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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但愿春风寄我语,一路慰卿……

    半月后, 前线再次告捷。

    军报八百里快马加鞭传至顺天城,龙颜大悦,着令歧王、兵部侍郎林清、户部清吏司主事宋知止即日进京, 奚越驻守边关。

    两日后,戊元府巡抚衙门前,萧慎一身戎装, 从马上一跃而下,方能下地的林清站在衙门门口,欣喜地看学生朝自己跑来。

    “林师!”萧慎跑到林清面前,却见隋瑛也站在一旁,隐隐搀扶着林清, 便止住脚步,向两人行礼,“林师,隋巡抚, 听闻您二人上月在回府途中遭遇不测,学生实在挂念,只是战事吃紧, 学生始终不得脱身来探望。”

    “殿下何出此言,您倒是受苦了, 都瘦了。”林清伸手,碰了碰萧慎瘦削的脸颊,抚去他脸上的黄沙。

    这时隋瑛面露欣慰, 看萧慎对林清如此恭敬, 心底也生出喜欢来,道:“叫下人预备了热水,去洗洗罢。”

    “谢过巡抚大人!”萧慎心情极好, 一是见到林清安然无恙,二是隋瑛对他的态度,看来,林清已将隋瑛拉拢过来了。

    这可不容易,大宁朝上,隋瑛可是标杆一般的人物,万千儒学之士,文人朝臣,无非都是想在立德立功上有所建树。隋瑛的德行和功绩,叫人难以望其项背,是以清流拥之护之,他的态度,引导清流的态度。

    萧慎入府后,宋知止才从马车上幽幽下来,这全在于他上路前被某个将军拉出去骑马,叫他困倦疲乏,一路上美梦连绵,竟全是那人身影。

    小将军日日都来他的营帐,什么都不说,只是撑着个脑袋看他。看得他恼了,便用手中的书本砸他的头。可那头硬得很,叫手中书本都开了线。

    “哟,回京了我赔你一本。”奚越越凑越近,宋知止伸手点在他额头上。

    “打住,奚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道要做什么,就是想离你近一些。绵绵,咱们去骑马好不好?”

    “第一,不准叫我绵绵,第二,我不爱骑马。”

    “我想和你骑马,你若是不和我去骑马,我就要赖在你的床上。”

    “无赖!”

    “我就是无赖。”

    这无赖央烦美人同他骑马,软磨硬泡下,美人终是松了口。可站到了校场上,左看右看却也只有一匹马。

    “这怎么骑?”宋知止问。

    “我这匹汗血宝马,别说骑两个人,就是三个人都没问题喱!”某人无耻地笑着,两手就托在了美人腰上,“一,二,三!绵绵上马!”

    宋知止一声惊呼,将将坐稳,某人就已跨坐在他身后,拉着缰绳,将他抱在了怀里。

    “奚将军!”

    “叫我离忧。”

    宋知止回首,背贴于那炽热胸膛,咬着下唇道:“酒中同乐事,关外越离忧。”

    “可惜此际没有酒,不然定是要与绵绵大人共享乐事。”

    星空低垂,月色皎洁,战马离了校场,朝荒漠深处一方高地驰骋而去。夜风吹起二人黑发,触碰、纠缠。

    “明日你就要走了。”奚越的手不自觉地落在宋知止的腰上,缓缓收紧,将下颌埋在他肩,他闻到一股清冽的兰花香。

    真如一朵兰花似的,叫人忍不住采摘。

    “我舍不得你。”他说。

    宋知止心头鹿撞,已是无法招架某种氤氲在心的情愫,“奚将军……”

    “哼,不听话,都说了叫我离忧!”

    宋知止俊眉一拧,“我也说了不准叫我绵绵大人!”

    “你就知道对我凶,知晓我对你有愧,也有欢喜。”奚越不悦道,“真想一辈子把你捆在身边。”

    “你我都是男子,捆我做甚?我倒是有个胞妹,面容姿色皆在我上,奚将军要是喜欢我这样的面貌,我来做媒,将胞妹嫁于你就是。”

    “你再说一遍?”

    “将胞妹……嫁,嫁……”

    奚越已是面带愠色,这夜深人静,荒郊野外的,宋知止心下一凛,俱意攀升,于是收了声不再说下去。

    “知道怕了?我可是个下流的无赖,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奚越冷笑,自后抓了宋知止的下颌,叫他转头瞧自己。

    月色下,美人蹙眉,红唇微翘,肤若寒烟玉,眸如碧落星,奚越只觉得下/腹发烫,不受控制。好似怕宋知止没察觉到,他耍起流氓,就想朝前坐一坐。

    这一坐不要紧,胯下马儿似是接错了指令,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来!

    那奚越一手搂着宋知止的腰,一手抓着他的脸,正是含情脉脉对望时刻,哪里还记得什么缰绳。不料变故突发,眼见两人就要摔下马,宋知止一声惊叫,奚越便双手抱住了他。

    须臾间,两人摔在柔软的沙地上,奚越自上而下将宋知止护在怀里。

    “没事吧?”奚越慌忙撑起身,只见宋知止紧闭眼眸,两只手格挡在胸前,显是对自己的抗拒。他心中一声冷哼,就抓了那两跟瘦泠泠的手腕,摁在头两旁。

    “都说你宋大人是个风光霁月的,我瞧了也不过如此,真愿意这世上所有男子女子都瞧不上你,那么你就只能是……只能是我的了!”语气忿懑,惊煞了身下人,宋知止方一睁眼,一道亲吻带着怒火、爱意便覆在他唇上。

    “呜……呜……”

    挣扎不过几下,这身躯就软在一道柔情蜜意里。

    “绵绵……我的好绵绵…… 不准娶亲,不准恋慕别的男子女子,等我回去…… 等我回去……我要娶你……”

    似醉了酒,奚越说着胡话,却也是这世上最不容怀疑的真心话。而那绵绵大人,平生第一次听男子说要娶自己,又羞又怒,却架不住这吻汹涌,似要将这誓言揉进他的唇舌里,魂魄里。

