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 191 章
在“赎回”葛宝生三日后的早晨, 周长城在村口的公交站台边上,再次见到了他。
“宝生哥。”周长城先看见的葛宝生,上前去叫人, 见他手上拎着一两瓶没开的白酒, 问他去哪儿。
葛宝生很久没在这个早起的钟点起来了,正盯着公交车来的方向望眼欲穿,回头一看是周长城,笑了一下:“长城, ”又把手上两瓶不知名的酒提起来,“之前打电话给洪金良,我跟他说,要是他愿意帮我去叫你, 就请他喝酒。”
周长城皱眉:“宝生哥, 你该不会要跟洪金良再”他想了会儿说, “再续前缘吧?”
葛宝生笑:“哪里的事儿, 我知道他不那么情愿找你传话,但他毕竟还是帮我喊了你, 总得谢他一句。”
之前周长城总觉得能在葛宝生眼里看见一团火,这团火有时候充满激情,有时候全是邪火,但今天那团火好像没有了, 脸上虽然多了细碎的皱纹,整个人的气质又跟刚开始认识的那样,热情而干净。
“说起来,要谢洪金良一句, 但更应该多谢你,特意跟江曼跑那么一趟。”葛宝生这几天都没有出门, 一直在家,想了许多许多事情,和江曼也没有再吵架了,一些简易的人情要去还,但跟长城两人的友情,日子长着,他都记在心里了,“阿城,晚上有空吗?宝生哥请你吃宵夜,这次真是太麻烦你了。”
周长城其实也想和葛宝生聊会儿,问问他的近况,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日程笔记本:“今天没空,夜里还要跟香港那头开会。”翻了页,又说,“后天晚上吧,我回来后就去你家敲门喊你。”
“行,那就后天晚上,还是到我们之前常去的那家大排档。”葛宝生看周长城的日程表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安排,有点不是滋味儿,这些本来应该全是他的工作,但自己选的路,也认了,“这回就我们哥俩儿说说话,下回再一起请万云。”
周长城也笑,公交车来了,两人挤着上车:“宝生哥,大家都这么熟了,都是小事。”
过了三日,那晚周长城不用在厂里加班,下午下了班,就去云记快餐帮忙,不到九点就委托胡小彬和袁东海关门,他们夫妻俩儿先坐车回珠贝村去了。
周长城出门之前,万云叮嘱他:“别喝太多,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想着,又不好意思地说,“他要是开口借钱,就找个借口推了。”前头的款还没还呢。
“知道了。”周长城也设想过这个可能,但又觉得概率不大,宝生哥不是这样厚脸皮的人。
早几年周长城刚从生产岗转到设计岗跟着梁志聪的时候,被现实情况和自己的基础打击得七零八落,时不时就要找葛宝生去抒发一下工作上那种的烦闷心情,如果不是葛宝生总是乐观地鼓励他,教他如何跟梁志聪这种挑剔的上司相处,甚至都离职了,还给他改图,他觉得自己不会在设计组坚持下来。
周长城到大排档的时候,葛宝生已经在那儿坐着了,他找服务员点了四个小炒,喊了半打啤酒,远远就看着昔日的助理小弟走过来,生活平定,工作平步青云,整个人显得年轻帅气,又带着历练造就的沉稳,葛宝生内心不由喝彩,这个阿城,越长越有气质,真是一表人才。
男人之间互相欣赏的话,肉麻起来,更是入木三分。
“长城,坐。”葛宝生拉开身边的塑料椅。
刚开始,两人只是喝着小酒,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诸如最近忙不忙,行业里有什么新闻发生,再骂骂遇到的一些不平事,谈谈新闻政策,酒过三巡,那些私密的话题才渐渐打开。
“宝生哥,你现在,生意究竟怎么样?”周长城一直都知道他跑来跑去的,说没客户,但隔一段时间又听到他在哪个行家那里下了单,说有客户,可次次见他,境况似乎都不怎么好,总有点大小的状况。
毕竟涉及到钱,之前周长城也不好问那么多,现在话到嘴边,也觉得无所谓了,该问就问。
葛宝生喝了口酒,听着隔壁的人在划拳,几乎盖过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想在周长城面前再撑一撑,用“过得去”那套话来搪塞,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很一般,勉强养活自己而已。”
周长城也扭头去看那帮划拳的年轻人一眼,拎起桌上两瓶酒:“走吧,我们去电影广场那里坐着说话,安静。”
“好。”葛宝生站起来买了单。
哥俩儿拎着几瓶酒,跟之前一样,慢慢往电影广场走去。
路上,葛宝生把自己这几年大致的情况说了:“都是些小厂的客户,有的是自己找的,有的是人家介绍的。小客户,单子小,利润就低。大客户看不上我这种打游击,没厂房的。有几笔钱,都两年了,总也没收回来,我垫了不少钱出去。之前给人打工,完全没有回款压力,原先跟姚生开会,总能听到他催销售们别顾着催工厂的同事做生产,还要催客户收款,那时候我根本不想这些事儿。等轮到自己了,才发现中间有那么多的支出,难怪姚生上火,可把这些成本摆平,到我手上就几乎没钱了。”
“那天我去洪金良厂里看了,人家都鸟枪换炮,准备大展拳脚了,我还是这幅老样子,钱要不压在原料上,要不没收回来。”葛宝生自嘲,“洪金良也真是一如既往的小人,看我混得不好,笑我说,要是我一直老老实实在昌江打工,说不定都比现在赚得多。”
时运不眷顾自己,这是葛宝生这几天得出的结论,并且他接受了这种结论。
周长城和葛宝生一同过了马路,电影广场还有不少人,广州的夏夜总是很热闹的,两人找了个少人的台阶坐下,看着眼前的太平盛世:“洪金良这人的话,也不能全信。创业有创业的好,打工有打工的好。”就是一些不得不说的好听的废话。
葛宝生跟周长城碰了一下瓶子,喝下一大半,跟要灌倒自己似的:“他的话再不好听,也是事实。”
周长城就没接话,这种自损的话他不好接。
“阿城,其实我一直都挺想问你个问题的。”葛宝生放下瓶子,双手撑在身后,看看面前围着喷泉在奔跑的小孩,见周长城点了头,他说,“我就好奇,你是怎么能做到这么稳的?好像一点动摇的心思都没有,就实实在在地待在昌江,一待就是好几年。我看你跟那个桂老师的关系匪浅,在广州的话,基本上住宿的事情不用操心,万云赚得也多,你条件总体来说是比我要好的,怎么就没想着要出来创业?怎么就这么忍得住?难道你不想当老板吗?”
还有一点葛宝生没说,难道你作为一个男人,看着老婆挣得比自己多那么多,不想压过万云吗?
周长城也放下啤酒瓶,双手支撑在膝盖上,他久不久就会想着,这破工作,麻烦事儿一堆,不干了,大不了就跟万云一起去看店,做个夫妻档,但这种念头从来都是在脑子里闪过一下,就没有下文了,他从未想着要离开昌江,更不想离开这个行业,他对工业是有激情和喜爱的,他喜欢这种工科科学的严谨和规律,小云赚得比自己多,但他并不认为是件值得多介意的事情。
“渴望人家喊我一声老板,得到别人的尊重和钦羡,这种念头当然有。”周长城回答得很慢,他在想该怎么更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没想过离开昌江,暂时也没有自立门户的能力,昌江给了我很多机会,让我一步步从生产岗出来,慢慢往上走,看到了很多看不到的工作方式。从生产到设计,再到项目统筹,现在还要跟供应商建立联系,我没有一日是磨洋工的,对于这种进步速度,我很满意。”
葛宝生听着周长城的话,有点心酸,这些机会他本来也有,但想想,不要回头看,不用后悔,创业这条路,选了就是选了,看周长城没有敷衍自己,还是从前那个真心诚意的朋友,他也觉得安心和开心,连江曼跟丈母娘都觉得自己赚不到钱是丢人的事,但友谊万岁,两人又碰了一瓶。
“兄弟,不瞒你说,我家里,真是一团糟,我都要找不准自己定位了。”葛宝生也烦,这几天他和江曼倒是对彼此更客气了,但也更生疏了,至亲至疏夫妻,许多不好听的话,现在都能钻进去体验一番,“我说你稳,除了工作,是觉得你家里也稳。你和万云两人,很很团结,总是一条心,总是能包容彼此。”
江曼也是个好女人,但葛宝生就是“怕”她,这种怕不是在男女力量悬殊上的害怕,是内心的排斥,他们之间,总在争一个上风和下风。
说起万云,周长城心中就多了一份柔情。
以周长城对江曼的认知,他认为这是个坚强的女性,万云也坚韧,她的优点是更为柔软,可两个从完全不同情况的家庭出来的成年人,结了婚之后,怎么不需要磨合呢?就算是现在,周长城和万云偶尔也会有争执的时候,只是他们说好,不论好坏对错,一定要摊开来讲,绝不能重复以前那种吵架的错误,就算要犯错,也要犯新错。
“宝生哥,给你看我手上的疤痕。”路灯还算亮,周长城把自己右手掌心摊开来,递到葛宝生眼前,“这是我之前在县里下岗时,夜里跑着去医院找万云,在路上摔倒的,伤口好了之后就留下了这个白色的疤。当时我是临时工,第一批下岗,心中大乱,猪油蒙心跟着大家去厂里没完没了闹着要把岗位争取回来,万云却在维护我们的租房房租时,被房东推倒在地上,撞到了脑袋,她都住院了,我才知道。”
葛宝生还从未听周长城讲过这段过去,他看了眼周长城手上那块不规则的疤痕,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但周长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天夜里,我跑到医院,跟万云说,我对人生也感到很害怕,我也很脆弱。”周长城拿起啤酒瓶,喝两口,微微发涩的啤酒入愁肠,“我家里人在我十几岁时,全都离开了,再无亲人。师父师娘说是把我当成半子,可一旦我跟他们的亲生子发生矛盾,亲疏立即就分出来了,所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对结婚成家这件事,我抱着很高的期待,很渴望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到目前来说,一切都好,幸好我遇上的是小云,不是其他人。”
“宝生哥,我跟你不一样,我很羡慕你,你拥有的太多了,过硬的大学学历、专业的设计技能、两个有出息的弟妹、贤惠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儿子,老家还有好多没出三服的亲戚,你总有回头路可以走,广州待不下去了就回四川。可是我没有,小云也没有。”周长城对自己和万云的处境,认知是很清晰的,“不止你夸我稳,昌江好几个人都说我这人心态稳。因为你们都不知道,我拥有的就这么多,如果再不小心谨慎一点,那手上仅有的那点,可能就会轻易失去。”
啤酒也是酒,里头有轻微酒精,喝多了会微醺,说着周长城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笑:“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是一艘流浪的船,万云就是我的锚,只要有她在,我就不会乱到哪里去,心就是定的。”
周长城极少有这种情绪外露的时候,葛宝生被他说得有点感动,他对江曼就从未有过这种情愫,他对婚姻的认知是混乱的,与妻子孩子的相处,也是从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一辈子磕磕碰碰的父母那儿继承而来的,听完兄弟的过去,顿时反省了一下自己,是否对妻儿真的关心不足,自己的人生锚点又是什么?
“阿城,多谢你对我这么坦诚。”葛宝生跟周长城把最后一瓶啤酒喝完,几个玻璃瓶就堆在一边,两人继续干聊,说起来他们认识的人都多,但能说真心话的少。
“说来也是你在设计上把我带入门的,还给我推荐学校和课程,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有后面的方向。大家都在广州,住在珠贝村,朋友就那么几个,再不坦诚一点,就真要成为孤家寡人了。”周长城跟葛宝生之间,没什么要隐瞒的。
“宝生哥,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周长城问他。
这个问题,让葛宝生回答得很艰涩,他苦笑:“长城,如果我跟你说,我想回头找工作,你会不会笑话我?”
当初葛宝生从昌江离开时候,两人也坐下吃了顿散伙饭,还彼此戏言,要是在外头创业搞不下去了,就回头打工,一语成谶,真是唏嘘。
周长城是有点惊讶,但没觉得这个决定有多好笑,人的选择总是随着时机的变动而变化的,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更好的选择,他摇头:“怎么会笑话你?都是很正常的事。”
“其实我手上还有个小单子,这两天找了个小厂做生产,等做完这单,我就准备找工作了。”葛宝生的这个决定已经和江曼提过了,江曼没意见,现在又和自己兄弟说,“但是我不想在广州待了,想去东莞和深圳看看有没有机会。广州的同行,这几年我基本上都认识得差不多了,说起来总有些难为情。”他始终还顾及着一点大男人的面子。
对此,周长城也可以理解,只有些不舍,往后两人再见面就难了:“你和曼姐说了想离开广州吗?”
葛宝生摇头:“还没找到机会。”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周长城:“那你是准备去东莞振汉哥那儿看看吗?”
葛宝生又摇头:“他那个地方,是亲戚开的厂,庙小王八多,全是皇亲国戚,外人待不下去的。他这阵子回老家办事去了,过段时间等他回来,我再问问他有没有其他合适的岗位。”
“去年我在深圳认识了个同行工程师,叫牛俊才,他在的公司也是港资,老板姓李,我听梁志聪说过,这家公司在香港业内还挺有名的,比昌江成立的时间要久,不过今年才开始在深圳设立办公点,租了厂房,但也准备买地。我们跟牛俊才吃饭时,他一直说办公室缺人,在招设计工程师,还想从昌江挖人,给的薪水也还行。你要是有兴趣,我帮你问问他还要不要人。”周长城手上也慢慢积累了一点人脉资源,不过,“你会不会对深圳印象不好?”
葛宝生微微诧异:“我为什么要对深圳印象不好?说起来,我还没真正去过呢。”看到周长城脸上揶揄的笑,又锤了他一拳,“被抢就被抢了,别说深圳有飞车贼,难道广州和其他地方就没有吗?我在老家都被偷过钱呢。难道就要憎恨那地方的一切了吗?长城,我没这么糊涂。”
周长城就笑了,和葛宝生肩并肩,说好明天就给牛俊才打电话。
“那就拜托你替我问问了,等我这里的事情了了,该上班就上班,就算不适应,也要逼着自己去适应,自己就不是当老板的这块料,早点认清楚,好过荒唐到四十才认清楚。再者,欠你的钱也该还了。”葛宝生竟主动提了这件事,瞧周长城只是挑眉不说话,他笑说,“放心吧,找你借的钱,我都记着的。”
周长城哈哈大笑起来,广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就连摆摊子的都在收摊,他身上揣着的BB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家里的号码,夜已深,万云在催他回家。
“宝生哥,回去吧,现在是难了点,但给自己一点时间,一切都会顺的。”周长城收拾好脚边的啤酒瓶,跟葛宝生两人又乐观地插科打诨往家里走去。
第192章 第 192 章
江曼如同一阵风刮进云记快餐, 她心里实在憋闷,不知道要跟谁说这件事,如果是在和葛宝生吵架之前, 她第一个倾诉人选肯定是亲妈郑婆婆, 但自从被葛宝生说破丈母娘总是没完没了地插嘴他们夫妻的相处后,江曼也开始收敛了一点自己的态度和方式。
不跟亲妈讲,只能跟朋友讲。
“阿云,我妈回去了吧?”江曼是下午四点后过来的, 这个时间郑婆婆已经回珠贝村接葛澜放学去了。
“回了,刚走不久,你找她吗?”万云在清理冰箱,夏天了, 她冻了很多雪糕和汽水, 每一日都有二十来块钱的收益, 看江曼一头汗, 随手给她递了根冰棒,“来, 消消暑。”
江曼不客气地拆开冰棒,狠狠地咬了一口,冻得她嘴巴一哆嗦,这也没妨碍她说葛宝生的事儿:“这才从收容所出来几天, 又说要到深圳去上班,还说已经跟对方谈好了,再过半个月就过去。我带着澜澜从四川来广州,不就是因为夫妻异地分离, 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在一起吗?他倒好,之前辞职创业不跟我讲, 现在不当老板要回去打工了,也是自作主张!”
“阿云,你说我这个婚结得有什么意思?总唱独角戏!”
万云把刚到货的汽水一瓶瓶往冰箱里码,有点不敢接江曼的话,她总不能说,宝生哥在深圳的那份工作,其实是城哥给他牵线的吧,说不定自己都比曼姐更早知道宝生哥的打算。
江曼也不是非要万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实在是气,想了一夜,心里还是不顺,想要往外吐苦水,把冰棒咬得“咔哧”作响,怪吓人的。
昨天江曼在外头跑了一日,回去后,葛宝生已经在家辅导葛澜作业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今天回来得居然这么早?还顾着儿子的学习?不过她没有出言讽刺,而是忍下了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丈夫有了改变,她当妻子也应该要有所变化。
等葛澜睡着后,葛宝生说请江曼出去喝糖水,避开丈母娘的耳朵,江曼也跟着出去了,本以为他是要跟自己找回一点刚处对象时的浪漫,在珠贝村的村口,那碗过甜的清补凉喝了没两口,葛宝生就把决定重回公司上班的事跟江曼讲了。
如果是在广州,不管是上班还是自己跑客户接订单,江曼都觉得无所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日日能见面就行,可是葛宝生一张口就说要去深圳,江曼是什么都吃不下了,把手上的塑料调羹丢在碗里:“葛宝生,我以为你在做这个决定之前,至少能跟我商量一下。我带着澜澜来广州找你,这才几年的功夫你又要去深圳,这算是怎么回事?我们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现在又要分开!”
“江曼,江曼,你小点儿声。”葛宝生知道江曼的反应会很大,但没想到她会这么生气,其实他都以为江曼对自己已经彻底死心不在乎了,会争执说明仍有感情,可隔壁桌的人都往自己这儿看,他内心有点窃喜于妻子的在意,却也觉得不好意思,“江曼,我这次去上班的公司,是每周休息两天,一个月我会回广州两趟,或者你带着澜澜到深圳去找我。”
他就是没有提丈母娘郑婆婆。
江曼也没意识到这点,她光顾着上火了:“葛宝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她是真的气,气得见都不想见到葛宝生,话都不想说,大半碗糖水没喝完,一点胃口也没有,站起来就走,葛宝生只能跟在后头追着跑。
“江曼,你听我讲。”葛宝生大步追上去,扯住她的手,让她走慢点,把自己打的腹稿全都说出来,“我跟对方公司打过电话了,设计工程师岗位,一个月五百,年底双粮,有个代工厂在广州,他们每隔两周都有班车广深往返,很方便的。到时候我发了工资,一百块留着做生活费,剩下的四百全都给你养孩子,就跟以前一样。”
江曼胸口起伏不定,这是钱的问题吗?这是葛宝生做一切决定不跟自己商量的问题!多少年了,多少次了,总是这样!
“你自己的事,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江曼看他已经把那些细节都打听好了,就知道回头的余地已经堵上,根本没有协商的地步。
失望,真心失望,婚姻怎么会是这样的?江曼的脑子里塞满了愤怒。
“江曼,我不是不想在广州找工作,”葛宝生看江曼停在一个路口,四处张望,像是不知道要回租房去,还是要在外头再走一会儿,他想了想,咬牙,下定决心说,“我害怕同行看不起我的目光,就算人家是以玩笑的方式说出来‘摩托变单车’的话,我也觉得难受。”
“这几年,我几乎把广州大小的模具厂都走遍了,人家都认识我。江曼,你当我是虚荣也好,小心眼儿也好,我真的很害怕人家在背后嚼舌根,说我能力不行,做不了大事,当不成老板,只能老老实实当个小员工。”
葛宝生跟周长城学的,尽量把自己的心情剖开给江曼看,说着说着自己也慢慢平静下来:“可你也知道,这样游荡下去是不行的,澜澜在长大,往后我们家里的开支会更大。我的创业之路就是不顺畅,就是没有那种运气,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有宏图大志的人,可到了这一步,我也服气了,可能时机就是不到。那我干脆倒回头去上班,至少还不是废物,还是个能养家养孩子的男人。”
“江曼,你当是再给我一次机会。”
江曼之前从未听葛宝生说过这样的话,葛宝生在许多事情上都会依着她,但并不是什么话都能敞开心扉来讲的,夏夜的晚风吹过,带着热气,她在认真听着。
“江曼,我跟深圳那家公司真正确定了这份工作,才敢跟你讲,万一不成,那闹得你也一起担心。”葛宝生的双眼与她的直视,尽量以自己的真诚去说服她,如果江曼反对得很厉害,他也会顾虑到她,“我想我们一家三口过好日子。”
江曼这才有些反应过来,葛宝生一直都没提到郑婆婆,她也不好提,就是按着世俗的风气,郑婆婆有两个儿子,没有道理跟着女儿女婿养老的,宝生是在隐晦地提醒她,他去深圳,还有个理由是不想和丈母娘共处同一个屋檐下,但也没有逼着江曼做出选择。
家里的事情,是讲不了道理的。
江曼跟葛宝生慢慢走在路上,心里发酸,她体会到了一个夹在老婆和母亲中间的男人的感受,手心手背都是肉:“宝生,我不会离开广州的,当初从老家出来,我就决定要在大城市混出个人样儿来。澜澜在读小学,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环境,也不适合经常转学换地方。你如果决意要去深圳,我不会跟你一起去的。”
“我明白,我明白。”葛宝生看江曼愿意对话了,立即接上去,甚至还尝试去拉她的手,“我现在很多事情也不稳定,也要去重头开始,才能图后续。”他还想着,现在蛰伏了,往后再有创业的机会,再重新提起也不是不行,他还有拼搏的精神,“江曼,我是真心想给澜澜做个好榜样。”
他们不是完美的大人,但都是努力爱孩子的父母。
江曼不觉得葛宝生在说大话,她自己现在也是自由职业的小老板,要江曼来选,她没有勇气回头去打工,葛宝生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勇敢的人。但她心情真的很差,她不想离婚,也不想跟丈夫分开,可这种被动地接受着丈夫的通知的撕扯感受,只让她消耗自己。
江曼的沉默让葛宝生误以为是认同,兴奋地说着等去到深圳,看情况申请个一房一厅的宿舍,到时候她和葛澜过来就有地方住了,还要带他们去看最能展现深圳速度,三天一层楼的地王大厦:“如果往后公司在广州也有分厂,时机合适,我就调回来,我们一家人存钱买商品房,总会团聚的。”
那一夜,江曼没睡好,她急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下意识想起来去摇醒自己的老妈,看看黑暗中已经熟睡的葛宝生,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这种冲动最后又平息了下去,两人好不容易才能跟对方说真心话,再回到老路上去面对那些老问题,实在不明智。
宝生尝试在这段婚姻中做出改善的努力,她江曼没道理不接受,好在现在葛澜已经长大。
万云听着江曼说昨天晚上她跟葛宝生的对话,只在一旁“是是是” “怎么会这样”,根本不敢说自己早已经知道全过程,城哥去联系深圳那个牛俊才时,她就在旁边听着他们打电话。
“你不知道,之前澜澜还小,两三岁刚学会说话,人家都有爸爸带着,有些坏孩子总造谣他没爸爸。他时不时都问我,爸爸是不是不要他了。”江曼说起过去的事情,总有股淡淡的哀伤,“我也好强,心想宝生在外头,我一定要把孩子给教育成才,就算爸爸不在他身边,但也要处处要强过别人,绝不能比其他人差,让人无话可说!”
