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时暮也忍不住抬眼看向男子,多少有些惊讶。

    现实中看了太多无情无义的人。

    且不说先前遇到那位妻子孕期出轨的。

    现代社会,妻子儿女死于火海,丈夫拿了巨额保险金立刻迎娶新妇。

    女人查出卵巢癌,丈夫第一句话就是,要么离婚,要么你别管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没想到这丈夫如此有情有义。

    作为一名医生,生命至上。见死不救,时暮还真做不到。

    至于五百两,自然是回敬给昨天平白无故泼到自己身上的脏水。

    顺便看看昨天沆瀣一气的丈夫,今天还会不会不离不弃。

    既然如此,时大夫摆手吩咐,“先把人抬进去,钱慢慢凑。”

    岳勇听到这句话,松了口气,赶紧和一起来送人的伙伴,把林鸢抬进医馆,直接放进手术室。

    林鸢心里害怕又愧疚,伸手想握岳勇垂在腿边的手,对方却一让,便叫她只抓到空气。

    岳勇平静留下一句“我先去外面等”,抬足离开了手术室。

    林鸢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自心底而来。

    现下就是治疗病症的问题。

    败血症如果耽误时间太长,在现代都是能够致死的疾病。

    但时暮经过一段时间的诊治,反而发现,像感染类疾病在古代更好治。

    因为古代没有耐药菌!即便是低级的抗生素都起效明显。

    时暮先给她再次进行详细检查,此刻她主要的问题是稽留流产、败血症、胸腔积液、肺炎。

    用上抗生素进行抗感染,并且给予电解质、营养、心率等生命体征的必要维持后,首要任务就是要把宫腔里的死胎清理出来。

    和江洛还不一样,江洛才三个月,可以进行负压吸引流产。

    但她月份太大了,胎儿几乎已经完全成形。

    这个时候就只能进行引产。

    引产就是像正常的分娩一样,将死去的胎儿分娩出来,宫缩、开指、疼痛一样不少。

    这个时候又要用上米非司酮。

    时暮让林鸢服下第一次米非司酮,让她一个人待在手术室里,等待着宫缩的来临。

    这一刻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肚子里的孩子已经离开,却依旧要像正常胎儿般将他分娩出来。岳勇一直守在医馆里,但神情淡漠,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这是林鸢从来没有见过的岳勇。

    从认识他那天开始,他就对自己极好,体贴关怀,事事相信自己。

    林鸢突然感觉,好似自己就要失去一件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

    第二次米服用哥儿大夫给得药丸后,林鸢感觉到腹部传来了疼痛。

    这就是开始有宫缩了。

    分娩有三个产程,第一产程就是宫口扩张期,第二产程就是胎儿娩出期,第三产程是胎盘娩出期。

    疼痛时间最长的是第一产程,从有规律的五六分钟一次宫缩开始到宫颈口完全扩张到十厘米,初产妇大约需要十多个小时。

    林鸢只觉得是此生感受过的最剧烈的疼痛,从腰部以下,比月事时还要强烈十倍的痛感一阵阵袭来。

    她本来就有严重感染,时暮在她宫口开到两三指的时候为他进行了椎管内分娩镇痛。

    就是现代人俗称的无痛分娩。

    无痛分娩受种种原因影响,在国内普及率还不高。但其实是安全可控的,也不会影响正常的宫缩和分娩。

    在现代的时候时暮也遇到过,产妇痛得受不了,要求使用无痛分娩,却被婆婆老公以无痛分娩会影响胎儿、生孩子哪有不痛的等理由制止。

    新闻上,甚至还看到过有产妇因为受不了疼痛而跳楼。

    但事实上,产痛的疼痛程度仅次于烧灼的剧痛和肝肾结石的绞痛。

    在持续疼痛中,等待宫口开到十指,就进入了第二产程。

    江洛这小子跟着自己,也学了不少东西,时暮由他来进行这场接生。

    尽管有镇痛,其实也并非全无感觉,折磨整整一天一夜,林鸢的胎儿终于生下来。

    在这漫长而折磨的生产之后,看到挚爱的郎君冷漠的眼神,再听着那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哭声的孩子。

    听到大夫询问的一句,“你要看一眼孩子么?”

    这一刻,林鸢觉得自己宛如置身地狱。

    处理完稽留流产,就要治疗全身性的败血症炎性反应。

    尽管开始是感染李斯特菌,但在感染后期,免疫力减弱,会出现多种细菌并存的情况,所以选用的是广谱抗菌素。

    同时还要对她肺部的大量积液进行穿刺引流,时暮又是三天没回家。

    还好现在有江洛,两个人可以换着休息。

    治疗过程中,林鸢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到底抹黑了一个什么样的大夫。

    自己刚来的时候,咳嗽咳痰,呼吸困难,浑身发热,但自从时大夫扎上针之后,清晰可见地一会比一会好。

    到第三天的时候,除了还有轻微咳嗽外,其他胸闷、发热的症状尽数消失。

    她之前经常在正德堂看诊,却从没有这样快速康复过。

    败血症好转后,再次给林鸢验血,查看感染指标基本恢复,她也没必要继续留在时暮堂了,回家吃药就行。

    诊桌后,哥儿拿着毛笔慢悠悠地写下歪歪扭扭的病例,交待后续地治疗,“岳夫人现在严重的症状已经基本控制住,回去之后继续把药吃上就行。”

    林鸢不敢和时大夫说话,更不敢看岳勇,只能一个人远远站着,听丈夫和大夫说话。

    见岳勇用一只布袋子拿出零零碎碎,大块小块的银子,一粒粒清出五百两时,只觉心痛得无以复加。

    白日,正是看诊时间,医馆外等候着不少病人,有人觑到岳勇在大堂中清点银子,惊异无比。

    “五百两!开什么药,治什么病,竟要这么多?”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但定是那性命攸关,除时大夫外,无人能治的病症。”

    “我知道时大夫医术高明,但这无人能治,恐怕夸大其词,且不说太医署里还有无数医士和太医,就东市亦有正德堂的丘大夫。”

    有人小声嘀咕,“大夫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趁人生病收人五百两诊金,时大夫未免黑心。”

    另一人赞同地点头,“普通的家庭拿五百两看诊,定要背负一辈子的债。”

    林鸢也知道,这三天,自己在看诊,丈夫跑遍全沂都的亲戚朋友借钱,定然遭了无数嘲讽和白眼。

    看着岳勇点完五百两,颤抖着手放到诊桌上,时暮好似又看到在现代无数次看到过的,家人身患重病,不惜借遍所有亲友、卖房卖车,只盼寻得一线生机的家庭。

    岳勇知道自己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救林鸢,他不后悔。

    “谢时大夫救命之恩。”岳勇再次深深鞠躬行礼后,转身正要离开医馆,听到一句,“等等。”

    回身,看到大夫从布袋里捡出三块银锭放进钱箱,随后收紧布袋系口,将沉甸甸的布袋抛向自己。

    岳勇接住,听到他说:“诊金十两,你打我的赔偿二十两,其他的你拿回去吧。”

    岳勇愣住,“时大夫?”

    对方轻飘飘开口:“我这个人呢,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折寿。”

    岳勇和林鸢愣在原地。

    从小便学,不义之财,不可取乎。为何长大了反倒贪财忘义?

    岳勇想起曾对他动手,更觉得掌心火辣辣的。

    低头攥着银袋子,许久没动。

    江洛阴阳怪气地催促,“暮哥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但我劝你们还是赶紧走远点,别再在这里看着惹人烦了。”

    想到那些沉重的债务,岳勇终于还是握紧了布袋,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才大步走出医馆。

    外面候着诊小声讨论的病人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好,神情一个比一个尴尬。

    岳勇离开,林鸢也赶紧跟了出去。

    但不敢走到他身边,只远远跟着。

    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岳勇。

    依旧是熟悉的回家的路,平时,岳勇都会走在她身边,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有多幸福。

    如今……

    走了一段路,岳勇突然停下脚步。

    林鸢心尖一颤,也停下脚步,看着他从放银子的布袋里掏出最大的两锭。

    约摸一百五十两,回身放进自己手中。

    面前熟悉的面容沉声道:“这些给你,其他都是我借来的,我还要去还。”

    林鸢愣愣地拿着手里的银子,看着岳勇转身离开,着急地喊,“阿勇!”

    对方顿住脚步,侧过脸,留下一句,“阿鸢,“我们和离吧。”-

    在医馆守了三天,送走林鸢和岳勇,时暮发现,十月十五下元节转眼便至。

    那个问题又冒了出来,和谢意的约,去还是不去呢?

    去了又要被他试探,不去,万一得罪了人,以后没法把他约出来开蹭了。

    下元节在现代已经没落,几乎已经没人在过,但在沂都还是一个很热闹的节日。

    水官解厄,所以在下元节当天,百姓们会聚在一起举行斋醮仪式,还会在松月湖中放莲花灯,以祈消除厄运。

    今天江小兰也去庙中祈福去了,时暮刚好没地方吃饭,和江洛一起出去找吃的。

    平时看诊,总是在医馆忙到很晚,难得出来,时暮兴致勃勃地带着江洛多走一段路,来到靠近西市的牡丹巷,刚在一家街边的面条摊坐下来。

    突然听到街尾传来喜庆的锣鼓声。

    旁边有人在议论。

    “听说是京兆尹家的公子在娶亲,要在整个沂都绕一圈呢,给所有百姓都发发喜糖。”

    “京兆尹家的公子,娶的定也是官宦家的小姐。”

    “听说是礼部侍郎家最是跋扈的女儿。虽然娘子跋扈了些,但毕竟是礼部侍郎。”

    “听说京兆尹为这婚事,费了不少功夫,总算让儿子攀上高枝了。”

    “娶亲队伍过来了,我们也去讨颗喜糖尝尝!”

    “好。”

    京兆尹家的公子,那不就是江洛之前遇到的渣男曹世锦?

    时暮心里顿时一揪,忍不住看向身边的江洛,见他神情有些松怔,询问:“要不要换一家吃?”

    对方回神,挤出笑意,努力让语气轻松,“没事!这算什么,我还想看看这死鬼要去祸害哪个女子呢。”

    眼看着曹世锦的娶亲队伍吹吹打打沿着长街过来,前方有小厮在发喜糖,百姓们都在摩肩接踵地往前挤。

    时暮遗憾,“可惜,咱们没办法揭穿他的真面目。”

    江洛撇了撇嘴,“只盼他洗心革面,好好对娘子吧。”

    “狗改不了吃屎,我看难。”

    队伍缓缓靠近,一身绣金婚服的曹世锦春风得意地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方。

    扫到人群中的江洛,先露出几分鄙夷,再看到时暮,那眼神顿时如同见了血肉的秃鹫,狠厉起来,恨不得当场把时暮剥皮拆骨。

    那天晚上,他都没看清便被成纪狠揍了一顿,还被警告别碰这哥儿。

    他自知这哥儿背后有人,虽不敢造次,但看到还是一肚子怨气。

    看曹世锦盯着自己,一副恨不得下马过来狠揍自己的模样,时暮脑中灵机一动,掐着嗓子冲他喊了一声,“曹公子,成亲了也多来看看奴家啊。”

    围观百姓多,也不知是谁喊的,但顿时看向新郎的眼神都满满的八卦。

    曹世锦又急又气,把马拽停,冲着时暮厉声骂道:“敢污蔑本公子,你找死!”

    后面的迎亲队伍看新郎停了,也糊里糊涂地跟着停下来。轿子里立刻传来一道暴躁女声,“姓曹的!你做什么停下来?”

    曹世锦哆嗦一下,立刻下马,低声下气地凑到轿子旁安抚,“娘子,有贱民乱吼乱叫,破坏气氛,是以我出声教训。”

    轿子里再次传出骂声,“别耽误时辰,要不能在吉时前绕完全城,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曹世锦点头哈腰,“好好好,一定不会耽误的。”不再管时暮,跨上马背,带着娶亲的队伍继续前进。

    时暮正遗憾着,突然有个小厮自队伍后面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拦住新娘子的花轿,掀开轿帘向轿中小姐禀报。

    刚被娘子教训了,曹世锦立刻吼道,“你干什么!耽误了吉时你担待得起么?”

    他刚吼完,轿门被掀开。

    一身喜服的新娘径直走了出来,又对曹世锦吼道:“姓曹的!这吉时也不用赶了,咱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不止曹世锦傻眼,现场百姓也惊掉了下巴,还有娶亲娶到半路,反悔的?

    曹世锦急急忙忙想去追,“娘子!娘子,怎么了啊?”

    新娘回头,冷冷一笑,“你父亲已经被革职,你说我怎能再嫁给你!还好没拜堂,不然我可被你坑惨了!”

    说完招呼自己带来的家丁小厮,“走!我们现在就回家!”

    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会,瞬息万变,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亲事突然就黄了。

    “这京兆尹被革职,这礼部侍郎的千金不愿再嫁倒也合理,毕竟门不当户不对的。”

    “可京兆尹怎会突然被革职呢?”

    “早有传言京兆尹贪赃枉法,儿子欺压良民,革职岂不是大快人心?”

    “的确是大快人心啊。”

    曹世锦追新娘子去了,百姓议论着散去。

    时暮和江洛对视在一起,都看到彼此眼中一点点冒出的惊喜。

    还有这样的事?

    好死!-

    和江洛吃完饭,回家一个人纠结了一会,眼看着酉时将近,时暮终于决定,还是去见谢意。

    毕竟要是把这个人得罪了,难道要自己苦熬下次发情期?

    熬不了一点啊。

    换了件衣服,准备出门,没想到一拉开门,看到宋念山站在门口。

    “宋大哥?”

    “小暮。”看到时暮,宋念山有些紧张。

    他刚刚就想敲门,约时暮去松月湖边,没想到这人自己出来了。

    小哥儿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披着带白色毛领的披风,衬得脸颊也像雪花一样白皙干净。

    宋念山问:“小暮,你要出去么?”

    时暮点头,“对,我有点事。”

    宋念山想起乔迁宴,京中那位王爷也曾约他下元节见。瞬间想到他是要去见那人,心里不禁有几分难受。

    时暮看宋念山神情犹疑,询问:“有事么?宋大哥?”

    宋念山语气支吾,“小暮,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去看诊。”

    他原本想邀约时暮出去玩,眼看时暮要去见其他人,突然便想起乔迁宴那日,宋念如帮自己埋下的伏笔。

    “看诊?”时暮的神情果然凝肃起来,“看谁?”

    宋念山见他对看诊在意,继续说道:“还记得姐姐跟你说过,松月湖旁边的落日坊中有个朋友,想请你去看一下么?”

    那天乔迁宴的时候,宋念如确实说过,时暮也记得,“对。”

    “她今晚有点不舒服,你能不能过去帮忙看一下。”

    时暮一听孕妇不舒服,心里顿时在意起来,“不舒服?是腹痛还是见红?怀孕几个月?”

    宋念山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我们过去看吧。”

    “好,等我拿下药箱。”时暮回屋子背了药箱,立刻跟着宋念山往松月湖边走去。

    一路上询问病人的情况宋念山都不清楚,怀疑是突发情况,反倒叫时暮焦灼起来。

    前往松月湖必须经过落日坊。

    这片地方时暮也不熟,只能听宋念山的,走到坊口便等着人来找。

    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时暮急了,“宋大哥,怎么他们还没来?”

    宋念山一直朝远处张望,语气局促,“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们有点事。要不……”

    时暮看他欲言又止,追问:“要不怎么?”

    宋念山许久才吐出一句,“要不,我们两先去松月湖逛逛?”

    宋念山平时老实巴交,这下真让时暮不得不怀疑,他到底是想让自己来玩,还是想让自己来看诊。

    语调微恼,“宋大哥,你这是在干嘛?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孕妇?”

    宋念山急得脸颊涨红,“小暮,真的有!只是我也不知道她为何迟迟不来,会不会……是看其他大夫去了?”

    时暮看出来了,不管有没有这样一个孕妇,对方今天是肯定不会来了。

    心里有几分生气,又觉得宋念山这人,想来也不会故意骗自己,多半是被人误导,把人家的话听岔了。

    但这一耽误,酉时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谢意和自己约的是酉时,古代的一个时辰是现代的两小时,就是约的晚上五点,现在已经六点多了。

    他一个皇子,要忙着觥筹交错,要忙着搞权谋,时间宝贵,怎么也不可能等自己一个小时。

    想到这里,时暮又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也不用被他换着花样试探。

    宋念山知道自己这样骗他不妥,但实在不想他去见那个王爷,觑着哥儿的脸色,小心提议:“既然他们不来,小暮,要不我们去逛逛吧?”

