,整个人仿佛一碰就要碎裂。

    “你……”

    “情况怎么样了?”乔密尔问道。

    奥塔莎哽了片刻,叹气道:“那些人太多了,村民也在设置陷阱,搜寻围剿……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乔密尔:“就按之前说的做,是唯一的生机。”

    他又取出被封印的禁术书,简要告诉了奥塔莎来龙去脉。

    “瑞希……就在这卷书中?”

    奥塔莎看着已不太记得清的封面,恍然忆起很久前的一幕——

    月光下少年捧着书,露出隐隐愁色,她许诺少年会永远与他同在,不再孤单……

    “是的,好好保管。”乔密尔肯定道,“瑞希他会回来的,那一天迟早会来……”

    “到时候,替我向瑞希道声谢。”

    “谢谢他在最后关头选择保住了狄萨弗森的性命。”

    书的封面紧贴心脏,奥塔莎目送乔密尔摇摇欲坠,走向了远方。

    耳边回荡的话语融进风声。

    “我去将能归还的、偿还的都还掉,一切恢复原初轨迹……”.

    地动山摇般的响动从神域中心向四方传开,所有人怔愣了半晌后,顾不得手头上的所有,焦急朝那边奔去。

    与守卫交战的战士们疲惫不堪,却见这些不死之躯忽然行动迟缓了下来,一部分损伤严重的已倒地不起,也不再有新的出现。

    ……地上一道被拖拽出的暗红血迹,延伸至断崖。

    辛诺斯赶到时,只看到无数凌乱的脚印,踩脏了崖边积雪。

    华贵的内袍碎片挂在石尖,几缕被扯断的金发散落在泥泞与血泊中……

    “愣着做什么?!辛诺斯!”尼勒喊道,“神域在崩塌,还不快阻止!”

    “没了……”

    “什么没了?”

    “乔密尔的灵魂,我感应不到了。”

    “怎么会这样?!”

    “他被深重的怨恨毁灭了……和最初的预言一样。”

    辛诺斯口中喃喃念叨着,转身迈向坍塌的中心,任旁人再怎么呼喊他都没有反应。

    “不,不……”

    老人脚步越来越快。

    他试图耗尽全部的生命力,将那一座座断裂陷落的浮土与神台修复。

    可作用甚微。

    直到主神巨大的断躯连同神柱砸下……

    轰隆隆连串巨响过后,他闭上眼睛泪水纵横,被掩埋在了废墟中,和漫长岁月始终信奉的一切安眠在一起……

    “崩塌吧!毁灭吧!”

    “让所有尚存的力量都集中于维护神明权威的使徒!”

    再也没有了其他途径,尼勒等人在混乱的人群里奔走呼号,挽救岌岌可危的信仰和希望。

    口号很快传散开来。

    “杀光渎神者!走出圣米斯!去新领地建立家园!”

    数千守卫最后复苏,履行既定使命。

    ……

    金白色圣光自云层中暗淡。

    天空渐渐现出一轮血月的轮廓。

    成群乌鸦从远方飞来,黑羽划过月轮,落在高高的废墟上,好似等待着什么。

    漆黑的眼珠转动,寂寂窥伺下方人类拥挤、惊恐、残杀、逃亡……

    一队队铁马银枪的战士穿梭在夜幕之下,刺入神域心脏,搅乱了严密的防卫。

    所过之处,血沫横飞。

    他们眼中复仇之火肆虐,而所有行动果断坚定、蔚然有序。借助崩毁后错乱崎岖的地形,俨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剿杀之网。

    守卫竟相对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毒辣诡异的进攻,将这些昏乱的使徒犹如牲畜般砍倒,尸油助燃的烈火精准投射,将肢体吞噬。

    ……到底是谁在指挥这群残暴疯魔的刽子手?

    人们从合力反抗变得四处躲藏,再到渐渐意识到,继续下去他们只会成为遍地尸首中的一具。

    神域中心自顾不暇,根本保护不了他们!

    “从那边!只有那一条路能出去了!”

    “不管了,好多人已经带着物资逃了,我们也撤!”

    越来越多人商量着抱团挨过这次灾难,去往圣米斯之外的大陆。

    然而,当他们来到逃亡的山谷,却被彻底惊骇在原地——

    累起的尸堆下血水汇流成河,绯红的雾瘴充斥在空中,浸染了天际。

    一道高大的身影独然屹立,手中利刃寒光森森。

    男人嘴角扬起残戾的弧度。

    告示着他们——

    无人能生还。

    巴德伦被战士追击,惊魂丧胆,一晃眼,见狄萨弗森一路屠杀将人群逼至死道……他居然疯了一般朝狄萨弗森跑过去。

    边跑边语无伦次。

    “我知道、我知道他被扔到哪儿了!”

    “没有!我完全没有碰他……您相信我,真的!全都是那些人——”

    可狄萨弗森眼皮都未抬,轻啐了一声,似嫌他聒噪。

    字音还卡在巴德伦喉间,暗红便遮蔽了视野。一剑斩下,他脖颈至肚脐尽数被划开,内脏四落,倒在尸山之上。

    ……

    清晨。

    风卷席着陆面浓郁不散的腥气,吹入裂谷中的深渊。

    深渊里的信仰之花依旧那么美丽绚烂,随微风摇曳。

    花丛簇拥着一具若隐若现的躯体,仿佛已融于这片纯净花土。

    依稀见赤.裸雪白,而又扭曲崩坏。

    枝叶间隙露出一只湛蓝眼眸,比万色都秾丽,宛若一朵滋养百年的妖花……

    深渊之外,军队清点着战后伤亡人数。

    一名战士快跑而来,偷瞄了一眼他们的君王,面露难色低头报告道:“没有找到巫师大人。”

    “巫师?”

    狄萨弗森暂停了下巡视的脚步,挑眉反问。

    战士更加紧张了,硬着头皮重复道:“是、是没有找到……乔密尔大人……”

    狄萨弗森眯起银眸,“乔密尔……是谁?”

    “……!”

    不止是这名战士,其他人也暗自屏息震惊。

    战士费解地看向奥塔莎,是奥塔莎直接对他下达的寻找命令。

    可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无人再说话。

    奥塔莎没有回答。

    狄萨弗森竟也不再询问。

    他们就这样看着王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继续巡视战场。

    一群乌鸦停落在尸堆上享受饕餮盛宴,被人制造来出的动静惊到,飞至空中,又转而寻找另一处落脚点。

    “等等!”奥塔莎突然开口。

    狄萨弗森眉头微皱,视线朝她瞥去。

    一只失了队伍,刚才盘旋在狄萨弗森身边的乌鸦,被陡然拔出的剑锋惊吓得扇落了几片黑羽,逃回了高空。

    “我以为,它会落到你手上……”奥塔莎声音小到好似自言自语。

    “什么?”狄萨弗森没听清。

    “没什么……”

    奥塔莎目光怔怔。

    雪原将彻底变为荒地,将这片尸山血海,以及存在过的一切尘封。

    第132章 新神 卡特德恩帝国三年。 ……

    卡特德恩帝国三年。

    也是那位至高君王自圣米斯雪原归来, 再次血洗纷乱的大陆稳固政权后的三年。

    这三年里,神域崩毁原住民被屠杀殆尽的消息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即使有不少人一开始不愿意相信,可不断降临的灾害无疑在印证这一个事实——神明的庇佑正要完全离他们而去。