    于是他记住了,记住那关外有个将军,打了胜仗是要回京娶自己的。

    ——

    春风料峭,竟又到了离别时刻。

    夜宴上,宋知止神游天外,满脑子都是那关外星月夜,漠上奚离忧。而萧慎则是注视眼前二人,用极强的定力来维持脸上笑容。

    他想,有些感情,若是伪装不好,莫说是争一争这人,大业也是要中道崩卒了。他心里明白,此际自己这份心意,是拿不出手、也放不到台面上来的。

    是以当看到隋瑛为林清夹了菜斟了茶,言辞中全是关切,结束后还搀着林清一步一步缓慢走在长廊下,走向内衙并非客居的厢房方向,他那脸上的笑容就像凝滞了一般,算不得好看,却不至于出卖心绪。

    他们在自己面前并不隐藏,这其中有信任的成分。

    这是这信任叫他心痛。

    他向二位施礼,索性转身离开。

    转角处他迅速贴墙,摸着自己心口,萧慎大口喘气,眼角已是通红,但他望向朔西低垂的天,强迫自己收住眼泪。内心反复咀嚼一些话语,他想,只消走到这条路的终点,咬牙走到终点。

    浮云游弋,墨蓝苍穹中,满月越过梢头,给层云也淬上了银边。北斗阑干南斗斜,霜落千万人家。

    厢房内,烛光摇,帐中暖,人语俏。

    耳鬓厮磨中,搂了那腰……

    月落帐内,光影攒动,吾之心腹,皆生出汝之形状。

    将将一俯首,林清便看见自己落在隋瑛那双深渊的眸里,他坠得那么深,连魂魄都一同坠入。

    “哥哥。”他软软地喊道,“莫要思念我。”

    一边说,他捎了床头的酒,对着嘴一饮而尽。双颊攀上酒意的绯红,他扬起头,内衫半挂于臂弯,齐腰长发轻轻扫动着。

    “当真是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哥哥,切莫思念晚儿啊……”

    一边吟诗,一边喝酒,有什么自下而上长到了心尖上来,林清想,爱情中的这等妙事,当真叫人恋恋不忘。说他浪荡也好,不知羞耻也罢,他恨不得永无止境。

    “怎叫哥哥不思念?”

    隋瑛坐起身来,林清便将酒壶那精致的壶嘴送近隋瑛的唇,又缓缓拉开,瞧那酒液在月色下化为一道细细弯弯的银色水柱,在隋瑛口腔汇聚成团,化为一汪湖泊。林清笑着,眼底泛着妖冶的光。

    他像一只妖精。

    隋瑛咽了酒,淌出些缕酒液在嘴角,林清凑上前去,若那妲己狐狸给他舔了个干净。

    “好晚儿。”隋瑛摘下他手中的酒瓶,“好晚儿,你醉了。”

    “醉了好,醉了晚儿便是日日夜夜同哥哥在一起了。”

    他从隋瑛身上下来,软软地躺在了床上,笑着阖上了眼睛。

    隋瑛撑头,躺在他身边看他,他是那样随性自然,白衫轻薄,似于这月光融为一体。便是此种时刻,也隽秀清冷,不可亵玩。

    可他分明已是自己身下人。

    “晚儿,只消哥哥平定了朔西,无论如何,都会去往你身边。”他拨开林清额间发丝,那笑靥如花,美得让人心惊,“且等哥哥,好吗?”

    “不等你。”林清睁开了眼,揪着隋瑛领口凑近,在唇上厮磨一阵,又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躺了回去,“才不等你。”

    “晚儿若是不等哥哥,这世间万种风情,哥哥更与何人说?”隋瑛细细吻着林清,叫他痒得很,笑着直推他。

    “这路凶险万分,你当真要和我一同走吗?”林清坐了起来,凝视隋瑛。

    “我说了,晚儿向前一步,哥哥便跟着一步。”

    林清咬了下唇,为此坚定心旌荡漾万分,又为那离别而暗含悲伤,不由得垂首,黯然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哥哥,晚儿舍不得你……”

    说罢,不等隋瑛说话,便又起身,梅开二度。

    隋瑛心底也是万分不舍,嗅闻发丝,轻声道:“送君归去愁不尽,愁不尽,但愿春风寄我语,一路慰卿卿。”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他一向很擅于伪装

    顺天城, 斜云低垂,暮日溶金。二月的柳条抽了芽,早春的花儿迎风招。护城河外飘飞着风筝, 色彩纷呈,形状各异。有展着双翅的燕儿形的,有拖着长尾巴的蜈蚣形的, 还有舞着鱼鳍的鱼形的……

    仰首远看,萧慎的回忆飘回了多年前,那时他尚年幼,生长于皇宫当中,每年春天都在御花园后的空地, 风里含香,手中的风筝线似乎怎么都收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瞧这风筝越飞越远,简直要出了皇宫、出了顺天城似的!

    伴随这风筝的, 有多少欢声笑语。只是些许回忆,他的心口便化开一道温暖。

    “你还好吗?”似是自言自语,他收回视线, 率领队伍进了大开的城门。离去是稚嫩的王爷,归来则是功勋加身的将军。他听到路两边百姓们对他的啧啧称赞, 看到他们眼中对自己投来的目光,崇敬、畏惧、艳羡……这一回,他终于站在阳光下了。

    回首, 不由得看向身后马车, 心底涌起对那人的感激和情爱。

    一行三人径直入了皇宫,步入玉峦殿,再度跪在那冰凉的玉石砖上, 林清心绪则与往日不同。

    “好,好!你们都是功臣,尤其是你,听闻你受了重伤,被那奚越给缠上了,他笑你是个六品,今日朕就叫你升到五品,做个郎中如何?”