    时暮默了默,点头,“好吧。”

    看他答应,宋念山欣喜无比,“今晚松月湖很是热闹,既然来了,我们就好好玩。”

    时暮扯起唇角,“好。”

    下元节在沂朝果然是一个堪比中秋的节日。

    松月湖边,除了小摊小贩和杂耍艺人外,年轻男女络绎不绝,都捧着莲花灯有说有笑地涌到湖边,将这盏寄托了美好祝愿的莲灯放入湖中,让它带着殷殷祝福,流向远方。

    既然来了,时暮想吃点好吃的。

    听说最近,葡萄传入了沂都。

    古代的水果种类很少,只有梨子、李子、柑橘等几种,时暮就是有钱,也只有那么几种,早都吃腻了。

    真怀念现代的榴莲、菠萝蜜、猕猴桃……

    既然有葡萄,必须买点来尝尝。

    和宋念山转悠了半天,终于在松月湖边的一个小摊上找到了,黑紫颜色的葡萄,个头小小的,而且不是按串买,是按颗买。

    十文钱一颗。

    这对老百姓简直是天价。

    宋念山见时暮在葡萄小摊前停下脚步,虽然觉得太过昂贵,但既然他想吃,那自然要买。

    咬牙和老板说道:“来五颗。”

    老板用一根小竹签,将五颗小小的葡萄串在上面,犹如糖葫芦般,递给时暮。

    宋念山低头去摸铜板。

    时暮知道他做力工每天就赚几十文钱,伸手拦住,拿出自己的钱袋,“宋大哥,你别给我买,我自己就行。”

    宋念山挤出笑容,“没事!先买五颗尝尝好不好吃,好吃咱们再买。”

    他坚持付钱,时暮只能计划着改天给他礼物还回去。

    拿到葡萄咬了一颗,顿时被酸得龇牙咧嘴。

    这……不及阳光玫瑰一根!

    宋念山看他表情就知道不好吃,心里顿时开始肉疼那五十文钱。

    时暮赶紧安慰,“酸是酸了点,但味道挺特别的,你也尝尝。”

    举起葡萄串,就到他唇边。

    这样亲密的动作,他做得却如此自然。

    宋念山顿时心跳如擂鼓,睨着眼前漂亮的小哥儿,突然又觉得,尽管他和自己越来越不一样,却并非触不可及。

    因为自己是他最困难时相识的朋友,在王爷之前。

    僵硬着四肢慢慢地偏头,从竹签上咬住一颗葡萄,还没拽下来,捏着竹签的纤细手指突然一松。

    宋念山诧异抬眸,看到时暮注视着前方人群的目光里露出讶异一片。

    顺着他视线,见那边站着一个鸦青锦袍的男人。

    周围都是行人,但他面容俊朗,身形挺拔,浑身上下缀金佩玉,贵不可言,只觉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凝注着这边,眼神明明极是疏离淡漠,又好似能从中读出隐隐约约的沉郁和凛冽来。

    时暮有点懵,什么情况?谢意怎么冒出来了?总不会……还在等自己吧?

    第42章

    谢意自人群中走近,不曾看宋念山一眼,只直勾勾盯着时暮,眸中似有浓云翻涌。

    “你……”时暮还没问出完整的话语,肩膀上的药箱便被他伸手提了过去,手腕亦被攥住。

    “跟我走。”

    时暮懵了,“去哪?”

    他不说话,只牵着自己往前走。

    感觉这人在生气,时暮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可是生杀予夺的王爷,想怎么弄自己都行。

    听到身后,宋念山焦急又气愤地追来:“你干什么?放开小暮!”

    时暮生怕牵连到宋念山,赶紧回头喊他,“宋大哥我没事,你先回家吧!”

    宋念山脚步还想动,一柄黑色的刀鞘突然拦在身前。

    对方言语中带着警告,“你回去吧!”

    宋念山说什么也不走,等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赶紧拉住旁边的路人急问:“刚刚那位是京中哪位王爷?”

    路人回头瞄了一眼,又想了想,“你说的是凌王么?”-

    时暮被他拖着一路往松月湖边走去,手腕握得生疼。

    已经能猜到接下来的艰难处境,只能竭力放慢脚步,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

    “哎哟,你干嘛?”

    “能不能放开我,有话好好说行不?”

    “草!我是行李箱是吧,给你这么拖。”

    “殿下!大哥!你是我亲哥,亲哥都不行?”

    “哎哟,手快断了,痛死——”死字刚出口,时暮被他拉到松月湖边的码头前,湖中挨挨挤挤地停泊着几艘画舫。

    谢意径直把人带进其中一艘。

    船舱里燃着烛火,照出一方木榻和木榻上的矮几,矮几上有个雕刻精美的提盒。

    谢意把药箱放在旁边,回身微敛眼睑,似等待解释般默然凝注。

    时暮知道今晚是自己放了他鸽子,看着他,心虚地问:“你怎么还在?”

    自己在落霞坊等那孕妇的时候,他不是应该早早离开,和谢栩他们喝酒游湖去了么?

    没道理啊。

    谢意唇畔挑起一抹淡笑,“我也很想问,我怎么还在?”依旧是惯常的懒散语调,但狭长凤眸里带着的是明晃晃的凉意。

    时暮知道今晚是自己对不起他,毫无底气地解释,“其实我本来是想来找你的,但……”

    谢意扯起唇角,突然伸手,扣住他后颈,讥诮地问:“找我?去葡萄摊前找?还是边喂葡萄边找?”

    这句话说出来,连谢意自己都觉得未免太像吃醋。

    他出身帝王家,自小便看着周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已学会隐藏情绪,藏匿意图。

    可刚刚一刻,看着这人满脸笑容地给别的男人喂葡萄,只觉得心头烧起一簇无名怒火。像是小时候,太子哥哥送给自己的白玉扇坠,被那只腌脏的手给碰了。

    可眼前这人分明不是那枚让自己爱不释手的扇坠,起先不过觉得他一边咬死不是清音阁中人,一边又仿佛很想粘着自己的样子。

    有些趣味而已。

    但在松月亭中,谢意数次想走,最后还是没动,不知不觉等了一个时辰。

    他不来,谢意只会觉得是这小哥儿放肆顽劣,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可看到刚刚那个画面,胸口涌来的情绪便叫他难以自控地,想狠狠教训一下眼前这个毫无自觉的人。

    让他弄清楚一件事,和他在清音阁中肌肤相亲,和他在雪怡山庄忘情相吻的人,是自己。

    哥儿的颈后腺体本就比别处皮肤更敏感,何况,自己还有着那奇异的潮热期,使这个人的触碰格外不一样。

    谢意的掌心贴上自己颈后的腺体时,像是感受到危机般,身体本能地绷紧。时暮甚至微微有些发抖,扭了扭肩膀,“你别碰我。”

    谢意当然知道这是哥儿最重要的部位,即便还没落印,亦不该随意触碰。

    本朝法律,给哥儿强行落印,等同强奸。

    但此刻是想惩罚这人,扣住这道纤细后颈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恶劣的趣味。

    看着面前这双澄澈到掩不住半分无措的眼神,谢意随口问:“有这般难受么?”

    手指还是如同探究一块陌生地,轻轻摩挲在那处格外细腻的皮肤之上。

    时暮总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在意,或许会让他瞧出端倪,绷住身体摇头,“还好吧。”

    又抬起眼,跟他解释,“我今天本来是要来找你的,一位孕妇需要临时出诊,我就耽误了。”

    他低下头,脖颈上的骨节便一节节清晰突出,连同被自己掌控在掌心的后颈都一览无余。

    尽管谢意知道他这句话不似作伪,毕竟还背着药箱。

    可这人什么都对自己藏着掖着,让谢意自心底生出想要咬上去,留下自己印记的念头。

    从此以后,让他整个人,连同心中的渴求,都为自己所有。

    只扣着他后颈,稍稍俯身靠近,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时大夫应该不知道,本王在松月亭整整等你一个时辰。”

    对面的哥儿抬起那双形状姣好的圆润的眼,倒映自己片刻,又忽地长睫一垂,遮住大半眸子,低沉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时暮向来嘴上要强势,但这一刻,连嘴上都强势不起来了。

    但凡自己去松月亭看一眼,别自以为是地和宋念山吃吃逛逛,也不至于叫他白等两个小时。

    本来没想轻易放过这人,可他一服软,谢意的心便跟着软下来,像是一座表面还巍然耸立的城池,悄无声息地陷落下去,连灰尘都松软得扬不起半点。

    按着脖颈的手松了松。

    时暮霎时像是获得自由呼吸权般,整个人松弛下来,赶紧把他的手抓在指间,晃了晃,“对不起,今晚是我的错。”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嘭一声,画舫猛然晃动了一下。

    “啊?”时暮吃了一惊,身形不稳,往前落入温热怀抱,手臂环住的便是劲瘦腰身。

    随着矮几上的烛火熄灭,低沉声线落在耳畔,“无事,不过两条船撞了一下而已。”

    他没披保暖的披风,身体却还是暖融融的。

    时暮嗅着这能让全身神经系统都感受到化学信号的熟悉的气息,心跳有些快。

    只觉得被自己环住的腰身,劲瘦而有力。背脊上,能隔着衣料触碰到一束束清晰的肌肉线条。

    那晚在清音阁应该抱过没穿衣服的,但忘得七七八八,不及此刻感知明确。

    才发现,这腰怎么这么好抱。

    索性船舱里黑灯瞎火的,对方的手,落在自己背上,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时暮抱了个痛快,指尖碰到那缀满金叶的革带时,忍不住在上面轻轻抠动。

    莫名地想把它解开,亲手触碰衣物之下那些灼烫的、紧实的躯体线条……

    思绪正往颜色大道上奔驰,被耳畔的声音给拉回来,“真的很难生你的气。”

    发现自己在想这些乱七八糟,暗骂自己无耻,赶紧把手指从他腰带上移开。

    听得出这人气消了大半,时大夫又心直口快起来,“其实,我还真的想过不来,又怕你生气。”

    对方的语调又如往昔,清淡而温和,“你还会怕我生气?”

    其实细细一想,任谁白等两个小时都会生气的。只是时暮想不到他真会等两个小时,狗腿地回了一句,“怎么不怕。”

    他声线里已经带了笑意,“那以后便乖一些,约好就准时过来。”

    时暮从他这句话里读出的意思是,以后还可以约!

    赶紧要他一个承诺,“那我以后约你你也要准时来!”

    他似有言外之意般问:“时大夫上次约我去雪怡山庄,下次又想约我去何处?”

    想起雪怡山庄的误会,时暮背脊冒汗,解释,“上次是个意外,至于下次,我还没想好。”

    他稍稍偏头,“不急,我等你慢慢想。”贴近的嘴唇几乎碰在耳上,热息落下,叫时暮腰身不自觉软了软,被及时捞住。

    月色从画舫的雕花窗缝中漏入些许,被自己环在怀里的面容好似镀了一层细腻霜华,微张的唇又嫣红如花,氤氲着馥郁香气。

    谢意也很奇怪,他平时跳脱肆意,可被自己掌控之时,又有种任君采撷的柔顺。

    如同在雪怡山庄,像是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成纪在外面,本来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提着灯笼走进船舱,看到眼前的画面,顿时如同被火烫了般转身。

    接着就听到殿下冷冷的声音,“出去。”

    成纪提着灯笼即刻闪人,又听到更冷的一句,“灯笼留下。”

    船舱外无人出现,只有一只手快速伸进门,摆下灯笼立刻缩回。

    黄色的火光重新铺满船舱。

    失去了黑暗的遮掩,时暮赶紧把环在他腰上的手收回来,免得被他看出自己馋他身子。

    心里霎时又觉得不对劲,怎么回事,你怎么都开始馋他身子了?

    谢意眸光似笑非笑,走到船舱门口,把灯笼拿过来,放于榻上矮几,落座后,看的是桌上的食盒,问的却是,“刚刚的葡萄可好吃?”

    时暮实话实说,“有点酸。”

    “不如尝尝这个。”

    时暮坐到对面榻上,伸手打开盒子上层,看到里面是一颗颗硕大黝黑的葡萄,快赶上阳光玫瑰的个头了。

    震惊地看他一眼。

    对方道:“尝尝。”

    时暮剥了一颗放在嘴巴里,和之前买的那小小的酸酸的,简直不似一个物种。

    昵到对面惊喜的神情,谢意慢悠悠道:“这是西南进贡的葡萄中最甜的一串,我还不曾吃过。”

    果然,身为皇子,吃的葡萄都比别人的甜。

    “真的很甜!”

    时暮又剥了一颗,正要放嘴里,先睨到对面的人。

    心念一动。

    他也还没吃过呢,以后还要和他约,不如讨好一下?

    一脸知情识趣地把剥好的葡萄捧过去,“你也尝尝?”

    他眉梢一挑,张开嘴,意味深长地睨过来。

    时暮赶紧把葡萄喂到他嘴里。

    看到对方露出满意的微笑,时暮知道,下次潮热期稳了!

    吃了会葡萄,谢意朝船舱外看去一眼,又道:“你再把下面打开。”

    这食盒是双层的,上层浅下层深,时暮打开下层,看到是两盏莲花灯,旁边搁着砚台和毛笔。

    葡萄和花灯,都是他准备的么?

    花灯是粉色的彩纸围起重重叠叠的花瓣,比时暮一路走来看到的,要精美许多。

    里面还有张空白的签纸,用细带和莲花灯系在一起。

    谢意拿出砚台放在几上,又把毛笔递向时暮,“把心里所盼写在签纸上,让它和莲灯一起随水而去。”

    时暮字写得丑,又一时不知写什么,推回去,“你先写,我参考参考。”

    谢意接过来,悬肘执笔,落笔间,用清雅的行楷写下一句,“但愿长年,故人相与,春朝秋夕。”①

    时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掀起眼睑看过来一眼,解释,“就是希望万事顺意,明年还能如今年,再来放莲灯的意思。”

    时暮了然地哦了一声。

    可自己还是不知道写什么好,攥着笔杆绞尽脑汁地想。

    谢意也不催他,剥了颗葡萄递过来,闲谈般聊道,“这葡萄产自西南,乃是西南王进贡的。”

    时暮一惊,“西南?”

    谢意看他神情颇为在意,“对,西南,怎么了?”

    时暮又问:“要出征西南了么?”

    谢意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这些朝中大事,也不忌讳告诉他,“还不知道,西南王虽然不断进贡,意图求和,但西南边陲一直混乱,皇上确有讨伐之意。”

    时暮记得原文,他就是在这次西南讨伐中,身染重病,回来后日渐衰弱。

    所以,明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如今日一般,和自己放河灯了。

    想到这里,时暮突然觉得喉咙涌来一阵涩意,赶紧遮掩般低头,在签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唯愿人间无病无痛。”

    写好签纸,放进莲灯中,又用火折子把灯芯点着,两个人捧着莲灯走出船舱。

    时暮发现,这画舫不知是谁在摇浆,不知不觉摇晃到了湖中心的位置。

    把莲灯放进水中,冬日的寒风吹来,两盏莲灯便闪烁着,朝远处飘去了。

    时暮的心情好似被刚刚所说的西南出征给打乱了,只看着莲灯沉默不语。

    谢意察觉他的异样,俯身询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开心?”

    时暮抬眸,看了他片刻,赶紧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没了这个血包,大不了重新找个男人,给自己落个印。

    以后就不需要他了。

    放完莲灯,画舫继续沿着湖面慢悠悠地荡着。

    时暮安抚完自己,心情又稍好,趴在船头,看着湖中飘来的各种各样的花灯和心愿。

    “愿宝宝健康成长。”

    “想早日找到心仪的女子。”

    “今年一定高中。”

    跟现代寺庙里挂的红布条也差不多嘛。

    正看得不亦乐乎,注意到,岸边有个女子。

    注意到她,乃是因为别的女子都和郎君双双对对的放着花灯,她却一个人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在冰冷的湖水中,费力地浆洗着男人的衣服。

    这娘子的郎君也不知怜惜她么?