“曼姐,你好了不起。”万云知道葛澜,小男孩儿聪明淘气,很有家教很有礼貌,讲话也很有逻辑,听郑婆婆说读书也自觉,聪明劲儿像宝生哥,江曼对孩子是下了苦功的。
“阿云,往后你就知道了,孩子是天使,为他做什么都值得。婚姻,婚姻总是温存有限,剩下的都是漏洞百出。”江曼说完心中的不快,总算渐渐开始松动接受葛宝生要离开广州到深圳去的消息,因为不接受也没办法改变,何况也不是没有过过两地分居的日子,现在的婚姻状态一潭死水的样子,还不如暂时分开。
总会好起来的,总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江曼安慰自己。
婚姻的真相是怎么样的,千人千语,但在江曼走后,万云想起周长城,想起两人总要尽量一起回家,回到家后还有好多话要讲,她私心里觉得结婚还是挺好的。
隔一日,同样的时间,万云店里迎来两位不速之客——金牛快餐的老板吴勇和王慧。
这两个老板看起来大概是二十三四的模样,很年轻,衣着入时,打扮得很光鲜,把面容姣好的万云给衬托得灰头土脸的。他们很少出现在店里,更不会像万云那样日日守在收银台。
上门是客,万云虽不欢迎,也不知道这两人来自己这儿干嘛,但她也拿了水壶和水杯出来:“吴老板,王老板,稀客啊,请喝水。”
云记快餐和金牛快餐是竞争对手,但实际上这条街上的每一间店都是对手,大家都老老实实在做生意,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弄出什么不好收场的竞争手段,更无人去人家的后厨捣乱,就算都是做快餐的,万云也没有理由把人赶出去。
吴勇和王慧两人气质很像,都是瘦巴巴的,不像小生意人,万云总疑心他们还有其他生意,今年以来,两家快餐店在明面上看,生意都差不多,实际上,云记的支出和前期投入已经收回,加上还有外送盒饭生意,在收入和盈利上,比金牛快餐要实在得多。
“万老板,客气客气。”吴勇不是那种尖嘴猴腮的人,相反他对万云说话还挺斯文,王慧脸上也带着笑,恭维万云会做生意。
万云要笑不笑的,放下水壶,直言问道:“两位登门,有何指教?”
“咳,万老板就是快言快语。”吴勇喝了口水,显然他是做主的人,“万老板,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是想问问你,你这间快餐店,有没有打算出售?”
“出售?”万云疑惑,“你是说我的这个门面吗?那你得问拉哥。”
她以为吴勇是想买下这个店面。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是说,你整个店,这些用具,包括你的员工。”吴勇的手指绕了一圈,把云记快餐后厨、收银台、铁架橱柜等等,都包含在里头,“整个店都卖给我们。”
万云还没听过这种生意买卖方式,她本来就很抗拒跟自己抢生意的吴勇和王慧,登时就皱起了眉:“我不懂你们什么意思!”
“万老板,你也看到了,我们这条街,做快餐打饭生意的就我们两家,两家店就显得太多了,”王慧张口,笑着解释,“我们可以出五万块钱,把你整个店买下来。你拿了钱,可以再开多一家店,也可以做点其他喜欢的生意。”
五万,听起来还挺多,要是万云没有那二十六万存款做底气,她就要微微心动了,但除了这个店,万云没有其他的生钱渠道,自然不同意,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反应还算平静:“我不准备卖店,两位不用多说。”
在万云的认知里,卖房子卖店铺卖家具,这些都是属于败家的范畴,她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卖掉自己的产业?
吴勇和王慧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无奈,来之前就知道这万老板对自己有意见,但还是来了,可万云不打算卖店铺,也不能强迫她。
话说到这儿,吴勇还是挣扎了一下:“万老板,你考虑考虑,要是想把你这家快餐店卖掉,第一时间联系我们,直接到我店里去找人就行。”
“不卖!”万云当着两个客人的面,就把杯子收了,赶客,“两位慢走,不送。”
吴勇和王慧悻悻地站起来,可惜地打量了这地方和万云一眼,不过并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他们是想做成这事儿,做不成,那下回再来试试。
晚上,回珠贝村的路上,万云把下午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跟周长城讲了:“城哥,金牛快餐的人过来,说想买我们的快餐店,还让我把员工和厨具也一起打包给他们。你说他们什么意思啊?五万块,除去装修的两万多,多出三万,至少得挣一年呢。”
周长城比万云只稍微多知道一点这种公司间的买卖,因为昌江总是要找进口料,中间很多时间差和成本差,姚劲成没有更好的渠道,也烦了受制于人,就花了百万港币,直接买了台湾一个中型塑胶料厂七成的股份,直接控股,方便做后头的制造。
“这个吴勇和王慧不会是想做连锁快餐吧?”周长城也没想明白他们的意图,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情况了,“你问他们为什么要买了吗?”
万云说:“吴勇倒是讲了,他手上有点闲钱,想投入到餐饮里面来,他说快餐店的流程看起来相对简单,刚好他们的店也在旁边,就联合起来,做个细水长流的生意,他还说,自己也不想把手上的产业搞得太复杂。”
“这么大口气,竟能一下子拿出五万块来。除了开快餐店,他们还做什么?”周长城好奇。
“我让胡小彬去打听过了,林彩霞说好像还做进出口和批发零售的生意,不过具体是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万云跟吴勇王慧交流不多,有些话都只能让员工们去探听。
“进出口和零售,这么大的范围,怎么猜。”周长城不费心思了,“不卖,目前生意过得去,卖它干嘛?”
“我也是这么想的。”万云就是觉得金牛快餐的人很奇怪,自己把生意做起来才实在,盯着别人店里干嘛,不过她倒是来了点信心,人家能找上门来问,说明也是认可她这家店赚钱能力的,“城哥,要不我最近就开始去看门面吧,之前一直说开分店,说了小半年,也该行动起来了。”
“最近天气太热了,我怕你中暑,过阵子凉快一点吧。”大太阳底下万云还要到处跑,周长城有点心疼,“这回我们先做个计划,看要准备多少钱,要怎么招人。”
“好,就跟你那个项目计划报告一样,我也学习学习。”万云笑嘻嘻地答应了。
第193章 第 193 章
万云想开第二家分店, 字面上已经开始在做计划了。
这阵子,周长城刚好没那么忙,就坐下来一起商量该怎么开这家店。两口子又发现了一点新鲜的相处乐趣, 就是等回到家里后, 周工开始手把手教万老板做项目计划书,从立项开始,到分阶段完成项目的多少进度,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支持, 多长时间要完成目标,而万老板刚好把前阵子在会计班学习来的财务知识用在这件事儿上,两人讨论得不亦乐乎。
但毕竟是恩爱夫妻,说着说着, 越靠越近, 非要抱着才能进行, 周长城的手就开始不老实了, 明明是握着笔,跟老婆讨论怎么控制成本, 搂着那条从结婚至今都没有变化过的细腰,又摸又亲,不到十分钟,两人就从桌边滚到床上去了。
夏天还没过完, 抽屉里的橡胶套倒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下去。
又一日,金牛快餐的人又来问万云要不要考虑卖掉这个店,是拉哥受人之托过来问她。
万云有些不耐烦地应付:“拉哥,你要是想把这个店铺的产权卖了, 让吴老板当我房东,我没意见。但你要问我卖不卖店, 我跟你讲,不卖。”
可能是年纪大了,租金稳定,拉哥这两年脾气见好,听着万云这么硬的话也没生气,而是笑说:“行了行了,不卖就不卖,你挤兑我干嘛?”
拉哥也不卖商铺,他就是做租赁的,要是今天卖一间,明天卖一间,后面几十年还过不过了?也就是吴勇带话过来,说要是能买到一家生意不错的店,可以给一成的提成,他才跑来问的。
不止是万云,这条食街好几家生意不错的店都被问过,在九月份的时候,跟万云同一排的一家店,卖卤肉盖浇饭和盖浇面的老板,以五万五的价格把店铺出售给了吴勇和王慧。
吴勇和王慧接手店铺之后,基本上没有做出任何改变,亲自去看过两回,除了派个人到店看着账本,其他的生意方式和人员配备,全都一样,除了经营人,就连招牌都没改过。
真是奇也怪也,这吴老板和王老板也太慷慨了,五万五要是精打细算,都能开两家小店了。
隔壁的几个同行和万云说起那金牛快餐的两个老板,都觉得纳罕,哪有出手这样大方的?他们都是小生意人,真没见过吴勇和王慧这种做法,不自己劳心,玩金钱的游戏。
“那吴老板该不会是想把我们这条街的食肆都买下来吧?”卖煲仔饭的罗姐又一次来万云店里说话,因为跟阿英姐是亲戚的缘故,她时不时都会过来坐一坐。
万云不同意:“怎么可能?他脑子又没长虫,这条街少说也有二十家店,每个店五万,他还能花上百万买我们的店?什么时候能回本?”
罗姐看万云一眼,只要一提起那金牛快餐的人,万老板的攻击性就上来了,真没意思,她觉得有点没趣,说两句话就走了。其实罗姐大可不必如此担心,因为人家吴勇和王慧也不是每家店都会要的,至少她那儿,生意只能算过得去的店,人家就没有登门问价。
不过无论如何,做饮食的小老板们近来对金牛快餐的人都提防了不少,一时间每家店的后厨都严防死守的,绝不能让陌生人跑进去,就是胡小彬都受了万云的警告,让他少和林彩霞往来,就算有交际,也只能到其他地方去。
胡小彬自从被万云提醒过最好别和林彩霞谈恋爱,相处的时候,他本人就收着劲儿了,彩霞现在都不放弃嫁给老板当老板娘的梦想,自己一个小伙夫,还是别去凑趣了。
其实胡小彬这么想也是多余的,因为林彩霞根本没看上他,她老觉得胡小彬小气吧啦的,除了花点小钱在打台球和去影视厅上,从未见他请自己吃过零口,抠门到让人心寒。
到了十月份,天气总算凉快了一些,万云盘了盘手头上的钱,不算不知道,他们家三本存折,加起来竟有二十七万多的存款了,乖乖,真不得了。
“城哥,我们也算是个小富翁了吧?”万云拿出三本新旧不一的存折放在桌上,美滋滋地看着上头的数字,盼着多一点,再多一点。
“勉强也算吧,跟那些大老板们没得比,但也算小康。”周长城把上个月的出差补助从兜里掏出来,递给万云,“两百三,你拿着。”
他们的钱就是这样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没有一分来路不明的钱。
有机灵的投资者认为这是傻钱的一种。
其实这个存款,在九十年代初期,已经是个富翁了,哪几个家庭能拿出近三十万的现金来?但是周长城和万云没有跟自己的同龄人对比,眼睛总是朝桂老师、姚劲成等人看,再加上有彭鹏上百万的前车之鉴在眼前,因此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少钱。
“好。”万云接过来,把钱收好,“明天我就找小马去看看店铺。你说,要是看到有合适的,要不要买下来?不然每个月都给房东交租,房东哪一日不想租了,或者他想提租金,我们就得立刻走,想到这些,我心里总觉得不痛快。如果是自己的铺位,想做就做,不想做就租出去,怎么都有钱进账,旱涝保收。”
万云想得挺好的,她是看拉哥不愿意卖铺位,心想人家总比自己精明,赚的也比自己多,一直把商铺攥在手上,情愿空着也不卖。且桂老师以前也说过,手上有土地,能保住就保住,保不住就买那些经典的值钱的东西,比如闹市商铺和黄金。
“说起来,我们还没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周长城被万云念得也心动起来,坐在她旁边,细细思量,“先去打听打听价格,那铺位要是在工业区里头我们就买,如果太边缘就算了。之前我在厂里培训的时候,看过一份街道的区域规划,上面写着往东那一块还要再建一些科学园,正在谈招商引资呢,所以这儿至少还有二十年的发展趋势。而且海珠是市区,就算要工业转移,这块地方空出来,政府肯定还有其他的计划,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好,我明天先去看,等你休息了,我们再一起去决定要哪间。”万云兴致勃勃计划起来,她还以为是买大白菜,想买哪儿就买哪儿,“那我们的预算是是多少?”
这还真不好说,之前根本没想过要买商铺这件事儿,平时留意得也少,现在又没有特别专业的房产中介机构,几乎都是靠熟人介绍,要不就是依赖拉哥和小马这些成日跑腿的人,周长城也有些没底儿:“不然参考金牛快餐的人,要是超过五万,我们就不要了。”
五万,有点儿多,万云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不是很愿意:“再少点儿吧?三四万?”
“先别想那么多,三万还是五万,也不是我们想怎么买就怎么买的,先去打听,再谈价格,反正也不是立马就能办成的事儿,重要的还是产权清晰,别公家私家牵扯不清的。”周长城说得不错,置业买地不是小事,何况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没有任何背景靠山,买卖物业一定要干净利落,不能有其他的拉扯,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好不要惹官司。
于是万云就把买商铺和开分店的事放到一起去解决了,她想着买了铺位就自己先用着,要是不想开餐馆了再放租出去,所以这个铺位也不用太大,跟现在工业二路用的差不多就行。
可等真正开始去看商铺的时候,万云才知道中间困难重重,她的目标区域是在工业区,这儿是拉哥的天下,自然要去拜码头,因为跟小马熟悉,还是小马过来带着她去看,拉哥那儿说好要收八个点的手续费,就算最后没买成,也得给红包,万云也只能咬牙答应了,除了拉哥这条地头蛇,她的选择实在不多。
拉哥手上倒是有上百家商铺可供租赁,但他不卖,如果万云想买,只能是四处打听,小马能打听到的其他家的商铺资源也不多,现在还是大部分商铺还是以公家产权为主,公家的就难办了,他们不往外卖,不过是三五天时间,工业区私人的铺位就看完了,别说买下来,就是租赁,万云都不满意那些位置和面积。
如果只是租门面,万云心中有数,有些不尽人意地地方可以克服,但轮到自己花真金白银去买、去拥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跑了十多天,万云累了,天天回到家都要周长城给她按腿按腰。
“城哥,找个地方真难。”万云趴在床上,双手交叉在枕头上,垫着额头,说话时,声音被压住了,一出口就变了形,但还是舒服地享受周师傅的按摩。
不论是项目部门还是设计部门,周长城底下已经带了好几个人出来,之前许多必须要亲力亲为的工作,都可以放手出去,他反而没那么忙了,天天都能和万云一起关店门回家。
“那就慢慢来,找门面这些也要看缘分。”周长城的紧迫感不是那么强,主要是选择确实少,也不急着立马要买到,他这阵子想通过梅长发去跟街道的人打听,是否有公家的物业要放出来卖,但是也没什么动静,“实在不行,我们就把目光放到外头去,到天河或越秀那些地方去看看,说不定有机会。”
可万云不乐意:“我就是想要两家店连在一起,最好走路都能到的那种。”
老板是万云,实际操心的人也是万云,她没有管理分店的经验,但两个店距离近,就是其他成本也能稍微降一降,还有人员调配也会更灵活。
“那就真的只能遇了。”周长城是觉得可以往外拓展,但想到万云到时候要两个区域跑来跑去,也是辛苦,“跑这么多天了,歇会儿吧。要真的遇不上想买的,又赶着要开分店,那就先把店开起来,后面遇到合适的商铺再买下来。”
“今天几号了?”万云忽然翻过身来问。
“我看看。”要问周几,上班打工的人周长城还能答得上来,但问几号,他还是要翻一下挂历,“新历十月十八号,怎么了?”
万云一听,叹了口气:“今年恐怕开不成分店了,要找得地方来,大半个月过去了,再花十几天装修,又去了半个月。你也知道,十一月底开始,人就会慢慢少,要开张做生意,至少得等明年开年了。我是真不想熬着数日子。”
这种悲观,全是惨淡经营总结出来的经验。
别的酒楼餐馆,年底时聚餐活动多,都是生意爆棚的,就他们工业区,季节性特别明显,可也没办法,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靠工业区就是要靠外地来的大众工人。
“小财迷。”周长城搂着万云,一起滚在床上,健壮的手臂把她抱着,“别愁,我看往年年底,每条街都会有一两家店不做了,位置空着,要到春天才能招到租客,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其中浑水摸鱼,摸到一两个地方还不错的店。”
有钱都花不出去。
一切看缘分,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隔日,万云调整心态去店里,如果真没有遇上合适的位置,那就再攒攒钱,到淡季再找小马去看门面,那时候拉哥着急把店面租出去,说不定还能压压房租。
反正这分店,她是一定要开起来的!
因为不用跟小马出去看门店,万云一大早就跟周长城出门坐公交去了工业区,刚一进店门,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个钟点,袁东海还在卖早餐,店里坐满了来吃米粉和面包的人,阿英姐在收银台小抽屉边上收钱,照理说一切都正常。
那个小抽屉是万云特意给袁东海开的,他那个两平米的小摊档跟快餐店的账是分开的,另外算钱,这几年下来,每个月的收入已经很平均了,早餐收益大概在两千一左右,加上中午和晚上的收益,一个月能有三千出头,其中有两成五是要给万云的,也是作为袁东海在云记的租金和水电人工支出。
哪里不对呢?万云四处这个不大的地方,她有一阵子没这么早到店了,之前都是半中午过来的,过来之后,袁东海的早餐卖完,已经上楼去休息了。
“阿英姐,早上好。”万云来了,阿英姐就把收银台的位置空出来,去收拾桌上客人们吃过的碗筷。
“老板早上好。”阿英姐早上七点上班,她住楼上宿舍,得六点四十五起来,不过午饭前她有两个小时可以上楼去休息,除了时间分得较碎,但不会真的累着她。
等万云站到收银台,细细看去,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
袁东海那儿多了个与他举止亲密的女孩子,说是女孩子,看面相和年纪,算起来,更应该是女人。
那女人刚开始在坐在门口的桌子上吃着包子,万云进门时以为她是常客,似乎之前也见过,还朝她点头笑了下,过了会儿,大概是看万云低着头,她就站起来,帮忙把袁东海那儿的米粉一一端到客人面前,仿佛她是服务员,干了阿英姐的活儿。
万云眯起眼睛,看着袁东海那一脸荡漾的样子,这是把恋爱都谈到店里来了?
袁东海一直在追女孩子,万云是知道的,光是她见过的就有三个,但能正经谈两个月的都没有,更别说带到店里来,还这样不忌讳地帮忙。
难不成这个是刚稳定下来的?之前怎么没听过?
万云之前是说过的,不论是后厨,还是袁东海那摊子东西,非员工都不能伸手触碰,就是周长城过来帮忙,能不进后厨都是不进的。顾客不会管他们内部如何分账,一旦是从云记出来的东西吃坏了肚子或有其他问题,那通通是万云的责任。她总得防患于未然。
那女人看万云盯着自己看了会儿,忽而害羞地低了头,朝着她笑了一下,白净小嘴,眉眼柔弱,如同惊弓之鸟,好像受不住万云那双眼睛似的。
弄得万云暗自皱眉自问,我很凶吗?城哥明明说我很甜美!