    “谢主隆恩!”宋知止感激涕零,朝庆元帝大拜。

    庆元帝睨向萧慎和林清,勾起一抹不甚清晰的笑容,道:“你二人亦是功臣,萧慎抗敌有功,林清则不仅躬亲于灾民之间,还在吴将军营中待了一月,听闻你在陇州所建立的预备役稳定了军心,叫吴宪中那个老家伙也没了后顾之忧。你二人有功,朕要赏你们。”

    “谢陛下……”

    “谢父皇……”

    萧慎难免激动,他少有得到夸奖时刻,是以看着天子父亲,心里已是踌躇满志,只恨不得为了大宁国抛头颅、洒热血。到底是少年心性,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心绪。庆元帝收归眼底,心下也是一软。

    “萧慎,没受伤罢?”

    “回父皇,儿臣很好。”

    “那就好,父皇可是挂念你在战场上,寝食难安。”

    “是儿臣不孝,让父皇忧心了。”

    “回去后好好跟你老师学习,林卿啊,朕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

    林清闻言大拜,“臣是陛下的臣,是大宁朝的兵部侍郎,所作所为皆在本分之内,何来要陛下感谢一说?”

    “这几次接连胜仗,有功的是你们,不过,朕想到陆渊的学生,那个隋瑛,也是个妙人,朕也要赏。叫吏部拟一道版檄,给他提一个陇朔总督,叫他该管的一并管了。”

    “陛下英明!”

    三人方离开皇城,东宫里便收到了消息,一盏琉璃灯轰然杂碎在地。

    “哼,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拿三弟当磨刀石了,可别叫我这柄利刃不留情!”萧裕气极,郦径遥老神在在地道:“岐王初出茅庐,不足为惧,倒是忠王那边…… ”他叹了口气,心痛道:“程菽抄了陇州的几家,最多也只能顶上军队三月,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国库里再不收上些银子来,真不知道那姓程的又得把手伸到哪里去。现在隋在山也提了陇朔总督,听闻这二人一向交好,唉。”

    郦径遥连连叹气,太子却不以为意。程菽伸到哪里都不会把手伸到他这里来,倒是萧慎,让他心里介意得很。

    郦径遥走后,他招来几个门生,其中一位在都察院就职,遂问道:“陆渊那老头抱恙多时,如今身体如何?”

    那都察院监察御史名叫陈泽,是近段时间刚提上来的,入了太子门下后,这是得的第一个好处,如今也到了他该回报时刻了。

    萧裕手了盘着两个莹润白玉球,凝眉思索片刻,就叫陈泽凑近耳朵来,嘀咕了一阵。

    “办好了,本宫再给你提一提。”萧裕朝陈泽挤了挤眼,陈泽哎了一声,就被下人领着出去了。

    而另一边的忠王府,忠王萧葵方从江宁织造局新收了几千匹上等的锦缎,听闻萧慎回来,忙去竹苑叫停了程菽午后的讲学。

    “程大人,三弟回来了!”萧葵兴奋道,“这回可要好好奖赏他,他可是立了个大功!还有我们的宋绵绵!”

    “您这么叫他,又得被他给颜色了。”程菽回道,面前的一众学生也都笑了。往日里他们都是熟份的,程菽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都先回去罢,别耽误了和家人用晚膳,可要牢记,对父母、亲友、妻儿的爱,良知蕴于其中。”

    说罢,程菽就从蒲团上站起,目送翩翩白衣的学生们在长廊下沿湖远去。

    “程大人,我这里新收了些缎子,我预备给三弟送些过去,当然还有宋大人,听闻圣上升了他的品位哩。”

    “您可别忘了,还有林清侍郎。”

    “瞧您说的,我当然没忘,只是那林大人是个热面冷心的,不好相与。”萧葵虽是个乐善好施、心思简单的人,但并非像旁人所说的头脑愚笨,只好听曲儿和唱戏。他是知晓林清之前在殿上为难过程菽,后对粮食一路催逼,叫整个户部那段日子都忙翻了天。

    只是他的聪明有限,并未看到其中更深层面。程菽笑了笑,摇头道:“殿下,没什么心是捂不热的,如今歧王有了起势,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目前撼动不了东宫,也得让他不找上您的麻烦呀。”

    “三弟是个体贴人,小时候就不爱说话,但心地是善的,以前在宫里,怜惜那些教坊司的哥儿们姐儿们,都掉过泪哩。嗨,真不知道当皇帝有什么好的,这回可是要惹大哥不愉快了,我看啊,定是他那个老师出的注意。人嘛,都想进步嘛。”萧葵一边说,自己就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招呼程菽和他一起吃晚膳。

    这程菽而立丧妻之后便没再续弦,如今三十有七了,仍是孑然一人。萧葵时常留他晚上一同用膳,心道什么时候得给这位圣人般的尚书大人物色一名才德兼备的女子,当然咯,容貌也是极重要的,谁叫这程郧霜也是个艳煞了旁人的神清骨秀之人,郎才就要女貌嘛。

    翌日一早,三百匹缎子就送到了歧王府上。

    萧慎差人送了一百匹去林府,便挑拣出了几匹样式简单的,叫来金瓜,道:“这几匹裁了,给他做几套好看的春衣罢。”

    “谁?”金瓜呆愣愣地问,

    萧慎横眉,”还能是谁?这几月他都长高了,你们都没想着给他再置办几套衣服,当真是我不在了,你们就不把他当人了?“

    “哎哟,殿下,冤枉啊,除了出来拿个饭食,那沅儿是大门不出。”

    萧慎无奈摇头,想起昨日夜里时隔两月他回了府,用过晚膳后心中思念林清,便又想起自己领回家的那个小倌来,便踱步去了那院。院门紧闭,显然那人不知自己要来。

    几个月了,把他关在这里,也是可怜极了。

    萧慎心中后悔,那回怎的如此待他。他犹记得他当时的哭声,全是因为自己当时太难过了,有对另一人的求之不得,也有对即将上战场的恐惧和兴奋,也有身为上位者的权威,更有……其实,当时是他的第一次呢。