    正想着,一个瘦弱的男人跑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莲灯。

    来到洗衣女子身边,把莲灯塞进她手里,随后开始呜呜呜地,边说边比划。

    原来是个哑巴。

    时暮听不懂,但女子听得懂,推回莲灯,拒绝道:“谢谢你,阿良,但你还是快把莲灯拿走吧,不然郎君看到要生气的。”

    哑巴不依,又把莲灯塞进女子手中,呜呜地比划着,显然是要和女子一起放灯。

    时暮猜测她是已经成亲,外面又养了哑巴情郎,小声地喊坐在对面船舷上凝注另一个方向的人,“谢晏和,有八卦。”

    谢意回头,按他示意看向河对岸,那边,两人已经拉扯完,终于还是决定一起放莲灯,正在签纸上写着心愿。

    谢意把目光移回来,提了提唇角,“就你管得多。”

    画舫继续静静地沿着湖水往前驶去,那两个小情人刚一起把莲灯放进湖中,突然有个男人冲出来,怒道:“好你个骚娘们!敢背着我偷汉子!”

    骂着,他伸手揪住女子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地砸在旁边的石头上。

    第43章

    岸上霎时响起女人尖叫,穿过夜色,在湖面上飘荡开来。

    时暮吓了一跳,谢意也回头看来,摇浆的成纪索性直接把画舫停了下来。

    那女子被男人砸在石头上,顿时额角破溃,浓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哑巴立刻上前相护,可这男人身高体壮,哑巴根本不是对手,被揍了一拳之后滚倒在地。

    又转头去打女子,两个巴掌扇得女子口角出血。

    哑巴再次呜呜呜地喊着,冲过来想将女子护在自己身后。

    男人一把拽开哑巴,拿起地上女子浆洗衣服时用的捣衣杵,揪起女子的头发,对着额头就是嘭嘭两棍,“贱人!看我不打死你!”

    女子的尖叫声凄厉痛楚。

    时暮看得毛骨悚然,冲那男人开口大喊,“草了!畜生,你干什么!”

    画舫离着岸边还有四五米,时暮想过去制止,看向谢意刚想开口催促靠岸。

    便见成纪踩着船头,轻盈地掠过四五米的湖面,落在岸上,一把抓过男子手里的捣衣杵,扣着肩膀,把男人按跪在地上。

    成纪怒问:“在此打女人?你还是不是男人?”

    画舫还有惯性,片刻后,顺势停靠在岸边。

    但这里没有码头,甲板无法完全贴到岸上。

    时暮正不知道要怎么过去,被谢意从侧面搂住腰,“扶好。”

    时暮赶紧扶好他肩膀,只感觉身体轻了轻,已经落在岸上。

    老外诚不欺我,中国人果然都是有轻功的。

    那女子被捣衣杵打破了脑袋,倒在地上,捂着额头,不断地哀嚎着。

    那哑巴爬到她身边,呜呜地颤抖着手,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血迹。

    时暮赶紧过去帮忙,刚想找处理外伤的药,药箱已经被谢意递到了身边。

    这人,肯定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时暮迅速拿出双氧水、纱布、棉签,帮女子消毒止血。

    打人的男子带着浑身酒气,瞪着成纪怒问:“你们是什么人?我打自己娘子,你们凭什么管!”

    “女人生来就该打!何况还是这样的废物!我不打她她怎么长记性!真以为自己可以去勾男人么?”

    成纪这人平时跟在谢意身边,忠诚得如同一个影子,殿下不说话,他就不开口。

    但今日也被这打人的男子气到,抬起剑柄重重砸在他头上,沉声骂,“打娘子的就是孬种!”

    时暮帮女子处理伤口时,见她脖颈上有掐出的瘀痕,脸颊、头皮上更是各种新旧伤痕叠加,一看就知道是长期遭受家暴的。

    沂朝法律,郎君殴打娘子,可处鞭刑二十,判义绝。

    沂朝有三种离婚方式,就是休妻,和离,还有义绝。

    义绝就是经过官府认定,夫妻双方感情已经破裂,强制离婚。

    女子脸上,各种污泥血迹沾得发梢上都是,瑟缩着身体,甚至不敢抬头看自己丈夫。

    哑巴也是一脸愁苦地看着这女子。

    旁边那打人男子还在说一些,娶了这废物女人就是拿来打的,打自己娘子天经地义这样一些混账的话。

    时暮听得火冒三丈,忍不住问这浑身是伤的女子,“夫人,这男的,你不和离,还留着过年么?”

    女子抬头看了时暮一眼,用力摇头,“谢谢小公子为我治伤,但这是我的家事,你们别管。”

    说完,忍着身体上的痛楚,走过去端起洗衣服的木盆,捡起掉在地上的捣衣杵,又走到郎君跟前,把他从成纪手中扶起来,低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那郎君起身就想给她一个耳光,被成纪抓住手腕,厉声警告,“你再动手,我马上送你去官府!”

    那男人看成纪穿着,知道是官家的人,又拿着刀,只能勉为其难地认错,“好好好,我不打了,还不行么?”

    其实成纪恨不得立刻就将这男人扭送到衙门里,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但这娘子如此坚决地选择忍气吞声,成纪也没法,只得听着那打人的郎君边低声咒骂着娘子,一起走向了落霞坊的方向。

    那哑巴痴痴地看了一会,才默默离开。

    都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时暮不敢细想,回到家这女子面对的是不是又是一顿头破血流和拳打脚踢?

    耽误一会,眼看时辰差不多,时暮准备回家。

    “走吧。”

    跟谢意往马车走的路上,成纪像是放不下那娘子般,频频回头。

    时暮还挺好奇,成纪这样一个好似眼中只有殿下的贴身侍卫,如此关心别人的家庭纠纷。

    注意时暮打量的目光,成纪赶紧开口解释。

    原来成纪也是个家暴的受害者。

    他娘亲自小遭受父亲的家庭暴力,一言不合便拳打脚踢,最后竟将他娘亲给活生生打死了。

    “那时候我还小,只有八岁,看着父亲高高举起木凳子砸向母亲的时候,只敢躲在旁边哭泣。因为我知道,我过去帮忙,也会一起被打死。”

    成纪这人平日里正儿八经的,此刻却讲得红了眼眶,“但那个画面成了我永远的噩梦,每次想起来,就痛恨自己为什么不站出来,保护娘亲。爹被关进牢里后,我一个小孩没饭吃没衣穿。还好我命好,遇到了出宫的宸妃,可怜我,把我带进宫中,陪伴殿下。”

    原来他自小陪伴谢意,所以对谢意忠心耿耿,时暮看成纪这么强壮的大高个,泪光闪烁的模样,知道这些都是他此生最痛之事,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没事,你能好好活下去,就是娘亲最大的心……”

    话还没说完,搭在成纪肩膀上的手被旁边的谢意随意地摘下来,搞得时暮莫名其妙,“怎么了?”

    对方不回答,只看向成纪,淡声吩咐,“你放心不下,就回去看看吧。”

    成纪眸光一亮,“谢殿下!”大步走向不远处的马车,解开系在旁边的骏马,纵马离开了。

    有成纪去帮忙,时暮也觉得心中稍安。

    和谢意继续走到马车旁,搭他的便车回家。

    到海棠巷家门口,时暮下车,刚要走,又被喊住。

    “等一等。”谢意提着那个食盒走近,递过来,“带回去慢慢吃。”

    刚在船舱,时暮只吃了几小颗,食盒里还有一大串。但这水果很珍贵,时暮受之有愧,“可是……”

    他微提唇角,打断,“不用可是,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说完转身上马车,伴着轮毂滚动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长街拐角。

    回到家中,时暮把食盒放桌上,盯着看了半晌,没打开,反倒找了纸和笔,开始写字。

    字虽丑,但能看就行。

    “体温呈高热,伴剧烈头痛、四肢酸痛,胸闷气促,心悸恶心,胸、腹、背部起红色丘疹,同时结膜充血,耳聋耳痛。

    康复后出现听力、视力下降,肢体瘫痪,行走困难,心率失常等后遗症。”

    这是时暮回忆原文里描述谢意出征西南所患疾病的症状,试图确定他所患的疾病。

    这些症状看起来像是某种急性感染。但是在内科学里,感染实在太多太多,病毒、支衣原体、真菌、立克次体、螺旋体乃至寄生虫,都有可能导致相关情况。

    要锁定具体是什么病症还真不容易,只能慢慢找线索。

    把纸张收进放东西的柜子里,时暮深深叹息后,倒在床上,手一塌,就碰到了那件珍藏许久,快被盘包浆的云锦斗篷。

    那股熟悉的冷香好似浮上鼻尖。

    脑子里顿时又冒出今天在船舱的画面。

    被他的手指摩挲着颈后腺体,还有自己环住的劲瘦的腰……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抱的腰?想想都上头。

    不管了,抱不到腰,抱抱披风好了。

    开吸!-

    早上刚到医馆,江洛就开审,“暮哥,昨晚我来你家找你,你怎么不在?”

    “我去松月湖了,你找鬼啊你。”

    江洛一听,顿时又是满脸暧昧,“哎哟,我们暮哥出去放河灯去了啊?跟谁去啊,说来听听嘛。”

    江洛这小孩,哪哪都还不错,就是八卦了点。

    时暮搪塞,“还能有谁,那不就是……王公子么。”

    江洛真心觉得,自己这个牵线搭桥简直积大功德了,“感觉你跟王公子相处得挺好的啊!”

    时暮:自己还得靠他回血呢,不得好好相处么?

    扯了扯唇角,“还可以吧。”

    “暮哥,又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除了骑术,你可还发现王公子哪些长处?”

    “他嘛。”时暮在心中默默回味,“就,长得帅啊,个子高啊,身材……”

    “身材?”江洛惊呆了,“你怎会知道他身材?”

    时暮赶紧把脑子里的黄色废料,和嗓子一起清了清,“我能看出来啊,你看不出来么?”

    江洛细细回忆,老实摇头,“穿着衣袍,我看不出来。”

    “下次你多看看。”

    见时大夫走到诊桌后正襟危坐,开始看诊,江洛仰天长叹,“我什么时候才能找个男人啊?”

    时暮发现,这小哥儿自从亲眼看到曹世锦父亲被革职,婚事当街黄了后,春心荡漾起来了。

    看诊到下午,处理完全部病人,原本已经和江洛在收拾医馆。

    时暮堂中送进一个表情痛苦的女性急腹症。

    姑娘约莫豆蔻年纪,送她来也是十多岁束发年纪的男孩。

    时暮边让女孩进检查室边询问男孩,“你是她的郎君么?”

    男孩看姑娘这样子,神情无措地摇了摇头,“我不是。”

    时暮继续问:“那你是她什么人?”

    男孩表情更惊惶了,支支吾吾吐出一句,“我是她……表哥。”

    表哥?

    时暮懂了,这是一对还未成亲,偷摸着约会的小情侣。

    女孩主诉腹部疼痛,查体见腹部肌肉轻度紧张,下腹压痛,反跳痛,下身少量出血。

    不会是小情侣偷尝禁果,弄出宫外孕来了吧?

    时暮赶紧询问:“怎么疼起来的?”

    姑娘含糊其辞,“就是……就是突然疼起来的。”

    “什么叫突然疼起来的?”

    两个人怎么都不说。

    进行B超,可以看到右附件有包块,子宫后方及左卵巢周围有回声,回声是积液,就是腹腔出血,包块则有多种可能性,包括和张流微一样的宫外孕。

    继续查血,hcg倒是正常。

    可依旧无法排除宫外孕,须结合发病的具体情况判断。

    但不管时暮怎么问,两人就是遮遮掩掩的,时暮只能把话说重些,“她的情况可不简单,最好赶紧把父母叫来,不然耽误了治疗会有生命危险!”

    一听,两人才着急起来,终于说出,原来两人果然是一对小情侣。

    今天白天,双方家里都没人,两个人便约出来,到野地里探索身体的奥秘。

    刚进行了一会,姑娘突然腹痛起来。

    两个人只好找了个地方休息,休息许久,女孩都没有好转,还出现了恶心,吃不下东西的症状。

    原来是啪啪的时候出现的。

    时暮继续询问:“上次月事什么时候来的?”

    “初五。”

    时暮算了算日子,这几天正好是女孩的黄体期,那么眼下这情况,时大夫可以下结论了,姑娘的情况是黄体破裂。

    黄体是卵巢里一个随着月经,周期性出现的临时性器官,在排卵后才会出现。

    外观呈黄色,因此得名。主要作用是分泌雌激素和孕激素。

    排卵后,黄体会逐渐长大,在第七八天的时候,也就是下次月经前一周左右的时候,发育到最大。

    这时也是黄体最容易破裂的时候。

    如果在这个时间段,双人探索太过激烈的话,就有可能引发黄体破裂。

    黄体破裂多见于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女性,在妇科疾病里并不算常见。但时大夫在妇产科,遇到黄体破裂最多的诱因就是为爱鼓掌太过激烈。

    异地恋,许久不见,干柴烈火。紧接着就是送入急诊。

    进了急诊还不好意思说真实情况,急诊医生一时拿不到检查结果,只能靠猜,什么阑尾炎、宫外孕、卵巢扭转,挨个猜一遍。

    今天这两位恐怕也是许久不见,心急如焚,外加在野外,紧张刺激,没轻没重的,这不就着了。

    “好,病情我已经检查清楚了。”

    男孩紧张地问:“大夫,真是我弄的么?”

    时大夫冲他扯了扯唇,“当然是你弄的了,赶紧准备诊金去吧。”

    黄体破裂需要根据患者生命体征和出血量采用保守治疗,或手术治疗。

    这姑娘状况还可以,出血量不算多,可以进行保守治疗。主要是止血、消炎,让身体自己慢慢吸收积血。

    姑娘在医馆挂了一整晚的针水,第二天早上,腹痛减轻不少,再次做B超,看积血有所吸收。

    时大夫开了药让姑娘自己回家吃,并交待后续修养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能剧烈运动,注意保护腹部,不要碰撞到,有异常及时来复查。

    治病是一方面,时大夫还要教两个小孩懂得如何保护身体。

    “月事来之前七八天是黄体期,动作轻柔些,别没轻没重的,有任何不适,及时就医!”

    第44章

    晚上回到家中,江小兰已经做好几道荤素搭配的小菜,摆在桌上。

    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不过这就是最平凡的幸福。

    人间有味是清欢。

    吃着饭,江小兰昵一眼儿子,闲聊家常:“小暮,你觉得念山这孩子怎么样?”

    时暮从饭碗里抬起头:“怎么突然问这个?”

    昨天,江小兰路过琉璃巷,听宋念如说下元节那天和时暮一起去松月湖的是宋念山,所以有此一问。

    江小兰笑眯眯,“就是问问你喜不喜欢他?”

    时暮差点一口饭喷出来,“娘,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把他当大哥,怎么可能喜欢他。”

    江小兰看他和宋念山一起去松月湖,只当两人有感情了,没想到被他否定,又担忧地问:“难道你还忘不了薛应?”

    时暮默了默,“娘,这个真没有,那男的我听到名字都反胃。”

    巧了,刚说到薛应,就有人敲响院门,时暮穿好小袄子才去开。

    来人正是薛应。

    时暮直接就想关门,被对方伸手,撑住院门,“小暮。”

    “你这厚颜无耻之人居然还敢出现?”

    虽然那富商娘子的胎盘早剥可能是早有异常,但确实是被他撞倒后才引发更严重的状况。

    不管不顾的跑路,纯粹是这个人垃圾。

    时暮可一直等着孕妇报官,亲自去当证人呢,他居然还敢跑上门来。

    薛应神情急切道:“小暮,我真的不会再缠着你了。今天来是想找你借点银子,看在我们的曾经,你就当可怜我没饭吃。”

    “借你钱?行,你去官府自首,承认自己撞伤孕妇,主动要求蹲个一年两载的大牢,我就借你。”

    薛应脸色难堪,“我一个举人,怎能去蹲大牢?”

    真是浪费口水,时暮转身要进门,被他拦住。

    薛应换了阴恻恻的声音,威胁:“我下元节时看到了,你如今依附凌王。”

    时暮还挺意外,顿了顿,挑眉问他:“知道还敢来惹我?”

    “你今天借我钱,你我之事我一辈子烂在肚子里,若是不借,我就把我们以前的事都告诉凌王,看他还要不要你?”

