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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章 相思重上小红楼。

    崇宁殿中, 金瓜喜气洋洋地将怀中皇子抱给林清看,林清看了一眼,喜笑颜开, 连忙跪下身行礼。

    “臣恭喜陛下,喜得皇子。”

    萧慎连忙扶起他,说:“快坐, 何必下跪呢。”

    林清起身,忍不住对小皇子看了又看,金瓜见状,便将小皇子递给林清,说:“林大人也抱一抱罢!林大人学识通达, 日后可要教小皇子读书哩!”

    林清闻言,就欲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恬静地微笑,道:“我这手脚不便, 怕冲撞了小皇子,还是金瓜公公妥帖地抱着罢。”

    “何妨,”萧慎看出了林清的心思, 说:“他是朕的儿子,金贵却不娇贵, 以后骑射剑术都要学起来。”

    林清看了一眼萧慎,最终伸过手,抱住了孩子。这孩子在他怀中甜甜地微笑, 睁大眼珠瞅着林清。林清嘴里伊哟几句, 逗弄了孩子一番,心中便想,这孩子今后的老师不会是别人, 只会是那个人。

    对此,他和萧慎心知肚明。

    “只是皇后……”萧慎看了一眼林清,说:“朕对不起皇后。”

    “何曾对不起呢?”林清也不看萧慎,用指头轻轻地触碰孩子的脸,“每个人都是有使命的,如今,皇后也得到了她想要的,陛下勿要再思虑了。”

    萧慎惊诧,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清。却见林清垂首和怀里的孩子亲近着,笑着,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皇后的“死亡”,他似乎早已知道了一切。

    没错,林清知道了一切,因为他足够了解皇帝。当皇后超出他的预期顺利怀孕又如他预料一般会难产而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只是他的学生第一次对他做出的忤逆和反抗罢了。

    可林清却很欢喜,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学生,有自己的想法,即使没有他,也能够独自向前了。

    孩子嗫嚅着粉嫩的嘴唇,眉眼很似父亲,嘴唇却很像母亲。林清又念念不舍地看了一阵,就将孩子还给了金瓜。他生怕自己身上的一些死气沾染了孩子。

    林清垂下眼眸,不禁神伤一阵。

    “老师,叫太医给你开几道方子罢。”金瓜抱着孩子走后,萧慎来到林清面前。他端详他的面色,发现又苍白不少。

    “不必了,如今成王手下那道士正给我医着,吃了别的方子,怕是被他瞧出端倪。”

    “可是……为了一个齐桓,值得么?我随时可以罢黜那些人。””陛下,大臣的任用和罢黜岂是能随意而为?天下人和群臣将会如何看你?如今对陛下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民心,做任何事,都要有合乎礼法的正当由,否则陛下这个皇位,依旧有人置喙!”林清顿了顿,说:“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萧慎欲言又止,却在林清笃信的眼神中收了声。

    “陛下,如今声音已经放出去了,你且看着,有哪些宗室会来到臣身边罢,你就记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记着。此外,要不了多久,以程菽为首的清流会发动一波对我的弹劾,那时,他们会再次提出要将在山调回来。你答应得不要太快,他们此次不会轻易罢休,齐桓也会奋力抵抗,到了合适时机,你再松口,不得已调回在山。那么于你,于在山,都是最好的。”

    林清平淡地说,好似自己在这件事里从来都无分量。

    “那么于你呢?”萧慎难过地问:“他回来后呢?”

    林清暧昧地微笑,仿佛隋瑛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似的。

    “回来以后,他就是倒林党的中流砥柱。”

    “他会吗?他做得到吗?”

    “他若不会,臣就叫他会,他若不倒,臣就叫他,不得不倒。”

    “可你,你该怎么办?”萧慎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陛下,”林清抬头,“忘了我们的约定吗?这是为师最后为你做的事,为他成就的事,如果连这事都做不到,陛下,你想要我抱憾而终吗?”

    萧慎哆嗦了一下嘴唇,连忙转过身去,生怕林清又看到他怯懦的泪。

    “这件事,是不是只有你我知道?”

    林清扬起嘴角,“是啊,只有你我知道。”

    “为何你不告诉……他们……那些同样爱你的人……”

    “因为这个天下,是陛下的,他人都无需坚强,但陛下必须得坚强!”林清拄着拐杖起身,颤巍巍地走向萧慎,“就让为师对你最后残忍一回,过了这一回,谁都无法伤害到你。你记恨我也好,念着我也罢,陛下,这条路不远了,不会很长久了!”

    “好……”萧慎握紧了拳头,极力压抑颤抖,道:“好…… ”

    ——

    冬天啊,冬天就快过去了,春天还会再远吗?

    这一年开年,林清在顺天城置办了一座新宅子。这座宅子靠近法华寺,地段繁华,豪阔气派。那金碧辉煌的屋檐,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来往之人见了这座宅院无不啧啧称道。而当那大门处挂上显赫的“林府”而字时,对这所气派宅院的称道又变了一副味道。

    府内张灯结彩,夜夜笙歌,时常有不知名的客人来往其中,都是奢舆华服的达官贵人。百姓看在眼里,怒在心里。众臣则是对这喧嚣的一隅虎视眈眈,没良心的嫉恨为何自己不在邀请当中,有良心的则是敢怒不敢言,就等着一个合适时机发话。

    府内庭院中,春花盛开,一座小红楼之上,林清凭栏倚靠。

    喧闹已尽,沉静一片。他从不在这宅院里休憩,每当和那些藩王结束见面,他便吩咐下人安排一辆马车,将他送回原先的林府。

    可今日,在黄昏时刻,他却很想一人登高,眺望远方。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念着稼轩的词,他凭栏遥望,他知道要不了多长时间,这片天光,就会暗淡在一天的结束时刻,黑夜降临之后,他林安晚,便可以心安得地思念隋瑛了。

    料峭春风吹酒醒,林清在微醺中清醒了些,他努力不去在意胸口的闷堵,以及肺腑间时不时的刺痛。他拢了拢身上的极品白狐毛披风,此际,多亏那些藩王,他已经穷尽奢华。

    林清在风中闭了眼,嘴里喃喃念着一些诗词,念着念着,又笑了起来。

    “笑得这么好看,日后要多笑。”身后冷不丁地传来声音,林清是头也不回,笑意更盛了。

    除了倪允斟,没人可以如此行动自如。

    从身后揽过一双手来,自后将林清搂紧了怀里。背上传来倪允斟炽热的温度,林清闭着眼睛,朝他侧抬起头。

    “哟,还当真以为我见了就要亲,你今日喝了太多酒,我才不亲你。”

    “好。”林清睁开眼,又转过头去,笑吟吟地说:“不亲就不亲。”

    可倪允斟将他在怀里一转,就叫他面朝他了。倪允斟凑近,仔细端详林清的脸,在这抹沉静当中,突然多出了好多他看不清的情绪。

    林清如水的眸子里映出他迷茫神色,林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做什么了你!还看不够?”

    “看不够。”倪允斟搂了搂他,说:“怎么都看不够。”

    林清咽了咽嗓子,说:“那你尽管看。”

    倪允斟扯起嘴角,费解地问:“那些人迟早会通过冯延年搭上齐桓,有了成王这个先例,这一切不过都是时间问题,你又为什么如此着急?还把自己送了进去?”

    林清叹息一声,那副表情仿佛在嗔怪倪允斟怎么如此不了解他一般,他推了推倪允斟,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说:“是啊,时间问题,可是时间不等人,等问题全部暴露,也就是变法失败的时刻了。”

    “我们倒是等得,可百姓如何等得……问题多一天不解决,百姓就多受一天的苦……”林清环顾他所在的宅院,“你瞧瞧,他们是有钱的,有的藩王是穷,可有的,却是富到了你我想象不到的程度。”

    “是,还有那些臣子,平日里一个二个装得清高,说什么不肯与你为伍,结果呢,现在一个二个地贴了上来,原来只是没看到好处,一看到有好处,就只恨腿脚跑得不够快了!”

    林清悲哀地笑了笑,对倪允斟说:“这些人,你也记一下。”

    “你总叫我记,你自己心里明白不就行了,日后谁能用谁不能用,阁内还不是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么?”

    倪允斟眨了眨眼,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好主意,待隋在山一回来,你二人珠联璧合,还能有齐桓那种人跳脚的道?”

    林清轻笑一声,抬手摸向倪允斟的额头。

    “择之,你是不是傻了?”

    倪允斟握住林清的手腕,说:“怎么如此说?”

    “我不会再和隋在山有什么交集了,我要他回来,是要他来对付我的。”

    倪允斟扯了扯嘴角,将僵硬地说:“陛下早已对他没有什么芥蒂,你无需如此伪装。”

    林清冷静地摇头,“这不是什么伪装,亦不是为了陛下,你摸一摸…… ”

    林清握住倪允斟的手,让他抚摸自己身上的布料:“你瞧,我这一身的衣裳,这料子,一尺就是一个农户足足一月的税银,一尺一厘,皆是民膏,我是真的在贪,你明白吗?林党,是我大宁朝中最恶的毒瘤。”

    倪允斟哈哈大笑两声,却兀地收敛笑容,狠戾地说:“当然,你贪,你指望隋瑛回来对付你,还他一个名,可我就不信,你林见善,多少次坐庄做局,多少次险象环生,到了如今功成时刻,就算以身入局,还不知道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钳住林清的肩,质问道:“告诉我,你的后路是什么?”

    林清的肩膀生痛,却强忍笑容,道:“后路……后路么?”

    “当然,后路,你别说你没给自己留后路?你这个聪明绝顶的,我就不相信——”

    可不知为何,林清的嘴唇哆嗦起来,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倪允斟笑不出来了,他的神色不再自若,而是渐趋惶悚。

    在他难以置信的、逐渐绝望的双眸里,一群乌鸦掠过寒冷的蓝赭色天空,歇落在屋檐上,发出凄厉的号叫,生铁似的,如同一场悲剧的预兆。

    倪允斟看到,一道鲜血从林清的嘴角缓慢地渗出,将他的笑容染红。

    他在这血染红了的真心实意的笑容中,窥见了林清的隐秘,也再度听到了他的声音。

    “后路么?”

    “没有后路了…… ”

    “择之,我,我活不久了,我要死了…… ”

    林清兀地瞪大不甘心的双眼,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我要死了!”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择之,我早已下定了决……

    一阵冰凉山风掠过, 蚊帐猛地飘起,隋瑛一声惊呼,从床榻上坐起。

    “主子!”听到了隋瑛的动静, 韩枫连忙推门而进,“主子,可是发生什么了?”

    隋瑛呆坐在榻上, 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失魂落魄地揪紧了盖在身上的薄毯。

    “主子……”

    “没,没事。”隋瑛挥挥手,“你下去吧, 我没事。”

    韩枫忧心忡忡地还想在说什么,就见隋瑛挤出一道宽慰笑容,摇摇头说:“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梦, 你下去为我泡一盏茶罢。”

    “好嘞!”

    韩枫终于放下心,下去泡茶去了。见韩枫走后,隋瑛终于松开毛毯, 缓缓挪移右手,摁在了心口上。

    他知道, 自从林清走后,这里一直隐隐作痛。

    可今日夜里,好似一根来自远方的飞箭, 携带呼啸之音, 牢牢地钉扎在他心口,破裂了他的心壁,叫他鲜血直涌, 无法呼吸。

    隋瑛大口喘息,锤着自己心口。

    “为什么,为什么……”

    啪嗒啪嗒,眼泪不由分说地就掉了下来。他疑惑地去摸自己的脸,发现早已湿润一片,

    “晚儿,晚儿……”

    他咧开嘴角,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是你的思念么?”

    他擦干眼泪,披上轻衫,站到了窗前。

    暗蓝色的苍穹上,一轮明月散发皎洁光芒。他想起无数次,这月光如轻纱一般,披洒在他的肩上。

    也是一起仰望这轮明月的,是吗?

