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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五十章 罪魁祸首

    临近夜半, 雪落得大了些。

    林清依旧伫立在原地,垂首,将神情隐匿在月光暗处。夜哑然而寂静, 他的心中风浪四起。

    哪怕倪允斟的话有一丝真的成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而自己,又为什么会怀疑他呢?

    好似又看见这人站在自己面前,朝他一次一次伸出手。多少次生死时刻,都拼尽全力护下自己。

    “林安晚,林安晚, 你怕什么?”他兀自笑了出来。

    转身推开那扇被倪允斟一脚踢得只剩半边还挂在墙上的木门,他走出土地庙。此际月沉西天,世间一片璀璨的银白。丛丛松林被压弯枝头,好似不堪承受月光与雪的重量, 时而弹起,扬起一团雪雾。

    他拾级而下,一步一步, 踩在晶莹台阶上,留下一串忧愁的脚印。

    仰望, 他昂起头颅,不无悲伤,嘴里喃喃念着那人的名字。

    “遇安, 遇安……”

    而他口中轻唤之人, 却在这一夜快要发了疯。

    隋瑛从未有过如此失态时刻。

    傍晚时分他就结束衙门事务赶到了林府,心知林清此际内心焦急,他不放心他独自一个人。到了林府后, 却被告知林清尚未从熏风阁回来,他便又去了熏风阁寻他,然而熏风阁的掌柜却说,林大人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隋瑛当即就派了人,在顺天城里暗暗地四处搜找。如今萧慎身受重伤,宋知止命悬一线,显是对手下了狠招。林清消失在顺天城,叫他原本智的头脑变得胡思乱想起来。他不能接受林清出任何意外。

    由于雪天,街上人烟稀少,少有人见到林府的轿辇。尤其是林清这一回为了掩人耳目乘坐的是一顶毫无特色的便轿,抹去了林府的招牌,派出的人手在街上四处打听却无功而返。眼看天色黑透,隋瑛便再也坐不住,自己骑上一匹马,在城内四处寻找着。

    雪越下越大,他从城东找到城西,又从城南打听到城北,想去问岐王府上的人,又怕惹得岐王那边担心,他只能派王朗去岐王府上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番,被告知林大人好些时日没去府上了。

    而他自己,连着两个多时辰都穿梭在顺天城的大街小巷。

    他那在京内养好的手,在这一夜里抓着缰绳再次冻伤。

    白雪纷飞,好似多年前他追在那漆黑棺椁后四扬的纸钱。呼出团团白汽,寒夜里他的睫毛凝了霜,若隐若现的泪痕,凝结在苍白面颊上。

    这一夜,他再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滋味。

    他竟如此害怕和仓皇,好似回到那个奔跑在青石小巷中的少年。

    直到他觅得一丝消息,寻着痕迹追踪到城外,见那轿辇缓慢地顺着小径而来。隋瑛下了马,冻僵的双腿叫他些许踉跄,冲过去他掀开幔子,见到林清端坐在轿辇当中无恙,他紧绷的神情才倏忽间松驰下来。

    “你……”林清略微惊讶,睁大的眸子里映出隋瑛那从未有的慌张。

    “你是要取走我的命。”

    说出这样一句,隋瑛嘴唇颤抖,垂首掩饰自己发红的眼眶。再度抬头,他将林清拥入怀中,这具身躯孱弱瘦削,却依旧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他的怀中。于是他安心了,一夜的奔波,仿佛也无任何辛苦了。

    “哥哥。”林清意识到今夜自己的轻率,抬起手,轻轻落在隋瑛的背上,“对不起……”

    “不要说,晚儿,不要说,让我抱抱你……”隋瑛将脸深深埋进林清的颈窝里,他少有展示出脆弱时刻,这一回,他是真以为林清出事了。

    他不知道,原来自诩为智的他,也会慌乱失措至此。

    全乎因为这人,太过重要,早已与他的生命不可分割。

    隋瑛披风上的落雪渐化,湿润了林清面颊,分不清哪里是泪水,哪里是雪水。

    这人寻找自己如此,而他却心生动摇,哪怕只是片刻的怀疑,如海的愧疚也会淹没他。

    直至回到府上,睡到榻上,隋瑛也没问他究竟去了哪里,去见了谁。只是帮他梳着头,熬了姜汤为他暖身。

    “你也喝点。”姜汤氤氲雾气,迷离了两双情人眼,林清将姜汤送近隋瑛唇边,他看到了他裂口的手指,血肉猩红。

    隋瑛微笑地摇了摇头,视线片刻不离林清。

    “我没有任何事,我只是想……四处走一走。”在这真挚目光下,他依旧说了谎,“喝点吧,哥哥,今夜可真冷,你的身子热乎了,晚上才好抱着我睡。”

    闻言隋瑛才抿下一口姜汤。

    “不会让你受冻的。”隋瑛说,苍白面庞逐渐泛起鲜活血色,笑意盎然,眼底揉碎了烛光,温柔得一塌糊涂。

    可林清想哭,为隋瑛冻伤的手哭,为愧疚而哭。

    抿了唇,望向另一边。他难以承受这目光,这信任比世间万物都重。

    而隋瑛却只是上了床榻将他抱在怀里,一言不发,一句不问,好似宝物失而复得,紧紧攥住,片刻不肯松开。

    ——

    且说那岑长青自从进了都察院,除却履行职责外,心底一直记挂着一件事。他一直想知道究竟是谁写了弹劾的折子愿望了陆渊,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心病。

    然后在都察院中,其余的监察御史都对他避之不及,因他是隋瑛保下来举荐去的都察院,天然地就划到了岐王一派。岑长青也为这事找隋瑛聊过,他不相信隋瑛会参与党争甚至是夺嫡。

    但隋瑛却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自己已经入了这局。

    岑长青思前想后,最终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一是为报隋瑛恩情,二是他思前想后,太子这人,还真不可取。

    于是他主动对隋瑛说,自己将在都察院深耕下去,如此一来,就得和隋瑛在明面上拉开关系,才能真正打入张党一派。隋瑛当时觉得岑长青这人脑子开了窍,这信誓旦旦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但见岑长青十分认真,于是也严肃地嘱咐道,打击张党,也需用正当手段,不可做下做之事,被人抓住辫子不说,还为岐王抹了黑。

    岑长青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做伤天害之事,也不会违背圣贤之道。

    隋瑛见他也是个老实的,便也放下心来,只是多多嘱托,不可贸然出头,给自己招惹祸端。

    后面这几月,岑长青时不时地就写折子弹劾隋瑛和林清,只是他故意拙劣了笔力,叫人看出态度诚恳,却又难以对他的折子上心。弹隋瑛呢,就说他慢上无礼,好名欲进,要君取名;弹林清呢,就说他用情罔公,怙势招权,凌铄同列。

    好多次弹劾的折子连张邈都看不下去,就叫了都察院的都御史,说既然这人有入我门的心思,还需多多调教一番。

    “什么用情罔公,他林见善的情为的谁,为的是陛下的儿子!你朝一位父亲告状,有人维护他儿子,这叫罪名么?”

    张邈扔了这折子,又说:“气势倒是足,就是脑子不够,你这做都御史的,带的人不行。”

    都御史唯唯诺诺地听,期期艾艾地应,回头就把岑长青给拎了出来,说要手把手叫他怎么写弹劾的折子。

    如此一来,岑长青也算是半步踏入了张党门下。

    只是除却他,还有十二名监察御史,他实在是难以找出究竟是谁行陷害之事。几番调查后均是无功而返,直到某日,他正在府内读书,就听发妻夏氏喜气洋洋地走进书房,怀里抱着一筐新鲜的柑橘。

    “瞧,老爷,多水灵的橘子,便宜得很。”夏氏剥了一瓣,递给岑长青,岑长青放下书,接过橘子喂进嘴里。

    这岑长青原籍两湖夷陵,是个盛产柑橘的地方,这橘肉方一入口,竟生出些许思想情怀来。

    “咱们好久都没回乡了。”岑长青拉住夏氏的手,感概着。

    “是啊。”夏氏温柔地叹息一声,“还记得多年前老爷还是个少年,冬日里我时常给你烤橘子吃。”

    “可真甜,不过那时读书也真辛苦。”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如今大人历尽千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今日我刚出府,就见货郎在兜卖橘子,那货郎说,这橘子是夷陵产的,我连忙买了些。瞧,那货郎连这竹篮都赠予我了。”

    岑长青蹙眉,意识到不对,问:“特意说了是夷陵产的?”

    “嗯,可是有不对?”

    岑长青猜测那货郎定是知晓他的原籍才故意在门口叫卖,引得夏氏去购买。思想至此,他便细细看了眼这筐橘子,卖相极好,汁水饱满,味道也是清甜,毫无酸涩。许是一些生意人的心思,便也未多想,吃了一两个便又读起书来。

    夏氏为他换了盏热茶,便带着几名丫鬟去收拾这些橘子去了。她预备做一些果酱封存起来,橘皮还可以做成陈皮,给岑长青泡茶喝。

    可方离开书房不过须臾,就见夏氏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袖子里揣着什么东西。

    “你们都先下去!”夏氏遣走了下人。

    “夫人何事如此慌张?”

    “您瞧——”夏氏左顾右瞧,关了书房门,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竟是被橘子压在篮底!”

    “信?”

    岑长青皱眉,结果那信,只见上面写着“岑大人收”四字。

    思虑片刻,岑长青拆了信封,只见里面折着一张画像。

    “陈泽!”岑长青惊呼出声。

    画像背后,竟写着四个大字——“罪魁祸首”!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欲除掉魔鬼,需先与魔鬼同……

    岑长青迅速收了这信, 出了府门寻那货郎身影。雪落长街,再无货郎痕迹。他悻悻地回了府,进了书房, 拿着陈泽画像端详许久。

    凝眉思索,茶汤不知换了几轮,他心底终于有了些思绪。

    且不说这送信之人是谁, 但定是知晓他在都察院里一直暗暗打听的事,既然对方采取如此方法,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想必也不必担忧自己的真实目暴露。思考至此,岑长青便也放下心来, 只是想着该如何对付陈泽这人。

    这陈泽他自是知晓的,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都察院监察御史一共十三人,除却他以外, 其余的都是张党和太子一派,就算明面上不是,暗地里也必定有所交通。他挨个儿地怀疑, 却无法辨清方向。这回他终是目标清晰,翌日一去都察院, 便提着夏氏熏得几块上好腊肉,赠与陈泽。

    他知道陈泽是益州人士,和他一般爱吃熏肉腊味, 奈何顺天城内做的都不地道, 缺少山城的那一抹辛辣和浓郁,于是这陈泽时常托人从益州带上些许解解馋。夏氏勤惠,熏肉做得一绝, 岑长青时常欲罢不能,这等礼品,既不违背岑长青一贯原则叫人看出巴结来,又正中陈泽下怀,讨了几分亲近。

    那陈泽接过这油浸浸的腊肉,口水差点淌到官服上,岑长青则以年关将近为由,说是听说陈大人爱好这一口,内人今年倒是做了很多。

    如此一来,陈泽对岑长青也少了几分疏远,时常一同论政共事,偶尔还叫他同去帘子胡同吃茶。岑长青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后来半推半就地就去了。

    男人只要一进那地儿,便是天大的爷。一旦觉得自己是个爷,就什么话都敢说了。陈泽几口猫尿一灌,便大着嗓门、红着脖子谈天论地,历数自己光辉事迹。说什么岑长青经历了这一回劫难终于是开了窍,要是早知道跟对人的重要性,也不会从四品落到现在这地步。以后跟着太子和首辅,别说四品,就是二品入阁也未尝是难事。

    岑长青却摇头叹道,自从陆渊死后,那隋瑛接手吏部,可是对百官愈发苛刻,听说还要搞什么考核制,哪里听说过这玩意儿,且不说以前隋瑛在陆渊一事上伙同林清对他发难,也是有这个原因他才不愿意同隋瑛来往。但这隋在山岂是好相与的,以后也得招呼着劲儿对付他。

    陈泽哈哈一笑,说吏部堂官这把椅子,总是很难坐久的。一旦涉及到官员往来,便是各种门门道道,在其中弄些手腕即可,不必忧虑,要资源要手段,太子和首辅皆是有的。他们做御史的,要做的便是抓住机会写折子,像岑长青写的那些折子,没用,时机不对,写了也白搭。

    “那时机该如何抓呢?”岑长青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嘿,抓时机可得靠运气,有本事的人自己创造时机!”陈泽搂着一名穿金戴银的狐媚姐儿,醉醺醺地不断灌酒。

    “如何创造呢?”

    “嘿嘿……”陈泽狡黠一笑,道:“这可就不能跟你说了,说了,你怕是要怪我咯……”

    岑长青连忙腆着好脸道:“这有何怪的,我能入太子和首辅的眼,都是陈大人的功劳,下官真是感激不尽呐……”

    见岑长青字字句句情真意切,陈泽回味他这些时日的表现,索性和盘托出,说弄掉那陆渊老头儿,还有岑长青的一份功劳呢!