    敢情是以为抓到自己的把柄,勒索来了?

    时暮用看脑残的眼神看了他片刻,“说,随便说!”又刻意放慢语调让这人听清楚些,“要不,你先看看自己能不能和凌王殿下说上话?”

    薛应的瞳孔骤然一缩。

    时暮转身想走,竟被他抓住手臂,“你今天不把银子给我,就别想走!”

    栖身暗处的两个护卫见此情形,准备动手相护,刚露出身形。突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地怒喝:“放开时大夫!”

    时暮顺着声音,看到是那个娘子孕期出轨的富商,带着两个家丁自长街那头跑来,走到薛应跟前,一把揪住书生衣领,几乎将他半提在空中,“你这鼠辈!终于被我抓到!”

    时暮反倒是被刚刚自阴影中露出,又缩回去的两道身影吸引,忍不住满腹狐疑地琢磨了许久。

    这是那位大人的人?真就这么想抓自己的马脚?

    这富商自娘子生产后,一直在抓薛应。

    没想到对方国子监也不去了,藏头露尾地到处躲。要不是他跑出来找时暮,还抓不到他。

    富商虽然耐不住寂寞出轨,但对于伤了自己妻儿的人,亦是睚眦必报。

    看着被富商抓住,抖如筛糠的书生,时暮询问:“要报官么?”

    富商怒,“报个屁的官!”只对这书生冷笑道:“我听你在跟时大夫要钱,这样吧,待会我赔你药费!”

    随即吩咐家丁:“给我打!”

    薛应瞳孔恐惧地骤缩,在两个家丁挥舞的拳脚中发出惨呼。

    作为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哥儿,见不得这种场面,时暮赶紧转身关门,回家睡觉-

    西市,皇城,太医署。

    因为即将到来的甲级医士考核,院判朱令拿着参考名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眉头越锁越深。

    他在沂都行医多年,又掌太医院,不管是杏林前辈还是医界新秀,少有不认识的。

    这次甲级考试,名单上一大半都是各医学世家的弟子,其余几个小有名气的民间大夫。

    丘平、罗江河、范重……

    这些人,他都知道,不过尔尔,没有一个让他期待的,心中只叹沂都医界人才凋敝,死水一潭。

    医士考核就是民间的乙级大夫升至甲级的资格考试。

    通过考较就能成为甲级大夫,同时也算正式成为太医署的在册医士。

    自此打开进入太医署学习,成长为御医的大门。

    这些年,参加医士考较的乙级大夫,多数都是沂都几个医学世家的弟子。这些弟子背靠大树好乘凉,高枕无忧,一代不如一代。

    可医学一道,需要孜孜不倦,上下求索,方能不断精进。

    朱令看得生气,放下名单向太医署的大门走去。

    迎面进来的王太医询问:“院判要去何处?”

    听得一句,“出去喝杯酒。”

    王太医觉得很是神奇,朱院判不给宫里的各位皇子娘娘看诊,便是整日研究医术,居然会出去喝酒?-

    第二天,时暮出家门的时候,听说昨天晚上有个书生被人打折了腿,一瘸一拐地从海棠巷走出去。

    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来到医馆,见江洛手里拿着一张告示。

    时暮瞥了一眼,原来是太医署举办甲级大夫资格考试的通知。

    跟时暮两三个月,江洛已经很确定,暮哥就是沂都医学界的沧海遗珠。

    热心地把告示举过来,“暮哥,快去参加吧。”

    时暮坐在诊桌后翻看着病例,随口提醒他:“甲级考试不是需要朝中官员推荐才可以参加?”

    这就是为什么这场考试被各大医学世家所把持。

    因为古代的医学几乎都是师徒或者家族传承。

    而医学世家往往朝中有人,可以推荐自家弟子参加这场至关重要的升级考试,进入太医署学习,成长为御医。

    世家的弟子成长为御医后,又会继续推荐自己世家的弟子。

    长此以往,太医署,乃至整个沂都医疗系统的上层都是几个医学世家的人。

    民间大夫想进入太医署,非得结识达官贵人才行。所以才有靳鹤林这样的大夫,昧着良心接近张绥,只盼着获得一个考试的机会。

    江洛拿着告示想了想,“暮哥,你怎么笨起来了?”

    时暮抬头,“怎么?”

    江洛挤眉弄眼地提醒,“跟你的王公子说一说,让他父亲推荐你不就好了。”

    面前的大夫一脸疑惑,“他?”

    江洛点头,“对啊。”

    对方好似不敢相信般皱起眉梢,“你让他推荐我去参加甲级考试?”

    江洛想的是,他和王公子如今常常见面,感情稳定,虽然职方司主事这样的小官在京中很难说上话。但让王公子的父亲去找找关系,送送礼,帮时暮想办法弄一个参加甲级医士考试资格的名额,应该还是有点希望的。

    却见时大夫神情思索地摇头,“就一个甲级考试,不太合适。若求他,至少要推荐我去当御医吧。”

    御医?难道那王公子的爹不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是皇帝?

    江洛懵了整整半柱香,脑补完几十年见不得光的宫廷秘闻,才疑惑地吐出一句,“暮哥,你在想屁吃。”

    时暮脑中的王公子是好腰那个,一时想岔了,冲江洛灿烂一笑,找补,“我开玩笑呢,别当真。”

    时暮还真不想考什么甲级。

    甲级大夫就是太医署的在册医士了,虽然有俸禄,但以后要接受朝廷指派,还要时不时去太医署学习进修。

    太医署归太常寺管,若自己考上,就要受时献差遣。

    还是免了吧。

    守住这小小的时暮堂就挺好的。

    揭过考甲级这事,依旧是正常看诊。下午,叫了一个号后,进来的病人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给了他一张纸,对方用生疏的笔迹写下想买治伤的药。

    治伤,哑巴?

    时暮心里一跳,仔细看他,发现这人是那天在松月湖畔,被家暴女子的哑巴情郎。

    既然他来买治伤的药,莫不是那娘子又被家暴?

    想起那天,郎君下死手般殴打她的画面,时暮心里一紧,询问:“那位夫人又受伤了么?”

    哑巴赶紧点头。

    “严重么?”

    哑巴点头,伸手拉了拉时暮的衣袖,指指外面。

    时暮看懂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跟你去看?”

    哑巴更用力地点头。

    那被家暴的娘子情况不妙,看后续没有着急的病人,能交给江洛的交给江洛,不能交的让明天再来,时暮起身拿了药箱,“好,我跟你去看。”

    和哑巴一起往落霞坊中赶去。

    路上,询问了一些情况。

    问哑巴,郎君是不是经常打娘子,哑巴呜呜呜地比划着,虽然不知具体意思,但从焦急眼神,时暮估计打得十分频繁。

    又问哑巴,为何郎君要这样对待他娘子,哑巴只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表示不知。

    来到落霞坊娘子家中,一进门,就看到她头破血流,眼睛浮肿,坐在院子的大树底下,扶着树干费力地想站起身。

    家暴,时暮不是第一次见。甚至还遇到过丈夫把怀孕的妻子打到流产的。

    但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对自己的枕边人下这样的狠手?

    哑巴跑过去想搀扶,这娘子神情愁郁地看着他,侧身避开了。

    时暮过去帮她查看,见她除了头皮擦伤血肿,面部淤青,眼眶出血外,小腿肿得厉害,搞不好有骨折。

    边帮她处理伤口,边有意劝说,“夫人,你真该为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即便不将他送进官府,也该离开他。这么给他打下去,性命都会有危险。”

    成纪的父母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娘子又睨了身边的哑巴一眼,神情悲戚地开口:“大夫,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有我的苦衷。”

    哑巴没法说话,只眼睛红红地看着这娘子。

    时暮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你真那么喜欢那暴力的郎君?”

    娘子赶紧辩解,“我和他早已没有感情,他身边不知有多少女子,他不休弃我无非是将我当成一个使唤的丫鬟。”

    时暮更不明白了,“那你为何不愿报官,判义绝呢?”

    “谢谢你,大夫,但我这样的人……”这娘子又看了哑巴一眼,低下头深深叹息。

    时暮真是一肚子的不理解,“你好好的怎么就这样的人了?”

    这娘子低头沉默着,突然,一滴鲜血落在地上。

    原来是她鼻子流血了。

    时暮正想帮她查看,她已经跛着脚站起身,走到柜子前,从一个放在显眼位置的小盒里,取出一小团棉花,塞在鼻子中。

    动作极为熟练,像是经常做这样的事。

    时暮今晚看她鼻梁并未受伤,也没有近期受伤的痕迹,不禁询问:“你鼻子经常出血么?”

    娘子点头,“我自十四岁之后,鼻子便经常出血。”

    时暮想起上次异位妊娠那个女子。

    难道这娘子也是异位妊娠?

    时暮继续替她把身上的伤都处理好,虽然一直劝说,可这娘子时不时看哑巴一眼,就是唉声叹气,下不了决心和家暴男解除婚姻。

    正在这时,院门外响起一个男人轻浮的话语,“改日再让我好好疼爱你。”

    接着便是女子娇软的嗓音,“郎君今日甚是威猛,想来在家中定是十分憋闷。”

    “石头一个,如何及你半分,我不过当她是个使唤的下人。”

    两人调情完,家暴男才推门,带着浑身的酒气走进院中。

    看到哑巴在,立刻开骂:“毫无用处的废物,整日把男人带在身边又能如何,你能伺候他么?”

    他走过去,抬手就要掴娘子耳光,“我知道了,你用你的嘴伺候他是吧?你个不祥的石芯子!”

    时暮厉声制止:“你敢动手,我现在就把你送牢里去!”

    那男人回头,看到是那天松月湖边收拾了自己的小哥儿,“又是你!”环顾周围,见上次身手不错的官爷没来,立刻就不怕了。

    往前逼近,“小哥儿,还想强出头,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扇!”

    看郎君想伤害请来看诊的大夫,那娘子和哑巴都急得不行。

    没想到这小哥儿依旧一脸从容镇静地站着,甚至还敢挑衅这体型是他两个大的高壮男人,“来啊,练练啊。”

    “真是不怕死。”家暴男目露凶光地靠近,眼看着就要来到跟前,时暮才看向院墙暗处,也不知跟谁喊话,“再不动手黄花菜都凉了啊。”

    两个暗卫:……

    哑巴和娘子懵了懵,便见不知哪里跃出的两个高手,眨眼间把家暴男给按扒在地上……

    时暮现在已经知道这娘子为何迟疑着不离开这家暴男了。

    因为这女子是个石女。

    第45章

    石女,医学名叫做苗勒管发育不全综合征,是指先天没有**,没有子宫的女性。

    人类胚胎发育早期,男性和女性都拥有两套生殖系统,一套是中肾管,一套是苗勒氏管,又叫中肾旁管。

    在后续发育过程中,男性的苗勒氏管退化,中肾管发育成男性生殖系统。女性的中肾管退化,苗勒氏管发育成女性生殖系统。

    据此推测,这个世界的哥儿便是中肾管和苗勒氏管各退化和发育一部分,最终形成了第三性别。

    苗勒氏综合征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女性生殖系统畸形,是妊娠四到十二周的时候,苗勒氏管发育不好造成的畸形。

    患者的染色体正常,卵巢功能及第二性征发育正常,但生殖系统发育异常。主要表现是先天性无子宫颈,无阴道,合并单侧或双侧始基子宫。

    基始子宫就是没有发育的,没有功能的子宫。

    身患苗勒氏管综合征的女性,一个症状是原发性的闭经,就是一直没有月经来潮,然后无法怀孕,同时无法进行性生活。

    因此,在婚姻里会遭到严重的歧视,甚至很多人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中。

    时暮主要是从那郎君的话语里推测出来的,其次是这娘子有长期流鼻血的症状,如果和郎君的话联系起来,猜测是经血逆流或子宫内膜异位引起。

    苗勒氏管综合征有些是双侧子宫都是基始子宫,但也有一些是单侧子宫基始子宫,另一侧发育之后存在内膜结构。

    因为**闭锁,会进一步发展成有功能性子宫内膜的苗勒氏管综合征,导致经血逆流,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发生。

    然后出现周期性腹痛、卵巢囊肿等症状。

    两个暗卫牢牢控制住了那个家暴男,时暮才找到机会,走到娘子跟前,单独和她说,“姐姐若是信得过我,我想帮你检查一下身体。”

    连续两次,这哥儿大夫奋不顾身地帮自己解围,又大老远跑来帮自己看诊。

    娘子并非不相信他,实在是自己的身体情况太过难以启齿。

    时暮知道,这样的病症在古代人眼里定然是无比难堪的,但她不能就此放弃自己,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家暴中。

    时暮继续说道:“姐姐不用担心,像你这样没有月事、无法同房、周期性腹痛的病人,我以前也看过。”

    这娘子知道哥儿是个妇科大夫,但没想到他一下就说中了自己的情况,表情顿时微微一变。

    “我是一个妇科大夫,看了太多有缺陷的病人,男人、女人、新生儿,唇裂腭裂,多指并指。与生俱来的缺陷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改变我们对待缺陷的态度。”面前的哥儿大夫有张清秀的面容,年纪虽小,可讲话言浅意深,态度真诚,不自觉就让人相信。

    他又说道:“我也不能生。”

    娘子吃了一惊,“你不能生?”

    原文里,原身自小便被断言身体单薄不能生,成亲后那般想为谢意生孩子,最后都没能生出来,应该是确实存在生育方面的问题。

    不过,时暮也没想过要生,摇了摇头。

    娘子心中叹息,不能生育的哥儿,只怕比不能生的女子还要遭人白眼。

    没想到,面前的小哥儿眉眼舒展,仿佛日光倾泻般飒然一笑,继续说:“我虽然不能生出自己的孩子,但我有医术,我可以帮其他人生出他们的孩子。”

    娘子瞬间眼眶一酸。

    娘子姓吴。

    小的时候,她也曾过得无忧无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女子有什么不同。

    直到长到十四岁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好像和自己的姐姐有不一样。

    那就是姐姐十四岁的时候都来月事了,她却没有。

    想着这些事有早有晚,也没什么打紧的,何况,也根本没有地方让她可以询问的。

    直到十六岁的亲姐姐要出嫁了。

    出嫁前的一天晚上,在家中,娘亲教姐姐嫁过去之后如何跟郎君同房,她就在旁边玩耍,只听得她云里雾里的。

    这些事情,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好奇地去问娘亲。

    娘亲只擦了擦眼睛,又恼又气地说道:“你别问!问了也没用,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嫁人的。”

    她愣住了。

    同样是姑娘,为什么我不能嫁人呢?

    她不相信,便悄悄和同村的一个男孩成了一对小情人。

    她长得漂亮,男孩对她百般殷勤,送花送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捧到她面前。

    她心想,你看,我这不是可以嫁人么?

    娘亲定是乱说的!

    和那男孩相爱一段时间的某一天,两人出村玩耍,因为天降小雨,两人跑进了一个隐蔽的小破庙中,亲密相依。

    唇舌交缠,情至浓时,彼此都已无法忍耐。

    男孩的手替她解开了腰带,伸到了她的身下。

    本以为是品尝甜美禁果,没想到下一瞬,男孩发出了一声惨叫。

    随后以极快的速度站起身,宛如看到怪物般退得远远的,厉声质问:“你……你怎么是这样?”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男孩刚刚眼中的柔情蜜意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嫌弃,是恶心,“原来你不是女子,你是怪物!”

    说完,男孩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开了破庙。

    她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变成了石头般,久久无法动弹。

    那一刻,她再次想起娘亲的话,才终于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同。而且,也意识到了,这个不同将会带给自己什么。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许久,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村中。

    只是那天之后,她的世界彻底变了。

    她本以为那个男孩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没想到男孩出现了,并且带来了全世界的深深恶意。

    男孩骂道:“你这实心的泥块,白费我多少心思!”

    “你这样的东西也能出来谈情么?为何不好好躲起来?”

    男孩甚至还将这些事情告诉同村的其他男孩,一起取笑她。

    有一次,甚至强行脱掉她的裤子,在她的痛哭中,围在一起嘲弄。

    她哭着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娘亲。

    反而得到娘亲生气地教训:“确实是你对不起人家,谁让你这样一个不完整的女人痴心妄想呢?”