    山峦叠嶂,隔绝不了思念,林清在梦里蜷缩着,犹若在隋瑛的怀里。他记得有一回他吐了血,隋瑛用手接在他的下颌。那那时他心里对他满腹怨言,一边吐血,一边推开隋瑛,叫他不要再管自己了。

    可隋瑛就任由他推搡,手却丝毫不动。

    大团大团的血在他手里攒聚着,就像一汪血湖,要把林清吸进去似的。

    现下细细回忆起来,隋瑛该有多痛。

    如今,他怎么舍得再让他痛?

    昏迷的林清当然不记得,他晕倒的时候,是落在倪允斟怀里的。

    小红楼上,倪允斟僵硬地伸出手,堪堪搂住了他。

    鲜血蜿蜒在华丽的飞鱼服上,倪允斟一寸一寸地垂下头,看怀中人面色惨白,口中的鲜血直涌。

    他咧开嘴笑了笑,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迹,却似乎怎么都擦不完。

    他突然对命运这回事感到强烈的不解,匪夷所思,荒谬倒可笑。于是他笑了出来,笑得满眼是泪。

    唯一的一丝天光落下了,他抱起林清,朝楼下走去。

    第二日清晨,林清在他怀中醒来。他身在林府,身上已是换了干净衣裳。倪允斟撑着脑袋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如何?”林清低声问。

    “什么?”

    “睡得如何?”

    倪允斟双眼红肿,眼睑处还黑沉沉的一片,显是一夜未睡,可他却说:“我睡的很好。”

    “对不起啊。”林清翻了个身,将脸埋到倪允斟胸口:“骗了择之,我很抱歉。”

    倪允斟轻轻抚着林清的背,说:“说什么抱歉,最不喜欢你与我说抱歉。”

    他又垂下头,去吻林清的额头,“看,这样就足够了。”

    林清在他怀里发着抖,倪允斟便将他搂了搂,说:“别害怕,在我面前,不需要伪装。”

    “是吗?”

    “是啊,见善,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怕,我也知道你舍不得…… ”

    林清瑟缩地露出一个苍白笑容,自嘲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就怕了,以前都不怕的。”

    “傻瓜,谁不怕死?我也怕,没事,见善,择之哥哥在你身边,给我一个机会,这条路你若,你若是——”

    倪允斟从未觉得说话如此见难过,可他生生挤出笑容来,拨开林清额前的发:“你若是在下定决心,择之哥哥便陪你走到尽头。”

    “择之,我早已下定了决心。”

    也许是足够了解林清,也许是他倪允斟对命运早已有所窥见,不知为何,当林清告诉他这是一场终局时,他竟没有很惊讶,也没有很伤心,恍惚间,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很久之前他就发现,这个尘世配不上他,那么也便留不住他。

    他的见善,要去更好的地方了。

    他会送他走完这条路,做他最忠诚的挚友。

    倪允斟把林清往怀里搂,怀中人起初沉默地流泪,后来隐忍地啜泣,到最后,林清几乎崩溃地哭,说自己舍不得死,他害怕隋瑛的伤心,他不敢想象接下来的那么多年,隋瑛该如何一个人度过。

    可他忘了,接下来的很多年,倪允斟也将一个人度过。

    倪允斟哽咽了一下,佯装轻松,他跟林清说,隋瑛是个工作狂,他会一心扑在公务上,主持变法,富国强民。

    这些会让他不再想起你。

    当百姓生活好起来了,我大宁朝国泰民安了,届时,他隋瑛也就是老头一个,也不会心系什么情情爱爱的了。

    “当真?”林清泪眼阑珊地抬头。

    “可不是,他有的是法子,他什么都能做好。”

    “那你呢?”林清问。

    倪允斟一愣,咧开嘴笑:“我会更好,守护好陛下,守护好大宁朝!”

    “你们会忘了我吗?”

    “你想要我们忘了你吗?”

    林清先是点头,后又是摇头,他再次将脸埋进倪允斟胸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倪允斟紧咬牙关,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抚摸林清的长发,狠狠地紧拥他。他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他左心口所跳动的那个存在,永远不会改变。

    ——

    初春时刻,杨柳依依,一些五颜六色的风筝又飘荡在顺天城的上空。

    蔚蓝的天空下,笑声一片。

    林清坐在小红楼上,眯着眼睛,透过灿烂的阳光去看这些风筝。他突然觉得这些风筝是幸福的,有一根细细的线牢牢地牵着它们,叫他们不至于跌落。这些线看起来是阻碍自由的束缚,可没有这根线,风筝也是飞不起来的。

    今日上朝,林清没有去,他并非是怕挨骂,而是不想让萧慎在群臣面前为难。

    此际坐在他面前的是成王介绍来的昆仑道人,为他诊脉后,笑眯眯地说只要吃了他的那几副方子,林清一定能完好如初。

    “就连这手脚,也是要比原先灵便许多哩!”

    林清含笑不语,朝身后下人点了点头,下人便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道人。

    道人假惺惺地推脱一阵,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林清静静地抿了一口茶,心中思量着那几道方子。别提有用无用,那些药材可都是天价。这种方子,昆仑道人一开就是好几张,显然他笃定林清不会缺钱。

    是啊,林清不缺钱,如今他富得流油。事实证明,只要权力愿意向金钱开一个口子,那么拥有权力的人,想要多少金银财宝就有多少。可反之却不一定。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林清神情恹恹的,不怎么爱说话,可他还是耐心地应付昆仑道人,直到退朝后,齐桓怒气冲冲地登上了小红楼。

    “怎么了?”林清连忙问。

    齐桓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昆仑道人,昆仑道人立刻会意,起身说先告辞了。走之前,他还特意嘱咐林清要按时喝药,这样才好得快些。

    道人走后,齐桓坐到了林清对面,以手附额,沉默不语。林清刚想问,却见他猛地转过身来,狠狠瞪向林清。

    接着,他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你做什么如此看我,我还能忍到你不成?”林清不耐烦地拢了拢衣服,没好气地说。

    齐桓冷笑一声,道:“你可知今日程菽他们在朝上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些攻击你我的话,我听的够多了,怎么了,梁甫还如此在乎他人的一些声音?”

    “呵,若是如此简单也就罢了,程菽,足足半年没上朝,今日一来,就口口声声说奸臣当道,说什么,要立即招隋瑛回京入阁。”

    林清不动声色,只是轻蔑地说:“你也说了,程菽半年未上朝,陛下也不一定听他的。”

    “还有很多臣子这一回都发了声。”

    “怎么,梁甫不习惯成为众矢之的,这几年,见善可日日如此呢。”林清嘲讽地笑了笑,起身说:“他们说要隋瑛回来,就回来的了?别忘了,还有我这一关,陛下可事事都听我的。”

    见林清不似伪装,他冷笑道:“可是今日陛下险些松了口。”

    林清瞪大眼睛,作惊恐状,“当真?”

    “呵,见善,你做的太过火了,你自信到谁人都能一直爱你么?”

    林清抓紧了栏杆,咬住下唇,说:“我做了什么?我走到如今,这些都是我该得的。难道梁甫不这样认为吗?”

    齐桓负手而立,“可他们不这样认为。”

    “他们,他们不过就是一群虫豸罢了!”林清恨恨拂袖,“我今日午时就进宫面圣!”

    齐桓一把抓了林清,将他带进怀里,他的目光戏谑而怀疑,带有打探的目的。指尖轻抚在林清的面庞,他问:“你当真不愿意隋在山回来么?”

    林清深深地凝望齐桓,说:“你认为,我想让他看到如此的我么?”

    “你到底是在意他的。”

    “跟你一样。”

    “好,那你吻我。”

    林清微不可查地抽搐嘴角,然后踮脚,在齐桓的唇上轻轻掠过了一下。

    齐桓微笑,松开了他。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若这是隋遇安和林安晚……

    萧慎心情沉重地踱步在崇宁殿中, 一切都如林清所料,今日大臣们齐齐向他施压,如果不是林清的嘱托, 他险些在朝上松了口。他生生熬到了下朝,但他知道,留给自己做决定的时间不多了。

    午后晴光, 林清的马车停在崇宁殿广场外,他在下人的搀扶下来到殿中,行礼后就坐于赐座上与萧慎交谈。

    萧慎一见到林清来,就仔细盯着他前后左右地看。林清不禁笑了,说自己很好。可萧慎脸现难过, 他听倪允斟说过,林清近日以来吐血越来越严重。

    “朕今日扛住了。”他说,想让林清开心一些,他补充道:“等下一回, 我就松口,让程菽他们知道朕不是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也让齐桓和藩王们看不出端倪。”

    “这就是了, 陛下要做斡旋者,那些藩王的对抗, 有在山他们替你去扛,你明里不要说什么,暗地里一定要支持, 尽可能地支持。”

    萧慎知道林清的用心良苦, 说:“朕知道,朕也不怕那些藩王,变法势在必行。”

    “是啊, 你不怕,可我不想你受太多的苦,陛下到底是心善的。”

    萧慎垂下眼睫,黑曜石般的眼珠闪动,又看向林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翌日,以程菽、高子运、岑长青为首的清流再度向萧慎施压,萧慎以一种极度不愿意的态度答应了他们,着令隋瑛即刻进京,担任户部尚书,恢复阁员身份。

    而程菽,则卸任户部尚书一职,却仍旧担任首辅一职。

    从太和殿出来,程菽、高子运等人心情实在大好,诸位清流不禁喜气洋洋,夹道欢呼,口口声声喊道陛下英明,待隋瑛回来,雷厉风行,林党势必倒台,大宁朝终于有救了!而齐桓、冯延年等人,却黑沉着脸,从众人当中没好气地走过了。

    “齐大人——”这时,岑长青叫住了齐桓。

    “岑大人有何事?”

    岑长青的折子虽不待见,但随着张党的倒台后,他也从一个监察御史到了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他眯起眼睛,说:“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公义的啊!”

    齐桓冷笑,“公义二字何写?”

    岑长青哼哼两声,不屑道:“怒不过夺,喜不过予,是法胜私也。此言君子之以公义胜私欲也。齐大人也是进士出身,怎么着,连公义二字都不会写?”

    齐桓转身面向岑长青,傲然道:“私欲?笑话!今儿个在朝上凭私欲行事逼迫陛下的可不是我齐某人!”

    说罢齐桓拂袖而去,很快,隋瑛即将调回的消息传到了林清的耳朵里。

    他早已不上朝,可朝中处处是他的眼线。消息通报过来时,郦椿正在喂他喝药。

    听到这个消息,郦椿瞪大眼睛,欢呼一声,险些将药碗打翻。

    “太好了林叔!他回来了,你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太好了!不对,咱是不是又得搬到那个寒酸的隋府去?好吧,只要你喜欢,我住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你喜欢!”

    郦椿开心得手舞足蹈,可林清却神色冷淡,只是一抹淡淡的笑容暴露出他内心的悸动。

    “真是……太好了。”他低声说。

    抬头,他拉了郦椿,说:“椿儿,你日后,要不要跟你隋叔去住?”

    “什么意思?”郦椿歪着脑袋,不解地问。

    “他那边虽寒酸了些,跟着他,却能学到不少学问。”

    “你们不一起住么?”

    “不,不一起。”

    “为什么?”郦椿更加疑惑,“你们吵架了?”

    “没有……”林清黯然地笑,说:“你不愿意去国子监读书,没有做官的心思,想做生意。你隋叔家中原先就是做生意的,他什么都懂。你跟着他,能学到——”

    “不!”郦椿反应过来,抓住林清的手,霎时泪眼汪汪:“你不要我了吗?你要赶我走?”

    “傻孩子,哪里是赶你走……”林清抚摸郦椿的头,“傻孩子,如今林叔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也是很危险的事,万一牵连了你,怎么向你父亲交代?放心,我和你隋叔是一家人,你和他住,和我一样!”

    “不一样!这怎么能一样!我是为了你才认他当叔的,我只认你,我只认你!”郦椿大哭起来,林清着了急,头一回斥道:“怎么这么不听话?当真是把你骄纵惯了,书也不读,生意也不去学,日后做什么讨生活?!”