    他自己也是不知所措,用暴戾来掩盖初试云雨的慌张。

    他一向很擅长伪装。

    想到这里,他推开院门,心想今晚什么都不做,就陪这孩子坐一坐。

    听到门响,那道瘦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送饭的人是不会开门的,他知道,是王爷来了。

    沅儿长高了些许,站在门槛前,哑然地望向萧慎。不负往日雍容,从战场上回来的他凌厉锋锐,气质如利剑出鞘。

    沅儿连忙小跑过去,跪在了萧慎面前。

    “殿下。”他磕了几个头,

    他这幅模样,叫原本想要好好待他的萧慎心底生出一股凌虐的欲望来,软而细的身子,他还记得那滋味。尤其是这张脸,褪去了狼狈和病态,愈发相似了。

    可萧慎忍住了,那瘦弱的脊背嘛叫他不堪折断,于是他说:“起来吧,沅儿。”

    沅儿穿着件素色的棉长衫,脚上是一双简朴的布鞋,这是府内佣人的打扮,萧慎皱了皱眉,他不喜欢他这幅模样。

    “过来,沅儿,别害怕,你吃过了吗?”

    “小的吃过了。”

    萧慎牵了沅儿的手,那冰凉的小手吓得一哆嗦。

    “怎么了?”

    “殿,殿下……小的……”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这般牵他的手,还领他进了屋,与他一同坐在床边,就在他以为又会是那趟子事时,萧慎却是搂了他进怀,在他发寒的嘴唇上轻轻吻着。

    吻完之后,萧慎竟有些许深情地望着他,道:“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我?”

    沅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却又讪讪地垂下了眼睫。

    “小的是什么身份,不敢在心里惦记殿下。”

    “你说,我要你说,你心里有我。”

    沅儿咬了嘴唇,眼角发红,在萧慎那双瞳仁里,已是化作了另外一人。只可惜,沅儿要很久之后才能知晓了。

    此际,他只感受到一种无暇的情真意切。

    于是他说,“小的心里有殿下。”

    “不要用‘小的’,我不要听这个。”

    沅儿凝眉,疑惑不已,就听萧慎说:“就说‘我’罢。”

    “我……我的心里有殿下?”沅儿疑惑地皱眉,却看到萧慎开怀地笑了。

    “对,就这样,再说一遍。”

    “我的心里有殿下。”沅儿声音大了些,萧慎却在一阵怔愣后,喉结滑动,竟有几分哽咽。

    “我的心里也有你。”他的声线颤抖,拥人入怀,不住说,“我的心里全是你。”

    咣当一声,沅儿心中,有什么掉落在地,砸碎了,碎成粉末,一阵风吹,弥漫心间各处,自此不能抹净,不能根除了。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我有所思在远道

    顺天城城南, 绕过法华寺,再经过熏风阁,便可见几从槐树后掩映着的一座宅院。门匾上写着遒劲的“林府”而字, 这是林清几年前在顺天城盘下来的一座宅邸。宅邸幽深,竹林茂密,其中璧山绿水, 曲廊环抱,湖石玲珑,洞壑婉转,亭台楼阁、厅堂轩廊皆颇有苏州风韵。

    临池的一方亭宇名为“问竹”,四方悬挂白纱, 挡住些许艳阳,影绰之间,放着一尊金丝楠木茶几,几张编织蒲团。茶几上摆着一套宋徽宗最喜的天青色汝瓷茶具, 瓷面在若影若现的阳光下闪耀光泽,莹润皎洁。

    一方熟盂里装了归州玉溪洞下香溪水,清冽甘甜。林清从金银丝结条笼子里拿出一块茶饼。茶饼幽香, 是云南上等的普洱。用一柄鎏金鸿雁流云纹茶碾子碾碎了茶饼,在再一方银质金花茶罗子过罗, 筛出泡用的茶叶,此际,风炉上的溪水已是到了火候, 叶落入水, 顿时满庭飘香。

    茶汤鲜红,林清细细嗅闻着,他本爱喝绿茶, 诸如剡溪、龙井等,可近日许是在北方待了太久,身体寒虚,倒是黑茶的温润叫他更为舒心。

    正喝着,心底里思念着那人,王朗便从一方假山后现身,顺着青石台阶而来。

    “主子,是朔西的信。”

    慵懒的眼眸顿时明亮了几分,“拿来!”

    王朗递上信,见林清气色红润,眉眼含笑,不禁内心开怀,于是道:“恭喜主子。”

    林清一愣,“恭喜我什么?”

    “恭喜,恭喜…… ”王朗一时语塞,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傻笑着挠头,不时瞅着林清。

    林清叹气,道:“一两月过去,不过就只有一封信,有什么好恭喜的。亏我这月在朝上对程陨霜步步紧逼,再这样下去,绕是程大人的好脾气也得对我说点一二了。”

    “哼,就是,那我不恭喜主子了,我骂他两句!”

    “住嘴!可不准骂他。他忙得很,陇州也现在辞官的辞官,调任的调任,都怕被他给拿捏住了。前几日探望了陆师,吏部忙成一团,他身体又是大不如从前了。”林清思绪片刻,便又道:“徐无眠将军可是从东州回京了?”

    “回京了,主子。”

    “后日府上设宴,邀他来见我罢,切记,行事低调。”

    “得嘞,小的这就去。”

    王朗走后,林清拆了那信,嘴角上扬。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不过一月有余,心底思念甚切,不知见善可否安好?夜夜无我,可否安睡?