但现在人多,大庭广众下,万云也来不及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盯着袁东海熟练地把装着汤米粉的碗交给那女人,没有去阻止。
快九点半时,店里几乎都没有客人了,胡小彬拿了今日供菜,跟龚叔在后厨洗菜切菜,阿英姐收拾完碗筷,在后头跟刚到的郑婆婆说话,等会儿也准备上楼去休息一阵。
袁东海看没客人了,把锅盖盖上,脱下身上的围裙,伸个懒腰,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万云好奇的双眼,跨出自己的小摊位,跟坐在门口的女人,温声细语地说:“阿玉,我们走吧。”
那个叫阿玉的女人就站起来,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万云哪里会让袁东海就这么走了,开口叫住他:“胖子。”
袁东海已经不胖了,但万云和林彩虹这些老熟人还是习惯叫他胖子。
袁东海换了张笑脸回头,又把那个叫阿玉的女人挡在身后,回头笑嘻嘻地回她:“万老板,今天来得早啊。”
万云把手上正点着的钱拿计算器压住,从收银台后走出来,笑吟吟地问:“走这么急干嘛?不介绍一下吗?”她又不是什么大恶人,那个阿玉也不是见不得人的,干嘛遮遮掩掩的?
阿玉不说话,躲在袁东海背后,还低着头。
袁东海没办法,这才把身后的人拉出来,装傻充愣:“这是阿玉。”
“阿玉?哪个玉?”万云故意问,“总得有个高姓大名啊。”
“刘秀玉,秀丽的秀,林黛玉的玉。”这下是那个阿玉在回答万云,声音小小的,说话的时候,抬头看一眼万云,又低下头去。
刘秀玉的这番造作,弄得万云十分不自在,她还没见过这么不大方的女人。
“胖子,你女朋友?”万云只能问自己熟悉的人。
袁东海挠头,那张瘦下来的脸,这两年也长了点眼纹,像豁出去了一样承认:“对,阿玉是我女朋友。”
万云看看袁东海,又看看那自称“林黛玉”的阿玉,谈恋爱就谈恋爱嘛,干嘛搞得稀奇古怪的,她又不管胖子怎么交女朋友,说两句客气话,不外乎是很高兴认识刘秀玉,让她以后可以来吃饭,但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胖子,非员工不能碰餐品,你知道规矩的。”
袁东海就是怕万云来这么一句,弄得他在阿玉面前多没面子,微微收起笑脸:“知道了,就是端个碗而已。”
就这么一家小餐馆,还规矩长规矩短的,吃不死人就行了。
可万云只是深深地看他一眼,意思是他也是厨师学校出来的,怎么连基本原则都忘了,直把袁东海看得没脾气了,只好嘟囔着说:“知道了,下不为例。”
万云这才放他们两个离开。
等阿英姐从后厨走到前面来时,万云问她:“袁东海那个女朋友谈了很久吗?早上经常到店里来帮忙?”
早上很忙的时候,阿英姐这种慢性子的人基本上是忙不过来的,做了收银就不能端碗筷,要是能有人帮忙端碗递水,她巴不得。
万云就是怕她在中间如此隐瞒才要问清楚的。
阿英姐不缓不慢地回答:“也没有很经常来,有时候来吧,来了就很乖地坐着。”
那就好,万云这才稍稍放心,她也希望袁东海能找到个知冷知热的人,他比自己大三岁,还漂着,三天两头都让周长城给他介绍靠谱的女孩子。
“年初她就找过阿海,袁东海好像不太搭理她,不过过了几个月,我看到她在阿海租的单间里洗衣服,阿海还打了饭菜回去吃,他们住得还挺好的。”阿英姐的宿舍和袁东海租的小单间距离不远,她嘴里总是能听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消息。
这是住一起了?
万云来了兴致:“这个刘秀玉是做什么的?”
都到上班的点儿了,怎么还坐在她店里。
“不知道,好像没上班,最近天天都能见到她。”阿英姐了解的就是这么多,“小彬说,他见到过阿海取钱给阿玉。”
取钱?万云顿了一下,袁东海这人总是瞎大方,谁都能从他手上搂钱,之前林彩虹和万云不知提醒过他多少回,这破性格至今都没改,只是这阿玉是袁东海正儿八经承认的女朋友,万云想,谈恋爱的时候,男人为女人花钱好像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多管闲事也没必要,要是他们能成,说不定很快就要喝喜酒了。
“老板,那我上去睡觉了。”阿英姐困了,打个哈欠。
万云:“好,去吧。”
第194章 第 194 章
“阿海, 你之前说每个月都要交两成五的钱给万云,是这样吗?”等离开云记快餐后,刘秀玉挽着袁东海的手臂, 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袁东海说:“对啊, 怎么了?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哦,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问一下,这不是第一次见万云嘛。”刘秀玉赶忙解释, 又换上一张笑脸,“她看起来好年轻啊,这么年轻就能在工业区有家店了,真厉害。”
“她是挺不错的。”袁东海往下接话, “但是我们还有个更厉害的同学, 叫林彩虹。她在番禺, 她那个农贸公司更大, 手上有几十号人马。”
“这么厉害啊?”刘秀玉惊呼,看着袁东海, 双眼发亮地说,“我这人没什么见识,看到有本事的人总是忍不住想看看。那能有机会去认识认识她吗?”
袁东海摇头:“她忙得很,每次都只能是她约我们, 我们约不到她的。说起来我们三个也小半年没有聚餐过了。”又拍拍刘秀玉的手,“等过阵子,我们完全公开了,她来海珠的时候, 我再带你认识我的朋友们。”
刘秀玉就乖巧地点了点头,略带一点惶恐的表情, 怯怯地看着袁东海:“阿海,那个万云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呀?她刚刚跟你说规矩,什么意思啊?”
袁东海一看刘秀玉这副柔弱的模样就心疼,立即拉着她的手说:“别怕,她其实就是穷讲规矩,凡是店里出来的菜品都不能经过非员工的手上。她刚刚是看你帮我端米粉了才说的。其实要我说,就那么点距离,端个碗怎么了?你又不是外人。下回咱们不当她的面这么做就好了。你别看她今天凶了点,其实她人很好说话的。”
“喔。”刘秀玉就点点头,又问,“那明天我还跟你一起去店里吗?”
“来呀,你一起来呗,反正你成天在屋里待着也没事做,不如下来跟我一起卖米粉。”袁东海说着,忽然肉麻了一把,放低了嗓音说,“现在我们两人感情越来越好,天天能看到你在身边。阿玉,我好开心。”
刘秀玉听罢,立即娇羞地靠着他不甚粗壮的臂膀,小鸟依人:“我也很愿意跟你在一起的。”
这对情侣如何恩爱,万云不得而知,她也不想知道,光是去看商铺的事,就让万云够头疼的了,在她的计划里,分店迟早是要开起来的,就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
但没两天,林彩霞就哭着找上门来了。
万云这几天都较早到店里,多少也是有点盯着袁东海的意思,他不是那么老实的人,金牛快餐的人买了中间的盖浇饭店铺,近来又定下一间靠近端头位的长沙米粉店,已经搞好户了。听小马说,吴勇和王慧还在打听更大的餐饮店的价格,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条街上倒是有人想把自己的店铺卖给吴勇,但人家没要,说是小店已经有三家,够了,现在要盯着酒楼去。
万云内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着吴勇和王慧有了点好奇心,这两人其他生意究竟是什么,进出口和批发零售这么赚钱吗?想买酒楼好像是张个口的事儿一样,还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
不过无论如何,把控好自己的餐品,是万云这个当老板必须要做的事,因此这几日,就算是刘秀玉站在店门口,袁东海也没敢让她碰到店里的东西。
林彩霞过来的时候,云记的早餐档正准备收摊,万云也开始点今早的数。
“云姐,海哥!我姐不见了!”林彩霞红肿着一双眼睛从门口进来,带着哭腔,“她有没有跟你们说去哪里了?”
“什么不见了?”万云把今天收的早餐钱塞进抽屉里,顺手关上,立马不淡定了,着急忙慌从收银台里出来,“你好好说!”
刘秀玉看了眼万云,又看了眼桌上的那叠钱,没说话,仍安静地坐着,贴着袁东海,像条小尾巴。
袁东海也放下手上的汤勺,问林彩霞:“什么叫你姐不见了?”
林彩霞“呜呜”哭泣了两声,这才开始说:“前天下午,我姐跟我叔叔说出去一趟,一夜没回来,第二天也没去上班,后来我爸妈和我姐他们呼她BB机,已经是空号了,昨晚也没回家。是我妈给我店里打电话问人,我才知道的。”
“云姐,海哥,你们说我姐会不会被人拐走了?”
现在拐卖儿童妇女这种事儿是很猖獗的,还都是团伙作案,报纸上常常登有寻人启事。
“别胡说!”万云不敢往这个方面想,她大声呵斥林彩霞,可见她可怜,一双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想是担心了一夜,又按下自己的忧虑,给她递了两张纸巾,“彩虹做事不是这么没交代的人,你家里人那边怎么说的,她有没有留下纸条那些东西?”
“没有,我妈和我另一个姐都说没有。”林彩霞抽噎地说。
万云又问:“报警了没有?”
人不见了,过了两个晚上,至少得先去备个案。
说到这个,林彩霞忽然顿了一下,但还是诚实地否认:“没听他们说要报警,我爸和我叔在电话里好像还在吵架,说人不见了,可生意还是要照做的,不能让客户知道。”
听到这里,万云的心凉了一截,人都不见了,她家里人还在争着公司里的控制权,但万云忽然又有了一股新希望,彩虹不是被动不见,她是自己走的,而且是有备而走,去年底时,她就说过,等把番禺农贸公司的事情交割清楚就会离开,恐怕林彩霞知道的也不多。
“胖子,去罗姐那儿再呼一下彩虹的BB机。”万云的心一跳一跳的。
袁胖子听了这样的消息,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听万云指挥,快步去给林彩虹打BB机,过了会儿回来也是摇头:“打不通,是空号了。”
“那怎么办啊?我姐会不会有事啊?”云姐和海哥也不知道姐姐的下落,林彩霞这下更是放声大哭,把胡小彬和阿英姐郑婆婆都吸引过来了,纷纷出言安慰她。
万云也是头疼,林彩虹到底怎么回事?可她店里还要开门做生意,只能让阿英姐把林彩霞劝到外头去,有人哭哭啼啼的,免得让顾客以为她店里发生了什么事。
袁东海本来这时候也是要上楼去补个觉的,这下也不动了,还回头去和刘秀玉说小话。
万云想着彩虹可能会去的地方,心里有了点数,压下那阵担忧,正准备去收银台上拿杯子喝口水,她的余光中,那叠钱还原样地放在上面,却被袁东海叫住,转过头来。
袁东海旁边还站着刘秀玉:“万云,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万云连着喝了半杯水,林彩虹突然不见的事还是让她心里颇为躁动的。
“我想让阿玉来店里做个临时工,一日三餐忙的时候,就在前面帮帮忙,工资跟龚叔和郑阿姨的一样就行了。”袁东海自觉自己在万云这儿还是有两分面子的,因此提出这个事情一点也没考虑其他。
这阵子,刘秀玉时不时都在袁东海面前说,他每个月都给万云两成五的抽成,生意好的时候都有七八百了,这样一笔钱,在外头完全可以租个不错的小门面,根本不用借万云的屋檐。或许是这点枕头风,让袁东海这阵子异常兴奋膨胀,认为自己是云记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要是离开了自己,万云这个店生意肯定一落千丈。
万云没想到袁东海竟会挑在这时候说刘秀玉的事,彩虹的事一点眉目都没有,他也是朋友,竟能这样快速翻篇,彩霞的哭声还在,他只想着自己。
万云也看出来,袁东海对这来路不明的刘秀玉是认真的,估计要奔着结婚去的,她那日甚至还和周长城开玩笑说,说不定年底就要包红包喝喜酒了,但让人到店里来做工,不行。
“店里暂时没有再请员工的计划。”万云靠在收银台上,也懒得责怪袁东海说话始终不会挑时间这种性格,看刘秀玉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她越看越不顺眼,好手好脚的人不好好找份工作,天天粘着个男人,做什么临时工,又补了一句,“零工和临时工都不招。”
“可是现在我们确实需要人,”袁东海没想到万云当着面就下自己的面子,开口争执,“我那摊子事儿都是要人的,阿英姐早上忙不过来!”
“你的摊子要找人就自己请,我的中餐和晚餐人手是够的。”万云懒得和袁东海争,最忙的头两年都过来了,今年因为出现了金牛餐厅,客源下降,他反而要多招工,“你实在很想要零工,这人的工资就从你每月的盈利中扣除,你自己给她发钱就行,我不会干涉。”
“还有,既然你找到帮工,那你早上的餐碟都自己处理,不能进我的后厨,但也不能把我店门口的地方弄脏。”万云是想通过这种苛刻的条件,打消袁东海的念头。
刘秀玉此刻拉了拉袁东海的衣袖,又低眉垂眼地道歉:“对不住,万老板,给您添麻烦了。”
话说得不清不楚,怎么就对不住了?弄得万云也不上不下的。
但袁东海就是女人示弱吃这一套,立即横眉竖眼:“别道歉,你对不住谁啊!这不是还没当成员工吗,添什么麻烦?”
万云不想跟这两人演电视剧,只挥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你要是请了这个人,记得签合同。我还是那句话,你想独立自己做摊子,钱款和卫生都分开,我不用你的人,你也不能用我的,但是我们之前说好的抽成不能变。”
其实这时候万云已经动了想让袁东海离开的心思,不过今天不是时候,现在她整颗心都被林彩虹不见了这件事给占据了,暂时没有力气去处理跟袁东海的事,谈不了细节。
袁东海被刘秀玉拉着,也不忿地离开了快餐店,他现在不把生意、友谊这些事放在第一位,因为他有更重要的、更心爱的人要去在意。
万云和袁东海的友情再一次出现了裂缝。
时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周长城今天去见供应商了,会晚点回家,万云提早了半小时回去,急慌慌锁上门,跑上二楼,翻出叶小芝的电话,打电话前,她双手合十祈祷:“彩虹一定会在小芝姐那儿,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电话是打到叶小芝店里的,莫阿球接的,人不在店里,他又转告了万云家里的号码。
万云再次拨通新号码,这回是叶小芝接的,一听是万云来电,立即转头对旁边的人咯咯笑:“彩虹,你猜对了,是阿云打来的!”
万云担了一日的心总算落地,等林彩虹说了一句“喂”,她就开始骂人:“林彩虹你要死了!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很担心你?彩霞眼睛都哭肿了,我今天为了你差点都跟袁东海吵起来!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搞什么离家出走?家里一点交代也没有吗?”
万云骂人时一点力气没省着,中气很足,林彩虹不得不把话筒放得离耳朵远了些,对于万云的担忧却觉得温暖,轻声说:“阿云,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阿云,但是你冷静一点。”
世上最好的阿云忍不住咆哮:“我怎么冷静?早上彩霞跑来说你不见了,BB机也空了,还担心你是不是被人拐了,我一整天都无心做事,就怕你有事!结果你呢,你跑到小芝姐那儿去,快快活活的,一声不吭!你想干嘛?你想气死谁?”
“好阿云,我错了,我错了,下回再干这样的事,我一定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林彩虹只能哄着万云,她是一点昔日的影子都没有了,性格上仿佛换了个人,能屈能伸,能硬能软,不过也就是对着往日旧友还有点温存心意,“之所以连彩霞都没说,是怕她一转头就跟她爸妈卖了我,又把我拉回去给他们做牛做马。”
原来林彩虹早就想离开番禺,和她那一帮吵起来没完没了、甚至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的家里人,她为此做了将近十个月的努力,就是要拿到满意的钱,然后离开,永远不再回头。
近年来,林彩虹那儿的家人吵得越来越凶,打了好几架,不论是叔叔婶婶还是亲生父母都想要她那家公司的股份,林彩虹装作十分痛苦,但最后迫不得已同意了。公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群人去找了个公证方,很快就把那家农贸公司按不同的比例分成三份。
父母和叔婶都以长辈的身份压着未结婚的林彩虹,说她往后要嫁人的,手上不能有这么多股份,不然以后男人家里也要来占便宜,竟好意思让创始人的林彩虹只占小头,林彩虹“垂头丧气”地签了分割合同。
因为父母叔婶的股份额度是一样的,有时候一些大小的公司决策如有不同意见时,就要看林彩虹会同意哪一方,因此就算是买肥料这种正常的事都能争执起来摔烟灰缸。
不过才一周的时间,林彩虹就被“哄着”,将手上的股份全数卖给了她叔婶一家。
至此,林彩虹跟自己创办的农贸公司真正意义上的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了。
可公司毕竟是林彩虹亲自办起来的,不论是她父母或叔婶,对对接客户的事都接触很少,更别说涉及到人员调配和公司运营,还要跟相关的农业部门打交道,再者,他们就是为了逞威风,想拥有这个公司,却又要林彩虹去打理细节,脚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就想做管理,以为只是简单地种菜卖菜,所以对中间的很多门道都不清楚,只知道有供应就有回款有钱赚。
但其中的利润早在股份分割之前,就被林彩虹以各种方式提现出来了,有的订单甚至连单据都没留下,现金都在她私人账户上。
公司还是那个公司,土地和客户都在,只要好好运转,就不会是个空壳子,但肯定不会太容易,林彩虹始终没有把事情做绝,只拿了属于她那部分的钱,现在就看她叔婶和父母能不能撑起来了。
前一日,林彩虹跟往常一样,穿着平日里的衣服,背了个旧包,跟见到的人打招呼,说是去见个新的酒店采购,大家以为她是去工作,还让她早点回来吃晚饭,谁知一去不复返。
“彩虹,值得吗?”万云得知林彩虹平安,又听她说起这些事,就觉得可惜,“你辛苦创下的业,就这样拱手让人了。”
“值得!”林彩虹斩钉截铁,即使不是面对面,都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她眼神里的坚决,“只要能离开他们,一切都值得!”
这些年,她过得太煎心了,必须要离开,身心才能得到解脱。
有些话,林彩虹都不敢告诉万云,就算她公司做得最好的时候,她叔叔和爸爸野蛮地动起手来,连她这个最赚钱的人都打,她力气再大也只是个女孩子,竟无法反抗,生生挨打。
所以她家里的情况真的是离谱得可怕,林彩虹出走是迟早的事。
“彩霞是真的担心你,看她那样子,估计哭一夜了,你看什么时候跟她说一声。”万云也不敢胡乱劝林彩虹,听起来,林家是比她万家寨娘家还要可怕的吃人窝。
林彩虹轻叹了口气:“竟忘了还有她。但她跟我不是一国的,不能告诉她我的下落,不然她转头就会把我卖了。”又叮嘱阿云不要讲,“再过一阵,我离开广州了,我自己打电话给她。”
万云这下都不惊讶了:“你要去哪里?真的要北上吗?你够钱用吗?”
她还挺好奇,林彩虹究竟拿了多少钱走。
“暂时还没定,去哪里都可以。”林彩虹其实心里有数,但她防范心理很强,好多细节对谁都没说,看叶小芝到厨房去了,她捂住话筒,用气声对万云说,“别担心,我手上有一百万。”
万云倒吸一口气,又想,太可惜了,那个公司现金流转得这么好,但彩虹还是把它拱手让出去了,一定是家里的境况坏到让她连赚钱的公司都不要了:“那你…”
但万云的话还没说完,那头的林彩虹又朗声笑了,还隐约能听到小芝姐问要不要吃水果的声音:“阿云,别声张啊。等我重新换了BB机,就给你家里打电话。”
万云只能答应林彩虹,连袁东海和刘秀玉的事儿都忘了跟她讲。
第195章 第 195 章
会跟袁东海的友谊走到这一步, 万云等的好像就另外一个靴子的落下,尽管羞于承认,可她也盼了许久。
在袁东海说了要刘秀玉在店里帮忙, 万云不同意后, 袁东海竟买了一堆一次性饭盒堆在自己摊位旁边,早上的时候,就给客人用一次性的碗筷,刘秀玉跟个小老板娘似的围着那摊位团团转, 两人过得似乎有滋有味的,不过钱还是阿英姐在收。
袁东海知道万云的脾气,她说了钱和账的事不变,那肯定是有底线的, 他敢乱来, 万云当天就会让他滚蛋。
万云每一日都挑剔地走进店里, 看着门前那一堆一次性快餐盒就皱眉, 直接喊袁东海去丢掉,垃圾站离店里远, 走路都要十分钟,那桶快餐盒又脏又油还重,袁东海舍不得让刘秀玉去,就只能自己“吭哧吭哧”在店里和垃圾桶那儿来回跑。
因为万云不许刘秀玉进后厨, 让阿英姐和胡小彬盯着,到他们要用水洗抹布时,只能从一些公共水龙头那儿装水过来,现在过了十一月, 天气渐冷,风一刮, 人也要冻得发抖,刘秀玉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去挑水,回来后简直恨不得窝到袁东海的怀里去取暖,那可真是把袁胖子给心疼坏了,以至于他跟万云说话都呛声不断。
万云发现,刘秀玉明里暗里会指使阿英姐和胡小彬帮忙做事,阿英姐虽做事慢,但不是那种没有心眼儿的人,刚开始还会搭理这个阿玉,她再扮柔弱就当睁眼瞎了。但胡小彬不同,小伙子血气方刚,又不知深浅,还帮忙倒厨余垃圾,收获了刘秀玉不少好听的的夸赞,诸如小彬你这人真好,小彬你这么好的人就该去大酒店当厨师长之类的话。
真挺有意思,袁东海也没出言阻止。
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许多人和事,有些是大象,肉眼可见需要避开或承担;但有些就是苍蝇,赶不走、打不死,它就围着你嗡嗡乱叫,让人烦不胜烦。
万云觉得自己有些刻薄,但她把刘秀玉这类人当成了苍蝇。
如果说刘秀玉指使员工做事,都还是些无伤大雅的纷争,那么接下来这件事,就让万云大为光火了!