    大陆会变为最初的严酷荒芜。

    恐慌的人们这样认为着。

    他们如同寻找最后的救命稻草般, 极致团结在一起,挽救倾塌的神权。在地震、洪涝、干旱中传播神训, 游说民众奋起反抗暴虐的王政……

    启世教这个名头已未曾出现过了,取而代之的是数量庞大的“新神”拥护者。

    当长埋地下的塑像溢出神采时, 他们感受到了久违的希望。微弱圣光自废墟亮起,干裂旱地抽出枝条,游方祭司落下热泪……

    据传, 那是古老的诸神最后集中于世间的力量, 由无尽信仰而催生, 可以帮助渡过这注定的劫难。

    如今, 帝国呈现出一种危险的平衡。

    一方面,新神拥护者中狂热分子不惜一切撼动王政势力,为神明的复苏谋取机会;另一方面, 又无人不恐慑于那位愈发残暴不仁的帝王。

    不必说俘虏与奴隶, 就算是参与廷议的贵族大臣, 也无不惶恐因一句错话而招致灭族之祸。

    就在不久前,有大臣又当众提起了王曾经过度宠信一名巫师的往事,并表明自己见到了一个酷似那巫师的少女,王如果有兴趣,可以将其召进宫把玩, 调适心情。

    几人亦附和, 若女子有幸孕育出王的后代,绝对是空荡后宫中最大的喜事,也能让暗藏野心的人不再觊觎不该得的位子。

    结果未料到, 此言竟引得王大怒。

    那些人以极刑处死,头颅尚且还悬挂在城门口,已曝晒了七天七夜。每日走过城门的民众抬眸见到,都不禁胆寒。

    ……

    咚——咚——

    伴随着连续几声闷响,腐烂到辨识不清的人头砸下,在石板上砸出一滩血肉残沫。

    奥塔莎连着将一排悬吊绳索割断,才收起手里的飞镖。

    “大人,您——”

    把守城门的战士跑到她面前,倍感为难,既不敢强行阻止,又担心违背了王的命令。

    奥塔莎只道:“把这里收拾干净,我亲自去和王说。”

    此时廷议还未开始,太阳从东边仅探出一线边弧。

    一缕极淡的光影落在寝宫大殿内,照不亮满室的阴冷昏暗。

    “你来这里做什么?”

    高座之上的男人眼眸半阖,漫不经心道。

    “有些事不太适合在廷议上说。”

    奥塔莎面色凝重。

    “霍特莫伯爵一族本一直计划用旁门左道取悦于你,获得更大的权力,但你此前将伯爵处死,还把他的头颅悬挂于城门,已逼得伯爵仅存的门徒终日坐立不安。探子传来消息,他统领的城邦和其他势力有了暗中交涉……”

    “所以呢?”狄萨弗森反问。

    奥塔莎皱了皱眉:“所以我请求带兵前往,先看能不能劝他安分守己,如若不行,就把反叛者扼杀于摇篮!”

    狄萨弗森:“为何要这么早制止?”

    “什么?”奥塔莎不解地看向他。

    “为何不慢慢等到他们集结了军队,再全数消灭干净?”狄萨弗森手指轻点着扶手,语调冷淡,“那样不是更有趣么?”

    “你在说什么?!”奥塔莎感到惊愕万分,高声道,“等他们发展壮大再大动干戈,肯定会危及到无辜民众,让本就处于水深火热的人们更加——”

    她说着话音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的狄萨弗森目光阴鸷注视着她。

    从那双银眸中,她竟不知不觉已找不到一丝身为人类的情感。

    残酷,森寒。与曾经圣米斯雪原荒地上肆虐的凶兽无异。

    这两年来,她无数次见证狄萨弗森越来越残暴的手段,和人们对他日益积累的恐惧,民间甚至流传起了他生啖人肉、以血沐浴的谣言。

    “狄萨弗森……”奥塔莎喃喃念道,“你到底怎么了……你是怎么想的?”

    对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沉默不语,好像无论什么都不会引得丝毫动容。

    如果说从前的狄萨弗森是有着明确的目标而征战,那么如今的狄萨弗森则是陷入了混乱的血海中。

    这让她觉得陌生。

    “狄萨弗森,你是从哪个时候开始……不愿提起从前的事的?”

    奥塔莎尝试着又问。

    是的,她当然知道,一切的改变就是从乔密尔牺牲了,他们屠戮了圣米斯雪原之后。

    可她不清楚,所有的事在狄萨弗森脑海中是何种样貌?乔密尔到底做了什么,让狄萨弗森似乎全然将他忘记,又似乎有着模糊且禁忌的记忆。

    ……而从狄萨弗森口中也得不到答案。

    果然,就这样一个间接的引问,狄萨弗森周身的气压明显更加慑人了。

    “奥塔莎,我似乎已警告过你。”他说道。

    若非狄萨弗森尚且记得曾经的一份情谊,奥塔莎不会多次试探过后还安然无恙。

    奥塔莎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

    她放弃了。

    不再多说一言,她转身离去。

    不过不是像前面所说的去扼杀反叛者,而是寻找伊莱。

    自从乔密尔消失后,伊莱就如同种下了某种执念般,与残存的神权势力搅合在一起,利用商路给他们提供着各种支持。

    不为别的,就算为了乔密尔的意志,也必须去阻止伊莱。

    如果有一天因此造成死伤,那就太可悲了…….

    廷议在奥塔莎出宫不久后开始了。

    威严高大的身影逆光出现在拱形入口,全场顿时低下了头,鸦雀无声。

    他们还笼罩在血溅王殿的阴霾里。

    可此刻有一丝不同的是,人们的眼神忍不住偷偷往后瞟,人群中间分开了一道小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艰难拄着拐杖向前挪来。

    老人曾是重臣,也是旧亚尼尔特帝国的贵族,在狄萨弗森陷落雪原时,极力维护过他的统治,可谓功劳不少。

    半年前老人病倒了,就辞去了职位不再参与廷议,而今又来到王殿是为了什么?

    部分人心底已猜到答案。

    一直以来,都有消息在各个城邦之间暗暗流传,也传入了王城。其中一条消息,令所有人都不禁震惊且期待。

    ——据说,那位能消除灾难的新神,要现身了。

    但新神的力量需要更多的信仰以作支撑,神谕因此示意,要将其塑像迎入王宫神殿供奉。

    老人便是为此而来对君王死谏。

    可人们又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残忍暴戾的狄萨弗森王将神权践踏,怎么可能准许让那荒废的神殿再次入驻神明?

    老人依旧执意为那渺茫的希望而努力,他从神明庇佑大陆伊始说到如今多灾多难,几度潸然泪下。旁人一边听着,一边想他何时会被君王不耐烦地打断,扔出大殿甚至直接赐死。

    不过也许是看在他从始至终对帝国忠心耿耿,王座之上的狄萨弗森一直未有反应。

    最后,老人说道:“事实证明只有神明才能拯救世间,我尊敬的国王陛下,恳请您迎回那尊塑像,重新归顺神明,神的怀抱会永远为信奉者敞开!”

    狄萨弗森唇角溢出冷笑,隔着距离看不分明。

    得不到回复,老人又道:“……我也是将死之人了,所有亲人也已在当初亚尼尔特的战乱中离世,我了无牵挂。无论陛下您的决定如何,我都不会为当下的劝谏而后悔,并且,我至死信奉仁慈的神明。”

    这是在暗暗表示因效忠王而间接瓦解了神权的懊恼?

    人们不禁捏了一把汗,等待着君王降罪。

    又见其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只希望自身不要被牵连。

    “你说,要将神殿清扫,迎入新神像?”狄萨弗森终于开口了,语气愠怒不显。

    “是的,陛下。”老人目光坚定。

    寂静片刻,出乎意料地,他们仅听见王简单地道出两个字音——

    “好啊。”

    所有人惊愕睁大了双眼。

    ……

    事情没有阻碍,进展得比想象中快多了。

    但却顺利得那么令人不安。

    不到十日后,传闻中的新神塑像来到了宫门口,狄萨弗森履行诺言亲自迎接。

    大臣们也有幸目睹。

    晴朗湛蓝天幕之下,神像笼盖着一层金白色的缎布,挡不住从内里散发出的芒芒圣光。祂静静伫立在空旷中心,将其送来的祭司们隔着距离垂手而立。

    “这就是?”

    狄萨弗森面无表情地走近。

    “是的,尊敬的陛下,这就是新神像。”最前面一人回道。见狄萨弗森有抬手揭开缎布的意思,又立马提醒,“请您不要贸然触碰,否则会——”

    “会如何?”