    “这可怎讲?”岑长青极力按捺心中悲痛,笑得两眼眯成一道缝儿,谄媚到就差跪在地上了。

    陈泽嘿嘿一笑,道:“你去寻的那道士,是我安排的人,他给你的那盒子呀,可是我一手在紫莲居里打出来的哩,花了好大、好大一笔钱才把那黄金给嵌进去,你呀,你起了个最大的作用,不给陆渊送药,咱怎么把黄金递进去,没有黄金,我写个屁的折子!写了也没用!”

    陈泽打着嗝,两眼直翻,显是乐过了头,一旁的姐儿连忙给他顺气。

    “哎哟,爷,慢点喝,您都醉了。”

    “我没醉!”陈泽跳起来,胡乱挥舞双臂,“我没醉!陆渊我都搞得下去,隋在山算什么,来一个搞一个,来两个,搞一双!”

    岑长青呆坐在原地,叫一旁服侍他的姐儿好不疑惑。

    “爷,怎的不说话了?”姐儿用手帕轻轻撩着岑长青的脸,百般娇媚,直往他身上贴。

    岑长青面色铁青,浑身发抖,咬牙低声骂了句:“滚!”

    —

    东宫,太子早已几日几夜寝食难安,更无心情思念怜妃了,如今萧慎和宋知止在回京的运船上,数算日子,约莫十天半月就要抵京。一想到北镇抚司的那群人跟猎犬似的四处抓人,他便忐忑万分,心忖要不邀荀虑上门做客打探消息,但也知晓如此做法实在是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也只能悻悻作罢。

    踱步来去,往日里东宫那清丽雅致的寒梅雪景也让他心烦意乱。

    “父皇,为何要逼我至此,三弟,三弟……”他双手哆嗦着,自言自语。

    这时,一名紫衣稠服太监穿过蜿蜒长廊,快步朝他跑来,满脸慌张。

    太子本就提心吊胆,眼见这太监有事要报,竟腿脚发软,生出不愿面对的胆怯来。

    难道……难道这么快?

    天寒地冻的,他竟生出涔涔冷汗。

    “殿下,殿下……”小太监碎步已到了跟前。

    太子扬起手,制止了小太监的禀报,端起茶盏足足喝尽了茶汤,才些许平静心绪,颤声道:“说罢,何事?”

    小太监瞅了一眼太子,跪下身:“太子殿下,不好了!”

    太子腿脚一软,虚扶在禅椅上,险些摔倒。

    “陈大人被下到刑部啦!”

    咣咣两声,太子头脑发昏,不禁摇头两下,“你说什么?”

    “陈,陈大人今儿个一早,就被,被下到刑部了。”

    “哪个陈大人?”

    “陈泽,监察御史,您去年提拔的那个。”

    太子僵硬的嘴角抽搐几分,浮现出劫后余生的凄惨微笑,好似还未从恐惧中回过神来,“下到刑部了?怎么回事,他,他做什么了……”

    小太监胆战心惊地瞅向太子,心忖他做了什么您还不知道吗?

    见小太监畏畏缩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太子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老天爷,又来一个!”

    太子脸色惨白,身形不稳,几名宫人连忙扶了他,坐下身又是斟茶又是揉肩捶腿又是揩汗,太子定定地盯在一处,神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陈泽在狱中抓住栅栏要太子救他,一切都是太子所谓,他打了个寒噤。

    “快!快端来炭火!”小太监连忙朝后面的下人吩咐道。

    太子嘴角抽搐两下,突然狂躁起来,衣袖大挥,怒道:“滚,都滚!”

    宫人们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就退下,那前来禀报的倒霉小太监却被太子一脚踹在屁股上,顿时哎哟几声,转身直朝太子磕头。

    “仔细点讲,究竟是怎么回事,讲不清楚今儿你就交代在这里!”

    小太监磕红了额头,连忙道:“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今儿个一早,那隋大人就带着人去了都察院,都御史不敢不放人,就叫隋大人把那陈大人给带走了,直接下在刑部里。”

    “刑部?冯延年那厮在做什么?”

    “冯大人闻声就去了,说隋大人这样拿人不合规矩,可那隋大人却说,他没有拿人,只是把人证物证以及罪人都给冯大人带去了,请冯大人把陈大人送去大寺鞫谳,罪名为诬陷朝廷命官!”

    太子轰地一声坐回禅椅,咽了口口水,他艰难地张口,问:“冯延年怎么说?”

    “冯大人极不愿意,生怕牵扯到……”小太监收了声,继续说:“可那隋大人直接搬出《大宁律》来,哪一章哪一条当着大家的面儿全给背出来了,这,这叫冯大人……”

    “所以真要把那陈泽下在狱里了?”太子依然面色惨白,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必然结果。知晓着急无用,他凝眉思索,道:“你现在就去文渊阁,请张元辅还有郦依来。”

    “哎。”小太监领命去了,一时辰后,哭丧着脸回来了。说是张元辅和郦大人均是告病在家,不见任何人。

    瞬间,太子初尝众叛亲离之感。

    一个北镇抚司,一个刑部,再加上一个大寺,真是叫他万念俱灰。

    与此同时,来周从顺天城的各处街巷里穿行而过,如风一般。

    林府中,林清半躺在太师椅上,手里拎着一个精巧的橘子。细细剥开了皮。橙黄果肉俱现,他也半分不吃,将其扔到了一边。

    王朗躬身从门外进来,怀里小心翼翼地揣着封信,“主子,是东州来的。”

    “拿过来。”

    林清展信,仔细阅读了信上内容,不禁蹙眉。

    “欲除掉魔鬼,需先与魔鬼同行。”

    林清望着门外竹林,幽幽叹息一声,随手一扔,那火盆中的炭火便缭绕着火舌,悉数吞了那信。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化作一只鹤,飞往他的山林……

    眼见陈泽下了狱, 萧慎和宋知止也即将抵京,林清郁悒的心情明朗了些许,心想这岑长青还算个有本事的, 稍一提点就探出了紫莲居,还知道偷摸着去找人。好在那紫莲居小厮一直被来周暗中看护,才叫他成了证人, 这证人一到手,岑长青便斗志昂扬,马不停蹄地去寻隋瑛了。

    隋瑛一听,记得那紫檀木盒还在锦衣卫那里,便亲自去了一趟北镇抚司拜访倪允斟。

    那倪允斟虽是对他一分怀疑九分嫉妒, 可堂堂二品吏部尚书亲自前来求一物证,他没有不给的道,纵使起些幼稚的为难心思也无从下手,好一阵翻腾才把那落灰的紫檀木盒给找了出来。

    这段时日他和林清一面未见, 如今情敌就在眼前,他却得听命行事,内心里好不快活, 面色自然也难看异常。

    “可是有恙?”隋瑛好心肠地关怀道:“案子得办,这身体还是自己的, 倪镇抚使切莫过于操心,有什么在下可以帮到的,但说无妨。”

    倪允斟听出了隋瑛的好意, 也听出了他的打探心思, 冷道:“不必,北镇抚司向来独立行事,无需任何人帮忙。”

    隋瑛爽朗一笑, 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倪允斟漠然地注视隋瑛离去的背影,心叹这人的确是个挑不出错谬来的,磊落光明,高风亮节,不畏权贵,忠君爱民,乃大宁朝一柄独一无二之利剑。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在他心中,林清是不该喜欢上这种人的。这种人性情刚正,心怀大爱,却也最是无情,最是残酷。

    倪允斟冷冷一笑,心忖有些事你林见善还是得瞒紧咯,保不准哪天你这相好的就给你来个大义灭亲玩一玩,届时万劫不复,你可别来求咱。

    他腹诽隋瑛时,隋瑛便领着认证物证去拿人了。那陈泽吓得差点尿裤/裆,隋瑛那气势一摆出来,叫都察院里管事的都御史都唯唯诺诺,不敢答应了。领了陈泽,径直去了刑部衙门,又传唤了大寺卿,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且给冯延年施压,叫他年关一过便得给圣上一个结果。

    冯延年苦不堪言,想去找太子也不敢,他从张邈和郦径遥口中得知,这回太子是闯了个大祸。

    “何止是一个大祸!”

    冯延年咬牙切齿,看着痛哭流涕的陈泽,只恨不得给他几巴掌。

    “这回定是让太子乱了阵脚。”林清掰开一瓣橘子,喂进嘴里,汁水四溢,满口的香甜。心情舒畅,他的面色也红润许多。

    “这岑长青还真有些用呢。”王朗在一旁附和道。

    “何止是有用,他以后用处大着,他的性情,就该去都察院。”林清笑着,朝站在一旁的来周叫了声,“来,吃橘子,傻楞着做什么?”

    来周打了个哈欠,走到林清边上拿了个橘子囫囵吞下,“主子见谅,小的这几日困得很。”

    “辛苦你了,来日定当为你在禁军当中谋一职位。唉,只是还得看你那徐无眠,徐大将军呐。”

    林清摇头笑了笑,从禅椅上起身,雪色虽美,他也是看够了。盯着竹林半晌,也未见其中有谁身影。

    罢了,想他做甚,如今两人关系僵滞,还能否合作,只看造化了。

    微微叹息,他现在只想早日见到那重伤的学生。

    且说那场恶战之后,萧慎便与宋知止在沿途官兵的重重严守之下护送回京,两人均是身负重伤,走不得陆路,只好上了艘运船沿运河进京。这过程虽慢,好在安稳。几日后宋知止先行醒来,见萧慎依旧昏迷,自责不已。

    那赣州巡抚专程护送两人,对宋知止好生安慰了一番。说北镇抚司已经在全国范围内追捕,定是会给众人一个交代。宋知止却心年那第三船还未收起来的银子,百般懊丧。

    “对不住恩师,也对不住林大人,隋大人,还有……”想起奚越,如今已是隆冬,他在朔西该得多苦?宋知止躲在暗处抹泪,萧慎尚在昏迷当中,梦里竟全是那人。

    梦里他牵了老师的手,说这天下是我的,亦是你的。可梦里老师却看起来很忧伤,轻轻撇开他的手,说什么要化作一只鹤,飞往他的山林。

    那山林葱郁,掩隐云雾,渺茫而依稀,如散开的墨。他看不清,老师亦看不清,却依旧朝山里走去。他苦苦挽留,说何苦要去那瘴疫之地。老师却只是堪堪回首,留下一道淡淡的回眸,便化作轻烟而去,融于云雾当中。

    他愣在原地,手里尚握老师那轻薄衣衫。

    萧慎思绪发沉,倏忽间天地归于无有,剧痛袭来,他从梦里惊醒,大口喘气,泪流两行。

    只是两人在船上被好生照料着,只苦了那些忧心他们的人。

    宋知止和奚越遭遇暗杀一事传到程菽耳朵里时,他正在忠王府上讲学。长随慌张来报,引得学生们议论纷纷。程菽疾步走出学堂,经过懵懂的宋步冉时,他神色凝重,道:“迟迟,跟为师过来。”

    宋步冉起身,听话地跟了上去。少焉,少女的哭声就从别院中传来。

    也就在这种时刻,宋步冉才表现出少女心性,嘴里无助地念着哥哥,啜泣不已,哭红了眼。

    程菽看着她,脸现心疼,屡次抬起手,才落下轻轻在宋步苒肩上拍了拍。

    “别担心,迟迟,知止一定安全回来的。”

    等候二人回京时刻,林隋那边乱成一团,程宋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往日里打打闹闹,朝对方说不出几句什么好话,但哥哥一出事,宋步苒便是茶饭不思,成日以泪洗面。若不是程菽在一边帮忙稳定着情绪,这迟迟保不准要去北镇抚司闹上一通。可她这女子身份去那种地方又能讨到什么好,只能惹些不痛快。

    很多次,程菽从来不坏的规矩,也是为她坏了。

    比如说程菽从不与他人共餐,可这迟迟不吃饭,他担心得不知怎么办才好,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暗暗着急。于是每回自己吃饭时就让下人将宋步苒带来,宋步苒往日里对这个机会求之不得,多次说好话也未被应允,如今终是能和老师一同用餐,漂亮稚嫩的脸蛋上却阴云密布,无半份喜悦。

    比如这宋步苒忧心过头,某日夜里发了烧,下人半夜去请郎中和程菽,即使向来避免和这女学生单独相处,程菽也是再也放心不下,日日结束衙门事务后就去宋府上待着,还自己寻了间客房简单住下,时刻关心着少女身体。少女不喝药,他便端了药汤好声劝慰,一勺一勺喂给宋步苒喝。

    比如这宋步苒全然无了打扮心思,丫鬟们一碰她她就嫌烦,嚷嚷道她哥都在鬼门关了她自己为何还要尊重什么礼仪,梳个什么云髻。不知怎办丫鬟们只好去寻程大人,说小姐身份高贵怎可蓬头垢面,程菽无奈一笑,心想垢面尚不至于,但这头还是得梳的。便拿了把梳子,把那迟迟摁在镜前,挽起那青丝,梳了个活灵活现的凤髻。

    宋步苒哑然,盯着镜中自己,呆呆地问,老师为何会这门手艺?