那一日胡小彬休假,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人在广州,难免都有几个老乡要聚会,所以店里最开始只有阿英姐在,阿火照常送菜过来,是阿英姐出去接的菜。
通常这时候,应该是袁东海自己亲自过去收钱的,但万云到的时候,只看到刘秀玉在收银台,笑意吟吟地开关着抽屉。
万云当下就摆了脸色,说了多少回,为了安全起见,后厨不能让人随意出入;瓜田李下的,收银台也不能由非职工站过去。
袁东海本来还在招呼客人,偶尔还甜蜜蜜地回头看刘秀玉一眼,似乎男耕女织,特别合拍,转头一看,万云正一脸铁青盯着刘秀玉,袁东海就知道坏了,立即使眼色让刘秀玉出来。
刘秀玉其实一早就看到了万云的身影,还是不紧不慢收了顾客的钱,又过来打声招呼问好,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这女的有礼貌,但万云理都没理她,直接对袁东海说:“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你立即就走!”
袁东海梗着脖子,脸皮有点热,也没应一声,他觉得万云总是小题大做,这些小事,至于吗?对他来说,阿玉完全不是外人。
万云却想,不行,这个袁东海和刘秀玉不能留了,再这么下去,他们就得鸠占鹊巢,她情愿不要这点抽成。
要不是这几日忙着跟小马去看几个在年后可能会放出来的店面,万云是真想快点把他们这事儿给解决了,免得自己跟个磋磨媳妇的恶婆婆似的。
她觉得也很奇怪,现在的相处都到这个地步了,每一日都有争执别扭,可袁东海自己也不主动提出要走,竟仍想在店里占据半壁江山,这又是何必呢?
这种情况下,都不用多积累,矛盾很快就浮出水面了。
这个事儿,说起来也在意料之中,比万云预想得要快。
万云的警告还不到三日,下午休息时间,店里就万云一人在,袁东海特意下楼,跟连体婴一样的刘秀玉没跟着,胖子跟她提出,现在早餐档的钱要他自己收着,不让阿英姐收了,阿玉往后会收钱记账,每日给万云过目,月底再交抽成,抽成额度不变。
听罢,万云眯着眼睛,看着袁东海那双并不敢看自己的双眼,她忽然笑了一下,许多前几天想不通的念头,在这一刻都通了,到广州这么多年,她从未小瞧过任何一个人,只要肯尽力去生活,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运气和走向,包括林彩霞,尽管不看好她这种眼高手低的性格,但人有三衰六旺,说不定哪一日年轻的彩霞会有其他的奇遇。
但是袁东海,万云在今天就看死了他,这个人这辈子不会有太多的出息。
在最开始,万云让袁东海进店占摊位卖早餐的时候,她就提出袁东海自己记账,但他不同意,几年时间了也没有任何变动,现在刘秀玉才出现一个月不到,立马就想着要自己管账。
他的主张,他的主意,全是被动地由他人操控,是个小男人性格。
刘秀玉这人,万云和她说过几回话都很不得劲,就算是正常的日常问候,她都能诚惶诚恐,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微小的蚂蚁,随便一个人都能把她踩死,人一直这么示弱,双眼却不停地转,总是惹人怀疑的,万云的第六感让自己不敢忽视这种弱女人的杀伤力,她定然有点儿本事,才能哄得袁东海事事听令于她。
可就算是刘秀玉哄着袁东海去跟万云说要自己管账,他也没想着提出要离开云记,以万云对他的了解,袁东海不敢,他从心底里惧怕所有的风险,他怕自己离开了云记,就撑不起来,所以一定要有所依附。就跟最开始说好合伙开着店的时候,袁东海因为担心生意不好,只肯出约定的不到一半的钱,被万云拒绝后,看她的店要开起来了,又反复想加入。
现在的情况跟那时候没有任何分别,袁东海做事总是临门一脚。
他们两个朋友之间的裂缝,从前没有解决的,现在再次发生,又一次摆到了台面上。
即使是个人微小的历史,也在日常相处中重复上演。
“我要是不同意呢?”面对袁东海的要求,万云的回答一点情面也不给,她本来就不想留人了,这下更是找到了缝隙,一定要把钉子给楔进去。
万云是重感情的人,但事关生意和银钱安全,她不会留情。
“要是不同意,我就…”袁东海的脸上露出一点哀求的神色,面对万云那双明亮的眼睛,他连狠话都说不出,只能放低声音说,“万云,我不会做假账,也不会骗你的,就是想自己收钱,每个月的抽成不会少你的。你也看到了,现在我有阿玉,我们有结婚的打算,总不能让她一直端盘子,也让她学着怎么收钱做账。我…”
万云打断他:“胖子,你看看我这个店铺,有多大?”
袁东海不懂万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还是老实跟着她的思路走,打量一眼:“十多平。”
“加上后厨,一共是十六平米。”万云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包括你和两个零工在内,有六个人,客人多的时候,他们只能拿着饭盒站在门口吃饭。我这里再容不下你一个阿玉。”
见袁东海还想开口,她立即说:“胖子,你为什么不跟刘秀玉商量着另起炉灶呢?老在我这儿打转也没意思。反正你们迟早要结婚的,去租个好店面,同手同脚做个夫妻档不是更好吗?”万云的话很快,根本没让袁东海插嘴,“你要是不知道怎么找店铺,小马现在手上有几个还不错,租金也合适。”
袁东海没想到万云竟会说出这样不留情的话来,这么多年的情谊,张口就要赶自己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能这样无情呢?”
无情吗?也不算吧。
万云是有点难受,怎么说也是多年老友,但她更怕麻烦,刘秀玉给她的感觉实在不好,只要这人在,她就不敢离开收银台,好像身边埋了个雷似的,袁东海想结婚时太过沉浸其中,根本不是朋友和伙伴长久的相处方式,万云摊开手:“你有权利追求幸福的家庭,我是真心诚意希望你和刘秀玉更好,自己当老板和老板娘,比在我这儿要名正言顺得多。这几年你肯定也积攒了点钱,好好规划一下,事情总是能做成的。”
可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袁东海都没有敢定下来要走,他只是发泄地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话,又不敢把万云得罪死了,郁闷地走出了店里。
万云有时候觉得袁东海这些年的脑子都长到珠江里去了,四周随处可见的勇气、奋进的精神,没见他吸收一点,他最聪明的举动就是问一句,难道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小贩吗?那时万云还认为他是有潜力的,可那点思想好像就停在那一步,再无长进了。
想想他们三人,彩虹学历只有小学三年级,短短几年时间,人家做起了百万级的农贸公司,自己把云记撑起来,现在也在想办法要开分店。但袁东海好像就一直停在那儿,需要人拉,需要人推,可谁人这么有空去拉拔他呢?
正当万云为他们三人的友谊伤感的时候,小马着急忙慌奔进店里:“万老板,走走走,有个私人商铺要出让,位置就在工业四路那栋黄色小楼的拐角!二十平,现在是个裁缝店,我看过了,好好做隔断,可以做餐饮。主家准备回去起大屋,急着用钱,开价四万二,早上刚找拉哥放出来的,我谁都不敢说,立马来找你了!赶紧去看看!”
万云立即收起自己的那点情绪,什么事都不如自己的事重要:“确定是产权清晰的私人商铺吗?”她这一个多月以来找商铺都找疯了。
“确定!一百个确定!”小马常年混迹工业区,很熟悉这儿的物业,哪些是公的,哪些是私的,他门儿清,“主家是花都那边的人,八十年代初跟拉哥一起收店铺的,不过他没拉哥的本事,只收了几间,现在缺钱才放出来卖的。你别看那二十平米的店铺,现在一个月能收一千六的租金。”
“一千六,可以啊!”万云来了兴致,不用小马催促,“噔噔”跑到餐馆阁楼上,把在休息的胡小彬喊下来看店,坐上小马的摩托车,十分钟就到了他说的那栋楼。
“就是这间,现在应该还没人来看。”小马为了赚万云那八个点的手续费,一天都没闲过,到处打听谁要放商铺出来卖,真没想到让他撞上了,“我带你去看。”
等小马停好摩托车,万云立即就下来,抬头打量这附近的环境,工业四路,已经算很核心的位置了,离城哥那儿不算远,黄色小楼有四层,是个很大的服装厂,一楼则全是吃喝玩乐的商铺和小店。
这个铺面其实就是个拐角位,正对着一个十字路口的路冲,所以裁缝店顶头还挂着镇山海和八卦镜,但瞧着生意不错,店里好几个大铁架,架子上都是布料和线头,三辆缝纫机踩个不停,不时还有客人拿着衣服过来改针线。
“你看到的是门面,其实他们后头还有五平米的仓库,仓库往后还能开个小门,小门后面是块小草地,打通的话,不就可以做餐饮了?只要不是那种油烟很重的,楼上的服装厂也不会投诉。”小马来之前把一切都瞧好了,嘴巴不停地给万云介绍。
但是万云有疑虑:“照理说拉哥也喜欢这样的商铺,他不买吗?”
小马瞪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拉哥不想买?”他四处看看无人注意他俩儿,拿手放在嘴边挡住,悄声说,“拉哥和那老板谈崩了,这个漏才轮得到你的。”
“为什么啊?”万云一脸探听八卦的神情。
“拉哥最开始收工业区的商铺,是几百块,一两千块收来的,便宜得要命。但现在这个店涨到四万二,他不乐意,跟人家压价压到三万,那屋主当即就站起来走人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小马想起早上拉哥发火还心有余悸,“本来这种商铺,要是拉哥放话不给别人接,人家都不敢要的。下午我看他心情好,就问这个商铺能不能带你来看看,他还想了会儿,才说让你看看就看看,还叫我给你压主家的价呢。”
万云被小马说得都紧张起来了:“那你这么说我还敢要吗?哪个小生意人敢在这儿得罪拉哥啊?”拉哥是真正的地头蛇,有地有人,有勇有谋,跟周围社区街道的关系又好。
“拉哥才不会这么小气!他手上店面数量多的,说出来吓死你!”小马不在乎地“切”一声,“反正他想低价收这个商铺,人家业主不同意。我要是把这店铺卖给你了,拿了抽成,大头还是孝敬给拉哥的,他老人家怎么样都赚钱。”
也是直言不讳了,万云暗暗瞪了小马一眼。
“这个裁缝店跟那个业主是多少年的租约?”万云问小马,总不能自己买了店铺又不能用。
“三年。”小马那双桃花眼眯起来,又伸出一根手指,“等过了年,就还剩一年了。”
“这么久啊。”万云叨咕,她买了店,要是想把租客赶走,也没有违反现有的哪条法律法规,就是心意上有些过不去,人家生意做得好好的,得受她这“无妄之灾”,可让她单纯收租等个一年半载的,万云又不乐意。
“你们商量着来嘛,又不是不能商量。”小马不认为这是问题。
万云还是说:“我不能做主,得把我爱人也叫来一起看。”
“行,但是你得赶紧。我还有两个兄弟也在带客人来看门店呢。”小马看万云没立即做决定,也不勉强,“来都来了,我带你走一圈。”
说完,两人跟裁缝店的人打过招呼,前后都看了,确实能改成餐饮,结构跟云记快餐差不多,前厅后厨,这儿还宽绰方正一些。
除了站在门口,看着眼前人来车往的十字路口有点犯怵,万云心里是对这一家满意的,至少比之前看的那些芝麻大小的店铺要满意得多,她之前从来不在意这些风水学说,但因为桂老师在装大门和开店动工时都要请个道长来看,万云时不时也会留意,她又回头去看了眼门头上的八卦镜,果然这些讲究不能少。
周长城下了班,就被万云拉过来看门店。
这地方晚上和白天完全不一样,白天时大家都在上班,十字路口看着车比人多,但到了晚上,附近好几家服装厂的工人都出来逛街了,服装厂的年轻女工不少,意味着有消费,万云兴奋地走在路上,围着这栋小楼转,就算这个店不做餐饮,做点其他的也定然能成的!
一直到晚上九点钟,人群都没有散去,还是乌央乌央,吵吵闹闹的,但对周长城和万云来讲,这些不是噪音,而是会说话会行走的金钱。
就是开了一日会的周长城,都扬起笑脸:“这地方人多,跟之前五十米街都有得比了。小云,在这里开店,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就这里了!”
“好!”万云挽着周长城的手臂,眼睛里都是要大干一场的光芒。
接着几天,万云都在忙着买商铺的事,袁东海数次想找她说话,她都没空。
小马在拉哥的授意下,帮着万云把商铺价格压到了四万,那业主确实急着用钱,看万云能一次性付清,也不拖款,就同意了降价,说好立马可以办手续。
商铺的所有人写的是周长城和万云夫妻两人的名字,这是他们两口子在广州的第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物业。
手续要办十几天,小马鞍前马后地跑动,万云和周长城两人都没闲着,需要签字按手印的地方也不在少数,除了给小马的费用,还有一些税费要交,最后总体下来是花了四万四,在他们的预算范围内。
至于那个裁缝店的租约,万云和他们的老板说好了,让他们做到明年三月。
在今年十一月最后一日,这家商铺的产权完全交割清楚。
最后一次从房管中心出来后,小马真诚地跟周长城和万云握手:“恭喜两位!”
周长城和万云也是满脸笑容,买下商铺,是他们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啊!
买下商铺,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那天早上办好手续,周长城回去上班,万云也揣着刚出炉的商铺产权证回了店里,准备跟胡小彬和阿英姐他们宣布开分店的事。
十点多了,没想到袁东海这个钟点竟没上去休息,带着刘秀玉一直等着她。
“万云,你这几天都忙什么?比美国总统还忙,想跟你说话都得排队了?”袁东海想开个玩笑,但这玩笑没开起来,万云只听出了抱怨。
宣布开分店的事也不着急了,万云收敛了一下自己欢快的心情,如果要开分店,她肯定不愿意再让袁东海占位置,她是想自己找个人来做早餐那个位置的。
“什么事?”万云心里其实有点谱儿,看刘秀玉也在一旁,心想,今天定然有事情要分辨出个大小来。
果然,袁东海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想走的事,万云是一点也不意外,他主动提出,能这么简单地解决,两人不必起冲突,她巴不得。
不过万云也使坏,笑问他:“是你想走,还是阿玉给你的建议?”
袁东海的脸色涨红,听出了万云语气里的调侃,这时刘秀玉过来,柔柔地说话:“万老板,你跟阿海说,让我们去找个地方开店,我们想想很有道理,听的是你的建议。”
瞧瞧人家这话说的,责任全在万云身上,万云自愧不如,但她对刘秀玉这人不感兴趣,也不想跟她打嘴仗,只跟袁东海说:“准备今天走吗?”
她是一日都不想留这人了。
袁东海看着万云,竟还说:“你怎么也不留我一下?”
万云坐在收银台后头,抬眼看了下刘秀玉,只见她稍稍紧张了一下,便恶作剧地说:“胖子,那你干脆别走了,反正我们这几年配合得也挺好,走什么呀。”
袁东海还没怎么样,刘秀玉先急了:“那怎么好意思,阿海都打扰你这么多年了。”又推了推旁边的男人,用眼神示意他说话。
“万云,其实,还有另一件事。”袁东海有点踌躇,可被刘秀玉催着,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今天刚好是十一月尾了,能不能…免收我这个月的抽成?我,这阵子,我也没用店里的水,都是我和阿玉在公共水龙头挑回来的。”语气里难免还有些埋怨万云过分计较。
万云微微地挑眉,这袁东海有女人撑腰就是不一样了啊,她开锁,从抽屉里掏出这个月早餐档的账本,伸手盖住上头的数字,以免有人偷窥,大致扫一眼,心中有数,十一月的生意稍微差些,她大概能抽个五百块,基本解决当月的员工工资。
“这样吧,袁东海,”万云直呼其名,根本不与刘秀玉对话,“你今天把东西都撤走,我只抽两成,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把钱和账本交接清楚给你,晚上你也不用来了。”
她看透了,袁东海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刚跟他相处只觉得他开得起玩笑,嘴巴爱乱讲话,但对朋友有种令人舒服的小仗义,可相处久了,就越能体会到其中的懦弱和自卑,这种负面性格是很消耗情义的。刘秀玉或许抓住的就是这一弱点。
“万云,我…”
袁东海刚开口,又被刘秀玉打断:“好呀,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了,账目也好算清楚的。两成就想两成嘛,是不是,阿海?”
万云这下倒是把刘秀玉的话听进去了,立即开始算钱,都是做惯的事,很快就理清楚了,确认无误后让袁东海签字。
折腾了小半天,不论是合同还是账目,都讲清楚摁了手印,两个昔日朋友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歇斯底里,但中间的那种尴尬和距离,是怎么都抹不去的。
“小彬,帮你海哥把东西都搬走。”万云看袁东海开始发呆,恐怕也是还需要时间接受自己就这样离开了这块屋檐,于是点了胡小彬出来帮忙。
不是万云恶毒,她真想让袁东海也去啃一啃这开店的苦头,看是否真的只需交给租金和水电费那么简单。
胡小彬在后厨边上听着今天云姐和海哥两人的“决裂”,他也很沉默,毕竟和袁东海相处了两年,是头牛都会有感情的,“哎”了一声,立即从后面出来,动手打包袁东海的那些锅碗瓢盆,他始终记得,云姐才是给自己发工资的老板。
不过是半小时的时间,袁东海的那个摊子就彻底撤出去了,云记快餐门口空了块地方出来,万云又搬来一张折叠小桌,客人吃饭就能多几个位置。
等拿完最后一个炉子的时候,刘秀玉在外头等着袁东海,他走进店里,万云正放好几张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一转头看到他,问:“落东西了吗?”
袁东海摇头,问:“万云,我们还是朋友吗?”
“是吧。”万云笑了一下,没有很大的表情,不承认也不否认。
袁东海忽而明白,他跟万云的这段友谊就要终结在今日了,往后见到面自然也会打招呼,可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把酒言欢,不计较地互相帮忙。
林彩虹走了,再没有第三个人能来调停他们之间的矛盾和裂缝。
人跟人之间,因为各种因由聚在一起,散开的时候,不一定会大起大落,即使分开也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各走各道,缘分走到这里,尽了就尽了,再无后续。
第196章 第 196 章
店铺的产权证已经拿到好几天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只要回到家就要拿出来看,上面就简单的几行字,“所有人”那一栏, 房产中心的办事员用黑色水笔写了他们的名字, 他俩儿怎么看都看不腻,看的时候还顺便夸自己几句。
诸如,万云会说:“城哥,我感觉我们真了不起!”
周长城也是翘着个鼻子:“那当然, 我们不单只了不起能在广州买了商铺,我们眼光还好!工业四路那地方,多难买的商铺,运气也不错!”
这时候万云就会继续接上去:“我一跟阿英姐和胡小彬说要开分店, 他们立马就夸我会做生意呢!”
周长城一点也不塌老婆的台, 狗腿地奉承:“那肯定, 也不看看我的小云有多聪明、多厉害!”