    她站在原地,感觉胸膛里的血液一点点变得冰冷。

    那天,破庙里的小雨停了下来,但她心里的阴天却再也不会放晴。

    后来,娘亲真的帮她赔给了男孩一贯钱。

    然后,帮她寻了一户人家,让她赶紧嫁过去,免得被村中人指指点点。

    男方已经六十多岁,因为走路已经很费劲,需要一个日常伺候的人。

    十六岁的她选择了逃婚。

    逃到沂都,遇到了这个男人。

    这男人看着高大,其实也无法生育。

    他之前连娶三个娘子,女方都没能怀孕。休妻后,三个娘子都一个接一个地怀上了身孕。

    于是,所有邻里都知道他不能生,便再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遇到吴娘子,两个人便成亲了。

    虽然成为了相依相伴的夫妻,但他仍然对吴娘子不能同房倍觉忿忿,于是每日对她拳脚相加,借此发泄怨气。

    这个世界上,只有哑巴,关心她,真心地对她好。

    她知道哑巴爱慕自己,可自己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害了哑巴呢?

    所以,她只能继续忍受这男人的拳打脚踢,以此拒绝哑巴。

    时暮想为她检查主要是考虑到她流鼻血的情况,如果是内异症或者经血倒流,那就说明可能存在发育的子宫,没准还能进行治疗。

    吴娘子终于同意让时暮单独在卧房中为自己进行检查。

    这位吴娘子的体格检查未见阴道口,胸部呈成年女性发育。B超下见一侧基始子宫,另一侧宫体确实有内膜样结构,但宫体很小,只有正常子宫的五分之一,妊娠确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时暮越学医越觉得,人体真的是非常神奇且精密的机器。

    从受精卵的有丝分裂开始,胚胎不断发育,任何一个小环节的错误,都会导致身体的巨大缺陷。

    以致于每个能够健康长大的人,都好似变成了一个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

    所以,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

    时暮继续说道:“这病虽然是先天的缺陷,但姐姐你手脚健全,身体健康,年轻漂亮,和别的姑娘没有不同,何不好好享受生活?”

    苗勒氏管综合征属于先天性缺陷,目前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法,在现代医学里,一般采用人工阴道成形术。

    虽然可以改善生活质量,但也会面临着后续一系列的并发症。

    和吴娘子详细说了之后,留给她时间,让她好好考虑清楚。

    和吴娘子走到卧房外,那家暴男在两个侍卫的看守下,蹲在墙角,不敢造次。

    时暮只觉得这两个暗卫是谢意找来扒自己马脚的,今晚却被自己使唤,充当了临时保安,就跟打工人被迫加班是一样一样的。

    抓着两位大哥的手一顿感谢,“今晚辛苦了,改天请两位吃饭。”

    两个暗卫霎时只觉背脊冒汗,还好这时候成纪来了,两人赶紧闪回了阴影里。

    暗卫就要有暗卫的样子。

    下元节之后,成纪已经帮吴娘子解围两次,今天不放心过来查看,便遇到了时暮。

    接下来就是如何处理家暴男的问题,虽然想着之前他殴打吴娘子那残暴模样,时暮真的很想把这人立刻送到官府,让他也试试被打的滋味。

    但一切还是要看吴娘子的意思。

    见吴娘子迟迟下不了决定,哑巴先急了,快速地冲她比划着。

    成纪见时暮看不懂,帮他解释,“这哑男劝说吴娘子将他送官,和他义绝。”

    时暮好奇,“成将军还懂手语?”

    成纪笑笑,“在殿下身边,自然什么都要会一些。”

    家暴男见吴娘子动摇,怒骂:“你个贱人,你居然想把我送官?”

    他惯性地脚步一动,又想上前对这娘子动手,被成纪拦住,只得站在远处骂:“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哪个男人会娶你!”

    时暮恶狠狠地瞪向家暴男,“对啊,没你可不就没人伤害她了么?女娲捏你的时候是不是太随意了点?跟人沾边的事,你是一样不做是吧?”

    家暴男气得横眉倒竖,“你!”

    那边,哑巴还在边喊边用手快速比划着,看得出情绪很是激动。

    吴娘子看他比划完,欲言又止,“可是你不知道我……”

    哑巴用力摇头,又一次比划。

    虽然他无法发出任何言语,但娘子的视线一直钉在他比划动作的手上,脸上的神情也慢慢变了。

    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最终,还是开心多于难过,带着唇边的笑意,眼中滚下泪来。

    时暮说了那么多,吴娘子没有下定决心报官,反倒是哑巴比划完,吴娘子终于答应报官。

    成纪和时暮陪着她把家暴男送到司录司。

    司录司是京兆尹下设的专门负责民事纠纷的司法机构。

    有成纪、哑巴、时暮和吴娘子浑身的伤痕做证,司录参军当堂判吴娘子义绝,家暴男鞭刑二十。

    和成纪目送吴娘子和哑巴双双离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冬夜,天穹幽蓝,月辉清冷,寒风在沂都的大街小巷里肆虐穿梭。

    成纪坚持要陪时暮回海棠巷,两人边说边走。

    时暮正好询问:“那时,哑巴和吴娘子说了什么?”

    成纪回答:“哑巴说他其实早已知道吴娘子的身体情况,但他一点不在意,他很喜欢吴娘子,只想和吴娘子相伴一生。”

    这几次接触,时暮看得出来,这哑巴是真心爱护吴娘子,每次看到她被打,着急又心疼。

    吴娘子其实也是喜欢哑巴的,只是碍于身体的原因,总是下不了决心。

    这次说开之后,吴娘子和家暴男义绝,相信两个人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

    虽然没有看到,但时暮眼前好似已经浮现出,吴娘子和哑巴你洗衣,我做饭,甜蜜相视的画面。

    有时候,爱情的重量也可以不用性来衡量。

    人间至味是清欢。

    成纪其实也不清楚吴娘子的身体到底什么情况,但知道那一定是吴娘子心中的痛,没有询问,只悠悠叹息,“你知道么,时大夫,今天能亲手把那男人送进司录司,我觉得像是了了心中多年的遗憾。”

    因为自己儿时没有冲出去保护母亲,如今,愿意站出来帮一个陌生的女子。

    时暮心里有些暖,伸手想拍成纪的肩膀,被他往后一步,灵巧地退开了。

    时暮问:“怎么了?”

    成纪的视线转向旁边,时暮诧异地顺着看去,见那匹白马正系在进海棠巷的入口处,悠闲地打着响鼻。

    主人则一身白衣,在月色下卓然而立。因为没披斗篷,被这天地间的冷光裁出一道挺拔剪影。

    宽肩窄腰的。

    不过,时暮现在没空欣赏,正想找他问问那两个暗卫的事,他就出现了。

    不是要搞权谋么?天天盯着自己是怎么回事?

    虽然清音阁之事时暮自信没有留下任何端倪。但真的假不了,谢意只要还怀疑一天,自己就有一天的危险。

    走过去,定了定神,先下手为强地诘问:“你干嘛让人跟踪我,我是什么犯人么?”

    暗卫已经来报过今天下午的事,谢意只叹这人看诊好似从来不考虑人身安危。

    没想到脑子理想的是自己找人跟踪他?还真就这般不愿让自己知道清音阁的事?

    面上不显,只若无其事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跟踪你?”

    时暮皱眉,“那么大两个人,我又不瞎,我看到了。”

    谢意思索间轻挑眉梢,放低声线反问:“你可知道我在沂都有多少暗卫?”

    时暮愣了愣,摇头。又抬手指着眼前的罪魁祸首,“不是你安排他们跟踪我的?”

    谢意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间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我在沂都三千暗卫,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执行的任务。”

    面前的小哥儿微感意外,又满脸迷茫,“你说,他们不是在跟踪我?”

    谢意交叠手臂抱于胸前,颇有几分严肃模样,“我只听说今天有人在落霞坊耽误了正事。”

    时暮心里一紧,两位大哥难道是路过的?

    面前的人好似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点点僵住神情,抿唇低头,语气染了几分愧疚,“我跟你赔罪,火烧眉毛,形势所迫,只能请两位大哥帮忙。”又掀眼看过来,请求,“你能不能别责罚两位大哥?”

    他双眸清亮,光点浮动,似有枝头花开的艳影,只叫人看得,在这冬日寒夜心中有春意浸入。

    谢意凝注间心念微动,片刻才淡淡吐出一个“好”。

    陪着他往海棠巷里走去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意味深长地提起话头,“既然要赔罪,近日,西市白虎大街新开了一家西南菜馆,我听说颇有特色。”

    走在旁边,背着药箱的人若有所思地点头,“西南菜馆么?可以,我本来也想请吃饭。”

    他答应得爽快,谢意唇角轻抬,继续暗示,“那明天下午?”

    他又点头,“明天下午?行,我看完诊就来。”

    谢意心中满意,来到家门口,刚想让他回去,早些休息。

    见小哥儿抬眼看过来,认真道:“那麻烦你帮我约一下,明天晚上我在西南菜馆请两位大哥吃饭。”

    “晚安。”

    这人已经进了院门,谢意还站在原地,半晌没能回神。

    请两位大哥?

    第46章

    第二天,时暮下午看完诊,花钱坐了一段马车来到西市的白虎大街。

    原身虽然从小长在时家,可时家在西市就是小门小户,他身为庶子出门的时候又很少。

    时暮过来后,虽然来买过福源斋,但福源斋偏僻,白虎大街已经靠近皇城,在西市的核心区域。

    来到白虎大街,只觉得和自己所在的梅花大街,就像两个世界。

    如果用现代城市来类比,东市最热闹的梅花大街、西横街像个地级市的话,西市就像个省会城市。

    青石板的街道平整宽阔,一侧还有水渠潺潺,上架玲珑拱桥,意趣十足。

    酒肆、茶馆、庙宇、公廨,左右两侧尽是金瓦楼台、碧门大开的商铺,门口有威严的狮子石墩,两三层的屋宇翘角飞檐,鳞次栉比。

    车马粼粼间,上下进出的都是华服贵族。

    再往远处看去,沂江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后面是红墙灰瓦的巨大宫阙和蜿蜒连绵的百丈城墙,气势磅礴地伫立在洁净天幕下。

    那是沂都的皇城,是天子所在之处,有着无上的权力,也有着风起云涌的斗争。

    西南菜馆名叫做西南有小楼,是最近西市新开张的酒楼。

    沂都的西南尽是崇山峻岭,由西南王统辖,叫西南国。以前一直和沂朝相安无事,但近些年,西南王室内部争斗,边境常生事端。

    沂朝的现任皇帝,明德帝有意征讨。

    西南就一小国,根本不是兵强马壮的沂朝的对手。西南王为求和,开始频繁进贡。许多西南特产自然就流入了西市。

    于是,西南有小楼开了起来。

    西南盛产山货,酒楼有不少新奇菜色和果品,倒也吸睛。

    时镜从隔壁戚楼过来,刻意整理了一番仪容,才在小二的引领下,往里走。

    时镜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介太常寺少卿,但他长相清秀,自小读书,素有几分名声在外。不少京中贵子上门求娶,但他一个都看不上。

    不过目下没什么心仪的目标,也只能先认识着。

    他今天就是来戚楼和一位礼部官员的公子吃饭,吃完之后原本要回去。

    但他突然听说,凌王就在西南有小楼里,想着机会难得,于是转来这里,想趁机偶遇一番。

    西南有小楼虽然叫小楼,其实地方不小,前方两层,后面还有院子。

    为了迎接那些身份显赫的贵客,院中布置了不少的雅间,饭吃起来也清静舒适。

    时镜知道谢意定然就在院中雅间,进了小楼便小心地沿着回廊往后院走。

    还没跨过圆门,便被一身彩衣的引客娘子给拦住了,“请问这位小公子可有约?”

    时镜没有约,一时间支吾起来。

    后院今日有贵客,引客娘子自然要盘问清楚才能放人。见他不言,便问:“请问公子姓什么?”

    “我姓时。”

    姓时的哥儿。

    引客娘子对上了,顿时露出笑容,“还请时小公子随我来。”

    时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引路娘子沿着回廊往前走。

    很快来到一间名叫大音希声的雅间跟前,引路娘子示意,“时小公子请。”

    随后便离开。

    时镜虽然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但他四下看了看,这雅间是最好的。

    若是凌王在,定在这个雅间,心里大喜。站在门口踟蹰片刻,还是走近,用指节敲门。

    里面果然传来一道如空谷幽涧般微凉的嗓音,“进来。”

    确实是凌王,时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门从里面被一位奉茶娘子打开。

    外面天寒地冻的,但这雅间中燃着碳火,瞬间驱散寒意。

    里面还有另一位伺候的奉茶娘子。

    榻上斜倚着的玄衣男子,微敛凤眸,凝睇这方,唇畔勾着一抹明晃晃的调笑,似在等待进门之人。

    他本就容仪俊美,一身锦衣玉冠,宛如笼罩着云雾般神姿高彻,贵不可攀。再加这抹笑意,只叫时镜心头猛然一跳。

    只是下一瞬,那抹笑意便如阳光下的雾气般瞬间消散,凤眸中反倒浮起几分难以察觉的冰冷气息,审视般打量过来。

    时镜总觉得,这位京中王爷里辈分最高,最是尊贵的凌王殿下,因甚少牵涉朝事,因此不像其他皇子那般壁垒森严。

    何况他容颜俊美,谁又不想嫁给他呢?即便知道他不喜哥儿,但自己可不是普通的哥儿。

    时镜赶紧露出一脸讶异,“怎么会是殿下您?”然后保持着姿态,俯身行礼,“小臣时镜叩见凌王殿下,误入殿下雅间,还请殿下赎罪。”

    对方语气淡淡:“免礼吧。”

    时镜起身,他本该立刻退出雅间,但他今日本就是来偶遇的,此刻对方只身一人,正是和他说话的好机会。站在门口,寻了个开头:“真没想到,小臣走错雅间都能遇到殿下,实在是巧得很。”

    榻上男人直起身,奉茶娘子赶紧为他斟上热茶。

    对方捏杯慢品,随口道:“确实很巧。”

    时镜见自己得到回应,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小臣听闻这新开的西南有小楼不但菜肴别致,连茶水都不同沂都,不知殿下觉得这茶水如何?”

    平日里,对这些围到身边的人,谢意多少会应付几句。但刚才门被敲响,他有意逗弄那小哥儿,刻意调整了一番神情。

    没想到进来的不是那人,心里霎时有些浪费表情的不快,只冷冷地扯了下唇角。

    见他不恼,时镜心中更是喜悦,“一个人在此用饭,殿下果然是风雅之人,但未免孤单。若不嫌弃,小臣愿从旁伺候。”

    说着话便想在榻上坐下。

    还未完全落座,对面的男人神情蓦然沉了下来,语调冷肃,“知道我一个人还要来打扰?”

    时镜吓得从榻上弹跳起来,急急告罪,“小臣僭越了,还请殿下赎罪。”

    不等话说完,他就不耐地摆手,时镜知道他不想看到自己,赶紧退到门外。

    雅间里,谢意忍不住对旁边的奉茶娘子诘问道:“你们酒楼就是这样带客的?”-

    时镜心头突突跳了一路,直到走到圆门外,才感觉稍微放松下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他虽不是天子,要拿捏自己的小命也是轻而易举。

    一路回到大厅,原本想要离开,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在厅中晃荡。

    一身青色的粗布小袄,简简单单的高马尾,连个发冠都没有,跟这豪华的酒楼简直格格不入。

    忍不住惊讶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庶子转头看过来,见是自己,竟一脸自然地问:“你哥还好吧?”

    时镜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上次在官卖,他和时仲争宅子,不但害哥哥发病,更害他回去被爹责罚。疾病缠身又遭禁足,这日子过得当真悲惨。

    时镜气愤,“你把哥害成那样,怎么还好意思问?”

    上次在官卖场见时仲呼吸中有烂苹果的气味,时暮就知道他这段时间肯定不好过。

    呼吸有烂苹果气味是酮症酸中毒的症状之一。

    是糖尿病患者因为血糖控制不好,引起高血酮、酮尿、脱水、电解质紊乱、代谢性酸中毒等相关症状的高血糖危象。

    发生之后会引起一系列如恶心呕吐、极度口渴、无力疲惫、呼吸深重等代谢紊乱相关症状,不及时治疗甚至会引起休克死亡。

    时仲这人口腹之欲重,控制不好血糖也在时暮的预料之内。幸好他生在官宦家,父亲又在太常寺,有最好的医疗资源。

    不过,知道时仲这人最近过得不好,时暮也安心多了,扯起唇角问:“他是我哥么?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哥?”