    “你师母还在时,都是我为她梳头。”程菽温柔地笑,留下象牙梳离去了,宋步苒呆楞片刻,张了张嘴,最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短短几日,他程陨霜膝下无子,也总算体会到了一回照顾孩子的滋味。可他却不知,宋步苒头一回听他提到那去世多年的师母时,心中万般苦涩无可言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恨不得把一头青丝扯了个干净,却又舍不得老师在自己头上留下的这道昳丽。

    “哥哥,哥哥……”

    宋步苒唤着哥哥,委屈得不行。

    ——

    腊月二十九,一早林清便在隋瑛陪同下,撑伞在运河河堤上等着了。两人均是一袭二品官员白兔毛毛领朱红锦缎面狐裘披风,共撑一把黛色油纸伞,伫立在青黑色河堤之上,雪如鹅毛,洋洋洒洒。两人相顾无言,只是盯着飘渺河面,面容肃穆。下人们整齐候在一边,垂首静默,也无言语。

    这幅场面,如同一副幽静画卷,赏心悦目。

    不过片时,又有两人走进这画卷当中。

    少女的鹅黄色披风在三道朱红中很是显眼,带来些许活泼气息。宋步苒从程菽伞下犹若小兔般跃出,直朝河堤边奔去。

    “迟迟,小心地滑。”程菽下意识地喊出声,这才看到林清和隋瑛脸上都现出微笑。

    “这孩子,不让人省心。”程菽找补般地解释了一句。

    林清却摇头,“宋小姐如今十七了,也是到了出阁的年纪。”

    “被宠坏了,心性还是个孩子。”程菽无奈道,眼底却盛着欢喜。

    “这还是我回京后过的第一个年,本还预备着请陨霜前去一聚,可如今绵绵、迟迟都在,陨霜今年便不要再一人待着了,就陪陪你这两位学生罢。”隋瑛笑着,拍了拍程菽的肩。

    “只看知止如何,我这个做老师的,这些日子实在放心不下。”

    “何止是你。”隋瑛牵了林清的手,握在胸前,“这位老师也是呢。”

    见隋瑛毫无避讳,林清红了脸,想抽出手,奈何隋瑛握得紧。

    “怎的手这么冰?”隋瑛关怀地问道,“回府后给你熬点姜汤。”

    “在山……”林清怨怼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轻轻掠过程菽,程菽却是神色不变,轻挑眉梢,只当寻常。奈何那迟迟在河堤张望一番无果,回首便看见这吏部、兵部两堂官牵紧了手,谈笑言欢。

    少女瞪大了眼睛,她又是个没大没小,管不住嘴的。

    “原来如此,你俩是一对儿!”她惊呼地捂住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程菽连忙呵斥,“迟迟,不可没分寸!”

    林清羞红了脸,背过身去,隋瑛却笑得粲然,看了一眼程菽,道:“何须呵斥迟迟,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

    宋步苒吐了吐舌头,又跑回边上去了。

    手被人握着,林清是面上羞涩,心底却是欢喜。一想到待会便可见到萧慎,更是笑得清澈,眉眼弯弯,纯善温良,叫程菽都多看了几眼。

    他从未想过,这林见善还有如此一面。

    内心啧啧不停,这时,远方传来铃声叮当,船艏破开雪幕,现出运船庞大身躯,船夫们挥舞手臂,吆喝阵阵。

    所等之人,终是回来了!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更祛一卷去云桥

    那运船甫一进港, 林清等人就马不停蹄地上了船,林清先是寻了萧慎,见他半躺于榻, 气色红润,已是恢复了大半,这才安下心来。此际再也顾不得君臣有别, 他握住萧慎的手,半晌没说出句话来,欢喜笑着,眼眶却发了红。

    “让老师忧心了。”萧慎愧疚不已,拿了帕子给林清揩泪, 林清却接过那手帕,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说自己失态,让王爷笑话了。

    “老师, 何必这么说……”

    身后的隋瑛搂了林清,望着萧慎笑道:“殿下莫见笑,你这老师这段时日为你忧心得很, 茶饭不思,臣是怎的都劝不动, 如今你平安回来,我们也是放心了。”

    “谢过隋师。”萧慎只当看不见隋瑛搂住林清的手,这一回, 他是真情实意地感谢, 道:“若不是您派的那些人手,我怕是要……”

    隋瑛宽慰般地摇了摇头,俯身道:“别说丧气话, 说了叫你老师伤心。”

    几人还想多说几句,就听外面通报,说是司礼监带着北镇抚司的人来了,要接岐王去皇宫。听闻此言林清更是高兴,说圣上爱子心切,可得好好表现。

    萧慎也是涨红了脸,点头道:“定不负两位老师。”

    话语方落,那掌印太监姚然便领着人上了船,乌泱泱的一群紫衣太监后,北镇抚司的几名千户簇拥在倪允斟身周,皆是气势凛冽,肃穆庄严。

    姚然向林清、隋瑛致意,便上前去给萧慎行礼了。隋瑛和林清则给太监们、锦衣卫让出了道路,退身向后,站在了船舱一边。

    只是倪允斟面无表情走过林清面前时,他很难做到目光毫无偏倚。

    只有一瞬,他不经意间看向了那人。

    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却视线相触,如机杼上突然断掉的一根纺线,嘣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此刻碎掉。倪允斟知道,那是他的坚持,他落败了。

    落败在这分明对自己毫无情意,只有邀约的眼神中。

    他甚至站在隋瑛身旁,却那样渴求地凝视自己。黑曜石般的深眸中沉着千百万种情绪,却无一份是爱意。

    可自己却如此心动,不禁怀念起熏风阁里的茶盏,还有那时常被握住的手腕。

    懊丧让倪允斟的面色铁青,他带着锦衣护送岐王回宫,思念却留在原地,延伸攀附,去往了不该去的地方。

    ——

    除夕将近,除却那牢狱里瑟瑟发抖的陈泽和忐忑不安的太子外,这顺天城里,虽有人心情不佳,但好在还能过个安生年。而有那么几处,却是人间别样清欢,热闹非凡。

    林隋两府相聚于林府,这林府素日里不说冷清,也是素雅别致,从未有过如此接地气时刻。瑞雪未消,寒梅绽放,除旧岁,写新符,扫前庭,点香火,府门前,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挂,夜空之下红光明艳,照亮那几名放烟火放炮竹的长随。

    到底是少年,韩枫和王朗玩着几枚炮竹不亦乐乎,主子们也就由他俩去了。府内,隋瑛和林清两人好似粘在一起,白日待在书房,也不知在做什么,只是听到欢笑阵阵,再加几分欲拒还迎的嗔骂,而后又是书架忽地倒落发出巨响,仆人们担忧敲门去问,却传来故作镇定的“无事”回答,接着便是长衫绕书,一盏黄铜灯台映照出莲藕似的白/腿,足尖指天,在镜面上晃出悸动的痕迹。

    涔涔汗水,染尽摊开的书页,落在“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藏蕤夜宿茑”;又有几缕青丝,纠缠缭绕,指向“情超楚王朝云梦,乐过冰琼晓露踪”;更有掌心相扣,指尖时而紧绷时而舒展,摁在“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当真是“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隋瑛好似不知疲倦,攻城略地,林清迷离眼半睁未睁,神思混沌,只知晓搂着人脖子,一次一次入至境。

    待到黄昏时,才被人抱了浴桶中,洗净后换了新衣,是一袭鎏金正红长袍。

    “过年,我们都要穿得喜庆些。”

    隋瑛蹲下身,为林清穿上皂靴,见林清依旧神态眇眇忽忽,惝恍迷离,半躺于榻,便知道方才将他折腾得狠了。

    “开了年,定是要向圣上求旨,寻一名太医给你瞧一瞧。”隋瑛起身在林清额头上吻了一吻,便手持灯笼,牵着他走入长廊,去西厅用年夜饭。

    雪映月色,灯笼在风里摇出两人身影,冷风一吹,林清才逐渐清醒。

    “我的书!”他一声惊呼,立定原地,而后便咬唇,一拳拳捶打在隋瑛身上,“坏人……以后不准……!”

    这拳头软绵无力,没出几下便被捏在了手心。

    “今年的爱就做到此了,我保证。”隋瑛坏笑道。

    林清又羞又怒,“不到两个时辰,就明年了!”

    “是啊,不到两时辰就明年了。明年的爱,你我继续做。”

    “你……”

    “不愿?”隋瑛凑近,咬着对方耳垂道:“可是晚儿说的,床上可不论君子和小人。哥哥做了一辈子君子,就想在晚儿这边做一回小人。”

    刮了刮林清鼻梁,端详这嗔怒下的明艳面容,隋瑛心底化开无限柔情,只有在自己面前,这人才会露出些许孩童般的心性,会发脾气,会撒娇,会怨怼,也会尽情去爱,去享受,去放松。这究竟是谁的殊荣?

    暧昧长叹,真是不知该如何去爱这个人,只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纵使是天上月,这人只说一句要,他也会想尽办法为他摘下。

    当初自己怎能忍这么久?分明这情一辈子、两辈子、千百辈子都不够。

    月明中天,雪落纷飞。

    程菽也和他一般想,自己怎可忍耐孤寂如此之久?

    望着眼前还不能随意下地只能坐在一樽楠木轮椅上的宋知止,又看向趁着哥哥行动不便便故意在他面前又跑又跳闹腾个不停的宋步苒,程菽无奈摇头,笑着抿下一口茶。

    “老师,你管管他!我如今这副模样,她竟是毫无伤心,还如此逗弄我!”宋知止一脸委屈,恨不得程菽抓了宋步苒,用戒尺给她几下。

    “谁说她不伤心?迟迟可是……”

    “没有!”宋步苒慌忙打断程菽的话,“谁担心他了?我是担心他不回来,谁给我钱花?”我已经抠抠嗖嗖过了好长时间的紧巴日子了,哼!”

    说完,宋步苒头也不会地就跑出屋外。

    “府里吃穿用度都是够的,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宋知止一愣,连忙看向程菽,“老师,她没找你要钱吧?”

    宋知止漂亮的脸蛋哭丧成一团,若是宋步苒找了程菽要钱,他这张脸真是没地儿放了。

    程菽摇头笑道,“迟迟是嘴硬心软,你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走罢,她说要在院里玩烟火,我推你去瞧瞧。”

    “老师,这些日子,让您担忧了,那第三船银子……”

    “知止,大过年的,何必说这些话呢?”程菽笑着摸了摸宋知止的头,“你做得很好了,为师很放心。只是你心思不要太重,瞧你妹妹,要像她那样……”

    院中雪地里,少女和丫鬟们嬉戏着,你推我我推你,都是不知该谁去点燃那引线。最终还是宋步苒站了出来,扬起高傲头颅,接过一柄炭火,撞着胆子引燃。引线方冒出点火星,少女便惊叫一声跑开,霎时银光升腾,若葳蕤灯树落下千光,绽放百万枝花焰,如梦似幻,惹得雪光潋滟,连明月都黯然失色。

    顿时小小庭院夜明如昼,银白火光照影众人面庞,程菽闪烁双眸中,少女绕着烟花拍手、嬉笑,裙裾灵动,青丝翩飞,那纯粹笑容,竟不由自主牵引他心旌。

    他想,自己是该多看一看这一年没多少回的烟花的。

    可他第一觉得,移动目光,竟是那样难。

    是的,那样难,顺天城的另一边,也有人与他发出同等感想,为何与他见上一面,竟是那样难。

    苦守落云苑几个月,沅儿早已消瘦得不成模样。金瓜心疼他,时常好言相劝,多吃点饭,长高些,才能更讨王爷喜欢。

    可那天,平常乐呵呵的金瓜却哭了,他去了落云苑,告诉沅儿,王爷遭到暗杀,命悬一线。

    沅儿这才恍然昨夜所做的噩梦为何。

    两人相守哭了一夜,翌日金瓜对沅儿说,他们两人都是苦命的,无论日后如何,他认定了沅儿这个朋友,因为他对王爷是真心的。

    第一次,沅儿反问,那王爷对我是真心的吗?