这种幼稚自得的对话, 这几日一直在夫妻两人中间上演,但出了门, 他们就不说了,始终是怕羞,这才哪到哪儿,就值得这样骄傲。但如此弱小的两人, 走了这么多年的路,取得成绩,稍稍自恋一点是可以原谅的。
袁东海带着他的摊位和刘秀玉走了,万云觉得这勉强也算另类喜事, 就是周长城都觉得胖子离开云记是好事。之前让袁东海进来,是因为生意一直没起色, 抽成也是为了分担养店铺的压力,现在一切上了轨道,也积攒了经验,他也有了刘秀玉,往后就是不同的道了,一个小店容不下两个老板。周长城就提议要不要请个人专门做早餐,万云觉得可行,不过现在年底,生意渐渐淡了下去,这个打算得放到明年了。
十二月中旬的深夜,珠贝村的小院儿里。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又照旧说起新买店铺的计划,明年三月把门店收回来,就可以让朱哥派师傅去量尺寸了,虽然前期一直在不停花钱投入,但假以时日,总会赚回来的。
“小云,现在年底了,你出门的时候小心些。”周长城锁好门,一进房间就想起昨天遇到的事,出言提醒道,“昨天下午我从天河回工业区的时候,看到十多个便衣警察拿了枪在追捕两个男的,从巷子口追到大马路上,那两个男的骑着摩托车,跟不怕死一样横冲直撞的,不停撞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还很嚣张地说撞死几个陪葬。听说是警察在抓卖毒品的,路边还有好多人在看热闹,有路人被撞倒在地上起不来,看热闹的人还不肯走,那场面太吓人了,我匆匆看两眼就赶紧回厂里了。”
广州今年的冬季天干物燥,加上一个多月没下雨了,空气里都是灰尘,脱件衣服,静电的电光“噼里啪啦”闪个不停。
“知道,这种热闹我都是不敢凑的,跑都跑不及,小命就这么一条,当然要好好珍惜。”万云坐在镜子前,拿起雪花膏往脸上抹,连声答应,桂老师在广州时就不停告诫他们,在外头什么热闹都不要凑,也不能胡乱说话,保不齐就惹火上身。
“城哥,今晚我眼皮怎么一直在跳?”万云涂完脸,又去摸自己的眼角,心里有点发怵,跳得压都压不住。
听万云说完,周长城的右眼皮也没由来跳了几下,他揉一揉,感觉好点,凑过去说:“我看看。”说着亲了万云的右眼皮一下,“我下去拿红纸,过年我们贴眼皮的红纸应该还有。”
“好。”万云拧好雪花膏的盖子,放在桌上,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跟刚从县里出来的时候相比,这张脸有了神态上的变化,从稚气幼态,现在变得更端庄自重了。
她喜欢这种有沉淀的变化。
周长城拿剪刀和红纸的时候,右眼皮又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奇怪,怎么他们夫妻两个总是这样同步?年初一时也跳,不会真有什么事吧?深呼吸,不乱想,他快速上楼,剪了两张比指甲盖还小的红纸,各自贴在自己和小云的右眼上。
两人互相看对方一眼,右边眼尾处贴了张已经有些泛白的红纸,总觉得怪怪的,又有点好笑,但好在贴完红纸后,眼皮就缓下来,没有再跳了。
今天累,天气又冷,说了没一会儿话,两人就躺下睡觉了,那张红纸也没理它。
这一晚,睡到凌晨四点多,他们房间的电话响了,“铃铃铃”的响声在冬夜里特别突兀,如同夜半惊铃。周长城和万云两颗靠在一起的脑袋猛地动了,都被吓了一跳,心脏狠狠抽了一下,揉着眼睛醒来。
周长城睡在外侧,下意识眯眼,伸手捂住万云的眼睛,扭头去开桌上的小台灯,掀开被子,披上外套,哑着嗓子说:“我去接电话。”
万云也困,闭着眼,馨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懒懒地答应
胡小彬满脸的灰黑,在距离餐馆三条街外的公共电话亭抖着手,上齿咬着下唇,不知觉咬出了血,从别人那儿讨到一块硬币,这才拨通了云姐家里的电话,不知是因为穿少了冻得发抖,还是因为惊吓害怕而颤抖,上下唇都在震颤,忍不住用家乡话磕磕巴巴念出来:“快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
铃声好像响了地久天长那么久,才有个惺忪的男声传来:“喂?”
“云姐!着火了!整栋楼都炸了!”胡小彬也没听出来对方是谁,只当是万云,只会重复这句话,“店里和整栋楼都着火了!”
“什么?”周长城那点睡意被胡小彬的话全部打散,全身紧绷,“小彬,你慢慢说,怎么着火了?”
“着火了,好大的火!整栋楼都烧起来了!”胡小彬根本慢不了,尽管他已经走远了,可一抬头,那吓人恐怖的火光就在他眼前,工业二路那一排的餐饮店全部着火,因为家家都用煤气罐,时不时还能听到巨大的爆炸声,粗壮的火舌从一楼很快就窜上了顶楼,胡小彬耳边全是消防车“呜哇,呜哇,滴滴”的响声。
周长城在电话这头自然也听到了那边的声音,毛骨悚然:“小彬,你现在在哪儿?”
胡小彬听着周长城那把稳重的声音,尽量让自己不要恐慌,胡乱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又狠狠捏了自己一下,回过神来,四面看了看:“工业五路,玩具厂这儿,店里起了大火,好多人都在这里!长城哥,你们快过来吧!”
他佝偻着腰,把自己缩在公共电话亭里,实在是太害怕了!
周长城挂断电话,发现万云也在床上坐起来了,穿上拖鞋,站在床边,衣服都没披,满脸肃容,右眼皮上还贴着那张滑稽而无用的红纸片:“城哥,小彬的电话吗?哪里着火了?”
“他说餐馆那儿整栋楼都着火了,具体不知道什么情况。”周长城赶紧套上毛衣,又穿了件外套,看万云呆住,过去帮她也把衣服穿上了,用力抱住她,“别慌,现在就去现场看看。”
“好。”万云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眼皮上的那块红纸,立即拿下来丢在一边。
什么红纸贴眼皮,一点都不辟邪!
现在是冬天的凌晨四点多,珠贝村的小巷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迷蒙的巷口路灯和呼啸而过的冬风伴随着他们两口子,竟恍惚觉得回到了平水县的萧瑟感,公共汽车是没有了,好在之前万云骑着去卖盒饭的自行车还能用,周长城跨上车,万云坐在后面,紧紧地抱住周长城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背后,手心发凉,心慌气短,脑子要转不动了。
到底怎么了?是做梦吗?是梦游吗?
根本不用到工业四路,只消到工业区的外围,就已经能看到一辆又一辆的消防车和警车往里开去了,工业二路一片冲天火光,为了安全起见,警察和街道已经把周围工厂的工人全都疏散下楼了,生怕火源被风四处吹散,又引起次生火灾。
工业区多的是易燃的服装厂和纺织厂,还有两间煤气罐点,现在天气干燥,稍不注意,一点火星就会引起灾祸,在平时,每个工厂三天两头都被念紧箍咒要注意防火,还要定时检查消防设备,可总是防不胜防。
附近的工厂都在打开水龙头以防万一,热心的人们自发跑动,不停给工业二路那边送水做支援。
数百个穿橙色衣服的消防员一刻不停地接驳着长长的消防水带,大股白花花的冰冷的水从管口里喷出,往着火的工业二路小楼浇去,可大火怎么也灭不尽,煤气罐爆炸的响声不时传来,轰隆隆,地面都震动。
带着防毒面罩和防火服的消防员冲上楼,快速搜寻楼上是否还有人没下来,随着煤气罐爆炸,火势加大,搜寻工作困难。
不论是着火点还是楼下,救护车和哀嚎声不断,定是有伤亡。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顾不上骑车,找个电线杆子随意锁了车,便牵着手挤入人群中,看着不远处一栋楼冲天黑烟,火光弥漫,刺痛了两人的眼睛:“让让,麻烦让让!”
工业二路是过不去了,大量维持秩序的民警还在不停往外送出住在工厂宿舍里的工人,警戒线封锁一直到外围的四路,包括万云新买地商铺也在封锁区内,大部分疏散的人群都集中是四路末尾、五路和外面的大马路上。
“去玩具厂!先找到小彬!”周长城拉着、搂着万云,挤在人群中,不停地拨开迎面而来的人,看万云脸色煞白,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停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一定不能慌张!
万云这一刻毫无头绪,回头去看看火光照亮的天空,那一团火像是烧在她眼里,双腿麻木地跟着周长城走。
在工业五路玩具厂那附近,聚集了至少有上千人,好在这里距离大路不远,人们都分散开了,人虽多,但还没有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周长城跟万云两人双手紧扣,不敢放开彼此,怕被人冲散了,在玩具厂门口和附近一排电话亭边上也没有见到胡小彬,两人不停大喊:“小彬,胡小彬,你在哪儿?”
那么多人都仰着头看向百米开外的工业二路,人声嗡嗡响,每一张都是陌生的面孔,每一张脸都有不同的神情,可眼睛里映着火光,看得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这样寒风四起的冬天里满心烦躁,一身是汗。
“小彬,胡小彬!”万云嘶声呐喊!
周围也有不少万云这样寻找朋友的人。
起火的那栋楼,正是工业二路,云记快餐所在的楼房,一楼二十多个门店全是食肆,二楼三楼则都是出租给在工业区打工的工人们,里头住了至少有三四百人。现场如此混乱,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住在那儿的亲朋已经逃出生天。
“云姐,长城哥!”有个微弱的声音从一个冰箱的后头传了出来,正是胡小彬,他在玩具厂大门最角落的地方,蹲在冰箱底下躲风,听到有人叫自己,这才缓缓站起来。
“小彬!”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赶紧跑过去,看着这个跟着自己快三年的瘦弱男孩。
胡小彬全身发抖,脸上都是灰,冻得塌腰缩肩,鼻涕留下来,狼狈极了,周长城看他只穿了件睡觉时的薄衣服,脚上蹬着双拖鞋,脚也被踩伤了,可怜兮兮的,赶紧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揉揉这小伙子的脑袋,真是受罪了。
“小彬,你有没有受伤?”万云拉着他的手臂,前后左右地看。
“没有,没有。”胡小彬见周长城和万云来了,心里的恐惧总算慢慢在放下,抬手擦干鼻涕,还拍了拍身旁的柜式冰箱,说,“云姐,我把冰箱救出来了!”
“你个傻孩子!”万云看着眼前店里的冰箱,里头还装着昨天剩下的菜和汽水,脆弱的玻璃柜门,从二路推过来,竟一点损伤也没有,就后面那条电线插头烧焦了点儿皮,“是人重要还是冰箱重要!”说着,又忍不住去拥抱了他一下。
“究竟怎么回事?”等大家见着面了,确定了安全,万云才开始问,忽然又提起心来,“对了,阿英姐呢?她住楼上,她下来了吗?”
胡小彬点头:“她在二楼,离楼梯口近,第一声爆炸的时候就下楼了,跟我一起把冰箱推出来的。但是后面人太多了,又挤又乱,我们就冲散了,她应该没事的。”
万云双手合十直念佛。
“小彬,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你知道原因吗?”周长城看向二路的方向,只想知道答案,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过去探听消息了。
胡小彬住在店里的小阁楼上,万云装修的时候还特意给这个小阁楼装了个小门的,进出上下都很方便。
今天晚上十点,他照常前后锁好门,上去阁楼睡觉,直到凌晨快四点时被一声巨响吵醒,感觉到床都在震动,因为前阵子才有街道的人过来宣传,如果发生地震要如何逃生,他以为是地震,瞬间清醒,别说穿衣服,提上裤子就从阁楼下来了,却在下来的途中感受到一阵庞大的热气,睡眼迷蒙中,听到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
胡小彬加快了下阁楼的速度,甚至还想去厨房看看,却瞧见后厨门口已能窥见熊熊火光,他先是吓得呆住,过了几秒钟才着急忙乱地去收银台找前面大门的钥匙,颤着手开了卷闸门,外头已经有机灵的人从楼上下来,往外跑了,他见人跑,也跟着跑出去二十多米,但心里又生出一种对店里的责任感,踏着拖鞋又往回跑,刚好见到下楼来看情况的、披头散发的阿英姐。
那时火势已经烧到云记的后厨,眼看着那层火就要扑到煤气灶处,可怕的浓烟从后厨窜到前面,阿英姐和胡小彬两人惊恐地大叫,顾不上其他的,就把冰箱的插头一把,推着这个唯一有轮子的财产就冲出来了,拔插头的时候,高温已经融掉了冰箱线的表皮,胡小彬还被电了一下。
但好歹两人还是逃了出来,还未走出五十米,就听到接连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大火不停蔓延,整栋楼都被大火笼罩,黑烟四起,人们往空旷的地方逃窜,不止这栋,还有隔壁和对面楼上的人,全都下来了,不到半小时,消防车和警车也陆续到场,开始隔离现场,不让人靠近。
“是外面的火烧进来的?”万云在胡小彬凌乱的叙述中,努力去抓住一点头绪。
胡小彬咽口水,口干舌燥,点点头,接过周长城打开的汽水,不管冷不冷,先喝一口:“对,从阁楼下来的时候,火还没到我们厨房。我出来后,听人说,火好像是先从金牛快餐,还有另一头的米粉店先烧起的。”
周长城和万云面面相觑,两人都揪心不已。
人群中有人说是谁丢了烟头引起的火灾,有人说是哪家店的后厨留了火种烧起来的,还有人说是谁半夜烧纸点燃了什么东西造成的大火。
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确切的真相。
跟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人不同,万云和周长城心痛地看着那两条街外着火的楼房,心中染上痛苦,楼都烧没了,店也没了,他们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外头干等,等着火灭,等着可能会查出,又或者永远不会公布的真相。
第197章 第 197 章
大火从凌晨四点烧到第二天九点多, 才算彻底浇灭,但从工业三路到着火点中心,目前都是隔离带, 不让人进去, 也不让没有起火的工厂开工,四路也只是开放了一小部分地方,消防专家冒着生命危险,在里面查探是否有未燃未爆的煤气罐。
今日阴天, 没有任何阳光,寒风阵阵,行人缩着身子低声交谈。
周长城万云和胡小彬都没有离开玩具厂大门口,三人后半夜挤在冰箱后面, 看着消防车和警车的闪光灯不停闪烁, 跟火光互相辉映, 火势猖狂燃烧, 又被大水浇灭,这几个小时他们都没有说话, 只有无尽的沉默,火灭后,空气中还能闻到燃烧过后难闻的气味,肉眼可见的黑色灰尘, 落满了附近人的头顶和身上。
万云站得双腿发麻,心也是麻木的。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周长城今天没去厂里报道,因为去外资工业上班的那条路也被封了。
只有小部分负责人能进去,消防的人跟着附近每栋楼的人在逐一排查可能的起火点, 又调了好多辆洒水车过来,把工业区所有路面都浇湿浇透, 一股森然冷气从地面传到人的身上。
有不少媒体记者从昨晚就围着火灾情况拍摄,一大早赶来做报导的人更多了,不少人拿着话筒和纸笔,采访昨晚火灾的亲历者,又来了好多便衣,把这些媒体赶走,推搡之间,万云站在外围,只觉得和这个世界有一层深深的隔膜,令她怀疑自己的存在。
工业五路上的人群在天亮后渐渐散去,只剩一小群人还在周围徘徊,这些都是住在二路那栋楼上的人,他们也无处可去,不知怎么安置自己。
“周经理?”洪金良一大早出来觅食,也想看看二路那边什么情况,路过玩具厂时,就看到身材高大的周工跟座雕塑一样,站在路旁,便上去喊了一声。
周长城动了动吹了半夜冷风,已经冻僵的脸,见是洪金良,对他点点头,没说话,他没心思说话。
洪金良的厂子就在五路,后半夜那样吵闹慌乱,他也被吵醒了,起来看看外面的火光,又倒回自己厂里,把所有兄弟都叫起来,操起铁棍,让大家都别睡了,看好门户,这种混乱的时候,最容易有人浑水摸鱼,趁火打劫,一直到天亮,观察到外头的情况都被控制了,他才开了个小门出来。
除了看到周长城,还看到他后头同样灰头土脸的万云,洪金良顿时想到,这万老板的店不就在二路吗?难怪两夫妻都是一副失魂落魄望着二路的方向不动,想了想,也不去找吃的了,拉过周长城:“周经理,万老板,别看了,去我那儿坐坐,喝口热水。”
周长城下意识想抬手拒绝洪金良,自从那五百块的红包之后,他就很注意跟这些供应商保持联系,除非工作,尽量不要有拉扯,但是洪金良开口道:“周工,我再想要昌江的订单,也不会想这时候跟你套近乎的。你一个大男人冻一冻没什么,可你看万老板和她旁边的小兄弟脸都冻红了,让他们也缓缓吧。我那儿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去不得,就去喝口热水。”
洪金良不是什么都不懂,他也知道周长城的工作忌讳。
经洪金良这么一提醒,周长城才回头去看万云,万云身子在不自觉地打颤,他立即心疼地抱住人,大手摸摸她的脸,试图把她的三魂七魄唤回来:“小云,我们去洪老板那儿歇会儿。”
万云上下牙齿磕碰个不停,双眼缓慢眨了两下,意思是同意了,周长城看她走得辛苦,都同手同脚了,蹲下,不顾路人的眼光,把妻子背起来。
洪金良则是跟胡小彬两人推着冰箱在前面走着。
等到了洪金良厂子门口,周长城才把万云放下,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呆愣的她,暗自叹气,恐怕这次的火不单烧了那栋楼和餐馆,还把小云心中对生活和工作的热情给烧灭了不少。
洪金良那儿有个待客间,他也没和周长城谈工作,而是赶紧烧了热水,泡茶给他们喝,又让员工小跑着去买了不少早餐回来,长吁短叹昨晚的大火如何吓人,也没问他们损失如何,都不用问,远远看着,那头连着几栋楼都只剩下个黑乎乎的框架了,救护车从昨晚响到今日早晨,哪可能还有东西剩下。
周长城和万云虽然又冷又饿,但胃里跟堵着块石头似的,面对着洪金良好心买来的早餐,根本吃不下,只勉强吃了个小莲蓉面包,胡小彬倒是吃得狼吞虎咽,可是看到云姐和长城哥都不吃,他又不好意思起来,放下筷子,好像自己吃东西是做错了事一样。
“吃吧,别饿着。”万云手上握着烫手的茶杯,眼前还冒着茶水气,看胡小彬这时候还害羞,让他快吃,可声音一出来,是吓人的沙哑。
周长城赶紧盯着她喝下小半杯水,又抽了纸巾,沾湿热水,给她擦手擦脸,满脸担心。
洪金良也在吃肠粉,他吃相不好,吧唧嘴,但无人注意,又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周工和万老板,再看看自己毫发无损的小厂,工人早上都开工了,机器响起,不由一阵庆幸,他再没心肝,同为生意人,也开始同情这两人,要他说什么好,这也太倒霉了!
吃过早餐,周长城万云和胡小彬三人稍稍缓了过来,谢过洪金良,也不好打扰人家太久,说好把冰箱先放他这儿,后面再来处理,里头的汽水和菜肉都让他员工拿去吃。
洪金良把人送出来,没甚文化的他,又想安慰人,张口就说了句九不搭八的话:“周工,万老板,节哀顺变。”
周长城和万云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笑纳了。
出门的时候,恰好碰上了梅长发和两个采购的同事,他们不住厂宿舍,来上班之前都不知道工业区发生了火灾,等想进外资工业园时都被拦下了。
张美娟是住在厂区的,她带着几个住宿舍的小领导,跟着消防的人,再次检查了厂里的消防设备和逃生通道,昌江平日功课好,检查基本都过关,等忙完了,又跟几个同事站在警戒线附近,让今天来上班的同事们先回去,明天彻底没有安全隐患了,再过来上班。
梅长发看到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也听说他俩儿在这儿熬了后半宿,二路的楼都烧成这样了,真惨,过来拍拍周长城的肩膀:“周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
周长城摇头,现在没什么要帮忙的,只和几个同事挥手说再见。
胡小彬的全副身家都在这把大火中燃烧殆尽,好在他每个月的钱都寄回老家去养家,手上现金没多少,裤兜里的身份证和暂住证倒是留下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无处可去,只能跟着周长城万云回了珠贝村。
等到了昨晚锁自行车的电线杆处,却只看见光秃秃的水泥杆子,哪里还有什么自行车?不知什么时候,陪伴他们多年的自行车也被人撬锁骑走了,茫茫人海,根本无处可寻。
人倒霉到一定程度,喝凉水都塞牙缝。
周长城和万云双双更为沉默,带胡小彬上了回珠贝村的公交车。
万云浑身僵硬,脸色发白,还记得去开火煮姜汤,可其他的事,她做不了了,只任由着周长城安排胡小彬去洗热水澡,换上他的衣服,又拿了枕头被套给他,让他去睡书房的行军床:“小彬,看你眼睛都熬红了,昨晚又吹了风,喝碗姜汤再睡。”
“多谢长城哥。”胡小彬在高度紧张过后,到了安全舒适的地方,这才全身心放松下来,又吃了一肚子的早餐,早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也不管那碗姜汤有多呛口辣喉,三两口喝下去,烫也不管了,喝完姜汤,随意铺好床,倒头就睡。
相比胡小彬,周长城和万云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两人也冲了热水澡,但只喝了小半碗姜汤,再多喝一口万云就想吐了,周长城摸她的手,怎么也暖不了,又打了热水给她泡手泡脚,泡完了,再给她脱衣服,塞到床上去,随即自己也躺进去,抱着她,想温暖她。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会是废话。
周长城把万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外头的风声。
万云转动着干涩的眼球,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坐起来,惊恐地问周长城,揪着他的衣袖:“四路有没有被波及?我们刚买的商铺没事吧?把产权证拿来我看看!”