    冷熠的银眸转向他,只见狄萨弗森王手掌已扯住了缎布。

    ……竟然没有被灼伤?

    来不及待他反应,布料就这般被轻轻松松扯了下来!

    狄萨弗森眼底充斥着恶欲与轻蔑,里面之物映入了他的眼帘——

    ……一具不知道什么材质制成的,半透明人形躯壳?

    和得到的消息不一样。

    送来的是假的?被掉包了?

    狄萨弗森面容阴沉骇人,“这是、神像?”

    可与此同时,祭司们却望着所谓的神像,不可思议到忘了呼吸。

    “……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是集中了残存神明之力的塑像,栩栩如生且美得雌雄莫辨,怎么会变成了一具模糊的躯壳?!

    自从神像出现了圣光后,就没有人能揭开过这层缎布,他们只派人日夜把守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说……这便是最后的征兆?

    狄萨弗森刚要向人问罪,忽地,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一抹身影。

    那是一个青年的身影,依稀浑身赤.裸,唇角挂着轻佻的笑意朝他靠近,没来由牵扯起深埋的怒意……

    他一瞬间像是被夺了心魂般,不受控制地蓦然伸出手。

    等回过神来,已攥住了神像向前伸出的那截手臂。

    一用力,咔嚓一声,将其生生扳断!

    老臣见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中颤颤巍巍地念叨着,完了,完了……

    他就不该天真地祈祷狄萨  弗森尚有一丝敬畏,从那巫师消失,狄萨弗森自雪原归来后,所有事物都朝着不详的方向发展!

    祭司惊骇道:“您怎么能这样做?!陛下,快停止您侵害神像的行为!”却被战士上前一把扣下。

    随即,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扳断的手臂化作了齑粉,被风吹散……

    狄萨弗森眯了眯银眸,握拢了空荡荡的掌心,神色不明。

    “报告——陛下!”

    一名守卫又匆忙跑来。

    “什么事?”

    得到狄萨弗森的许可,守卫收回顾忌旁人的视线,紧张说道:“那座荒废的神殿,四周的藤蔓树枝在、在疯狂生长,快要将神殿遮盖了!”

    第133章 捉弄 暗淡荒废的神殿被隔绝了,难……

    暗淡荒废的神殿被隔绝了, 难以踏足。

    繁密的绿枝将神殿缠绕遮蔽,殿外随处可见的野玫瑰似有意识般向内蔓延而去,肆意生长, 幽醉的花香充盈……

    这一幕仿佛刻印在了狄萨弗森眼底,接下来的几天中无数次浮现, 令他失神。

    他明白,要做的不是杜绝神迹出现, 而是让这一切出现后再被摧毁,连带着摧毁那些可笑的信仰。

    ……

    叶缝漏下的斑驳光影打在男人英俊冷硬的脸庞上。

    狄萨弗森浸泡在炎日午后的池水中,闭目浅寐眉宇皱起, 透露出一丝烦躁。

    清爽的池水也驱散不了浑身的燥热。

    这股异样感从那抹身影进入脑海中后, 变得越来越明显……明显到他快要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过往与现今。

    曾经那好似刻意遗忘过的模样慢慢有了重现的迹象, 记忆伴随着恶心、耻辱在心头翻腾。

    可他发泄不出来,对着那虚无的幻影。

    是所谓的新神在作祟么?狄萨弗森思忖。

    他想宁静片刻,借助这一片清幽。

    耳边树叶的摇曳声宛如清浅呼吸, 微风吹拂过湿漉漉的发梢, 几滴水珠落下, 顺着脖颈的青筋流淌至胸膛……触感却那么不容忽视。

    微凉,柔软,带着些许痒意……

    就仿佛是,被这风、这水滴……调戏了一样。

    “……”

    狄萨弗森呼出一口浊气,挥去这些荒诞的念头, 浸入更深的水中。

    然而没过多久, 他又感到胸前有力道轻轻压了上来,隐隐在蹭动……

    是水流在涌动?

    紧接着后腰也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的,触感竟沿着背肌上下游走, 耳廓传入似是而非的叹息……和朦胧印象中的耻感如出一辙……

    不、不对!

    狄萨弗森猛然睁开眼,从池水中站了起来!

    谁——?!

    一阵哗哗的水花响过之后,周遭陷入沉寂,就连风也杳然无声,清澈的池水一览无余,只有几片睡莲在孤单地浮沉。

    方圆二十米之内,没有他的准许,根本无人敢踏足。

    如果有人看到狄萨弗森此刻死死盯着池面警惕且愤怒的模样,一定会认为,他真的疯了。

    ……狄萨弗森咬了咬牙,迈出水池。

    停顿犹豫稍许,他裹上了外袍,沉着脸往寝殿走去。

    总之那些不可名状之物也只能对他耍些小把戏。

    要不了多久,他必定把所有一切都斩除干净.

    远方传来了情报,传信的苍鹰从寝殿天窗飞入,落在幽寂的暗室内。

    锐利的鹰眼一眨不眨,反射着烛光,望向男人进来的方向。

    狄萨弗森边走边抬起了手臂,示意苍鹰飞过来,可意外的是,明明已被百分百驯服的苍鹰偏偏这次没有动弹。

    噢,不是没有动弹,它扇了扇翅膀。

    只不过那不是要起飞的意思。

    像是被什么东西弄得有点痒,勾在横杆上的鹰爪稍稍抬了抬。

    而就在这短短一两秒间,苍鹰羽翼旁暴露出了紧挨着它的一团黑影。

    约莫比苍鹰小一半的同样流线型的身躯,通体乌黑,狄萨弗森定睛一看,居然是只乌鸦!

    诡异的点在于,乌鸦完全不像是被作为食物猎来的,它正灵动地探着头,尖喙一下一下地啄着苍鹰绑在腿间的信件。

    信件的绑带已经松了,眼看就要被这只胆大且顽皮的乌鸦弄掉,而向来凶猛的苍鹰竟始终呆立着毫无反应!

    顾不得惊奇,狄萨弗森发现的第一时间大步上前想要抓住乌鸦。但还是晚了,在他指尖触碰到那黑亮的羽毛前,乌鸦叼起了信件,灵巧地飞至了空中。

    狄萨弗森额际青筋跳了跳,立即吹响口哨对苍鹰下令:“抓住它!”

    苍鹰却依旧立在原地,眨了下眼,短促地发出两声意义不明的啸鸣,像是被什么咒术控制了一般。

    有问题!

    这乌鸦绝对有问题!

    乌鸦毫不迟疑往敞开的天窗飞去,与此同时,外面响起连声嘶叫,气流涌入吹动烛火,数不清的同类黑压压一片宛如乌云过境遮蔽了窗口,那只乌鸦下一瞬便隐入其中消失在了他的视野。

    狄萨弗森追了出去。

    守卫也正抬头望天,一脸惊讶。

    “陛下,这里突然来了好多乌鸦!”

    见狄萨弗森阴云满面,遂小心翼翼问:“要把它们射杀下来吗?陛下?”

    狄萨弗森扫视着这群盘旋在蓝天之下的乌黑生灵。

    刚才那只和信件都找不到了。

    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他并不惧区区一封信件被盗,这左右不了什么,然而被多次捉弄的怒意却积攒到了顶峰。

    “它们全往一个方向飞去了!”守卫又连忙说道。

    ——是废弃神殿的方向.