    时镜一肚子火气,但这庶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庶子,时仲又不在,不能跟他正面吵闹,压着心里的火气环顾四下,询问:“你来这里看诊?”

    他之前给凌王给流微公子看诊,来这里,想必也是给哪个贵人看诊。

    没想到对方回答:“来酒楼看什么诊,当然是来吃饭。”

    松月湖平民贵子都会去,福源斋也不算是什么特别昂贵的吃食。虽然时镜知道这人靠医术赚钱了,但西南有小楼因为菜肴稀罕,价格高得连时镜看了都咂舌。

    实在难以置信,“你有钱来这里吃饭?”

    时暮睨他一眼,愉快地抬起眉梢,“我赚得多啊,我不止来吃饭,我还请人吃饭呢。倒是你,现在有了三娘最好省着点。”

    “时暮你!”

    这句话瞬间戳到了时镜的痛处。

    自从爹爹时献新娶小妾,而且小妾有孕后,对原配愈发冷淡,连带着对两个儿子都苛刻了不少。

    时镜时常觉得手头拮据,被时暮这样点出来,只觉得胸口气结,却又无法反驳。

    只能在心里安抚自己,没必要和他一般计较,他赚再多,也不过是个普通平民。自己可不一样,以后若是嫁入皇家,时暮这样的人,自己看都不会看一眼。

    时镜提了他名字,站着的引路娘子赶紧走过来,为时暮引路,“时小公子,贵客已经等你许久了,请随我来。”

    时镜霎时又大吃一惊。他不但来吃饭,甚至还有贵客在雅间等他?

    他又攀上了什么人?

    大哥们已经到了,时暮今天是为酬谢,也不想让大哥久等,不再管时镜,跟着娘子往后院走。

    小楼后院不小,时暮跟沿回廊往深处走了片刻,越走越不对劲。

    在外面就发现了,这酒楼名字虽然叫小楼,但显然不是小楼,是个高档的酒楼。

    走到这后院,看到亭台楼阁,纱幔绒毯,处处景致都清雅,每样装修都精致,突然想到,时镜没准不是在讥讽自己。

    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应该确实不便宜。

    忍不住开口:“请问姐姐,里面是雅间么?”

    引路娘子稍稍回身,“是的。”

    “是有人已经先到预约好了么?”

    娘子继续回答:“贵客已经等候多时。”

    时暮又犹豫着问:“这里的雅间要多少银子茶钱?”

    在沂都,许多酒楼的雅间要付单独茶钱,就是类似于菜钱之外包间费,在东市酒楼,一般是二三十文钱。

    没想到听到引路娘子回答,“二十两到五十两不等。”

    时暮心里一凉,脚步一顿。

    五十两在东市的酒楼可以任吃三天。

    茶钱都这么贵,饭菜钱时暮不敢想。

    今天想着来西市,还特意多带了钱。但此刻,摸了摸自己兜里的五十两银子,有种揣着一千块钱就敢来魔都外滩吃饭的尴尬感。

    但凡早知道是这馆子,昨晚上都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看得出大哥们在那个人手底下当差,工资不低啊。

    现在尬住了,怎么办?

    见他停下脚步,引路娘子回头继续示意前方,“时公子还请继续往里面走。”

    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引路娘子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示意面前雕满岁寒三友的小门。旁边的窗户也精雕细刻,挂着雪白纱幔。

    稍微往旁边看看,就能看出这是整间酒楼最好的一个包间。

    时暮又不笨,当然发现不对劲。

    两位大哥工资再高也不会来这种雅间吃饭吧?

    默了片刻,刚想转身离开,只听得后面咯吱一声,被人揪住后衣领,半步都迈不出去了。

    回头,看到果然是谢意。

    还是忍不住往门里又瞅了一眼,问他,“我大哥呢?”

    第47章

    时镜见时暮进了后院,心内无比好奇,又忍不住远远地跟了一段路,只觉得他去的方向,怎么像是凌王所在的大音希声的雅间?

    随即又自己否定了,这怎么可能呢。

    大音希声雅间门口,听这小哥儿问出一句“我大哥呢”,谢意额角抽了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外面冷,不如进去说?”

    时暮不明就里,进雅间,见里面铺着厚厚的绒毯,还燃着碳火,暖和得宛如春日。

    谢意坐回榻上,翻开几上的一本册子,随口道:“这家西南有小楼菜肴特别,连茶水都不一样,不如尝尝?”

    时暮走过去,看到册子是酒楼的食单。食单很常见,但这份不一样,不但写着菜名,还画了每个菜的制作食材和成品。

    抬头看向谢意,“这菜单绘制得这么有意思?”

    他道:“你可以看看,菜肴也很特别。”

    虽然见这人前总有诸多顾虑,可是跟他在一起,又觉得心间轻盈,似有花叶生长。

    时暮想了想,问:“大哥们不会来了是么?”

    谢意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今日有任务。”

    时暮低头,翻开食单,看到第一道菜叫香獐小炒,“香獐?”

    谢意伸过手,指向菜品旁边绘制的动物图画,“便是这种,常出没在山林中,又叫山驴子,听说肉质很是鲜香。”

    可是一看价格,三十五两,叫人默默抽了口凉气。前面都是香獐的不同做法,时暮快速翻过去,看到接下来的菜式是菌蕈。

    菌蕈就是野生菌。

    时暮在现代时,曾抽出假期和医院同事一起去云南旅游,在那边吃过野生菌,对那种独特的鲜味记忆深刻,没想到这西南国也产菌蕈。

    菌蕈的做法也很多,腊肉菌蕈,鸡枞蕈油面,白野蕈炒肉。

    见他捏着食单一角,看得认真,谢意问:“想吃么?”

    时暮看到下面的价格,四十二两,居然比香獐子还贵,赶紧摇头,“不想吃。”

    继续往后看。

    谢意也不急,静静等着他。

    面前的小哥儿翻看画册,长睫垂抬得灵动轻快,时间好似在此刻慢下来。

    因为并肩坐在一起,他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都纤毫毕现。

    其实,这人好似也没什么特别,但不知为何,一举一动都叫人心潮沉浮。

    就像太子送的那枚扇坠,本不是什么珍品,但喜欢上了,便叫人不由自主。

    谢意看他一直往后翻,也不说话,笑问:“整本食单都快看完了,还没想好吃什么?”

    他抬起目光,踟蹰道:“我觉得,这些菜……”

    谢意追问:“菜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神情不满:“这些菜一点都不好吃,还是别吃了。”

    说完,时暮想转身,一动便碰到紧实的身躯线条。

    才发现他手臂不知何时,从身后探过,撑住矮几,把自己圈在了手臂和胸口间。

    诧异看去,见对面语调虽懒散,问出的问题却很是尖锐,“是菜不好吃,还是不想和我吃?”

    “啊?”

    时暮张了张嘴,眼前一晃,对方的指节从自己鼻梁划过。面前的人悠然问道:“莫不是你只想和那两个侍卫一起吃?”

    时暮摇头,“没有啊,因为他们帮过我。”

    谢意问得坦然,“难道我没有帮过你?”

    他当然帮过自己,不止一次。

    在自己想去张府为张流微诊治的时候,冲动地去追曹世锦的时候,被岳勇打了脸颊的时候……

    可时暮今天就是为感谢两位大哥在吴娘子家中的帮忙,忍不住嘀咕,“我不也帮过你?”

    他追问:“什么时候?”

    时暮被这样圈着,一动便碰到他胸口,背脊只能挺得直一些,又不能说是他中药的时候。

    垂眸思索间,视线落在被缀着翡翠玉片的革带束得服服帖帖的腰身上。

    随手伸过去,用指尖抠了抠上面微凉的玉片,才抬眸,揶揄着眼色打趣他,“我一妇产大夫,你说还能帮你什么?”

    时暮上次故意逗他之前恶心的症状乃是怀孕,虽然被他反将一军,但时过境迁,时大夫又敢了。

    谢意显然也还记得,知道是不怀好意的调侃,却丝毫不见动气,语气平常,“可惜,如此之久都没有动静,看来不成。”

    时暮笑得蔫坏,“那是你自己身子不争气。”

    本想叫他气急,对方只若有所思地轻挑眉梢:“那下次尽力?”

    时暮一怔。

    什么叫下次尽力?什么叫下次?

    默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脑子里冒出的是些什么颜色,自己都鄙夷自己。

    整天尽想些有的没得!

    谢意垂眸,赏玩着他面容间的细微表情,唇角不自觉抬起,“本王身体确实一直没好,以后还要劳烦时大夫多多受累。”

    时暮赶紧严肃回答:“放心吧,我检查过了,你没有什么大问题。”

    提到帮他治病,时暮想起他的西南出征来。

    虽然想帮他,但至今没有头绪。剧情中的炮灰的命运,又如何能够轻易扭转。

    被圈在怀里的人虽竭力摆出一脸正经,却还是被谢意察觉到不自觉抿起的唇。

    在雪怡山庄,他凑过来亲自己的时候,谢意以为是有意挑逗。

    等自己回吻他时,才发现这人看着好似胆子很大,什么都懂,实际有些笨,只会张着嘴巴等。

    但那一刻的柔软,又叫人时时回想。

    以致于谢意都遗憾,为什么要失去清音阁的记忆,想不起那时到底是怎么和这人亲密的。

    偏偏他还不承认,不知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听到面前的人从鼻息间低低地哼笑一声,时暮抬起头,见他眸光中似有水光浮动,诧异,“怎么了?”

    谢意摇头,“没什么。”

    时暮想了想,告诉他,“其实,我是想带你去吃更好吃的一家。”

    谢意看一眼雕花窗户。

    外面已经挂起灯笼,天光黯淡,景色难辨。

    谢意询问:“可是已经这么晚,你不饿么?

    时暮饿,饿得前胸贴后背。

    菊园、古董锅、雪怡山庄、下元节都是谢意请的客,之前那些还可以说一句都是小钱,毕竟他也不差钱。

    但眼前这家,吃一顿少说三五百两银子,时暮自己没那么银子,也不好意思叫他请客,想着不如带他去另一家便宜的店里吃。

    时暮记得,原身以前在西市的时候,曾有几次短暂的出门,并且还在外面吃过一次饭。

    小巷里便宜雅致的特色小店,在原身印象中,是最好的美味。

    那时,原身没钱,看到好几样想吃的,都不敢花钱买,如今,自己可以买。

    想着,时暮又兴致盎然起来,搭住他搁在几上的手,“我们现在过去吧。”

    谢意只是觉得,他白天看诊一天,应该早就饿了。何况这家西南有小楼很有特色,最近风靡西市,本就是想让他尝尝鲜。

    可对面的人眸光湛亮,眼里满满的期待,“天黑有什么关系,我们两啊。”他调子一软,催促,“走啊,殿下。”

    我们两。

    这词叫谢意品到一份若隐若现的甜意,反手和他手指扣在一起,唇畔浮起笑意,“好。”

    和谢意走出雅间,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酒楼四处已经挂上了绘满精致图画的彩色灯笼,犹如现代的城市霓虹。

    他指根有长年练剑的薄茧,又很是修长有力,时暮被他牵着走出雅间,连抽了几次,对方都不松开,一直走出圆门,往前厅去的路上,才终于把手拿了出来。

    西南有小楼最近确实是西市最火爆的酒楼,此刻天色已晚,客人依旧不少。

    大堂二楼,靠近栏杆的角落位置处,一位须发花白,面容周正的老丈,正由小厮陪同着,在自斟自饮。

    他虽然一身衣着十分朴素,但若是认识他的人,都定然会对这老丈肃然起敬,他便是太医院院判朱令。

    他平日喝酒不多,但这西南有小楼有种特别的酒,名叫远山米酒。

    这种米酒气味很是独特,带有花果的香气,很得他欢心。

    最近,他每天在沂都东西两市晃荡,试图看看有没有遗落民间医界人才。晃荡完了,便来这里喝两杯远山米酒。

    一连几日一无所获,叹息沂都医界人才凋敝,只能靠这杯远山米酒纾解心中怅惘。

    正喝着米酒,朱令突然听得一楼有人在急呼,“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少爷,你别吓我们!”

    朱令探头下去,看到有两个蓝衣小厮,跟在一个锦衣华服的少爷身后追逐。

    锦衣少爷宛如沉浸在自己世界中般,神情上带着奇异的兴奋,在大堂里不断跑动,口里还念念有词,“别走!跟我玩,小绿人,你手里拿着什么?小红人,你头上怎么会有角?还有你!小黄人!不许跑!”

    小厮抓他不住,喊他又不听,急得都快哭了。

    酒楼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议论纷纷。

    “这男子怎么如此疯癫?”

    “不知发生了何事,刚才他们主仆三人还在我隔壁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就这般了。”

    有客人不满道:“这西南有小楼竟然接待癔症客人?还想不想叫咱们好好吃饭了。”

    来这小楼吃饭的都是西市的官宦,眼看这男子癔症发作,打扰了别的客人,小楼的老板顿时心急如焚。

    可这男子也是京中权贵,老板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要不要让小二将他制住。

    朱令见这锦衣男子不听人言,不辨周遭,言之无意,这是典型的癔症狂病发作。

    陪同的小厮询问:“老爷,您要下去看看么?”

    身为太医院的院判,遇到病人,自然要上前看诊。

    朱令点头,“我去看看。”

    刚在二楼站起身,突然听到下面有一道少年清脆的声线,开口道:“他菌蕈中毒了吧。”

    第48章

    这话说完,刚刚还的饭酣耳热大堂顿时微微一静,都看向这边。

    见说话的是一个少年哥儿。

    身上的衣裳布料只是普通棉麻,从上到下也未佩戴一件半件的玉坠配饰,连长发都只用一根青色发带高高束起,和周遭的华服食客宛若置身两个世界。

    但他双眸明澈,挺鼻细颌,朴素衣饰也掩不住的秀若春山。

    一静之后,众人浑不在意地继续吃饭,其间夹杂议论。

    “菌蕈中毒?怎么可能呢,西南有小楼不知多少天潢贵胄来吃过,怎么可能有毒。”

    “确实,我听说二皇子昨天还来吃饭了,若是有毒,依着二皇子的性格,只怕这楼待不到今天早上。”

    “何况不都说这些菌蕈乃是进贡之物,若是有毒,只怕我大沂朝明日就要出兵,踏平西南了。”

    又有人问:“这哥儿是谁?”

    “不认识。”

    “既是哥儿,自然便是哪位大人家中所养的小妾。”

    有人连连咂舌,“想来如此,只是他打扮如此寒酸,想必郎君在这偌大京中亦是排不上号的无名之辈,省了许久来这西南有小楼中尝个鲜。”

    同伴点头赞同,“定是如此。”

    毕竟这西南有小楼在西市官宦眼中,都是极贵的。

    菌蕈中毒就是野生菌中毒,是由于采食了有毒菌蕈,或对微毒的菌蕈烹饪不当,造成的中毒。

    时暮虽然没有亲自接诊过毒蕈病人,但因为云南人爱食野生菌,那首“红伞伞,白杆杆,吃了躺板板……”深入人心。

    时暮记得,新冠期间甚至还有这样的热搜,#云南人因野生菌死亡人数超新冠#。

    网上甚至还有AI模拟野生菌致幻效果的视频。

    时暮记得视频里就看到过五彩缤纷的小人在眼前跳动。

    此刻,那中毒的锦衣公子已经停下了胡乱奔跑的脚步,盯着空白地板胡言乱语,“你这小红人,还这般不听话!看我不教训你!”说着朝地上用力跺脚。

    两个小厮趁机抓住了他手臂,不让他在继续乱跑。

    “少爷,你醒醒!”只是这锦衣公子依旧迷迷瞪瞪的,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

    时暮正想过去查看,美艳的小楼老板一身紫色百花裙,步履娉婷地走过来,只是打量着时暮的神情十分不快,“你是何人?”

    时暮回答:“我是一名大夫。”

    这人分明是个哥儿,老板愈发怀疑,继续问:“大夫在何处行医?”

    时暮回答:“在东市梅花大街时暮堂坐诊。”

    这话一出,大堂里的议论声中多了各种意味不明的情绪。

    有人冷哼,“东市的大夫也能跑到我西市的酒楼来指点江山?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有人不屑,“东市一介小小大夫怎么可能吃得起小楼的饭菜?莫不是正是因为吃不起,来此抹黑?”