周长城摸摸被万云撞痛的下巴,本能地皱眉,一对视,却在万云身上看到了许多从前被藏起来的脆弱和不安定感,这是很磨人的,他松开眉头,没有任何怨言,而是起来,把那张在前几日让他们兴高采烈的商铺产权证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来,让她抱在怀里,出言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新买的商铺还在。我打听过了,就烧了二路的那栋楼,救火很及时,并没有烧到其他地方。别担心,快躺下。”
周长城看着万云的眼睛,里头充满了惊慌,大概是听到自己的保证,她才搂紧硬壳的产权证躺下。
似乎过了好久,万云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脑袋在枕头之间辗转,闭上眼,脑子里就是一阵冲天火光,人们大喊大叫,消防车的鸣笛响个不停,浓郁的黑烟飘上天空,维持秩序的警察不让人靠近,火光一下远,一下近,她只觉得心都是烫的。
“小云,小云,醒醒!”迷蒙间睡了一觉,周长城被旁边万云的喃喃呓语给吵醒了,他赶紧坐起来,看看闹钟,已经是半下午了,又去摸她额头,滚烫,用了点力气,把还在她怀里的商铺产权证抽出来,丢在桌上,想摇醒她,却怎么也没见她睁开眼睛。
万云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牙齿打抖,好像在打摆子,额头都是冷汗。
周长城坐不住了,起来穿衣服,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一丝风进来,硬是把万云抱起来,伸手去擦她额头的冷汗,又去摸她的背,背后湿透,这是着凉发烧了。
“乖,小云,换身衣服。”周长城把半昏迷的万云搂起来,粗手粗脚地给她换了干燥的衣裳,只听她念着“城哥,我好冷”,又去灌了个暖水袋,塞到她双脚处,不停搓她的手,想传递一点温热。
胡小彬在楼下已经起来了,他身材瘦小,穿着周长城过于宽大的衣服,只能折起衣袖和裤脚,不敢乱翻人家东西,又不敢上楼去叫人,尿急了才去洗手间上厕所。
周长城听见楼下的响动,给万云盖好被子,三两步下楼去,给他递了一百块:“小彬,万云生病了,你出去村口,就是我们刚刚下车那地方,往右走五十米,有个田氏诊所,把田医生请回来,跟他说病人受凉发烧,让他带药箱过来。村里市场有卖衣服的地方,你去打听在什么位置,自己买身合身的衣服,厨房有吃的,我顾不上你了,你自己解决了啊。”
胡小彬“哎”了一声,脚上还穿着昨晚那双拖鞋,接过周长城的钱,着急忙慌小跑着出去请医生了。
周长城打了一盆冷水,往里面放一块毛巾,上楼去给万云降体温。
小云生病了,自己千万不能倒下,不能有事,绝不能让小云一人去面对!
周长城咬咬牙,自己也往脸上泼了一把冷水,迅速清醒过来。
诊所的田医生跟着胡小彬进到小院儿里,给万云探了体温,三十九度八,是高烧了,烧得人嘴唇都干裂了,嘴巴和鼻孔呼出来的全是热气,手心脚心是不正常的潮热,他立即给万云打了一支屁股针:“没有大问题,就是着凉,吹风吹狠了,多喝点热水,让她多出汗,饮食清淡。吃了饭再让她吃退烧药,再过三个小时就会慢慢退烧,如果体温有反复,就再吃一片退烧药。后面如果有咳嗽流鼻涕也是正常的。”
还好不是大问题,周长城总算放下心,付了田医生的诊金,送他出门去,说好如果有问题要再麻烦他跑一趟,转头一看,胡小彬已经在厨房开始烧菜了,他叹气,幸好还有人能帮忙跑个腿。
连着几天,万云的体温都在反复,一度半夜烧到三十九度九,退烧药也不管用,田医生又来给她扎了两针,万云往周长城怀里钻,直说这针打得她屁股酸痛,周长城拿了热毛巾给她敷,一点办法都没有,恨不得替她去烧。直到第三天,万云才彻底退了烧,但整个人脸色煞白,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只能喝点白粥和汤水,吃不下,心里有事,很快就瘦了一圈,巴掌大的面孔盛着一双大眼睛,从未如此楚楚可怜过。
“小云,别这样。”周长城也连着三天没有去上班了,一直在家守着她,胡子都没空剃,下巴一片拉扎,时不时给她喂水,又不敢让她去洗澡,只能打了热水到房间里擦身,柔声说,“咱们都振作一点,后面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
万云见到胡小彬上楼来给他送粥,伸手慢慢接过来,抬头问他:“阿英姐呢?有她消息了吗?”
“她现在住在罗姐那儿,说是跑的那晚扭到脚了,不方便走路,就没来看你。”胡小彬穿着新买的冬装,在旁说道,“云姐,你别担心,郑阿姨和龚叔那儿我都去说了,大家都让你先好好养病。”
万云这才点点头,粥吃了两口,又不想吃了,只觉得累,一点精神也没有,眼皮发重,想躺下睡觉,周长城往里面放了点白糖,她说小的时候有一回生病,万雪从她们爹娘锁着的橱柜里偷了一勺白糖,搅在粥里让她吃,她一直都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长大不再饿肚子了,都还会在白粥里加糖。
周长城哄她多吃了几口,万云却忽然不耐烦起来,伸手去格他的手,差点打翻碗:“不吃!不吃!拿走!”
胡小彬见状,立即下楼,把空间留给他们两口子。
万云很少耍这种小性子,她就算是发脾气,也都是收着的,更不会随便迁怒于人。结婚这么多年,周长城几乎没有见过她这一面。如果是刚结婚,两人不熟悉的情况,周长城说不定会对万云的看法大打折扣,但两人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只觉得庆幸,现在自己还能成为她情绪的出口,总好过她一直憋着不肯放开。
其实周长城压力也很大,昌江一直在催他回去上班,有时候趁着万云睡着了,他还得到楼下打电话回厂里开会,有几个大项目是一定要他这个负责人主持的,同时厂里这两天应该还发生了其他事,但丁万里那边大概是忌讳旁边有同事在场,说的话就有些语焉不详的,只催他快回厂里上班,周长城也没功夫追问。他怕万云再次发烧,睡觉都不敢睡实,可这种情况,他也不想放任小云一人在家。
一个家,这样微小,小到只有两个人,相依相偎,为偶为伴。
一人倒下,另一个人总要撑起来。
“小云,我找人打听了,说是火灾起因已经快要查出结果了,我们总得知道个明白,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周长城这几日说了许多激励人心的话,万云没有听进去一句,那就只能讲眼前最实在的又必须去面对的事情,“如果有人故意纵火,你不想知道谁是坏人吗?我们得去要个说法!”
万云已经躺好,拿被子蒙上脸了,听了周长城这两句话,又把被子拉下,黑白分明的双眼这才渐渐有了一丝神采。
第198章 第 198 章
万云在家里再躺两天后, 最终还是起来了,人毕竟是年轻,虽然是烧了几日, 除了精神差了点, 其他状况都算过得去,也能开始自己慢慢做饭吃了。她其实也不太想去面对餐馆被烧了这件事,但城哥说得对,无论如何, 眼前的事情是不能逃避的,有能力的时候,先去面对一部分。
首先要去罗姐家里看阿英姐,阿英姐的脚扭得并不是特别严重, 但走路会痛, 不能上下楼梯, 得好好修养。
万云给她和胡小彬都发了四百块钱, 说是上个月和这个月的工资,无论如何, 辛苦工作一年,临了还遇上火灾这种惊吓之事,就让他们先放假回老家过年,这是个比他们之前的工资要高的数, 也算是万云的一点心意。
阿英姐和胡小彬两人都问万云,那过了年还回来上班吗?
可万云现在也不知道,到了明年,自己这里的事会怎么样, 跟他们两个还有没有缘分继续做老板和员工。
阿英姐和胡小彬自然都说要继续跟着万云,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万云不押工资,平日也好说话,到了年节还会再多发五十块钱红包,比其他家的老板在细节上要更大方。
“云姐,你之前不是说要开分店吗?四路那边的店不受影响,我们明年还来上班。”胡小彬是最不想变动的,经过此事,他现在跟万云和周长城又有了更不一样的感情,对他们两人颇为依赖起来。
阿英姐肿着脚踝,坐在罗姐的客厅里,也说:“是呀,老板,我们都是做熟手的员工,你要是开店,先请我们来,我们更好跟你打配合呀。”
可是万云没有立时答应他们两个,她的心思现在根本不在开店这件事上了。
尽管自己的心情都一团糟,很心痛云记快餐被烧毁的损失,但她还是顾着眼前两个员工,尤其是胡小彬,从云记开业伊始,他就跟着自己了,感情更不一样,阿英姐也是个好的,她说:“明年如果真的还要再开店,我就再请你们过来。我家里的电话和周长城的BB机号码,你们也有,一切等过了年再说。”
没有拿到斩钉截铁的答案,阿英姐和胡小彬两人也没办法,只能接受了万云的这个说法,心中不免惶惶,恐怕明年就要自力更生重新找工作了,会遇见什么样的老板,会去到什么样的工作环境,都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不可预测未知真可怕啊。
云姐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胡小彬也没好意思继续待在珠贝村,第二天就买了汽车票,今年提前回了老家。
等解决好员工的事情,接着就是云记快餐的供应商,林彩虹原来那家农贸公司、屠宰场的老板、汽水批发商、副食品批发店等等,有的是月结,有的是周结,原来的账本已经烧毁了,只能是按着他们的账单来支付,万云从积蓄中拿了两千块钱,逐一把这些款都给付了。
工业二路这里连着烧了二十二家食肆,不少送菜的供应商虽然同情他们,但也还是上门收钱,所以每个人除了店铺里的损失,还有一些其他的款要结清。
万云还好些,因为江曼之前对她耳提面命,每一日的账都要交接得清清楚楚,决不能含糊,所以每天收到的钱她都会拿到银行存到对应的账户里去,店里收银台只留下一点零碎散钱。而有些店铺是隔几日才清一次账的,把收到的钱放在店里锁着,有几家店,那晚直接就烧没了一两千块。
从肉眼看过去,工业二路着火的那栋楼,仿佛只是一栋长条形的楼,其实它是三栋连续着的、没有缝隙的楼,建起来的三层小楼连成长长的一排,看起来像是只有一栋,实际上是分开的,所以一楼才有二十二家食肆店面那么多。
这块地方原先是某个国营厂的宿舍楼,后来该厂在七八年左右,因为经营不善,发展不下去,为了保住一部分国有资产,就做了资产拆分,开始做重组,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政企不分家的缘故,最终这三栋楼就归区政府代为管理,但该企业工会仍有持有一部分权益,到了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之后,这一片区域重新红火起来,21世纪的国资委在九十年代的前身——市企业委员会,也开始介入这三栋楼的管理,里头有不少行政上的纠纷。
而拉哥那时从香港回来,手持十几万外汇,开始扫荡工业区这里一切能拿到手的商铺和楼房。
这三栋连着的小楼因为产权和归属管理问题,陷入胶着状态,既不出租,也没让任何一家企业使用,就硬生生空在那里,拉哥就是趁机插/入其中,先是把这三栋楼整租了下来,再过了两年,打通其中关节,就将一楼二十二间商铺全数买下,转为私人所有,但因为土地和产权一直都是公有的,不可能全部出售,他只能买下一楼。至于二楼和三楼那些空房子,拉哥就作为租赁方与三方部门之间进行签约,先是签了十年,九零年后又再次延长十年,也跟后来的“公私合营”政策相契合了。
拉哥一楼的商铺向来是亲自管理出租的,二三楼都改造成了大小宿舍,再让手底下的小弟将这些单间或者多人宿舍再分租出去。
所以这三栋楼的产权非常复杂,至今拉哥的租金都是分成三份汇入到指定的账号,按年度结算的。原先万云要找店铺,根本碰都不敢碰这种公私产权交叉在一起的门店。拉哥都不敢把这三栋楼拿在手上,何况是万云这种小商家,要真有点什么问题,直接整栋封楼,那真是亏得连骨头都捞不回来。
二路那边解封之后,万云跟其他家的店老板们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在里头失去了自己的店铺,承担了不同的损失,有的人在这条街上开了十多年的店,不论是招牌还是顾客群体都是非常成熟的,也在这家店里赚到了回乡起房子的钱、养家糊口的钱,一把火烧下来,把人家的饭碗都给烧没了,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但他们再惨,也没有拉哥惨,因为那二十二个店铺的产权是完全属于拉哥的,相当于很给他赚钱的这一条食街的租金完全断了,而他和三方部门的租约又还在。别说那十八家店的老板想找出火灾的原因和源头,想找到一个为这次灾祸的负责人的人,拉哥是早就动起来了。
这时候这十八个食肆的店老板,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没有发现在这条街拥有三家店的金牛快餐的老板吴勇和王慧,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聚会里。当然其中也有吴勇和王慧二人本就很少露面的原因,大家与他们几乎没什么交情。
看着这三栋楼已经烧成黑灰,只剩个楼层框架,一些墙壁都坍塌了,里头狼藉一片,而究竟是手握地皮的部门去清理,还是租赁房出钱出力去清理,又有一段拉扯。更糟糕的是这场火灾里死亡3人,受伤42人,拉哥既是业主,又是承租人,不论从法律还是人道主义层面出发,他都必须要给这些人做医疗上的赔偿。
这把火,把拉哥深藏在骨子里的那份暴躁、凶残、戾气一下子就激发出来了,这几年大家看他脾气好,敢跟他开玩笑,是因为生活平静,他也算是这片区域的小皇帝了,一切顺心,所以心放宽了很多,可本质上还是那个混社会、脸上带长疤、劳改过的拉哥。
这么多年跟着他的三十多个兄弟,自火灾后的每一天都不大敢跟他讲话,因为不论说什么都要挨骂,问他中午想吃什么都会被劈头盖脸骂一顿,每个人都丧着一张脸,弟兄们碰上了,对话都是静悄悄的。
拉哥心情非常不好,办公楼的烟味能寻思一头牛,他不停让人去探火灾调查进度。
官方调查的火灾原因,不到五天就出来了,是有人故意纵火,已经抓到了四个嫌犯,这四人背后的指使人跟金牛快餐的老板吴勇和王慧两人有过节,他们哥儿四个当晚喝醉了,是出于义气给朋友报仇,想去烧了吴勇和王慧的快餐店,还有他新买的米粉店和盖浇饭店。
因为每个店的水电管道不免都会暴露在后厨外面,这四人最开始的打算只是想到他们店里弄坏电路和水管,让他们第二天做不成生意,米粉店和盖浇饭店是没有重新装修的,电路早已经老化不堪,有个笨贼在夜里看不清楚路线,竟开了打火机照明,包着导电铜丝的塑料壳,立即就着了火,几家餐厅混杂在一起的电线瞬间就烧了起来,火窜进后厨。而金牛快餐那家店一切是全新,之所以会着火,是因为另外的人看到他们那头不大的火光,觉得这个方法好,竟把一团塑料袋直接点燃了从门缝里塞进去,想烧开后厨大门进去拿东西,最好能拿点钱。
他们四人都交代,没有想到这把火的来势竟这么大,把三栋楼都给烧没了。
理由是很离谱、很简单,甚至很蠢钝,但是这就是目前公布出来的所有信息,并且是真实的。
公安和消防那边的压力都很大,不单相关受损的商家在问进度,这场工业区的大火也让所有人瞩目,媒体在跟进,相关单位也敦促他们快速找到原因,要维护社会正义秩序,也要给公众交代。
等完全得知了这个理由后,大家才发现人群中没有见到连累自己的吴勇和王慧,不免又开始骂起人来,想把这两人找出来,但气哄哄了半天,就算是把他们名下的三家店的员工都问了一遍,也没人知道他们究竟住在哪儿。难怪之前那么沉得住气,店里都烧成这样了,他们都没冒过头。
而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公安那头宣布的消息,这四个纵火犯受人挑唆指使,但又不供出幕后指使人,只说是因为义气给朋友报仇,他们都是社会闲散人员,一穷二白,平常就是在工业区打些零工,或给人看门护院、做摩的载客之类的工作,挣一些散碎的够生活的钱,就算逼死他们,也没办法给拉哥和商户们进行赔偿。判刑是肯定会判的,但拿不到钱。
在剩余的十八个餐饮店的老板中,只有一家主打卖炒牛河的老板是给店铺买了商业保险的,所以他能得到保险公司的赔偿,但理赔之路也很漫长,很费时间。他之所以买这个保险,还是因为有个亲戚去年开始做这一行,当时那亲戚一直强行给每一个亲朋推销业务,炒牛河的老板根本不想买,但被人找上门太多次,实在是烦了,就花钱买了个商铺意外险,还是最便宜的那款,交保费时不情不愿的,就是为了应付亲戚,但没想到在今年居然用上了。可这老板根本不觉得幸运,他情愿自己永远用不上这个保单,只想安然做生意。
拉哥和十八个商铺的老板,在那几日,每日都出现在工业二路,从纵火犯那儿拿不到赔偿的钱,他更恼火。这时候大家的商业保险意识都不强,拉哥拥有这么多商铺产权,一家都没买,因此所有损失他只能自己承担。一方面,他要请律师,跟两个上级部门争取租金宽限,争取产权;另一方面,还要催促着让公家也出钱重建这三栋楼。
楼房没有了,地皮还在,工业区的价值还在,这块地方就不能空下来,拉哥认了倒霉,不能再吃亏,要尽快挽回损失。
事情一件扯着另一件,每个人都心力交瘁,每天都听到不一样的消息,人心充满了愤怒,却无能为力。
因为这三栋楼烧死了人,只剩十八个餐饮的老板成日冤魂不散地聚集,看热闹的人开始说,因为他们十八个老板做了坏事,各自对应一层地狱,所以这把火是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是天罚。
什么都市鬼怪传说都冒出来了。
万云本就心烦,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有种万念俱灰之感。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是吴勇和王慧的原因,为什么这把火要烧掉她付出了这么多心血的快餐店?
为什么别人的债要她来还?
而且这两人一直都不现身,公安都找不到他们,他们到底哪里去了?
难道真的是那些人嘴里说的,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是做了孽,遭了报应?
可自己明明已经在很努力做个好人了。
万云怀疑人生,怀疑一切。
她不能接受这种自认倒霉的结果。
从前做事情也有挫折,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令万云对人生都失去了信心。
她觉得命运在针对她,世上那么多人,命运只对她一人不公。
她为这家店付出了这么的心血,不乱是否刮风下雨,不论生病感冒,无论有多忙多累都要到店里待一会儿,她像头老黄牛一样扎在自己的店里,她为这个店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就这样虎头蛇尾被大火一把烧掉,而且没有任何人能给她一个交代、一点赔偿。
万云打不起精神来生活,只能待在家,就连罗姐打电话来喊她去聚会,她都不想动了,根本没有结果。
这样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十二月的最后一日,万云到工业四路新买的店铺那儿去收房租,却意外碰到了骑着摩托车四处溜达的小马。
拉哥每天都黑着脸,要不就是请了一些看起来很厉害的律师来开会,兄弟们都尽量不在办公楼里待着,怕触他逆鳞,尽管外头刮着冷风,天气不算好,纷纷找借口出来巡逻铺子,找人吹水,小马也一样,他这样无所事事溜达有几日了。
小马先看到的万云,隔着街就在摩托车上喊她了:“万老板!”
万云的感冒一直反反复复,鼻子塞得她脑子有些浑噩,云记快餐毁掉,她已经不是万老板了,但听到这三个字,还是下意识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见是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小马,嘴唇用力往上一弯,便当做是笑脸了。
小马“轰轰”骑着摩托车过来,看万老板忧愁得脸都皱了,实在觉得惋惜,也明白她的烦恼,不止万云,其中还有好几个被烧了的店铺都是在他手上租出去的,他跟那些老板们都认识好多年了,但尤其是万云,前阵子才斥巨资四万在他手上买了商铺,小马都不知怎么出言安慰她。
“万老板,去哪儿?我送你过去。”小马开腔,反正他也闲着没事做。
万云想了想,手上拿了一千六,上公交车有点不安全,就上了小马的摩托车,吸着鼻涕对他说:“麻烦你送我去工业区大马路边上的那个银行,我去存点钱。”
“开始收租金了?好事儿啊。”小马笑,发动摩托车,看万云无甚精神的样子,只好开口说,“万老板,你想开点,别心烦了,幸好这烧的是拉哥的铺子,毕竟你这间还好好的。”
万云坐在摩托车后面,小马空长了一张漂亮的桃花脸,肩膀却不甚宽阔,吹了她一嘴风,苦笑道:“目前除了自认倒霉,我实在不知道能怎么想了。”
小马很快把万云送到银行门口,停好车,让她进去存钱,挠了挠脑袋,说:“万老板,你快点办事,我在外头等你,跟你说点事儿。”
万云想不出来小马有什么事要跟她讲,但还是加快了存钱的速度,存折一收就出来了。
小马已经锁好了摩托车,带她进了附近的一家糖水铺,躲躲风,点了两碗热双皮奶,转着脑袋四处看,现在是上班时间,店里没人,服务员躲在柜台后看小说,小声劝她:“你们商家联合起来索要赔偿的事,我不乐观。我们也算熟人,真的,小马哥我劝你们认下倒霉,不要再往下追究了。”
万云听完,瞪着眼睛问他为什么,眼前的双皮奶也不吃了,挪到一边:“小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原因?是拉哥那儿有什么进度吗?快跟我讲讲!”