    朔西风雪不停,陇州黄沙漫天,吾常于亭台望月,月有阴晴圆缺,然余之心于尔无亏无缺,愈发满溢,不曾消减。

    遥想几道一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于君同。然则梦美却虚,纵是吻了千百遍,也不及那羊肠小道,牵了你手,言笑晏晏。

    纸短情长,不尽依依;谨付寸心,希垂尺素。”

    捧了那信,颤抖地送向唇边,林清轻轻一吻,好似吻到那人的唇,茶汤暖身,此信却暖了心、暖了肺腑,暖了魂魄。

    半月后,一封书信抵达陇朔总督府,信中附上一首小诗。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

    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结。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看信之人叹了又叹,遥望明月,竟生出似箭般的归心来。

    ——

    徐无眠三十有一,是林清上任兵部侍郎后提携的第一人,初授明威将军,升授宣威将军,

    为朝廷的正四品武将。其驻扎宁国东北,面抗东夷,背守东州,近日回京述职,在兵部衙门向杜尚宣递了军报后,便忙不迭地赶来林府赴约。

    其身形健硕,孔武有力,面貌则是天庭饱满,马脸龙目,正气浩然。《鬼谷子》有曰,此面相头脑聪慧,圆融不失智,是为官之才。林清还是在翰林院时就与他有私交,那时,徐无眠刚中进士不久,尚为侯官。许是时运不济,这侯官他眼巴巴地做了两年,林清升任兵部主事后的一日,两人在城中一茶馆相逢,听得徐无眠心中雄才伟略,林清便索性托了关系,为他打点门路,弄了个昭信校尉的官职。后则随军去了东州,那里的三年他屡立战功,最终摘得四品。

    是以徐无眠虽比林清年长几岁,却一直视他为恩人。两人时常有书信来往。只是林清行事低调,徐无眠亦是个谨慎人,两人之间的交好并不为外人所知。

    林府中,散雨阁,徐无眠放下茶盏,面露忧色。

    “都说比起朔西东州过得是神仙日子,可不知那东州的官老爷们,一个二个的都和东夷私底下生意做得火热,和平倒好,若是一旦开战,斩草可不容易除根啊。”

    林清蹙眉,道:“这的确是个隐患,多年来,这道伤疤一直是陆师的心病。这也是我为何不举荐你去朔西的缘由,你若是走了,那边还能成什么样子。”

    “我在那里又能说得上什么话,还是大帅说了算啊。”

    徐无眠口中的大帅指的是东州总兵赵瑞,这赵瑞和吴宪中可不一样,后者战功加身,胜绩累累,是实打实地在战场上滚出来的。但赵瑞,无非是拍的一手好马屁,借了张邈的光。

    不过,这赵瑞倒是在练兵上有所建树,是以张邈推选他时,内阁里竟没什么反对声音,毕竟用杜尚宣的话说,东州又没打仗,练兵才是正道。

    但赵瑞这人的名声却在朝上不怎么好,听闻其克扣军饷多次,用于花天酒地,甚至还传出军眷的恶事来。许多对他心存不满的,无不是迫于张党的威压,不敢声张。

    谈到这人,徐无眠是叹了又叹,林清却若有所思。

    正当两人沉默时,散雨阁外的长廊里闪过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就见王朗出现在门口,神色慌张。

    “主子!”王朗颤抖着嘴唇,瞅了瞅徐无眠,再望回林清。

    “何事如此慌张?但说无妨,徐将军不是外人。”

    林清这话说得徐无眠心中一暖,脸色露出笑容来。

    “主子!陆尚书,陆尚书他,他吐血了!”

    林清猛地站起,“何时的事?”

    “就是方才,陆府差人来报的,说是陆尚书要见您,差您快去!”

    “好……好……”林清脸色苍白,萧慎势起时刻,陆渊要是倒下了,他林清一人将如何抵挡张党众人?

    林清看了一眼徐无眠,道:“我就不送夜钦了。”

    徐无眠凝重点头,“好,见善快去罢。”

    从门口乘了轿,不到半个时辰林清便匆匆踏进了陆府的大门。此时,偌大的陆府空空荡荡,就只听见些隐约的哭声。

    林清在书房里见到了陆渊,老尚书躺在摇椅上,双目浑浊,麻木呆滞,胡须上残留些血丝。陆夫人则在一旁守着,揩拭着眼泪,见林清到来,便摇晃着陆渊的肩膀道:“见善他来了,他来了,老头子,你醒醒罢!”

    “陆师!”

    林清奔向陆渊,却不小心踢到递上的一方紫檀木药盒,这药盒半尺长宽,竟在林清踢到时闪过一抹金光。林清全乎没有注意,扑到了陆渊跟前。

    “您老怎么回事,何必操心一些劳什子!”林清音色急切,要说官场上无真情,他和这位老师倒是还有几分真心。

    “踢得好!踢得好!见善,再踢,踢开啊!”陆渊站起身,发起怒来,白须震颤,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呕出一团鲜血!

    “老爷子!哎哟,老爷子!”陆夫人又哭又叫,“来人,来人,把这些晦气玩意儿都扔出去,扔出去!”

    来了两个下人,哆嗦着拾了递上的紫檀木盒子,扔到了院外。

    陆渊这才愣愣地坐下。

    “陆师母,到底何事发生?那几个盒子有什么讲究?”林清小心扶了陆渊躺下,陆夫人揩拭眼泪,道:“那是那个什么陇州的……陇州的岑长青送来的,说是你老师身体弱,这是在陇州老道里求来的仙丹…… “

    “岑长青?他不是近期调任到工部了么?”林清记得没错的话,是陆渊亲手拟的版檄。这岑长青林清是有些熟悉的,他也算半个陆渊的学生,常年任陇州一地方知州,虽头脑一般,但还算是个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好官。

    “是啊,想着他和那些怕隋瑛的官不一样,他要来京,我开心啊,他是真的可以做事的人,我亲手拟的版檄,为了方便他进京,还给了他堪合,可他就,就这么对我……就这么对我……”陆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林清忙安抚他。

    “陆师别动气,可是那药有问题?”