    郦椿哭着摇头,“我就算饿死,也不要离开你,我离开你了,谁照顾你,谁日日守在身边,你多孤独?!”

    林清紧咬下唇,不肯松口,“我不孤独,我一个人很好。”

    “不,林叔……”

    林清推开了郦椿,郦椿着急忙慌地去抓他,嘴里直喊:“谁来照顾你,谁来——”

    就在这时,紧闭的屋门被一脚踢开,一道黑色身影现在日光中。

    “我来照顾他!”

    郦椿惝恍回头,泪眼里映照出倪允斟挺拔、威严的身影。

    他声音明朗,大声道:“我来陪他!”

    ——

    隋瑛接收道调令时,殊不知自己的升任早已见了邸报,在全国上下的官员们当中掀起一股欢欣鼓舞的浪潮。

    他凝视手中调令,却无任何开心。

    并非没有听到什么传言,他所收到的来自各路清流的信中,无不提及林党勾结藩王,贪赃枉法,作恶多端,路有冻死骨,而京中红楼里,夜夜笙歌。

    他们相信,只有隋瑛能扳倒林清和齐桓,因为隋瑛素来的嫉恶如仇,义无反顾。且在众人眼中,隋瑛被贬到广西,要不是被踢出局要不是受了蒙骗,无论如何,都和林见善脱不了关系。昔日如此亲密二人,如今却背道而驰,作为最了解林见善之人,隋瑛也有足够的能力见招拆招。

    隋瑛离开广西的时候,百姓相送十里。与马上,他回头看向这片他为之努力两年终于太平了的土地,他由衷地舍不得。

    可那一日,郑辞的话回荡在他心里。广西的太平不是永远的,根本问题不解决,还会有下一个郑辞,下下个郑辞。怀里是陛下亲笔的调令,脑海里是那些信中的话语,隋瑛朝百姓招了招手,在哭声和欢送声中,策马扬鞭,朝北而去。

    半月后,隋瑛的车马现身在顺天城中。

    又是两年,隋瑛环顾这熟悉的亭台楼阁、街巷道路,不禁鼻子发酸。但他没做任何停留,他知道有很多双眼睛现在都时刻注意着他。他径直策马来到他之前的隋府,在程菽的信中,他提及了这处宅院一直都有为他所保留。

    光亮簇新的牌匾,干净亮堂的大门,显然被好生打过,隋瑛下马后,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大门。

    “隋大人!”

    “恭喜恭喜!”

    “恭喜隋大人回来!”

    “……”

    “终于……”

    站在他面前是诸位官员,最中间的当然是程菽等人,还有他的学生,人们都朝他躬身行礼,欢喜得热泪盈眶,可是在见到隋瑛的第一眼,这些喜悦的眼泪却都转变为震惊,随即便是无尽的伤感。

    就连程菽也愣在原地,哑然地看着隋瑛。

    隋瑛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落落大方地朝众人行礼,说:“陨霜兄,好久不见,诸位,久违了,感谢你们。”

    众人眼中,那个昔日在朝堂上熠熠生光的隋瑛不复存在了,眼前的,是一个被磨难所折磨后的,沧桑的归人。

    虽然他的眼睛依旧光亮,可他发间的银丝是那样刺眼,他凹陷的眼眶,好似在诉说深邃的苦难。

    程菽张了张嘴,眼泪就留了下来,连忙上前握住隋瑛的手:“你受苦了,在山,你受苦了。”

    一旁的倪允瞻更是哭得涕泗横流,抓了隋瑛的衣摆,哭道:“老师,你怎么,你怎么瘦成这幅样子了,你的鬓角都白了大半……”

    高子运一边抹泪,一边拍了拍倪允瞻,叫他说话注意些。岑长青凝视着隋瑛,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无从言说,只有两行热泪。

    隋瑛艰难地挤出笑容,和众人一一寒暄,对于大家所寄予的厚望做出自己的保证。

    “林党,是一定要除的。”他几乎面无表情地说。

    “对,还大宁朝一个太平!”

    “林见善,一个造反之徒,如今又在我大宁朝掀起腥风血雨,一定要除!一定要除!”

    “还有齐桓,这两人狼狈为奸!”

    “可见当时齐桓也是造反派!”

    “……”

    突然间,隋瑛什么都听不到了,透过幢幢人影,他看到在院落深处,孤零零地站着一道身影。

    他穿过人群,朝那人走去。

    “你来了。”

    “嗯。”郦椿紧咬牙关,没让自己哭出来。

    “他要你来的?”

    “嗯……”

    潸然泪下,郦椿紧握拳头,不肯多说一句话。

    “来了就好,这里就是你的家。”

    隋瑛上前,将郦椿抱紧了怀里。郦椿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将头埋进隋瑛胸口,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

    在他们身后,光亮的庭院下,众人在声讨林清。而在这个阴暗的角落,他们紧紧相拥,却不约而同思量如何守护林清。

    那些话,隋瑛从来都不相信。

    那个人,隋瑛也从来都不会放弃。

    只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懂他。

    但,若这是隋遇安和林安晚最后的使命的话。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我不害怕,可你呢?……

    林清从小红楼上收回目光, 沉默转身,发现齐桓站在自己身后。

    日光直射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一览无余。他的面色很不好看, 眼眸里漂浮着铁灰色的云,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林清的手腕。他一言不发, 似乎浑身都在发抖,他的嘴角又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让他的笑容变得扭曲。

    他看到了,他看到官员们如何欢迎回来的隋瑛,他也听到了, 听到那些人在商讨如何让隋瑛来对付他。

    更让他感到崩溃的是,隋瑛的模样,他外在的光彩几乎被苦难所摧毁,可他的双眼却依旧那么明亮!

    他眼里的光刺痛了齐桓, 惝恍间,他觉得自己的得到会在瞬息间失去。他好怕,可他不能有半分表露, 因为对他来说,就连表露畏惧都是一种失败。

    林清将他的失魂落魄映在眼底, 他抬起手,碰了碰齐桓的脸,意味深长地问:“你要不战而败了吗?”

    齐桓收回神思, 看向林清:“什么?”

    “他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当着众人的面, 说林党必除,接下来的日子你我必将步履维艰,可是…… ”林清紧紧抓住了栏杆,愤慨道:“梁甫,你没有被抄过家罢?我就被抄过家,钱财尽散,仆人也都流离失所,还有暴毙于街头的,我体味过这痛,所以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现在我所拥有的,都是我该得的,你所拥有的,也是你所配得的。若你仅仅因为他的归来而乱了阵脚,慌了心神,那证明我林见善看错了人!”

    齐桓闻言,恍惚的眼神变得阴鸷,讥讽道:“见善,怕的不是我,是你,你已经在做好失去的准备了,而我,没有体会过,也不想体会。”

    “是吗?”林清转身,意味深长地看向齐桓:“那么,与其像弱者一样等待,还不如主动出击!我就不信!”

    齐桓定睛看着林清,兀地仰头大笑,“好!好一个主动出击,林见善,你果真跟我是一样的人,没错,等待是弱者才会做的事!”

    他双眼猩红,笑容狠戾而癫狂,握住了林清下颌,好似威胁:“那你可要活久点!”

    林清毫不退让:“放心,不会走在你前头!”

    齐桓走后,林清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天色逐渐暗淡,今日他又见了几个江南的藩王和盐商。

    江南地区土地肥沃,为税收重地,往日里收税都要拿江南下手,这几个藩王早就在找法子攀上齐桓了,如今听闻林清肯亲自下场,又知道他在朝中分量,虽心有鄙夷,却还是一个又一个赶着趟儿地贴了上来。

    江南地区官场对隋瑛本身就心怀不满,当初广陵多少人拖他打点门道都被悍然拒绝,有时隋瑛半分面子不给,直接让长随扫地出门。这些人到了林清面前,嘴里就没有隋瑛几句好话。只是现下,他们越骂隋瑛,林清心里就越愉快。

    而一想到齐桓,林清不禁露出轻蔑笑容。捂住胸口,他在小红楼上注视齐桓的车轿在道路上远去,低声道:“坚持了这么久,原来不过是只要一个口子,就可把你的原则悉数弃置了。”

    “这样的人,我怎么能把变法之大权,交到你手里?”

    林清又咳嗽几声,就听下人在身后道:“大人,这是请帖。”

    “请帖?”林清回眸,他今日累的很,已经很难去赴宴了。

    他接过请帖一看,是城中最著名的妓院南风楼。

    扶烟眉蹙,林清脸现疑惑。

    叹息一声,他将请帖在手里拍了拍,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妓院么,也不是去不得,去了更好,想必又是哪个王爷。”

    他对下人说:“差人把我那套金丝大氅拿来,另外备轿,用锦缎覆盖、绣有吉祥纹的那顶,仪仗扈从也不能少。”

    下人躬身退下,不过片时,林清就衣着华丽、声势浩大地朝顺天城帘子胡同的南风楼方向去了。他所过之地,行人车辆必须静候道路两边,所过之处,皆是噤若寒蝉,只是在这沉默之中,街道之人无不掩面啧啧,内心暗骂。

    百姓无声的仇恨与憎恶若寒风一般吹起轿子的窗帘,林清不禁打了个寒颤,拢紧了身上的大氅。他悲哀却满意地笑了起来。

    林清从车上下来,甫一进南风楼,老鸨就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贵客临门,老鸨说话都哆嗦了。一片载歌载舞中,老鸨毕恭毕敬地将林清引上二楼的雅间,又转身连忙喊了几名早就等候在一边的娇滴滴的妓女过来服侍。

    林清心内不禁疑惑,心道哪位王爷这么不懂门道,人都道他林清好男色,却偏偏把他约在在妓院见面。林清不禁暗笑,也好,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

    在一片脂粉气中,林清被几名粉装玉琢、温香软玉的女子搀扶进了雅间,他正恬静地笑,却一见雅间中的人,所有笑容霎时僵硬在脸上。

    雅间内的红木几边,一袭靛青绸衣的隋瑛盘腿而坐,身边两位女子正为他捏肩,他面目表情地端起酒杯,凝视来人。

    林清瞬间转身,下意识地就欲离开。

    “站住!”

    身后传来隋瑛不容置喙的声音,就像军令一般定住了林清的双脚。

    林清扯了扯嘴角,转身说:“想必,想必是走错房间了。”

    隋瑛放下酒杯,对不明所以的妓女说:“还不快服侍林大人落座?”

    妓女们一愣,立即换上一副笑容,她们认识林清,却不知道这人是谁,只知道要把林清引进来。眼见这气氛不对,妓女们连忙帮林清脱下大氅挂好,簇拥着他慢慢挪移脚步,不知不觉地就坐到了隋瑛对面的蒲团上。

    “林大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妓女抚着林清胸口,贴在他怀里。

    “两位爷,听什么曲儿?”一名妓女抱着琵琶说。

    “随便弹。”隋瑛冷冷道,为林清面前的酒杯斟上了满满的一杯。

    妓女甜甜地答应了一声,就开始弹奏琵琶,另外几位就脱了外裳,露出雪白的香肩,笑眯眯地开始服侍二人。捏肩的捏肩,揉腿的揉腿,倒酒的倒酒……只是妓女们心道,这两人怎的如此奇怪。一人几乎冷漠地饮酒,死死地盯着眼前人。而被紧盯的林大人,身姿如此僵硬,眼眸望着别处,咬着下唇,脸红了一片。

    足足一首曲罢,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隋瑛抬手,“你们都下去吧。”

    妓女面面相觑,还想再说什么,就听隋瑛说:“下去!”