拉哥是黑白两道都混的人,他的消息来源定要比万云这种没有背景的外来人口强得多。
小马吃了两口双皮奶,又觉得有点腻,放下汤匙,这些话其实他已经憋在心里好几天了,又不敢跟人讲,今天遇上了万云,刚好可以往外倒一倒,他伸出右手,招手让万云凑前来一点,小声把拉哥最近查到的事情跟她讲了个大概。
“原先公安不是说那四个纵火犯跟吴勇和王慧是因为有生意上的纠纷,这才被人寻仇报复的吗?”小马压低声音,这些事儿还是他在办公楼里偷偷听到的,“拉哥找了以前的兄弟替他去查吴勇和王慧的背景,看他们究竟做什么生意,得罪的是何方大神,怎么会遭到火烧店铺的报复。万老板,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拉哥发现吴勇和王慧两人才是真正混江湖的,国家要打击的贩毒对象。而且他们还不是幕后主使人,吴勇和王慧只是他们大哥在珠三角洗钱的白手套。”
“前头吴勇和王慧两人说自己是做进出口生意,其实就是把境外的毒品通过各种方式,运到内陆来。批发零售就是将自己手上的各类毒品让小弟分批卖到珠三角和长三角那些娱乐场所去。”
这些事都是拉哥叫人一点点查回来的,小马之所以能偷听到,因为前日他在办公室趴着睡着了,一不小心就睡到了天黑,整层楼只剩他一个人在,其他兄弟都回去了,他也正要起来的时候,拉哥跟一个从未听过声音的人从门口进来,正巧说的就是去查吴勇和王慧的事。
最近拉哥心情不好,见谁都要骂几句,小马犯怂,有些不敢正面见他,就立即躲在桌子底下,想等拉哥走了他再走,谁知拉哥和那把陌生声音的主人就停在他那附近的茶桌,边抽烟边说起话来,被他听了个全乎。
见万云听得认真,小马也急需一个听众分享这个巨大的秘密,压着声音继续说:“那些,就”他假装拿了根吸管,放在鼻子下,猛吸一口的动作,“这些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吴勇和王慧背后的大哥,制毒运毒贩毒一条龙,手上的现钱非常多,但这些都是来历不明的钱,如果大额存入银行肯定会引起调查,所以必须进行洗白,有人搞境外赌博,有人开始买卖贵金属和古董,也有人找地下钱庄。但是我听那人说,这个贩毒集团实在太大,线条链太长了,吴勇和王慧只是洗钱链上的一个环节。”
这个消息一查出来,就算是拉哥也吓了一跳,有一分钟的时间都没有讲话,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外头的车声,小马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拉哥之前也会逞凶斗狠,但仅仅只限在工业区抢地盘,并没有超出这个范围,而随着法律和规章的健全,他也开始上轨道做正经生意,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奉公守法的人,至少黄赌毒这种偏门行当,他是完全不碰的。
“我听拉哥说,他让人去查过吴勇和王慧,他们两人的名字都是假的,连真名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先在我们那儿留下的签约证件,包括买下店铺,去办的经营执照,都是用假/证件冒充去办理的。”小马说得自己也害怕起来,他虽然性格有些流里流气,可没有真正做过坏事,并不是坏人,嘴里干了,又把腻口的双皮奶挖了一半来吃,“吴勇和王慧在最开始的时候,只签了一家店的店租,就是金牛快餐,当时我们都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包括他们后来开始买餐馆,我们也见过这样不愿意自己重头开始经营的人,就为了个长期现金流水,好做其他周转。而且买的都是小店,也不是什么很突出的事。”
“但其实他们到处找地方去买新餐馆,就是看到这些餐馆来钱细碎,而且一进一出效率很高很快,不论生意好不好,每天都能做账,就动了要利用这条渠道来洗钱的心思。他们后面还委托拉哥帮忙寻找大酒楼,就是想买几家有规模的,每日流水过万的,方便他们的现钱快速洗干净。”
万云只觉得这些事天方夜谭,跟听故事一样,但越听越糊涂:“我还是不明白这”
“你听我说完。”小马打断她,看她不吃双皮奶,自己拿过来吃两口,像是要给自己一点勇气,再憋着他自己也要憋死了,“在着火的前两天,公安在我们这附近查封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当铺,禁毒警察还抓了几个人,这家小当铺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据点。据说当时有两个逃跑的人骑着摩托车冲出来,还撞伤了两个行人。”
万云忽然脑子里被点亮了一件事,在着火当晚,城哥跟自己说过他看的那场热闹,就是说在抓毒贩,还让她遇到这种刺激的事别凑热闹,咽了咽口水,总算明白其中的危险,追着问:“然后呢?”
她听到这里,其实心就凉了一半,连拉哥觉得棘手的人,她就更没有办法去复仇,去寻找赔偿。
“他们那个首脑是在西南和东南亚一带活动的,里面大头目小头目很多也很复杂,有人在阴沟里赚钱不能露出水面,一嚣张立即就被抓。但是你看吴勇和王慧两个却人模狗样的,假装自己做很大的生意,体体面面开着餐馆,穿着好看的衣服,招摇过市,人人都尊敬地喊他们一声老板。”小马总觉得今天的风特别大,就算是坐在糖水店里头,也不禁紧了紧衣服,看万云双眼紧盯着自己,他也真心为万云可惜,所以尽量把这事儿跟她讲清楚,免得她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到时候又惹到拉哥那里,吃不了兜着走。
“纵火那四人虽是受人指使,但其实是他们内部分赃不均引起的。卖东西的是一条线,收回来的钱重新洗白是另一条线,既然要洗白就一定有损失,所以他们两家早就有了争执,而且争执很大,各有山头,根本不是最近才有的。在前头卖粉儿的人想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吴勇王慧他们那些人一转眼就洗没了两三成,心里自然不平衡。但都是为了上头的老板做事,听拉哥那个朋友讲,小当铺的人被抓光后,卖毒的人早就眼红吴勇王慧他们,就想给他们搞点困难,搞一下他们的店铺,也破坏一下他们在大老板那儿的印象。”
“本来那四人只是想烧吴群和王慧手上的三家店,没想着要烧掉整栋楼,谁知火势不受控制,一下就把整栋楼烧起来了。”小马把自己搂得紧紧的,说出这些话来,他都觉得背后生寒,那晚拉哥和那个陌生人说了很久的话,他一动不敢动,双腿麻得第二天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
“万老板,我是真把你当朋友了,连每天见面的兄弟们我都没讲过,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尤其是你们那帮老板们!”小马其实也是想找人分担一下自己偷听来的沉重的秘密,但对着万云还是要适当包装一下自己的真心,当然里头肯定是有真正的关心,万云前阵子才在他手上买商铺,小马也才愿意选她做倾听者。
看着万云那副根本就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小马于心不忍:“万老板,所以我才跟你讲,你不要想着去打击报复谁。前两天我看你们十八个老板还聚在一起,想把吴勇和王慧找出来,我都为你们担心。现在公安那里只是捣毁了一个窝点,可是谁也不知道这片区域还有多少漏网之鱼。”
“万老板,你往后肯定是做大生意的人,这点小风小浪要经得起。”小马觉得自己这个中介也真是掏心掏肺了,“你看拉哥,他一口气没了二十二个商铺,还要给死者和伤者赔钱,他气得几个晚上都没睡着,但还是很快跟上级部门打商量要重建这几栋楼。我们虽然没拉哥的财力和本事,但也学学他的魄力。”
万云的脑子嗡嗡响,她努力想从小马的话中理出一些有利于自己的头绪来,可是想了半天,她才细声问:“那吴勇和王慧两个人呢,难道就这样让他们逃之夭夭,一点责任也不用负了吗?”
说到这个,小马忽然打了个冷颤,他脸上的神情更吓人了,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那晚,我听到那个陌生的大哥说,有人带话给拉哥,让拉哥别找吴勇和王慧了。”
万云脸上明晃晃挂着问号。
小马吞了吞口水,说:“当时我记得拉哥好像沉默好久,一直在抽烟,最后才答应不再追查。万老板,我是猜的,我猜这两人可能”他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嗓子阴沉得要滴出水来,“那些人的世界,真不是我们这些过日子的良民能招惹的。”
万云显然也被小马恐惧的脸色和眼神吓着了,她这下午听完这些话,回去后,又感觉感冒更加重了。
第199章 第 199 章
小马说的那些话, 给了万云一个重大的打击。
她的心血被这场无妄之灾摧毁,一场大火否认了自己这几年所有的努力,更可怕的是还没有地方说理去, 就是拉哥都要吃下这只死猫, 她也只能跟着认亏。
不能怪万云如此悲观,她的生存之路实在太过曲折了。
从小就是这样,她和万雪的出生,在万家是不受欢迎的, 仿佛是有罪的,她们的娘秦水苗生下她后,想着能活就养着,要是不能活就跟其他家的女婴一样埋到山岗上去。万雪才大万云四岁, 就要开始承担照顾这个妹妹的责任。
好不容易长大了, 万雪出嫁后, 万云从初中学校毕业回家务农, 自己一点点织席子、卖山货,几年时间了才攒下四百多块钱, 就为了给自己留一点生活的出路。
等结了婚,到县里和周长城两人相依相偎,手上的钱却又总是抓襟见肘,贫穷得连间屋子都没有, 所以每一日都要努力做小吃去卖,一日都不敢松懈,夫妻两个省吃俭用攒钱生活。
城哥失去工作,他们两个一无所有的人背井离乡, 离开熟悉的老家,到广州寻找新生, 刚开始不论是烈日还是下雨,都到工业区卖盒饭,好不容易才开下一个店,这个店她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万云都不愿回头去想。
这种生存的紧迫感和恐惧感总在压迫着她,让她没有办法抽出更多的时间去读书、去交朋友、去筛选那些良好的关系和选择。
本以为只要努力了就有回报,生活会按着自己的想法,安定且富余地走下去,可命运就像个顽皮的孩子,随意拿起橡皮擦,就把她这些年十分用功积攒起来的小成绩轻易地擦去了。
万云愤怒,她恨命运的无常,恨命运的捉弄。
看,你以为你建立起来的堡垒坚不可摧,可人家小小的手指头轻轻一推,立马就崩塌了。这把火仿佛在告诉她,你的努力一文不值。
现在年底了,其实万云如果想挽回一点钱上面的损失,她也可以跟往年一样张罗去卖年货,但万云提不起精神,根本不想与人说话,更别说与人交际。每一日起床、正常打扫家里、出去买菜、回家做饭、看电视,就已经花了她巨大的力气,剩下的时间万云只想安静地躺着。
人人都让她自认倒霉,万云想,那就认了吧,我认命吧。
她那股拧了近三十年的心气散了一大半。
成日在家无所事事的万云,不是看电视就是在一楼的书房里躺着,一日日消磨着时间。
看她精神一直提不起来的样子,周长城担心,但是昌江那头出了事情,他也有些自顾不暇,于是就喊了丹燕嫂和江曼姐来劝慰小云。
冯丹燕住得近,周长城一喊就来了,想拉万云出去走一走,但万云给她开了门后,就躺在躺椅上,连水都不给丹燕嫂倒了,只说嫂子自便。
冯丹燕是个自来熟,也不介意万云不招呼自己,倒了水,跟她到书房去,刚开始还会劝她出门,后来看万云站起来走路都辛苦,也不勉强了。
火灾引起损毁的事说来说去,安慰的话就那么几句,无非是让万云放下挫折,看向未来,冯丹燕自己也觉得口干无趣,转而开始说起家里的事情来。她和朱哥最近关系缓和了一些,朱哥在十月份时接了个不错的工程,带了些钱回来,还掉了几万块的债务,还给冯丹燕留了点钱。
丹燕嫂仍骑着三轮车出去卖面条儿,一家人磕磕碰碰,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
但是不论冯丹燕如何嘴上生花,就是没劝成万云,她第一回知道阿云是这么犟的性子,说不出门就不出门,只能叹着气回家去了。
隔日,江曼骑着摩托车来了。
自从葛宝生到深圳去上班之后,江曼就退了珠贝村的这套房子,带着郑婆婆和葛澜搬到了她教书的会计夜校附近,中秋过后她成立了一家财务咨询服务公司,承接一切新公司营业执照办理和中小企业财务做账报税等工作,还请了两个她教过的学生,将一些较为简单的账目给这两个新人来做,她则是去寻找一些更大的客户回来,业务量已经在慢慢涨上去了。
因为江曼仍在工业区附近跑,平日时不时都会去万云店里,所以她搬走,对万云的影响和感官来说并不大,但自从工业二路的楼烧了后,她们俩儿也有一阵没见面了。
江曼给万云打过两回电话,万云说起话来总是有气无力的,因此周长城一喊她,江曼立即就上门了,跟丹燕嫂一样,激励的话说了一箩筐,可万云只觉得累,在江曼说话的时候,竟直接睡了过去,江曼没办法,给她盖好身上的毯子,锁上门,铩羽而归。
昨天是元旦,周长城买了一盆粉红娇艳的海棠回来,卖家说是特培的海棠,盛放的花朵很小很密,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万云瞧见这盆生机勃勃的花儿,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把它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有种棠花美人书香气的审美。
新历年,夫妻两个都没有出门去,而是在家待着,周长城牵着她去做些劳力工作,给花浇水,松土,洗刷被单,清理厨房,就是不想让万云太过沉溺那种自我哀怜的情绪中。
有人陪着,万云状态好了些,可过了元旦假期,城哥上班后,她又感觉到了无趣,早上在床上窝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又整理鱼塘,喂了鱼食,家里都打扫过了,接着整个下午都无事可做,空虚无聊,罗姐给她打电话,喊她出去一起维权,万云说自己生病了,其实是因为知道没结果,又不能和罗姐他们说明原因,也不出去了,于是罗姐那儿的电话也没再来了。
广州这样大,万云无处可去,便又到了书房里,看着桂老师留下的许多书,目光在书脊上一本本扫过去,这些书都是深刻而难懂的,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从前那些瞒着桂老师也要看的言情小说和拍案惊奇故事放在了书柜的最底下,万云蹲下去找了几本出来,但她发现自己一页纸都看不下去,丢在一旁。
眼睛一转,瞧见桂老师留下的那一沓信,信件上还压着本桂世基以前读过的书《小王子》,这本书的封面上画了彩色的图画,是个可爱的小人儿,金黄的头发披着绿色披风,正低头看着一朵玫瑰,他的五官小小的,看起来有点忧愁,万云忽然对这幅画有了点兴趣,翻开封页,坐在摇椅上,又看到了桂老师抄录的那行字,她轻轻读出来声来:“人生,平常有时,失落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背起石头有时,抛弃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也有时。”
读完,再看一遍,万云忽而落下泪来,也不知道桂老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抄下这句话的?
反正闲着,于是万云就把这本短小的法国小说读完了,读完后她没有很大的感触,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重头又看了一遍,这回她读得很慢,读完后,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所笼罩,万云潸然泪下。
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作为一个人世间的蝼蚁,在命运的大掌面前,毫无还手的机会。
天渐渐黑下来,万云没有开灯,她被黑暗包围着,并不觉得有安全感,只觉得仿佛被全宇宙、全世界背弃了-
周长城这阵子在昌江,其实过得焦头烂额,每日都要加班加点,或者应付一些他不擅长的问话。但是万云在生病,整个人精神很差,他不敢跟万云透露一点,在过完了元旦之后的一周,6号这一日,他没有加班,回来得特别早,因为他被昌江广州厂开除了。
是的,昌江精密广州厂项目部负责人周长城,设计组资深组长周工,被昌江精密开除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不是一点都头绪都没有的。
在十二月初的时候,昌江精密香港总部财务和广州厂的财务就已经开始在互相对今年的账本,要开始进行一些年度盘点,这样到了十二月底,就可以很快计算出今年的盈利,预留出一些小股东的分红。
但是今年姚生新上任的经营助理在做年终总结报告的时候,调取了过去三年内昌江精密的一些基础财务数据,发现广州厂采购部这边对大陆材料供应商的财务支付,一年比一年高,其中当然有通货膨胀的原因,但广州厂财务给出的报表并没有做得很精明,而是有什么就记录什么,想来也是并不认为有什么需要掩盖的。
该助理原先就是其他港资公司派驻在广州的管理层,上半年才跳槽到昌江,经验丰富,报告了得,很得姚劲成的重视,他原先的工作经验让他经手了不少同类料厂的报价数据,再侧面打听了一些原料的价格,发现昌江进货量大,但单价却反而更高,这是不合理的。
这种单价也不是高很多,有时候每吨可能就高出一千多,但积少成多,总价就上去了,中间的差额算一算,一年下来,就能算出个不错的数来。
助理犹豫了几天,不知要不要烧这上任的三把火,但最终还是选择将这个不妥当的对比,报告给了姚劲成,因为姚生痛恨自己人吃回扣。
姚劲成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一家人去澳洲参加亲戚的婚礼,要到过年之前才回来,他收到该份报告,在南半球给出指示,必须严查,让香港和广州的律师一起跟进这件事!
姚劲成不忌讳曾经的员工出去自立门户,成为自己的对手,但很忌讳商业贪污和吃公司回扣,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厂里出现这种蛀虫!
这件事,其实昌江总部已经暗自追查有一个月了,把过去的账本全都算下来,发现广州厂的采购经理卢家杰在这三年走马上任的时间里,写单让财务给五家供应商,里头至少多付了十万块钱,因为金额不大,全都摊在每次的订单中,所以单拎出来并不显眼,以为只是价格正常的浮动。
也是那个采购经理卢家杰太过贪财,他看这三年来昌江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竟跟其中一家塑料供应商要求,在原有的回扣基础上再增加一成金额。那供应商当然不同意,收的款项不变,本来已经给了两成的返点,还想再加钱,肯定不行,他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事儿最开始的时候,供应商是直接捅到了梅长发这个副厂长那儿去,但梅长发打哈哈,就说会处理,却一直没有下文,供应商猜想梅副厂长和卢家杰中间估计也有猫腻,心中已经埋下怨恨,在姚生新聘的经营助理带着律师来询问的时候,直接就认了,说采购经理确实吃回扣,吃到他都供不起了!
这几年,光是在这家供应商这儿,卢家杰就至少拿了十万入账,更别说还有其他四家。
这些东西要查起来,其实是很快的,姚生在广州的律师直接报了警,追查之下,传唤相关的供应商去问话,在周长城请假照顾妻子期间,卢家杰就被控制起来了。
卢家杰被带到审讯室做笔录后,面对已经被查出来的高额回扣账本和司法指控,心态不稳定,冷汗直冒,被律师和公安讯问后,很快就供出来,其实不止十万,平常他们去已经签过了协议的供应商处,多少会收些礼品和红包,也是回扣的一种。
除了原料供应商,这两年因为有些订单要外包,还有制造供应商也会有红包孝敬,而广州厂一直跟进制造类供应商这一块审核工作的,负责人就是周长城。
卢家杰有贪污的贼胆,这胆子却又不大,到了事发东窗这日,倒豆子一样把这些事儿全都供了出来,包括他部门里分了钱的人员名单。
在审卢家杰的时候,周长城在家看顾万云,丁万里一直想找周长城,提醒他厂里有异动,可他的职级不够,不清楚具体的事宜,就知道香港总部那边带了律师过来,事情很大条,张美娟数次叮嘱他们没事不要出工业园区,估计也是在预防一些人串供或通风报信。作为一个下属,丁万里下意识会寻求周长城这个上司的庇护,所以开会的时候一直催周工回来上班,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卢家杰信誓旦旦说周长城肯定收了回扣,但让他说究竟有多少,他又不知道。
后来律师把他提到的供应商也请了过来问话,那个制造供应商竟有一本账本,上头记着周长城收了红包五百元,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了。
等万云身体稍微恢复一点后,周长城才回到昌江上班,刚进办公室没多久,就被总部成立的纪律小组给喊进了另一个已经封闭起来的会议室,里头坐着的是香港和广州两头的律师及其助理,还有财务人员,总部一个管理高层和梅长发。
公司的高管让周长城不必紧张,这不是审讯,只是一些普通的对话,但为了双方权益起见,还是要做些记录,记录内容他们最后会让周长城过目才作数的。
其中有些不是周长城认识的面孔,听完纪律小组的来意,他有些懵,但想着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人家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我们在黄埔的一个供应商提过你收了他五百块。是否有这回事?”问话的是广州这边的律师。
周长城楞了一下,点头,看两个在做记录的助理飞快记着,他忙说:“这个钱我可以解释!”于是把自己去做厂房和技术审核时,该位供应商的送的饼干和藏在里头的五百元红包讲了出来,正当想继续说,这个钱他上报过给梁志聪时,他又顿住了,这件事究竟要不要把梁志聪也牵扯进来?
梁志聪这人是很高傲的,也是较为正直的人,吃供应商回扣这种事,他是否愿意名字被写在那个本子上或出来作证?周长城不确定,于是他就瞒下“报备”的情况,而是说:“这个红包我虽然是收了,但并没有花,就是知道公司的原则不可违背,可也没办法返还给供应商,因为同在公司做事,一同去的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为了更好的合作,我不能做到真正的和光同尘。如果有需要,现在我就能把这个红包原样拿出来。”
“除此之外,我愿意用我的行业声誉担保,我再没有收过供应商一分一毫。”
周长城的话让两边的律师都对视了一眼,颇为惊讶,就是那位坐在一边旁听的高管也有点不可思议,于是问他这个红包在何处。
最后他们派了个助理跟周长城到办公室去拿这个红包。
周长城自从和梁志聪报备过之后,思来想去就将这五百元原封不动地放在他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这个抽屉只有他才有钥匙,打开抽屉,翻开上面叠着的几本写满了内容的工作本,最下面压着就是那个已经褪色的红包,数一数额度,里头正是五百元整,崭新的,完全没有用过。
出于法规上的考虑,两个律师还是将这笔钱收了。
问话到目前为止,周长城还是昌江广州厂的项目部部门经理,他问:“卢经理现在在哪儿?”
广州这边的律师说已经看押起来了,又同周长城说,如果知道卢经理还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交代一声。
周长城知道卢家杰这人当采购经理,定然有在中间捞油水,他稍稍皱眉,努力回忆过去一同出差的情形。
但此时,一直没出声的梅长发忽然说了句这样的话,他笑呵呵的,如同以往许多时刻:“有时候跟供应商合作得好,称兄道弟,关系不错也正常。就像周工,跟我们一个做回收料的洪老板走得也近,前阵子我不是看你还从洪老板儿出来吗?”