    那日,他将新神塑像锁在了废神殿里。

    特制的链条一道道缠绕在不会动的半透明躯壳上,他也说不清是为了防止这诡异的神像出现未知变化,还是单纯为了不被别人又偷偷带离。

    甚至他不愿让人靠近,哪怕是看守。

    如同不愿被窥见内心的诡秘。

    当他勒紧最后一道锁链走出神殿时,枝藤还在生长,朝着那具躯壳所在的位置,没一会儿就将其完全包裹。

    殿内一派怪乱陆离,宛如置身秘林深处。无数粗枝绿叶直插高达十数米的穹顶,隔断视野,令人难辨出口与方向,形成了天然的囚笼。

    ……乌鸦,果然聚集在了神殿之顶。

    狄萨弗森没让人跟随,独自一人手持利斧,用力劈开一根根拦路枝条,在幽暗中判断神像的所在。

    所过之处,叶片与花瓣零落满地,狄萨弗森的动作越发野蛮,理智快要消耗殆尽,简直想不管不顾一把大火将这里烧毁。

    终于,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是用来绑缚神像的锁链。

    显然这里发生了他不曾知晓的事。

    狄萨弗森拾起松落在地的锁链,伏低身躯,缓缓向锁链的另一端靠近。

    拨开眼前重叠的花叶,光亮渐盛,映入银眸中。

    被遮盖严密的穹顶露出了一小方空洞,阳光透过琉璃洒下,呈现淡淡的青蓝色,又像是植物本身发出来的光。

    空洞的正下方,粗壮枝干形成了类似一座刑架的形状,变细的尾端弯曲缠绕着似镣铐般,圈住了一截润白的小臂……

    狄萨弗森眉心皱了皱,从侧方绕到前面,见到了完整的样貌——

    一个身形纤细的金发青年被藤蔓缠缚住四肢,双脚悬空,头颅低垂着,浑身赤.裸。

    点点萤火般的微光在其周身流淌,映照出整具躯体圣白无瑕。

    就在这时,上空传来细微的响动,狄萨弗森眯了眯双眼,先前的乌鸦衔着信件向下飞来,在半空中化作一团黑羽,碰触到了青年便消融不见。

    信件随即飘荡着滑落至他手中。

    狄萨弗森掌心一握捏皱了信纸,望着青年开始慢慢抬起了头,睁开眼眸……

    一片波光荡漾的湛蓝,宛如无法抵达尽头的海天一色,直要将人吸入那梦幻的漩涡……

    对方直直地看向他,沉静了数秒后,面容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喜悦。

    “你来了……”

    清润的嗓音直达他脑海,让狄萨弗森的神经受刺激震颤。

    银瞳骤缩,仿佛一瞬间看到了什么……与眼前昳丽如妖的面孔重叠。

    他下颌绷紧,一步步迫近,问道:“你是谁?”

    “引我来为了什么?”

    “新神塑像呢?”

    无起无伏的声调犹如暴风雨前的平静。

    青年依旧笑容明亮地看着他,回复却无异于激怒,“你,不是有答案么?”

    “唰”的一声,长剑自鞘而出,剑尖划破青年胸前的肌肤,直指向心脏位置。

    “说。”狄萨弗森阴戾道。

    “我叫——乔密尔。”

    “!”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更像是一道咒语,令狄萨弗森布满荆棘的心田地动山摇,将血肉的土壤挣破。

    臂腕一用力,剑尖刺入了心间,血液顺着刃口涌出。

    而青年面色不改。鲜血没有滴落于地,而是如丝带般交缠,包裹住了剑身。

    狄萨弗森一怔,猛地将长剑抽离,随即见剑身的殷红流光变成了金白色,汇至尖端化为一束,升入高空……

    他恼恨地磨了磨牙,再看对方胸膛的血洞,已愈合如初。

    妖异的蓝眸甚至笑意更深,倒映出他暴戾的模样,一切都似在其预料之中。

    这种感觉……真该死。

    “我知道你所想。”乔密尔又开口说道。

    “……”狄萨弗森沉默不语,视线在青年的胴体上逡巡,脑中将所有可能对对方起作用的手段过了个遍。

    却渐渐地,他发现这具神秘的躯体竟透出一层淡淡的粉晕,包括轻垂的足尖,脸颊与耳廓处几乎变得绯红。

    蓝眸不再直直地望向他,而是变得有些躲闪。

    ……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身上真有弱点?会是哪里?

    狄萨弗森若有所思。

    乔密尔喉结轻微动了动,接着道:“我的力量在消耗,会变得薄弱直至殆尽,等到那时……你就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了。”

    狄萨弗森挑眉,头次听到如此古怪的示弱。他寒声反问:“你在拖延什么?”

    “不是拖延。”乔密尔眨了下眼,目光幽幽道,“尊敬的狄萨弗森陛下,我无比期望那个时刻的到来。”

    狄萨弗森:“比起未知的将来,我更愿意此刻就将你杀死封存在这里,即便我还没有问出你真正的来历与目的。”

    “……你是担心,我在你没注意之时会逃走吗?”

    狄萨弗森瞥了眼不远处掉落的锁链。

    乔密尔嘴角弯起:“如你所见,我是被囚困在这里,在神明力量消失之前,我无法挣脱枝藤的束缚。否则,我不必引你过来,而是直接出现在你面前了……”

    第134章 偷吻 他的灵魂变成碎片,飘荡在空……

    他的灵魂变成碎片, 飘荡在空荡狼藉的雪原,又去往了广阔的山川湖海。

    记不清过了多少时日,感到一股引力将他重聚、唤他苏醒。

    零落在大陆各处微薄的神力带着最后的慈悯与留恋, 涌入了他新生的躯体,边布散福泽, 边进行一场缓慢且盛大的道别。

    如今已到了最后阶段,一切术法和封印即将彻底失效, 而他也终将获得自由。

    ……他赌赢了。

    再也不会留给狄萨弗森离开的背影,从今往后,他会永远坚定地走向他…….

    梦境中一帧帧隐忍与旖旎穿插交替,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狄萨弗森额际滚落。

    他终于惊醒。

    午夜时分, 绯红的双目对着床顶花纹, 仿佛在盯着虚空中的什么, 好一会儿后,才恢复神智。

    口干舌燥,那团被挑起的诡异欲.火甚至燎烧至胸口, 夹杂着蚀骨却难言的思念。

    狄萨弗森忽然跃下床, 跑向了寝殿的仓库。

    一片昏暗杂乱中, 男人粗鲁翻找一通,拖出了落满灰尘的箱子。

    箱子上了锁,锁头生了锈,而钥匙早已不在。

    他直接抡起拳头砸下,急切地将箱盖破开。

    一眼见到, 里面有被黑布半蒙着的两幅画像。

    砸碎的木屑扎入了画布露出来的一角, 狄萨弗森莫名地口头一紧。

    迟疑了数秒,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将木屑拔出,而后将其中一幅拿近, 借助小窗洒入的月光细看……

    他看得很艰难,视野好像因充血而模糊,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完全清晰起来……

    画中年少的王子美艳而带着几分阴郁倨傲,在与他对视。

    同幻梦中的身影,以及废弃神殿所见到青年,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

    王子殿下……兰曼斯特国……乔密尔……巫师……

    无论是残缺记忆告诉他的,还是暗地里寻找到的过往线索,都融汇成了一个答案——

    他中了操控心智的咒术。

    身陷兰曼斯特王宫期间,对囚禁侮辱自己的王子产生了古怪的情愫,不作反抗任其玩弄。后来,又将王子扮作的巫师留在身边,无理由听信依从,直至发生那场雪原的恶战……

    沉寂的咒术近期有了苏醒的趋势……

    而记忆之所以会残缺,是他人为之,还是自己想摆脱蛊惑的自救行为?

    狄萨弗森握住相框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纯金打造的表面留下了指印。

    他目眦欲裂,最终仍旧默默地将画像原样放了回去,用其他物品盖上破烂的箱口,起身离开。

    ……本来这些耻辱往事都将随着那人的消失而尘封,可出现的所谓“新神”又与那人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难不成是特意化作乔密尔王子的模样?咒术也是由祂在唤醒?……是觉得这样做能够影响自己么?

    但自己居然真的倾向于相信祂的话——只需放任祂继续被囚困在神殿,等待祂的力量耗尽,便可以将最后的信仰之源摧毁。

    尽管这与神职者所言,入驻神殿获取民众信仰以强化神力的初衷,分明是矛盾的.