    “什么药!”这时陆夫人在一旁哭道,“是那盒子,那盒子里面儿全是黄金!掩在绸布后边儿,谁也没瞧见,今儿个阁里却收到了参你老师的弹文,说你老师,说你老师……”

    “说我收取贿赂,买卖官职,张邈他们炸了锅,终是等到了我露出马脚来了……递了弹劾给圣上,瞧,我大门不出,名声却已败了……没想到我陆渊一生恪守奉公,却落得个晚节不保……”

    陆渊苍老的脸色露出萧瑟微笑,叫林清也心肝俱痛。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多年前的父亲。

    “陆师,别忧心,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学生一定会好生查清,给您老一个交待……”

    陆渊却置若罔闻,突然抓了林清的袖子,颤抖道:“叫隋瑛回来!叫隋瑛回来!哈哈,我陆渊若真是担了个吏部尚书的名头就可只手通天的话,老夫便要把隋瑛弄回来!”

    “只有隋瑛回来,你和岐王才有希望,大宁朝才有希望啊!”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镇抚使大人,久违。”……

    快马加鞭, 一路疾驰,终是在五日后的一个黄昏,时隔两年多隋瑛再次回京。入城门后, 他径直前往陆府。

    这府中春景却如秋日般萧瑟,自他收到林清的信,知晓陆渊已在弥留之际, 便放下所有公务,马不停蹄前来见老师最后一面。风尘仆仆,他穿过院子,披风下手里还拿着马鞭,官帽下碎发凌乱, 眼角眉梢全是担忧,却顾不得这仪表不当,径直走到书房,跪在陆渊面前。

    “陆师…… 学生来晚了。”

    他响亮地磕了两个头, 这才把目光落向站在一旁的林清身上。林清眼角挂泪,朝他颔首,时隔两月, 两人再度见面,却是在这种时刻。

    陆渊轻轻抬了根手指, 示意他起身。隋瑛连忙上前,抓了陆渊的手。

    “怎会这般模样了?嗯?”他半跪在陆渊面前,难过地哽咽起来。两人虽身形渐远, 却心中时刻记挂彼此, 情同父子,非常人可比。

    此际见陆渊已是须发皆白,气若游丝, 隋瑛便知晓,这世界怕是要离了他了。

    陆渊慈爱地看着隋瑛,这眼神林清从未见过。他知道现下自己是多余了,陆渊吊着的一口气,全乎是为了隋瑛。于是他行了一礼,便先行离开。

    这时,夜色渐浓,几名仆人掌起了灯,屋内泛起行将就木的昏黄。

    陆渊死死抓住隋瑛的手,灯光下他的面庞蜡黄,气息奄奄。可他的手劲很重,叫隋瑛不可片刻分神。

    “你什么都知道了,我看得出来,你什么都知道了。”陆渊沙哑着嗓子说,“别恨为师啊,你去朔西,锻炼几年,很好……”

    “老师,怎会恨呢……”

    “你在问我,问我为什么选岐王,瑛儿啊,你看,林清虽心机深沉,但到底是个明白人,我就叫他见了一面,他也选了岐王……忠王是心善,可心善做不了帝王,但那心思恶毒的,也非明君……君定才可使国安…… 我知道,你舍不得朔西了,心疼那里的百姓了,可国君不正,陇州也是朔西,江宁、禹杭甚至宁中都未尝不可是朔西……届时,你心疼不过来啊……”

    “老师,隋瑛明白,隋瑛都明白。”握住陆渊的手,隋瑛泣不成声。

    “别哭,别哭……你要帮岐王,登顶……林清,你用得着,但他心思重,就是为师这两年,也猜不透他,但,但此际岐王信他,岐王愿意拜在他门下……我是没这个机会,也没这个能力了,但你,你和他要有共同的目标,当今圣上昏庸,玩弄权术,不把臣民当人,这些年来,我大宁国已是同我一样了,气数将尽了……你要想法子,扶明君,行改革,要让我朝起死回生…… ”

    陆渊咳嗽两声,浑浊的目光看向门外,“林清这人,好,也没那么好,他心思重,藏着事,你要擦亮眼睛,用得着,先用,用不着,瑛儿,你要学会狠心啊…… ”

    “见善绝非背信弃义之人,学生了解他,比谁都了解他!他只是有难言之隐……老师,放心罢,为了大宁国,学生就是搭上这条命,也要让岐王坐上那位置!”

    陆渊扯了扯干枯的嘴角,“堂堂正正,要让他堂堂正正坐上那个位置……”

    “好,堂堂正正,名正言顺……”

    屋内哭声不停,叫院外的林清心里分外难过。他知晓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代替隋瑛在陆渊心中的分量,但弥留之际,嘱托的话却是半分都未留给自己,不由得心中也泛起苦涩。也罢,自己这些年来不显山不露水,藏了太多,也难怪讨不到信任。

    他踱步在一排抽芽的柳树下,不知不觉,渐渐远离了哭声。

    一方水池边,伫立一座亭台,林清步入这亭子,望向漆黑湖水,不由得落下几滴泪来。不管其中有多少利用、攀附的心思,他到底还是把陆渊当做了老师。一想到,老师走了,隋瑛也会伤心,他便难过得喉头发紧。

    “侍郎何须如此难过?就是最后一面,陆大人却也舍不得留给你。”一道声音破开夜空而来,林清诧异转身。

    黑底暗金飞鱼服,祥云流纹绣春刀,展翅斜纹乌纱帽,金边坠玉丝绦带。一张冷峻面孔从黑夜中浮现,皂靴便一步一步朝他靠近。林清望着这幅面孔有片刻心惊,思绪也乱,不禁后退一步,却不料绊在一方石阶,整个人朝身后池水坠去。

    一道臂弯瞬时搂了他腰,叫他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亭下。

    须臾之间,林清已是脸色煞白。

    北镇抚司镇抚使,当今锦衣卫第二人,倪允斟,环抱他腰,似笑非笑。

    “林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脸色苍白至此?”倪允斟松了林清,轻松写意地问道。

    他常年习武,身形矫健,方才搂了林清的腰,自觉用力得当,却不知在林清腰上已是落了淤青。叫林清不禁蹙眉,扶住了腰。

    “弄疼你了?”