    妓女们吓了一跳,连忙收拾乐器、捡起脱掉的衣裳走了。

    寂静的雅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林清死死咬住唇,一言不发。

    隋瑛再看了他一刻,朝他伸出了手。却在快要触摸道林清鬓角时,林清躲开了。

    手无助地颤动两下,隋瑛悻悻收回。他自嘲地干笑两声,眼眶逐渐泛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清无言地望着一边,一束粉嫩的樱树花枝在角落里半人高的青瓷花瓶中含苞待放,花瓣粉白如雪,薄如蝉翼,微微翕动间,他想起了隋瑛为他做的那身粉黛衣裳。

    那件衣裳他带了回来,他一直舍不得穿,偶尔,他会在入睡时刻抱在怀中,嗅闻其上来自广西的盛夏的味道。此际,雅间之外歌声袅袅,他的心中亦是雷霆万钧,可这几片花瓣,如此安静,如此沉默。

    林清让自己在这喧嚣的静谧中放飞神思,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他听见,有人不言一语,心却在哭。

    于是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他自己并不知道,却被隋瑛伸过来的手,轻轻地擦去了。

    什么都没说,隋瑛伸出手将林清搂进了怀里,林清没有挣扎,他像只猫儿一般躺进去了,伸出手,他环住了隋瑛的腰。

    隋瑛亲吻着他的额头,鼻梁,又探寻到他的唇,他们相拥在一起,吻得满满当当。隋瑛搂住林清细瘦的腰,感受他并不屈服的骨骼,一寸又一寸,他将他压在身下。

    眼泪就像雨滴似的,随吻一路游弋。

    林清死死地抱住隋瑛,低声啜泣着。

    “别害怕,别害怕……”隋瑛将他抱入怀中,两人蜷缩到了墙角,就像对抗这尘世一般,在那支樱花下,隋瑛不住抚摸他的头,像宽慰小孩似的哄着:“哥哥在这里,别害怕……”

    林清破出哭声,“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是我,是我留不住你!我留不住你!”

    “不,哥哥,哥哥……”

    “别害怕,晚儿,别害怕……”隋瑛不住地亲吻,可他自己却止不住地发抖。他叫林清别害怕,可这一次,害怕的却是他。

    林清摇头,“我不害怕,可你呢?”

    突然间,林清感受到这幅坚不可摧的身躯猛地颤动起来,他听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的哭声。

    隋瑛垂首,眼泪在他脸上就像山间的溪流,他从未如此无助,几乎要撕扯自己的头发,双拳紧握,狠狠捶打在地。

    他不堪说,他不敢说。

    他隋瑛,从未如此恐惧过,从未如此绝望过。

    可这一回,他瞥见了命运的注定,他窥探到了林清的决心,他知道,这已无法更改,这是他们最后的使命。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梦他松后追冠冕,是……

    他们什么都没做, 隋瑛只是握住林清的手腕,花了很长时间,才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

    在自己怀里, 林清干净、漂亮,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梁, 近乎透明的皮肤。他苍白,像云一样。他怕风,因为风一来,他就散了,他一散, 这尘世就再也无他了。

    就如天空留不住云,隋遇安也留不住林安晚了。

    着悲伤太过浓郁,到了极处,反倒不复存在。浅浅的呼吸交织着, 时而喝一口酒,时而说两句话,时而笑一笑, 时而哭一哭。

    林清仰头,亮晶晶的眼里, 是隋瑛受尽苦难后的怆然面容。

    “哥哥?”

    “嗯?”

    “好想你啊。”

    “我也想你。”隋瑛笑着,在林清唇上吻了吻:“别担心,以后咱们就在这里见面。没有人会怀疑的。”

    林清听话地点了点头, 毕竟不会有人会认为, 隋瑛会出现在妓院这样的地方。

    人们只会揣测林清在与哪位达官贵人见面,在这里挥金如土,盘算着如何, 谋划着如何盘剥民生。

    林清往隋瑛怀里缩,他恨不得坍缩为多年的那个孩子,在隋瑛怀里牙牙学语,跟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书。

    可是一路走来,走到如今,他林安晚,该有的有了,该失去的也失去了,似乎什么都够了。

    低头,隋瑛依旧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松开,林清无奈叹息,拎着隋瑛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左心口。

    “瞧,它还在跳动呢,今夜,他是为你跳动的。”

    “那就和我在这里过夜罢。”

    “好啊。”林清转了个身,搂住隋瑛的脖颈,这人哭过之后,通红着眼,却依旧那样温柔。他想,隋瑛怎么就这样了解他呢?他可是什么都没问,自己也是什么都没说呢。

    林清歪着头笑,此际,他的双眼笑成月牙儿,比他当初想要留下的月儿更美。大概人在最后时刻都会接近最本真的自我,他纯情而天真地笑着,没有半分遗憾,也没有什么悲伤。

    只是隋瑛的心,阵痛不停。

    搂了林清的腰,他把他抱起来,绕过屏风,轻轻放在了榻上。

    “真软,真舒服,我还没来过妓院呢!”林清像个孩子似的,在床上颤啊颤的。

    “我也是,头一回来。”隋瑛笑着脱衣。

    “花了不少钱罢?这样大的一间雅间,吃了酒,方才还有那几个女子作陪?”

    “是啊,可贵了。”

    “下回我付钱,如今我是大宁朝的头号贪官。”林清漫不经心地举起胳膊,隋瑛为他宽衣,只剩一件轻衫后,林清打了个冷噤,连忙把自己裹进了被窝里。他如今不能受凉,他不想在隋瑛面前吐血。

    隋瑛自后抱住了他,将他带进自己炽热的胸膛里。林清宽慰地松了口气,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

    咫尺距离,鼻尖都快碰到一起。林清抬手,将隋瑛眼角渗出的泪水抹去。

    “一路上辛苦了罢?”

    “还好,我行礼少,走得很快。”

    “韩枫跟着你,真是受累了。”

    “是啊,常觉得对不起他。”

    “唉,我林府的那座宅院现下是私产,日后我不在了,便折价卖了,给韩枫置办一个宅子,其余的钱就给椿儿当本钱,他想做生意。”

    话刚说完,隋瑛便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喉结上下滑动,两行热泪便顺着面颊流进他的鬓角。林清见状连忙抬手去擦,歉疚地说:“好哥哥,我再也不说了。”

    隋瑛隐忍地啜泣,随即放下手,背过头去洗了洗鼻子,又摇摇头后挤出一个笑容来,音色快活地对林清说:“晚儿,找个时间去踏青,春天了,咱们偷偷去。”

    林清点头,笑着说:“好,给王朗扫一扫墓,这两年我一直都没去。”

    隋瑛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我把你送我的九霄环佩背着,给你弹琴。”

    “好啊!哥哥多弹!上次你自己谱的曲,可好听!想好叫什么名字没?”

    “不知道,总之是弹给你听的。”

    林清脸上掠过一抹羞赧,平生第一次有人为他谱曲,他的思绪飘向广西的山林,还有南明峰那一夜的云雾缭绕,喃喃道:“还记得那一回,我手脚俱废,在南明峰,千余级台阶,你生生地背了我一夜。”

    “记得。”

    “后来你躺在床上,开心地说,如若不入仕,许是归隐哪座山林,就此闲云野鹤,不闻窗外事了。”

    “如今也想,只是与你一同,哪里都好。”

    林清含笑,温言娓娓:“我最近在读稼轩的词,你知道,他是我素来最爱的。有这么一句——‘相思苦,君与我同心。鱼没雁沉沉。是梦他松后追冠冕,是化为鹤后去山林。对西风,怅望,到如今。’这其中有这样一个典故,丁固初为尚书,梦松树生其腹上,松字,‘十八公也’,后丁固果为三公之首。”

    林清抬眼,“可稼轩又问,是化为鹤后去山林?瞧,真真地似你我如今一般,高官显爵,位极人臣。可是何人又知晓,你我心中只有彼此,若非命运使然,只恨不得生了双翅膀,化鹤而去。所以,依我看,你为我谱的那首曲子,就叫‘梦松逐鹤’。”

    隋瑛问:“何以用‘逐’这个字眼呢?”

    林清莞尔,将脸埋在隋瑛心口:“因为哥哥说过,要觅一座山,那么晚儿定当追逐哥哥而去。这些年来总是你追着我,也该换我追你一回。”

    “好。那我就先化为一只野鹤,等你这只仙鹤来追,好不好?”

    “好,好得不得了,你可一定要等我,我会飞快些。”

    林清低声地笑着,笑红了脸,又仰首在隋瑛唇上啄了啄,笑意越发浓厚,隋瑛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现下就带了这人飞走,离这顺天城远远的,远到消失,远到再也不被看见。

    整整一夜两人都舍不得睡,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也不知道过了过久,迷迷糊糊中林清自己脱了内衫,攀到了隋瑛身上。好似这事在半睡半醒间就开始,于梦中,他们不是在妓院的床榻,而是在广西的乡野,在一片青青草地上。林清被搂于臂膀之间,黑发散落,在水田上划来划去,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林清听到,好多人在笑,就像他红纱盖头的那一个傍晚,晚霞漫天,溪畔的妇人打趣他,就连放牛的童子都来看他的好戏。

    他既害羞,又幸福,他知道自己在隋瑛的怀中不必担心跌落到水田里去,他也知道,隋瑛的温柔只会让他在云层间一层一层向上攀登。他与他就像那一日天空中交织在一起的轻纱,缠绵悱恻,不肯罢休。

    然后这事在梦里结束,他嘴角挂着餍足的笑容。他不再害怕他人对他的目光,也不再害羞,他林安晚赤忱地面对这一切,他爱隋瑛爱得光明敞亮。

    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醒来,身上红痕斑驳,隋瑛的臂膀依旧环着他。

    “醒了?”隋瑛的双眸很明亮,林清在其中看到了一个惺忪慵懒的自己。

    “你没睡吗?”他哑着嗓子问。

    “睡了,睡了一会儿就醒了。”

    林清打了个哈欠,被窝里他赤条条的,刚一靠近隋瑛,又羞得往后缩了缩,他想到了什么,眼珠子灵动一转,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你大概伤心了许久,关于皇后的事。”

    “嗯,”隋瑛黯然,“一路上,心里闷得慌,竟是谁都护不了。”

    “不,哥哥,皇后她还活着。”

    隋瑛双眸遽然睁大:“当真?”

    “我骗你不成?她诞下了皇帝,皇帝许了她自由。不过,这是秘密。”林清狡黠地笑,隋瑛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如此,如此便是太好了!今儿那样的女子,不该困于深宫。不过,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是陛下的意思。”

    林清暧昧地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在隋瑛怀里翻了个身,说:“他做这事,没有与我商量,可见他早已有自己的决断,他在帝位上第一次忤逆了我,这是他的进步。他会是一个好皇帝的,哥哥,他会的,如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林清打了个哈欠,迷糊糊地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话音未落,又沉沉睡去。

    一个回笼觉过后,天刚蒙蒙亮,一辆便轿打南风楼后面悄然离开,林清从榻上支撑起酸软的身姿,差老鸨唤了几名女子过来,服侍他穿衣沐浴。

    林清心情极好,出手很大方,赏了几碇银子后,他吩咐下回这间雅间就给他留着,另外,对他来了,见了谁,做了什么事,守口如瓶,否则南风楼也别开了。

    老鸨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直犯嘀咕,心道整夜也没能把手底下的姑娘送进去,这俩爷们倒是自己过了一夜。另外一人还神秘得很,出手倒是大方,只是见人就戴上一顶笠帽,压低了帽檐,连面容都看不清。

    回林府的软轿上,林清收敛起不可一世的贪官模样,陷入沉静,含笑回味着昨夜,他就知道,隋瑛会懂他。

    可一想到隋瑛这样懂他,就忍不住鼻头发酸。

    “好难啊,哥哥,好难啊……”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代替他去吧,你代替……

    隋瑛回来后的第一次朝会, 萧慎望着他不负清隽的沧桑面容,眼里微不可查地掠过一抹神伤。

    龙椅上,萧慎移开目光, 平静说:“众爱卿平身。”

    隋瑛起身时,萧慎连忙将目光挪向了一边。齐桓的面色很不好看,他隐忍的嫉恨在隋瑛出现后快要不能隐藏。

    隋瑛倒也不负众望, 单刀直入,上来就提出了官员任用存在问题,接着,便说起针对程菽的一系列暗杀事件。

    “先是死了学生,后又是自己受了重伤。”隋瑛说, 这件事如果不得到妥善解决,那么大宁朝官员将人人自危。另外还有最近坊间传言齐桓、林清等人与各路藩王相交甚切,如今变法才刚刚开始,不和这些人拉开距离, 日后还怎么进行下去?