    金瓜抿了抿嘴,说当然是真心的。

    那为何连这院子都不让我出?沅儿不明白,他多想去看一看归鸿阁,他听下人说,那是王爷下榻的卧房,还有云栖苑,那是王爷最爱待的地方。

    金瓜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萧慎一回府,激动地哭了一阵,便旁敲侧击地提起那沅儿来。

    “几个月,日日夜夜地念您呐。今儿个过年,您就……”

    萧慎眉头一皱,心底便生出好些愧疚来,连忙道:“你把他带过来罢,只是,别叫人瞧见了。”

    金瓜领命去了,不久后,沅儿终是站在了他日思夜想的归鸿阁里。

    “殿下……”

    沅儿冲上去抱住萧慎,萧慎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却依旧露出笑容。

    “殿下,你?”沅儿哭成泪人,“您竟受伤至此,我,我……”

    “不要哭?今儿个过年,不要哭。”

    萧慎此际心中充满柔情,望着沅儿也是心绪难平。他清楚知晓自己这几个月在外时常念及的人不是他,却在看到他时,也生出真情实意的欢喜来。

    也许是因为节日罢。

    俯身,他轻轻吻了吻沅儿的鼻梁,沅儿踮起脚尖,轻轻含住了他的唇。

    此际顺天城,万家灯火通明,爆竹声响,朱尘连雾。灯市百灯旋转,焚香阵阵,薰燧乱星。兀地千百烟火窜升上空,霹雳爆响后,瑶光明曳,五彩斑斓,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豗似火攻。

    如希冀,如恩赐,落于万千百姓中。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有些事做了不叫人知道就行……

    正月十五一过, 各个衙门又都忙碌起来。

    冯延年这个年过得十分不愉快,一想到过了年关有些事就得提上日程,躲也躲不掉避也避不了。他也不是没有求见张邈和郦径遥, 可得到的回答均是按规矩办事。

    “好一个按规矩办事,怕是办完了,这规矩也就没了!”

    他心知这两人被岐王、宋知止一事牵扯得紧, 如今已是入了北镇抚司的眼,他哪里还敢三番屡次去找他们?此时他倒是避得越远越好。

    冯延年哪里猜不出陈泽背后之人是谁,小小的一个监察御史能有如此胆量竟敢栽赃诬陷一品大员?如今他被架在火上烤,既怕得罪太子,又被隋瑛搬出大宁律法逼得退无可退。思前想后, 他便认为张郦两人定是有计为太子开脱才叫他如此行事。于是他便也豁出去,叫上那大寺卿,认真审问起陈泽来。

    这陈泽见这过了个年太子也未曾向他伸出援手,张首辅和郦尚书也对他不闻不问, 这冯延年还领着大寺的人将他提审,原本他还在犹豫,可几番苦刑下来, 便哆哆嗦嗦地说了实话。这冯延年叫苦不迭,心想这陈泽做这事也不知道提前安排个替罪羊, 还真老老实实供出了太子。

    拿着这份供状,冯延年是进退不得。

    “就说这人守口如瓶,什么都还没招。”

    扔下这么一句, 冯延年就预备去寻张邈等人。可是他还没出刑部衙门, 就被隋瑛拦了个正着。

    冯延年眉毛一横,问:“隋大人这是何意?刑部的案子您吏部是插不上手罢?”

    隋瑛笑了笑,“原本是插不上手, 但内阁有票,司礼监批了红,说是我作为举证人之一,可以参问此案。”

    “哪里来的票拟?”

    “既然是票拟,定然是内阁出的票拟。”

    “内阁有票拟,我为何不知晓?”

    “哦?所有的票拟您都得知晓?”

    冯延年扬起胡子,冷笑一声,“我不知晓,可首辅知晓么?若是首辅没有同意,你这票就是假的!”

    隋瑛也不在意,显是胸有成竹,“冯大人这话就不在了,这司礼监姚然公公批了红的票,怎可说是假的?”

    “你!”冯延年挥袖,着急脱身,“你不要跟我在这里东拉西扯了!我好歹也是刑部堂官,说你看不得就是看不得!”

    “冯大人,我劝您还是收回这话最好。此间我来,并非我要看,而是圣上要看。我看不得,难道圣上也看不得?”

    “你!”冯延年这下呆滞在原地,不知晓该如何办了。心里是不住腹诽张邈,怎么让这等票拟批了红,可他不知,前些日子他忙于刑部事务焦头烂额之际,张邈也被太子气出了病,犯了头风,好几天没去文渊阁。一日庆元帝去了阁内,发现只有程菽在那里,便叫他在这段时日代张邈处一些首辅职责,也就是说,有让他担任次辅的意思。

    隋瑛得知这一消息,心知那陈泽一事定是会出幺蛾子,于是连忙拟了票,给自己弄了个案件参赞的名头。程菽当然无异议,这票就进了司礼监,不过一日皇帝就叫人批了红。

    此刻冯延年脸色阵青阵白,不过他也是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眼珠子一转,便心生一计。

    “那看来,隋大人是铁了心要插手这案子了。苦啊,这人什么都不肯说,我正愁不知如何是好,要去求教首辅大人,这下你来了,怕是又有转机了。”冯延年捋了捋胡子,道:“正好,我们这些不中用的,也好来瞧瞧隋大人的雷霆手腕。”

    隋瑛面沉如水,并不发作,他当然知晓冯延年给他摆的门道,要是问出来了,可就不是他冯延年问出来的,而是他隋在山。

    若是太子熬过了这回,日后发作起来,矛头所指也会是自己。

    可他隋在山偏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得罪太子?又不止这一回了。

    “那好。”隋瑛勾起唇角,“在山这里就谢过冯大人了。”

    “你谢什么!”

    隋瑛也不回答,径直走过冯延年进了刑部衙门,不到一个时辰,他手中便多了一份和冯延年手中一模一样的招供。

    消息传到林清耳朵里,兵部衙门中,林清瞪大了眼睛。

    “进宫了吗?”

    “进了,我亲眼瞧见隋大人进宫的!”

    “太好了!”林清胜券在握,喜上眉梢,“这回定是要给太子来个狠的!给我安排一架便轿,我要去……”

    “去哪里?”王朗问。

    “城外,松福寺。”

    ——

    自从那日在船上两人打了个照面后,林清和倪允斟便再没见过面,一月多过去,某日,林清瞧见自己兵部衙门签押房案上摆着一根翠绿松枝,林清拿起端详片刻,脸上浮现笑意。

    这松枝一尺多长,枝末微垂,针叶蓝绿,乍一看颇为普通,细看却见掩映在枝叶当中有一方竹质小小木牌,刻有“福至”二字,显是寺庙佛品。

    “松枝,寺庙…… ”林清嘴里喃喃念着,脑海里现出“松福寺”三字来。

    然而,能把这松枝悄无声息地放进他兵部衙门签押房之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林清心下了然。

    马车出了顺天城门,行驶在通往松福寺的小道上。寒风料峭,正月的风吹得人脸生疼。林清掀开车幔,遥望顺天城外的土地和山峦。不远处的山腰便是松福寺所在之地,屋檐飞翘,院墙杏黄,被层叠松树所环绕。因百年前一位高僧在此圆寂而得名,深受百姓们的仰仗,多年来香火不断。只是这松福寺位置偏远,且山路年久失修,黄泥遍地,讨不到京城内达官贵人的好。

    是以少有官员前来此处,林清这次来,也是披着件素朴的黛色披风,叫人看不出身份来。

    许是天气寒冷,来上香的信徒很少。寺庙内空荡寂静,焚香缭绕。

    见有访客前来,扫地的僧侣朝林清行佛礼。

    林清颔首回礼。

    “不知施主从何处来?”僧侣慈眉善目,言温音切。

    “自然是从来处来。”林清柔声回答。

    僧侣若有所思地微笑,道:“来处是何处呢?”

    “天地苍茫,来处亦是归处,大师何必问得如此真切呢?”

    “施主好见解,是贫僧愚鲁了。只是天地间千变万化,归去来兮,是也非也。”

    “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是或不是,一念之间。”

    僧侣抬眼望了望林清,只见人悠悠笑著,若清风明月,好不潇洒,便施然行礼,道:“那么,施主请随我来。”

    林清微微躬身,表示感谢。随后便跟随僧侣走过一株生长在院内、挂满木牌的巨大雪松,又绕过主殿,步入寺庙后的深邃林间。

    僧侣脚步若风,快而轻,林清花了不少气力才能跟上。

    松林深处,一幢木屋掩映其中,被一圈篱笆所围。走进院内,推开木屋,僧侣朝林清笑了笑,便躬身退下。

    林清走进屋内,热气腾腾涌来,一张炕上铺着两张软垫,中间的红木几上则放着一套天青色汝瓷茶具。其中茶壶水沸滚滚,一人正用将一小撮茶叶倒入其中。

    “哪有我这么好的人,怕人冷,便提前烧暖了炕,知晓人爱喝茶,分明不会,还能装模作样摆弄一阵。”身着墨色鎏金绸服,玄带束腰,倪允斟抬眼,一双凤目饶有意味地看向林清。

    林清取下披风,露出里边的绛紫绸衣来。他鲜穿深色,此番打扮增添了几分神秘与阴沉,然则眉眼稍一含笑,便又是妖冶异常。一道黑底暗红纹腰带更显腰肢纤细,好似盈盈可握。

    倪允斟撇了撇嘴。

    “怎么了,择之?”

    倪允斟想,这荒郊野外,孤男孤男的,打扮成这样,是小看他倪择之?还是他林见善心太大?

    “哼。”见林清落座,笑眼盈盈的,他又闹起别扭,嗤笑道:“今儿个倒是来的勤快,怎么,还得等你的隋瑛哥哥进了宫才敢来?”

    “何必挖苦我,和泽之见面,见善求之不得。”

    “那松枝已是送了五六天,为何今天才来?”

    林清心想,有事才来,没事来被你奚落,不是自讨苦吃么?心底如此想,林清还是衔着微笑,端起茶盏,啜饮一小口,惊讶道:“好香!这茶真不错!”

    见林清转移话题,倪允斟嘴角更是下撇,心底不是滋味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继续和林清见面,若是为了复仇的话,他可以有别的选择。

    但真的有别的选择?

    孤身一人,或是结伴而行?

    他看向眼前沉静如水,低垂眼眸品茶的林清。他看起来胸有成竹,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未来。道途好似已经延伸至脚下,只需砥砺前行。他似乎一点都不怕。

    倪允斟自嘲地笑了笑,是的,林清不怕,难道他怕?

    “所以,摆这么大一道,不惜动用钦天监,就为了让你哥哥抓住陈泽这一事?”

    “染指钦天监可是死罪,既然冒了这么大的险,怎可能就为这一件事?”

    “哦?此话怎讲。”

    “莫不是我讲了,你得把我绑回北镇抚司去。”

    “送你一个游所思还不够?”倪允斟眯起眼睛,“你倒是又要用我,却不信我?”

    “没有不信。只是你分明看得明白,却又要我讲,而我哪里又是讲得出口的人。”林清这话说得实在,有些事说出来容易,做起来难。而有些事,是做起来顺手,可讲出来,却好似如鲠在喉。

    倪允斟便也作罢,悻悻哼了一声。站立起身,负手踱步在屋内。

    “一是让岑长青进都察院,查出陈泽;二则是让隋在山于危难之际救了他,让他死心塌地跟了你们,日后好做你们在都察院的打手;三则是钦天监恐怕不止游所思一人,也有很多入了你林大人的眼,这是知晓陛下尊崇太上……见善,你是想学李二秦王啊。”

    “择之这话就说得严重了,李二秦王,天策上将,身边还有房玄龄、杜如晦等谋臣,且不说岐王向来不得宠,我也摸不到那些人的边儿。无非就是小打小闹,一步一步走罢了。”

    “如此便是最好。”倪允斟勾起唇角,斜乜林清,“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你是个胆大的,我知道。”

    林清却笑了,眼眸流转,扬起头看他,道:“错,没什么事是不可做的,只是有些事做了可以叫人知晓,有些事却得瞒紧了。”

    倪允斟笑容变得玩味,“哦?如此,那择之可是受教了,看来有些事做了不叫人知道就行——”

    倪允斟便朝林清伸出手,林清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捧住脸。

    “既然什么都做得,你便在这里跟了我,不叫你哥哥知道,不就行了?”

    “你……”

    晚霞烧红,悄然攀附而上,林清的双颊滚烫。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世事浮云,何堪回首……

    可他却快速挣脱倪允斟双手, 别过脸去,低声拒绝道:“不要这样,择之。”

    见林清这副模样, 倪允斟真恨不得三下两下就给他扒了,如此环境,他还能挣扎不成?心内恼火, 却又忍耐不得发作,否则他真是个登徒子了。

    夺人所爱,强取豪夺,倪允斟想,自己还没下作到那种程度。

    “择之, 你不要生气。”林清见他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温言娓娓:“实话跟你说了吧,不知为何,见到你我总是很欢喜, 这并非我们之间的那种合作。想必也有某种缘分,让我对你提防不起来,说来也怪, 你分明是我最该提防之人。”

    林清话语诚恳,倪允斟瞅了他一眼, 神色逐渐缓和,却也难掩讥讽,“哼, 又开始了。”

    林清不会他的嘲讽, 反而抬眼凝望他,“择之,这些年, 你应该很辛苦罢?”

    “你,你为何如此问?”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倪允斟有些许诧异。

    林清叹息,内心道,为何如此问?

    你最敬仰的老师,死于我父亲抄斩的后两年,你问我为何如此问?