    “不,没有……多谢镇抚使大人……”

    “林大人,可别伤心得丢了魂。”倪允斟笑了笑,不同与他那身暗黑的飞鱼服,他的笑容很是明媚。他本来长相就颇为明朗,若非在北镇抚司担职,这幅讨喜的面容还真让人如沐春风。

    林清迅速好心绪,作为当朝官员,没有人能对锦衣卫做到无动于衷,这些人的到来通常意味着来自最高权力的猜忌、审视、以及定论。绕是以林清的修养,也是对倪允斟的突然出现骇然了几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心想这倪允斟该是为陆渊而来。

    “陆师危在旦夕,纵使做不了身边人,当学生的,何来不伤心一说。”林清朝倪允斟拱手,“镇抚使大人,久违。”

    “林大人何必客气?久违,对彼此都好。”

    林清笑了笑,恢复自如神情,道:“都是为了圣上,还是常见面较好。”

    “哦?这么说,林大人可愿意与在下时常见面了?”

    “是下官的荣幸。”

    倪允斟瞧这林清,他今夜的确是为陆渊而来,却不想看到这侍郎大人在亭台下顾影自怜。一阵夜风吹过,素色青衫不知荡起心旌几许。往日里他都见他穿朱红官袍,如今这副模样,倒颇具竹兰气韵,文人风骨了。

    对文武百官了如指掌的倪允斟,着重放在心底的也不过就是当朝这显赫的几人,其中尤其是林清这位兵部侍郎,叫他这个锦衣卫都未曾看透几分。

    说他贪位慕禄,却甘心在翰林院编修多年,任劳任怨;说他无心权势,却又攀附陆渊,为徐无眠打点前途,撺掇岐王生起夺娣心思;说他清流,他从不与程菽一行人来往,对良知二字嗤之以鼻;说他腐败,为官多年却从未留恋任何钱财,至今连妻妾都未曾纳娶一二;说他有情有义,他对救命恩人冷眼相待,在其落难时刻束手旁观;说他无情无义,却又为了朔西百姓来回两趟奔波数月,也为了陆渊在这里暗自落泪……

    只有一点倪允斟是肯定的,此人心计如妖,剑戟森森,定不是与这清风般的长相相称的。

    倪允斟想,这人说想和自己常见面,是真的想见面,还是掺杂了些别的意味?

    见林清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站着,眼角还挂着泪,倒真是惹人可怜了。倪允斟也就不说话,随他一同站在亭下,只消这陆渊老头儿断了气,他回宫禀报圣上就是。

    夜风吹拂,陆府的几株樱花在夜色里散发幽香。倪允斟站在林清身侧,望向身侧人挺俏鼻尖,月光落于其上,像一层霜。

    他想起方才自己臂弯中那细软的腰肢。

    这些文官的腰都是这么细的?他不清楚,但他知道,有些文官的腰板挺硬,有些文官的腰板很软,但这对于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因为在诏狱里,硬的软的,他都可以折了去。

    但他莫名希望,还是不要去折今夜这揽在怀中的腰肢为好。

    两人就这样无言并肩而立,默默等待一个人的死讯,直到月明中天,身后宅院里传来女眷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道急促的脚步在身后响起。

    林清转了身,就见隋瑛疾步走上亭台,抓了自己的手,红着眼道:“陆师他,他走了。”

    林清轻轻“嗯”了一声,正想示意隋瑛旁边还有倪允斟这个锦衣卫时,就见亭中已无任何人身影。

    隋瑛一把将林清抱紧了怀中,很紧,微微颤抖着。

    “遇安……”他唤着他久远不用的字,抬手落于他背,“回来吧,回来我身边。”

    “我会回来。”

    “我等你啊。”

    松开林清,隋瑛凝视他,轻轻地在他唇上吻了吻。

    “这两月,好想你,想你想得发疯。”他握了林清的手,摁在自己胸口上,林清方才流着眼泪,此际却破开笑容来。

    这一笑,月色都黯淡了几分。

    “想得发疯,却只写了一封信。”

    “怕写多了,惹你烦忧。”

    隋瑛再度抱了林清入怀,“陆师走了,你孤身一人了,知晓你从不怕独行,可我怎舍得让你独行,陆师说的对,有些事,我囿于成见,迟迟走不出来那所谓臣子本分来。这想,这大道,我要和你一同走!”

    “哥哥……”

    “可别叫我哥哥,我怕我忍不住要亲你,可是陆师刚走,我……我……”

    “遇安。”林清靠在他怀里,轻声道:“办完丧事后,来我府上罢,我想给你热一壶茶,洗去你这一路的风尘……”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夜里要办的事,很多,很……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黑色一片, 狭窄、逼仄,摇晃着,他的身体撞击在四方, 钻心的痛,他很害怕,却记得爹娘的嘱托, 不要哭,不要出声。

    不知多久,他记得一道双手将自己抱紧了一方马车内,给他受伤的臂膀、脚踝上缠上棉布。他还是不哭,不出声。接下来就是无止境的路途, 周围的景色变了,他从未看见过那样粗大的叶片,天气依旧寒冷,却不如此前那么刺骨了。只是, 路途颠簸,他三番两次地吐出来,听车夫揩着眼泪说, 小少爷怕是活不到岭南了。

    不,他告诉自己, 要活下去,他牢记爹娘的嘱托,要活下去。

    他被林家老爷从马车里抱出来时, 脸色发紫, 身体已经全乎软了,这严重的伤寒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吃了好多道方子,简直比小时候还要多。每天有喝不完的药, 人都操心,这药铺天盖地的,如此之多,该怎么劝孩子喝下呢?可他却每回都自己端起药碗,不动声色地一饮而尽。

    姨娘们诧异,只有那林家老爷拍着他肩,沉默地叹气。

    他躺在床上,感受着从未感受过的炎热天气,望向窗外那棵巨大的木棉树,亭亭如盖,撑起一片绿荫,他在这片绿荫中长大,在这片绿荫里思念,在这片绿荫里仇恨……

    他总是独自伫立,一袭白衣,人都说,他像个神仙似的。

    可只有他知道,在这长久的默然中,他体味着一些痛。

    也铭记着一些痛。

    心中缺少了太多,太多,以至于喘不过气来。只是,在那些痛楚中,有一道是那样独特,分明,锥心。

    只要一想到那人的面容,竟让他千百回地泪如雨下。

    离去时他才八岁,他不明白。

    以后的十年,他亦不明白。

    他不明白啊,某个夜里他捂着心口哭道,他不明白,对这一切,他都不明白。

    “晚儿,晚儿……”

    隋瑛轻轻推搡林清,林清睁开湿淋淋的眼眸来,透过窗的月光,揉碎在他眼眸,他仿佛那甄宓,魂游天外,月光那样轻,他却不堪承受。

    “可是做噩梦了,哭得这样伤心?”