    有人讥诮:“不知东市来的大夫会不会医术,最常见的风寒咳嗽、头疼脑热治不治得了啊。”

    小楼老板听到是个东市大夫,言语虽然表面客气,实则透露出几分轻视来,“原来是东市的大夫,失敬失敬,这就是小大夫孤陋寡闻了,这菌蕈乃山珍,西南国人每至雨季必大快朵颐,我的菌蕈都是和进贡皇室的一样,绝不可能有毒。”

    其实,小楼老板是沂都人,因为认识了西南国专门负责进贡的官员,自己亲自品尝过菌蕈,只觉得鲜香无比,便敏锐地嗅到了商机,请来大厨,开了这家西南有小楼。

    她自然也听西南国官员说过,野生菌蕈有些有毒,不能食用。但官员给她提供的菌蕈都是西南国民素日常吃的品种,绝对不会有问题。

    时暮看她开这酒楼却不了解野生菌特性,有意提醒,“我虽生活在东市,平时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但对菌蕈还算略知一二。野生菌蕈中有不少品种都具有毒性,强毒性会致人死亡,许多看起来无毒的菌蕈其实也是弱毒,会让人出现呕吐腹泻,幻视幻听等症状。”

    他这句话再次叫酒楼里的众人顿住手中筷箸,面面相觑。

    不同的毒蕈毒素可以产生,诸如肠胃炎型、肝脏损害型、溶血型、呼吸循环衰竭型,以及类似卟啉症的光过敏型的中毒类型,不及时治疗,的确会致人死亡。

    而导致人产生幻觉的主要是菌蕈中的毒蝇碱、致幻素、蟾蜍素等物质导致的神经精神症状。

    见一楼出现了这么一位哥儿大夫,二楼朱令院判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二楼观望。

    但这哥儿大夫所说的菌蕈中毒,也叫朱令怀疑。

    他并非不信菌蕈能叫人中毒,只是他从医四十年,见过毒蛇、白果、木薯、牵机药中毒之人,也见过冬季家取暖烧炭中毒之忍,乃至砒霜、水银、蛊虫一众奇门毒药中毒之人。

    症状多以喉咙灼烧、胃部刺激、腹泻呕吐、发热疼痛,呼吸困难,大小便失禁为主,这样以癔症、狂病为主的中毒症状,朱令还不曾见过。

    老板是无论如何都不信自己的菌荨能致人中毒。毕竟,这事说出去,西南有小楼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哥儿大夫来自东市,老板知道不用顾忌,看他如此不识好歹,眸中已然带了警告的冷意,“大夫你这样危言耸听,若不是同行派来有意坏我生意,便是居心叵测之辈。”

    旁边,谢意昵了一眼二楼那个穿着朴素,须发花白的老丈,只气定神闲地在等候的椅子上坐下,端起小二奉来的茶水慢慢嘬饮,静观其变。

    旁边有几位认出他的官宦纷纷过来行礼,试图逢迎,都被他随意的摆手遣走了。

    老板不信自己,时暮环顾大堂,说道:“若这公子平日身体康健,此刻突然出现癔症,我便敢肯定是菌蕈中毒。不如我们察看他刚才所吃菜品?”

    老板虽不信这哥儿,但他这样笃定,心中也有几分担忧。

    但又想到自己这小楼开了已有一个多月,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菌蕈味道甚是鲜香,此刻坐在大堂中的客人,十个有九个都在吃菌蕈。

    索性就听他的,过去查看,到时候看他作何解释。

    锦衣公子的小厮听到这话,立刻解释自家公子平日身体无恙,又示意所坐的位置。

    时暮和老板一起走过去,见桌上果然有一份还剩一半的腊肉炒菌蕈。

    切成片状的菌蕈混杂了至少两到三个品种,浓郁的特殊香气闻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一身紫衣的老板勾了勾唇,笑问:“大夫,你看你,我好言相劝你不听,非要这样污蔑我。”她摆手示意旁边的桌子,“你看这周遭吃的全是菌蕈,为何别人无事?”

    时暮也猜到,既然是进贡的菌蕈,想必不会将有毒的菌子放入其中。

    不慌不忙地解释:“微毒的菌蕈若是正常烹饪至熟透,不会致人中毒,若是半生不熟,毒素没能完全去除,就会导致中毒。”

    这句话让老板的神情微微一变。

    西南官员还真提过,炒至全熟再吃。

    但没解释原因,难道正是因为有毒?

    但她怎么能想到,会有食物因为没有熟透而导致中毒。

    旁边一桌,一位目睹锦衣公子犯病全过程的好事者凑过来,不但查看盘中的菌蕈,还率先拿起筷子拨动检查。

    他这盘菌蕈,伞面黄色,切面呈青,对比自己盘中完全呈现黄褐色,质地柔软的菌蕈,确实未熟透,不禁连连咂舌,“神了!真如这大夫所说,这盘菌蕈没炒熟!难道真是这菌荨中毒?”

    小楼老板心中一紧,今天客人特别的多,定是大厨炒得着急,以致菜品不熟。

    其实时暮对菌蕈品种的鉴别也不懂行,但知道,可食用野生菌中,微毒致幻的乃是牛肝菌中的一种,名见手青,遇空气会氧化,变成青色,因此得名。

    继续说道:“若是老板还不相信,可以将这盘菌蕈拿去喂给动物,查看症状。”

    毒蝇碱、致幻素、蟾蜍素这样一些毒素对于动物同样起效。

    大堂中,食客们发现老板僵在原地后,慢慢安静下来。

    然后,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手里的饭菜不香了。

    再次开始的讨论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这菌蕈真会让人中毒?”

    “那还怎么吃?”

    “要小心点了。”

    时暮看众人神情紧张,显然过犹不及,弯眉露出笑意,为食客们答疑解惑:“当然,只要不是不可食用的品种,外加烹饪得当,菌蕈是非常鲜美的东西。”

    毕竟,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二楼,看到此时的朱令把自己的小厮喊过来,贴耳交待了几句。

    小厮点头后,走下楼来,径直走到时暮跟前,按照老爷所说询问:“那大夫可知道如何治疗?”

    这下,所有的视线又都聚焦在了时暮身上,尤其是患者的小厮,恨不得这大夫能够马上治好自家少爷,帮他们解决这个大麻烦。

    中毒的治疗原则都大差不差,都是先尽量清除未吸收毒物,然后是服用针对性的解毒药,最后对已经产生的症状进行针对性治疗。

    这锦衣公子还在吃饭就发病,毒素吸收量应该很小。

    时暮也没带药箱,想了想吩咐,“快去泡一杯很浓浓很浓的茶过来,灌下去让他把吃下去的菌蕈吐出来,一杯不行就两杯,吐光了就好了。”

    茶中的茶多酚、咖啡因等可以刺激胃粘膜,达到催吐的效果。

    现在,锦衣公子的两个小厮对时暮的话已然十分信服,赶紧忙不迭去泡茶。

    一杯浓茶灌进去,这公子吐得七荤八素,人也清醒不少。

    呕吐物主要就是菌蕈残渣。

    众人都在好奇地围观菌蕈解毒,时暮站在人堆外,想再看看这锦衣公子的情况,感觉有人拍自己肩膀,回头看到是谢意。

    他像是看了一场愉快的好戏,唇畔浮着清浅笑意,随后低声问:“时大夫看完诊,还不饿?”

    “走吧。”

    看他率先往酒楼外走去,时暮赶紧跟上。

    刚刚那好事者正在围观菌蕈解毒,无意回头,借着外面的月色,看到哥儿大夫已经离开了酒楼大堂,小跑着跟到另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身边。

    随后,在一阵席卷天地的寒风中,男人摘下自己的狐裘大氅,为他拢到身上。

    小公子衣着朴素,男人却缀金佩玉,华贵非常,看着明明是琴瑟不调的矛盾,但两个人对视的神情,又让人感觉亲密非常。

    好事者碰了碰旁边围观的同伴,“快看快看,那个是不是凌王殿下?”

    同伴伸着脖子,盯着看了片刻,惊呼出声:“好像真是!”-

    往新的小店去的马车上,卷在宽大而又温暖的狐裘大氅中,时暮给斜倚在车厢上的倦懒男人科普菌蕈中毒。

    “菌蕈中的蟾蜍素则会导致明显的色幻觉,光盖伞毒则会引起视觉、味觉和听觉的紊乱,乃至人格改变。”

    对方疑惑,“一朵小小菌蕈竟然有这样大的能耐?”

    时暮冲他扯了扯唇角,“别说一朵小小的菌蕈,你甚至想象不到,微小如灰尘都会害死人。”

    谢意诧异,“灰尘?”

    “有一种名叫矽肺的病就是因为吸入大量灰尘引起,在十至十五年间发病。最常出现在石材雕刻师傅中。”

    面前之人拧眉,神情极度不解,“你为何能懂这么多,叫我汗颜。”

    被他这么捧,时暮心里愉快,但面上还是要谦虚,“术业有专攻,我是大夫嘛,当然知道这些。就像你,诗词歌赋,不凡身手,我不也不会?什么云胡不喜,什么故人相与,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面前的人已经掩不住眉宇间的笑意,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

    愿你心如我心?没头没尾的,时暮又茫然了,“什么?”

    谢意垂眸摇头,敛去眸中情绪,随即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题,“可有想过去参加甲级大夫的考试?”

    时暮没想到他这样高高在上的皇子也知道这个考试,摇头,“不参加啊。”

    谢意也能猜到,他顾虑父亲太常寺少卿时献。

    若成了甲级大夫,录入太医署医士名录,就要受太常寺管理。

    又遗憾:“只是时大夫医术精湛,不参加会不会有些可惜?”

    时暮睨他神情,又找到揶揄的角度,倾身靠近,凝注对面的幽深眼眸,轻声问:“你不会是想推荐我去考试吧?就这么崇拜哥?”

    马车空间狭小,谢意见他清亮眸中闪烁光芒,如同夏日烈阳,刺眼而灼热,却在自己心间浇灌出一支馥郁花朵。

    伸手握住他脖颈,指腹自那处细腻摩挲而过,笑道:“崇拜么?不止吧。”

    时暮脊椎微麻,缩了缩脖子,“不止什么?”还想再分辨他眸中的奇异情绪,马车在小巷口停下来。对方松手,起身下车,“走吧,今夜快被时大夫饿死了。”

    第49章

    来到记忆中那家小店,确实和西南有小楼的热闹截然不同。位置偏,地方小,客人也没有几个。

    时暮饿得受不了,赶紧拿了菜单很阔绰地点了不少菜。

    “想吃什么点,别给我省。”

    这家店虽然在西市,但价格平民,吃完饭,时大夫心满意足地请客了凌王殿下。

    第二天,时暮堂还没开,西南有小楼这边接到了新任京兆尹的告谕,要求小楼停业一天,自查食材。

    老板气歪了嘴。小楼开业一个月,日进斗金,停业一天,损失不可估量。

    除了狠狠训斥炒菜大厨外,还把迎宾、引路、点单等一众手下都臭骂了一顿。

    “那东市大夫点菜没有?花钱没有?你们就这样把人放进来?”

    老板虽是女流,骂起人来比男子还狠,一众手下瑟瑟发抖。

    点单赶紧摇头,“没有,他没点单,进去转了转就走了。”

    老板气得脸都绿了,“不点单放进来干什么?把我们这里当大街,想逛就逛是吧?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嫌银子太好赚了!”

    引路小声回答:“因为他是大音希声雅间贵客等候许久的客人。”

    这些贵客的行踪身份可不是她这样的引路娘子能知晓的。

    老板默默回想昨晚大音希声雅间的贵客是谁。

    整个小楼安静了许久,再开口时,一身绫罗纱裙的老板,语气猝不及防地平静下来,面容上甚至都有了清浅笑意,柔声道:“这样啊,那没事了,大家继续干活吧。”-

    小楼刚刚停业,太医署的公告就贴到了东市。

    “沂都诸大夫:

    沂泽润物,福泽万世。为选拔贤能,充实朝廷医士,太医署不日将举行甲级医士考试。

    夫医者,非仁爱、达理、淳良之士,不可托也。是以秉承廉明公平、方正不阿之道,于正月十五举行考试,届时将从诸官员举荐的优秀大夫中选出十位甲级医士,录入太医署名录。”

    公告一贴出来,告示牌前立时围了不少好奇百姓。

    “一年一度的甲级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不知今年东市有没有大夫去参加?”

    “你想多了,这考试要有官员举荐,东市的大夫都是平民出身,如何能得到那些举荐?”

    “那这公告似乎也不用贴到东市来?”

    “毕竟都是沂都,听说太常寺有意扶持东市医界,自然要摆出平等对待的姿态。”

    梅花大街,正德堂。

    外号丘黄芪的丘平正眯着眼,在后院躺椅上晒着太阳。

    他如今在东市医界德高望重,弟子收了五六个,看诊也不总需要自己亲自看。

    甲级招考是一年一度固定时间的,虽然业内人士都已经知道了,但早上他还是亲自去看了太医署的公告。

    此刻,正心情愉悦地晒着冬日正午最暖和的太阳。

    孔白术缩头缩脑地走进来,“大哥。”

    自从上次唆使林鸢那死胎娘子去时暮堂捣乱不成后,孔白术的日子愈发难过。

    目前春雨堂已经关了,孔白术只好在丘黄芪这里混口饭吃。

    丘黄芪心中嫌弃,又碍于以前结成的同盟,其中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不好直接翻脸不认人,只继续眯着眼,随口一句,“来了就去干活去吧。”

    孔白术心中再多不甘,也只好捧着他,“是是是,我这就去看诊。”

    想想,又凑回到丘黄芪跟前,谄媚道:“大哥,我听说您已得工部的贵人举荐参加甲级考试,现下离考试只有十天时间,大哥定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一举夺魁啊。”

    丘黄芪的眼睛鹰似的瞪过来,“不动脑筋!我用什么夺魁?你把西市的司马,公孙这些御医世家放在何处?”

    孔白术本来也只是拍他马屁,被训了也只能憋着,“对对对,大哥教训得对。但在小弟心中,大哥的医术,别说在东市,就是放眼整个沂那都是排得上号的。”

    孔白术这马屁算是拍到了马屁股上了。

    丘黄芪得意间,也不忌讳和他分享,“今年是东市大夫最有,希望的一年。”

    “大哥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丘黄芪道:“录用医士连年被西市把持,今年礼部授意,要太医署对东市大夫放低录用要求。”

    孔白术惊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整个东市,能得举荐,参加考试的大夫本就不多,相信大哥定能顺利入选。”

    丘黄芪想着入选后终于能实现自己多年夙愿,心情愉快间,教导孔白术,“人有时候要学会变通,太老实了如何能成事?”

    孔白术有些听不懂,他的变通是何意,反正捧就行,“对对对,如果今年东市有一位大夫能成为甲级,那定是大哥。”

    丘黄芪这次可是花了大价钱,准备了一对小臂粗的野山参,一对紫灵芝,还有一对首饰,送到了太医署某个关键人物的手上,确保考试时有“自己人”关照。

    他在东市医界已经是独占鳌头,如果能再拿个甲级大夫的名头,便可以位列太医署医士名录,不但能更得病人信任,还可领朝廷俸禄。

    可,他心中所求却不是这些。

    他考上太医署的医士,只为请太医署的朱院判为自己,开一次金盒-

    临近春节,天气愈冷。

    西南有小楼回来的那天,裹着谢意的狐裘大氅回到家,时暮还回的大氅,他不接,只说自己不冷。

    谢意离开后,很快就下起了雪,一连下了三天。

    时暮索性每天晚上都裹在这宽大的狐裘里睡觉。

    把自己整个人包裹其中,嗅着如同自他身上传来的淡香,有种化身清澈湖水中鱼儿般的自在。

    奇怪,以前老觉得他身上这种如同冬日雪松般的气息有些冰冷,如今却不再觉得,反而好似回到西南有小楼的雅间里,被他虚虚圈着,被暖融融的碳火烘烤着。

    阖眼,脑子里,一会想起他用手指抚摸自己的脖颈,一会想起自己环着他劲瘦的腰身,一会又想起他说些什么听不懂的君心似我心。

    甚至到最后想起了清音阁……

    脑中空白,耳畔只剩交织在一起的深沉呼吸,一道属于自己,另一道属于他。

    在一片混乱的思绪里,时暮很想扪心自问,那个关于自己取向的问题。

    想想还是算了。

    先不管吧。

    毕竟下一次潮热期又要如期而至,就在十天后。

    又要为约他去哪里待一天而烦恼了。

    第二天一早,时暮起床时感觉喉咙有些隐隐作痛,身体上还有些疼痛,摸着额头发烫。

    还真不是潮热期,拿体温计一量,三十七度五,是真发烧了。

    给自己查了个血常规。见白细胞不高,中性粒低,但淋巴细胞偏高。

    这看起来应该是病毒感染。

    细菌感染和病毒感染在血象上的主要区别就是白细胞、中性粒和淋巴细胞升高的不同。

    病毒感染的血常规指标主要有白细胞低、中性粒低、淋巴细胞高。而细菌感染,通常白细胞高,中性粒高,淋巴细胞低。

    当然,这些指标会随着感染的进程而呈现出不同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

    在空间里挑选着抗病毒的药,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在厨房里做早饭的江小兰也在不适地清着嗓子。

    赶紧询问:“娘,你怎么了?”