    连续一段时间,狄萨弗森每日都会去确认祂的存在。

    祂还是如之前见到的那般,被枝藤牢牢缠缚着,整个人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透露出一种宁静且不真实的质感。

    祂大多数时候都在闭目沉睡,只有在察觉到自己来了后,才会抬起头展现出喜悦的笑容。

    ……祂好像很高兴自己来看祂。

    可如果某天,祂的身体不再有自愈的能力,将祂的四肢折断,皮肉一寸寸割开……还会有这样的笑容吗?

    狄萨弗森不禁残忍地想。

    以及他忽然发现,这样的一天,似乎不远了……

    多个灾情严重的城邦都传来了消息,说地震和洪涝造成的损毁得到了恢复,土地得到了丰收,民众不再暴乱。

    几支从王城出发去镇压的骑士团原封不动地又返回了。

    廷议之上一派祥和,大臣们连声称颂他的英明,感谢新神对大陆至高之王的认定。

    与这一切相对应的是——

    神殿里的祂,明显变得虚弱了。

    正如祂所说,祂体内的力量一直在消耗。

    躯体不再如先前那么轻盈,被枝藤束缚之处渐渐出现了勒痕,就像一具正常的肉.体一样。

    可祂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安,反而,在见到自己时,眼中的神采更加熠亮欣喜……传达出一种名为期待的光。

    祂在期待什么?

    大陆在耗尽神力后得到和平么?

    狄萨弗森心底不禁冷笑。

    即便自己什么都不做,也有的是满怀野心者不惜利用那份缥缈的神权……

    “我找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紧盯着乔密尔的眼睛,狄萨弗森面无表情道。

    蓝眸中出现了一缕微漾,“什么人?”

    “一个宣称是最开始发现你塑像的人之一。”狄萨弗森道,“有趣的是,和他一同发现的邻居中有一个外来者,专门在那之前买了村里一间死了人的空草屋,居住了两个月,后来就离开了。”

    “通过调查那人居住过的痕迹,以及行踪线索,得知他叫罗麦尼,是一个有名的雕刻师,与神职者们接触甚密。”

    乔密尔:“……你想说什么?”

    狄萨弗森面容阴鸷,上前一步,迫问道:“你究竟是怎么诞生的?”

    乔密尔当然明白狄萨弗森的追查意图,莞尔一笑道:“是,我的来历是神职者编造的谎言。”他如实说,“我其实是被复活的。狄萨弗森陛下,不是告诉过您了么?我的名字叫乔密尔。”

    狄萨弗森:“!”

    恼意再次涌聚至狄萨弗森心头,他好像听到了一个想象中的答案,同时这又是一个他不愿接受的答案。

    这些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

    一个声音告诉他,如果再不想办法彻底杀死眼前的青年,自己将又一次被蛊惑操控。

    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帝王,既然对方胆敢主动现身招惹他,那他也不介意陪玩到底。

    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拉长,后种念头竟越来越难以忽视。

    狄萨弗森望着青年身上被勒出的淤痕出神,视线又从那仿佛一掐就断的腰肢往下……

    呵,是啊,祂怎么可能会没有弱点呢?

    对于“圣洁的神明”而言,任何一点污迹都将是莫大的耻辱。

    不知道当祂浑身布满脏痕,再去接受民众的朝拜,心里会在想什么?

    狄萨弗森银眸中危险的光芒渐盛,“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我最忌讳有人敢戏耍我。”

    “你对我施加了什么小把戏?你出现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见对方不言,他又道:“即便现在还无法杀死你,但有太多比死亡更令人痛苦的东西。尊敬的神明冕下,或者是,应该称呼你为乔密尔王子殿下?”男人哂笑,“不得不说,你赤身裸体被绑缚在这里的模样,简直像极了看台上被竞价的尤物……”

    以前的他大概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用这种方式去威逼。威逼一个看似只能任他宰割的青年。

    然而,青年的眼神澄澈不变,依旧亮晶晶地注视着他,好似根本就没有听懂他的威胁。

    狄萨弗森只好说得更露骨些,“我很好奇,当你的肉身被侵犯时,是继续挂着镇定的面具,还是会如同那些不甘屈服的性.奴一样,做无谓的挣扎?”

    乔密尔:“……”

    青年垂下眸,像是终于明白了,于是他害怕了、妥协了,声音微弱道:“你靠近点,我告诉你。”

    狄萨弗森挑了挑眉,缓缓将耳朵凑近。

    “我的目的是……”

    男人静静地听着,话音却在此断掉,随即……只有一个柔软的吻印在了他的侧脸。

    “……!!!”

    瞳孔巨震,惊怒之间,狄萨弗森本能地抬手扼住了乔密尔的脖颈。

    那细滑的触感令他暴虐欲更甚,五指开始收拢使力。

    乔密尔被迫微微昂着脖子,神色出现了一丝痛苦,原本苍白的脸蛋也浮现出血色。

    ……好像真的能就这样掐死他。狄萨弗森心想。

    但狠戾的面庞之下,心脏却在躁动亢奋。

    这是挑衅?还是勾引?

    他想让胆敢做出这样举动的对方彻彻底底明白,会有怎样的后果!

    披着圣洁皮囊却本性淫靡的伪神,从出现的一开始就在试图蛊惑他,这是祂应得的……

    美丽的容颜因窒息而痛苦,刚刚亲吻过他的唇瓣微张着轻颤,濒死般渴求着空气。下肢亦不再舒展,开始小幅挣动,但被紧绷的藤蔓牢牢圈住,纤长的踝腕上淤痕更加明显。

    狄萨弗森视线往下,另一只手掌仿佛不受控制般,随着视线所过之处滑去。

    藤蔓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碍事,充血的眼底不断闪过诱人的画面——将它们斩断,然后强行让两条无力挣扎的腿环上自己的腰杆……

    对方脸上会不会露出比窒息更有趣的神情?

    会是什么样子呢?

    痛楚?绝望?还是堕落?

    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比折断祂的颈骨更能让自己感到快意……

    手指已不自觉掐入那细滑的肌肤,肆意蹂.躏,感受着膝弯传来的可怜颤抖……狄萨弗森几乎就要付诸实际,可又恍然间惊醒。

    等等!

    此刻的自己和梦境中的何其相似?

    像一头中了催.情药难以自控的兽,赤红着双目觊觎那具雪白纤巧的胴体,仅仅是一个奖励般的吻,便能让他整夜燥热难眠……

    自己到底是想逼问出结果,还是找一个借口发泄那荒诞且不愿承认的欲望?

    扼住脖颈的大掌蓦然松开,乔密尔的头颅耷下,喉咙里发出几声呛咳。

    蓝眸湿漉漉的再向男人望去时,只见他已转身快步离去。

    步伐甚至隐约带上了一丝仓皇。

    乔密尔:“……”

    该怎么说呢?可以说他怀念起了当初那个,无论自己怎么调戏都拼力隐忍的狄萨弗森了么?

    就算是最仇恨自己的那段时间,狄萨弗森都不敢真的弄伤他啊,再加上后来百依百顺的温柔,竟让他产生了一种狄萨弗森其实很好掌控的错觉……

    该死的,明明残存在大陆的神力快要散尽,为什么这些顽固的咒术还没有破除?体内的力量都已经要支撑不住生命的损耗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枝藤终于呈现出萎缩的迹象,从乔密尔的身躯上逐渐松懈、抽离,他足尖挨到了地面,静静趴伏到了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殿内的光芒一寸寸熄灭,最后聚集在乔密尔的周身,化为了一层薄薄金白色外袍。

    ……提示着他,新生的肉.体,自由了。

    此刻,一旁又传来了动静。

    但能听出,不是狄萨弗森。

    两名神色紧张的宫仆打扮的人艰难穿过密丛,见到乔密尔后,足足愣了有十数秒,才互相对视一眼。

    而后殷切说道:

    “尊敬的新神冕下,您在这里受苦了。”

    “我们是奉命来将您从残暴的狄萨弗森王手中解救出去的。”

    第135章 代价 “他真的是神明的化身么?”……

    “他真的是神明的化身么?”

    “难道你还能在那里面找到其他人?”