    林清好似还未从幻境里出来,瞧着眼前人,只觉得是梦,抬起手,触碰他的眉眼,轻声道:“我不明白…… ”

    “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我要离开…… ”

    隋瑛握了他手,“永远不必再离开。”

    “我怕是,又在思念了……”林清哭了,隋瑛抿了唇,眼泪也掉了下来。心想定是陆渊的离世让林清回忆起往事来。他没有告诉林清自己是那场问斩的见证者。多少次魂归梦里,林知府望向他时露出的笑容,让他也是泪湿满襟。

    今夜隋瑛下榻在林府,自然与林清共枕而眠。许是环境放松,在深爱之人怀里,又经历了一场死别,林清做起许久不做的梦来。自他进京赶考那年起,他便告诉自己,永不再做这梦。

    这个世界上,不再有林安晚这个人了。

    可是他现在,又在隋瑛这里做回林安晚了。

    他环抱隋瑛,望他怀里缩,若受伤的鹿。隋瑛抱了他,在他额头、眼角轻轻吻着。就听林清半睡半醒,模糊不清地呢喃着:“他是清白的……”

    “嗯。”

    “我依旧恨着……”

    “嗯。”

    “我会查清楚的……”

    “我也会。”

    “我中意你……”

    “我亦中意你……”

    “……”

    无声时刻,隋瑛抱着林清,直至他再次入睡。暗自叹息,隋瑛只恨不能把错过的那些年都悉数补了回来。

    几日后,陆府举办丧礼。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的丧礼上,百官群集,陆渊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儿远嫁江宁。作为学生,林清和隋瑛披麻戴孝,跪在最前面。哀乐中,萧慎偷偷揩拭眼泪,二皇子萧葵也红了眼眶。只有太子并未现身。

    仪式结束时分,张邈来到林清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林见善这回可是为陆大人送终了。只是你师母年事已高,以后也得多来探望。”

    林清抬了泪眼,看向张邈,目光里情绪复杂,却最终落在一道感谢声中,“下官代家师谢过元辅。”

    除却张邈,郦径遥、冯延年等人皆是简单和林清打了个招呼,就和隋瑛说话去了。听闻圣上有意,要让隋瑛接过吏部尚书这个职位。过往隋瑛是陆渊门下,和张邈等人保持距离,但如今陆老头已去,他在哪一方,还真不好说。

    太子特意嘱咐了郦径遥,说是要好生招呼着隋瑛。

    “可近日他却是和林见善走得近了,”郦径遥和隋瑛寒暄完,便拉了冯延年在一边,忧心道:“听闻这几日都住在林府呢。”

    “他一外官,归来后连个住处都没有,贤良寺近日也在修缮,我看,这只不过是林见善那人的有意拉拢罢了。”冯延年老神在在地道。

    “呵呵,他林见善能给他的也不过就这点好处了。”郦径遥摇头叹息,难道他林清还能给隋瑛许个入阁的盼头来?可他们就行,只要隋瑛表态,入阁不过是一张公文的事。

    “倒是圣上,心思真难猜啊,怎的,老师走了就把位置给学生了?”冯延年早就不想在刑部干了,用他的话说,这属于脏活儿。他觊觎吏部已久,除却户部,这个位置才是肥差。

    “听闻是陆老头的死谏,连版檄都拟好了,不走内阁,直接就进了圣上眼底。听闻圣上发了怒,却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郦径遥摇了摇头,心想这吏部尚书的位置看来已是定论,那陇州跑的跑躲的躲的官员,有的不惜连家财都散了半成,就为躲避新上任的总督。这回可好,总督摇身一变,成为掌管百官的任调之权。除非是辞官,这回谁都不好跑了。

    院内哀乐不停,哭声不止,程菽拨开人群来了隋瑛面前,先是安慰一番,后又是叙旧。两人先前本身就因心学交好,又在政论上异苔同岑,彼此间好些言语似是讲述不尽。说到最后,程菽挽了隋瑛的胳膊,若兄长般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今夜还是去我府上罢,你知晓,我那府中可是冷清的很。也许你有所不知,这林见善,已是入了岐王的府,生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来。怕是你这几日下榻林府,招惹些闲话来。”

    隋瑛心忖,这京中人还真是无所不知。他笑着摇头,“陨霜兄,我和那林见善,算起来还是师兄弟,尚很多事要共同操办呢,怕是离不开彼此了。”

    “这话说的,什么事白天不能办了,还得在夜里办?”

    隋瑛笑了,拍了拍陨霜的手背,“夜里要办的事,很多,很多。”

    程菽也没往别的方面想,只是品出隋瑛话里不愿和林清分开的意思,于是便问:“这么说,在山也是有所选择了?”

    隋瑛颔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回头,目光穿透人群,落在一袭素白麻衣的林清身上。此际他站在灵柩边,默然垂首,身边除却学生萧慎,再无他人。

    隋瑛轻声说,“彼之择,即是吾之择。”

    程菽的笑容僵在脸上,须臾,他神色渐柔,拱手道:“道路且艰,还请在山,守良知,行正途,成大业,穷光明。”

    人群后,林清兀地抬眼,和隋瑛对上目光。隋瑛爽快地笑了,音色明朗,意气风发,拂袖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