    “如今我做了老师,才知晓师生情深,若我猜测没错,那夏炎指挥使于你而言如师如父,你年少时失去他,独自一人行走这北镇抚司,如今高至镇抚使,其中艰辛,难以想象。”

    一提起夏炎,倪允斟神色便认真起来,不再戏谑,甚至浮上淡淡哀伤。

    他凄切一笑。

    “路途艰辛,不也是走过来了?你倒是调查得深,没错,夏炎对我来说,亦师亦父,不是他,我早和我那幼弟死在了宁中的荒野里,叫野狼给分食了。”见林清听得认真,倪允斟也打开了心怀,鲜少提及的事,也涌上心头,到了嘴边。

    或许是情意作祟,又或是互相交换信任,倪允斟怅然道:“他收我为徒,教我武功,带我进镇抚司……可就因为替友人作保,落得个那种下场。昔日里关押刑犯的诏狱,足足折磨他一年多,叫他受尽鼎镬刀锯,筋脉尽断,死无尊严……”

    “为了护我,他把我过继到当今指挥使荀虑名下,荀虑将我看的紧,怕我惹出什么事端,又招来祸事。那时,我想尽办法混进诏狱里,就想见一见他…… 或许,若是再不相见,以后就见不着了。”

    “你见到了吗?”

    倪允斟笑得瑟然,“见到了,那时我十岁,个子小,又对北镇抚司熟门熟路的,在师父几名下属的帮助下,终是在一雨夜见到了……”

    “见善,你可知晓,我看到了什么么?”

    林清凝眉摇头,此际,倪允斟已是红了双眸,视线氤氲在茶汤漂浮而起的热雾中,飘向极远之地。

    “我看到了,无数蛆虫在血肉上钻拱、蠕动,腐肉散发恶臭。他衣不蔽体、湿漉漉地靠在一堵发了霉的墙上,身子骨瘫软,好似摁一摁就可渗出腥黄的脓水来。一道惨淡白光下,他的眼皮耷拉着,可眼睛依旧明亮,还是那个昔日威风凛凛的指挥使大人。我看得见,真的,见善,他还在笑,笑着,却很哀伤。落得那个境地,他似乎一点都不后悔,分明圣上说只要他认个错,承认那林可言的确谋了反,就让他出来官复原职。可他不认,他就是不认。”

    眼泪淌落,倪允斟攥紧了拳头。

    “他太重感情了,重到轻看自己。”

    倪允斟望向林清,颤声道:“所以辛苦算什么?有些痛楚,才要人命。”

    “我懂你。”无意识地,林清握住他的手。

    “你又怎么能懂我?不过想利用这两分情罢了。”倪允斟悲哀摇头,“不过是利用我对他,对你的这份情罢了。”

    林清垂首,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一下,再度抬头,他笑得明朗,“怎么这么说,哪里会是利用,你我志在一处,都是扳倒张党,共谋大事。倘若是利用,也是彼此利用。可我不喜欢这个词。”

    他很难掩饰自己发红的眼眶,情真道:“择之,与你相交,我很幸运。”

    倪允斟动情地伸出手,撇去林清眼角的泪珠,“既然是幸运,你又为何如此伤感?”

    “是啊,为何?我不知道。”

    这一次,林清没有躲,他让倪允斟的掌心贴在他的脸颊上,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自以为有几分懂你,却是半分未曾将你看透。你心里无我,也是应当。”凝视林清,倪允斟平静地说。

    “人是不能看得太清楚的,再亲近的人,看透了,也不过是失望二字。”

    “那么,隋在山也未曾将你看透吗?”

    林清不回答了,他依旧闭著眼,感受倪允斟掌心温度,借此想象阴暗诏狱当中那靠着墙、等待死亡降临的男人。就如同他在隋瑛怀里时,总会回溯于他的记忆,去往多年前的广陵,看那刀起刀落,血染刑场。

    他知道隋瑛说了谎。

    因为隋瑛不擅于说谎,他总是漏洞百出。有一回,他在半睡半醒中迷迷糊糊地说,你父亲临死前告诉我,你还活着,他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想,所以我才可以前行如此之久,寻你,等你。

    我并非那么坚强。

    他看到了,他们都看到了,那些人的落幕,那些人的离去。可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有木棉树作伴。

    是以他爱恋隋瑛,他亲近倪允斟。

    前者知晓他的过去,而后者对他一无所知。

    只是缘份二字,向来人断定不得。

    稍稍平复心绪,林清睁开眼,眼睫湿润,笑意却是温柔。倪允斟宁静地谛视他,无任何言语。

    “所以说,人都抓到了吗?”是时候切入正题了,林清离开倪允斟的手,问。

    “嗯,又抓了两个,还在审。”倪允斟收回手,淡淡地回答。

    林清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目前还未有结果吗?”

    “供词不一,尚分不清真假。”

    “哦,如何?”

    “一人说是郦径遥指使,要取宋大人的命;而另一位却坚称,是太子要要岐王的命。”

    “或许他们所说都是真话。”

    “也许罢,总之,我会如实禀报圣上。”

    “即使涉及太子,也要禀报?”林清抬眼。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可锦衣卫只听命于当今的皇帝。不管是谁,锦衣卫都会报。”

    “择之,处事小心呐。”

    倪允斟看了一眼林清,笑道:“我比你懂圣上,在宫里当差也十多年,不是白混的。只是你,多穿些,春捂秋冻,还没出正月呢,天气冷,可要照顾好身子。三天两头叫郎中,你那隋瑛哥哥照顾不好你,可别怪我又要抢人了。”

    起身,倪允斟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天色渐暗,黄昏降临于松林中,曾听说那日土地庙相会叫某位堂官找了整座城,便也不想再让林清为难。不知为何,他此际心口发痛,许是回忆起了旧事,又或是方才落在指尖的泪水,叫他有些许迷惘了。

    奇怪,他能分明感受到眼前人的悲伤,可他又为何悲伤呢?

    夏炎与他何干?

    一个惠州人,怎会和广陵那事扯上关系?想必是做戏罢,也好,也是肯为他做戏的。

    自嘲地笑了笑,他今日没有再去亲吻林清,讨得人不愉快,便说自己要回宫了,嘱咐林清回程务必当心。

    “趁早走,天色渐晚,林间昏暗,走路要注意脚下。”

    说罢,他便推开木门,回头赠予林清一道灿然微笑,便消失于松林当中。

    林清笑着看他离去,确定此人不会再回来后,独坐原地。少顷,他抹去眼泪,披上披风,踏上回程路。

    松林幽深,枝枝相交。日落鹄鸣,身影寥寥。

    世事浮云,何堪回首。

    但行眼前路,莫问悲伤何。

    ——

    庆元帝踱步在玉峦殿内。

    灯火通明,万千烛火摇曳在黑玛瑙之上,庄严而神秘,倪允斟跪在殿中,如镜地砖上,他看到庆元帝的衣摆来回拖动,留下愁绪的痕迹。

    “早晨,隋瑛就带着陈泽的供词来了,说是太子。”庆元帝自顾自地道,“如今你来了,也说是太子。”

    “还有郦径遥郦大人。”倪允斟恭顺道。

    “朕知道,朕知道,朕只是不信,太子,他怎么……”庆元帝叹息一声,苍老面庞上覆盖着片片乌青云翳。太子是他还未登基前得的第一子,是他最为钟爱的王妃所诞。王妃未来得及等到他登上宝座便撒手人寰,太子便留在他身边,由他亲手带大。

    他犹记得那孩子幼时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的模样。

    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这心头肉,他才杀出一条血路,登上皇位。

    可是物是人非。

    庆元帝再度叹息一声,道:“太子有错,也是年轻气盛,才被人撺掇,迷了心窍。最重要的是,他身边之人,良莠不齐,张云深作为他老师,也未曾给他提点提点,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该用……呵呵,郦依,平庸之才,无能之辈,还真以为是靠自己登上这个位置的!”

    冷笑一声,庆元帝说:“是张云深不会识人,是郦依的错,更是张云深的错。借着太子的荫蔽,几个老狐狸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了?趁此机会,就把郦依这人给除了,免得日后再鼓动些什么恶事来!”

    倪允斟听着,没做声。庆元帝只当他不在,转身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姚然。

    “这样也能给林见善和隋在山一个交代罢,这两人,是要把朕架在火上烤!”

    姚然恭敬道:“陛下体恤臣下,是陛下心善,想必那两位大人会体谅君父的难处的。”

    “至于程陨霜,朕也算是帮了他的忙,他是个明事的。倪允斟,你说呢?”

    “卑职人微言轻,哪里能在陛下面前妄言,陛下做定夺,卑臣去做就是!”倪允斟铿锵回答。

    “好!今晚你就去拿了郦依,下到诏狱里。就用这份供词!”

    一张写有郦径遥大名的供词被扔到倪允斟面前,倪允斟收起叠好,声音洪亮道:“卑职明白!”

    起身,倪允斟走出玉峦殿,月明中天,他直奔北镇抚司而去。

    偌大的玉峦殿内,又只剩下庆元帝和姚然两人,有些事情庆元帝何尝不明白其中原委,可是他是皇帝,也是一位父亲。

    萧慎是他偶然玩乐所得之子,连其生母都忘了模样,而太子箫裕,却是随他一同从生死里走出来的嫡长子,其母系在朝内根系深厚,也为庆元帝继位贡献不少力量。其中重量,不可相较。

    只是太子这些年,愈发掌控不了脾气和心性,原以为用萧慎这块磨刀石能让他有些许长进,可常年众星捧月、权力浸淫,已让他迷失了方向,变得愚鲁昏聩。不晓得自我长进,反倒戕害胞弟,狠毒异常。

    只是究其根源,还是在于自己。

    见庆元帝心事重重,姚然抱着披风走来,低声道:“主子,天凉,还是早些歇息罢。”

    庆元帝无声点了点头,转身问道:“郦依被拿了,江南那事,还得有人招呼着。张邈如今肩上担子太重,还是得给他弄个帮手。郦依虽蠢,却是个胆大狠心的,冯延年此人胆小怕事,不堪重用。明日叫张邈来一趟,提拔个人上来,接了这工部堂官之位。此外,岐王身边那些人,怕是有些刚愎自用了,还真以为自己能成什么大事。那个林见善,往日里闷声不响,如今左右逢源,上下其手,拉了隋在山不说,还借此人讨了程陨霜的好,是只想打击张邈,还是真想把太子也弄倒?哼,朕给他些好处,可不是叫他冲朕来的!”

    庆元帝面带嘲讽,“一个小小的药商之子,不自量力,这兵部尚书一位,朕能让杜尚宣做不下去,也能让他做不下去!”

    姚然心领神会,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岐王年轻,也是一心为了朝廷和君父,陛下还是……”

    “朕自然不会迁怒于他,无论如何,他是朕的儿子。”提起岐王,庆元帝神色柔和下来。

    姚然心知皇帝对这幼子有愧,幼年时过继到数位妃嫔手下养着,辗转数处,将将十五六岁便叫他出了宫做王爷。他是天子一时冲动下的产物,是皇帝亏损的颜面。能在皇宫里安生长大,也算是圣上垂怜。

    是夜,郦府一片喧乱,叫喊声不绝于耳。

    惶惶不可终日一月有余,郦径遥终是等到了这一天。被压至诏狱时,他昂首凝望皇宫方向,目光揉杂仇恨与不甘,最终落得飘渺与无奈。

    他凄切地笑出声,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而不远处的张府,张邈负手伫立于窗前,望向天边皎洁明月,凝眉不语。

    “他是自作孽,不可活。”身后,一名青山似的年轻人说道。

    张邈惨淡地笑了笑,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

    年轻人踱步出门,立于庭院当中,亭亭清绝,犹若鹤鹭。昂首看向明月,嘴角露出嘲讽笑容。

    “不过是借了他人之光而已,还真以为是自己的能耐。”

    言罢,他走进环廊下,隐于黑暗当中。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咬死你……

    林清狠狠地将手中茶盏扔到地上。

    鲜少动怒的他, 挥袖起身,紧抓桌案边缘,整个身子都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主子, 别气坏了身体,也算是……也算是有个结果……”王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林清,只见一抹阴鸷从林清眼角掠过。

    “结果?他郦径遥算什么?张邈养的一条狗罢了!”

    林清不屑地笑, 眸如利刃,淬有致命的毒。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接着便在屋内踱步起来。

    两桩案子,不惜动用北镇抚司, 足以致任何人于死地的事,在圣上那边就轻飘飘地过去了,除却推出来一个郦径遥作挡箭牌,太子是毫发无伤, 听说圣上还招了张邈去议事,意思就是说,他张首辅也是悍不可摧?