    接着,隋瑛救命人拿来益州这一年收缴的税银,当着众臣的面开始一一清点, 然后和过往几年进行对比。他冷笑地看向齐桓,一字一句地说:“竟然区别不大呢。”

    齐桓也不退让, 冷眼瞥向隋瑛,道:“变法若是一年两年就有效果,天下也就没什么难事了。”

    “非也, 推行全国耗时漫长, 可在这试点地区,就是要快速出效果。”

    大概也只有隋瑛才能这样雷厉风行,此话一出, 众臣都看向萧慎,萧慎则问隋瑛,他是否有什么方案。

    隋瑛扬起嘴角,说:“臣这回是打益州路过的,那边是什么状况臣都看在眼底,可是臣着急回京复命,没能做详细调研,臣推举吏部侍郎方徊作为钦差,去往益州实地调查。”

    方徊在身后惊诧了一瞬,赶忙从群臣中走出,跪在殿中。

    “臣愿为陛下、为宁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慎点了点头,应允了这项决议。

    “只是,身为吏部尚书,林见善行为不检,也从未上朝,去文渊阁,还请陛下慎重考虑林见善的阁员身份。”隋瑛面无表情地说。

    齐桓在心中轻笑,心道这人心挺狠,还真连旧情人都不放过。

    萧慎却摆了摆手,说帝师身体抱恙不是一天两天,此事之后再议。在群臣面前保下林清后,隋瑛抬起的目光和萧慎又短暂地接触。

    只是那一瞬,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接着群臣再论了论东西两边的战况就散了朝,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清流们喜笑颜开,簇拥着隋瑛。可隋瑛的脸上却没什么喜悦神色。

    他得很努力,才能让自己在群臣中表现得正常。

    与此同时,方徊即将启程益州的消息通过倪允斟来到了林清这里,林清顿时笑靥如花,开心道:“太好了,齐桓在益州做的那些事,终于可以见光了!我就说他可以,我的遇安,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坚决,他什么都可以做好。”

    倪允斟为他到了一杯茶,隐藏起难过,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遇安会提起宋知止那回事,这需要宫内人的配合,你一定要配合他,找出宫内和齐桓勾结之人,这是陛下身边最大的隐患。”

    “嗯,我会的。”

    林清抿下一口热茶,“只是,死掉一个宋知止撼动不了齐桓的位置,别忘了武库司的那件事,等你一有结果,这两件事就足够革他的职了。只是这其中要小心,齐桓必定有动作,他做事不会与我商量,择之,拜托你,多派些人手护好遇安。齐桓是个疯子,程菽重伤,一定是他所为。”

    倪允斟郑重点头,拍拍林清手背,说:“你放心。只是今日隋在山在朝上也攻击了你,这是你们商量好的?还是,他就是如此认为的你?”

    林清含笑垂首,“我们没有商量。”

    倪允斟讥讽一笑:“难道他真以为你贪赃枉法,勾连藩王?”

    “不!”林清解释道:“他怎么会不懂我呢?他什么都懂,择之,他明白我的,他明白。”

    “真的?”

    “真的。”林清笃定点头。

    倪允斟沉默了,他转头看向一边。红楼之上,视野可以眺望很远,在这里看得到隋府所位于的那片低矮的街巷。虽不甚清晰,模糊在阳光的朦胧中。但倪允斟明白了林清为何日日都在这里远眺。

    在这霭霭春日中,他们早已到了心神相通的地步,这个时候,倪允斟不知道该可怜谁。他可怜自己,却更怜悯隋瑛。

    换做自己,倪允斟自嘲一笑,转头看向了闭着眼,正感受阳光和微风的林清,他绝对说不出任何攻击他的话。

    他无法想象隋瑛的心情。

    ——

    殿中的脚步孤寂,重重垂帷中,萧慎的身影若影若现。

    他已经很少饮酒了,可今夜,他却手里拎着酒壶,丝毫没有帝王的庄严,脚步踉跄地踱步于空旷殿中。

    恍惚间,他突然很想吹一吹冷风,于是他打开殿门,直直朝殿外走去。春夜星光烂漫。皎洁的月亮将宫道照得明亮,地上就像落了一层霜。他脑海里一会儿是林清那瓷白的皮肤,一会儿又是隋瑛斑白的两鬓。他灌下一口酒,摇头将这两人从脑海里驱赶,他的步履不停,走得很快,将跟在身后的小太监们甩了很远。

    他一直尽量避免来到这个地方,可当他站在玉峦殿前时,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依旧烧个不停。高子运好似放过了他一般,终于将这座殿宇修葺完善,他站在玉峦殿前的广场上,绝对的寂静包裹住了他,他看到了好多人。

    他走过怜妃忧伤的目光,他越过太子死前狰狞的面孔,他来到沉默的先帝面前,他颤颤巍巍,努力稳住身形。

    他对先帝说,他不会失败。

    先帝却如当初那般让他既畏惧,又渴望,岿然不动,面无表情地注视他。在他胸前,有一个流血的窟窿,寒风在其中嚯嚯作响。

    萧慎哂笑,扬起头灌下酒,喃喃自语,“我绝不会失败,绝不会……”

    “可是……”

    他难过地瘫坐在地,他蜷缩在华丽而威严的廊柱之下,在月光透进来的地方,他失声痛哭。

    他知道,他不会失败,可是他亦失去了太多。

    如今,就连林清他也留不住了。

    银白色的台阶上,一道身影拾级而上。他的脚步很轻,好似脚下不是白玉石台阶,而是柔软的棉花。他无声地来到殿中,找到月光下哭泣的帝王。

    沅儿一袭白衣,依旧赤着双脚,他的神情变了许多,不再天真烂漫,一股无可奈何的忧伤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

    他走向萧慎,蹲下身将他抱进怀里。

    “陛下,殿下,我该怎么帮你好呢?”

    当林清在崇宁殿与萧慎谈话时,沅儿躲在垂帷之后。他讶异于林清的决绝,也忧心于萧慎即将面临的悲伤。沅儿知道,林清对萧慎来说不仅仅是帝师、臣子那么简单,他爱他,就如同自己爱他一样。

    失去萧慎,沅儿就连想一想都会心痛难忍,他不愿意萧慎受这样的罪。

    他捧起萧慎的脸,用衣袖擦干他脸上斑驳的泪水。沅儿笑了笑,无奈地吻了吻萧慎的眼睛。

    “陛下,你舍不得他吗?”沅儿问。

    萧慎醉意醺醺,眼神迷离,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不知道是谁在发问,但这声音让他安心,于是他选择诚实回答。

    “是,我舍不得他。”

    “可他这么做,那些人会逼你杀了他的。”

    “没错,那些人会逼朕的。”

    沅儿暧昧地叹了口气,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陛下,我倒是有个法子。”

    “嗯?”

    “到了那一刻,我去替他吧。”

    不需很久的将来,萧慎将为此时的回答而整夜地后悔,他会告诉沅儿他在酒醉中早已丧失了智,他并不想要沅儿去代替林清,因为他舍不得林清,更舍不得沅儿。

    可是,现下他醉了。

    于是他说:“好啊,你代替他去吧,你代替他吧。”

    沅儿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尽管他早已知道答案,却在萧慎说出口的这一刻,依旧痛如钻心。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最后一回。”……

    一辆马车在蓝紫色的黎明从南风楼里驶出, 径直驶向了城外。

    车中,林清软软地靠在隋瑛身上,隋瑛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们约好今日要去一起踏青, 林清兴致很高,还穿了隋瑛在广西给他做的一身粉黛色衣裳,只是他呼吸很浅, 虽笑着,却很勉强。

    隋瑛说,看林清喜欢南风楼里的樱枝,便问了那里的姑娘樱枝是哪里折的。姑娘们笑着说,这来自城外的一处樱园, 打松福寺过去,在后山脚下就是。隋瑛便记下了这个地方,又提前派人去探看一番,说是那里还有一家客栈, 专作赏花而用。

    隋瑛本打算默默安排,却在马车停靠在客栈时,发现这客栈中竟没什么客人, 他原以为是这里生意冷淡,却没成想那掌柜的一见林清, 就点头哈腰地迎上了上来。

    “哎哟,林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啊!”

    林清伸出手, 神情淡漠地递给了他一锭银子,那掌柜战战兢兢地接了,连忙招呼小二来迎客。隋瑛这才恍然, 林清已经暗中打点好了一切。

    “就让我讲一次排场,好吗?”上楼时,林清却满脸是笑

    “你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是啊,”林清也不隐瞒:“掌柜的什么不认识你,万一哪个京中官员也来赏花,认出你了怎么办?”

    “你知道我从不在意。”

    林清脸色冷了一冷,嗔怪道:“你再说,可是要叫我功亏一篑,死不瞑……”

    “我不说了。“隋瑛连忙点住林清的唇,制止了他的话,”好晚儿,我不说了。这楼梯真陡,我抱你上去。”

    “好。”

    心照不宣地各自后退一步,隋瑛抄起林清的膝弯,稳稳当当地把他抱在了怀里。

    怀里的重量,好似一次比一次轻。林清在他怀里笑着,两人走到一处厢房门口,房门一开,顿时花香与光亮一起涌入,叫两人险些醉了。

    “瞧我们,在这里还说那些不愉快的话,真对不起这阳光,这花儿……哥哥,忘却那些事罢,咱们就待在这里,饮酒赏花……”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宽敞通透的房间,位于二楼,窗门大开,樱花树虬曲枝干缀满了花儿伸了进来,灿烂的阳光透过这密密丛丛的花儿斑驳在竹席地上,光影跃动,花香浮沉。房间中央,一张茶几,三四蒲团,绕过一道仙鹤屏风,一张软榻的素白床帘随风飘扬。

    在走近些,便可从这花枝中看见远处溪谷,在阳光下晶莹闪闪,似白日银河。

    林清笑道:“京外竟有这种好地方,我倒是头一回知道。”

    隋瑛将他放下后,便有小二过来沏了茶水,西湖的龙井飘香,在一片温暖的静谧中,水汽氤氲。

    “过去都忙,哪里知晓享受,也是我,从未带你去过好地方。”

    “广西!”林清说:“广西是最好的地方。”

    隋瑛却说:“后来回想起来,怎么舍得让你和我一同进山的,那些时日,你该多难受?”

    可林清却是摇头,无声地反驳。似乎想到什么,便问:“九霄环佩呢?”

    “方才在车上,许是一会儿就送来了。”

    “给我弹曲儿,好吗?”