    “可是为什么他看上去这么虚弱?根本不像拥有神明力量的样子……”

    “嘘——别说了……他好像要醒了。”

    马车飞奔在深夜的林间密道上, 咯吱咯吱的轮毂声撞碎了静谧,两人回过头去观察木架上躺着的青年,只见其已睁开了双眼, 望着天空中高悬的圆月静默不语。

    ……从见到这位新神冕下起,对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也没有表示拒绝。祂缓缓地从枝干交错的神殿里迈出,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们引导着祂从安排好的道路出来了王宫。

    只不过两人心中仍旧忐忑, 万一带错了人,城主大人会震怒降罪的吧?

    他们想要与之确认,然而上了马车后, 对方便陷入了沉眠。肤色苍白, 足底带着被枝条划破的血迹, 脖颈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掐痕, 呼吸不可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具死躯。

    这情形让他们不禁联想起,那些被贵族亵玩至死丢弃在外的美貌奴隶,赶在尸体僵硬、腐烂前, 可能会有一群侍卫上去争抢着……

    说起来, 他可真漂亮啊,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皮囊,让人根本无法以对神明纯粹的尊崇去看待。

    ——他真的不是被狄萨弗森王当作禁娈,豢养在废弃神殿里的么?

    “新神冕下?”

    一人试探着开口:“您是受伤了么?”他恨恨地说道,“果然,狄萨弗森王不可能是诚心将您迎入神殿!”

    停顿了片刻, 他又问道:“那残暴无礼的王将您囚禁在神殿里了么?他对您做了什么, 害得您这番模样?”

    乔密尔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坐了起来,蓝眸幽幽地朝此人瞥去。

    对方眼中流露出僭越与促狭藏匿不住。

    令他本就不愉悦的心情更加糟糕。

    “谁允许你直视我的?”

    冷冷的声调刚传入耳中, 一道蓝光便袭上了这人的脸,他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后,瞬间滚落下了马车,身影被奔驰的马蹄甩在夜色中。

    另一人大惊失色,连忙伏低上身,磕头告饶道:“冕下息怒!”

    乔密尔:“做你该做的事。”

    “是、是。”他转过身去专心驾车,再也不敢发出别的动静。

    乔密尔摊开手掌,一缕缕金白色波光从远方汇聚而来,涌入他的筋脉。

    与此同时,充斥在王城至高神殿内的枝干全部回缩,只余一层凋零枯萎的叶瓣铺散在地面。地面、台阶、立柱,以及落满灰尘的巨大神像均出现了裂纹,终将在没有修缮的漫长岁月中自然凋蚀……

    光芒熄灭,收拢掌心,乔密尔闭目思忖。

    这最后的力量,要如何处置呢?

    释放完之后,他就与常人无异,再也没有自保和愈合的能力了……

    被人偷偷带出王宫,是狄萨弗森默许的。狄萨弗森在想什么?

    该不会是下不了决心杀死自己,因此试图借别人之手吧?

    一想起曾经有段时间内的狄萨弗森,应该也是这般矛盾甚至逃避……乔密尔竟忍不住笑了笑。

    只可惜自己那时候只顾着脱身,对一切细微的变化都捕捉不及,否则的话,他会留给狄萨弗森更多开心的回忆,而不是那么多隐忍与挣扎…….

    “陛下,大臣们一致请愿,要举行祭典,拜谢神明。”

    “陛下,神殿那边——”

    神色慌张赶来书房的守卫正巧与前面一人撞上,随即均意识到,似乎麻烦和意外凑在一起了。

    “我知道,不必管。”

    狄萨弗森头也不抬,擦拭着自己的长剑,那上面沾过乔密尔的血,殷红的痕迹好像残留在了刃尖,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攥紧了手中的缎布,没有人知道他是临时做的决定还是早已计划好,只见那冷薄如刀锋的唇淡淡下达了出兵的指令。

    “不日准备动身。”

    ……

    十多天后,乔密尔到达了一座特殊的城邦。

    凭借对这片大陆地图的印象来看,他沿着走过了一段曾经亚尼尔特国土的边界,临近城门口,景象倍觉怪异。上空蓝天澄澈骄阳热烈,而地表道路两旁却被大片黑色的覆盖,压抑又阴晦。

    那是茂密盛放的黑玫瑰。

    还可以远远望见城内高高矗立的殿宇和石塔,也被黑玫瑰的枝藤环绕点缀,使得整座城邦笼罩在一阵神秘与肃穆之中。

    城门口驻守森严,风声鹤唳,守卫们脸上戴着僵硬且紧张的面具。

    粗硬的绳索悬吊着厚重正门吱呀吱呀放下,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从内快步走出,到乔密尔跟前单膝下跪。

    “恭迎新神冕下!”

    乔密尔理了理宽阔的兜帽,将脸埋在阴影中,淡漠扫了一眼,往前走去。

    民众也全聚集道路旁恭迎,高处悬挂着黑色花藤,地上铺满了花瓣,自幽黑中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人们均保持着沉默,沉默像一座无形的山,数万人如一体般虔诚地低头合掌,展示出对神明的无上恭敬.

    宴厅里,觥筹交错。

    席间堆满了珍藏的食物美酒,歌姬吟咏着圣洁的曲调——自从祭司不再任职,赞颂神迹的任务就由歌姬承担了。

    乔密尔斜坐在帘后,帘布上投射出一抹修长的剪影。

    男人垂首站在帘前,忽然,他见一截雪白的手从里头伸出,轻轻挑开了帘缦。

    这时正奏响着高亢的战歌与鼓声,一群赤裸着上身手持刀盔的男人在整齐地列队布阵,致敬远古的圣战与战争之神。他们结实的肌肉在舞蹈之间展现出健美与力量,令看客心潮澎湃。

    科尔茵转了转眼珠,帘缦微动,一声短促的低笑如清泉般滑过耳际,他看见了对方精巧的下巴,殷红莹润的唇浅浅勾起,不知在想什么。

    自从这位新神来到这里后,可以说他充满了漠视。他一直在思考,该将什么东西供奉给祂,才能赢得青睐?

    神圣气派的殿堂?稀缺的玉石珠宝?

    而对方对这些似乎都不感兴趣。从祂每日留连于城中各个角落的行迹来看,祂应该是喜欢那些随处可见的市井之物的。

    原来化为了人身的神明喜好是这般。

    这不?他立即开设了一场宴会,呈上各种佳肴与形形色色表演,果然,新神冕下欣然莅临了。

    “尊敬的冕下,如果您喜欢的话,完全可以从中挑选几名作为您的贴身侍仆。”科尔茵讨好地提醒道,“而且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角斗士,一定能为您带来精彩的表演。”

    乔密尔没理会,他自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终又忍不住说道:“想必这些日子以来,您对这里的一切都有所了解了吧?”

    “这座城邦最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曾是狄萨弗森王的故乡。”

    科尔茵边说边注意着帘缦内朦胧的身影,里面传来一声尾调上扬的“嗯”,表示正在倾听他的话语。

    科尔茵顿时眼睛亮了亮,这个时候还不开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再等就只能到狄萨弗森兵临城下了。

    “它本是一座热烈鲜艳的玫瑰花都,自从雪原之战后,这里就变成了这样。”

    他继续道:“人们一开始看着这些变黑的花瓣还觉得新奇,可慢慢地就发现,它们释放的气味好像会影响人的情绪,使人变得躁郁,这座城邦的犯罪率也随之升高了……似乎圣米斯的惩罚降临到了狄萨弗森王的故乡……”

    “我们曾向王请求解救,但是王并不予理睬,甚至他从未承认过这片土地与他的渊源……无论想什么样的办法去取悦他都没有用。”

    前任城主于两年多前离开,他回到家乡掌管了这片土地,却面临无解的困局。调任到王城的人脉也不知如何激怒了王,均落得了惨死的下场。

    “如今因为这里的现状和一些误会,王已经带领军队前来。没有人敢寄希望于狄萨弗森王的仁慈,我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也许这座城邦的命运将就此终结……”

    科尔茵话音落下,便听到了乔密尔的反问——“你想要什么?直白地告诉我。”

    他激动地跪下,膝行了两步,张大眼眶对着前方说道:“无所不能的冕下啊,我想恳请您帮我阻止狄萨弗森王即将到来的暴行,让我们重新回到安稳的生活!”