    不, 他偏不信这个邪。

    “主子,郦大人好歹也是工部堂官, 这回在人员的任用上,咱们还可以下点力气。”

    “也罢。”林清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 说:“给我安排一辆轿子, 我去隋府。”

    隋府,隋瑛也收到了消息。

    他伫立于案后,手里尚拿着书卷, 静止不动,凝眉思索着。

    “看来圣上仍旧是顾念父子情深,”他轻笑一声,将手中书卷放置案上,“可以解。”

    “太子这回可是走大运了,就是在林尚书那边,怕是不好交代。”书房的另一头,赫然站着岑长青。

    隋瑛点了点头,“是不好交代,可不是一个郦径遥就能让他消气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郦径遥还没那么胆量去谋害岐王,最多就是个宋知止。也罢,算是给陨霜出了口气。”

    “工部如今没了堂官,听说圣上已经招了张首辅商议人选,看来张首辅还是深得圣上信任。”岑长青又是一声叹息,“只是选出来的人,若是下一个郦径遥,我们所行之事,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怎么会是一场空呢?”隋瑛从案后走出,负手而立,“人都是要看的长远的,太子无德,乃秉性所致,非朝夕可改,总有一天,会耗尽君父的慈爱、耐心,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护好岐王,敦促其成长,只是不知道下一个遭殃在太子手上的会是谁。还是得当心了,太子怕是不会收手。”

    “就怕他收手,届时,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隋瑛斜乜岑长青一眼,笑道:“长青兄还是智慧渐长。”

    “哪里,吃一堑长一智,还是跟着在山兄学习。”

    “我也是个直性子,学我怕是走不长久,还是多跟林大人学学。”

    “——学我什么?”人未至声先到,两人转身,就见林清现身在书房门口,锦衣玉带,笑意吟吟,丝毫不见方才在林府中的怒容。

    “下官参见林尚书。”

    “岑大人何必多礼。”见岑长青在隋瑛这边,林清阴郁的心情明朗许多,这一声泠泠谦逊,此际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这堪比洛神下凡模样,叫岑长青都看愣了,讪讪低下了头。

    “林大人心胸宽广,如今还愿意和下官共谋大事,下官口拙,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的话。”

    “那便不要再说,按道,咱们三个都是陆师学生,师出同门,何必谢来谢去。听在山说,还是你揪出了那陈泽,要论感谢,还得是我谢谢你。”

    “唉。”说起这事,岑长青就摇头,“谁知圣上如此包庇……”

    “长青兄!方才说你有长进,此际又是口不择言了。你我为臣子的,怎可在背后妄议圣上。”隋瑛走上前拍了拍岑长青的肩,“你先回去吧,来日再聚,让我和林大人单独说说话。”

    “在山兄所言极是,下官就先告退了。”不知为何,岑长青突然很想溜。

    岑长青快步出了门,消失在长廊转角。隋瑛关上书房门,转身看林清。

    “遇安,我来找你……”

    “别说,”隋瑛走近,将食指点在林清唇上,“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现在不要说。”

    “为何?”

    隋瑛笑了,“因为说话,我便不能吻你了。”

    他捧起林清的脸,含住他的唇,吻得动容,吻得让人双膝发软,差点化在他的怀里。

    “呜,哥哥……”林清呼吸不过来,推了推他。

    “可是几天都没来找我。”隋瑛放过林清,凝视他亮晶晶的嘴唇,好似嗔怪道:“一找我就是公事。”

    林清抿嘴一笑,眼眸便横波潋滟的,“别人因私事不得见你面,怎的,我是因公事而讨你不喜欢了?”

    “喜欢,于公于私,只要你来,我都喜欢。”

    ——

    都是清风似的人,怎的一见面就干/柴/烈火,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吻着吻着就生出旖念来。

    不知为何,今日林清倒是放纵得尽情了些,脸颊烫得好似火烧,身躯柔软仿若无骨。头颅低垂,颈骨顶起薄透的皮肤,黄玉流云冠外垂在侧,一抖一抖,最终坠落于地,青丝四散,缭绕于瓷白背脊。

    “啊。”林清吐出一口灼气,颤栗的身体便如弯弓般后仰,后脑靠在隋瑛肩头。

    “晚儿……”

    林清瞬间卸力,软软地朝后倒在隋瑛怀里。

    “还受得住罢。”

    “不要停……”他几乎濒死般地说。

    隋瑛便不再言语,他素日身体健壮,对怀中人又是欲/望非常,便将人合身抱起,挂在自己身上。这下,林清纵使再放纵,也是低声求饶起来。

    隋瑛却是上了头,并不将人放下,林清两根莲藕似的脚踝搭在他肩,他侧头吻了吻,脸上笑着,好似醉倒在这极致快/意当中。

    两人还真是一撞上彼此,就脱胎换骨,化身瘾/君子来了。

    可这事若非出于爱情,怎会叫人如此痴迷。

    这欲一得到满足,林清便是半晌缓不过神来。隋瑛不敢大动作也是出于此,他总害怕把这怀中人给折腾坏了。

    这泡在药罐儿里的人,也是他护在心尖儿上的人。

    “晚儿,哥哥带你去睡会。”

    林清软软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发生什么也都并不知晓了。隋瑛为他擦干了身子,便将他抱在一张罗汉榻上,搂着他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时,林清见屏风后隋瑛已经穿戴整齐,正凝神批改表章。

    他撑起身子,盖在身上的毛毯垂落,露出肩头。隋瑛抬头看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盖好,别着凉。”

    林清嗯了一声,并不从榻上离开,斜斜地靠着,望向隋瑛,眼眸闪烁,欲言又止。

    隋瑛放下笔,露出了然的笑容,“知晓你不服气,也知你不甘心,如今你我想在工部堂官人员任用上做什么文章,怕也是无什么可能了。”

    林清拢紧了毯子,看着地上一点,淡道:“是你不想,还是?”

    “我想,我多想是个有真才实干的去任这个职,可就如你所见,圣上这一回,是顶着你我的压力把太子保下,郦径遥已经是他给我们的回复。君父有自己的难处,你我若是不知见好就收,还想更进一步,怕是真的要惹龙颜震怒了。”

    “我不怕。”林清双目灼灼。

    “可我怕。”隋瑛从案后走出,走向林清,蹲在他身边,“纵使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顶了天不过就是一条命,可若是把张邈和陛下逼急了,矛头冲着你来,那……那我,我禁不住。”

    隋瑛垂首,音色低沉。

    烛光自上而下落在他身上,他的双眼陷在一片阴影当中,不甚分明,隐透悲伤。

    他这样明朗的人,却总是为自己而忧伤。

    “到底还是林安晚这条命贱罢了!”林清攥紧毛毯,微微颤栗,恨道:“因为这条贱命,我是断不能反抗的,对吗?别人上疏不过就是一条不敬之罪,而我,却是时刻得担忧着别叫人掀了老底,扒出个叛臣遗子的身份来?”

    “晚儿……”

    “我不甘心啊。”林清凄切地笑了笑,“我真不甘心。”

    “你信我一次,好不好?”隋瑛握紧林清的手,“你信我,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此乃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我都是明白这个道,圣上何以不明白呢?太子是他未登基前就带在身边的嫡长子,且东宫之位不可擅动,恐引内乱,此番护犊,也是不得已为之。你我当怀有长远信心,且行且看,万不得贸然行动。”

    隋瑛伸出手,拨开林清额间青丝,宽慰地笑:“慧极必伤,晚儿切莫思虑过重,将重负卸给哥哥,好吗?”

    林清抬眼,执拗地摇头,“不好。”

    “不好也得好。”隋瑛捏了捏他的手,“兵部衙门事务多,去年可把你忙坏了,这几个月你先养身体,前些日子岑长青给我介绍了一个郎中,说是……”

    “我好得很!”林清抽出手,就要从榻上下来。

    “好得很,每次做完却都是下不了床?你这样,是心里无我了。”隋瑛又把人给推回去,说:“是不想和我厮守终生了?”

    “瞧你说的,不就是伤寒么?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病根子,这么多年也没要我命,还能把我怎么着了!”

    林清面露愠色,除却身份,这身体是他另一个痛处。因为这孱弱身躯,除却读书,骑马不会,剑术也不会。幼时被人叫烂了“病秧子”,直到如今身边人也总把郎中郎中什么的挂在嘴边。他心烦得很。

    听到隋瑛说自己不想和他厮守终生,心底更是忧怨难却,不知如何是好,便没来由地发起脾气。

    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骄纵的人。

    隋瑛一给他盖上毛毯,他就掀开扔到地上,隋瑛一碰他,他就不耐烦地躲开。隋瑛只觉得他像个孩童般耍性子。他也是好脾气,就跟他来来回回。到最后林清都憋不住,分明在生气却把脸埋在被褥中,低声窃笑。

    “不让我碰我偏要碰!”隋瑛也像个孩子般跟他拗起来,“是谁在笑?让我看看是谁在笑?”

    他去掰林清肩膀,林清却抓着榻桁,就是不转身,却笑得浑身直颤。

    “那可别怪我隋堂官不客气了!”

    隋瑛撸起袖子,颇有大干一场的气势,他伸出魔抓,直朝林清腋下腰上的痒穴而去,顿时林清浑身一激灵,接着便是大笑出声,在榻上翻来滚去,笑成一团。

    “隋遇安,你是坏蛋!”林清想还手,奈何人人高马大,把他压制得牢。手还未伸出去,就叫人捞了摁在耳边。

    “你这样,不是诱惑我吗?”撑在林清上边,隋瑛凝视他。

    林清笑得喘不过来气,面色通红,简直和情/欲时刻如出一辙。他胸腔剧烈起伏,迷离双眸挂泪,湿漉漉的,纯情如林间小鹿,透着几根缭绕在面前的发丝瞧着隋瑛。神色狼狈,眼神却是不服输的。

    突然,他一鼓作气抬起头来,张口咬在隋瑛胳膊上。

    隋瑛痛得嘶了一声,却不躲避,反而把人捞了抱在怀里。

    “咬死你……”林清不松口,含糊不清地低声嘟囔,“把你咬死了,我也死在这里,就跟你厮守终生了。”

    “好,这可是莫大的荣幸。”他像摸一只猫儿,抚摸怀中人的一头如瀑青丝说:“我乐意至极。”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何止一个冤枉了得!

    提心吊胆过完一个年后, 太子眼见着郦径遥下了诏狱,便清楚知晓自己这道坎算是迈过去了。只是庆元帝对外语焉不详,他也不明所以, 不知道是何人将他从其中撇得干净,思来想去,不是他老师张邈就是他父皇和他的父子情深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 两件事一过,他便安心下来,望着岐王府方向不屑道:“跟我斗,还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后边的小太监直撇嘴,心想太子府上这个年算是过得忒孬了, 三天两头发脾气,叫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苦不堪言。如今堪堪稳住形式,难不成又要开始作妖了?这不行,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殿下, 听闻张首辅已是康复,前些日子还去和圣上商议政事,您也有好些日子没邀请他来府上了。”小太监提醒道。

    太子眼珠子一转, 心道危难时刻他张邈对自己躲避不及,好似自己得了天花似的, 如今还得自己再去主动邀他,难不成他这个首辅还真只想做到当今圣上归天为止了?原本他想拂袖拒斥,但心念一想, 自己身边可靠之人也是无多, 张邈可谓是最能信赖之人了。

    “罢了,到底是自己老师。”说完,太子便叫小太监去邀张邈了。不过一个时辰, 张邈在太子府里的客座前已经斟上茶水了。

    “殿下宽宥,体谅臣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从前,年前未来得及给您请安了。”张邈音色低沉,听不出什么别的来。

    太子冷笑一声,“首辅可是大宁的中流砥柱,肱骨之臣,可要招呼些身体,如今郦大人已是落了马,这工部的担子怕是要担在您的身上了。”

    “是啊,郦依无能,还险些将罪名扣到您的头上来,这一回若不是圣上慧眼,怕是您也要跟着受罚了。

    张邈说得直接,太子吓得一激灵,知道张邈在敲打他。这回有郦径遥背锅,下回还能有谁?自己做的那档子事已是路人皆知了。

    见太子神色肃凛,张邈也不再端着,乘胜追击道:“如今东州买马的银子已经在路上了,岐王这件事办得甚好,叫人刮目相看。太子殿下还是得志存高远,精益求精呐。”

    “首辅说的是。”太子罕见地谦逊,道:“许是该去听一听程大人讲学了。”

    “至于工部尚书一事,太子放心,陛下有拔擢人才之意,是他人断不能插手的。一个郦依,能叫林隋二人住口了。”

    “那具体人选,父皇可有定夺?”