周长城其实刚刚在想,在他印象中,卢家杰是梅长发推荐来的,而梅长发又是广州厂成立时就在的元老,几乎可以说是跟着姚生一起创业的人,大家关系连着关系,也是有小山头的。他思考着,既然自己这头对卢家杰都是些捕风抓影的猜测,还是尽量别开腔了,但没想到梅副厂长竟把火灾次日在洪金良门口碰见的事在这种场合说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要拉所有人下水?
梅长发的话让周长城愕然,他迅速地转了一下脑子,才明白过来,梅副厂长肯定跟卢家杰收回扣的事情有关系,说不定还是一起分钱的,只是现在卢家杰还没把人供出来,所以梅长发想先下手为强,加大对周长城这种长期接触供应商的人的嫌疑,那他就可以趁着水浑脱身。
这几天,恐怕梅副厂长也不好过,以至于连周长城这种是友非敌的人都开始疑神疑鬼地攻击了。
两个律师和那高管都开始看向周长城,周长城没办法,也只能把那日为什么在洪金良那儿的原因解释了一下:“老实说,我和洪老板私下并没有接触,他那日只是看我们吹风可怜,请我们进去喝了杯茶。如果熟人之间请客吃个早餐也算是交往过甚,那就太夸张了。而且洪金良确实一直想成为我们厂里的供应商,但他的那里的审核我跟同事们去了三回,都是不合格的,上头的也有我的签字,把资料拿出来对一下就行,如果这样也叫行贿,那他对我的贿赂很不成功。哦,对了,我爱人店里的冰箱现在还托洪老板帮忙看着,在这里我要讲清楚,那冰箱是我爱人的,只是暂时寄放在他那里,我们还要拿回来的。”
看着那个奋笔疾书的助理在不停记着自己的话,周长城尽量放松一笑,又转过头去对梅长发说:“我看梅副厂长和卢经理他们部门的人关系都很好,一起打麻将,一起钓鱼,还一起上下班。咦,我记得卢经理好像也是梅副厂长推荐进来的,张小姐那里应该有登记的。”
不论是梅长发还是周长城说的话,都不是多么高明的对策和诬陷,完全就是事到临头,为了自保,临时起意,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而且恶意来得恐怖迅猛且莫名,谁也无法躲避。
如果是七年前刚进厂的周长城,他不会反驳梅长发,甚至不知道如何下嘴,但七年后的周长城已经长出了属于他的利齿。
当然,两人的话都被如实记录在案。
周长城出去的时候,梅长发看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是个陌生人了。
这是周长城第一回经历职场上如此生动的双面人,他很不适应,但努力接受消化了。
十二月尾最后的一个星期,万云跟其他店铺老板去二路聚集跟踪火灾是否有赔偿的情况,周长城依旧去上班,他面上不动如山,跟万云一句都没说,怕加重她的担忧,该是他的工作依旧去做,因为即使把那五百块收上去,跟梅长发也因为两句话闹到互相不对付的地步,昌江那时还没有停掉周长城手上的工作,只是让他配合一些调查而已,那周长城就有义务继续上班,跟进项目。
只是周长城那儿再也榨不出更多的消息,律师们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那几个采购和供应商的身上,梅长发作为副厂长已经被问话多次,他都说自己一无所知,而那些采购们都说跟梅厂长毫无关系,就是卢家杰都没提到梅长发,不是仗义,就是达成了互相关照的协议。
在此期间,周长城数次想和梁志聪说一下这件事,但他压下了这种冲动,梁志聪一直没出现在这次调查中,大概率也是想回避这些所谓的商业调查的,毕竟在自己的公司被律师叫上可不是多么愉快的事,特别是在所有人都知道姚生多么憎恨吃回扣这件事的情况下,梁志聪不想离开昌江,所以尽量不跟老板对着干。
事情过了元旦,基本上就查清楚了,也不是多复杂的悬案,就是公司采购吃回扣被抓到这么简单的事,周长城涉及其中,他收了五百块的红包,虽然没有花,但毕竟还是拿了,本着严谨的态度,两地的律师就拟了一份名单交到总部,发给姚劲成。
姚劲成忙着应酬亲戚,没有细看名单,既然律师和高管们都讨论审核过了,那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其中卢家杰吃的回扣金额大,五家供应商加起来的情况下,目前所知是超过十五万,姚劲成让律师直接起诉了他,该拘留的拘留,该吐出来就吐出来,又在澳洲那头作出指示,但凡上了这个名单的所有员工,全数开除。
姚生之前总担心广州厂无人可用,又怕里头的熟手员工换来换去的,但今年十一月份深圳工厂三栋五层楼高的厂房已经封顶了,到了明年开春,内部就能装修完毕,可以开始进机器,逐步进行生产,也要开始在当地招人,所以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深圳厂上面。
元旦放假一日,二号去上班的那天,万云依旧在家里,周长城出门之前,亲了亲她赖床的面孔:“别睡太晚,记得起来吃早饭。”
万云迷迷糊糊地应了他。
周长城照常坐上公交车去上班,在办公室坐下刚倒杯水,张美娟就敲门进来,一脸遗憾通知他:“周工,经过总部讨论决定,你不再适合留在公司上班,现在请你在本周内将手头的工作全数交接完毕。”
张美娟是真的为周长城可惜,周工收的那个小红包在她看来根本无伤大雅,罪不至此,但总部决定了就是决定了,她只能来做这个通知,且周工的工作量一直很大,他的交接定然要好几天,所以还是尽量延长了几个工作日,她以为周长城会反应很大,没想到只是得到一声平静的“我知道了”。
不过,在张美娟出去之前,周长城问她:“梅副厂长呢?”
张美娟不知道他们两人曾互捅对方一刀,而是说:“他在楼上开例会,有工作交接可以上去找他。”
那就是他没事,周长城忽然觉得讽刺,但也不是很大所谓。
周长城列了个几个工作表格,后面开始跟项目组和设计组那边进行交接,所有人对此很震撼,甚至为他不公,但昌江厂毕竟是姚劲成的,私下说得再愤怒,也无人到大老板面前去说什么。
最后一日的中午,周长城请两个部门的下属吃了饭,在岗位上坚守到最后一刻,下班时间一到,他就踏出了昌江精密广州厂的大门,跟熟悉的同事们说好后会有期。
这一回被开除,周长城并没有像原先在国营厂失业那样,充满了失望、茫然、失措,他很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当然心里也是受伤的,好像自己在昌江努力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一切都被否认了。
而且他一直在猜测,梁志聪知道这件事吗?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他不开口替自己说句话?
周长城心情颇为沉闷,但又不至于全然绝望,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惧怕失业,他有了自己的技能和立身之本,跟万云两人有自己的家,他是有归处的人。
原先总有一面时代的大鼓,时不时在他心里敲响,催促他,让他努力往前走,但是今日他出了昌江的厂门口,发现那面大鼓没有在心里响起,他整个人安静的出奇。
在国营厂待了七年,在昌江也待了七年,他收获一次比一次大,增长了年龄,也增长了智慧和稳定,周长城没有搭乘公交,而是自己一步步走了回珠贝村,吸着冰冷的冬日空气,对自己这次的反应很满意,总算没白长年纪,茫茫人海中,只觉得自己也能算是天地一丈夫了。
正当周长城回到家里,天黑透了,但屋里还没有亮灯,喊了一声,听到万云在书房回应,进去一看,发现她正抱着一本书在默默流泪,周长城上前去抱住妻子,抚摸她的脑袋:“不哭了,我回来了。”
前几天他已经在小云口中得知金牛快餐的吴勇和王慧是怎么回事了,也是吓得心惊肉跳的,于是严令禁止万云跟罗姐那帮小老板们聚会维权,人世间他只有一个万云,绝不能承受她再受一点其他的伤害。
可是今天的周长城终究觉得疲惫,在吃过晚饭后,把这阵子在昌江接受的调查、问话,以及最终的结果告诉了万云,他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小云,我被辞退了,从明天起,我们两个都是闲人了。”
万云的震惊不亚于听到小马之前说的那些话,还有就是铺天盖地的可惜,因为她知道周长城在这份工作里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劳动,他们两人从1987年春天来到广州,一直因为生存的缘故,从未彻底放松出去玩过一趟,之前说好的要坐飞机出去旅游也迟迟没有实现,就因为一个要记着店里的生意,一个记着公司的事情。
他们都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但到今日为止,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回报。
万云靠在周长城的肩膀上,忧伤地问:“城哥,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是我们被这双命运的大手推倒,狼狈跌倒在地?
周长城揽住自己的伴侣,握紧她的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气。
第200章 第 200 章
现在手头没有任何需要忙活的事情,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家待着都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外头的街逛了一圈,都是准备迎新春的快乐, 大街小巷仿佛都有个收音机, 收音机里个许冠杰在唱:“财神到,财神到,好走快两步。”
告别过去,迎接新年, 但他们两人都很难融入这种氛围中。
在逛了一圈花街后,周长城和万云搬了几盆年花回到寂静的家里,也很少说起火灾和昌江,那些都是他们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 再多说就累了。
周长城离开昌江的事, 很多供应商, 甚至同事都还不清楚, 习惯性打他BB机,刚开始周长城还会回电话, 后来就懒得回了,再有两日,估计这个消息传开了,BB机也随之安静。
夜里锁好门窗看电视时, 万云总歪在周长城身上,这两天城哥陪着她,盯着她按时吃饭吃药,咳是不再咳了, 夜里能睡好些,但还是容易犯困。
周长城看到电视机里出现了海南椰汁的广告, 问万云:“要不我们去海南看看?把坐飞机这个愿望实现了。广州的天都阴了一段时间了,那边现在天气应该挺好的,就去晒晒太阳。”
这话要是放在两个月前,万云都会兴致勃勃开始准备起来,但现在的她总是淡淡的,只说:“好啊,如果飞机票好买的话,我们就去。”
周长城听了这个回答,不确定起来,摸摸她的手,手指头冰冷,手心却总是出汗,又拿了件大衣过来披在她身上,探她额头温度,是正常的,脸色却不好,有点不知拿她怎么办,想了想,就没有再提要去哪里玩了。
睡觉的时候,万云枕在周长城的手臂上,灯已经关了,一室黑暗,她转过去,对着周长城的胸口,小声说:“城哥,我们回县里吧?”
回县里?周长城全身都僵了一下,他走了那么久的路,就是想在广州立足,难道还要回县里吗?可感觉到万云的依赖,他又松下来,温柔地拍拍她的背:“怎么想着要回县里?”
万云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闷闷的:“从县里出来,我们也有七年没回去过了,都要不记得回老家的路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她说,“城哥,我想我姐了,也想我娘了。”
受了伤的孩子,最终想的还是要回家。
尽管这个家可能并不好。
周长城被万云的乡愁感染,只觉得她需要多多的呵护,搂紧她:“好,我们买票回去。”
“也不是要回去待很久,就回去看看。”回去看看自己的来路,再怎么样失落,万云也知道县里是没有出路的,她怕周长城误会,尽量说清楚,“住几天,我们就去市里,到姐姐姐夫那儿过年吧。你也去给师父师娘他们拜个年。”
“好。”周长城无有不可的,刚刚是他想岔了,以为万云在广州待不下去,只想回老家了,正想劝,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又听了这个解释,原来只是小云脆弱了,想撒娇而已,反正现在也没事做,他也不准备做下一步打算,那就跟小云说的那样,回头去看看,人哪能真的完全跟自己的家乡断绝一切呢?
说好要回县里走一趟,他们第二天起来就给万雪打电话,说好这个年要在她那儿过。
万雪自然是一万个好啊,她还不知道妹妹妹夫在广州受到了生活冲击的事,爽朗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快回吧!甜甜都要不认识你这个小姨和阿城那个小姨夫了!你姐夫今年申请到了两居室,你们不用住宾馆,就住家里,我立即收拾出来!”
“姐,我们先回县里住两三天,到时候再给你打电话。”万云听到万雪的声音,心情好了不少,“我等会儿出去买年货,发加急的邮递寄回去。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不用不用,你们人来就行!”万雪年初才找万云借了两千块钱买卡拉OK机,现在还没还完,哪儿还好要妹妹买年礼,又担心地问,“听说现在过年的车票不好买,你们得抓紧啊!回到了县里,你再来市里就方便了,我让你姐夫给你们找车,不坐客车了!”又叨叨着,现在平水县到定安市修了一小段的柏油路,比前几年好多了,路程都缩短在五个小时以内了,“回来看看吧,老家也发生好大变化了。”
周长城和万云决定了要回县里,那时间就紧张起来了,现在过年的火车票确实不好买,他们准备去火车站排队,看到那卷了好几圈的队伍,实在没勇气跟在后头,着急忙慌买了两大袋杂七杂八的年礼往万雪那儿寄,又买了些吃的自带回去,到了县里还得见见两个师哥,要回娘家看爹娘。
恰好那晚朱哥和丹燕嫂喊他们两人过去吃饭,听他们说要回老家买不到票,朱哥大包大揽地拍胸脯:“我找老乡帮你们买到武汉的那段!”
好在有朱哥的帮忙,票很快就买到了,是后日夜里出发的火车,还有两天给他们收拾东西。
家里要重新打扫一遍,厨房的灶王爷和门口的土地神要提前拜祭上香。
春联买好,请朱哥和丹燕嫂年三十的时候过来帮忙贴。
存折得锁好,桂老师的房间通风后关窗,书房要保持干燥,厨房的吃食也尽量都送了出去。
做好这些,又去邮局给桂老师和桂世基寄了年货。
周长城说:“我担心桂老师过年打电话回家,我们回县里的事还是要提前跟他说一声。”
“好。”万云也有这个意思,两人又急慌慌地跑去邮电所排队给桂老师打电话。
一听到桂老师慈蔼的声音,周长城和万云都有些急迫,甚至想把自己这段时间受的委屈跟他一吐为快,只有桂老师才把他们两个当后辈、当小朋友,但桂老师时不时咳嗽的声音,又让他们压下那种倾诉的冲动。
“桂老师,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等过了年,就回来住一阵吧?”周长城一直都担心桂老师在香港过得不好,现在又一个人住,想得不免就更多。
桂春生咳嗽了几声,嗓音有些疲惫:“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了,以前在广州也这样。你们回去住几天也好,火车上要小心,别和陌生人说话,也别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跟大人叮嘱孩子似的,就是没说要回广州住的事。
“知道了桂老师。”万云连声答应,她跟周长城一样,对这个唯一教导过自己如何当大人的长辈怀有强烈的孺慕之心。
杂事做完,小两口把以前在县里穿的衣服找出来,返乡的火车上还是别穿得太光鲜了,跟大众融为一体才是最好的保护色。换上后,他们又是土老帽的一对夫妻,互相看着对方都笑了出来,不过这些年在广州生活过得好,跟七年前相比,脸色和气质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尽管穿着不入时,眼睛里的精气神是完全不同的。
朱哥把火车票送过来后,万云留他坐了会儿,上楼给小马打了个电话:“小马,你之前不是说拉哥忙着催促各方,要重建楼房吗?我这里有个大包工头,你替我引荐给拉哥,他在广州建了很多楼,经验很足。明年回来,我请你吃饭。”
这事儿小马可没这么大的能量,但万老板和他共享了那么大一个秘密,他也答应了:“行,你把我BB机号码告诉他,让他来找我。我只能保证跟拉哥提一句,行不行可不能担保啊。”
“知道的,小马哥,多谢你了。”万云在这些事情中逐渐找回一丝属于自己的精力。
朱哥接过万云手上那张写着小马BB机号码的纸,直对她拱手:“阿云,不论成不成,我都给你和这个小马哥包红包。”
“朱哥客气了。”万云笑,他们那几个朋友,不都是这样互帮互助的吗?
到了要坐火车的那一晚,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夜里不比白天人少,新闻上天天报道,好多人都坐火车返乡过年了,这里的火车开往四面八方,一天开出去几十趟列车,但人数依旧不变,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数量在不停补充进来,后来周长城和万云才知道,除了广州本市的外来务工人员,还有其他城市的也会来省城坐车。
好不容易挤上了车,人都要变形了,周长城把万云护在胸前,两条健壮的手臂还拖着两大袋行李,夫妻两个死命地挤上车,检票员都来不及检票,只拿着个大喇叭喊让大家别侥幸逃票,等会儿上了车还要查票的,一旦发现逃票,双倍罚款。
武汉是大站,许多人到那儿转车,因此多的是人上下车。
过道上和门口全是各种口音的老乡,冬天什么味道都有,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好歹还有个坐票,有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只有站票,硬是和他们挤在一起,人家哭惨喊累,也不能把人赶走,只好三个大人一个孩子,挤了一夜并一中午到武汉,下车的时候万云双腿都要站不直了。
周长城单手扛着两大袋行李,另一只手用掐的力气拉着万云,怕她被人挤走。
万云有点后悔,回什么县里,非要挑春运这个时间坐火车,真是活受罪!还连累城哥跟她一起熬了一夜!
出了站,夫妻被空气里的冷意冲得打了个冷颤,多久没过过寒冬了,两人一刻也不耽误地找地方修整,他们已经不是那对连五毛钱一碗的热干面都舍不得吃的穷夫妻了,从大门出去,四处看,找个看起来过得去的宾馆,出示证件,要了间房,再要了两个热菜,准备休息几个钟头再去买回平水县的票。
到了武汉,人就相对少了很多,且这里到县里的票也是充足的。
吃过饭,周长城找服务员要了壶热水,用两个大大的塑料袋装了水,扯着塑料袋坐在床上齐齐泡脚,万云提着那塑料袋的耳朵,撸起裤脚,双腿泡在温热的水里,笑得不可抑制,倒在床上,在广州积累的郁气渐渐散了出来,笑出眼泪:“城哥,你真会想办法!”
周长城耸耸肩,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宾馆里又没有脚盆,洗澡的话又太冷了,泡泡脚就行了:“小心点,水别洒出来了。等会儿你在屋里睡觉,我出去买晚上回去的票。”
万云笑够了,这才坐起来,脸上有种跟从前一样的光彩,眼睛里都是晶莹的笑意:“一起去吧,是我说要回县里的,哪能让你一个人去排队。”
周长城就亲了她一口:“还是我的小云好。”
夜里,他们两人买了几盒方便面和火腿肠,终于坐上了回平水县的火车,周长城加钱买了卧铺,总算不用跟人挤在硬座车厢,只需睡一觉就能到平水站了。
昨晚从广州到武汉,车厢里都是人,吵闹又充满了味道,两人全身心抵抗这种环境,根本没有心思说话,又要顾着脚下的两袋行李,也不敢睡死过去,现在坐在下床的卧铺,又经过下午在宾馆的修整,才算是活过来了。
万云看着火车站台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想起他们第二次坐火车到广州的那日,问道:“城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时在这儿遇到个看面相的老头儿?为了骗口吃的,他先说我们会大富大贵,后面又改口说命中定有小成。我现在想想,真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周长城也很感慨,没想到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火车全线提速一轮,车站都变了样,更加新颖现代,他搂着万云,把脸颊蹭在他头上,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记得,跟昨天的事一样。”又捏了捏小云的耳朵,“会的,小云,我们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生活。”
万云转过头,不管是否在车厢里被人看着,只是伸手抱住周长城的腰,这一刻,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只要有城哥在,她就是幸运的。
夜晚行车,车厢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显得黑夜更安静,空气也越来越冷,火车往更北的地方驶去,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迟迟没有睡着,两人拥着一床被子,思绪发散着。
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回老家了,竟也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都在平水县长大成人,他们对县里是有亲近之感的,可老家能让他们留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姐姐姐夫、师父师娘都搬到了市里。
万云跟娘家人的隔阂向来很远,嫁出去之后,也就只回了一次娘家,后来就去了广州。她说想娘了,是真的想了,可又觉得缥缈,因为爹娘并不那么真心地珍爱她这个女儿,即使见上了面,也是陌生大于温情的。
周长城比万云还不如,万云至少能有个娘家惦念,他只有孤身一人,之前在县里过日子时,他就不愿意回周家庄,他痛恨从前被欺负的日子,也有些不敢面对过去那个软弱的自己。可这回,他想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坟前已经很久没有去烧过纸了,作为唯一存在世上的血脉,说起来,多少有些不孝。
何况自己和小云已经结婚这么多年,总要把妻子带回去,让长辈们看看的。
两人各自想自己的事情,都没有说话。
在清晨时分,万云先醒来,看着窗外已经泛白的天色,又把周长城也推醒,她轻声说:“城哥,快到站了。”
平水县亘古不变的群山环绕,树木苍黄和翠绿交叠,山顶笼罩着云雾,冬日天气阴沉,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没有化开的雪,田里还有戴着斗笠勤劳的农人,慢悠悠的水牛在啃草,天地自然,细微缓慢,一切如同一幅活动的山水画。
火车在减速,发出“呜呜——”声,平水站就在眼前。
周长城和万云拖着自己的行李从车上下来,呼吸着久违的寒冷空气,冷心冷肺的山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皮肤比心灵更先感知这种气候,冰凉却又熟悉。
他们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平水县。
周长城和万云心中都在轻叹:久违了,我的故乡。