    乔密尔屈起食指点了点下巴,所有所思道:“如何阻止呢?”

    这句话令科尔茵愣了愣。这略带天真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他一时分不清楚对方是故作此问,还是根本不了解狄萨弗森其人。

    “城主大人的意思是,请您杀死狄萨弗森王永绝后患!”

    一个急促的声音插了进来,是跟在科尔茵身旁的副官。

    他拧着粗眉大声说道:“否则狄萨弗森会让整片大陆陷入无尽的灾难,不管是这座城邦,还是任何一处!只有杀死了他,让仁慈的人来统治大陆,神罚才能停止,人们才能获得安宁。”

    在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旁人屏息等待着乔密尔的回复。

    科尔茵似怒非怒地斥责了副官一句:“注意你与新神冕下说话的礼节。”

    所幸的是,帘缦内的祂好像并无任何不悦,一会儿后,只轻飘飘地问道:“那么……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呢?”

    副官不解:“什么?”

    “这座城邦替发生在圣米斯的禁术承担了诅咒,而同样,取走狄萨弗森的性命自然也需要有人付出代价……”

    “谁愿意赐予这毁灭之术以力量呢?一定要是英勇且高贵的灵魂,在圣火的淬炼下显示出最动人的虔诚之力。”

    乔密尔说着站了起来,缓缓走出帘缦。

    仍旧跪在地上的科尔茵谨慎地抬眸打量他,那轮廓精美的脸蛋半明半暗,仿佛像极了儿时在某座神殿见过的爱与美丽之神塑像的侧影。

    而事实是,他并记不清那侧影的模样了,只觉得若祂闭合的双眸睁开,赋以血肉,应该也如同眼前这幽蓝之瞳一般,诡秘、慑人,又令人沉沦……

    忽然,一簇火光映入了科尔茵眼中,他不自禁眯了眯眼,青年纤白的手指被染上一层焰色,火舌在掌中呼吸,随着步伐微微摇曳。

    乔密尔走到圆桌旁,再一转身,另一只手上蓦然多了一盏盛满酒液的琉璃杯。

    巡视片刻,最终,视线落在了副官身上。

    副官的脸上后知后觉闪过惊恐,而科尔茵不说话,传达着默许之意。

    副官愕然瞪大双目,对方正向他靠近,诡异渗人的幽火照亮了唇角浮上的邪意。

    ……哪里像是悲悯救世的神明,简直是诱杀人心的恶魔。

    “接受这世间最神圣的仪式吧,你将会成为拯救大陆的英雄。”乔密尔说完,念动晦涩的咒语。

    不!他不想!

    明明可以换作不重要的其他人!

    副官想辩驳,想拒绝,可制止了他的不是科尔茵的命令,而是无形的压迫力,使得他跪定在原地,既无法动也无法出声。

    下一刻,头顶一片凉意,淡红色的酒液浇下,顺着脖颈浸湿了衣裳。

    随后就会是火焰了……在酒液的滋养下肆虐每一寸皮肤,将其灼烧为焦炭……

    他的心脏紧缩停止跳动,浑身止不住地剧烈发抖——

    然而,预想中烈焰焚身的剧痛没有到来,只闻一串嬉笑声,来自于并不庄重严正的“神明”。

    “谁告诉你,我有能力杀死狄萨弗森的?”

    副官错愕至极。

    压迫力卸去,他依然说不出一句话来,酒液混合着冷汗,发软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栽倒。

    乔密尔反笑道:“何况,不是你们派人,把我从狄萨弗森的魔掌下偷渡出来的么?”

    蓝眸中盛满戏谑,刚才的举动好似不过一个玩笑而已。

    围观的人们只以为副官满怀赤诚却被愚弄,心头涌上不满,不敢置信地看向乔密尔。

    科尔茵站起身,扫了眼情绪激动的众人,又转头对乔密尔沉声说道:“冕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至今想不通……若这位“新神”无法对抗狄萨弗森,为何那群病死的祭司会说祂是希望?若神明之力没有消亡,“新神”又为何会被囚困于神殿?祂面对狄萨弗森时也是这般乖戾莫测吗?……祂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火焰的光芒在乔密尔掌中熄灭,他慵懒地挑了下眉:“你想要的不就是让这座城邦重获安宁么?”

    科尔茵抿了抿唇,道:“当然。”

    乔密尔:“……那就,让它恢复从前的面貌,自然便不存在由异象而生的灾祸了。”

    第136章 幸存 “你刚才太鲁莽了。”从小门……

    “你刚才太鲁莽了。”从小门走出宴厅, 科尔茵对副官说道。

    副官已从惊吓中恢复,粗犷的脸显出几分恶气,“可是我根本看不到他对受难城民的仁慈与怜悯, 他并没有要帮助我们的意思。”

    “大人,您真的只请求将满城的黑玫瑰复原成原本模样就行了吗?”他又道。

    科尔茵眸光复杂地望着前方黑黢黢的庭院。

    “这分明就是无用的。”副官坦言道, “问题的本质不在于变黑的玫瑰,就算恢复了, 也根本不可能改变狄萨弗森对这里、以及对我们的态度。”

    科尔茵:“……”

    “……大人,我知道您一直在犹豫。”他压低声音,“但目前来看, 该怎么做, 不是早已有人告诉您答案了吗?”

    科尔茵眼中闪过一分锐利:“你偷听到了?”

    “不是偷听, 是因为他们也找我谈了话。”

    科尔茵实际内心倒是没有多少意外,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些人大多数是被剥夺了权力的旧贵族以及巫师,他们知晓会在狄萨弗森统治下落得走投无路的结局,我们如今的处境和他们一样。”

    “是的, 大人, 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副官沉沉说道, “命运只会掌握在自己手里,神明力量早已式微,我看那人倒更像是一个随心所欲的邪恶巫师。说不定所谓新神的诞生只是老祭司试图挽救神权的谎言,我们何不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没落的神明,就贡献出祂最后的作用吧……”.

    时间很快到了乔密尔承诺的这天。

    他将要让满城的黑玫瑰恢复, 洗刷掉神明降下的“罪罚”。

    偌大庄严的祭坛已准备好, 其上摆着一张华贵的金玉高椅,那是多年之前,为尊贵的初代亚尼尔特君王莅临这座城邦而造。

    青年靠在椅中, 显得那么娇弱纤细,阴凉的风刮起他长长的衣摆,兜帽也簌簌作响,他整个人被裹在其中,一寸皮肤也瞧不见。

    祭典所用的佳肴一盘盘呈上,在青年的挑选下,或被扔弃,或被品尝。

    按祂的要求,这些不像神职者,更像是祂的仆人。

    不远处的角斗场鼓声阵阵,宛如阴空之下的雷鸣。伴随着鼓点,奴隶们垒起人墙,抵御战士的进攻,演绎古往今来战场经典的肉搏战。

    只不过这些奴隶显然都害怕死伤,不会真的全力抵御,不多时,就溃散开四处逃窜。战士们又用脖圈将他们一个个像狗一样栓在一起,让他们一同朝祭坛方向下跪,代表着落败的邪恶势力向神明的赎罪。

    乔密尔换了个姿势,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倍觉无聊,像个找不到乐子的顽劣贵族。

    “请容许我发出疑问,为什么和说好的不一样?他为什么还不开始祷告?”副官觉得不太对,跑到科尔茵身旁询问。

    科尔茵回道:“不用着急。”

    副官指了指周围,“可是您看民众都有些不耐烦了。”

    “对这荒谬的祭典。”他补充。

    科尔茵眉宇阴郁,确实,实际情况和计划中有差异,他们原本是要在新神得到民众最高的崇敬时,杀死祂,再嫁祸给冒充潜入城中的“王城军”。用狄萨弗森的弑神和对故乡的屠杀,来激起所有人的恐惧与愤恨,来战胜对狄萨弗森的恐惧……足够多的势力以及民众联合起来,才能有望对抗狄萨弗森。

    可现在问题是,新神真的是民众所崇敬的么?