    “江宁巡抚,王鄂。”

    再坐了一会儿张邈就离了东宫去文渊阁了,今日阁内有会,四位阁员年后初次会首,商讨今年国库拿不出官员俸禄这一避无可避的难题来。

    太子则在张邈走后,思索着王鄂这人。心想是从江南一处提拔的,许是张邈的人手,毕竟他就出自于江宁巡抚这一职位。江宁,太子想,还是一块剜不掉又治不好的病肉啊。

    和张邈恢复关系,他更是心情喜悦,望着庭院里早樱初绽,粉白花瓣在阳光下闪烁,散发幽香,心底不禁又思念起那蝉翼似的人儿来。

    “有一个多月了罢。”如此想着,太子便换上一身更加气派雍容的华服,踱步去了宫内。

    果不其然,在那日喂鱼的柳林下见着了怜妃。

    美人在枯柳后对他嫣然一笑,太子魂儿都飘了几里远,联想到近日大难不死,更是心潮澎湃,竟快步走过去,激动地握住怜妃的手,目光炯炯,盯着人家半晌都未说出句话来。

    而那怜妃,却是笑得又羞有喜,一来二去,什么话都没说,又好似什么话都说了。

    正如这初春之景,柳枝抽出嫩芽来了。

    ——

    话说林清在去年那两趟子事上受了挫,心绪波动,的确病了一阵。岑长青介绍的郎中给他诊脉后,得出气血虚乏、阳亏阴损的结论来。可与寻常大夫所说的不同,这位郎中却说,林清不能在家里养着,而是要勤出门,多走路,多晒太阳。

    “可这冷风料峭的,我主子怎么吹得?”王朗辩道。

    林清抬手,制止了王朗的话,起身道:“崔大夫所言极是,往日都是对我护啊护,生怕风吹着了,雨淋着了,这些话我一听就烦,如今春色正浓,在外走一走,看不出什么坏处来。”

    说罢林清走自顾自地走进花园里,王朗便在一边和崔郎中商量抓些什么药来熬汤。林清越走越远,远到听不到两人的声音。

    他说这话,全然是为了摆脱这个崔大夫。这人是隋瑛叫来的,他不得不用,但他此际心里忧心东州的事情,从江南收的银子已经快送到了,也不知道那徐无眠办得怎么样。好在朔西那边进入短暂休战,有些事也没有那么迫在眉睫了。

    信件到底是说不清楚,若有必要,便以述职的名头叫徐无眠回来一趟。他是兵部堂官,他有这个权力。

    只是那个赵瑞,身为坐镇东州的大帅,不和自己这个直属上司打交道,和巡抚魏勤闹起了别扭。那魏勤是个明事的人,知道买战马一事须得跟林清汇报,但赵瑞却是认准了张邈,丝毫没把魏勤和林清放在眼底。

    林清也由他,他越是闹腾,以后越是由他好受。

    只是苦了徐无眠,要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

    思量这些事时,林清除却忙于兵部衙门的事务,也会偶尔去松福寺见倪允斟。倪允斟起初还以为林清会因为圣上的定夺而泄气,心底还思量了好些安慰的话语,没想到这人却是将这事悉数跑到了脑后,就跟没事人一样。

    “定是又在谋划些什么别的,哼,一肚子坏水儿。”

    聊了一阵后,望着林清离去的翩翩身影,阳光疏疏落落地投在他瘦削的肩上,倪允斟既是喜欢的紧,也忍不住腹诽。

    他知道,在事情有七八成把握时,这人才会挑点零头来与自己说道说道。

    而隋瑛那一边,许是体谅林清在兵部衙门的繁重工作,举荐了齐桓出任兵部左侍郎一职责,起初他还做好了和张邈等人因此事而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这提议很快就在内阁里拟了票,报到司礼监那边不到一日就批了红。

    于是齐桓这人便连升两级,从兵部的武选司郎中一跃而成为左侍郎。

    这人是林清熟悉的,也是有几分信得过的,先前在隋瑛那边提过几次,说还是个人才,于是隋瑛便记在了心底。大事小事林清拍板就好,有这些吃苦耐劳的人在,他也不必什么都事必躬亲。

    如今最重要的是,他拉着林清的手,笑着说:“养好身体,和哥哥长长久久。”

    只是他每回这么一说,林清就面露不快,说什么隋瑛也拿他当病秧子,还真以为他活不久了不成?他到要活给他们看看,林清扬起下巴,好似江南别院里的傲娇少爷,眼眸一转,说自己可是有首辅之志向的。

    隋瑛就爱听林清讲这话,他的晚儿若是做了首辅,除却天子,天下人都动不了他,可天子是谁?天子将是他学生。想到这里,隋瑛都甚觉安心,若非纲常礼教摆在前头,他恨不得直接上疏叫张邈让位。

    在崔大夫建议下,他一有时间便拉着林清去顺天城外踏青、登山,不出门时,就在问竹亭里陪他晒太阳,给他弹古琴。

    林清愿意听什么,他就弹什么。

    众官也是佩服隋瑛,这吏部衙门的事务就能把所有人给忙得团团转,他居然还有闲暇日日去给兵部尚书弹琴?定是尸位素餐,不做实事也。

    于是一张张参本直接飘向内阁,给他安了好大一顶罪名。

    “亲昵同性!日夜放逸!品行不端!秽乱朝政!”

    张邈看都不看直接就递给了庆元帝,庆元帝瞥着这折子半天,冷笑一声:“难道还能管着人家的心不成?哼,小狐狸精。”

    一旁的姚然猛地抬头,惊得面目呆滞,小狐狸精?说谁小狐狸精?

    隋瑛是小狐狸精?不不不,不可能,只能是林见善是小狐狸精。

    之后,姚然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对,这人的确是个美若天仙的,私下里却是浪荡成性,把那榆木脑袋隋在山都给勾的一出了衙门就直奔林府,原先还以为是搞结党营私呢,没想到是在搞龙阳断袖这等癖好。

    霎时他就觉得这两人的档次就低了几分。

    只是身为一部之首,两人如此亲昵也着实不妥,被人逮住天天参,庆元帝也不由得叫了两人,在玉峦殿训斥了一番。

    说是两人都是老大不小的,若是还不娶亲,就由他来做个媒,这家这家的小姐,那家那家的闺秀,都是极好的,也是配得上他们两人的。林清一听,心底激动起来,一激动,便是咳嗽连连,一张小脸儿煞白得吓人,叫庆元帝都呆在原地。他知道这人素来身体有问题,生怕他在这玉峦殿上给背过气去,让他落得个殿前逼死大臣的骂名。

    隋瑛连忙扶了林清,给他顺气:“陛下瞧林尚书这副模样,弱柳扶风的,可别耽误了人家女子。”

    隋瑛先撇了林清一个干净。

    “那你呢!”庆元帝没好气地说:“日夜放逸,秽乱……秽乱朝政!”

    隋瑛心想,我有没有秽乱您老人家还不知道?

    心知庆元帝就是做个模样把他俩训斥一顿,好给那三番两次的弹劾一个交代,宁朝民风开化,还从未听说男子相恋是什么罪名的,庆元帝自然不会拿这事来做文章。而近几个月两人又老实得很,林清一有什么动作都被他给先摁了下去。

    庆元帝着实没有打击两人的道。

    隋瑛暗忖,不管如何,就让他皇帝老人家骂个舒服先。

    “臣,臣惭愧。”

    “你惭愧什么?”

    “臣年轻气盛,欲念过重,日日陷于温柔乡中,以至于流连忘返……”隋瑛一本正经的,还引着庆元帝看向怀中人那张咳嗽后的红晕香腮,惝恍泪眼,那神色又是无奈又是恋慕,好似在说,怪不得他,这事真怪不得他。

    陛下您也见了,这等恂恂公子,这等天人之姿,这等花容月貌,怎可怪他隋在山日夜放逸?

    何止一个冤枉了得!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姓倪,名允瞻,字望之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 终于传来一丝声响。

    角落里的人打了个哆嗦,转过来一张惨白的脸。赫然是陈泽。

    “你……”他望向来人,是一名眼生的衙役。

    “吃吧, 这是你今日的饭食。”

    衙役将几个泛着肉香的肉包子扔到了他面前,陈泽吓了一哆嗦,以为自己瞧错了, 这些日子他是吃得猪狗不如,跟泔水无异,这回突然给他几个肉包子,他两眼发愣,根本不敢动作。

    他害怕这是梦, 一动,就醒了!

    “还愣着,不吃我给狗吃了!”衙役踢走一个包子,陈泽又是一哆嗦。

    “我!我吃!我吃!”陈泽话都说不明白, 连滚带爬地捡起这三两个包子,揣在怀里,又缩回了角落。

    衙役年轻的脸上掠过一抹阴鸷笑容。

    翌日, 陈泽身中剧毒,死于狱中。

    岑长青第一时间知晓了这消息。他一直关注着陈泽, 还想着能不能再从他那里套出点消息来,没想到这人关在牢里还给叫人毒死了。他心想这定是太子所为,于是上了一道弹劾奏章, 只是这回他倒是个机灵的, 没提到太子,而是提到了刑部,说是刑部管不善, 竟叫如此证人死在狱中,此人先前构陷太子,如今死无对证,再也无法洗刷太子清白。以此话语,这道奏疏入了内阁。

    隋瑛抓住这道弹劾,禀告庆元帝,刑部内部管混乱,借此机会整顿刑部。

    冯延年手底下的人就这样被换了几遭,他苦不堪言,又无法再说什么,只是在想太子为何还是如此莽撞,就这样做掉了陈泽。而太子一听到这陈泽已死,也是半分恍然,不敢相信。

    虽知道自己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便再无揭露可能,但也知道这陈泽之死无论如何都要归在他的头上。但这一次,还真不是他的手笔。

    他着急忙慌地找到张邈,说这事和自己毫无关系,他还不至于蠢到在事情都过去了又翻些子无用的水花出来。而张邈沉吟不语,心中已是有了猜测。看来一个郦径遥还不能使他们满意,非得给他们换上一轮血才能作罢。

    冯延年简直恨得牙痒痒,隋瑛对他手底下的人可是大刀阔斧地改,而这一切,张邈等人也就只在一边看着。如今丧失了郦径遥,张邈也得谨慎行事了。

    与此同时,隋瑛那边倒是发生了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某日他从吏部衙门出来后累得浑身都提不起来劲儿,就钻进轿辇中小憩,心想一会儿去了林府能喝上林清亲自泡的茶,再弹上几首小曲,晚上再在榻上给人按按身子、暖暖身子……别说一天的疲累都能一扫而光,就是精神焕发梅开二度也不在话下。

    谁人都不知晓这堂堂吏部堂官,浩然正气的一个人,竟在轿辇当中做着这等春色美梦。

    更令人艳羡的是,他几乎每日都美梦成真。

    可这一日,他轿子行驶得稳稳当当,就是一个急停。

    轿内他睁开了眼睛。

    “何事?”他问,揉了揉太阳穴。

    “有位公子求见。”韩枫在外面答道。

    隋瑛皱眉,有公事,吏部衙门求见即可;有私事,他是向来都不见。毕竟吏部当中人员牵扯实在太多,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隋大人!求您见一见我罢!求您!”轿外传来一道清冽男声,隋瑛掀开幔子,见一名紫衣年轻人躬身拦在轿前,神色恳切。

    瞧他那身打扮,想必也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众拦下吏部尚书的轿子,寻常人可没这个胆量。

    “你是?”隋瑛皱眉,他分明不认识这年轻人,却觉他的面容莫名熟悉。

    见隋瑛露面,还同他说话,这年轻男人便大喜过望,跪拜在地,朗声道:“在下姓倪名允瞻,表字望之,是庆元二十三年的举人!久闻隋大人清廉奉公,有捭阖纵横之才,在下仰慕已久,今日求见,就是想……想拜在您门下,求您收我为徒!“

    隋瑛一愣。

    这一愣,并非因为有人当街拦轿要拜他为师,而是这人的身份,姓倪,名允瞻,字望之,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这等于说把身份摆到台面儿上来了。

    他早听说过倪允斟还有个弟弟,这回还是第一次见到。隋瑛并非畏惧锦衣卫,他一向对他们避而远之,只是因为林清缘故,他想自己还是与他们打好关系为妙。

    他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道:“既是有入我名下之意,也未曾拿什么文章来给我看,当街拦轿实在是不合礼数,有违倪公子身份。”

    “我,我……我多次去您府上找您,都被拒之门外,吏部衙门又哪是我能进的……”倪允瞻哭丧着脸,慌忙解释。

    隋瑛却笑了,这说明此人还是个老实的,没想过动用他兄长的关系。这一点让隋瑛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既是如此,明日午时将你的文章拿来给我瞧一瞧罢。”

    说罢隋瑛放下了幔子,倪允瞻瞪大了眼睛,欢欣雀跃地喊道:“定不负隋大人!”

    看着隋瑛轿辇远去,倪允瞻整个人高兴地飘飘然。不过到了晚上他就开心不起来了,这顺天城大大小小之事岂能躲过锦衣卫的眼,倪允斟听他说当街拦轿,拦的还是隋瑛的轿,差点没抽出马鞭给他几下!

    “为何不行?这大宁朝数着有才华的,有骨气的,有几个比得过他!”挨了几脚的倪允瞻眼泪汪汪,蛮不服气地回怼过去。

    倪允斟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论起才华,论起谋略,论起人格,这隋在山做他弟弟老师是绰绰有余,只有倪允瞻配不上的份儿。

    可问题是,他是自己的情敌。

    他一把提起倪允瞻,恶狠狠地道:“你最好写得一手好文章,敢丢我的面儿,以后你就别姓倪了!”