    江小兰抬头看过来一眼,说道:“今早起来,喉咙疼痛犹如刀割,吞咽困难,背上也酸痛,想必是昨夜受凉了。”

    “我看看。”时暮走过去帮她量体温查血,发烧近三十九度,外加病毒感染的血项。

    得,娘两一块生病了。

    她烧得高,时暮让她去歇着,自己来做早饭。

    江小兰担心,“可小暮你也在生病。”

    时暮笑着拍了拍胸口,“我年轻力壮,又是男的,小病不碍事。”

    反复催促,江小兰才进屋歇息。

    时暮做了早饭,让江小兰吃了,又给她服下一次解热镇痛的药物,留下了药物,才顶着发烧出发去医馆。

    来到医馆,时暮又吃了一惊。

    自从医馆运行正常之后,看诊这块已经规律起来,除了急诊,已经很少有这么多病人等候的场面出现了。

    时暮走过去一问,竟然都是发热咽痛的,一个个咳嗽着,呻吟着。

    “时大夫,喉咙好痛,吞咽的时候就像吞下了一把刀子,能不能先帮我我看一看?”

    “时大夫,我浑身疼痛,背痛得就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哎哟,时大夫,我发烧烧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连江洛都烧得脸颊通红,有气无力地趴在检查床上休息。

    病人都是一样的症状,想到刚刚江小兰说嗓子刀割一样的疼。时暮想到了一个略显久远的词,刀片嗓。

    那是属于新冠在全球范围内肆虐的记忆。

    而且,这些病患一验血象,也都很相似,显然感染了同一种病毒。

    时暮立刻找出各种拭子,给自己做了几种常见病毒的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

    现在不知道病毒是什么。但许多病人围在诊室前,街尾那边还有更多源源不断地病人涌来,时暮赶紧换衣服,戴口罩,洗手消毒。

    然后要求每个进入医馆的病人都进行手部消毒,保护自己,保护他人。

    如果是新冠,现在有特效药,如果是甲流,有磷酸奥司他韦。

    但现在是不知名病毒,只能先对症用药,给一些退烧止疼的。

    看了几个病人后,下一个进来的是熟面孔。

    宋念如在张强的搀扶下,走进了诊室。

    “宋姐,你也咽痛发热么?”

    宋念如一脸痛苦,“对啊,小暮,从昨晚上开始,喉咙很痛,还想咳嗽,浑身又如同被打了似的酸痛,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舒服。”

    宋念如现在已经进入三十周的孕晚期。她先前就有多囊卵巢,怀孕期间也是风波不断,先是妊娠高血压,然后又妊娠高血糖,饮食药物时暮都在帮她精心地调整着。终于顺利地到了此时此刻,更是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确保胎儿好好发育到三十八周,平安降生。

    给宋念如做了产检,确定孩子没问题,时暮才开始帮她看病。

    张强也低烧咳嗽,只是症状轻些。

    孕期生病是最麻烦的,许多药都不能使用。妊娠药物根据妊娠期间服用药物对自身和胎儿的危害性来划分等级,分为5级,A、B、C、D、X级。

    A级就是安全的,到D级就是非必要不用,X就是完全禁用。

    感冒药中,孕妇尽量不使用的包括阿司匹林、双氯芬酸钠、右美沙芬等。像常用的布洛芬,就被证实与胎儿心脏和腹壁发育患病相关,对于孕晚期属于D级。

    能用的药不多,对乙酰氨基酚开上,再配了一个连花清瘟。

    新冠期间,还没有出特效药的时候,因为验证有疗效,连花清瘟都卖断货了。

    时暮感觉自己烧退了些,也给自己吞了四颗连花清瘟。没想到中午就感觉轻松不少,尤其是咽痛的症状明显缓解。

    今天病人出奇的多,而且几乎都是发烧咳嗽浑身疼痛的,时暮忙到晚上才看完。

    然后,一连三天,来看诊的病人一天比一天多,而且病人数量在持续不断地翻番。这病人的增长,几乎快看不过来了。

    这病毒感染严重的会发展成肺炎,虽然没有新冠的白肺那般严重,但也够受的。

    很显然,有某种病毒正在这座繁华的古代大都市里悄无声息地传播着。

    打听了一下,这三天主要是在东市肆虐,但已经开始向西市蔓延。

    宋念如担心腹中孩子,第三天又跑过来产检,精神很不错,直夸时暮的药效果好。

    时暮想起,自己那天吃了连花清瘟,也基本三天康复。

    难不成连花清瘟效果拔群?

    又问了周围店铺,对面今朝醉的老板来拿药时烧得不高,时暮也只给了连花清瘟,今天酒楼重新开门,表示好得七七八八了。

    看来,连花清瘟对当前沂都的不知名病毒确实有效。

    时暮新冠时候还刻意研究过,现代的连花清瘟胶囊是由三个著名古代方剂组合而成,分别是麻杏石甘汤、达原饮和银翘散,长期临床应用效果显著。

    这病毒目前看起来自愈要五到六天左右,但是吃连花清瘟,能将病程缩短到两三天。

    而且,不及时治疗,对于一些有基础疾病的老年人,会像新冠一样,从上呼吸道感染,变成更为严重的肺炎。

    时暮赶紧开始看诊,一看是这病,也不多耽误,直接开连花清瘟。

    没想到刚开了两个病人,眼前的医疗空间突然弹出一个提示窗口,“本月内该药品使用次数已达上限。”

    瞬间傻眼了,这医疗空间的药品使用次数还能被限制的?

    现在没办法继续使用连花清瘟了。

    听着后面病人催促,“时大夫,快帮我九十岁的娘亲看看吧,水都喝不下去了。”

    时暮脑瓜子从没转得这么快过。

    还真让他想出了办法,连花清瘟是中成药,并非化药。既然所有的药材这里都有,那自己配不就行了!

    第50章

    时暮其实也可以理解空间的这个设定。

    毕竟如果可以无限制地拿取药物,即便自己离开,也可以将这些药物留在这个世界,或者给其他人。

    这将会彻底改变这个世界医学的发展进程。

    但没事,时大夫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写下连花清瘟的药方后,让江洛赶紧出去采购。

    连花清瘟主要使用了连翘、金银花、炙麻黄、板蓝根等十四种药材,主要治疗流行性、病毒性感冒引起的高热、头痛、咽痛、肌肉酸痛等症状。

    采购好药材,时暮和江洛卯时就来到在时暮堂,在门口架起火炉,支上大锅,熬了整整一大锅汤药。

    现在病人太多,时暮想好了,如果只是普通病人,就自己回家喝药,有基础疾病的老人和重症患者就由自己进一步看诊。

    冬日的清晨,时暮堂三个清雅的行楷下面,白雾飘荡,药香四溢。

    眼看时疫病人们又开始往医馆门口围来,江洛开嗓吆喝,“发热疼痛咳嗽的时疫汤药,五文钱一碗!大家自备杯碗,排队购买!”

    眼看着病人们井然有序地开始排队,买完药神情轻松地各自回家,只剩一些重症和年纪大的老者,时暮心里也松了口气。

    从有人开始,时疫始终如影随形。

    病毒会消灭人类,人类却还是存活至今。

    因为正是在免疫系统和病毒的长期博弈中,人类得以不断进化-

    正德堂里,坐诊大夫丘黄芪一边微阖着眼把脉,一边用余光觑着外面涌来的病患,嘴角压都压不住。

    这几天,沂都爆发时疫。

    病人络绎不绝,丘黄芪自己也开始坐诊,并且趁机调高诊金药费后,赚得盆满钵溢。

    毕竟给“自己人”送礼,叫他花了不少,总得找补回来。

    慢悠悠给眼前的病患诊完脉,开口:“你乃是疫疠之气感染,给你开个麻杏石甘汤,保你很快就能好。”

    病患刚露出笑脸就听到药费诊金一贯钱,心痛又肉痛。家里孩子多,生活本就捉襟见肘,但他在西市官宦家中做家丁,生病管家就不让自己去工作,再耽误几天,只怕工作都保不住。

    只得咬牙连夜来正德堂排队看诊,盼着赶紧治好,回去干活。

    听到诊金一贯,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这么贵么?我记得之前只五十文……”

    丘黄芪冷冷睨过来,“看不起还来此处耽误我时间?”

    病人只能赶紧付钱,拿着药离开了。

    这几天,正德堂门口,时疫患者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从早上排到晚上。

    有些是自己症状严重,有些是帮家里高热不退的孩子老人拿药。

    因为相信正德堂的名声,这些病人坚持等候。

    所有病患正等得满心惶惶,突然从队伍最后面,有人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往前小声传话,“你们不用在这里排队,去街尾时暮堂,时大夫在发大锅药,五文钱一碗,我昨天喝了两碗,今天就好了。”

    听话之人惊讶道:“真的假的?时大夫不是妇科大夫么?”

    传话之人撇了撇嘴,“时大夫也能治时疫!真不骗人,你们快去吧。”说完便脚步轻松地走了。

    一时间,听了这话的几个末尾病人僵持住了。

    万一,对方只是想把自己骗走,往前挤挤呢?这年头,人心隔肚皮,对吧。

    可是很快发现,路上,不断地有人往梅花大街时暮堂方向跑去。

    又有人伸手拉住路人,“时暮堂真有药能治时疫?”

    “对啊,五文钱一碗,喝两天就能好!”

    正德堂门口排队的病人眼看着往街尾去的病人络绎不绝,面面相觑间,终于在同一时间拔腿跟了上去。

    到下午的时候,正德堂门口的病患少了一大半。

    孔白术知道又是时暮堂那边在发大锅药,把病人都吸引走了,气得七窍生烟,原地跳脚,“又是那庶子哥儿!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他真是不想在东市混了!”

    看向大哥丘黄芪,只见他神情少见的阴沉。

    孔白术心里都有些打颤,小声问:“大哥,怎么办?”

    丘黄芪默然片刻,才冷冷开口:“我听说时暮堂这几天在和剂药局采买了大量的炙麻黄。”

    孔白术一怔,“炙麻黄?”

    丘黄芪眼睛锐利如鹰,低声交待孔白术:“你现在速去和剂药局。”

    孔白术眼睛倏忽一下亮了,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现在就去。”

    今时不同往日,这哥儿大夫之前不用专营药材,拿他没办法。

    现在他也要向和剂药局采买麻黄。

    若是没药材,看他还怎么给人治病!-

    时暮堂门口,病人来得多,但拿药也快,来来往往,连中秋节松月湖边的灯会都没有这般热闹。

    大锅药消耗量极大,时暮要看诊,腾不出手,今朝醉的小二过来帮忙,后面,不少吃好了的病人也加入到了帮忙的行列里,和江洛一起买药熬药,发药。

    “大家别急,都有药!都有药!”

    时暮看诊间隙,走到诊室外,看着病人们拿了药欢喜离开,或者治愈之后神情轻松。心中再一次觉得,当医生的确总有许许多多让人崩溃的瞬间,但治愈病人时的成就感,亦没有任何一件事可比拟。

    第二天一大早,江洛去买药材,时暮收拾了一下,刚准备开始看诊,江洛又急匆匆地跑回来,“暮哥!不好说了?”

    “怎么了?”

    江洛大喘着气和时暮汇报,“和剂药局说炙麻黄没有了!还说近一个月内都不会有了。”

    时暮一惊,“没有了?”

    “对!”江洛神情气愤,“但他们是故意不卖给时暮堂的!”

    时暮更惊,“你怎么会知道?”

    江洛压低了声音,“我出来躲在门外,听到后续进去的医馆都买到了。”

    时暮也知道,许多中药比如麻黄、半夏、枳壳,都讲究越陈越好,因此和剂药局都有大量存放,怎么可能东市才时疫了几天,麻黄就没有了。

    看来是自己这便宜的大锅药动了某些医馆的蛋糕。

    炙麻黄是连花清瘟里必须的一味药材,可发汗解表,宣肺平喘,利水消肿。

    虽然前面采购的还有一些药材,但和江洛一起去点了点,这汤药看样子也就够发今天上午。

    后面怎么办,难道就此停诊?

    很快,病人们又从四面八方涌向了时暮堂。只能先招呼江洛,先把药全熬起来,发完再说。

    药香再次弥漫在时暮堂门口,时暮试着去了一次和剂药局,和剂药局的医士们坚持麻黄卖完了。

    跟他们吵闹了半天,对方就是油盐不进,反倒时暮憋了一肚子气出来。

    回到时暮堂,正看着病人们发愁,有个老伯走上前,二话不说就给时暮塞了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油纸包。

    “老伯你这是?”

    老伯颤颤巍巍地指着那油纸包,“时大夫,你尝尝。”时暮打开,看到是一枚碎得已然看不出形状的糕点,也不知道他捂在怀里多久。

    “谢谢老伯。”

    老伯叹息:“时大夫,若不是有你这汤药,可就要苦了我们这些看不起诊的人了。上次你那样帮我,这次又给我药,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时暮细看,才看出来是上次那个在沂都寻子,因腿上伤口久不治疗而生蛆的倒夜香的老伯。

    “老伯,是你,你腿怎么样了?”

    他伸手拉起裤管,“你看,都好了。”

    “那就好。”

    “谢谢你,时大夫,祝你长命百岁,一生顺遂。”给完糕点,那老伯边说边走到旁边,挑起他的粪桶,拖着脚步慢慢离开了。

    此刻,老伯这样说倒叫时暮心里难受起来。

    毕竟这药下午就得断了。

    正愁着,有熟悉的身影打马而至,是成纪。

    来到时暮堂前,他手提一个双层食盒,稳稳地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对时暮拱手,“时公子,殿下让我过来看看公子,公子可还好?”

    “成将军,我好了,殿下怎么样?”时暮问得太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过分关心了。

    他是王爷,即便生病了,也有无数御医照顾。

    武将性情率直,也未在意,只说:“时疫也在西市传开了,殿下昨晚有些发热,在府里歇息。”

    话是那么说,时暮还是莫名心里一紧,“他也病了么?”

    成纪看他担忧,赶紧安慰,“御医已经看过了,不碍事。”又捧过食盒,“这是殿下让我给公子你的。”

    时暮就着他的手打开,见上层是一卷尺素,再看下层是一盅燕窝炖雪梨。

    尺素就是用做书写的白色生绢。时暮拿起展开,谢意那清新飘逸的字迹跃入眼帘。

    “近日疫疠流行,京中惶惶。知君忙于悬壶济世,未敢叨扰。只日日孤身,看朱成碧。望公子善自珍摄,慎勿过劳。”

    时暮拿着尺素看了半晌,有几句不太懂。

    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见他看完,成纪赶紧询问:“公子可要给殿下回信?我可以等。”

    “回信么?”对面的小公子想了片刻,摇头,“算了,我写不来。”

    成纪:……

    想起殿下今早坐在书桌前,执笔斟酌,写了七八封都不满意的模样。成纪有点心疼了。

    迟疑半天,“那,时公子,我这就回去了?”

    “你回吧,辛苦了。”

    成纪刚要上马,又听到身后的人喊:“将军!”

    回头,“怎么了,时大夫?”

    见他眸光蓦然变得有些湛亮,走近认真问:“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