    人们暗淡的眼神中,丧失的到底是生存的期盼,还是对神明的希望?

    “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动手?”背着淬了剧毒巫药之箭的弓箭手也偷偷问道。

    科尔茵沉思片刻:“依旧按原计划,等到第一朵玫瑰变红。”

    “遵命。”

    过了许久,科尔茵又忽然冒出一句:“你说,他真的会死吗?”轻飘飘的,不知是向谁问询。

    副官接过话头:“连神域都能坍塌,何况是他?他要是有足够的力量,就不会被狄萨弗森囚困欺侮了。”

    “为什么,不能与祂达成合作呢?”

    副官冷笑:“一开始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断定祂只能死,可不久前祂的态度告诉我们了……”

    科尔茵不再开口。

    众人的不耐在渐渐累加,部分人的目光失去了掩饰,半侧着脸,阴晦地瞥着王座里的青年……直到,两头被牵出来的雄狮发出响亮的兽吼,彻底打破了人群的沉寂。

    “什么?!”

    “为什么会有狮子?!”

    这两头雄狮是末代亚尼尔特王豢养的一群斗狮中仅存的两头,当初国邦覆灭时,兰曼斯特领军用斗狮撕咬不降者,以此取乐,这两头雄狮兽齿之下沾染了最多的鲜血,后来被兰曼斯特贵族饲养,机缘巧合又流转到了此处。

    它们虽已许久被关在逼仄的地牢,吃着被投喂的死物,但始终兽性难驯,一经放出,那狰狞凶狠的兽面与獠牙依旧看得人心惊胆战,硕大的兽口足以一下将人的脖颈咬断。

    科尔茵并不惊讶,这是之前说好的,对方将用神明之力让雄狮臣服,以此抚慰旧亚尼尔特人深埋于心的创伤与屈辱。

    “还记得亚尼尔特王城曾悬挂着数十只殊死抵抗的将士的头颅吗?”

    乔密尔终于说话了。

    “他们有的是被兰曼斯特战士砍下,有的是被亚尼尔特王豢养的野兽咬死。当时,有人壮着胆子去寻找,那其中有没有狄萨弗森的……而许久之后,才从邻国传来消息,狄萨弗森没有死,他屈辱地以身侍候那邪恶好色的乔密尔王子,所以保下了性命,这件事还成为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听着面面相觑,均显出惊异与不解。

    “祂提起这些做什么?”

    “是这样的吗?我怎么听说那位王子其实仁慈又美丽,残酷无情的狄萨弗森王甚至对他心生爱慕?”

    能说出这话的都是年轻人,当初受了狄萨弗森强制管控言论的影响。但这里到底是曾经亚尼尔特的领地,还驻扎过许多兰曼斯特战士与贵族,知晓真相的大有人在。

    “你们知道什么?那些传闻都是假的。那个王子臭名昭著色欲熏心,居然敢强迫狄萨弗森王,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被剥皮剜骨,承受最残忍的刑罚!”

    尽管他们也不清楚为什么有段时间狄萨弗森要美化乔密尔王子,还要复活他,后来直到如今又再也不许任何人提……

    也许,是狄萨弗森王为了脸面,宁愿把那段屈辱历史塑造成美好的?

    呵,谁知道呢……

    谈论起狄萨弗森的禁忌有种隐秘的快感,让人们短暂地忘了所带来的可怕后果。

    眼看着局势越来越朝奇怪的方向发展,科尔茵决定上前提醒乔密尔一番,可还未接近神坛,乔密尔的声音又传入了他的耳中。

    “因此我一直很好奇,人类在面临绝境时,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乔密尔走下高台,靠近了雄狮。妖异的蓝光在他掌心汇聚,他轻轻抚上雄狮的头颅,雄狮安静低垂着头,像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然而短短几秒过后,从不同方向牵拉着雄狮脖颈的数条铁链便一齐断裂,驯兽师们瞪大眼睛看了看手中的断链,其中一名经验老道的想重新套住狮头,却被瞬间发狂的雄狮一掌拍向胸口,他堪堪避开,在地上狼狈滚了几圈保下了性命。其他同行见状也慌忙逃离。

    两头雄狮随即冲入了人群中。

    民众们惊恐后撤,而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有些人却站着不动,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当雄狮冲到面前时,无人注意到他们默念起了咒术,又被不知名力量打断了,只见雄狮一口咬住了最近一人的肩胛,顿时鲜血迸溅。

    然后是下一个倒霉者。

    人们的尖叫声响破天际。

    副官着急地大吼:“他到底在干什么?狮子为什么会发狂?!”

    科尔茵来不及多言,迅速组织人手上前擒拿狮子。

    雄狮眼中闪着幽幽蓝光,阴森且诡异,与庞大的身躯呈鲜明对比,动作灵巧敏捷,仿若一只幽灵。

    其中一头往角斗场的方位冲去,被捆住的奴隶们根本无法逃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雄狮急速靠近,抖若筛糠。但令他们极度庆幸的是,雄狮并没有攻击他们。

    被攻击的对象好像是随机挑选,有男有女,可细看之下便会发现,那些人不经意间露出的斗篷之下隐隐约约是一只黑翅大鸟。

    那是王城军的象徽。

    过了许久,科尔茵的人完全拦不住狮子,无数的箭镞和长矛向两头狮子刺去,它们背后似乎长了眼睛,总能轻松避开。直到科尔茵亲眼瞧见一支利箭碰触到狮子腹部前被生生改换了方向,他断定了,狮子确实在由“新神”操控。

    对方有什么理由这样做?科尔茵思索。

    总不可能是单纯地想观赏一场杀戮吧?

    乔密尔周围形成了一片无人区,他静静伫立在直径约二十米的圆心,边缘是一圈结界。

    “快!快去……打断他的施法!”

    一名被雄狮撕咬得遍体鳞伤的巫师苟延残喘地跑到科尔茵身旁,指着乔密尔,极力说道:“他现在、把力量放在了上操控狮子上,只要、只要擒住他的本体就可以了……”

    话音未落,一头狮子又朝他追了来,他吓得大喊“救我”,科尔茵只冷漠地扫了他一眼,丝毫不管他就在不远处被狮子叼住,丧了命。

    随后,科尔茵下令,不用管狮子,去冲破乔密尔设下的结界。

    刚开始结界还比较坚固,随着力量消耗,结界越来越脆弱。

    民众也注意到了,纷纷加入了破坏结界的队伍。他们情绪激动,一个个面红耳赤地挥起手臂向前砸着,仿佛忘记了身后还有狮子的威胁。

    终于,那层无形的隔断被撞破,与此同时,狮子也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趴在原地蔫蔫的不再动弹。

    人们一窝蜂涌了进来。

    “是你让狮子行凶的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竟然当众杀了这么多人!”

    “你不可能是神明,你到底是什么?”

    面对诘问,乔密尔闭口不言。

    也许是怀揣着最后一丝畏怯,他们没有贸然接近乔密尔,但有胆大的捡起地上的石块扔了过去,重重地砸在了乔密尔身上。

    又有数人效仿。

    十几个石块砸来,乔密尔站不住,蜷缩着身体,跌倒在地。鲜血在衣袍内侧渗出。

    按计划要暗杀乔密尔的弓箭手们看向科尔茵,面带疑惑:“这……我们还要不要动手?”

    “……他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科尔茵淡淡地说道。

    见乔密尔倒下后,那些人的但子更大了,随即便要上前。

    科尔茵拦住了他们,“大家先冷静,今天发生的事有太多奇怪的地方了,但请相信我,我永远与我的城民同在。我会调查清楚,让一切的邪恶与威胁远离这座美丽的玫瑰花都。”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玩弄大家?”

    “尊敬的科尔茵大人,让他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科尔茵一一应诺后,看向乔密尔,高声吩咐道:“先把他关入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