    翌日,倪允瞻屁颠屁颠地就捧着文章去找隋瑛了,隋瑛却没见他,只是叫韩枫收了他的文章,还嘱咐他别在吏部衙门门口守着,以免惹来诽议,隋瑛若是有回信,自然会差人通报他。

    自此倪允瞻就开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

    夜里,林清捧着倪允瞻的文章在床上笑得东倒西歪。

    看到林清近些日子愈发活泼,隋瑛也心底欢喜。

    “如何?这文章?”

    “真不知晓这人是怎么中的举人,措辞幼稚不说,一些观点简直滑稽,原本嘛,这些词句也是普普通通,没什么可笑的,可一想到这是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弟弟所写,我就忍不住……”林清捂了嘴,笑得面色通红,“真想知道倪择之自己有没有见到过这篇文章,怕是要气晕过去!”

    “哦?你怎会觉得倪择之会生气?”

    “他是个惯于借势之人,且通晓这社会规则,并不以此为不堪。而其胞弟却大肆批评专权擅势、权贵横行,提倡什么公平公正之法……哥哥,你说他这举人是怎么中的?我就不信没有倪择之他能中举!不过,依我对倪择之的了解,他倒是不会去插手秋闱,这对他而言是自贬身份,以他之能,锦衣卫第二人,在京中给他胞弟弄个一官二职还不简单……”

    说着说着,林清就发现隋瑛神色不对,他站在衣桁前,手里挽着轻衫,笑容不变,眼神中却蕴含微不可察的审视。

    林清垂下了头颅,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你对倪择之很熟悉?”隋瑛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但并不发难。他好似随口一问,林清回答与不回答他都接受。

    林清将手中文章放到了一边,“不算熟悉,先前打探过这人……”

    “我时常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做为妙。”他听到隋瑛的音色已经有点发冷,“你打探他的时候,想必他早已有所察觉。”

    “嗯。”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隋瑛套上轻衫,走近坐在床边。

    “我明白。”

    “你的胆子一向都很大,我时常为此而担心。”

    “我没有。”

    “锦衣卫,即使寻常官员,都要保持距离,更何况……”

    “我明白了,你无需再多说。”林清抬眼,看向隋瑛,“我和他没交集,只是前些年打探过这人。”

    “你为什么打探?”

    林清垂下眼睫,以沉默应对,就听隋瑛道:“你不愿意说,我心里却是知晓。因为你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你以为倪允斟会因为老师夏炎之事与你一同战线,可你不要忘了,他可以对夏炎有情,你却不能对林知府有情。锦衣卫是圣上的人,他们心底只能有一个人,装了其他人就不复初心,届时,你想用他也用不到,反而是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这四字说得可重,却是事实。林清抿了抿嘴,继续沉默。隋瑛抬起双手抚住他的肩,将其扭过面对自己。

    “你答应过我的,护好自己,不忘初心。”

    林清心底生出一股不耐,可他伪装得很好,抬眼间依旧是笑吟吟的,“知道了,隋大人。”

    隋瑛伸出手,捏了他下巴轻轻摇了摇,“在跟我置气,嫌我干涉你。”

    “我拉你进来的,你干涉我是应当。”

    “我全然盼望你好。”

    林清挑了眉稍,柔柔地躺下床,伸了个懒腰,隋瑛瞧他如猫儿一样。

    “盼我好就快搂了我睡觉,这种劳什子,还值得拿来一看。”他挥袖就将倪允瞻的文章扫落在地,侧身闭上了眼睛。

    隋瑛心道,还真如猫儿一样,傲娇得很。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是因为我年纪大了,不该喜……

    后来隋瑛捡了那文章做了几道简单批注就差韩枫送了回去, 倪允瞻眼巴巴地终于等到了回音,却是一份婉拒。

    “空有态度,水平却是不足。”

    倪允瞻看着最后一行字, 呆愣在原地,想撕了这文章,又舍不得上面隋瑛的墨宝, 因这一事,魂不守舍了足足几日。

    这边是学生有意老师无情,另外一边儿也是学生有意老师无情。

    自打宋知止出了事后,程菽对这宋家兄妹关心备至,尽到了老师情分。这宋知止倒是还好, 病愈后就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说什么要多弄出些银子支援朔西,程菽虽不知这绵绵为何对朔西如此上心,但这工作态度却是可圈可点。而那宋步苒, 在程菽看来,近些日子倒是有些奇怪。

    尤其是她的眼神。

    忠王府上学堂内,宋步苒的目光由求知若渴, 逐渐泛起了别样的情愫。有好几次,程菽都走到了她面前, 她那灼灼目光未有半分离开,叫程菽这个见惯了风风雨雨的男人也是老脸一红,用书拍在宋步苒头上。

    “纵使是女子, 也当守学生本分, 我方才讲了什么?”程菽神色严厉,眉眼冷峻。

    “啊……啊,善念发……发而知之……而遏之…… ”

    话语刚落, 满堂哄笑。

    “遏制善念?”程菽拧眉。

    “对!啊,不对!充之,充之……”

    “你坐下罢。”

    宋步苒悻悻坐下,接下来程菽讲什么她都未有半分听进去。因为昨日,她又被程菽拦在府门外边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不愿意见自己呢?

    散学后,程菽瞧了一眼宋步苒,说:“你留下。”

    宋步苒撅起小嘴,心想肯定又是教训一通,可她不愿意听教训,她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了。

    “手拿出来。”

    “嗯…… ”

    宋步苒乖乖地伸了手,还不知要做什么,就见程菽抽了根柳条出来。

    “老师,你!”

    啪啪两声,柳条抽红了手心。

    “好痛!”宋步苒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知道痛?知道痛就好。身为女子,便要知这学习机会有多么来之不易,若不珍惜,下回这忠王府,你就别再进了。”程菽面色肃然。

    “老师…… ”宋步苒眼泪汪汪,咬了下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是想见你,我想看着你……”

    程菽眉头一皱,“见我做甚?看我又是为何?”

    “我不知道,我想……”宋步苒嘟囔一阵,竟张开双手,朝程菽抱去:“我想抱你……”

    “你!”程菽朝后退步,躲开了宋步苒的怀抱,“宋步苒,逾矩如此,这成何体统?”

    “老师,我怕是喜欢您了。”

    冷不丁地,宋步苒突然说。换了别人,定会说她这女子恬不知耻,竟主动向男人告白。可她是宋步苒,宋步苒说这话,却是无半分扭捏的。她喜欢,于是就说了,她就是如此。

    抬起泪眼,她渴求般地凝望程菽,嗓音颤抖,“我想我是喜欢上您了。”

    程菽神色微滞,不禁片刻恍神。这一生还是头一次,有女子如此大胆向他诉说爱意,如此直截了当,毫不避讳。

    若说心中没有半分涟漪,定是假的。只是程菽知晓,他和她之间,终是不可能的。

    良久,他望向宋步苒,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可知,我是你老师?”

    “那又如何呢?”宋步苒不解问。

    “你无所谓,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你分不清楚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我的敬仰。”程菽声音变得柔和,想抬起手轻轻拍一拍宋步苒的肩,就如同他素日里对学生做的一样,却一想到那单薄的身体是女子,便又悻悻落下手。

    “迟迟……”他唤着她的字,微笑道:“你只是看不清了。”

    宋步冉摇头,“我不是个孩子,在我家益州,好多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嫁人了,我听人说,您发妻去世后再无续弦,何不娶了我呢?”

    宋步冉如此直言直语,竟叫程菽哑然,说不出话来。天色渐晚,冬日霞光映照在少女面庞上,覆上薄薄的、如玫瑰一般的色泽,那瞳仁纯洁而透明,泛滥一汪春水,真挚而意切,好似真对爱情有个坚定不移的所以然来。

    可她此番行动,如此言语,却又分明暴露了她的确心性年幼,还是个孩子的事实。

    程菽叹息一声。

    “迟迟,如今我已是三十有七,而你,才不过十七岁,我约莫是你父母的年纪了。”

    宋步冉不解地问:“因为我年纪小,你便不喜欢我吗?”

    程菽笑了,“是因为我年纪大了,不该喜欢你。”

    “我不懂,老师您说过,该不该是行的范畴,而我问的是知的范畴。而我却知,这两样是不分开的。就如同方才您用柳条抽我手心时,我意识到我原来喜欢您,而喜欢您的举动,我却一直在做了。知行不分开,老师,你不该喜欢我,所以您不喜欢我吗?”

    分明知道自己应当遵循诚信的良知来回答,可又有一个良知却在与这道诚信作着斗争。

    “是的。”程菽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滞涩,如此艰难,虽依旧带有笑意,却难掩悲哀。

    “我不喜欢你,迟迟,我不喜欢你。”

    ——

    宋知止不知晓为何宋步苒近日如此消沉,他可没时间会她的情绪。如今官员俸禄最多吃到下半年,秋天一过,便是人人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宋知止分析来分析去,却被程菽一语点到关键。

    “——宗禄。”

    大宁朝历经五代君主,宗藩分封于各地,其禄粮供给完全由地方赋税所承担,此乃宁朝初年制定的宗禄供养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宗室成员不得参与科举,不得从事四民之业,完全依赖所在地方官府提供的禄粮生活。

    至嘉宁年间,随着宗藩人口膨胀,宁朝各地官府相继陷入无力解脱的“宗禄供养困境”之中,进而造成一系列财政危机和社会危机。而到了庆元年间,短短几十年宗藩人口又是翻了个倍。

    尽管庆元帝已经实行了一系列的削番减支的政策,但亲室宗族积望百年,非朝夕可易。要想改变此困局,须得釜底抽薪,施行自上而下的改革与变法。

    可谁能有这个魄力?

    又因为庆元帝初登基之时,为加强皇权,重用张邈等佞臣,形成朝内严重党争,导致腐败横行,买官卖官之事不胜枚举,叫国库的银子都进了官员腰包。而皇帝自身又是奢靡无度,今日修这个殿,明日砌那座桥,皇子公主禄银更是不用多说,一月足抵一二品官员一年。

    眼见着今年连官员俸禄都入不敷出,皇帝亲自下令倒了郦径遥,赫然从其府中抄出三百万两白银,解决了燃眉之急。

    亲自盘点这些白银入库时,宋知止恍惚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这个时候倒了郦径遥,究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有意为之?

    林清和隋瑛也仔细品味过这件事。

    兵部衙门,隋瑛指尖点着桌子,看着户部送至各部的禄银调整方策,道:“抄了郦径遥的家,竟为我大宁朝续了大半年的气数,真不知晓是幸还是不幸,只是这时间着实令人玩味。”

    他想起那一夜自己保岑长青时所说的话。

    当时那些话叫庆元帝动了怒,却还是被听到了心底。

    “郦径遥也是个谨慎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出手,去年宋知止和岐王的确是把他们逼得紧了。”林清在一旁道:“现在看来,陛下准允岐王与宋知止一同前往江南,是做了另外一步打算。陛下知道郦径遥等人会坐不住,引得他出手。”

    隋瑛道:“而这其中出的差错便是太子,他竟对岐王下手。”

    “不,”林清摇头,“或许太子下手,才正中下怀,否则死一个宋知止,闹不出这么大动静。”

    顿了顿,林清继续说:“不过,还不至于将岐王遇刺之事牵连到陛下身上,许是陛下知道太子会做出什么事,但也未曾料想过他会对自家兄弟起了杀心。”

    不过说完这话,林清又自嘲地笑了笑,“而谁又知晓呢?兄弟阋墙,皇权当中并不稀奇。”

    隋瑛却是摇头,“我不愿意如此忖度君父,身为一国之君,不顾小家何以顾大家。”

    林清轻挑眉梢,没有说话。他知道隋瑛是个不愿意以恶意来忖度他人的。

    “如今陨霜的日子终是好过了些,你呢?齐桓还叫你舒心罢?”隋瑛走近给林清捏了捏肩,林清舒服得哼了一声。

    “他是个能干的,只是有些闷声闷气。”

    话刚说完,就听签押房房门敲响,听这沉闷的一声两声,林清抬头看了眼隋瑛,笑道:“我说罢,沉闷的很。”

    齐桓是个清瘦青年,此际抱着堆表章和战报走近,看到签押房内一坐一站两位尚书,微微瞪大眼睛,便又从容地行起礼来。

    “不必多礼,齐大人,你和林大人聊,我就先走了。”

    隋瑛秉持着职权分离,在兵部将开始内部讨论前就走了,以免落下什么口舌。

    只是,他口中日子好过些的程菽,近日却是度日如年,自从他上回拒绝过宋步苒后,少女便再也没来过忠王府听学。他有意要去关心,却又怕人多心。问了宋知止几句,他这学生倒是一门心思顾着公务,对家事毫不关心。

    “她还能怎样?许是没钱了。我可不会再惯着她,如今上上下下都缺钱。”宋知止扔下一句就奔赴在各清吏司当中,程菽也是哭笑不得。

    可回过神来,他却满脑子都是少女身影,内心空落落,犹若浮萍漂浮不定。他还从未有过这种心境。

    临近夏天了,满池菡萏次第开放,于风中摇曳。

    他想起去年隋瑛摘了这花送人,而他拥有这一池的花,却无人一同欣赏。

    独留声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