    “当然好。”

    隋瑛坐到林清身边,林清先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约莫到了午时,九霄环佩送来了,小二还送来了餐食。餐食丰盛,堪比宫宴。两人望了一眼这些奇艺珍馐,不禁好笑,当真是在如今山河日下的宁朝,受苦的从来都只是老百姓罢了。

    “有银杏,我最爱吃了。”

    盐焗的银杏在阳光下泛起温润光芒,隋瑛挑了饱满的一颗,拨好了送进林清嘴里。

    这些时日林清早已吃不下什么饭,大多时候就靠温粥养着。可他今日嘴里泛苦,就点着桌子上的佳肴,一会儿说吃这个,一会儿又要尝那个。

    隋瑛便一样一样地夹给他吃,可他都是浅尝辄止,就譬如银杏,吃了三两颗就不吃了。

    “你吃。”林清在隋瑛怀里瞅着他说:“我要看着你把这些吃完。”

    “吃完可是要犯困了。”

    “困了就睡,在花下睡一个午觉,梦都是甜的。”

    隋瑛笑,“好,我抱着你睡。”

    隋瑛虽也胃口不佳,但为了让林清开心,他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林清看得开心,拿了帕子去擦隋瑛的嘴角,既欢欣又心疼。

    “我的好哥哥,当了这么多年的官,竟是分毫都没享受过。”

    “哪里,和你在一起的时日都是享受。”

    “可惜你我聚少离多。”

    “不——”隋瑛摇头,刮了刮林清的鼻梁:“思念也是享受。”

    林清顺势躺进隋瑛怀里,他浅浅地笑着,看樱花在风中摇晃、吹落,打着转儿落向他。他伸出手,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手心,轻若无物。

    “真好啊……”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安心,就这一刻,他对自己说,再贪图一些时刻罢。他林安晚,拥有的足够多了。

    隋瑛沉静地抱住他,问:“一会儿想下楼么?我看溪水极美。”

    “好啊,你带我去溪边罢,看是这里的水美,还是广西的水美。”

    隋瑛便作势抱他,可林清却说自己可以走。于是隋瑛搀扶了他起来,一步一步挪动着步子。

    可却在下楼时,走了不到两步,林清险些趔趄下去。他的四肢早已无力,支撑至此,已是尽了全力。

    隋瑛连忙抱起他,“都说了楼梯陡,这里的掌柜的,还真是不体谅人。”

    林清无奈地笑,“是我太没用。”

    “哪里没用,一会儿去踩水。”

    “太冷了,哥哥,如今我总是怕冷。”

    “那好,我们就坐在树下,用手碰一碰。”

    来到溪边,空气极好,视野也变得开阔,隋瑛一路抱着林清,林清问他累不累,他却是摇头。他根本不想说,如今的林清也就与着樱花一般,轻若无物。

    在树下,隋瑛抱着林清,他们说着小时候的话,谈论着稼轩的词,林清说他挂念椿儿,想在江南给他盘个生意,如今他已是无机会,只求隋瑛对他多有照拂。他又说起萧慎,说自己今生最对不起的第一个是隋瑛,第二个便是萧慎。

    “这些年,我只会带着他往前走,却忘了他亦是有感情的人…… 哥哥,不要恨他啊……”

    “怎么会呢,他是你我选中的人,我会守护好他,守护好你所在意的一切。”

    “那我就放心了,真是的,这么好的天气和景色,我怎么这么困呢……”

    话音未落,林清就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隋瑛都不敢动,他颤抖地抬起手指,放在林清鼻息下探了探,在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时才松了一口气。

    抬头,樱花、蝴蝶都如此生机盎然,万物在此时节争相生长,竟没有一分可以分给他的晚儿。

    他只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

    低头,借着一缕阳光,隋瑛细细端详着他。

    只是看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掉,隋瑛怕惊动了林清,又连忙转过脸,看向一边了。

    不知过了多久,起了风,隋瑛怕他着凉,便抱着他回去。隋瑛将林清小心翼翼放在了榻上,盖好了棉被,又为他点了一支安神的香。这时,小二送来了九霄环佩,又端来了琴架,在隋瑛的指示下轻轻地放在了靠窗的位置。

    隋瑛揭开棉布,这古琴就如同当时林清送他那般一样温润古朴。

    这些年,走到哪里他都好生带着。

    坐下身,隋瑛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天光明亮,暖风和煦,溪水潺潺,花落无声。晚儿就睡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呼吸清浅,隋瑛露出一抹微笑,他摁住了胸口,对自己说,别痛,记得这一天就好。

    别痛。

    不知过了多久,从屏风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隋瑛连忙放了酒杯,起身去看。

    “瞧我,怎么真睡了……”林清的声音嘶哑,隋瑛连忙断了茶水给他润嗓,“如此好的天光……”

    隋瑛挤出笑容,说:“方才不是说,在这天光下睡觉,连梦都是甜的吗?”

    他扶起林清,叫他躺在怀里:“可是有做什么梦?”

    林清无力扬了扬嘴角,说:“梦?在你身边,不做梦。”

    隋瑛笑了,问:“去坐着?”

    “好,还没看够花儿呢。”

    隋瑛扶他下床,林清却已几乎不能站稳,隋瑛只好又把他抱起来。绕过屏风,林清看到了窗前的九霄环佩,露出浅笑。

    “我想听……梦松逐鹤……”

    “好。”

    隋瑛将林清放在蒲团上,林清软软地坐着,好一会儿才扶着茶几坐稳。他的双唇早已无任何血色,眼眶深陷,好似知道自己样貌不好看似的,他使劲咬着嘴唇,妄图给自己咬出几分血色来。

    只是一和隋瑛对上目光,林清便又露出宽慰的笑容,他笑得温柔、恬静,却叫隋瑛鼻头发酸。

    指尖落在琴弦上,隋瑛想,他这一生许是只会谱这一首曲子了。

    曲调悠远而欢快,却在下一刻沉静而悲伤,似思念,若挽留。这是一首只写给一人、只演奏给一人的曲子,这是一首属于他们的曲子。

    他们是旁人眼中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敌,亦是彼此心中一生未曾更改的恋人。

    一阵春风袭来,指尖在瞬间凝听,摁在琴弦上。在余音中隋瑛抬头,对上林清不舍的目光。

    “哥哥。”

    “嗯?”

    “以后若是想晚儿了,就弹一弹这首曲子罢,我会求那天老爷,留我一魄,在你弦上。”

    隋瑛颤抖嘴唇,垂首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常服。

    他不堪有任何回答。

    林清却是朝他伸出手,说:“抱一抱我。”

    隋瑛过去抱他,林清卸力,软在他的怀里。

    花枝在风里摇晃,成千上万的花瓣飘落,犹若一场雨。

    林清嘴角含笑,看着眼前这生机勃勃的一切。他觉得很幸福,他觉得一切都够了。

    只是身后人的心跳,极力隐忍的颤抖,让他的幸福中有一丝难过。

    “当真,当真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么?”这是第一次,隋瑛直面自己的怯懦。他想后退,他想屈服。

    “不能,也不会回头了。”林清注视前方,依旧微笑,音色笃定。

    “我要把我该还的,都还了。该带走的,都带走。”

    “哥哥,这一次回京,你我……不要再见了。”

    “不——”隋瑛痛苦地拒绝。

    “你我幽会多次,已是犯了极险。如今事情将成,不可再有任何闪失。”

    “晚儿……”

    “哥哥,就当为我,最后一回。”

    林清抬头,在隋瑛唇上轻轻一吻,“最后一回。”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原来,是他从来没有看……

    齐桓找到林清的时候已是正午, 天朗气清,春意阑珊,是个好天气。

    可林清依旧在榻上, 没能下床。

    下人们都说今日林清的状况不佳,昨夜咳嗽了半宿,今早又吐血了, 半晌没能说话。劳烦齐大人下次再来,可齐桓只是定了定神,问:“他没喝昆仑道人的药么?”

    “没喝了,早就没喝了。”

    好似什么得到印证,齐桓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垂首轻笑一声,便轰走那些下人,穿过长廊,径直来到林清的厢房。

    屋内静谧, 檀香缭绕,一束樱花枝叶枯干在角落。

    齐桓走过屏风,居高临下地俯视床上气息奄奄的林清, 嘴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善?”他唤了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他俯身, 将声音提高了几分。

    “见善,连陛下的心你都失掉了么?如今你还剩下谁?”

    听到声音,林清艰难地睁开眼睛, 日光勾勒出齐桓的身影, 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林清扬了扬嘴角,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他的眼底却是无止境的嘲弄,毫不掩饰, 直到让齐桓准确无误地看个分明。

    齐桓仰头大笑,他懂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被一个将死之人摆了一道,他以为他有求生的意志,他以为他不甘心,殊不知他早就不想活了!林见善不惜以身入局,就为了把自己拉下水,自己在他心中还值这么大一个分量?

    “也罢,也罢,林见善,你不是要到我这里来么?”齐桓苦笑摇头,一边说一边转身关上了房门,插上了门闩,“你不是要与天下为敌,要和我一同狼狈为奸么?”

    转身,齐桓摘下乌纱帽,卸下官服绦带,脱去了外裳。

    他眼露轻蔑,走到林清榻边,掀开了他身上的软被。

    他好似一只濒死的鹤,沉睡在沼泽里,柔软地塌陷着。内衫轻薄,掩盖不住皮肤,齐桓看到了那些伤疤,他露出不屑却又灼热的目光。

    “我过去总说你在我怀中,其实不然,这算什么拥有?隋瑛可不是这样拥有你的。”

    他欣赏林清戏谑神色之后小心隐藏的恐惧,他俯下身,自若地在林清唇上吻了吻,便着手褪去他的衣裳。林清艰难地转头,抬手去推他,却被齐桓瞬间抓住手腕狠狠摁在了头上,

    “你,滚。”林清咬牙道。

    “现在怕了?我以为你不怕呢。”齐桓捞起林清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嗅闻着,又掀开他的内衫,亲吻他的脖颈。

    在那里,血管慌张地脉动着,齐桓闻到了一股茶香,是林清素爱的剡溪。齐桓咬了咬这块皮肤,引起一阵恐惧的颤栗,他笑了。林清的喉结上下滑动,他吞咽着嗓子,是那样无能为力。

    “滚开……”林清拼了命地去推齐桓,可他这点力道只能让齐桓更有兴致。齐桓并不好男色,可他很想拥有林清。他发了疯似的想要他。

    林清在这时真的慌了,他想呼喊,刚一出声就被齐桓捂住了口鼻,他的挣扎在齐桓手底下那样微弱无力。齐桓不会在意他能不能呼吸,也不会在意此种侵犯对他此际的身体为何种摧残。齐桓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得到林清,就算死,死前也要得到林清!

    林清喑哑地哭着,齐桓已经强行分开了他,林清目眦欲裂,拼了命去咬齐桓。齐桓吃痛,直起身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林清瞬间失去神志,口角渗血,双眼涣散,嘴里仍旧喃喃:“不要……“

    齐桓近乎癫狂地笑,林清这样委顿在他身下的模样,让他痴迷,让他觉得自己就算是现在死也是值得的!

    轰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踢开。

    “你找死!”

    绣春刀划过空气带起尖锐啸音,破开昏暗,直直刺向齐桓。齐桓瞬间闪避,从榻上一个翻身,站定在屏风之后。

    见到来人,他露出一抹哂笑。

    “哈,倒是忘了你这号人物。”

    眼前,倪允斟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地就朝齐桓挥刀而去,齐桓倒也不惧,他躲避着倪允斟的攻势,顺带抽出墙上挂着的一剑,举手格挡。

    可他哪里是锦衣卫的对手,锦衣卫招招都是杀招,只听锵的一声,火星四溅,齐桓手中长剑被绣春刀挑飞,狠狠扎在房橼之上。下一刻,绣春刀便架在齐桓脖颈之上。

    倪允斟双目通红,要不是仅剩的智在控制他,他完全可以在这里杀了齐桓。

    齐桓在片刻惊诧之后,虽衣衫凌乱,受制于人,可面对锦衣卫,他依旧自信。

    他齐梁甫毕竟是兵部堂官,就算是锦衣卫,对他动手也必须得有个名头。

    “不知我齐梁甫犯了大宁朝的哪条律例,还要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亲自捉拿?——不——”齐桓眯起双眼:“是处决。”

    “齐,桓。”倪允斟咬碎了这二字。

    “如何?指挥使大人?”

    “择之……”林清从床上起身,捂住胸口,艰难地唤他,“不可……”

    倪允斟死死咬紧牙关,狠命盯着齐桓,绣春刀在他手里抖成了筛子,在齐桓脖颈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印。

    他怒吼一声,额头上青筋直爆,颤抖而艰难地放下了绣春刀。

    齐桓得意地冷笑。

    “滚!”倪允斟低声吼道,“滚!”

    齐桓不紧不慢地穿好衣裳,戴上乌纱帽,转身,他深深看了一眼林清,不甘心地咬牙,走出了房门。

    林清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床上。倪允斟连忙收了刀,冲到近前。林清脸颊高肿,显然被打得不轻。倪允斟颤抖地触碰他裂开的嘴角,痛苦地将他抱在怀里。

    “择之,不要哭……我没事……”林清艰难道:“谢谢你……”

    “不要说,不要说,是我来晚了,对不起的是我,见善,对不起……”

    “不能再等了,他察觉了。”

    “快了,调查就快有结果了,别担心,见善……”

    倪允斟一手搂住林清,一只手扯起软被盖在他身上,林清的内衫早已被撕烂,露出其下伤痕累累的躯体。这些伤疤刺痛了倪允斟,他不堪再看。

    林清在倪允斟怀里浅浅微笑着,他虽狼狈,却并不算输。齐桓已经恼羞成怒,智正在丧失。

    当一个人向来以智著称却再也无掩饰他的怒火与嫉恨时,他临了的时刻便已不远了。

    “齐桓……齐桓,不错,就算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走……”

    林清在倪允斟怀里大笑出声,癫狂道:“我要拉着你,一起走!”

    ——

    顺天城外,一处无人居住的宅院掌起了灯。

    中堂后的一间秘室,成箱的金银珠宝在灯光下熠熠生光,散发奢华淫靡的光芒。

    齐桓举着烛火,穿行在一整屋的黄金白银当中,好似漫步在璀璨星河,除了这些闪耀,其余皆是虚无。

    他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正堂的主座上。

    目视前方,烛光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庞,他好似在看眼前这些财物,却又似乎在看什么别的地方。一股强烈的空虚窜进了他的心间,空空落落的,他有片刻恍然。

    什么时候这么多了?

    在刚开始变法的时候,他从未想过收礼,也只想在能同时安抚好藩王的同时,将新政平稳而有效地推行下去。可是后来,他发现,新旧本就不可协调,从来没有鱼和熊掌兼得之。

    不知从何时开始,心中的那杆秤,有了倾斜。

    他自嘲笑了笑,抬起手,触碰受伤的嘴唇,林清白日里咬伤了他,他在剧痛之下,挥手将林清打得神智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举动,就如同他不清楚他何时收了这样多的贿赂,简直叫他自己看了都颇为震惊的程度。

    分明打林清的那一巴掌是违背本心的,分明这些钱财对他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

    可人有时候就是认不清自己。

    今日在朝上,隋瑛当着众臣的面揭露了广西的那辆尊火炮,他甚至带回了火炮与弹药留下的碎片,几名兵部主事一眼就认出那是武库司的东西,顿时面面相觑,微不可察地朝齐桓投去目光。

    隋瑛要求彻查此事,他得到了皇帝的应允。

    皇帝甚至表态,此时北镇抚司将全权予以配合。

    那时,齐桓没有恐惧,他只觉得头痛。

    为什么这些人要揪着他不放?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相信,他齐桓也可以为国为民,贯彻执行变法呢?

    可当他从林清屋里狼狈地出来,被咬伤的嘴唇隐隐作痛,当他径直来到城外这座“宝库”,静坐在金银财宝当中时,他似乎明白了原因。

    原来,是他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

    这些年来,原来他早就忘记了自己。

    他齐桓,就是当初那个屈服于淫威想要接过一锭银子的穷书生,也是那个暗夜里穿过马厩下毒让马儿发疯让仇人错过科举毁了那人一生的凶手。

    他所畏惧的从来都不是隋瑛看出了他的卑劣,而是自己承认自己的卑劣。

    可如今,他看清自己了吗?

    一片璀璨中,他的笑容暗淡无光,唯有眼中两点,呼应闪耀。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

    兵部的武库司中, 隋瑛和岑长青在仔细翻阅册本。

    岑长青发现隋瑛的状态有些奇怪,虽在认真查阅,却时不时捂住胸口, 走到另一边大口呼吸几次,其间额头渗汗,面色苍白, 好似承受千石重压,不堪重负。

    可隋瑛却什么都不说,缓过来后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调查。岑长青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他猜测定是在广西受了磨难,落下了什么病根, 许是心肺上的,岑长青便念叨着要让崔大夫来给隋瑛好生把一把脉,开几副方子调调。

    可隋瑛却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还是案子要紧。”

    “在山兄,身体可是本钱啊,这两年在广西剿匪, 把你都搓磨坏了。”

    “的确艰苦,但好在有所成效, 那么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是啊,日后这变法还得扛在你身上,这齐梁甫竟然为土匪提供我兵部的武器, 过去只是认为他是宵小之辈, 如今看来,还是太低估他了。”

    岑长青啧啧摇头,又去忙了。隋瑛看了几眼册子, 心中阵痛再起,他张嘴大口呼吸,连忙捶胸几下。

    岑长青犹豫在三,还是说:“在山兄,今日你就先去歇息罢,本来户部的事儿就够多了,这查案哪里还需要你亲自来,别说北镇抚司,我都察院里也有人啊!”

    “长青兄,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都累坏了,快些回去歇息罢,若是叫程大人看了,定是要责备我们这些人的。”

    岑长青连推带搡,将隋瑛推出了武库司的仓房。隋瑛甫一走到日光之下,双眼便刺痛地流下泪来。

    他尽可能地忙碌,是他的逃避。

    可他的逃避,只会让林清更快地迎来审判。

    谁都清楚,齐桓一倒,下一个就轮到了林清。

    隋瑛没有办法,他竟没有任何办法。

    “老师!”从明晃晃的日光下跑来倪允瞻,兴冲冲地跑进,却在看到隋瑛的面色后止住脚步,疑惑问:“老师,你生病了?”

    “没有,你有什么事吗?”

    “哦,是件喜事儿!说是那迟迟从国子监里出来了,今日吏部拟的折子,在阁内批了红,说是叫她去户部当差呢!”

    “户部?”

    “是啊,首辅领着他在衙门等着你了!”

    “瞧我,只顾着查案了,好事,好事。”隋瑛连忙说:“走罢。”

    可刚走了几步,就问:“吏部的折子?”

    倪允瞻开心道:“那林见善还能做几件好事呢!说是他亲自拟的折子。”

    “亲手写的?”

    “是,也不知这迟迟是怎么讨了这个奸佞的好,若不是跟在程大人身边,迟迟还不得被口水淹死,如今谁不指望那林见善早日归西?”

    隋瑛脚步一滞,猛地大口喘气。

    倪允瞻连忙搀扶了他,难过地说:“你如今这般,也是叫那歹人所害,好在——”

    “不要再说了!”隋瑛粗鲁地打断倪允瞻的话,说:“不要再说了。”

    倪允瞻诧异地长大嘴巴,隋瑛回来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了要倒林党,那一刻,即使对隋瑛在那场造反中有所怀疑的也打消了疑虑。他以为,隋瑛早就对林清没有任何感情了。

    难道现在,他还在为这件事而痛苦么?

    倪允瞻抿了抿唇,扶着隋瑛登上马车,一路上,两人皆是无言。

    到了户部,隋瑛挤出笑容来招呼迟迟和程菽,安排好迟迟后,程菽就叫迟迟和倪允瞻先下去,他要跟隋瑛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走后,程菽关上了签押房的大门。

    “我预备明日递交辞呈,辞去首辅之位。”程菽开门见山地说。

    隋瑛抬了抬眼,并没有很惊讶。

    “你知道这个位置是你的。”程菽说。

    隋瑛点头,说:“陨霜兄的信任,我必不辜负。”

    程菽沉默片刻,说:“你似乎快要承受不住了。”

    隋瑛连忙挤出一道笑容,说:“哪里的话,我就是这两天忙着查案,太累了……”

    “是吗?在山,我这个作兄长的,还算是了解你。”

    隋瑛诧异抬头,张了张嘴,什么都还没说出口,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程菽叹息一声。

    “你对他用情至深,他亦不负你。”

    “陨霜……”

    “别人看不清,当我也看不明白了?”

    隋瑛哆嗦了两下嘴唇,跌坐在椅中,抚住头,他失声痛哭。

    程菽难过地走向他,犹豫在三,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

    “也许,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的。”

    隋瑛双肩起伏,已是说不出话来。

    “他要完成他的使命,你也是……在山,坚持住,坚持住……他把这一切都交给你,是他欠你的,亦是他信你,你不要辜负他。”

    不堪回答,隋瑛紧紧咬住牙关,只有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红木案上。

    ——

    庭院里,见倪允瞻面色有异,兴致正高的宋步苒歪着头,打趣道:“怎么,本宋大官人发展比你快比你好,羡慕了?”

    倪允瞻扯了扯嘴角,不服输地说:“你有人罩,我没人罩。”

    “哼,我要是能参加科举,还需要人罩?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情绪这么低落,喂,你不会是被哪位姑娘拒绝了吧……”

    “闭嘴吧你!我烦得很。”

    “你烦什么?!”

    “我烦……不能是这样的,不能……”倪允瞻跌坐在栏杆下,摇头道:“为什么那人害惨了他,他还那样,要真是如此,他该多伤心……”

    “你是说林大人么?”

    倪允瞻抬头,诧异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迟迟脸上掠过一抹难过,坐到了倪允瞻身边:“你这个笨蛋都看出来了,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家老师,心里还挂念着林大人呢,可是怎么办,今生,今生都是无缘了。那些大臣,已经把你老师架起来了……”

    “他不能和他有任何纠葛,不然他们还会觉得他们是一伙的!要是如此,我老师的名声又得毁了,又得毁了……”

    倪允瞻直锤脑袋,迟迟悲伤地看了他一眼。

    “傻瓜一个。”她心里很明白,他们不会再有任何纠葛了。的确,可这不是隋大人为了名声,而是那林大人最后的弥补罢了。

    两小官还在这廊亭下神伤,就见长随韩枫急匆匆地打长廊下跑来,一脸着急。

    “出什么事了?”宋步苒连忙迎了上去。

    “不好了,不好了!武库司着火了!”韩枫一边说一边推开门:“主子,武库司着火了!岑大人被困在了里面!”

    隋瑛抬头,迅速收敛悲伤神色:“什么?!武库司着火了?”

    “就在刚刚,水车已经拉过去了,可火势甚大,存放的火药炸个不停!”韩枫直打哆嗦,就见隋瑛险些站立不住,堪堪站稳,就冲出了签押房,策马而去。

    程菽也连忙领了两名小官赶往兵部,韩枫也在马车上,他捂住脸,哭个不停。

    “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我家主子,为什么……”

    隋瑛驰骋马上,没过多久,冲天的烟雾就在眼前。他翻身下马,踉跄地冲上前去,却被周围士兵死死拦住。

    “不可,隋大人,不可……”

    “长青兄!”隋瑛目眦欲裂,嘶吼道:“长青兄!”

    他泪如雨下,张成泽死前的面容历历在目,如今,岑长青也要代他而去了吗?

    “不!”他崩溃地大喊。

    这时,火中起了一阵哄闹,说是救出来了,岑长青在着火时刻分明可以往外跑,可他为了那些证据、那些账册又折返回去,等他再想逃的时候,却被倒下的卷宗架拦住了去路。他拼命地在地上爬,喊人来接他手里的东西,他火焰灼烧着他,浓烟叫他失了呼吸,就在看见光明的一瞬,他昏了过去。

    当他被抬出来时,尚存一丝呼吸,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些账册。

    隋瑛跪在他身边,痛苦地抱住他。

    “不,不……”隋瑛泣不成声,“不能,不能啊……”

    浑身焦黑的岑长青在临死之前,想起了那一日在玉峦殿前的广场上,自后出现的那一把伞。

    他为此一直感恩,他亦视他为标杆。

    够了。

    他朝隋瑛笑了笑,转动眼珠,示意他怀中的那些证据。

    隋瑛拼命点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留下这么一句,岑长青闭上了眼睛。

    隋瑛沉默跪地许久,看着死去的友人。

    他面无表情,却兀地笑了起来,他轻轻放下岑长青,又颤巍巍地站起来。

    “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得满眼都是泪,他冲向一名士兵,拔出他腰间长剑,直直朝兵部衙门而去。

    他知道他会见到谁,这是他们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对峙。

    隋瑛一脚踢开签押房大门,面对齐桓,持剑而立。

    齐桓沉默地看着他,并无任何动作。

    “是你!”隋瑛痛苦地嘶吼道:“要冲就冲我来!伤及无辜,算什么英雄好汉!”

    齐桓冷笑一声,岿然不动,“这一回,我就是冲他去的。”

    “为什么……”隋瑛绝望地摇头,“你恨的是我,你恨的是我……”

    “是啊,我恨你,你终于知道了。”齐桓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你终于知道了。”

    “我并不在乎。”隋瑛定了定神,“你恨谁,你爱谁,你要做什么,你为了什么,我根本就不在乎!”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齐桓从案后走出,好似一个胜利者,“你来了,找到我,因为愤怒想要复仇,可我告诉你,我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谁都看见了,是我纵的火,且是等你走了后,我亲自点燃的火油。”

    “所以,隋瑛,你能找到我,是我给你留了一条命,是我让你找到我的,就是我革送鞠谳,也是我自己愿意降服的!”

    齐桓仰头大笑,指着隋瑛说:“所以,算不得你赢!我不是输在你的手里!我,齐梁甫,是向自己认输,不是向你隋在山认输!”

    “我绝不向你认输!”

    齐桓癫狂地大笑,隋瑛只觉得他疯了。他的确疯了,他笑得满眼是泪,他将这些年的块垒倾泻而出。他说他这一生都活在隋瑛的阴翳的之下,他说他这一生都毁在仇恨当中。

    “可是,可是你居然现在才知道,隋在山,你居然才知道……”

    “我宁愿做你的敌人,做你堂堂正正的敌人……”

    “可你,你的眼里居然从来没有我……”

    “我齐梁甫,就是这个世上最大的笑话,最大的笑话!到头来,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啊……”

    齐桓仰天长恨,猛地抓了隋瑛手中的长剑,刺向自己的胸膛,隋瑛瞬时抽剑,剑尖堪堪刺入他胸膛一寸。

    “你?!”齐桓瞪大了眼睛。

    “你说的对,你输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那一颗仅存的良心。”隋瑛收回长剑,几乎冷漠地说:“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死在我的剑下,你我就有了纠葛。而我,不愿与你有任何关系。”

    “宫里已经查明你和那位姓石的公公是如何勾连,贿赂侍卫,谋害忠臣的。如今,我也已快查明你与广西山贼勾结,私运军火,此为叛国之罪。”

    “你不会死在我的剑下,你要死在大宁的律法之下。”

    齐桓张了张嘴,轰然跪下,隋瑛最后朝他投向冷漠的一瞥,说:“我和你,从未有半分交集。”

    说罢,隋瑛走出签押房。

    在他身后,齐桓跪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低吼。

    第180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在临死时刻,他居然动……

    “岑长青……”林清得知消息后, 方才喝下的汤药全都吐了出来,不住地咳嗽,直直呕出血来。

    “为什么, 为什么?”林清揪住倪允斟的飞鱼服,“为什么没有护好他们……”

    倪允斟歉疚地说:“当时人手都在隋瑛身上,没想到, 齐桓等他走了对岑长青下手。”

    一边说倪允斟一边帮他擦血,“是我错了,你别着急,你别着急好吗?是我错了……”

    “不。”林清摇头,他不敢想象隋瑛的痛苦, 只要稍稍一想,他的心便是钻心的痛。

    “他该怎么办,他该多伤心,在广西, 张成泽已经叫他内疚多时,如今岑长青又因他而死……我的遇安,我的遇安……”

    他揪着倪允斟的衣服, 放声哭着,他恨不能在隋瑛身边, 他恨自己没有做好这一切,让他再次受伤。

    “择之,你去看一看他罢, 看看他如何了, 你去帮我看一看他罢…… ”

    倪允斟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 我这就去!”

    倪允斟冲出屋门,他跟不忍心再看林清的眼泪,他好似意识不到死亡正在逼近的是他,而不是隋瑛。

    他走出红楼,径直来到隋府。隋府大门紧闭,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还是收回了敲门的手。

    不愿和隋瑛正面相对,他选择翻墙而进,预备偷偷看一眼就走。可当他翻墙而入尚未落地时,就见隋瑛站在院中,好似等着他一般,定定地看他。

    倪允斟下意识地握住绣春刀,却在看到隋瑛悲戚面容后,朝后退了一步。

    “我受托而来。”倪允斟淡道。

    “我知道。”好似哽咽了一下,隋瑛喉结上下滑动,说:“我很好。他呢?”

    “他……很好。”

    “有你陪着他,我放心。”

    倪允斟惊诧抬头,迎上隋瑛泫然欲泣的目光,昔日剑拔弩张的二人,如今却在这样柔和悲伤的气氛里面面相对。

    “照顾好他。”

    留下这么一句,隋瑛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长廊下。

    “隋大人。”

    倪允斟叫住了他,顿了顿,他说:“你我都再坚持坚持罢,了了他这桩心愿,我们的路还很长,万不可伤心坏了身体。”

    隋瑛没有回头,脚步停滞,瘦削的肩膀颤动几分,便又再迈开步子,走入长廊的阴影下。

    冷风卷过院子,槐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倪允斟站了片刻,预备转身,就在这时,他对上了墙角阴影下,郦椿含泪的目光。

    少年躲在墙角,紧紧扣着墙,咬着牙,泪眼汪汪。

    倪允斟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郦椿注视倪允斟离去,再也忍耐不住,蹲下身号啕大哭。

    三日后,于太和殿,隋瑛升任为首辅。

    群臣争相祝贺,纷纷过来道喜,隋瑛却以岑长青的去世为由,拒绝贺喜了。他很平静,没什么喜悦,群臣叹惋岑长青没能见到这一时刻,各自招呼着叹气摇头,又彼此鼓励,说齐桓一倒,林党也就快了。届时,大宁朝官场海晏河清,不再有党争,群臣一条心,变法改制,畅通无阻。

    隋瑛将这些事抛之脑后,踱步去了文渊阁,在那里他见了高子运,高子运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见隋瑛拟写了关于对齐桓的处置的票拟,送到了司礼监。

    几个时辰后,金瓜将折子递到了萧慎面前,萧慎面对这二字沉思良久。

    他回忆起有一回,他问林清,为何要已身入局,不惜付出自己也要取下齐桓的命,他作为皇帝,有生杀大权。

    可林清说,若是想杀就杀,便更失了人心了。

    “可为何一定要让他死呢?可以贬黜他。”

    那时烛光映照在林清深井一般漆黑的眼眸里,他的神色很温柔,气息也很稳定,他说:“并非仅仅是为了他曾多次要取在山的命,因为有他的存在,变法的不稳定因素就太多,只要留他一命,整个大宁朝官场必不得安生。”

    “不要小看了仇恨和不甘的力量。”顿了顿,林清补充道:“纵使他罪不至死,我也要带走他。大不了,再多担一份罪,我林见善担得,不怕。”

    那时萧慎连忙安慰:“就是与土匪勾结、联合宫人戕害大臣就已足够死罪,哪里能说这罪还要担在你身上?”

    林清垂目没有说话,萧慎犹记得他似笑非笑的面容。

    如今,他手里是隋瑛亲手拟写的票,他走的大宁律的程序,预备将齐桓交与刑部,审清楚了再问斩。

    可萧慎不想再等待了,他害怕林清看不到那一刻,如若这是林清的心愿的话。更何况,倪允斟将齐桓对林清那一日的所作所为悉数告诉了他。

    不再犹豫,萧慎起笔,在折子上批了三个字——“斩立决。”

    ——

    从昏暗的牢房走到囚车的这一段距离,齐桓的脚步很稳。即使粗重的铁链让他的步伐沉重,移动都很困难,可是他一步一步走向囚车,奔赴刑场的身形,没有半分怯懦。

    意识好似已经翩飞而去,当锦衣卫将他捉拿下在诏狱里的时候,那时隋瑛的身影消失不见,倪允斟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这一回,有名头了。”

    于是他怎么和石公公联合,收买行刑侍卫谋害宋知止,怎么和广西土匪勾结,欲图谋害隋瑛,还有他和宗室藩王们之间的交易往来,在变法里的擅权谋私,最后还火烧军械库,谋杀言官……这些罪状,倪允斟一条一条念了出来,齐桓听着,没什么感觉,反倒在了失去所有的时候,他很平静。

    只是在审问他的期间,自始至终都没有隋瑛的身影。

    隋瑛说到做到,没有和他沾染上任何关系。这是对他来说,比死还要残忍的惩罚。

    在囚车驶向熙攘的菜市口时,他目视前方,周围百姓朝他扔着各种秽物,口里骂着他“贪官”“奸佞”,这些他都如若未闻,却在有人骂他是“林党”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见他笑了,众人骂得更狠,他们好似觉得,倒齐桓就是倒林党的第一步,齐桓死了,下一个就是林清了。

    当齐桓跪在刑场中央时,面前是熙攘的人群,乌央乌央的一大片,都昂着面黄肌瘦的脑袋,仇恨地注视他。

    这些目光过于相似,相似到他无所谓。于是他抬起头,在初夏的日光中朝远方看。人群后面是一排客栈,有些达官贵人包了临街的雅间,专门来看行刑,齐桓很想知道,他有没有来。

    到了最后这个时候,他竟然心中在意的是他。

    这是第一次,隋瑛从他脑海里远去,代之以林清的身影。

    很奇怪,这时候齐桓想起了他和林清为数不多的几次亲吻,每一次都带着考量和算计,每一次都带着愤懑和不甘,从未有一次有过半分真情实意的感情。可是,他却很怀念林清柔软的唇,那种湿润的,若即若离,好似永远无法拥有的感觉。

    于是他抬头看,环顾四周,终于,在和一间客栈二楼窗前的林清对上目光时,他露出了笑容。

    这时这么多年来,他笑得最纯情、最真挚的一回。

    尽管距离很远,他依旧可以看见,林清被倪允斟扶着靠在栏边,形销骨立,苍白如纸,已经到了气息奄奄的地步。

    可是他的双眸,却在阳光下闪烁着,好似缀满了星。

    他在哭么?

    不对,林清是不会为自己而流泪的。

    林清是赢家,赢家只会有胜利的喜悦。

    该哭的应该是他齐桓,可他不会哭,即使到了如今时刻,他也不肯做出任何弱者的行为。

    可为什么……齐桓讶异地张了张嘴,再次看了过去,为何林清抬手掩面,揩拭着面庞呢……

    他当真在流泪么?

    齐桓不明白了,他想他这一生的确没有爱过任何人,也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

    他私以为,对林清只是一种出于嫉恨而占有的心态。可是现在,为什么这颗心,在见到林清那似是而非的泪水时,而鲜活地跳动起来了呢?

    “真的是……”

    齐桓垂首,自嘲一笑。他绝望而又清晰地意识到,在临死时刻,他居然动了心。

    这时,随着一道咤喝,一道银光高高扬起,又呼啸落下。

    所有的思绪停滞,所有的心动消失。

    人群爆发一声呼声,远处客栈上,林清迅速转脸,被倪允斟捂住了眼睛。

    “好了,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倪允斟轻声安抚着怀中人,林清的眼泪不停,在他怀里轻轻地发着抖。

    “见善,为什么哭呢?”

    林清摇头,低声说:“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当他得知齐桓要在今日午时问斩时,他央求倪允斟带他过来。此时林清早已不能下地,倪允斟一路抱着他。

    “当真要看么?”

    那时,林清靠在倪允斟身上,透过人群,望向齐桓。

    他看到齐桓抬起头,环顾四周,好似在寻找什么。人群的谩骂、刽子手的动作,似乎都没有吸引他的注意。他专心而细致地寻找着,最终,他们对上目光。

    在这一刻,林清很难说对他恨与不恨。

    在政治中,从来都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尽管无意,他与隋瑛的确伤害过齐桓,齐桓所在意的人,他们一个一个将他夺去。而齐桓,也在反击中深深地伤害了他们。

    如今,他的生命也将终于此刻。

    林清鼻尖发酸,他流出了眼泪,也就是在他淌泪的那一瞬,他和齐桓对上了目光。

    他看到了齐桓脸上的笑容,与过去很多时刻不一样。林清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无语凝噎,只剩热泪两行。

    “罢了,罢了……你走过的路,我林见善也不会害怕,命数如此罢了……”

    林清抹泪,只见刽子手扬起银白长刀,挥下的那一瞬,林清打了个哆嗦,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